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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7日 星期三

杜邦夫人像能面2一样面无表情。

“我并不清楚。”

只要她不想说,恐怕能把同样的回答重复一百年。她把几近灰色的头发绾成发髻,用浓妆盖住挂满赘肉的脸庞,这副丑陋的老态令我想起了什么,可我一时间找不到答案。

“那要怎么去地下室?这样你也不方便吧?还是说,地下室里什么都没有?”

从螺旋楼梯的空洞探头望去,地下室只有灰色的地板和潮湿的空气。

“不知道。”

*

“为什么上锁?钥匙在哪儿呢?”

“我也问过那扇门为什么上锁了。可杜邦夫人好像半点儿都不想告诉我。”

我转动门把手,门依然纹丝不动。

听到我的话,保罗点了点头。

螺旋楼梯将巨大的洞穴包围,宛如一条大蛇从地下室盘绕到了三楼,但不知为什么,从地上层通往地下室的楼梯被厚重的木门挡住了。

然后,他用带着点儿自嘲的语气说道:“毕竟杜邦夫人是这个家的主人嘛。在她面前,我也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

“呀!这扇门上锁了呢。”

我无言以对。

老管家战前就在侍奉戈拉兹德家,仿佛在这座宅邸扎了根一样。此刻,这位中坚骨干露出了执行官一般的冷漠表情。

“重点是地下室被封锁的理由。你好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有了解真相的权利。如何?想听吗?”

“是吗?”

“当然啦。”

“哦……好奇怪的设计。”

我回答道。

杜邦夫人回答得很冷淡。

“你也晓得维希时期吧?”

“没有。”

“嗯。”

这种规模的宅邸,除了主楼梯,通常还有座从厨房通往阁楼的佣人专用楼梯。然而——

维希时期。纳粹占领下的法国。法国“理应抹去的四年”。电影《卡萨布兰卡》描绘的年代。

“楼梯就这一座,没别的了?”

准确地说,它指的是一九四〇年七月至一九四四年八月期间: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军的侵略使法国第三共和国于一九四〇年七月解散,而反法西斯同盟与抵抗运动在一九四四年八月解放了巴黎。尽管事发时我还是个婴儿,可我熟悉这段史实。

也可以把它当作垂直穿过房屋中央的巨大洞穴,而神奇的磁力暗藏其中,窥视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被吸进去。历史悠久的厚实扶手与踏板都经过了细心的擦拭,泛着黑色的光泽,营造出一种稳重感。

当时,包括巴黎在内,法国有三分之二的国土被德国占领。维希政府在自由区建立起来,并将法国中部的小城维希定为首都,但实际上它不过是德国的傀儡政权。赞颂法西斯,追杀犹太人。一段法国身不由己的时期。

然而这座宅邸里,最让我感兴趣的并不是这些豪华的房间和生活用品,而是门厅正对面——贯穿宅邸中心的螺旋楼梯。它是戈拉兹德宅的象征,也是进门后最先映入眼帘的东西。

“那时候,法国各地都发起了抵抗运动。当然,拉博里也有人参与地下活动。领袖正是我的父亲格尔蒙。”

顶层的三楼是间阁楼,因此天花板很矮。过去,阁楼都是女佣和男佣的卧室,现在似乎被用作储藏室。我看了一下,这里很有老房间的味道,古董家具和破烂玩意儿堆满了狭小的空间。

保罗俊美的脸庞皱起了眉头。

二楼有多间客房及杜邦夫人的卧室和工作间。虽然分配的房间位于朝北的角落,却与客房档次相当,看来她这个佣人得到了破格的厚待。

“现在人们把抵抗运动的斗士视为英雄,当时却并非如此。暗中支持的国民反而是少数。大多数人还是惧怕镇压,比起做无谓的反抗,他们选择忘记现实。

走进去一瞧,才发现大小和我的房间相差无几。不过,这是间东南朝向的边角房。站在窗边,东面的拉博里村、南面的门前广场都尽收眼底,恐怕因为这里是一家之主的起居室吧。

“不过,什么也不做的人都还好。有部分人却成了盖世太保的走狗,又是搞间谍活动,又是打小报告挣分数。给德军做情人的女子、跟德军做生意的贪财败类简直数不胜数。”

杜邦夫人指着一扇木门,就像酒店连通房的门。

“这我知道,听过不少。”

“那扇门与主人的房间相通。”

保罗哼了一声。

听闻这里有三百多年的历史,我曾想象过古色苍然的家具和日用品,很高兴我猜错了。卧室和浴室的装潢十分现代,不亚于巴黎一流酒店的套房。

“越是那些什么都不做的人,后面谴责的时候他们就越嚣张。”

墙壁色彩明亮,崭新的书桌、梳妆台、生活家具被布置得恰到好处。连摆在房间深处的特大号卧床看起来都没那么大了。

“那你父亲后来怎样了?”

杜邦夫人带我进入了我的卧室兼起居室,一间朝向东方的宽敞屋子。

“逮捕后被枪决了,那是一九四三年的事儿。”

“这里是太太的房间。”

“好惨!”

家人的生活空间是紧挨着地上层的一楼,有两间大主卧和四间略小于主卧的房间。其中两间分别收纳了保罗祖父母和双亲的遗物,另一间是空屋,还有一间似乎是保罗的书房。

这是我发自内心的感叹。

这里不愧是修建于大家庭时代的宅邸,房间数量不少。穿过大门便是地上层,这层包括门厅、门厅隔壁的电话室、举办舞会的客厅、一次能容纳三十人用餐的食堂,以及供佣人们待命的宽敞厨房。

此前,保罗从未跟我说过他父亲的死因。

昨天我刚到这儿,杜邦夫人便带着我巡视了一圈室内。起码我得记住宅邸的布局。

“是啊。而且不止我父亲呢。因为村民的通风报信,一共有七个人牺牲了。其中还有父亲的弟弟,也就是我叔叔。”

戈拉兹德宅有间幽深的地下室,十分符合它要塞般的外观。这种设计甚至让人怀疑:以前地下或许有不可告人的武器弹药库或牢房。当然,我也是昨天才知道,通往地下室的唯一的楼梯被厚重的门扉堵住了。

保罗依然阴沉着脸,却隐约可见满足的神色,也许是我的反应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

“告密者叫拉克鲁瓦,在拉博里开了客栈和餐馆。他是假装成爱国者的内奸。有个傻伙计把他的店设为接头地点,结果引来杀身之祸。”

“问题是,戈拉兹德宅的尸体并非很久以前的。不但如此,村里还有大批人对受害人的长相、姓名、遇害原因了如指掌。这片地下墓穴,就是在拉博里村民的提议下修建而成,为了把大家不愿想起的可怕事实永远尘封。你也看到通往地下室的楼梯被封起来了吧?这便是原因。”

“那个叫拉克鲁瓦的真的告密了?”

“也许你会惊讶,但我还是实话告诉你吧:这座宅邸的房间下面全是墓地。戈拉兹德宅的地下室埋葬着许多人的尸体,都是在这里遇害的。说得直白点,那里就是块地下墓穴。其实也没什么,地下室里出现几百年前死于严刑拷打的人类尸骨,在古堡、老宅里很正常。

“嗯。解放后,他的职工坦白了一切。那是父亲他们被处刑一年后。当时,百姓开始反抗压迫他们已久的维希政府,整个法国都掀起了对内奸的大规模肃清。先前神气十足的家伙,这下突然得四处躲藏。还接连出现了被剃成光头的姑娘,就因为她们跟德国士兵有来往。太惨了。”

保罗露出了怯生生的微笑。

恐怕每个法国人都见过年轻女性被公开剃头的照片吧。

“也没什么,我实话实说而已。”

“那个拉克鲁瓦最后怎样?”

“什么情况?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当时戈拉兹德家的当家人是我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爷爷。到爷爷那一辈时,戈拉兹德家也没落了不少,收入比全盛时期的一半还少,但在拉博里村的威信依然牢不可摧。爷爷一声令下,就能调动大批村民。

我纳闷了。

“得知谁是出卖儿子的犯人后,爷爷立刻率领手下的村民闯进了拉克鲁瓦的家。接着把他们一家抓来了这儿。爷爷不信任对儿子等人见死不救的官员。担心即使他们通过正常手续逮捕拉克鲁瓦,最后也会因为证据不足或贿赂而放过他。”

“总之在村民眼中,这儿不仅是戈拉兹德家的住所,也是充斥着亡灵与怨念的墓穴。因此他们对这间宅邸敬而远之,除非有事儿,否则绝不靠近。尽管真相没这么简单……对民间迷信一笑而过固然容易,可迷信的出现也是有依据的。即便如此,你还敢同我在这里生活吗?”

这时保罗停了下来,而我用眼神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可惜还没有报告说真的出现过。但有传言说,幽灵、德古拉什么时候出来都不奇怪。哎,也可能事情早已在村里传开,只是我没听到而已。毕竟农村人都迷信得很。

“拉克鲁瓦家有他们夫妻俩和儿子一家人。包括三个年幼的孩子在内,合计七人。数量和他告密害死的枪决人数刚好一样。他们被赶进这间地下室,全被枪毙了,一个不留。”

我也尽量用天真的语气反问他。

“连无辜的孩子也没放过?太残忍了吧。”

“不信啊。但你干吗问这个?难道这房子里有幽灵出没?”

“的确。”

丈夫的口气充满调侃,眼神却是认真的。

保罗点点头。

“亲爱的,你相信幽灵和德古拉传说吗?”

“如今是和平社会,谁都会这么说。可当时在这个村子里,要是只给那些孩子留活路,你觉得结果会怎样?因拉克鲁瓦而死的人里面,有三个十几岁的少年。他们死前还经历了严刑的拷问。

此时,杜邦夫人正忙着指挥女佣们打扫楼上的卧室、整理床铺。让-路易今天一早就去跑外勤了。

“不光是死了两个儿子的爷爷,全村人都恨给盖世太保当走狗、中饱私囊的那一家人。就算孩子们幸免于难,也不可能在这个村里过得幸福。你敢肯定,他们长大后不会向杀害亲人的人复仇?”

吃完早餐,保罗在食堂的餐桌旁点燃烟草,故作淡定地说出了这句话。

“或许你说的没错,但是……”

“在闲言碎语传进你耳朵前,我还是先告诉你的好……”

“而且,村民们的复仇不止于此。起初大家还听从爷爷的命令,可陷入兴奋情绪后,他们的行为逐渐失控。哪怕没有确凿的证据,被视为内奸的人也被相继肃清。他们没有走任何程序。结果,死亡人数竟高达二十人。”

*

“不过,那时的尸体没有一直扔在地下室吧?”

我们在戈拉兹德宅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面对我的提问,保罗的嘴角微微抽搐。

保罗快活的声音响彻玄关,像在鼓励我似的。

“怎么可能!对死者不会如此过分啦。如果真这么做,尸体腐烂后就完蛋了。”

“这位是你们新的女主人——戈拉兹德太太。她尚未习惯乡村生活,可能会提出许多要求,希望你们多多留心。”

感觉他的语气中夹着一丝愉悦。

让-路易则是个安静的人,用谨慎的言行藏起了自己犀利的眼神。他和保罗一般高,却拥有体力劳动者的结实身材。浅黑色的肌肤与浓密的卷发,莫名使人联想到《呼啸山庄》中的希斯克利夫。

“可这终归算私刑。即便战后再怎么混乱,法律上也不会容许。警察和官员先前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要是公然出现这么多尸体,他们就必须正视问题了。因此,村民把尸体埋进了这间地下室,用木材制作临时的棺材,再添上木墓碑,把每具尸体安置得妥妥当当。这便是地下墓穴的由来。话虽如此,他们也不可能在里面挖地埋棺,于是就把水泥倒进了棺材,即用水泥埋尸。

杜邦夫人代表佣人表示问候。她是个体格魁梧的女强人,尽管用浓妆遮盖了素颜,可怎么看都已年近六旬。她单调乏味的声音与死气沉沉的长相配极了,足以使我郁闷的内心更添一分沉重。

“这儿的地下室,本是用来贮藏小麦的仓库。我的祖先机智聪明,储藏小麦与其说是为了应对非常时期,更像出于一种等待升值的投机心理。所以它比一般的地下室要深得多,也没有铺像样的地板。到了后来,好像多被用于存放食品和燃料。

“欢迎回来,我们已恭候多时。”

“事件发生后,爷爷用门堵住了通往地下的楼梯,不仅上了锁,还把钥匙给扔了。从此以后,地下室一直被封锁着,不让任何人进去。”

当天在宅邸大门迎接我们的,便是杜邦夫人、让-路易和两位年轻的女佣。

“你是说,这种状态持续了近二十五年?没一个人当回事儿?”

唯一的男丁是雇工让-路易,他也不是简单的男佣。保罗缺席期间,他被任命为戈拉兹德家的财务,可以说兼任了秘书的角色。

“我猜是的。别说那些直接参与屠杀的人了,连警察和官员都对此事绝口不提。心知肚明却不闻不问,这等于他们也在悄悄支持杀戮。时间越久,共犯的感觉就越发强烈。

这位杜邦夫人看样子不是个简单的管家。从前当家开始,戈拉兹德宅便由她管理,当家的不在的时候她也一个人守着宅邸。打下手的女佣另有他人,在她的指挥下,附近的姑娘每天都来这里干活。

“本来,大半村民多少都受惠于戈拉兹德家。毕竟历代当家为村子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死者的亲戚也不愿举报惹麻烦。大家反倒害怕扯上关系,而今谁都不肯踏进这间屋子。这就是世态人情啊。”

从今天起,戈拉兹德宅的居民终于要增加到三个人了。除开我和保罗,还有在这儿住宿的管家杜邦夫人。

我不知该做何反应,便随口问道:“那邀请客人来戈拉兹德宅的时候呢?”

话虽如此,下车后从正面看,会发现建筑的大小并不夸张。石墙远看壮观,近看其实有一部分已发黑破损了,说明这座宅邸的繁荣早已成为过去。

保罗似乎有些为难,轻轻地笑了。

宅邸修建于三百多年前,外观好似巨大的石棺,没有任何建筑美学上的修饰,墙上凿的窗子小得不得了。威严可畏,仿佛在拒绝一切来客,比起村中权贵的住宅,它更像一座小型要塞。

“戈拉兹德宅从不招待客人。什么聚会、晚宴、茶会都没办过。”

保罗所指的戈拉兹德宅,是座威严庄重的灰色石屋,建在村落深处的小山丘上,看起来像在监视整个村子。

“这么说,戈拉兹德家的人都不参与社交?”

“瞧,那便是戈拉兹德宅。”

作为村中名流,这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不过,我们要住的宅邸并不在这儿。

“怎么会!”

车子继续驶向中心,可以看出这里是以教堂、车站为主的小市区。保罗即将入职的村公所似乎也在市区的一角。

保罗放声大笑。

他指向村落,那里挤满了好似迷你模型的房屋。

“当然要社交啊。我现在也算拉博里的头号名人,今后咱们夫妻俩应该有许多受邀的机会。咱们虽不会招待客人,但对方不可能无视咱们。我保证你将在拉博里的社交界大受欢迎。”

保罗刚发出兴奋的声音,天空就飘起了薄雾般的细雨。

然而此时,保罗的神色忽然严肃了起来。

“到了,前面就是拉博里。看到远处教堂的尖塔了吗?那儿是村子的中心。”

“不过,亲爱的。你跟这个村子的复仇惨剧毫无关系。就算你觉得在这间不吉利的房子里住不下去,我也没权利责备你。如何?你还敢住在这里吗?”

离拉博里越来越近,擦身而过的车辆简直少得可怜。与此同时,天气也变得阴郁惨淡起来,仿佛在暗示我们不祥的未来。

他凝视着我。

离开巴黎市区后,只有无边无际的田园风景映入眼帘。除开屈指可数的城市,法国其实是个偌大的乡村。虽然丰饶、健康又美丽,可是太单调了。离开才华洋溢、纵情声色的巴黎,就意味着进入了无趣的生活。

“当然喽。我是你的妻子,不管天涯海角,你的家就是我的家。我不相信幽灵,也不相信德古拉,完全不会放在心上。”

但出发后,我发现道路都十分顺畅,而且保罗是个非常优秀的司机。

事实上,正如欧洲各地都有地下墓穴的存在,自古以来,人类就习惯把生者的生活构建在死者的遗骸上。人们在教堂里欢声笑语地接受洗礼、举办婚礼,可那里其实是片神圣的墓地。

其实我早就知道,保罗已开着新买的雪铁龙在巴黎与拉博里之间来回了好几次。所以这并不是问题。我害怕的,是与保罗在车上单独相处。没错,我害怕被关进轿车这种无处可逃的密室里……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疲不疲惫,试了才知道。”

保罗露出了微笑。

保罗皱起眉头。

从笑脸上可以看出,他是打心底松了口气。

“亲爱的,我当然没这么想。只是担心你这条腿长时间驾驶会不会疲惫。一路畅通的话还好,但路上可能会堵车吧?”

“只是亲爱的,你应该更早向我坦白才是,起码在我们离开巴黎前。不是吗?”

浅棕色的眼眸总是阴霾不散。

我轻轻瞪着他。

“难道你信不过我的驾驶技术?”单薄的眉毛加上同样单薄的嘴唇——保罗用他那张标致冷峻的脸正对着我。

“对不起!你说得对。但恳请你理解。我不希望你对拉博里的生活产生一丝犹疑。我需要你,如果没有你,我绝无法从那种状态中振作起来。”

从巴黎坐火车到拉博里其实只需两个半小时(包括换乘时间),可保罗坚持要自驾。

我回以微笑。

实不相瞒,我挺害怕戈拉兹德宅的,也害怕同保罗在那儿一起生活。找借口把拉博里之行一拖再拖,这才是我们在年底搬家的真相。他也不管这一切是不是我想要的……

“亲爱的,我当然理解。”

哎,还是不瞎说了。

*

离开巴黎隐居田园,对巴黎女子似乎是种打击,何况我还这么年轻——在她们眼中,拉博里是比布鲁塞尔、伦敦更为遥远的异国他乡。

早餐过后,保罗出门去了村公所。好像是要跟村长马蒂厄先生打声招呼,告诉他自己已经到了。

然而,圣诞节的巴黎真叫人难舍难分。闪烁的霓虹灯照亮大街,五彩缤纷的饰品点缀橱窗。餐厅得意扬扬地把生蚝摆在店门口。一众朋友为庆祝我们的婚姻而特意邀请了我们。

都说戈拉兹德是拉博里最有名的家族,可只有在亲眼看到这座宅邸的威容后,我才知道那些评论千真万确。

其实我们早该搬来这里的。戈拉兹德家是统治拉博里村的大地主,对于现当家保罗而言,住进戈拉兹德宅是他生来注定的命运。在拉博里生活本就是我们的结婚条件。

从卧室的窗户向下望去,我看到了保罗的背影,优质大衣套在修长的身体上,他微微拖着脚走下坡道。

一九六七年还剩五天的时候,也就是十二月二十六日那天,我和保罗在拉博里开始了新生活,一切都仿如昨日。结婚之后,三个月飞快地过去了。

在这里,可以一眼望见拉博里村的主要建筑物。几乎遍地都是平房,在清一色的带阁楼的单层房中,唯独教堂的尖塔突兀地伸向天空。

*

我猛地推开玻璃窗,刺骨的寒风灌了进来。

不知我能否抵达螺旋之底?

窗户这么小,应该无法从外面窥见室内的样子吧。戈拉兹德家的祖先虽不是一城之主,却把自己关在这石头砌成的要塞中,还在地下仓库贮藏了大量小麦。在这座宅邸里,他们想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

为了追寻被毒蛇咬死的欧律狄刻,俄耳甫斯甘愿坠身地狱!

冬风吹个不停,轻轻摇晃树林。

无穷无尽的后悔与无处宣泄的愤怒令我深爱的母亲饱受折磨。时至今日,她仍被幽禁在这座牢笼之中——我猜情况如此。

万万没想到,我会从保罗口中听说这座宅子里有片地下墓穴。粗糙的木箱中放着被水泥填埋的遗体,以及他们无声的怨念——我要找的东西,究竟在不在里面?

微弱而清脆的响声传入耳中,比预计的慢了一拍。我拿手电照亮正下方,只见一枚法郎在阴暗的地底闪着暗淡的光芒。

无论如何,现在一切才刚开始。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法郎,扔向空洞的正中央。

我深深地吁了口气。

龙鳞般的细长踏板包围了螺旋,一路旋向地底。仿佛要把人吸入阴曹地府。

注释

螺旋的中心是直径约一米的空洞,下方深处的地板昏暗朦胧,如同暗沉沉的玻璃瓶底。地下室似乎连瓷砖都没贴。

1 在法国,地上楼层指的是一楼,而一楼实际上是二楼,以此类推。——译者注

阁楼的天花板不高。在尚未通电的时代,似乎有枝形吊灯悬挂在螺旋楼梯的正上方,粗实的铁钩如今仍留在那里。

2 能剧是日本最主要的传统戏剧。“能”是以主角演员的歌舞为中心,与伴奏之唱念及奏乐所构成的音乐剧。演员使用的面具是“能”的特征,称为“能面”。——译者注

这座螺旋楼梯从三楼的阁楼直通地下室,途经二楼、一楼和地上楼层1,呈顺时针悠然旋转。古老的木扶手泛着黑色的光泽,支撑楼梯的四根长铁柱暗淡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