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它的后腿失去力气了，可能是内伤。我们得送它去兽医那里。”
露辛达躺在路上呻吟，查特里斯太太跪在它身旁时，加布里埃尔正好出现了。他也跪下来，一双手灵活而有技巧地摸了摸狗的全身。
“我都是去浦维森的约翰逊那里，他对狗非常有办法。但太远了。”
“送到伯特那里去了。加布里埃尔少校帮我一起送去的。他非常亲切，真的很亲切。”
他点点头。“圣卢最好的兽医是谁？”
伊莎贝拉问：“露西[4]在哪？”
“詹姆斯·伯特。他很聪明，可是很粗鲁。我从来不把狗交给他，也不送去他那里。他会喝酒，你知道的，但他离这里很近。我们最好把露西送去那里。小心！它可能会咬人。”
我没有表现出任何安慰与怜悯的意思。
加布里埃尔自信满满地说：“它不会咬我的。”他一边安抚、一边对它说话，“没事了，好女孩，没事了。”他温柔地将它抱起来。一群小男孩、渔夫以及提着购物袋的年轻女子发出充满同情的嘈杂声，并提出建议。
她继续说，愈说愈激动，并且冷冷地瞪着我，以免我表现出怜悯的样子。“在码头那里，那些该死的观光客车子开得太快，连停都没停下来。快，伊莎贝拉，我们得赶快回家去！”
查特里斯太太急忙说：“好女孩，露西，好女孩。”
露辛达是查特里斯太太的棕色西班牙猎犬，她对它宠爱有加。
她对加布里埃尔说：“你人真好。伯特的诊所就在转角的西区那里。”
查特里斯太太表情僵硬地丢出一句：“露辛达被车撞了。”
那是一栋规规矩矩的维多利亚式房子，屋顶铺着石板，大门上有块磨损的铜制门牌。
伊莎贝拉也看出来了。她问：“莫德婶婆，你怎么了？”
应门的是一位年约二十八岁的漂亮女人，她是伯特的太太米利。
就我个人而言，我也从来没心情见卡斯雷克太太，不过我看出查特里斯太太近乎粗暴的举止不只是因为这样。
她立即认出查特里斯太太。
“我知道，可是我不想进他的办公室，我现在没心情见那个女人。”
“喔，查特里斯太太，真的很抱歉，我先生出去了，他的助理也不在。”
“我想他在办公室里。”我说，但她打断我的话。
“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她把手上一个鼓胀的包裹往旁边一扔，很唐突地叫我将它拿给卡斯雷克上尉。
“我想伯特很快就会回来了。当然啦，他的手术时间是九点到十点，或两点到三点。但我相信他会尽力而为的。这只狗怎么了？被车撞了吗？”
查特里斯太太突然出现在露台上，我们被她粗鲁地从童话故事里拉回现实。
“对，刚刚发生，被车撞的。”
“我倾向于认为这种事情会发生，就是那种童话故事。”
“真糟糕，对不对？”米利·伯特说，“他们实在开太快了。请把它带到手术室好吗？”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米利以她轻柔、有点过于优雅的声音继续说话。查特里斯太太站在露辛达旁边，轻轻抚摸着它。她历经风霜的脸庞因痛苦而扭曲，根本没办法把心思放在米利说的话上。米利只是说个不停，亲切和善却没有自信，而且有点不知所措。
她看着我，仿佛我对这件事情的意见将成为最后的结局。
不久米利说会打电话到下庄农场，问问伯特是否在那里。电话在门厅。加布里埃尔跟着去，好让查特里斯太太可以和她的爱犬以及她自己的痛苦独处。他是个细腻敏感的人。
“你认为这不会发生？”伊莎贝拉问。
米利拨了号码，认出电话另一端的声音。
“然后圣卢男爵和圣卢夫人就会结婚，从此幸福快乐地住在海边的圣卢城堡里。”我说。
“是的，维登太太，我是伯特的太太。伯特在那里吗？嗯，对，麻烦你……好。”过了一会儿，加布里埃尔看到她脸红了，而且有点胆怯。她的声音也变了，变得充满歉意又怯怯懦懦。
“你觉得这么说很荒谬吗？从我十一岁、他十六岁之后，我们就没见过面了，那时他说有一天会回来娶我。一直以来，我都相信他的话……到现在依然相信。”
“吉姆[5]，对不起。不，当然不是……”加布里埃尔听得见电话另一头伯特的声音，不过听不清楚内容，那声音既强势又暴躁。米利的声音变得更加充满歉意了。
她转向我，因为我的沉默似乎让她感到不安。
“是查特里斯太太，住在城堡那位。她的狗……被车撞了。对，她现在在这里。”
“不，我不是想他。我的意思是……他在我的心里。我想，有一天我会嫁给鲁珀特。”
她又脸红了，然后挂上话筒。不过在她挂上之前，加布里埃尔还是听到另一头的声音生气地说：“你这个笨蛋，为什么不直说？”
她考虑了一下。
接着是一阵尴尬。加布里埃尔为米利感到难过，一个漂亮温柔的小女人竟然惧怕丈夫到这种地步。他用诚恳而友善的口气说：“伯特太太，你人真是太好了，为了我们这么麻烦，又这么体谅我们。”然后他对她微笑。
“你说你总是在想他，是真的吗？”
“喔，加布里埃尔少校，这没什么。是加布里埃尔少校，没错吧？”在她家看到他出现，令她有些兴奋。“那天晚上，我有参加你在协会办的集会。”
“我不觉得有什么好说的。”
“感谢你的参与，伯特太太。”
“跟我说一些你堂哥鲁珀特的事。”隔天，伊莎贝拉坐在石椅上时我对她说。
“我很希望你能选上，不过我相信你一定会上的。我确定所有人都很厌倦威尔布里厄姆。他不算是这里的人，你知道，他不是康沃尔郡的人。”
（“这里愈来愈像童话故事里的场景了，”那晚我对特雷莎说，“白马王子随时会来迎娶公主。我们到底住在哪里啊？在格林童话里吗？”）
“就这点来说，我也没比他适合。”
“他每年都记得她的生日。他会写信去爱丝普雷[3]。我觉得很感人，你不认为吗？伊莎贝拉是这么可爱的女孩，而且她非常热爱圣卢。”她向外望着城垛。“如果他们可以一起在这里定居……”我看到她的眼里闪着泪光……
“喔，你……”
她又停下来，这次她的脸上浮现出女性在替人做媒时特有的那种全神贯注、认真的神情。
她看着他，和露辛达一样的棕色眼睛流露出英雄崇拜的眼神。她的头发也是棕色的，美丽的栗色发丝。她的双唇微张，盯着加布里埃尔看，想象他在战场上的样子，背景类似沙漠、高温、炮弹、血，或摇摇晃晃地走过开阔的乡间……就像她上周看的电影里面的景色。
我没说话，然后她继续说：“好英俊的孩子！非常有魅力，和我们大家又很有感情，而且他似乎一直对伊莎贝拉特别有好感。她那时候才十一岁，跟着他到处跑，对他也很钟情。阿德莱德和我以前常看着他们，然后和对方说：‘要是……’当然啦，莫德老是说他们是堂兄妹，这样行不通，不过她总是从家族血统的角度来看事情。很多堂兄妹结婚，后来也没事呀。我们又不是天主教家庭，还得先请求宽免[2]。”
而他是这么自然、这么亲切、这么平凡！
“我敢说，我是个非常多愁善感的老女人，但我一直希望伊莎贝拉和鲁珀特……那会是，我的意思是，最理想的解决之道。”
加布里埃尔尽量和她说话，尤其不想让她回手术室去，担心那个想和小狗独处的可怜老家伙，因为他很确定那只狗没望了。可怜啊，那只可爱的母狗不过才三、四岁而已。米利是个善良的女人，但她会一直想要藉由说话来表现她的同情。她会说个不停，大声说着关于汽车、每年有多少狗被撞死、露辛达多么可爱，以及查特里斯太太是否想喝杯茶这类事。
当她弯下身亲密地靠近我时，脸上的表情变温柔了。
于是加布里埃尔和米利聊起天来，还逗得她笑了，露出她一口漂亮的牙齿以及嘴角上的酒窝。正当她看起来非常开心活泼的时候，门突然打开了，一个穿着马裤、十分粗壮的男人踏进屋里。
“我们尽力了，遗产税很重。伊莎贝拉的父亲在上一场战争中丧命。靠着阿德莱德、我和莫德联合起来，才有办法租下这个地方，感觉比租给陌生人好多了。这里一直是伊莎贝拉的家。”
米利畏惧退缩的样子，让加布里埃尔吃了一惊。
她亲切的圆脸看起来有些苦恼。
“喔，吉姆，你回来了。”她紧张地大声说，“这位是加布里埃尔少校。”
她又说：“我们在他十六岁以后就没有见过他了。他在伊顿公学[1]念书时，会趁放假来这里。他妈妈是新西兰人，一个非常迷人的女子，丈夫去世后便带着孩子回新西兰去了。这不能怪她，不过这个孩子不能一开始就在自己的庄园长大，一直让我感到很遗憾。他来这里的时候，一定会感到很陌生。但是，当然啦，一切都在变……”
伯特草草点了个头，他的妻子继续说：“查特里斯太太在手术室，和狗在一起……”
“我不知道，他还没有告知任何肯定的消息。”她叹了一口气。“我希望他会搬来，我真的很希望他来这里。”
伯特打断她：“你为什么没把狗带进去，而把她留在外面？你连这最基本的观念都没有。”
我问她，圣卢男爵是否想搬来这里住。
“我去请她……”
她说：“我姐夫，第七代圣卢男爵，把那块土地送给镇上，他想将那里保留给民众，可是没想到要附带特别的保障条款，结果议会就把那里全都卖了，一点一点地卖给建筑商。这个做法非常不诚实，因为那并不是我姐夫的意思。”
“我会处理。”
我也认为，开发东岸的建筑商并不具备足够的艺术敏感度。
他侧身挤开她，径自下楼进入手术室。
“海边的那块地很适合建设，但我们不想看到那里冒出更多恐怖的小房子。”
米利眼里闪着泪光。
我推测，由于赋税和其他困难，圣卢男爵大概很快就必须卖掉一些土地。
她问加布里埃尔要不要喝杯茶。
“有。他受伤了，在缅甸，你知道。报纸上几乎没有关于第十四军的消息，真是很过分。他在医院待了一段时间，之后可以离开那里一段时间。这里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处理。我们都尽力了，但是状况一直在改变。”
因为他替米利感到难过，而且觉得她丈夫是个粗鲁无礼的野人，于是他说好。
“有机会吗？”我问。
而那件事就是这么开始的。
就在那时，稍微停顿之后，崔西莉安夫人叹了口气，说：如果鲁珀特能赶快来该有多好。
[1]伊顿公学（Eton College），英国著名贵族学校，一四四〇年由亨利六世所创立，专收十三至十八岁男生。
崔西莉安夫人叹口气，问我感觉如何，又说我看起来好多了，然后我谢谢她的书，告诉她那本书看起来很有趣，我们开始谈谈地方上的事。在那个时候，所谓地方上的事都与政治有关。她告诉我集会的情况，说加布里埃尔把炮轰他的人处理得有多好。她继续谈国家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以及所有事情都国有化会有多恐怖、对手有多么肆无忌惮，还有农民对乳业产销局的确切感觉。谈话内容和三天前的一模一样。
[2]如果天主教教徒欲与非天主教教徒结婚时，必须先请教会给予特许。
这个下午特雷莎去拉票了，所以我没有闪避的机会。
[3]爱丝普雷（Asprey），英国历史悠久的精品品牌。在此应该是指鲁珀特写信到那里订购礼物给伊莎贝拉。
我没办法讨厌她，但我可以、也试着躲避她的服侍。特雷莎有时会帮忙，有时不会。她有时候会看着我，面带微笑，故意让我独自承受我的命运。等事后我咒骂她的时候，她就说偶尔有个反刺激物也不错。
[4]露西（Lucy）是露辛达（Lucinda）的昵称。
下午，崔西莉安夫人拿了一本据她说是“一本我认为你会感兴趣的书”给我。我瞄了一眼，知道那不是会引起我兴趣的书；它是一本励志书，要你相信只要躺着思考一些美丽的事，就能让世界更美好、更明亮。崔西莉安夫人顽固的母性本能是无法抗拒的，她总是带东西给我。她最希望我成为一位作家，至少已经拿了三本有关“成为职业作家的二十四堂课”这类的函授课程的著作给我。她是那种不会让任何受苦的人独自受苦的好心肠女人。
[5]吉姆为詹姆斯的昵称。
直到目前为止，圣卢男爵只是个名字、一个抽象名词、不存在的城堡主人。现在，他变得明确了：一个存在的实体。我开始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