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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不。但我不认为她有过任何选择。她从来不会看到事情有两种选项的可能,只会有一种;她也绝不会想到要回头,总是继续向前走。对伊莎贝拉来说,没有回头这种事……”

“你是说她相信宿命?”

“我想知道,我们之中是否有任何人可以回头!”我愤愤地说。

“没有那么好战,不过同样目标直接、单纯率直。她一定不会问自己:‘我为什么是我这个样子?我真正的感觉是什么?’她知道自己的感觉,她就是她。”特雷莎轻柔地加了一句,“而且只要是她必须做的事,她都会去做。”

特雷莎冷静地说:“也许没有。可是我想,通常都有漏洞。”

特雷莎也露出微笑。

“特雷莎,你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伊莎贝拉是女生版的福廷布拉斯?”我问,面带微笑。

“我想,人通常会有个逃脱的机会……通常是在事后才发现……等你回顾从前的时候……但总是有的……”

“现在福廷布拉斯变成易于理解的角色了。他勇往直前、充满自信,从来不问自己问题。现在还有多少人像他这样?我想不多了。”

我沉默了一下,抽着烟,陷入沉思……

“但如今我们全都成了哈姆雷特和麦克白[3]了。我们老是在问自己……”她的声音突然显得十分疲惫,“‘生存还是死亡?’不管是活着好还是死了好,我们就像哈姆雷特分析(并嫉妒!)福廷布拉斯[4]一样,分析成功的人。

特雷莎话一说完,我脑海里的记忆突然变得鲜明。我刚到卡罗·斯特兰奇韦家的鸡尾酒派对时,站在门口迟疑了片刻,双眼还在适应里面昏暗的灯光和烟雾,接着看到珍妮弗在房间的另一侧。她没看见我,她正在和某个人说话,活泼好动,神色如常。

“对,哈姆雷特和他思索的那些东西、他的‘生存还是死亡’[2],和那个时代格格不入,以至于从那时开始,有很长一段时间,评论家谴责《哈姆雷特》这出戏,因为它在情节上有致命的弱点。‘没有任何理由,’其中一人说,‘让哈姆雷特不在第一幕就杀了国王。唯一的理由就是:如果他那时杀了国王,后面就没戏唱了!’对他们来说,有一出关于人格的戏是很不可置信的。

我意识到两股强烈而冲突的感觉。首先是胜利的喜悦。我知道我们一定会再见,而现在我直觉的认知得到证明。在火车里的那次会面不是一个独立的事件,我一直知道那不是意外,而现在事实证明了我想得没错。然而,我在兴奋和胜利的喜悦之外,突然想要转头离开那个派对……我想要让那次火车上的会面变成一个独立事件,一件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事。这就好像有人对我说:“那就是你们可以给彼此最好的东西了——短暂的完美。见好就收吧。”

“你的意思是说,”我说,“这些人面对人生的态度是具体而直接的,他们没想那么多?”

如果特雷莎说得没错,那就是我“逃脱的机会”。

“也许中世纪的所有人都像她那样,甚至到了伊丽莎白时期还是如此。我在一本书里看过一句话:所谓‘伟大的人’在那时候只有一个意义——一个拥有庞大资产的人,一个有钱有势的人,就那么简单。完全没有我们后来加诸的精神及道德层面上的意义,这个词和人格没有任何关系。”

嗯,我没有把握那个机会回头,我让事情继续发展,珍妮弗也是。而所有其他事情也就接连发生了。我们相信我们彼此相爱、哈罗路的那辆卡车、我的躺椅,还有浦诺斯楼……

“可是在圣尼尼安的时候,她被要求要使用她的智力,她确实也发挥了这项能力,但并不是……我应该说,她的智力并不是特别在思索方面,她偏好数学、语言和天文学这类不需要想象力的科目。我们所有人都需要想象力和思索来提供逃脱的管道,一种抽离、跳脱我们自己的方式。伊莎贝拉不需要脱离自己,她可以和自己相处,与自己达到和谐一致。她不需要更复杂的生活方式。

我的思绪回到本来想谈的事,回到伊莎贝拉身上。我对特雷莎提出最后的抗议。

“我想,面对人生的态度也是如此;你感到快乐,你被激怒,你喜欢某人或某物,你不喜欢某人或某物,你感到难过。休,像你和我这种人(罗伯特就不属于这类型),会揣测自己的感觉,会分析自己的感觉、思考自己的感觉。我们检视整件事,然后给自己一个理由。‘因为这样那样,所以我很快乐;因为这样那样,所以我喜欢这个那个;我今天很难过,因为这样那样。’只不过,往往我们所归结的理由都是错的,我们任性地欺骗自己。但是伊莎贝拉,我觉得啦,她不会揣测,不会问自己为什么,从来不会。因为,老实说,她对此不感兴趣。如果你要她思考,告诉你为什么她对某些事物有她的感受,我想她可以非常准确地想清楚,然后给你正确答案。不过她像被供在壁炉上那种性能好又昂贵的钟,从未上过发条,因为在她的生活中,知道确切的时间根本不重要。

“但她不狡猾吧,特雷莎?这么糟糕的词汇,狡猾。”

“我可以举例说明我的意思,你知道的,这有点像是如果有人问你现在是什么时候,早上、中午还是晚上,你不需要思考就能回答,也不需要精确的知识或是日晷、水钟、经线仪、手表、时钟这类仪器。但如果你与人有约要去赶火车,而需要在特定时间、出现在特定地点,那么你就得思考,设计一套复杂的机制来达到准确性。

“我不知道。”特雷莎说。

特雷莎微微一笑。她缓缓地、深思地说:“你可以拥有一项特质而不用它,因为你有更简单的方法可以达到一样的结果,或者因为……对,那是比较有可能的……因为这样比较省事。重点是,休,我们所有的人已经离‘单纯’这么远,以至于现在遇上‘单纯’时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了。去感觉一样事物,比思考它简单得多,麻烦也少得多。只是在复杂的文明生活里,单靠感觉不够精确。

“狡猾呀!伊莎贝拉吗?”

“噢,特雷莎!”

“狡猾难道不是最早、也最简单的自卫方式吗?巧诈难道不是最原始的特性?野兔蹲着不动、松鸡故意振翅飞过帚石楠[5]不也是要引开你的注意,以免你靠近它的巢?休,巧诈当然是最基本的,那是在你被逼到墙角、全然无助时唯一的武器。”

“休,我觉得你对这件事的判断错误。”特雷莎说。

她起身走向门口。罗伯特已经溜去睡觉了。特雷莎将手放在门把上,转过头。

“你觉得我们对人也是如此吗?但不可能出现两个完全相反的特质吧?譬如伊莎贝拉不可能同时很聪明又很智障!”

“我认为,”她说,“你真的可以把你那些药丢了。你现在不会想要这些东西了。”

罗伯特有点疲倦地摇摇头。他讨厌与人聊绘画,从来都找不到适当的说法来表达他的意思。“不是,”他说,“他们根本就用不同的方式在‘看’。也许可以说——我不知道——你从所有事情里面挑出对你重要的东西。”

“特雷莎,”我大叫,“你知道?”

“你是说,一个用自然主义的画法,而另一个用象征式的吗?”

“我当然知道。”

很少加入谈话的罗伯特不安地动了一下,并出人意料地说:“但那不就是重点吗?在不同人的眼中,人就是有不同的样子,事物——譬如说树或海——也是一样。也好比两个画家画出来的作品,就会让人对圣卢港有完全不同的感受。”

“但是……”我停下来。“你为什么说我现在不会想要那些东西了?”

“特雷莎,让我想不通的是,”那天晚上我对她说,“我们完全不可能得知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样子。拿伊莎贝拉来说吧。那个叫莫当特的女人说她很有头脑,我自己之前则认为她根本是个智障。还有,我会说她的其中一项特质是诚实,卡斯雷克太太却说她很狡猾。狡猾呀!多糟糕的词啊。加布里埃尔说她志得意满、装模作样。你……嗯,其实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因为你很少说出对其他人的看法。不过呢,嗯,一个在不同人眼中看来如此不同的人,她的真实面貌到底是什么?”

“嗯,你想要吗?”

茶会办得非常成功。

“不,”我缓缓地说,“你说得没错……我不想要。我明天就把它们丢掉。”

伊莎贝拉和卡斯雷克、加布里埃尔一起回来了。

“我很高兴。”特雷莎说,“我一直很担心……”

“喔,天文学和数学。她的数学好得吓人,还有拉丁文和法文。只要她想学,没有学不会的。不过你知道,她一点也不在乎。这让柯蒂斯小姐很难过。伊莎贝拉好像只想回来,然后在这个闷热的旧城堡里住下来。”

我好奇地看着她,“那你为什么没有试着把它们拿走?”

“她擅长什么科目?”我问。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它们给了你一种慰藉,不是吗?它们让你感到安全,让你知道自己有个出口?”

我还是倾向认为,伊莎贝拉是个外表迷人但并非有过人天赋的人。我依然不可置信地看着安·莫当特。

“对,”我说,“这样差别很大。”

“对,你不知道吗?伊莎贝拉聪明得吓人。我们的校长柯蒂斯小姐因为她不愿意继续去萨默维尔[1]念书而非常伤心。她才十五岁就获得入学许可,还得了好几个奖。”

“那你为什么还蠢到问我为何没把它们拿走?”

她转向我。

我大笑出声。“好啦,明天,特雷莎,这些药明天都会进下水道。我保证。”

“聪明?”我尖声说。

“你终于又开始生活了……想要活下去。”

我们看着伊莎贝拉高挑的身影消失在门边,然后安·莫当特说:“伊莎贝拉真的一点都没变,她还是一样,总是那个最奇怪的女孩,像在梦里一样地走来走去。我们总说是因为她很聪明的关系。”

“对,”我一边思索着,“我想我要重新生活了。我真的不知道是为什么,但这是真的,我真的对‘明天’这件事又感兴趣了。”

特雷莎说:“伊莎贝拉,如果你不介意——喔,不,请不用动,卡斯雷克太太——可以请你去隔壁问问他们两位要不要过来一起喝杯茶吗?”

“你又感兴趣了,没错。我在想,不知道是因为谁的关系。是因为在圣卢的生活?或是伊莎贝拉·查特里斯?还是约翰·加布里埃尔?”

我很惊讶。我没听到有任何人经过。伊莎贝拉是背对着落地窗的,不可能看到有人走过去。我一直看着她,她绝没有转过头,或是表现出任何注意到有人的迹象。当然,我知道她的听力超乎常人地好,但我想知道她怎么知道那是加布里埃尔。

“一定不是因为约翰·加布里埃尔。”我说。

伊莎贝拉说:“我想加布里埃尔少校和他在一起。加布里埃尔少校十五分钟前从露台走过去。”

“我不大确定。那个男人有种特质……”

卡斯雷克太太有些抱歉地对特雷莎低声说:“抱歉,迪克迟到了。我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事情而耽搁,通常他四点半就会到家。”

“确实很有女人缘!”我说,“不过他是我讨厌的那种人,我没办法忍受那种大言不惭的投机分子。拜托,如果有机会获利,他连他祖母都会卖掉。”

接着她转向伊莎贝拉,陷入圣尼尼安的往事回忆里。我感觉在两人的交谈之中,其中一位似乎不大知道自己的角色,安·莫当特好几次都得帮她一下。

“我不会感到意外。”

“我确实觉得……”她说,“人不该逃避自己的责任。现在很需要小孩,特别是我们这个阶级。”就好像后来才想到一样,她又补充说,“而且,我将一切都献给了托尼。”

“我一点都不信任他。”

但年轻的莫当特太太对我说的话倒没什么不满,事实上,她似乎还蛮高兴。

“他不是个非常值得信赖的人。”

特雷莎坐在一个大银茶盘后面,我看到她微微笑,同时轻轻地对我摇摇头。

我继续说:“他自吹自擂,明目张胆地追逐名声。他利用他自己还有其他所有人。你难道认为他会做出任何不求利益的事吗?”

“我真的觉得,”我说,“你有这么多重要的工作,还生小孩,实在非常有公益精神。”

特雷莎沉思地说:“我想他也许会。不过一旦如此,他大概就完蛋了。”

“虽然我妈妈认为,轰炸已经结束了,我们现在可以考虑把托尼接回来。但说真的,我认为现阶段要让孩子待在伦敦太困难了。公寓太小,又找不到好保姆,还有吃饭的问题。而且,当然啦,我整天都不在家。”

接下来几天,我一直想着特雷莎这句话。

结果,安·莫当特是安·汤普森。她是个活泼的少妇,举止强势而自信,让人不大舒服(至少我这么觉得)。她在伦敦的某个政府部门工作,她先生则在另一个政府部门。她有一个小孩,为了方便起见,将小孩托放在某个地方,才不会干扰安·莫当特对战事的重要贡献。

[1]萨默维尔学院(Somerville College)是英国牛津大学两所女子学院其中之一,前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即毕业于此。

“我忘记她结婚前姓什么。卡斯雷克太太是有跟我说过。”

[2]“生存还是死亡”(to be, or not to be),出自莎士比亚名剧《哈姆雷特》(Hamlet)第三幕第一场的经典台词。

“有好几个叫安的,”伊莎贝拉不是很确定地回答说,“有安·崔恩查德、安·兰利和安·汤普森。”

[3]《麦克白》(Macbeth)是莎士比亚最短的悲剧。

“安·莫当特要来。她以前和你是同学吧?”

[4]福廷布拉斯(Fortinbras),《哈姆雷特》中的挪威王子,其父亲因与哈姆雷特的父王比武而断送性命。最后福廷布拉斯终于夺回父亲输给丹麦的土地。

那天下午我们办了一场茶会。卡斯雷克太太的外甥女来圣卢,她和伊莎贝拉曾经是同学,卡斯雷克太太是这么说的。我根本没办法想象伊莎贝拉上学的样子,所以,特雷莎提议邀请那个外甥女(现在是莫当特太太)以及卡斯雷克太太来喝茶的时候,我立刻就答应了。

[5]帚石楠(heather),多年生灌木,是松鸡的主要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