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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0日 星期三

保罗留下遗言,要把死后的终生养老金分给杜邦夫人和让-路易。这笔金额足以过上平凡的生活,但让-路易似乎并不想虚度余生。等解决好戈拉兹德家剩余的业务后,他说要移居到芃休去。

“你们以后打算和让-路易一起经营酒店吗?”

“让-路易曾经救过我一命。”

吉吉露出了有点儿得意的微笑。

吉吉点点头,静静地开始了讲述。

“这是卢克做的。除了做菜,他也擅长做甜品。本来是想让您带到火车上吃的。”

表情虽然克制,但从中能看出她坚定的意志。

这段时间都没吃过蛋糕,我不禁发出了愉快的声音。

“我在拉博里长大。生于农民家庭,父母兄弟都是平平凡凡的法国人。所以,如果没有那场战争,我肯定就在这村子里度过一生了。

“谢谢。看起来很好吃呢。”

“然而战争开始了,法国败给了德国,德军连这种小村庄也没放过。您可能无法想象,当时真的很悲惨。不管他们如何嚣张,我们法国人也只能默不作声地看着。其中也有人投身于地下运动,可大多数人还是害怕告密,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我也讨厌纳粹,但德军里面有个叫戴德利的人。”

宽敞的厨房里,充满了现泡咖啡的醇香和吉吉散发的活力。我们刚在佣人专用的餐桌旁坐下,吉吉就打开了自己带来的硬纸盒,里面塞满了色彩鲜艳的小蛋糕。

戴德利?难道吉吉跟德军……

吉吉拦住了我,熟练地泡起了咖啡。

“戴德利彬彬有礼,比我身边的法国男人纯真多了。初次遇见他的时候,我才十九岁。我没有被特权迷昏了头脑,跟其他内奸不一样,我只是单纯地爱他。我的亲朋好友们,也没有一个讨厌戴德利的。然而,当法国解放、德国人被赶走后,大家就立刻责怪起我来。说我是德国人的妓女……我们本打算等战争结束后就结婚的。”

“我来泡吧,太太您坐下。”

“当时的事情,我在书上也看过。”

案件发生后,女佣们就没有来上班了。只有让-路易露面,忙着料理剩余的业务。我不想见到任何人。有让-路易买来的午餐肉、奶酪、面包、水果就够了。

听到我的话,吉吉皱起了眉头。

我领着她走进厨房。

“跟德国人有来往的女性被拖到公众面前剃光头,您见过这样的照片吧?没错。那就是当时的我了。没有一个人来帮我。男的女的都指着我的脑袋嘲笑我。也是我自作自受吧。但那样还不算完。您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在我哭着走回家的时候,竟有七八名年轻男子在半路上埋伏着等我……他们是戈拉兹德家的下人,其中也有我眼熟的人。

“要一起喝咖啡吗?”

“当时,为了给被纳粹处刑的儿子们报仇,埃德蒙·戈拉兹德老爷命令手下的男丁找出内奸。村里杀气腾腾。除了埃德蒙老爷,也有其他村民在抵抗运动中失去了丈夫、儿子,因此没有人出面阻止。确实有人加入了纳粹,尝到了甜头。但有的人只是跟德国人关系好而已,却被他们杀来解恨。”

吉吉又杵了一会儿,但进屋之后,她立马睁大了眼睛环顾四周,一脸稀奇的样子,似乎是第一次进来。

她语气激动,仿佛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

这里如今变成了停车场,以前是花坛吗?

“那群人把我拽到了戈拉兹德宅前。您刚才看到了吧?他们把我推进庭院深处的亭子里,准备轮奸我。完事后只要杀了我再扔进地下室就行了。毕竟里面堆满了其他被私刑处死的尸体。无论是警察、军人还是村公所,大家都假装视而不见。”

“我最后一次来这儿,是在一九四四年的秋天,当时法国刚刚解放,这一片是座庭院,那边有个亭子。”

也许是当时的恐惧再度来袭,吉吉表情扭曲,她捂住丰满的胸脯,痛苦地吸了口气。

我打开了大门,可下车后的吉吉只是愣愣地凝视着门前的广场。

我都不忍去问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这里冷。咱们进去吧。”

“但就在此时,让-路易来救我了。他也是戈拉兹德家佃农的儿子。虽然是他们的同伙,却跟那群畜生有着天壤之别。让-路易举起猎枪,说‘快停下!不然我开枪了!’”

三月的法国北部依然寒冷。吉吉穿着和眼睛颜色一样的浅绿大衣,与前阵子在芃休的“乐卡克”见面时相比,看起来年轻了不少。

“你因此而得救了?”

那样的事件过去才没多久,她脸上却挂着无忧无虑的温柔微笑。

我不禁松了口气。

“让-路易告诉我,您今天要离开拉博里了。”

吉吉缓缓地点了点头。然而,她瞪大的双眼依然充满了紧张。

是吉吉。

她用干涩的声音继续讲道:

车上的人似乎看到了我。我从包里掏出钥匙时,驾驶座的门打开了,一名胖乎乎的中年女性从里面探出头来。

“但试图制服我的两个人仍旧没有住手,他们被子弹近距离射中了脑袋。剩下的人见状后四散而逃——那种人都该死!”

从教堂墓园回到戈拉兹德宅后,发现大门口停着一辆陌生的白色小车。

漫长的沉默降临了。

*

恶灵的笑声回荡在寂静的房子里。气氛安静得毛骨悚然,以至于我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我用力握住了剪刀。

逼着我和让-路易杀人的恶灵,就栖息在这座房子里。连原本天真烂漫的吉吉也露出了疯狂的眼神,一股寒意涌上心头。

妈妈!

“你有这样的想法,也是情有可原。”

母亲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了这句话。

之后会给你寄照片的,敬请期待。

“不好意思,是我激动了……”

母亲没有被邀请到戈拉兹德宅。一位和父亲很像的俊男邀她去英国兜风,她只是高兴得忘乎所以了而已。对方杀死她用来当妻子的替身,并伪装成一起车祸。然而,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因此被选中的……

吉吉突然清醒了过来,连忙向我道歉。

我一直以为母亲是在戈拉兹德宅遇害的,但有一处细节令我发现这是个严重的误会。那便是前妻安东尼娅·戈拉兹德随身携带的珍珠十字架项链。纤细柔软的珍珠一直完好无损,理由只有一个:在那场车祸中身亡的女性并不是安东尼娅,而是我的母亲尼科尔。

她是在后悔不小心激动地说出了真心话吗?

这封信都快被我读烂了,一字一句早已刻在心底。此时,母亲的声音在头脑深处响起,她在向我诉说。

“没事儿。我既不是地主,也不是你的雇主,你不必道歉。”

法国北部的拉博里村里,好像有座跟中世纪城堡一样的老房子,今天,我竟然收到了城堡主人的邀请。

听到我的话,吉吉露出了拘谨的笑容。

但是此刻,最后给我力量的并非他的话语。

微笑的深处,可隐约窥见那个与敌国士兵坠入爱河的天真少女的影子。

我再次想起了让-路易的指示。

吉吉又缓缓地讲述了起来:

*

“让-路易开枪打死了手无寸铁的同伴,其实应该被杀掉的。即使幸免于同伴间的私刑,他也定会被警察抓走。那样一来,判他死刑也理所应当。不过,埃德蒙老爷救下了他。让-路易是杜邦夫人的亲戚,可能也有这个因素吧,但埃德蒙老爷是个公正的人,他说用暴力侵犯女性的人死有余辜,禁止一切报复行为。然后,让-路易被雇用为戈拉兹德家的男佣。如此这般,警察也就无法插手了。在当时,戈拉兹德家的权力之大是今天无法想象的。

剪刀放进厨房的抽屉里,床单和枕套放进洗衣房的篮子里就行了。要洗的东西装在洗衣篮里很正常。何况,警察也不可能搜查那种地方。

“只是,我也说不清这样到底好不好……自那以后,让-路易就成了戈拉兹德家的奴隶。薪水当然不差,他很感激埃德蒙老爷,但却失去了自由。在埃德蒙老爷去世、保罗先生成为当家后,情况依然没有变化。与举止大胆、宽宏大量的埃德蒙老爷不同,保罗先生是个绅士,内心认为男佣跟虫子没什么两样。虽然没有追究杀人的罪行,但是让-路易一直被人抓着把柄,在戈拉兹德宅里关到了这把岁数。”

确定杜邦夫人的身体悬挂在空中后,就把床单收起来,再把另一处绳结也摘掉。当然,别忘了回收用完的枕套。

吉吉的声音再次激动起来。

关键在于,您右手使用剪刀时,左手得牢牢抓住床单的打结部分,如此便能防止绳结掉进地下室。

让-路易憎恨保罗——在话题转向微妙的方向前,我最好把它拉回来。

*

“那你后来怎么样了呢?”

剪断扶手上的绳结后,吊床瞬间崩塌,杜邦夫人的身体失去了支撑。裹住全身的枕套上方,有两处被粗绳绑在了楼梯的扶手上。她的身体会穿过圆筒状的枕套,垂直坠入下方的地狱吧。

我漫不经心地转移话题,吉吉的表情这才柔和了下来。

我从包里拿出剪刀。

“让-路易推荐我在芃休找工作,说自己的发小卢克在那边。卢克跟他一个年纪,两人关系一直不错。”

然而,现在没空犹豫了。时间会分出胜负。

“然后你喜欢上了卢克?”

让-路易的说明简单明了。而此时此刻,它化为不可动摇的现实呈现在了眼前。我的身体颤抖不止。

吉吉点了点头。

*

“我能有现在,都要感谢让-路易。如果没有他,就算当时我没被杀死,我也不觉得自己能活下去。所以,哪怕……”吉吉眼眸低垂,“哪怕他真的杀死了杜邦夫人,我们也站在他那边。”

如此,她将迎来三月十日星期日的早晨。

她的话语如刀刃般刺向了我。

我会让杜邦夫人在这样的状态下度过一晚,就是可怜了点儿。期间,她吃的晚餐会被消化掉,胃内变得空空如也。失禁了也没什么,毕竟上吊的人都免不了失禁。

“可那是……”

如此一来,无论是把杜邦夫人的身体搬上螺旋楼梯,还是用绳子缠住她的脖子,抑或是把她放在亚麻吊床上,一切都变得轻而易举。当然,明眼人都知道,身材娇小的您做不了这些……

自杀吧?我把话咽了回去。

对手因突然的袭击而手忙脚乱,趁她反击前,我再抓住双层枕套的外围部分,用力往下拉。这下从头部到膝盖,几乎全身都被筒状布套给裹住了,她的下半身也会失去自由。

这时候应该说什么才好?

枕套长一百五十厘米,宽六十厘米,很适合用来包住杜邦夫人的身体。话虽如此,一口气罩下去还是长了些,我会事先折短一半。把双层枕套从头上罩下去,她的上半身便会瞬间失去自由。

吉吉静静地拉开椅子,站起身来。

我们先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趁杜邦夫人去厨房泡茶的时候,迅速绕到她身后。此时,我手上正拿着亚麻枕套。没错,就是绣有保罗先生首字母“P”的定制品。

“让-路易和去世的安东尼娅太太彼此相爱。保罗先生对她很好,但她明白丈夫并非真心爱着自己。我不知道保罗先生有没有发现两人的关系。但这十七年来,让-路易一直怀疑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是自己的错。”

你们俩在巴黎,女佣们也回家了,没有任何人干扰。如果我过来,她一定会跟平时一样打扮得干净整洁。盘发加浓妆,再穿上黑色的工作服。和早上起床没什么区别。

吉吉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默默地递给了我。

三月九日,星期六晚上九点。我会找个借口,去戈拉兹德宅见杜邦夫人。

照片上有四名幸福的男女。卢克和吉吉苗条而年轻,差点看不出是本人。让-路易眼神锐利,面容精悍,身边站着一位笑靥如花的可爱女性,想必她就是安东尼娅吧。

*

那瘦得可怜的身躯既像我的母亲尼科尔,也有些像我。

没错,我只要按下最后的开关就行了。此前的准备,都由让-路易一手包办。

“保罗先生回到拉博里后,我不知道这座房子里发生了什么。但得知您是让-路易的同伴后,我们心里特别踏实。幸好新的戈拉兹德夫人跟以前的太太一样。我来这里,就是想对您说这句话。”

让-路易的话语在我脑海里苏醒。

吉吉的手温暖而柔软。

*

我应该再也不会见到她了吧。

最后只要找个时间,按下死刑的开关即可。怎么样?不觉得实际上非常简单吗?

走出大门,头顶上是暌违已久的晴空。风依旧吹个不停,吉吉的小型旧雷诺摇摇晃晃地驶下山丘。

螺旋楼梯空洞的直径约一米,而床单的长宽将近三米,必然会弯垂成袋子状。把人搬到床单上后,临时的亚麻吊床就算大功告成,虽然会有点儿倾斜吧。

下方的拉博里村安静而祥和,从这个高度放眼望去,村民比虫子还小,根本看不清他们的生活。今天也是我最后一次站在这里了。

接着,把两对角一对一对地绑在螺旋楼梯的扶手上,稍微隔开点儿距离。为防止绳结松开,把两个角在立柱和扶手的交叉处牢牢打结。

我吁了一口气。

首先,把定制的特大号床单对折,四角对整齐。

*

*

下午一点半,让-路易差不多要来接我了。

顺利“收工”的让-路易在挂断电话后锁好了大门,悄悄离开了戈拉兹德宅。此刻,他大概在远离拉博里的地方,身边有一群目击证人吧。

行李都已整理完毕,放在了门厅里。我要带回巴黎的,只有衣物和少许随身物品。从明天开始,我不再需要过去。

即使有什么阻碍了计划的执行,被杜邦夫人接了电话,我也无须慌张。到时候,只要淡定地告诉她保罗住院的消息就行。而且,也不用担心警察事后调查戈拉兹德宅的通话记录,因为通话记录看不出接电话的人是谁,反而证明前一天的晚上十点,杜邦夫人还活着。让-路易如是主张。

最后,我再一次窥视螺旋之底。

晚上十点准时打电话,这也是我们事先决定好的。

潘多拉之盒被打开了,恶灵和怨念四处飞散,冥府已是空空如也,只有潮湿的、充满灰尘的地下空气从里面升起。

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着。

回到巴黎,有萨姆森在等我。

“我也顺利完成了工作。”

知性、开朗又温柔的大叔——萨姆森·菲利普既是保罗的朋友兼律师,也是我母亲尼科尔的表弟。

“我这边一切顺利。保罗住院了。”

五年前,在日本大学毕业后,父亲信守以前的承诺同意我去法国留学。当时他已再婚,我有了年幼的弟弟和妹妹。再婚对象并不是那个大学里的事务员,而是个差点错过婚期的千金小姐,更适合叫她姐姐。抚养我的奶奶也离开了人世。可以说,我离开日本的理由越来越充分了。

听筒里传来了低沉的声音。

抵达巴黎后,我决定先去投靠萨姆森·菲利普。萨姆森单身,一个人住在舒适的公寓里,徒步就能走到事务所。尽管我的外公外婆尚在人世,但外公早已辞去外交官的工作,在故乡波尔多过着退休生活。客房原本为萨姆森隐居在波尔多的母亲准备,这下立刻变成了我的房间。

“我是让-路易。”

不过,我会投靠萨姆森,不单是因为对异国他乡的独居生活感到不安,更因为我母亲尼科尔在失踪前不久,还在萨姆森·菲利普的法律事务所当秘书。

我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感觉有好事即将发生。法国北部的拉博里村里,好像有座跟中世纪城堡一样的老房子,今天,我竟然收到了城堡主人的邀请。那个人似乎喜欢我!之后会给你寄照片的,敬请期待。

“喂?”

母亲寄来的最后一封信,日期是一九五一年三月二日,星期五。这是我保管至今的宝物,没有给任何人看过。而离她最近的萨姆森,能否解开字面的意义呢?我果然没有猜错。

前一天晚上十点,我准时从巴黎酒店打电话给戈拉兹德宅。

读完信后,萨姆森仰天愕然了片刻。

一切都跟商量好的一样。

“保罗·戈拉兹德!”

枕套上端——杜邦夫人的头部有一根登山绳笔直地向上伸去。绳子被挂在天花板的铁钩上,长度经过了精心的测量,应该在她脖子上捆得牢牢的。

苍白的嘴唇颤抖不止。

这团可怜的东西被放在临时做成的亚麻吊床上,在螺旋的空洞里摇摇晃晃。

既是表姐又是秘书的女性突然失踪,萨姆森自然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他用尽一切办法去搜寻她的踪迹,当时,他认为这并非意外事故也是有原因的。

衰老的躯体在这样的状态下度过了一整夜,应该没力气大喊大叫了。白色物体似乎知道有人进屋,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呻吟。确实是杜邦夫人的声音——可笑的是,她拼死的呼喊只能让我确定那团白色物体真的是杜邦夫人。

三月二日星期五的早上,母亲向萨姆森申请上午回家,说是有急事。

高档的亚麻制品如水丝滑,又强韧如钢。枕套仿佛为杜邦夫人的三围量身打造一般,紧紧裹住了脂肪层丰厚的肉块,毫无动弹的余地。

“尼科尔兴高采烈的,看起来就很激动。她和你父亲结婚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总之是个热情且有行动力的女性。我只好认为,她又遇到了喜欢的男人。”

白色的亚麻布我不可能看错。那是我们结婚时,保罗在巴黎百货店定制的枕套。戈拉兹德宅的特大号专用枕套,长一百五十厘米,宽六十厘米,为两侧均有开口的筒状枕套。只要从头部套进去,就不用捆绑手脚了。

萨姆森的直觉对了。

一九六八年三月十日,星期日,这一天我终生难忘。早上我独自从巴黎回到戈拉兹德宅,在螺旋楼梯的空洞里,我看到的不是平常那个面色苍白、穿着朴素黑衣的她。螺旋的中央,刚好在地上层的高度,杜邦夫人变成了无力的木偶人,全身被纯白的亚麻布裹得严严实实。

然而,恋爱不一定是安全的。几周过后,萨姆森和身在波尔多的双亲一直没有收到尼科尔的联络,这才令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杜邦夫人的脸总让我想起日本的能面——幸好,我没有看到临终时她那张毫无表情、充满怨念的脸。

那天早晨,在萨姆森上班前,母亲肯定在事务所里接到了保罗的邀请电话。她欢天喜地地从事务所早退,坐上了火车,打算在拉博里度过周末——这是当时我和萨姆森的结论。

即便不是正式的家人,她也最有资格沉睡在戈拉兹德家的墓地里。而我的建议竟意外获得了赞同。尽管我是罪犯的妻子,可连掘墓人都待我十分亲切。哪怕遭到村民的憎恨、埋怨,戈拉兹德家也依然是村子的中心。我再次深深意识到了这一点。

在母亲所住的公寓里,也有居民亲眼看到她花枝招展地拎着小箱子出了门。

杜邦夫人死后,我与教堂进行了沟通,让她以戈拉兹德家一员的身份下葬。

“但说实在的,当时我压根儿想不到保罗·戈拉兹德会看上尼科尔。他是个绅士,知道尼科尔是我的表姐,所以才对她那么亲切。不过,尼科尔比我和保罗大五岁。当年的保罗要追哪个女人都不在话下,大可不必选我的事务员当情人啊。”

*

据萨姆森说,保罗和母亲在十多天前第一次见面。那天,保罗有急事来到了萨姆森的事务所。不仅如此,保罗还认为妻子安东尼娅不忠诚,委托萨姆森调查谁是情人。

等到很久以后,我才长大成人,在现实中离母亲的失踪之谜越来越近。

在拉博里,保罗夫妇与尼科尔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想到三月三日星期六发生的那起车祸,前一天晚上肯定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比如,尼科尔在戈拉兹德宅惨遭杀害——我们得出这样的结论也是理所当然。

我决定什么都不告诉父亲。从知道他有情人的那天起,我们之间就有了一堵看不见的玻璃墙。即使告诉他,也指望不了有什么进展,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总有一天,我会亲自揪出那个男人,把母亲找出来。

当然,现在我知道真相了。那天,母亲没有去拉博里。她是出发去了法国北部的加来,那里有海港,以便在星期六的早晨与横渡多佛尔海峡的保罗会合。我们误解了母亲的信,犯下了极大的错误。

三个多月后,也就是六月,父亲收到了母亲父母的消息:尼科尔突然失踪,至今下落不明。但就算知道了这件事儿,父亲也无能为力。

当时的我们对此一无所知,为证实假设而立即展开了调查。没过多久,萨姆森委托的调查事务所便发来了报告,内容是关于战争末期发生在拉博里的内奸肃清事件,以及围绕戈拉兹德宅神秘地下墓穴的“传言”。

这是母亲的最后一封信。日期是一九五一年三月二日,星期五。从此以后,再没有人告诉我母亲的情况了。

我的母亲尼科尔早已化为尸骨,被关在了戈拉兹德宅幽深的地下室,对此我们深信不疑。

感觉有好事即将发生。法国北部的拉博里村里,好像有座跟中世纪城堡一样的老房子,今天,我竟然收到了城堡主人的邀请。那个人似乎喜欢我!之后会给你寄照片的,敬请期待。

然而,关键人物保罗·戈拉兹德因车祸后遗症而患上了精神障碍,至今一直被囚禁在巴黎的精神病院里,似乎没有恢复的希望。另一方面,在当家离开的期间,拉博里的戈拉兹德宅仍由佣人管理得井然有序,显然没有第三者插足的余地。难道就没有打破现状的方法了?幸好,我在日本的大学学过心理学。在法国拿到心理医生的资格,然后在萨姆森的介绍下接近保罗——哪怕得多花点儿时间,这也是最稳妥的做法吧?冥思苦想后,我们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十五年后,第一次见到保罗·戈拉兹德时,我瞬间想起了母亲的话。容貌标致冷峻,沉稳的语气能使人感受到他的知性与素质,绅士的举止则证明了他良好的教养——这一切,都是我父亲梅村洋平所具备的。

萨姆森大概在责怪自己没能拯救尼科尔吧。从烦冗的手续到寻找住宿,他帮我搞定了一切事情。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爱上彼此也无可厚非。

我还记得,“跟爸爸一模一样的男人”这句话令我莫名地感到不安。

*

母亲给我寄来这样的信件,是在一九五一年的二月底。

在我坐上一等车的包厢前,让-路易一直帮我拎着行李。午后的拉博里站冷冷清清,也没人来盘问千古罪人的妻子为何远行。

今天我在事务所遇到了一个男人,跟年轻时的爸爸一模一样。

火车开动的一刹那,我们无意中隔窗相望。

尽管婚姻生活破裂了,但对母亲来说,父亲始终是她理想中的男性吧。

让-路易·莱斯库尔,我的共犯——那天早晨以后,我们再也没聊起过案件。恐怕今后,我们也不会谈起那桩案件的真相。

她的信总是以这句话结尾。

火车抵达巴黎北站后,我会在接站的人潮中找到萨姆森·菲利普,把脸埋进他厚实的胸膛里。前来接我的萨姆森,声音温暖而深情。但我知道,今后等待我的,并不是与他相伴的幸福生活。

你要照顾好爸爸呀。

去年,我告诉萨姆森自己决定同保罗结婚。他用一反常态的激烈语气表示反对。

母亲抛弃了丈夫和日本,却没有抛弃女儿。分别之后,我们一直靠书信联系。她每天会寄来自己的近况,我能学会法语读写几乎拜此所赐。

“不管是不是真正的夫妻生活,结婚就是结婚,和单纯的做朋友不同。你不应该把结婚当作策略,因为那是对神圣上帝的誓约啊。”

照顾神经质的外国妻子令父亲筋疲力尽,他渴望有个人听他用日语抱怨、治愈疲惫的身心,而这也没什么好责备的。我勉强体验了一把异国的婚姻生活,能够理解父母的感受。

萨姆森是个正直、有常识的人。无论情况如何,他都不会允许杀人。

我了解到父亲有个日本情人,也是在那之后不久。对方是父亲任教大学的事务员,和父亲公然在外过夜。他们离婚后,我和父亲的母亲,也就是奶奶住在一起。那名女性虽然没来过家中,但我又一次被父亲背叛了。

“求你了,彩子!千万不要有亲手复仇的念头。你的任务只是搜查,后面的事情我们再仔细考虑。”

当时,父亲是T大学的教授,前途一片光明。在正式离婚前,两人间似乎发生过不少争执,而那时候日本人也不容易出国。父母渐渐地不再见面,结束了长达十年的婚姻生活。

面对不情愿的萨姆森,我答应他自己绝不会莽撞,并得到了他的帮助。

我在小学四年级的夏天,收到了母亲再也不会回到日本的消息,那是她婚后第一次回娘家。见到面目全非的女儿,惊愕的父母或许动用了强权吧。一九五〇年,我满九岁了。

而违背诺言的我,没资格幻想安稳的未来。

母亲对我是发自内心的喜爱,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我们母女俩紧紧依偎在欧式床(这在当时的日本家庭很罕见)上,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她教我学法语,不停地跟我说法国的事情,以此来勉强维持精神上的平衡。

忽然间,我想起了与保罗最后的对话。

战争结束后,母亲与父亲再次团聚,可她彻底成了个面黄肌瘦、患有轻度神经质的沉默女人。她能努力熬过战后的艰苦生活,全因为对年幼的女儿和丈夫的忍耐与奉献。

“亲爱的,你听了别太吃惊。出大事了。今天早上我一回到拉博里,就发现杜邦夫人上吊了。对,在螺旋楼梯的正中央。绳子挂在天花板的铁钩上,身体悬在地下室的底部——没错,是我报的警。刚才警察弄破了门,闯进了地下室。”

战火越演越烈,我和母亲转移到了父亲的老家信州,寄居在亲戚家的独间里。虽说是独间,却跟杂物间没什么两样。做饭、洗澡、上厕所时,都得去借用主屋。尽管不用担心挨饿和空袭,心里却忐忑极了。

保罗在医院的电话前沉默了。也难怪。

即便如此,有父亲在旁边的时候也差不到哪儿去。一九四四年,征兵令还是来了。可靠的丈夫一旦出征,母亲在异国他乡就真的无依无靠了。

不过,他说出的话语却意外的冷静。

法国早早败给了德国纳粹,于一九四〇年建立了傀儡政权维希政府,对当时的日本来说也算是轴心国,但拥有外交官特权的父母早已回国。日本成天叫嚷“英美鬼子”,可大半国民其实连英语和法语都分不清,年轻的法国女性在这里难以生存。

“那杜邦夫人死了?”

一九四一年,太平洋战争开始了,国民的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愈发严峻。平时吃的面包、奶酪想都别想,连大米、肉类、鸡蛋等普通食材也变得难以入手。

“不知道……警察就是去地下室调查这件事的。”

我这个女儿出生后,母亲的幸福时光持续了多久呢?在我的记忆里,她闷闷不乐的时候似乎更多。

“让-路易在吗?”

父亲充满了男人味,有一头黑色直发和一双坚定的黑色杏眼,而母亲脸颊消瘦、嘴唇单薄,腼腆的微笑有点儿虚幻缥缈。看到双亲的新婚照片,就知道我确实是这两人的孩子。

“不在。我准备联系他的。我到这里的时候,屋内一个人都没有。”

然而在一九四〇年,两人不顾一切地闪婚了,因为尼科尔怀孕了。在法国留过学的洋平当年二十八岁,但尼科尔还是个十九岁的如花少女。

我似乎听到了一声深深的叹息。

梅村家是书香门第,也是资产家,与尼科尔家相比也毫不逊色,但当时的跨国婚姻仍被世人以异样的眼光看待,世界局势也很紧张。双方的父母自然会反对这门亲事了。

“这样啊……一切都结束了。”

一九三九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的前夜,日本正值战争色彩浓厚的昭和十四年。尼科尔的外交官父亲去国外赴任,她便随父母一同来到日本,在这里她结识了一名日本青年,两人坠入爱河。对方是专攻法国文学的T大学助教梅村洋平,也就是我的父亲。

他接下来的话语更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把带来的花束轻轻地放在了石头上。这是母亲生前最爱的深红色玫瑰——我跪在地上,表示默哀。被火化成白灰、以安东尼娅·戈拉兹德的名义沉睡在这里的女性,正是我寻找已久的母亲,尼科尔。梅村·尼科尔,这曾经是她的名字。

“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儿。但亲爱的,希望你相信我,我是爱你的。”

我可能是最后一次来这儿了。

保罗最后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即使这个问题怎么也想不出答案,我也在反复琢磨。

在戈拉兹德家的墓地中,有一块墓碑格外的美丽醒目。那是十七年前死于意外车祸的安东尼娅·戈拉兹德—保罗前妻的墓碑。几天前,丈夫保罗·戈拉兹德也被一同葬在了这里。

火车渐渐减速,驶入巴黎北站。

墓园中央有一排气派的墓碑威压四方,这正是戈拉兹德家的墓地。许多坟墓前都供奉着孱弱的时令花卉,可唯独这里,仿佛有一片拒绝所有生命的单调小宇宙。

我在法国已经没有任何要做的事情了。

上午十点,教堂后方的墓园鸦雀无声。

待火车完全停稳后,我缓缓站起身来。

我离开拉博里的日子终于到了。比我想象中的早了许多,而且,结局也比我想象中的残酷许多……梅村彩子——一直以来,这才是我登记在日本户籍上的本名。虽然只是形式上的婚姻,可现在丈夫保罗·戈拉兹德去世了,彩子·戈拉兹德这个名字已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