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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她看着我,眼神空洞、充满不解。

“有时候……那是一个人唯一可以期待的事。”

“我不了解你的意思……”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我没多想便脱口说出实话;对我而言是实话。

“你不了解吗?”我语气尖锐地说,“用你的眼睛看看,伊莎贝拉,你觉得生命是什么样子?如果你每天早上醒来就像个婴儿一样,等人把你洗干净、帮你穿上衣服,把你像一袋木炭般拖来拖去。作为一个动弹不得、残缺、没有用处的废物,躺在阳光下无事可做,也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期待、可以保有希望……如果我是坏掉的椅子或桌子,他们会把我丢进垃圾堆,只不过因为我是个人,他们就帮我穿上文明的衣服,用毯子盖住最糟糕的残废部分,然后把我放在这里晒太阳!”

然后突然间,她以几近悲惨的语气问我,“你不觉得我们都会死是很恐怖的事吗?”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困惑与疑问。那是第一次,至少我这么觉得,她的眼神没有穿透我,而是盯着我看。她的双眼专注在我身上。即便这样看着我,她还是什么都无法理解——除了外表,什么都不理解。

“我的金丝雀在我五岁左右死了。前一晚还好好的,隔天早上它就躺在笼子里,两脚硬邦邦地举在空中,就像刚才那只鸟。我把它放到手上,”她在发抖,“它冷冰冰的……”她仿佛不知道该怎么说,“它……它不再真实存在了……它只是一个东西……看不见……听不到……或没感觉……它……它不存在了!”

她说:“但无论如何,你是在阳光下啊……你活着。那时候你有可能就这么没命了……”

伊莎贝拉皱起眉头,她想起以前的事。

“非常有可能。但你还不懂吗?我多么希望上天那时就让我死了算了。”

“是了,”我说,“我觉得这是非常有可能的。我想这就是你害怕的原因。”

不,她不懂。对她而言,我像是在说外国话。她几近胆怯地说:“你是不是……总是全身非常疼痛?是因为‘那个原因’吗?”

“我想没有。当然啦,我爸爸在我出生前就被杀了,我不知道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我有时候很多地方都会痛,但是,伊莎贝拉,不是因为那个原因。你不懂吗?我没有活下去的目标。”

她摇摇头。

“我知道我很笨,可是……人活着一定要有什么目标吗?为什么不能就只是活着?”

我问她是否一直都很害怕死亡,还是她曾经遭遇过什么特别恐怖的事情,让她倍受惊吓。

她的天真单纯让我倒吸了一口气。

她的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接着,正当我要在躺椅上转身——或者说试着转身——的时候,因为动作不灵巧,使得一罐标示为阿司匹林的小瓶子从我本来放着的地方掉到草地上,瓶盖也跟着脱落,里面的小药锭在草坪上散了一地。

“对,”她说,“我也这么认为。”

我几乎尖叫出声。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歇斯底里、很不自然地大叫:“别把它们弄丢了……喔,快把它们捡起来……快找……别弄不见了!”

“我倒认为,”我说,“加布里埃尔是少数的幸运儿,那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恐惧。”

伊莎贝拉弯下身,快手快脚地捡起那些药。我一转头,看到特雷莎正穿过落地窗走来。我压低声音叫喊,几乎像在抽泣。“特雷莎来了……”

我替加布里埃尔作了证。

然后,出我意料之外的是,伊莎贝拉做了一件我从来不知道她会做的事。

“你认为加布里埃尔少校也有过这种感觉吗?”

她动作快速,但不慌不忙地松开围在洋装领口的染色围巾,然后一抛,围巾落在草地上,盖住散了一地的药锭。同时,她以平静的对话语气说:“……你知道,等鲁珀特回家以后,一切都会很不一样。”

“不,”我说,“我不会用‘还好’来形容那种感觉,不过我觉得我多少还有办法承受;我的意思是,我想我和其他人一样可以承受。听我说,那种日子过一阵子之后,你会开始有种感觉,吃子弹的永远不会是你,可能是别人,但不会是你。”

你绝对会相信我们正在聊天。

我诚实地说了。

特雷莎走过来问我们,“你们两个要不要喝点什么?”

回想起某些时刻:在黑暗中等待时的紧绷、等候前进的口令……胸口的恶心感觉……

我说了一个蛮复杂的饮料。特雷莎准备回屋里去时,她弯下腰仿佛想把围巾捡起来。伊莎贝拉不慌不忙地说:“放着吧,诺里斯太太。有草地的衬托让围巾的颜色看起来很漂亮。”

“但等到真的遇上时……就还好吗?”

特雷莎淡淡一笑,然后穿过落地窗回屋里去了。留下我盯着伊莎贝拉看。

“老天爷,当然怕啊!”

“亲爱的孩子,”我说,“你为什么那么做?”

“你那时候害怕吗?”

她有点羞怯地看着我。

“我不认为时机到了的时候你会是个懦弱的人。大多数的人都是……嗯,其实是因为害怕而害怕。”

“我以为,”她说,“你不想让她看到那些药……”

我有点不确定地笑了笑。

“你想的没错。”我冷冷地说。

她悲痛地说:“还好我是女生,而不是男生,是吧?不然打仗时我就得去当兵,然后我会害得大家丢脸,因为我成了逃兵之类的。没错,”她恢复平静,几乎像在沉思般地说,“当个懦弱的人真是太糟糕了……”

在我康复初期便拟了个计划。我已预见自己未来全然无助、需要依赖别人的状态,我需要一个随时可以派上用场的出路。

“伊莎贝拉,你真是个很奇怪的女孩子,”我说,“我从不知道你有这种感觉。”

他们帮我注射吗啡止痛时,我没办法做什么,然而一旦安眠药取代了吗啡,我的机会就来了。一开始我暗自咒骂,因为他们给我水合氯醛[1]的药剂。但之后,当我搬去与罗伯特和特雷莎同住,就比较不需要医疗护理,于是医生开了安眠药给我,我想应该是速可眠,也有可能是阿米妥[2]

“你不在意吗?你不害怕吗?想到死亡就在前方等着你,愈来愈靠近。然后有一天,”她那修长而美丽的双手很少如此戏剧性地放在胸前,“它就到了,生命画下句点。”

总之,他们让我渐渐试着不用依赖药物,但还是会留几颗,让我在睡不着的时候服用。慢慢地我累积了一些数量。我继续抱怨失眠,于是他们开了新药给我。我睁大双眼,撑过了痛苦的慢慢长夜,想到要离去的大门又打开了一点,便让我多了点力量。一段时间下来,我累积的药量已经足够我达到目的了。

(我在想,当下手边有什么可以致命的?)

随着我计划的进展,这个需要的急迫性降低了。我愿意再等一会儿,可是我不打算永远等下去。

“有一天我们都会死。”我说。

在这痛苦的几分钟内,我眼看我的计划遭到破坏、受到妨碍,有可能全都毁了。伊莎贝拉的机智拯救了我,避免了那场灾难。她把药锭捡起来,装进瓶子里,然后把瓶子递给我。

她说:“我害怕死亡,怕得要命。任何东西死亡都会让我受不了,我想是因为它让我想起……有一天我也会死。”

我将瓶子放回原来的地方,然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盯着她看。

“谢谢你,伊莎贝拉。”我说,口气充满感情。

“我没办法碰任何死的东西。”

她一点也没有表现出好奇或是焦虑。她机灵到了解我不安的情绪,并解救了我。我在心里默默为之前觉得她是个白痴而道歉。她一点也不笨。

“你不喜欢接触鸟类吗?”我问。我知道有些人是这样。

她是怎么想的?她一定知道那些药不是阿司匹林。

“我没办法碰它。”

我看着她,她的脸上没有透露任何线索,我觉得要了解她很困难……

她用力摇摇头。

然后,我突然好奇了起来。

“把它捡起来。”我说。

她提到一个名字……

那声音里带着惊慌,于是我仔细看着她。她看起来像匹受惊吓的马儿,撅起的双唇微颤。

“鲁珀特是谁?”我说。

“你看,”她说,“一只鸟……死了。”

“鲁珀特是我堂哥。”

伊莎贝拉先发现了那只鸟,她声音里的震惊和恐惧吓了我一跳。

“你是说圣卢男爵?”

也因为一只鸟,让我见到伊莎贝拉天性中的另一面。那只鸟死了,它一头撞上起居室落地窗的玻璃,掉在窗边的露台上,可怜又僵硬的两只脚直挺挺地举在空中,温柔明亮的眼睛也闭上了。

“对,他可能很快就要来这里了。战争期间他大都在缅甸。”她停了一会儿,然后说,“他可能会搬来这里住……这座城堡是他的。你知道,我们只是租的。”

我们聊天的时候,大部分都是说些我们看得到的东西,包括云的形状、海面的光线、鸟的一举一动……

“我只是在想,”我说,“为什么……嗯,你为什么突然提到他?”

这是一段奇怪的友谊,不过确实是所谓的友谊。伊莎贝拉来找我,不是出于对半身不遂者的友善,不是可怜,也不是同情;从我的角度来说,这种感觉好多了。那是出于喜欢。因为伊莎贝拉喜欢我,所以她来到花园,在我身旁坐着,这个举动就和动物可能会做的一样自然,也一样刻意。

“我只是想赶快说点什么,让我们看起来好像在聊天。”然后她沉思片刻。“我想,我会提到鲁珀特,是因为我总是在想他……”

她养成几乎每天过来一趟的习惯,有时带狗一起来,有时自己独自一人。抵达时她会露出微笑,对我说声早安,然后坐在我躺椅旁边那张大大的雕刻石椅上。

[1]水合氯醛(chloral hydrate),一种安眠镇定药物。

天气依然很好,我大部分时间都让人把我推到阳光灿烂的露台上。露台边缘有几座玫瑰花坛,其中一侧的末端有一棵非常老的紫杉。从那里,我可以眺望大海和圣卢城堡的城垛,也可以看到伊莎贝拉穿越田野,从城堡来到浦诺斯楼。

[2]速可眠(seconal)和阿米妥(amytal)皆为镇静催眠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