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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加布里埃尔,”我说,“早上很激动,我猜他是想为昨晚发生的事情向你道歉。”

她看着我,眼神好奇而平静。

她说:“他为什么要道歉?”

“还好吗,伊莎贝拉?”我问。

“这个嘛……”我犹豫不决地说,“他觉得他的行为很差劲。”

然而习惯毕竟如此,我的第一句话就非常模糊暧昧。

她若有所思,然后说:“喔,我知道了。”

通常这样我就很满足了,不过今天我脑袋里好奇的那部分很活跃,想知道那颗姿态高贵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我已经了解加布里埃尔的情况了。我完全不知道前一晚发生的事,在伊莎贝拉心里留下了(如果有留下的话)什么样的印象。和伊莎贝拉相处最困难的就是,你必须用最白话的方式表达,任何约定俗成的委婉说法只会得到她茫然疑惑的眼神作为回应。

她的举手投足之间没有透露出任何不自在。我的好奇心促使我继续追问,尽管这一切根本不关我的事。“你不认为他的行为很差劲吗?”

没过多久,伊莎贝拉就从远处的落地窗出来,沿着露台向我走来。一如往常,她很自然地直接走向石椅然后坐下。她什么话也没说,修长的双手和平常一样放松地摆在腿上。

她说:“我不知道……我就是不知道……”接着又略带歉意地说:“你知道,我根本还没有时间想这件事。”

我不希望在伊莎贝拉从卡斯雷克那儿回来时错过她,于是我按了铃,请人把我推到露台。

“你感到震惊、害怕,还是心烦吗?”

话一说完,他就冲出房间,用力甩上门,力道大到浦诺斯楼因此摇晃了一下。

我很好奇,真的很好奇。

她一关上门,加布里埃尔就开始咒骂。他尖酸刻薄地咒骂个不停,我试图阻止他滔滔不绝的毒舌,却徒劳无功。他对我大吼:“诺里斯,不要插嘴。这和你没关系。我告诉你,我就算要死,也会跟那个骄傲又自大的臭女人讨回这一笔。”

她似乎在脑海中反复思考我说的话,然后依然像在看待一件遥远的事情般带着一种淡泊的态度说:“我想没有。我应该要有那些感觉吗?”

不过,伊莎贝拉并没有这样看待他。她先向我道了早安,然后再跟他打招呼。她对我们两人的态度并没有差别,就像平常一样,庄重而且客气有礼,看起来依旧安详而冷静。她有事要告诉特雷莎,得知特雷莎与卡斯雷克夫妇在隔壁之后,她就过去找她了,离开房间时,她对我们两人露出亲切有礼的微笑。

当然,就这样她扭转了局势,把球丢给我。因为我不知道答案。一个正常的女孩子第一次遇上……那不是爱,肯定也不是温柔,而是在一个粗俗男人身上很容易就被挑起的欲望,她该要有什么感觉吗?

“要是她觉得我看起来不修边幅、肮脏不堪……”他说,可是没把话说完。

我一直觉得(或是我一直希望),伊莎贝拉有种特别纯洁无瑕的气质,但事情真是如此吗?我记得加布里埃尔提过她的嘴唇两次,现在我看着她的嘴,下唇很饱满,几乎像哈布斯堡王朝[1]那种突出的下唇,没有上妆,自然的鲜红色……对,确实是很有美感,很热情的双唇。

他在火炉前就定位,姿势很难看,两腿张开,下巴向前挺,神情怯怯懦懦、很不自在。看他这样平凡、卑微又鬼鬼祟祟的样子,让我有点开心。

加布里埃尔唤起了她身体的反应,但究竟是什么样的反应呢?仅仅是肉体方面?还是本能的反应?这是经过她的判断而认同的反应吗?

加布里埃尔满脸涨红,眼神像是被追杀了一般。

接着伊莎贝拉问了我一个问题,她很单纯地问我是否喜欢加布里埃尔。

“但我想,”我说,一边望向窗外,“她现在要过来了。”

有些时候我会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但今天不会;今天我很确定我对加布里埃尔的感觉。

我再次从告诉他的简单事实中得到乐趣;也就是我并不知道伊莎贝拉有什么想法或感觉。

我毫不妥协地说:“不喜欢。”

“我从来没和这种女生有过任何关系。你觉得她很震惊……或感到厌恶吗?她是不是觉得我根本就是只猪?”

她深思地说:“卡斯雷克太太也不喜欢他。”

“这与我无关。你对女人的经验这么丰富,应该知道怎么做。”

我很不喜欢被拿来和卡斯雷克太太相提并论。

“诺里斯,我在想,你知不知道自己看起来多么自命清高与洋洋得意?你认为我该怎么做?向她道歉、说我一时失控这类话吗?”

换我问她问题。“你喜欢他吗,伊莎贝拉?”

我的沉默让他很生气。我倒是很高兴,我是故意要气他的。

她沉默了很久,接着努力地冒出几个字,我发觉它们是从充满疑惑的泥淖中浮现的。

我没有搭腔。我已经受够了加布里埃尔的洋洋得意;看到他这么沮丧,让我有种满足感。

“我不认识他……对他完全不了解。不能和任何人说的感觉糟透了。”

“事实是,”加布里埃尔幽幽地说,“我把所有事情都搞砸了。”

我很难了解她是什么意思,因为互相了解的感觉一向是我被女人吸引的诱因;相信(有时是错误地相信)我们之间有种特别的理解与认同,并发现我们两人共同喜欢与不喜欢的事,还有讨论戏剧、书籍、道德观点、彼此的喜好厌恶。

“对国家来说,”我说,“也许是件好事。”

这种同伴情谊的温暖感觉,总会开启一段不只是同伴的关系,而是伪装后的性爱关系。

他打断我的话。“你什么也不会知道。你从没关心过眼前其他人的事!你是我见过最自私的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感受里。你看不出来我被打败了吗?再有这种事的话,我才不在乎有没有被选进国会。”

根据特雷莎的说法,加布里埃尔是个对女人很有吸引力的男人。或许伊莎贝拉觉得他很有吸引力,倘若如此,他的男性魅力对她而言是赤裸裸的事实,它并未透过不真实的理解来掩饰。对她来说,他是个陌生人,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不过她真的认为他很有吸引力吗?有可能是因为他和她做爱,所以她才觉得他很有吸引力,而不是因为这个男人本身?

“我完全不知道……”

我发现这些都只是揣测,而伊莎贝拉并不揣测。不管她对加布里埃尔的感觉为何,她不会去分析那些感觉;她会接受……只将这些感觉当作人生织锦的一部分,然后继续前进。

“我就是不要脸。如果你经历过我经历过的事,你也会这样。这几个星期以来,我真希望我从来没见过她,希望我可以把她忘了,希望我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

我突然明白,就因为这样才让加布里埃尔发疯似的勃然大怒。有那么一刹那,我有点同情他。

“拜托,加布里埃尔,闭嘴!”我生气地说,“你还要不要脸啊?”

接着伊莎贝拉开口了。

“我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说,“我对她一点也不了解。她在一个我碰不到的地方,就像比萨墙上该死的画像,她们备受恩宠、坐在天堂的树下、面带微笑。我不得不把她拖下来……不得不!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告诉你,我就是受不了。我想挫挫她的锐气,将她拖回尘世,看她羞耻的样子。我要她和我一起下地狱……”

她认真地问我,为什么红玫瑰在水中总是活不下去。

他抱着头。这或许是个蛮好笑的动作,但其实是很悲惨的。

我们讨论着这个问题。我问她最喜欢什么花。

“我说过两次了。”我冷冷地说。

她说有红玫瑰、深褐色的桂竹香,还有看起来很茂密的淡紫色花丛。

他激动地走来走去。然后又问了一次:“你确定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有?”

对我来说,这些选择似乎很奇怪。我问她特别喜欢这些花的理由,她说她不知道。

“没错,”他说,“我并不特别自豪。但她让我疯狂,从我认识她以来就一直如此,她看起来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这也是我昨天晚上会和她做爱的原因。对,而且还不是很美好的那种……其实挺野蛮的。不过诺里斯,她回应了……她也不过是个人嘛,就和周六夜晚随便任何一个小妞一样。我敢说她现在恨死我了,我整晚都没合过眼……”

“你的脑袋很懒惰唷,伊莎贝拉,”我说,“只要你不怕麻烦,想一想,你当然知道。”

我没有回答。加布里埃尔对我的沉默做出回应,好像我说了什么一样。

“真的吗?好吧,那我来想一想。”

“我向神祈求,要是我从来没……”他停下来。“听好,你不会以为是我引诱她吧?没那回事。老天爷,没有。我只是……嗯……和她亲热了一下,如此而已。月光、漂亮的女孩……嗯,我是说这种事在任何人身上都有可能发生。”

她直挺挺地坐在那里,很认真地想着……

“她什么也没说,完全没有。”我重复说。

(这就是每当我想起伊莎贝拉时脑海中浮现的模样,而这个画面会永远存在。在阳光下,她直挺挺坐在石椅上,抬着头,流露出一种傲气,修长的双手平静地叠放在腿上,脸上的表情很认真,专注地想着花。)

“她很苦恼吗?很生气吗?可恶,她一定说了什么吧。她和你在一起将近一小时。”

最后她说:“我想是因为它们的样子摸起来似乎会很舒服——色泽鲜艳,像天鹅绒……还有因为它们闻起来很香。玫瑰花长在土里不好看,最好是单独一朵地插在玻璃瓶里,这样看起来就很美,不过这样维持不了多久就会凋谢。不管是用阿司匹林或把茎烧掉之类的方法,都没有帮助;这对红玫瑰没用,但对其他花卉就没问题。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深红色的玫瑰花持久绽放,我真希望它们不要凋谢。”

“她什么也没说。”

这是伊莎贝拉对我说过最长的一段话,她对谈论玫瑰的兴趣,胜过谈论加布里埃尔。

“她说了什么?”

就像我说的,那是一个我会永远记得的片刻。你知道,那是我们友谊的最高点……

“可以这么说。我应该会说得更重一点。加布里埃尔,你根本就是一头猪。”

我的躺椅摆放的位置面向横过田野、通往圣卢的步道。有个身影沿着步道渐渐靠近,是一个穿着战斗服、戴着贝雷帽的身影。我内心的痛楚吓了我一跳,我知道圣卢男爵回家了。

“我希望能和你单独谈一下。”他说,“我猜昨晚我把自己的脸都丢光了。”

[1]哈布斯堡王朝(Hapsburg),欧洲历史上最显赫的王室之一。由于近亲通婚,许多哈布斯堡的家族成员下颌突出,形成特有的“哈布斯堡唇”。

我以为加布里埃尔隔天会避开我,但他的行为总是令人无法解释。他不到十一点就进来我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