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没错吧,陛下很仁慈。”他说。
整个下午我们都在急速朝南行进,途中经过山丘众多的乡村、树木繁茂的山谷。斯图姆却非常享受此情此景。德皇肯定很欣赏他,我也跟着他沾了点光。他急切地想知道我是否对德国皇帝印象很好。
我点了点头。
他和斯图姆握了握手就走开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的背影。在一群身材高大的随从队伍中,德意志皇帝显得步伐无力,像梦游者一样,蹒跚地移动着脚步。我感觉我看到一个更惨的悲剧,比我参加的战争都要惨烈。地狱之门向他敞开,复仇女神也盯上他了。他不是一个普通人,我感觉他有一种吸引力,不仅仅是一个统治者那么简单。我本不会对他有深刻的印象,因为我从未有过主子。他和斯图姆有着天壤之别,他是个会将自己塑造成伟大英雄的人。这听起来有点儿讽刺。斯图姆也不会在意一名普通人对历史大屠杀的咒骂。但这个男人,德国的统治者为了成功地取得和平,为战争付出了代价。只要他进入白热化状态,其他人都会胆战心惊。如果我是这个世界的主人,我也可能会这么做……
“仁慈是帝王的特权,”他随口一说,“可对于我们平民百姓来说,仁慈只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东西罢了。”
“全世界都知道,陛下。”我答道。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我一点都不仁慈,”他继续说道,好像我要求他诉说一样。“如果有人挡我的道,我会要他的命。这就是德国人的做事风格。我们也因此而伟大。我们不会向戴着淡紫色手套、言语温顺的人开战,但我们肯定会向心狠手辣、桀骜不驯的人宣战。我们德国人将会拯救世界。那些站起来反抗我们的民族,哼,他们真是鸡蛋碰石头,砰!——自取灭亡。德国一定会勇往直前,取得最后胜利。”我赶紧说我的看法跟他一样。
他又激动地说:“我不想发起战争……我是被迫的,我要努力地给大家带来和平……英国人和俄罗斯人流血牺牲。上帝都想为他们报仇。那些手持屠刀的人最终也必定会死在自己的刀下。我只是为了保护自己,我是被迫的,我是无辜的。你的同胞知道吗?”
“你的看法有什么用?你只不过是个粗俗下等的南非人……虽然如此,”他接着说,“我们德国人辛苦得来的东西,曾被你们迟钝笨拙的荷兰人夺走过!”
“二十万,”他沙哑着嗓子重复道。“这不算多。在波兰沼泽地里,我们一场小战斗就牺牲这么多。”
冬季的夜幕即将来临,我们越过一座座小山,来到一片平坦区域,偶尔可见一条弯曲的小河穿流而过。从这个地方放眼望去,我看到一个很奇怪的教堂,顶端像个葱头。我以前见过清真寺照片,这个教堂可能是一座清真寺。真是谢天谢地,我平时比较关注地理知识。
他的脸又抽搐了一下。
不一会儿,车停下来了,斯图姆领我们下车。火车似乎是为他而停下来的。这是个简陋的小地方,我看不清名字。站长早早就候着了,对斯图姆又是鞠躬又是敬礼。火车站外面有一辆有着大前灯的汽车。我们随后上了那辆车,穿行在光线微暗的林地里。天气非常冷,到处都结着冰,地上的积雪比北方的厚很多,车子经常在拐弯处打滑。
我压根就不知道,只能靠运气胡猜了。“大约二十万人死在战场上了,之后患上疾病死去和关在英国集中营里死去的人可能更多。”
没走多远,我们爬上了一座小山,在山顶处一座黑色大城堡的门前停下了。院子里没有路灯,冬季的夜晚把这座城堡衬托得格外庞大。过了很久,一位上年纪的仆人才过来慢慢吞吞地打开门。为此,挨了我们不少咒骂。斯图姆打开灯,屋内古典大气,舞厅里挂满了褪色的黑白肖像,肖像中的男男女女衣着样式古旧,墙上还挂着很多巨大的鹿角。
“你的同胞们牺牲了多少?”他急切地问。
城堡里好像也没有其他多余的仆人。那位老仆人告诉我们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就直接去了餐厅。餐厅也很宽敞,镶板上面是粗糙的石头墙,火炉旁的桌子上放着一些冻肉。一会儿,老仆人又端上火腿煎蛋,上面放着一些冷馅料。我记得,除了水之外什么饮料都没有。就吃这么点儿东西,斯图姆是怎么长得如此高壮,真是让人奇怪。看他那个头,就会觉得他是个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人。
“参加过,陛下,”我说,“我是斯姆滋上校带领的突击队中的一员,不过他现在被英国买通了。”
吃完饭后,斯图姆叫来了老仆人,说我们晚上还有事情要讨论。“你把门锁好就可以去睡觉了,”他说,“但记住明早七点要把咖啡准备好。”
“是的,陛下,有成千上万人,”我面不改色,撒起谎来,“我就是那无数民众中的一个。我们的幸福取决于您的胜利。我相信,您必将在全世界获得胜利,而不仅仅是在欧洲。目前,南非没有机会跟您一起迎接胜利,所以我们指望着跟欧洲大陆地区共享胜利。在欧洲,您肯定会大获全胜。您已经赢得了东部的战役,现在就只需对付英国了,他们是无法与您抗衡的。若是能再拿下乌干达,埃及也就唾手可得。只要您允许,我愿意去乌干达为您骚扰敌人。”他疲倦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肯定是睡眠不足,他整天想着这些事情,如噩梦般日夜折磨着他。“很好,”他说,“有个英国人曾说过,他会召集新大陆国家重新调整旧大陆。我们德意志人会号召全世界来镇压英国的恶行。好好为我们效力,我们不会亏待你。”接着,他突然问道:“你参加过上一次的南非战争吗?”
从一进门开始,我就感觉不舒服,像是待在监狱里一般。在这空荡荡的房子里,我孤身一人和一个随时都可能扭断我脖子的人在一起,的确有点害怕。要是在柏林和其他相对空旷的地方,在那至少我觉得可以自由出入,一有危险,就能伺机逃跑。被困在这里,我必须时刻提醒自己,我只不过是在一个朋友、同事的家里而已。其实我很怕斯图姆,承认这一点也没什么。我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我也很不喜欢他。只有他喝多了点时,我才感到放松。
“贵国是我们的盟友,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我接受这份好礼,并将它视为一个好的开端。我给了你们自由,可你们中仍有一些笨蛋和叛徒误解我。不论你们怎么误解,我还是会给你们自由。在你们的国家,是不是也有些像你这样明白事理的人?”
我们爬上楼梯,来到长廊尽头的屋子里。斯图姆把门锁上了,将钥匙放在桌子上。这间屋子充满险恶、令人窒息。跟楼下的精简完全不同,这里摆满了奢侈品,色彩靓丽,灯火辉煌。宽敞的房间,低低的天花板,墙壁上刻满了雕像。地上铺着深灰色的天鹅绒地毯,椅子又低又软,如女人的闺房一般。壁炉里闪着温暖的火光,空气中弥漫着香味,像是熏过的檀香。壁炉台上放着一个法国时钟,时间指着八点十分。小桌子和壁橱的每个角落都放着些小饰品,屏风上有漂亮的刺绣镶边,乍一看还以为是女人的卧室。
我看见他的脸疼痛地抽搐了一下,然后用英语跟我聊了起来。
但它不是。很快我发现了不同之处。这绝不是女人的卧室,而是一个男人的房间,一个喜欢俗艳、精巧饰物的男人的房间。这与他冷酷无情的性格相互呼应。我现在慢慢知道斯图姆性格古怪的一面了,德国军队里早已传开他的癖好。这似乎成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地方,我比先前更加害怕斯图姆了。
“荷兰语”,斯图姆回答,“但他是南非后裔,也会讲英语。”
壁炉前的地毯是上好的波斯货,淡绿粉红,煞是好看。他站在那地毯上,极像瓷器店里的一头公牛。他看起来很享受这感觉,像个心满意足的动物一样嗅来嗅去。然后坐在书桌前,打开抽屉,拿出了几张纸。
“他讲哪国语?”德皇问道。
“我来安排你的任务,勃兰特,”他说。“我们会派你去埃及,信封上会写明接你的人的姓名、地址。这张卡片,”他拿起一张灰白色的厚纸张,右上角贴着大邮票,上面还印着几个密语,“是你的通行证。只能给你要找的人看。好好保存,除非有上级命令或在生死关头你才能用它。这是你作为德意志国王特派代理的标志。”
“陛下,这就是我说的那个荷兰人,”我听到斯图姆说。
我把卡片和信封夹在了小笔记本里。
向他敬礼时,我身体挺得笔直。我头脑出奇地冷静,内心却又忍不住为他深深吸引。此时此刻,我有一种赴汤蹈火的感觉。
“我到了埃及后去哪?”我问道。
到了那之后,这些军官分别站到了两旁,其中一个跟我们面对面。他的身材中等偏下,裹着一件带有皮毛领子的厚外套,戴着头顶上印有鹰状标饰的头盔,一直把左手放在他的佩剑上,头盔下是一张面如灰衬纸的脸,阴郁的双眼充满好奇和焦躁不安,黑眼圈非常明显。我这么描述他并不感到恐惧。自拿破仑当上德国皇帝后,全世界都知道德国皇帝就是这般模样。
“到时候再看。可能要沿着青尼罗河往上走。你会见到一个叫丽扎的人,他会为你带路。埃及是我们在英国特情局眼皮子底下工作的特工们的驻扎地。”
我跟在他身后,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这真是天大的殊荣,我做梦都想不到。远远看去,一辆火车停在那里。它由三节大车厢组成,车厢漆成巧克力色,还点缀着金色。月台上站着一小队军官,他们身材高大,身着长款灰蓝色大衣。大部分应该已过中年,还有一两个我在报纸上见过他们的照片。
“我非常乐意效劳,”我说。“但我该怎么去埃及?”
门开了,斯图姆走进来。外出的这几十分钟里,他似乎得到了更有用的信息,高傲地昂起头,眼睛里透露出洋洋得意的神情。“勃兰特,”他说,“你即将获得最大的特权,你们这个种族的人从未获得过如此殊荣。德皇刚经过这儿,停留了几分钟,我很荣幸地受到接见。听完我的介绍后,他希望见见你。我会带你一起去,别害怕,他是一名仁慈、亲切的皇帝,你不卑不亢地回答他的问题就行了。”
“要经过荷兰和伦敦。这是你的路线,”他从衣兜里拿出了一张纸。“我们已经为你准备好通行证,到了边境自然会给你。”
屋子里没有火炉,特别寒冷,我不停地在那跺脚,足足跺了二十分钟。时间太难熬了,我已经顾不得这些令人奇怪的举止了。候车厅里一个书架上放着一沓时间表,我慢悠悠地翻看着,突然翻到了一张很大的铁路地图。我就想看看我们走到哪了。我早就听说了斯图姆给我买了张去施万多夫县的车票。于是,我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在地图上找到它的位置,施万多夫县坐落在巴拉利亚洲南部。我推算出它距离多瑙河不足五十公里。这让我非常兴奋。如果那是斯图姆的家乡,他极有可能让我搭乘火车去,而那趟火车经过维也纳后,再继续往东行驶。看来我可以去君士坦丁堡了。但是,这些发现对我而言又有什么用?到了那儿我又能做什么?我还没来得及找到任何线索,他们就匆匆忙忙地把我带走了。
这下可就麻烦了。我要被送到开罗,而且是坐两星期的轮船。天啊,我该怎么从埃及去君士坦丁堡。听到这个安排,我突然觉得所有计划都将化为灰烬。我得仔细想想,重新制定方案。
正午过后,我们在一个车站停下吃午饭。那家餐馆里的饭菜很不错,我们用完午餐后,两名军官走进来。斯图姆便站起来,向他们敬礼,还走过去与他们交谈。不久,斯图姆回来把我带进一间候车厅,让我待在里面,直到他回来接我。我注意到他叫来一名看门员把门锁上了。
斯图姆看出了我的担心。
一路上,斯图姆想跟我讲话。我很清楚他打的什么算盘。在这之前,他就已经反复盘问过我。但现在,他只是想跟我聊聊天而已。可他不知道如何开口。他像个训练有素的警官一般,要么专横地跟我讲话,要么挑衅我。这么明显的交际手段,傻瓜也会提高警惕。这就是德国人的弱点。德国人不知道如何与不同的人交流。他们每个人都摆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是无法让他人感受到友好的。也许德国人足智多谋,像斯图姆这样,但他们却不懂别人的内心世界。在德国,只有犹太人懂得如何与人交流,为什么?你可以去调查调查,德国大部分企业都是依靠犹太人开办的。
“你没必要担心,”他说。“我们已经给英国警察传话,让他们留心一位可疑的南非人,名叫勃兰特,是马瑞茨将军的反叛者。只要找个合适的时机传达给他们就行了。可这个勃兰特不是你。你要改名为万林登,是一名受人尊敬的爪哇商人,在游玩本地海岸后正准备回自家的种植园去。最好仔细看下你的新档案,我保证不会有人盘问你。在德国,我们处理这种事情滴水不漏。”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我极其无聊,又不能抽烟,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呆呆地看着窗外。不一会儿,火车就开到了丘陵地带,山上白皑皑的一片。那可是12月23日呢,临近圣诞节。尽管处在战争年代,但还是能感受到圣诞节的氛围。在一个火车站停留时,我看到女孩们都在搬运圣诞树,休假中的士兵们也都在为节日做准备。这里是德国中部地区,要比柏林和其他西部地区的气氛欢快得多:老农面带微笑,妇女穿着节日盛装,但我知道他们的内心苦不堪言。这里,没有中立国的游客,也没有像首都那样秩序井然。
我一边盯着壁炉的火光,一边努力地思考着。他们一路上肯定会监视我,抵达荷兰后便会不管我如何返回了。一旦我离开这所房子,我就无法给布伦基伦他们传递信息。而且我还要朝着东边的多瑙河方向前进,这里距离多瑙河可能不止五十公里,这条路也通往君士坦丁堡。如果去了埃及,情况会变得非常糟糕。逃跑肯定会被斯图姆抓到,而且会和彼得一样,被关进地狱般的监牢里。
出发时,高迪恩拍拍我的后背,紧握住我的双手。他真是个热情的家伙,欺骗他还真有点儿让我感到不安。我们上了一辆灰色大汽车,斯图姆的随从坐在司机旁边。那天早晨冰冻得厉害,光秃秃的田野上满是白霜,杉木也被染得雪白雪白的,好似婚礼蛋糕。与前天晚上不同,我们选择了一条人烟稀少的道路,行驶六七公里后到了一座小镇,进入一个大火车站,那是个交通枢纽,有几条干线通过。五分钟后,火车来了。我们几个人又要单独待在同一个车厢里了。斯图姆肯定给车站负责人行贿不少,要不然在这么拥挤的火车上,我们不可能单独享用一个车厢。
这是我一生中度过的最糟糕的时光。我彻底没救了,像掉入陷阱的老鼠一样,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了,只能回到伦敦,告诉沃尔特爵士游戏已经结束。可是这样会跟死亡一样痛苦。
吃过早饭,斯图姆让我准备好出发。我问他带我去哪,他说让我别多管闲事。我记得,昨晚他谈到带我跟他一起回家,会给我派一些任务。可他家在哪呢?
斯图姆看懂了我的脸色,笑着说:“可怜的荷兰家伙,你的内心原来这么脆弱,你害怕英国人?我跟你讲,世界上除了我没什么可让你害怕的。如果行动失败,你有理由感到恐惧。如果敢跟我玩花样,我会让你痛不欲生。”
目前我算是安全了,但我情绪很低落。可怜的彼得到底怎么了?尽管我很想为他做点什么,可我什么都不能做。而且,我的首要职责是完成自己的任务。这一点,在里斯本我就跟他讲清楚了,尽管如此,想起这些还是让人痛心。现在我的这位老朋友落到他最痛恨的人手中。唯一让我感到宽慰的是,他们现在不会对彼得怎么样,充其量也就是把他发配到前线。这样的话,他就可以趁机逃跑,我也会帮助他冲破一道道防线。但如果他逃走了,我会少了很多乐趣。在他离开时,我才发觉他的陪伴多么重要。我现在孤零零的。我讨厌孤独。现在联系上布伦基伦和桑迪比登天还难。
他将他那丑陋、轻蔑的脸颊靠近我的脸,然后伸出双手,抓住我的肩膀,就像第一天下午见面时一样,做得恶心。
他怔怔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最后礼貌地说道:“听起来很真诚,来喝杯咖啡吧。”
我忘记了是否跟他提到在卢斯战役受伤,颈部下方中枪了。伤口虽然恢复得很好,可天气变冷伤口就会很疼。他的手指正好压在伤口上,使我痛苦不堪。
“听着!伙计!”我喊道,“我受够了!我来到德国就是因为我痛恨英国人,我为你们赴汤蹈火。但是我并没有跟你索要任何回报!因为我敬重你!但你没有任何值得我尊敬的地方。反而在最后的两天,你却用怀疑和侮辱来报答我。高迪恩先生是我见过最正直的人。我相信,德国有很多跟他一样的好人,我本想继续跟着你好好干,但是现在,老天作证,我不会再为你做任何事情。”
暴怒和绝望仅一线之隔。我都想放弃了,但是颈部的剧烈疼痛又重新燃起了我的希望。斯图姆肯定看见了我眼里的愤怒,他本身就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我尽一切可能克制自己,但还是没忍住对斯图姆的怨恨和憎恶,发起火来。
“鼬鼠很喜欢咬东西,”他大声说。“贫穷的鼬鼠会为自己找个好主人。你这家伙,不许动,要面带微笑,精神愉悦,否则我把你剁成肉酱。你居然敢对我发怒?”
“我们会监视他,”斯图姆扬起邪恶的嘴角说道,“我发现,这件事情背后大有文章,绝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我们会调查皮纳尔先生的经历。至于你,我们也会监视你的一举一动。”
我咬紧牙齿,一句话都不说。喉咙哽住了似的,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压根儿就不管他,”我说。“他干的这些蠢事是真是假,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他是我的朋友,我还是希望他一切都好。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他像只猿猴一样狡猾地笑了笑,放下我。
“自我认识彼得起,他就是这样。”他说,“他只是个会拿枪的家伙,是炮灰,什么都不是,对我们一点用处都没有。笨蛋,你以为,身处激战中的德意志大帝国会费尽心机去对付这种无知的蠢货?”
我后退一步,举起左手在他脸上揍了一拳。
斯图姆没有如我所料得那样大发雷霆,反而笑起来了。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情。我估计,他从小就没被人欺负。他惊愕地看着我,脸涨得像火一样红。
“我压根就不信,”我坚定地说道。我差不多穿好衣服了,也更有勇气了。“你们策划好了让他丢脸,逼他上前线。”
“天啊!”他冷冷地说。“我要杀了你,”他像一座山一样向我压过来。
上次,彼得说服中尉带他到柏林的一家大饭店吃晚饭。那里灯火辉煌、乐声缭绕,这对他这个土里土气的猎人来说,既新鲜又好奇。毫无疑问,只要跟同伴在一起,他就无聊透顶,一个劲地喝酒,直到酩酊大醉。以我对彼得的了解,他每三年就会醉一次。他一个人住在小镇上,非常孤单,就去豪饮。他意志坚定,但曾经因滥交朋友,荒废学业,导致必修课不及格而参加补考。他喝酒时还比较注意绅士风度,不撒酒疯,也不动手打人,但非常容易夸夸其谈,唠唠叨叨说个不停。这是发生在弗朗西斯卡的事情。他开始诋毁德国皇帝。他喝得太多了,完全不顾自己的健康,他还记起以前自己猪狗不如的生活,于是就开始咒骂中尉。邻桌一位肥头大耳的军官也很生气,他非常反感彼得大声嚷嚷。可是彼得居然不停地用地道的德语粗鲁地回敬那位军官。之后,事情就变得复杂了。他们好像还打了一架,彼得诽谤德国军队,还中伤他们的祖先。至于他为何没受伤,如何逃出来的,我不敢想象,只知道当时中尉大声地说彼得是个发了疯的布尔人。总之,最后,彼得被关进监狱,而我陷入了困境。
我就知道他会这样,所以躲开了他的攻击。过了一会儿,我内心平静很多,却倍感绝望。他像猩猩一样,手脚粗长,轻轻松松就能抓住我揍一顿。他也不温柔,而是和岩石一样冷酷。我只不过是刚出院,缺乏锻炼而已。他会轻而易举地杀了我,而且没什么能阻止他。
我听说,那天早上斯图姆就从电话中得知了这一切。我现在说出来,他应该不会怀疑我,也好让我趁机把裤子穿上。我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这些天彼得就一个人,他肯定会非常无聊,变得粗心大意起来。
我唯一的机会就是不能让他获得控制权,要不然他会分分钟捏断我的肋骨。
“彼得怎么样与我无关,”我答道。我觉得自己这么说就是个无赖,但一开始我和彼得就这么商量好了。“我认识彼得已经很久了,他是一名非常出色的猎人,也是一位勇无所惧的汉子,曾经还跟英国人浴血奋战过,我就知道这么多。至于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得自己去判断。他做了些什么?”
我想象自己身轻如燕,视力也比他好。在南非金伯利市时,布莱克·蒙蒂曾教过我一些搏斗技巧。可是在狭小的屋子里跟一个壮汉打斗还是很费劲,而且对方随时会喊来帮手。这里太危险了!
“你们俩是好兄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若是你们中有一个是无赖,另一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们在柔软的地毯上扭打在一起。他完全不知道怎么防守,我趁机揍了他几拳。
很显然,他记起来了,语气也变得温柔许多。
奇怪的是,每次他挨拳头后,居然只是眨眨眼睛,似乎想停止下来。可能是因为他一直以来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从没人反抗过他。其实,他根本不是一个胆小鬼,而是一个以强凌弱的坏家伙,而且从未挨过打。现在被我狠狠地打了一顿,他非常生气,逐渐失去控制,疯狂发怒起来。
“我早就跟你说过,我只知道几个德语单词,但彼得的确能讲几句,昨天在车站我就跟你讲过了。”我随口解释了下,希望我能蒙混过关。
我瞟了一眼时钟,开始充满希望,寻找合适的机会。可危险仍在眼皮底下,因为我可能会在他之前体力不支,而他绝不会手下留情。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过我倒是明白了一点。如果你跟一个想置你于死地的人打斗,他一定不会手软,除非你也发狠置他于死地。斯图姆根本不知道这点,我也不可能让他知道。我紧紧注视着他的眼睛,突然,他朝我肚子狠狠踢了一脚。如果我被打到了,那我就完蛋了。但是,老天保佑,我躲开了,只不过他那笨重的靴子擦破了我的左大腿。
“你说你不懂德语,你骗人!很明显你的朋友彼得也能说一口流利的德语,还知道德国的叛国罪是什么,甚至还能用德语亵渎上帝。”
我的大腿曾受过不少枪伤,不一会儿我就觉得腿部剧痛难忍而跌倒了。我忍着剧痛站起来了,我必须打倒斯图姆,要不然我永远都不能安安稳稳地睡个觉。
我努力保持镇定,粗声粗气地问我们做错了什么。
激怒之后我变得强大起来,我不能有一丝懈怠,我绕着他伺机而动,一有机会就揍他的脸,直到他满脸流血。他的胸膛肥大,远没有我强壮,我没有吃亏。
“你这个骗子!”他又吼道,“你和卑鄙的皮纳尔都骗了我!”
他轻蔑地哼唧了几声,呼吸开始变得沉重。“你这个卑鄙下流的家伙,”我用一口流利的英语骂着,“我要打得你满地找牙,”可他却听不懂我说什么。
我冷得直哆嗦,顺手把床单裹在身上。我承认,我现在极度惶恐不安。
过了一会儿,我的机会来了,他被一张小桌子绊倒了,趴在了地上。我使尽全身力气朝他下巴狠狠地踢了一脚,他痛苦地翻过身去,又打翻了一盏灯和一个陶瓷罐,罐子碎成了两半。他的脑袋钻到写字台底下,他刚才还从那个写字台的抽屉里给我拿了护照呢。
斯图姆用力一把拽着我,咆哮道:“我有理由证明你撒谎了。”
我拿起房间钥匙,打开房门。在一面镀金镜子前,我整理了下头发和衣服。我现在已毫无怒气,对斯图姆也没有特别的敌意。他有很多优秀的品质,在石器时代他会因此而拥有至高殊荣。尽管如此,像他这种人也会逐渐被淘汰。
第二天早晨,我没穿衣服,站在冷冰冰的卧室里。我放了点洗澡水,正准备去洗澡时,斯图姆进来了。他大步靠近我,眼睛瞪得直直的。他比我高出半个头,我一丝不挂地待在那,根本不能感觉到自己的强大。
我走出房间,锁上房门,开始了第二段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