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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金顶寺:朱家最后一步棋

鲁一弃继续向前,直走到与活佛并排才站住。然后悠悠地叹了口气:“拿我只如误杀蝼蚁,但逆天行事,别说真佛之修,恐怕还会坠入修罗之界,万劫不复。”

“其中纠葛很难明言。身不由心,心不自在,确为所修大厄。不过我要将你拿了,有了交代,此后便再无羁绊。”说到此处,活佛蓦然停住了脚步。

这话说出,活佛表情一下变得痛苦,口中喃喃:“我再想想,我再想想。”说完拨动佛珠,低诵经语不断。

“如是说,尊驾在此候我又是出于哪根心枝?”

鲁一弃感觉活佛有些颤抖,更感觉到他身体中两股气势的交汇撞击。此时在活佛的内心正进行着一番天人之战、心性之战,而且无比地激烈……

“这其中的确有纠缠难清之俗根,但我心自在,无物可羁。”活佛低声回道。

阴阳天王绕过养鬼婢走到寺墙的破缺处,然后一个朝里一个朝外站在那里不再动弹,就像两尊石雕泥塑的护法神像。

“还有自在一说,修至真佛当然自在。可未曾有自在之身又哪得自在之心?”鲁一弃趁热打铁,他刚才是斥责活佛助纣为虐,现在是暗嘲活佛同样在朱家控制之下。

养鬼婢眼角余光扫了下,便知那两人是要封堵鲁一弃的退路,但要想夺下缺口,首先必须将与自己对峙的大喇嘛解决掉。

活佛听到此处不再作声。

养鬼婢动手了,帕子飘然而起,卷成两股劲风撞向大护法。而大护法开始没有意识到这是一次攻击,因为他没见到养鬼婢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动作,只以为养鬼婢脖子上的白绸长帕子是随风而飘。

“舍财者向佛,财可曾为佛事?普度众生了?扶贫济困了?都不是,只是以你活佛崇法度生为名,为肖小敛骗钱财,贪天下人极之福。你虽无欲,却成就别人邪淫之欲,此亦为有欲,有大欲、邪欲。另外奸劣之徒在侧,你不度化教诲已为佛罪。且不离、不见、不闻、不觉,更是罪过。”

养鬼婢虽然已散了养鬼,但多年积聚的鬼力仍非同小可。这鬼力是借助养鬼练就的邪门功法,使用起来只随心意。

活佛面色微微暗淡了一下:“佛徒众生舍浮财向佛心,也是皈依一道,无可厚非。”

大护法练的是佛门功法,根本不知道还有如此的鬼力之技,所以这次他吃亏了。

“就说你所守寺庙吧,择‘内合气通’下气口而建,是度凡入圣的上上地。可你观此处,暗藏刀光血腥之气,明露金玉财物之气,将该有的佛光灵气都掩盖了。”鲁一弃的话中已经开始显露锋芒,斥责之意渐显。

直到已经真真切切感觉到了帕子头挟带的巨大力量,大护法才匆忙出手,双掌推出。连手臂都未来得及伸直,就已经与帕子头相撞。闷破之声,像击漏了一只皮瓮鼓。响声中,袍袖全碎,有如无数暗红的蝶儿在翻飞,大护法脚下连续退出四五步才站定,一张佛陀般的脸面在青红之间瞬时变换。

“所行之欲从何而说。”

大护法是吃了些亏,但养鬼婢遭受的反击之力也不小。帕子头一下翻转回来,在手臂上圈绕了两道才停住。身形虽未移动,却如疾风中的垂柳一般连续摇摆,这才将力道尽数卸去。

“你已无欲?祈为真佛之愿便是欲。还有,所行虽不为己欲,却为少数人之欲而行,难近真佛。”鲁一弃回道。

让养鬼婢没有想到的是,大护法只是脸色一变就已经恢复过来。她这边身形才稳住,那边就已经扯下身上红袍,舞作一朵力士云,往养鬼婢头顶罩下。

“佛说无欲自在,我亦无欲,却身无真佛之迹。此理难达。”金顶活佛的语气有六分像是在请教。但对于鲁一弃来说,又一场较量开始了。

养鬼婢长绸立时翻卷而起,直击红云。于是,一团浓酽的红,一团阴幽的白,交汇纠缠,一会儿是突然的崩散。风声、撞击声、崩裂声不绝于耳。

赶到前面的活佛没有拦阻鲁一弃,而是以同样的速度陪鲁一弃一起朝前走着。但他们两个的脚步并不快,因为边走边思考边说话是会让脚步节奏放得很缓的。

按理说,是大护法的佛门功克压养鬼婢的鬼门功。可佛门功多少会带三分仁慈,再加上大护法也不是江湖上的杀伐之辈,所以下手缺了狠劲。养鬼婢则不然,功法诡异、刁钻、狠毒,这些特点让她非但不显败相,更多时候还让大护法手忙脚乱。

活佛走出龛洞,见鲁一弃自顾自走了,便身形微晃,赶在了鲁一弃的前面。

“大护法、两位天王,门长有令,让你们入缺进逼。”一个小喇嘛从远处跑来,边跑便喊。

鲁一弃知道自己必须抓紧时间,否则会跟不上炎化雷驱动火势的节奏,所以转身继续按原有路径往前走。他认为活佛虽然是个威胁,但这种圣修之人和那些大兽子一样,心性纯净灵锐,应该同样能受到某种感召,不会对自己下手。

“门长还说……”小喇嘛话没喊完,旁边的烟火之中有一片雪亮的芒光朝他飞闪过去,他的头颅与身体立时分作两处,头颅在空中翻飞,身体仍继续朝前奔出好几步。尸体在大护法身后倒下,倒下的同时,头颅也正好落地,兀自张口结舌状。

活佛缓缓从龛洞中站起身来,始终盯着鲁一弃。金顶活佛研习的是藏佛三密,所以判断一个人是看的七轮三脉,包括气相、身光、心音。而鲁一弃气相若霞,宝光灿烁,心音梵唱,这让活佛怀疑鲁一弃会不会是哪位圣佛的化身。

那片芒光闪过之后,是一朵红云,将本该喷溅出的血滴尽数拢收在其中,这红云比大护法舞动的红云更为浓艳。血滴收尽,那芒光才一下定住,从中显出一张笑脸鬼头。笑脸鬼头只一显,随即又化作一道芒光飞闪而出。刽子手的出刀法,一刀过后,定神换气再来第二杀,这是笑佛儿利鑫到了。

鲁一弃这一句话,涵括了三种法门的至理。第一句是从一部唐代波斯语译本《无上佛论心咒》中看到的,第二句则是小时在天鉴山千峰观中听道时学来的,第三句是出自《机巧集》巧技篇。

血溅佛

“佛说无欲自在,道法无我自然,天工之技,规矩下,方圆自成。”

利老头第二刀直攻大护法,就如一支闪电劈入红云。前后夹击,而且都是高手,大护法知道自己无法应付,于是双臂用力,“哗啦”一声爆响,力士云瞬间分成两朵。一朵砸向养鬼婢,一朵砸向利老头,而他自己则从分开为两朵的力士云中间冲身而出,奔躲到道路的另一边。

“却不知在哪一根、哪一毫?”

利老头刀光破红云而出,半片红袍又劈作两半。刀势顺收护身,凛然而立。

“不尽然,只略窥皮毛。”

养鬼婢理都没理砸向自己的半朵红云。而是借这机会滑步往后,鬼影般飘动身形,直奔缺口处的两天王而去。

金顶活佛目光炯然地看着鲁一弃:“你如此懂理,法度上更胜懂佛。”

虽然没有听全小喇嘛的传话,两天王还是准备往墙里进逼,但最终只有面朝墙里的阴天王能够进去,而阳天王则必须面对一个肥硕的身影,一片无形的杀气。

“佛理,道理,规矩方圆之理。世间一切顺应天意众生均为理。”

肥硕的身影是杨小刀。他从街上奔过的人群中抽身而出,然后不急不缓地朝墙缺走去。

“何理?何为理?”

杨小刀距离缺口还有十几步时,阳天王从身后抽出一对内外锋口的金乌环,全神戒备。金乌环这种武器看起来只是两个圈,但内外边全开锋口,只留小段柄手。使用中不但能砍、削、割、切、剁,还能套、拉、锁、旋、翻,是一件极难摆弄的奇形武器。武器越是奇怪,路数越是诡异。所以杨小刀非常谨慎,没有贸然攻杀过去。

“我不懂佛,我懂理。”

阴天王进入寺墙的同时,也抽出一对同样内外锋口的月牙钺,这看上去就像两只半圆。这对兵刃与阳天王的金乌环相比,虽然少了一个套字诀的技法,却多出个刺字诀,格杀技法更加刁钻阴险。他将离自己最近的胖妮儿确定为第一目标。

“你懂佛?”

而此时胖妮儿只是盯着步伐逐渐加快的盲爷,似乎没有察觉到阴天王悄然进逼过来……

“我一介凡夫,虚实皆在情理之中,善恶自有世人评说。可尊驾乃佛徒上人,却将虚实看得如此之重,那么我说是假和尚也不算偏错。”

朱瑱命和高奔雷从西面台梯而下,从喇嘛们的静舍居穿过,然后沿佛示墙前斜坡直上,从这里可以走到西殿的白石栏外。这一路都是遍布绝杀坎的死路,但因为金顶寺的坎扣布局呈绵长曲折状,所以朱家最初留了可以快速解出的暗道,以便包抄和侧杀。

“你进我寺不虚,有所企欲也不虚,不分此虚实,如何断出你善恶。”

但朱瑱命现在不是要包抄,也不是要侧杀,而是要旁观。他想看看鲁家人到底要做些什么,他们的目标又是在什么地方。

“话无虚实,大和尚又何必一问究竟。”鲁一弃把嬉笑回复为微笑。

事情的发展在朱瑱命的料算之中,当他到达西殿白石栏外,闯坎之人也才到这里。但是刀十六没到,这是不该出现的情况。因为刀头只需跟着闯坎人直走,不必像朱瑱命他们要解坎而行。对家闯坎人到了,他应该紧跟其后才对。

鲁一弃发现,活佛双手虽未合十,却是捏的密宗大手印手法之一的“蓬华三昧耶”。

朱瑱命并不知道,刀头遇到的困难比他们想象中要大得多。当他从坎扣被全解的转轮廊过去后,接下来的“藏王坡”“卍字步面”等坎扣全没解开。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闯坎人是飞过去的?但不管别人是怎么过去的,刀十六只能是一步步解着往前走。这比朱瑱命预留暗道的解法要麻烦得多。

“佛无真假,真假之说又从何而来。”金顶活佛并没有因为鲁一弃的话有丝毫嗔意。

从正路闯坎而入的两人并没有继续往双殿后突入,而是在西殿石栏处站定了身形。朱瑱命和高堂主就在石栏下方不远,但上面的两人似乎并没有发现,因为他们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佛示墙外面。

“原来是个假和尚。”鲁一弃嬉笑。

佛示墙外面有什么?神呼滩,小佛阁,再往这边就是一片坡地。对了,鲁一弃是从西墙破口而入,他也该在那一边。

金顶活佛原本是在绕塔廊头的亭子中盘坐的。可冥冥中感觉寺外有奇异气相往神呼滩的西寺墙而来,于是转而来到小佛阁。鲁一弃炸开西寺墙,他是寺中最早知道的,但他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因为鲁一弃尚未进入到寺中之时,活佛就已经感觉自己的心跳、气息甚至血流都附和上那个奇异气相的腾跃节奏,这也许就是佛家之说中的心缘、天应。

就在朱瑱命思虑之间,突然听到上面人高声叫起来:“快拦住!他这是要下杀手!”

鲁一弃和活佛的目光对上便不再偏移,这是另一种境界的交流。

他们果然是遇到什么紧急情况,连侵入敌家后最基本的掩形匿声都不管了。

看到活佛一副无尘无垢的面相和天光湖色般的眼光后,鲁一弃心中释然了,心中也不由起敬,因为这是他遇到的第一个感觉不到气相的高手。不谈此人的技击如何,就这和尚的身道修为,已非凡俗高手可比。这样的高人,只会是金顶活佛。

朱瑱命探头往上看了一眼,他认出喊话之人是三丘土锢魂墓中用银针偷袭自己的郎中。朱瑱命对这人的印象很深,不止是因为他诡异的针法,更因为此人和自己在气质、外貌以及年纪上都有着几分相似。后来东路堂口的手下告知,这个郎中原来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倒拔穴易穴脉。

盘坐在佛洞里的活佛并不低眉合十,而是睁着一双天光湖色般的眼睛打量着鲁一弃。

“他中的是失魂引,快找出是用什么做的引,卸了引子就没事了。”这是另一个人的喝叫声。

转到后面才知道,这不是一座双层阁,而是一座双面阁。在佛阁的另一面也有一个龛洞,而且大得多。龛洞里也有一座佛像,却是有血有肉的活佛。

朱瑱命一听喊喝声便知此人的气息运转、功劲舒展都已近神人,世上能达此境界的人不多。

鲁一弃远离佛阁几步,然后慢慢绕行了过去,他想看看佛阁的背面是怎样的。

那人正是莫天规,要不然谁能从金顶寺正面坎道直入,那么短的时间中就闯到双殿位置?

鲁一弃没有答话,他现在已经了解到江湖中许多诡异的伎俩,包括话扣。轻易地搭话有可能会让自己乱了心神,从而导致行动上的偏差和失误。他只是在原地仔细地查看那个佛阁,并暗用指度之技查量。

莫天规所喊“失魂引”乃是祭魂师的独门绝技。朱瑱命由此断定,是祭魂师下的钉儿露芒刃了。此时从西寺墙强破而入的鲁一弃已经命在顷刻。

是有人在说话,声音正是从佛像处传来。

佛示墙外,鲁一弃面对着一个不止不休疯狂扑向自己的敌人。

“见佛不拜,佛不怪罪,心中当自罪。”

那敌人就是盲爷。

鲁一弃朝小佛阁迈出两步,侧脸往佛龛中瞧了瞧,里面有一尊巴扎门特伊手法铸塑的青铜释迦牟尼像。但鲁一弃现在要找的是人不是佛像,刚才总不会是这铜佛在念诵偈语吧?

胖妮儿动作比盲爷还要快,每当盲爷要跃起扑出之际,她便立刻出手拉住他的背心和腰带。但盲爷每被拉下之后,便重新扑身而出,犹如疯狂了一般,所以他还是不断朝着鲁一弃靠近。

但现在的鲁一弃已经不同于刚走入江湖道时了,惊骇过后,他立刻凝神聚气,用超常的感觉快速搜寻。不是没有气相,而是不同一般的气相。在小佛阁中,有淡淡的一股佛光。

“我找不到引儿,我跟着他很久,怎么都找不到。”胖妮儿已经快哭出来了。

鲁一弃骇然地停住脚步,因为他没有感觉出此处有人。不管怎样的高手,鲁一弃多少都能感觉出些气相,可念偈语之人无有气相可觉,那是达到了神仙般虚幻空灵的道行。

就在此时,五只长白花喙鹰幽灵般再次由高处掠飞而下,在很低的高度打个交叉,扇形般飞开。

“此处非极乐,何苦孽欲行。”鲁一弃快走到小佛阁时,突然有人清诵一句偈语。

“啊!长白花喙鹰!鹰笛无声,引子已经入心髓,没得救了。杀了他,快杀了他!”易穴脉再次高呼道。

鲁一弃没有看到盲爷和胖妮儿,他全部的身心都在向前走上。虽然只是和平常一样迈步,但在有些时候,这会是人一生中最困难的事。

“不要!不能杀!不能杀!”胖妮儿已经是哭腔。

五只长白花喙鹰突然从寺外烟尘火光中冲飞而出,低低地掠过西墙头,直扑天梯山山体,就在要撞上山体之时,骤然转向,一边两只一边三只分飞开来。

鲁一弃的手已经握紧了驳壳枪的枪柄,但他没有拔出来。他不忍杀,当着一个女儿的面杀死她的父亲是非常非常残忍的一件事情。他更不敢杀,自己已经用世理和佛理将金顶活佛逼入一个自战、自悟、自省的状态中了。这种时候自己要是再拔枪杀人,那么前面所说的一切都将付之东流了。活佛只要杀念一起,转念间就可将自己拍成腐肉碎骨。

盲爷也从炸开的破口进来了,步伐在逐渐加快。胖妮儿紧跟其后,脸色越来越难看,似乎有什么大的灾祸就要落在她身上。

“快,丫头,你后面有敌人攻到,你快动手杀了他。”易穴脉的声音中满是焦急,嗓子都快喊破了。

鲁一弃悄悄松开握紧枪柄的手,表情却没有太多兴奋。因为他心中真正惧怕的不是兽子,而是人。人性遭受各种凡尘俗念的蒙蔽,远没有兽性灵锐,不知是否也能被某种神奇感召?但不管最终结果怎样,眼下已经无法退却。

见易穴脉叫喊没用,莫天规便急速而行,直扑西殿殿后。他是想用最快的速度绕过西殿、白塔和环塔廊,赶到佛示墙外面的坡地去。

雪豹对着鲁一弃龇牙低吼了一声,用舌头舔了一圈牙齿嘴唇。已经饥饿许久的雪豹竟然像刚吃饱了一样满足,缓缓转身,踩着悠闲的步子让开。

双殿虽然是金顶寺中主要的佛殿,但并不像中原地界寺庙的正殿那样雄伟。因此佛殿短短的墙侧道很难设下坎扣,莫天规只几步就到了佛殿的西北角。如果下面的路径也能像这几步一样走得轻松顺畅,那么莫天规还是有机会抢在鲁一弃被杀前赶到的。

离得最近的是一只雪豹,它趴在神呼滩边沿的碎石间,眼若光照,弓肩收腹,作势待扑。

但事实和期望的差距总是太大,才到西殿后墙角处,莫天规就发现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九色天云兽纹场”。这是个大坎,综合了迷魂格、惑神绕、错步旋、倒射天柱、锋口合锁等多重扣子。墨家三代前曾有高手在山西汾水岸边,被困在“九色天云兽纹场”中数日不能出,最终冒险强突,结果全部毁身其中。

石滩边闪烁着幽亮眼芒的果然是些大兽子,但鲁一弃毫不迟疑地朝着它们走过去。

莫天规赶紧辨看了一下周围环境布置,“九色天云兽纹场”另一边紧挨着金幢白塔。如果自己料算不差的话,这白塔绝不会只是个摆设,其中肯定会有明、暗扣的设置。

三人分两路行事,所有行动镇定有序,他们有把握将事情发展的势头扳转过来。

而且“九色天云兽纹场”后半坎与白塔坎面相衔合,这样在坎子后半截的位置就会形成两坎合杀。而这种高低衔合而布的双坎面又不同于同平面上的双坎面和交连坎面,他们坎沿的相合线是在空中,没法利用。

“高堂主,你随我从西面廊下舍居处解坎绕过去。他们还有双殿、白塔要过,我们能在前面兜住他们。刀头,你且在后面逼住,不要急着攻杀,等召回护寺的人手到齐了再动手。”朱瑱命越到紧急时,想法布置越是缜密。

环境配合局相,做到所有点、线、面都让你无从插足,插足则殇。这是设坎的至高境界。

朱瑱命和高奔雷抬头寻看,果然见转轮廊尾端有两个身影闪过,往双殿方向而去。

但由于墨家前辈曾毁身在“九色天云兽纹场”,所以针对这坎面,墨家人别出蹊径,在破解坎面之外创出个避坎之技,但此技不是正技,所以墨家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会用的。

“人在前面!”刀十六低声喝道。

现在就是万不得已之时,于是莫天规掏器物、寻根靠,快速动作起来……

朱瑱命终于看到了肉搏的痕迹。地面上、尊者像上、铜缸上到处都有四溅的血迹。四溅的血迹是其中一个竿子的,这个竿子脑袋被劈成两半,这一记砍杀同时还将铜缸缸沿劈出个深口子。另一只铜缸里的竿子身上见不到一点伤痕,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寺墙之外,养鬼婢身形往缺口处一退。那大护法逃走的步法便突闪回来,直扑利老头。

三层之后,是十步无栏梯道,由此而上可进入到转轮廊中。十步梯道的顶端有两座生铁降魔尊者像,它们是由生铁铸造各个部件,再用钢制的双圆头滑槽拐连接而成。铁像中暗连筋线弦簧,实为人控偶坎。在两座降魔尊者后面三步远,各有一个铜缸。这两只铜缸本是蓄水缸,用来防天旱、防火灾的,但在这儿是操控偶坎竿子的藏身处。

对于大喇嘛的突然反扑,利老头只来得及下意识横刀削出。

双强闯

赤手空拳的大护法再次被逼回,赤裸的右胳膊上留下一道细长血痕。他没有想到,自己明明避开了对方的刀风范围,可刀后红绸帕拂过的力道竟然不亚于一般的刀锋,一下就将右臂割伤了。但受伤并不一定全是坏事,这至少可以让人更加清楚自己的对手。于是退回的大护法没等脚跟落实地面,便再次扑杀过去……

三层上“石翻刀井”绝杀坎却是全动了,蜂窝般布列的三十六口六角井无一例外地打开,但奇怪的是动作后却没有复位。很快,朱瑱命找到原因,是其中有两口井的翻盖被用硬腊木做成的双三角对顶架撑住了。虽然只是两口井,但机栝动作却是统一的,卡住了两口井也就卡住了全部的翻盖。在另外一口没顶架的井中,有一个被扎成蜂窝般的喇嘛,样子像是“断膝阶”的竿子。难怪不见踪影,原来是被带到这里当探杆了。而奇怪的是,这喇嘛死时竟然一直保持着笑容,不知道是什么奇怪的力量让他欣然赴死。

养鬼婢离着阳天王还有一段距离时,手中长绸就已经卷出,像两朵云旋儿直罩阳天王。她现在急切地要将阳天王逼开,进入到寺里。因为她刚刚意识到一件事,盲爷看不见,也没有人指点,他是如何准确知道缺口所在的?养鬼婢原来是朱家人,知道朱家诸多的鬼魅伎俩。于是很快断定,盲爷是被失魂引控制了。还有胖妮儿,她虽然不像中的失魂引,却也不排除中了其他什么招数。这样两个人进到寺内,会成为对付鲁一弃的绝杀扣子。

朱瑱命因为着急要往后面赶,所以没有仔细研究坎面未动作的原因。其实在那些牛面的眼睛上,沿上眼皮往眼角处插入了一根牛毛般的银针。牛眼的眼角有个小孔,是安装内部机栝时勾弦上卡块用的。而插入的银针正好可以垫住卡块下面的杠杆位,让卡块无法动作。

养鬼婢使出了全力,可仍没有占到上风。

二层的“喷火牛面栏柱”根本没有动作,一时间竟然看不出冲坎人是怎么过去的。按理说,此坎的启动最为灵敏,是由栏柱根部几乎可以乱真的假枯草和道面上牵丝细石触发的。只要人从栏边走过,身体任何部位带动枯草、细石,甚至是疾走的身形之风,都会让栏上牛面喷火扣启动,喷出燃烧的羚牛油,沾身不灭。

《奇门利器谱》的编著者南宋江棋山,对使用环、钺者推崇备至。因为这种武器拿捏困难,操纵更加需要技巧。其攻杀路数匪夷所思,是多种武器的克星。

一层的“陷步霜刺”坎面入步位被人砸碎铺地石数块,挖断下面弦簧主筋。这路数是属强破,瞬间就能完成。从砸挖痕迹上看,所用工具像是剑,但这剑的强度之高、锋口之快世上罕见,而下手人的力度也非同寻常。

所以当养鬼婢的两朵云旋儿落下时,一对金乌环旋、套两技同出,将养鬼婢的帕子头一下吞入,内刃旋力,帕子一段段片落下来,仿佛是将云旋儿化作无数的雪片。

再往上是三层叠台,一层的“陷步霜刺”是困伤坎,二层“喷火牛面栏柱”是杀坎。这两坎曾用于明初汤王府中的军机要地“枢密堂”,《明京府筑密要》中对此有确凿记载。第三层的“石翻刀井”是绝杀坎,是朱家高手由宋代欧阳慈所创的“翻天顶瓦”演变而来。

但占尽上风的阳天王只削掉不到一尺长的帕子后便撤身而退。因为接下来的两招变数不是他能同时应付的。

一道点位的“断膝阶”,二道点位的“迷魂错步幡”都是顺解开的。其中“断膝阶”是由竿子操动调整飞弹阶面角度的,但此时这里的竿子踪影全无。

养鬼婢根本没有想过要杀伤阳天王,她只是想从阳天王守住的缺口处冲入到寺里。所以帕子头撒出之后,紧接着她便将帕子中段横撒出去,这是要将对手缠裹住。应付这一招,阳天王必须双轮前递,身形后退。不过这样一来,便闪出个足够养鬼婢闯入的空当。

朱瑱命觉得自己再次低估对手了。

但另一个变数更厉害,缠罩向阳天王的云层中出现了一道闪电,一道曲折变化根本无法预料的闪电。那是杨小刀的异形屠刀。

朱瑱命让刀十六出去走了一圈,看看寺中各处的情况。刀十六很快就回来了,带回的第一个信息让朱瑱命很难相信:“破开的西墙那边只进来了一人,绝杀坎全都没动。寺门处的机栝全解,一道点位的竿子不见了。”刀十六是杀人的人,也是随时可能被杀的人,所以他会注意到每一个不合理的细节。

刀是个异形,刀的招数更是怪异,刀尖、刀刃始终追逐阳天王身体最靠前的血肉点。所以阳天王没法格挡,只能退避,不停地往后退避。

站起身来,将网兜和石块整理好后,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义无反顾地朝前走去。走向山影掩盖的黑暗,走向黑暗掩盖的危险。

养鬼婢闪身进了寺墙之内。杨小刀本来也想跟着冲进去,可就在此时,利老头传来一声痛呼,于是杨小刀赶紧转身去救助利老头。因为他们都是用刀的高手,归界山两人又共同对敌天葬师,相互间自然形成一种默契。墨家两个弟子遇害,身上伤口很像刀剑所致,而这些人中使刀的只有他们两个,于是与其被别人怀疑、排斥,还不如他们两个结伴而来。

鲁一弃将两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塞进原先装提壶爆炮的网兜里,这是他攀爬天梯必须做的准备工作,因为要以单手攀爬天梯必定会有很大困难。在洋学堂的书本上,他知道洋人攀爬高山峭壁时会挟带一些装有绳环的金属球,可以上抛卡在岩石缝中,也可以绕挂住树木凸石来固定和借力。鲁一弃只需将网兜中间连绳扣紧腋下,就相当于多出两只手,弥补了身体的缺陷。

杨小刀转身走了,阳天王这才缓过劲来。他没有追击杨小刀,而是毫不犹豫地进入破缺口,往养鬼婢身后追了过来。因为刚才小喇嘛传的口讯很确切,不守缺口,逼杀进去。

鲁一弃仍蹲在石滩上摸索,他发现神呼滩上的石块很多都有洞眼,而且洞眼口子光滑平整,像人工修凿过的。绕山风吹过神呼滩,这些石头洞眼就相当于许多哨口,风吹之下当然会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

胖妮儿拉不住了,盲爷的衣服已经扯碎,腰带也已经扯断。但他黑瘦身躯依旧挟着无休无止的大力往前冲着,手中挥舞的盲杖尖儿离鲁一弃很近很近。

大护法佛陀一样微笑着,他此时心里并不着急。因为朱瑱命的指令很清楚,可以放人进入,不能让人出来。

鲁一弃不能动,因为活佛正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他的每个微小动作都可能让活佛做出不同判断。

养鬼婢轻“咦”了一声,但她没有说话,更没有阻拦。

“世间有魔惑心窍,这种人能度吗?”活佛在问鲁一弃。

盲爷的脚步斜着朝西面寺墙的破缺而去,胖妮儿跟在他的后面,两人对面前摆好架势的高手宛若不见。

“你觉得杀他是度,还是被他杀是度?”鲁一弃是反问,也是回答。

盲爷背后是丰满俏丽的胖妮儿。她的眼神很专注,只盯着前面的盲爷。胖妮儿的出现让大护法和阴阳两天王都恐惧了,因为随着她的出现,尸气的阴寒直透三人的心尖儿。而且在金顶寺佛光笼罩之下,浓重的尸气竟然丝毫不减,阴盛依然。

“佛说,舍身成佛,杀魔亦成佛。”活佛将难题又回给了鲁一弃。

房子后面的两道奇怪气息动了。先是一个枯瘦的身影缓步出现,在初升的阳光下,就像一面破败的旗幡。那是盲爷,他的脚步不再轻灵,身形晃颤,目光茫然。

“你是说杀我身,灭他魔。也对,他没要杀我,是魔要杀我。”

阴阳两天王则朝着路对面的房子站成个“天王驾云位”,这个架势可攻可守,既能应付房子后面可能出现的突袭,又能保证能轻松退逃。

“魔由心起,其心不可度。”

大护法也没动,在没弄清楚对手目的和下一步的变化前,贸然行动是危险的。

“心由魔控。心可度,魔不可度。”

养鬼婢站在原地不动,她的目的就是不让这些人继续往西去,所以只要对方停下来了,她的目的就达到了。

“我佛慈悲,其魔何在?”

明一阻,暗双杀,这是典型的江湖暗袭方法。虽然大护法他们三个未在江湖上走动,但这样的常识未出师门就已经学过多少遍。

“其魔便是施虐于他者。你身为佛子,心向真佛,却为群魔所拥,所修法门如何得通啊。”

威胁不止一处,在道路另一边的房子后面,隐约还有两股奇怪的气息。其中有一股和拦路的丫头一样强势且不可思议,不是鬼,却是尸体,无数的尸体。

活佛似乎猛然间打了个冷战,重又闭眼垂首。只是双手大手印手法由“莲华三昧耶”变成了“召罪”。活佛手印这一变,顿时气息蒸腾,宝相庄然。

大护法和阴阳二王在距离养鬼婢十步开外便停住了,他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人,却清楚地感觉到鬼一样的威胁。

盲爷的盲杖已经可以刺到鲁一弃了。但鲁一弃现在动不了,他的整个身形竟然被活佛骤变的气相抵压住。只能是将内外身心趋于自然,顺应活佛气相的跌宕起伏。

去燃第一堆篝火之前养鬼婢就做好打算,绝不能让鲁一弃独自冒险。所以篝火刚燃起,她便鬼影似的飘然下岭,隐身在镇口的一间破屋中。等到鲁一弃和炎化雷下山,养鬼婢便悄悄尾在鲁一弃后面。

“不要!啊——”胖妮儿发出一声惨嘶,然后陡然出刺。凤喙刺挟着浓重尸气直插入盲爷的背心。刺尖血花喷溅,从盲爷胸前透出。

大护法带着阴阳两位天王快速往西面破缺而来,这段距离凭他们的脚程只需片刻就到。但事实上他们没能按朱瑱命的要求及时到位,因为养鬼婢阻住了他们。

妮儿知道权衡利弊,也了解自己的父亲,她知道与其让父亲这样失魂地活着还不如让他去死。可鲁一弃不同,他是启宝镇穴定凡疆的关键,于是胖妮儿忍住心中巨大悲痛朝自己父亲出手了。

正想着,山脚的暗沉之中传来几声低沉咆哮,隐约还可见幽光点点,是寺中散放出的大兽子。鲁一弃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腰间的驳壳枪,随即又放下。那些畜生始终暗伏不动,没一点对自己攻击的意思。看来这一把赌注赢了多少连他自己都没预料到。

胖妮儿这一刺虽然穿透了盲爷的心脏,但盲爷却没有停止动作,反借助这一刺之力,身形前移,盲杖对着鲁一弃刺出。

天梯山近看更显得无比的巍峨,层层的灰黑色云雾围裹在山腰处。按莫天规所说宝构的特征,再结合“内合气通”的特点,宝物应该是在那云雾缠裹的部位。可玉牌上的“巅之渊”和“梯起”五个字,却与云层缠裹的“内合气通”全不搭界。

鲁一弃不能避让,他只是在最后关头将残缺的右手臂抬起,下意识要护住前胸。

“天色亮了。”鲁一弃莫名其妙地自语了一下,恍如从梦中醒来。他的脸也一片通红,是因为初生的红日,也是因为漫天的火光。

残臂将盲杖拨开了一些,所以盲杖最终穿透的是左肩而不是心脏。鲁一弃闷哼一声,脚步稍有趔趄,顺着盲杖尖有血点喷溅来,直洒落在活佛佛光宝相的脸上。

鲁一弃朝前走着,走得很轻松。的确,不管是谁,只要忘却了一切、忘却了自己,那他的步伐怎么走都是轻松的。差不多走到神呼滩中间位置的时候,鲁一弃停住了脚步。而此时,东面天际之间,一轮通红的日头也刚好露出整个圆来,把灿烁的血红色洒在神呼滩上,洒在天体山上。

腥热的血让活佛睁开眼睛,他呆住了。刚才入定静思的很短时间中,他真切体会到面前这个年轻人蕴含的无穷能量。自己多少年修炼的护体罡气,在他的周围完全无着无依,就像落入到一个无穷尽的深渊中。可就是这样一个绝世的高手,竟然能以鲜血甚至生命来度一个失魂之人,那他修习的佛理又到达如何一个境界?他要不是真神谁又是真神?

大护法和两天王急速出寺门往西,却疏忽了两个异常。一是寺门内两个守位的竿子不见了,还有就是寺门上的警信和锁拿的机栝全被解开。这些现象如果是刀十六或高奔雷在就不会疏忽,而大护法和两天王从不远离寺庙,最缺的就是江湖经验和戒备心。

惊异、崇敬混合在一起,让活佛不自禁地伸手握住刺透鲁一弃的盲杖尖。他感受到盲杖上鲜血的流淌。舍身以度众生,为此流淌出的血对向佛之人是一种诲示。

就在朱瑱命安排这些事情的时候,大街上奔走的人流中又闪出两人,他们借助最后的一点昏暗天色掩护,在寺门口踅摸一番,然后也进入到寺里面。

也幸好活佛握住了盲杖尖。他这一握之力,便是再多两个盲爷都拔不出,伤口就不会大量出血,同时也避免了二次再杀。

“大护法,你带阴阳天王立刻出寺朝西,对家在那里破缺儿强入。你们到位后只管守住缺儿,不再准许人进出。高堂主,你发信号出去,让我带来的那些人由活佛府邸暗道进入,直插天梯山下。”吩咐一下,该动的马上动了。

杀为度

“暗钉传信,外面的焰苗子和亮爆儿是对家人使的遮儿。”这哨叶镖带来的讯息证实了朱瑱命的推断,更给他下一步举措指明了方向。

佛示墙另一边的易穴脉看到胖妮儿明明已经刺透盲爷,可盲爷仍旧像没事一样在挣扎,这情形让他马上想到了百足白勾虫。以百足白勾虫为引,刚开始只是附于经脉血管汇集的脊椎上,可用高声笛音搅乱心神,从而逐渐控制心智。当虫子齿口咬入髓脉,与颈椎后的经脉血管连接在一起后,就是完全的控制。但这个程度的虫扣还是可解的,前书中曾提到鲁盛孝和任火狂携手破百足白勾虫,就是在虫子齿口刚合时,用鲁家解坎的钩环针将虫子挑住,再用烧红的青钢签穿透肌肤,点烫虫子头,让其松口挑出。可如果百足白勾虫的百足以及勾触也与经脉血管相连接后,便彻底无解了。就算中扣人死了,只要经脉不断,照样能驱动躯体而动。到了这程度,就只能血破百足白勾虫,让人虫俱毁。

左天王手缠衣襟从门柱上取下哨叶镖,镖尾上系着一片白羊皮。他嗅闻了一下皮子,确定没有毒料后交给了朱瑱命。

“丫头!听清了!一念心血,含吐刃尖,刺透颈节,人虫俱毁!”易穴脉将每个吐字都清晰喊出,生怕妮儿听错了。

大护法推门冲出,红袍一挥,舞作一朵力士云护身。阴阳天王和刀十六紧随其后,并快速往两边闪走,是合围来人之势。但发镖的人早已踪迹全无。

胖妮儿亲手刺杀了自己的父亲,让她心头聚集了一团淤血始终无法散去,这便是一念心血。

一声亮响过后,一支哨叶镖钉在了房门的门柱上,嗡然颤动。

“丫头,快呀!他现在只是个被控制的尸身而已!”易穴脉又高喝一声。

连串的爆响让朱瑱命面色突变,这肯定是鲁家人行动的讯号,但他们的行动也太早了些吧。但随即他从后面的爆响中听出了蹊跷,这蹊跷当然是鲁一弃炸开西庙墙的声响。鲁家人不但抢先动作了,而且完全改变了原有的风格。

胖妮儿胸膛酥酥地一紧,一股寒意在背心散开,随即一口腥热带甜的血块从咽喉间窜到口中。妮儿将凤喙刺刺尖含在口中,血块快速在刺尖上散开,并吸聚在刺头的三棱血槽中。

后进来的人悄没声息地紧跟前面那人,所不同的是在过院入房过程中,他还不停地到处查看,似乎在寻找些什么。

“啊——”胖妮儿的这一声呼喝并不高,而是带着哭泣的长音。这次凤喙刺是由盲爷后颈处刺入,刺透了脊椎,也刺透了附着在脊椎上的百足白勾虫。沾满血液的刺尖刺入,出来的尖头却是绿色的,并且不停地泛着泡沫。虫身迅速收缩焦化。刹那间失去失魂引的作用。

先入寺的身影非常熟悉寺中路径,几个拐弯之后,直往朱瑱命所在的隐秘院落而去。

盲爷像个掉了线的木偶,折手折脚地跌落在地。果然已是尸身,虫死后便再无反应。

这人刚刚进入到寺里,从对面火光闪烁的小巷中立刻闪现出一人。同样的步法快速到了门口。同样的手法将寺门打开,进到了里面。

胖妮儿不忍看自己父亲惨死的样子,扭头旁看却正好见到阴天王碎步低身赶来,已经离自己没几步了。于是她找到个发泄心中痛苦的对象,随着一声怪异的惨呼,她朝阴天王直扑而去,势若下山的雌虎。

一个身影闪到金顶寺的寺门前,左右环顾了一下,见没人注意到自己,便一二轮退步(上两阶退一阶)上到台阶顶,然后挑缝溜边,手法娴熟地将门上机栝解了。寺门被打开一条狭窄的缝隙,那人侧身挤了进去。

鲁一弃肩上受伤,心中却是猛然一松。盲爷这件事压在他心头已经很久了,从怀疑到确定却始终没能想出个解决的办法。

街上已经满是奔跑的人,有大呼小叫救火的,也有呼儿唤女找寻家人的。但金顶寺寺门依旧紧闭,门口也没有一个人,街上奔跑的人似乎忘记了金顶寺的存在。

盲爷应该是在北平院中院就被下了招。他血留七峰柱、身陷“绞龙网”后侥幸没死,在回廊中昏迷了好长时间。可对家竟然没有对他再下杀手,其实是趁昏迷给他种下了百足白勾虫。而打那之后,盲爷每听到唿哨声便会反应异常。

这一把又赌中了。鲁一弃压抑住心中的兴奋,缓缓站起身来。然后继续以自然的动作迈步往前,跟着感觉走。

鲁一弃的怀疑是在闯出龙三角之后的船上开始的,那时盲爷的变化已然很明显。鲁一弃设局逼朱家钉子露尖儿,逼出的老叉虽然承认自己是暗钉,却不承认自己杀人。鲁一弃便将疑点落在了盲爷身上。因为每次出事的后半夜,自己总是昏睡不醒,像中了迷香,而盲爷是贼王,会摆迷弄香。另外死者致死的伤口呈圆洞状,这和盲杖刺杀人后留下的伤口是一样的。兽王郎天青离去时替任火狂传话,让他注意身边有人中了虫子。当时他以为说的是鬼眼三,可后来分析,这说的应该是盲爷。因为任火狂并不了解三更寒,但他破解过百足白勾虫,知道这虫扣的状态反应。

很容易地就能在石块间发现机栝扣子。和平常的坎理一样,无路便是死路,此处遍布绝杀的坎扣。但他的第一步和第二步都没有导致坎扣动作,这绝不是运气,这也不是因为爆破墙体让机栝失灵,而是应合了他从《机巧集》中获知的天机数,这才是支持鲁一弃第二把赌注的真正原因。

最终确定盲爷被对家所控是聂小指的死。聂小指丧命前,与盲爷碰撞了一下。秃鹫将聂小指抓提飞起后,从流落的血迹看,他是中了一记刺伤。但那时鲁一弃虽然为聂小指的死而心痛,却仍抱有解救盲爷的希望,这希望就是易穴脉。

鲁一弃喘出了口气,然后迈出了第二步。这步走完后鲁一弃没有再往前走,而是慢慢蹲下身来,细细查看了这片石滩。

但阴世更道尾端的“无地自容”让情况突变,盲爷脱离了鲁一弃的掌控,直到他被自己的女儿亲手刺死……

坚定地跨入围墙之内的一刻,鲁一弃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准备承受粉身碎骨的杀戮。可是没有,就连一点异常的动静都没有。

天色已经大亮,冲入寺墙缺口的养鬼婢一眼就看到鲁一弃,于是往这边急急飘来。

朱瑱命新的部署鲁一弃却没能察觉,他仍在按原计划行动。

鲁一弃也看到了养鬼婢,于是左手抬起轻轻摇摆,意思很明确,是让养鬼婢不要靠近。养鬼婢冰雪聪明,立刻将身形横移,在神呼滩边停住。

朱瑱命一夜没睡,他的思绪无法放松。他暗暗盘算,寺中各处坎扣全启,就算鲁一弃坎扣之学登峰造极,没四五个时辰也到不了天梯位置。天梯脚下有金顶活佛和豹姬把守,另外还有豹姬驯养的大兽子。寺外搜索的高手中有十六锋刀人的头领刀十六、据巅堂堂主高奔雷,寺中有大护法和阴阳两天王,再加上随自己而行的高手和据巅堂的人马,实力应该远超鲁家人。既然如此,为何不索性做个敞口坎,把鲁家人放进来一网起兜?于是朱瑱命在凌晨时再次发出新的指令,让追查火堆的人马举火把继续往东造成假象,镇中的巡查节奏减缓,将刀十六和高奔雷调回寺中,自己带来的高手隐在寺庙附近随时听候调遣,让据巅堂抽调好手往金顶寺聚拢。

活佛依旧抓住刺穿鲁一弃肩窝的盲杖头,将身体稍稍往前靠近了些说道:“世人并不都能度,如若不是那姑娘,这失魂之人便度了你。”

随着步伐迈出,他的第二把赌注也押了下去。这一把他押下了自己的性命。

忍住肩头剧痛,鲁一弃将咬紧的牙关慢慢松开,在脸上绽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我未度他,可那姑娘度了他。一刺之痛,了去失魂苦楚,了去凡世无助,弃躯壳,不再替凶为恶,当登极乐。我也并非未度,你没见我度了那姑娘吗?为我一介残躯,更为了苍生百姓,她忍心中万般苦痛亲手杀了自己父亲,此悲此善当趋真佛之心。”

鲁一弃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朝炸开的寺墙破口迈出步伐。

“那你知如何度我吗?”活佛问道。

鲁一弃知道自己的行动应该与火势的蔓延同步。火势蔓延的速度炎化雷已经设计好、控制好。而自己会遇到什么却无从知晓。

“天机不泄,佛理自悟。是理、是引、是谬、是惑,你自省。”

炎化雷制作的提壶爆炮威力比预想的要大出许多,结实的寺庙围墙没有破开一个洞,而是整个倒塌了一段。

“请诲。”

就在第二轮连续爆响的同时,鲁一弃扔出了提壶爆炮。声音虽然很大,却被镇中的爆响掩盖了。但还是有人听到这里的异常声响,而且不止一个。

“我佛悟道之前,俗身贵为王子,享尽天下所有富贵甘醇,才悟出无欲皆空之佛理。我辈之人无有此极致境地,所以该从另一极致入道,所修皆应落在‘苦’字上。”鲁一弃所说之理是从一部世人很少知的《苦傩脱诸经》上得来,这一佛理为大乘佛派,与藏密小乘佛学差别很大。所以对于活佛来说,观念另有新意。

一声轰然的巨响,紧接着是连续的爆响,让天梯山都在颤抖。人们还在晕蒙中没能做出丝毫反应时,又一声轰然巨响和连续爆响,重复了刚才的情形。响声和巨震后,镇中陡然火光四起,像天上挂下的火流,像地底喷出的火泉。

“何为‘苦’?”

东面的天色微微有些发青,天梯山山顶稍稍有些泛白,而此时山脚下的镇子和寺庙却依旧沉浸在黑暗中。南岭上鲁一弃布置的几堆火只剩最东边的还在燃着。镇子里不断巡查的火把长龙游动慢了、停滞了。一夜的不停奔波,此时是最困最累的时候。

“知众生苦,为众生苦,苦心、苦志,苦修,苦悟,然后方能舍私欲,弃俗体,念成灰。举止皆自然,四触皆虚空,登玄入佛境。”这些话中,鲁一弃又加入了道教的玄虚自然之道,这活佛更未曾接触过的。

从网兜里将两颗爆炮小心地拿出来,让一只手的鲁一弃颇费了些时间。寺庙的墙体很结实,这一点鲁一弃早就预料到了,所以才准备了两只爆炮。一颗爆炮放在墙根处,另一只爆炮鲁一弃托在手里。单等约定时机一到,他会对墙根处砸响一颗爆炮,这个爆炮对墙体产生巨大爆破力的同时,也会引爆另一只爆炮,这样就能确保墙体的破裂。

“如何行?”

当鲁一弃一个人偷偷到达寺庙西墙时,炎化雷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定香也点燃了,信捻子也点燃了,就等东天日头快露脸的那一刻。

“送我上天梯。”

赌为行

“你来度我?”

为了保证万无一失,炎化雷选择了多个纵火点。定香引燃硝石火料,烟花引燃油料。

“无分你我,度人亦是度己,我为天意,你为佛行。”

由硝石、油料铺子开始,搞出大的动静和光亮来。然后以屋顶上毡子为引,将火延向那些硝皮的作坊。硝皮作坊中到处是常年沉积下来的动物油脂,虽然延火速度较慢,但引燃后就不容易被扑灭了。最后让火朝骡马市的草料场、牲口栏蔓延。借助绕山而过的西风,可以将烧着的草料吹铺到整个镇子。

“当是这般。”活佛说完此话,立时出手。

炎化雷不是十分明白鲁一弃为什么会提这样的要求,首先要尽量不伤人,其次要在开始时有连续的爆燃,然后是多点的燃烧,从镇子中间朝两面铺开。燃烧蔓延的速度不用太快,让人有时间撤出。但这火势又要尽量稳定,不能被人扑灭。这种要求,本来需要十多个人才能办成,而炎化雷只有一个人,但他却能办得更好。

刹那之间,只见钢折血溅……

东西有了,现在就等时机了。鲁一弃等待的最佳时机需要炎化雷创造,时机一到,他就可以下第二把赌注了。

要从“九色天云兽纹场”过去,方法有两种,一种是解坎而行,这一点莫天规办不到也来不及。另外就是从坎面上方越过,问题是过了“九色天云兽纹场”,另一侧还有金幢白塔的坎面范围。飞越而过的办法对这座白塔也行得通吗?

都说“行家走天下,眼子盯本档”。虽然炎化雷在这镇子上没待多少时间,但他却是将周围各种自己可利用的点儿记在脑中,像油料店、火器店、铁铺、硝石铺等等。所以当鲁一弃提出要做这样一对有较大爆破力的爆炮时,他想都没想就应承了。

从环境布置上分析,白塔上肯定会有扣子与“九色天云兽纹场”相叠,而且扣子的杀伤范围很可能是用来弥补“九色天云兽纹场”这种平地坎的空中缺儿。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莫天规不仅要飞起来,而且要在合适的位置沿两组坎扣相叠的坎沿而行,这样才能安全通过。

天快亮的时候,鲁一弃独自一人来到了金顶寺西侧的庙墙之外。此时他的身上多了点东西,那是一对滑油牛皮细绳编制的网兜,用长皮索子挂在他的脖子两边。两只网兜中各装着一只马囊状粗瓷提壶,提壶中有压实的火料。壶口上装有硝石撞头,撞击下可以触发壶中火料爆炸。

合适的位置在哪里?坎沿又是什么形式?这些莫天规只有在靠近白塔之后才能作出判断,现在他要做的是先飞起来。

“按原计划而行。”

莫天规的轻功不如盲爷、胖妮儿,但功力达不到的方面,往往是可以利用器械进行补救的。“飞蜘蛛”,四翼八爪,用关外精钢以钻窍、刮片技法制成。莫天规将它机簧上紧后,“呱啦啦”一声自行飞出。蜘蛛飞出的同时,尾部窍眼放下一根金陵织造府出的三盘绞金线。飞蜘蛛沿白塔飞绕了一圈后落在塔腰的上斜面上,八爪弹扣,一齐牢牢抓住砖缝。莫天规轻提金线,将一只极为精致的小滑轮放在金线上,小滑轮轮钩上带有一根比金线稍粗的彝麻线,这线只比金线稍重,拉力却是强劲许多。然后轻轻抖拉金丝线,滑轮便沿着金线前行。很明显,那滑轮中带有单向锁齿。

“那我们底下该怎么办?”炎化雷问。

滑轮很快撞上飞蜘蛛,滑轮上环轻轻滑入了蜘蛛尾部的内开式环钩。

“管他什么厉害角色,反正我们不碰上他们就是了。”鲁一弃很平静地说道。

莫天规再将彝麻线系上巴掌宽的节纹竹夹布。这布是用皮料丝、动物鬃毛织成,极是牢固,而且每隔一段就有竹夹,用作借力。

“刚才说话的那是十六锋刀人,江湖上头等的硬扎杀手。”炎化雷的判断其实是错的。刚才那刀一样的人是十六锋刀人的首领,是刀头。

当这竹夹布卷也到位后,莫天规将布卷尾头用一只双齿猪头钉固定在左殿外墙的角柱上。双齿猪头钉和八爪蜘蛛一样,受力后,双齿和八爪会越收越紧,越拉越往固定物中钻。

等那些人都走了,炎化雷才轻轻吁出口气。幸亏是就近躲了,对家人没想到自己会在他们眼皮子下蹲着。要是盲目奔逃,肯定会被他们三路中的一路追上。

说得繁琐,其实整个操作过程却是极快。也就半锅烟的工夫,莫天规已经从竹夹布上踏空而去。虽然有借步之物,依旧步若惊涛、身若寒叶。在不断的摇摆晃动中,莫天规来到了两坎相合之处。到了此处,便不能再往前走了,加大白塔那侧的受力也许会牵动一些机栝,而且白塔下铁定没有安全的落脚位置,往前走也没有实际意义。最好的办法是从此处找到两坎的叠沿,然后顺坎沿折向另一个方向。

“还不算很晚,估计没走出太远。我们分作三队,一队往左,一队往右,剩下的往后岭。沿途注意痕迹和能藏形的暗点。”是刀一样的人在安排。他说话的语气,感觉像在切割生命。

“九色天云兽纹场”是铺开的整面。而金幢白塔坎面范围是以塔身为中心的一个圆,杀伤局势由上而下或者由下而上。这样看来,两坎的叠合处应该是在“九色天云兽纹场”上方,大概白塔半高位的一个弧线。这个位置高度很容易找到,但问题的关键是如何凌空走弧线。凌空状态无法使力,就算有借力点,也只能直来直往,很难借走弧线。

“没发现有一路标记是往岭上来的,现在晚了。”有人开口了。

莫天规看准绕塔廊的一根廊柱,发一根拉绳可以借力让他直线往西侧而去。但这样肯定会有半程以上的距离不能准确处在坎沿上。

上来的人铁石般宁静,远远就能感受到一股阴寒凌厉之气。炎化雷偷偷从石后侧出一只眼睛,他看到那群黑色人影中有个像刀一样的人。人是刀,刀也是人,锋芒之气锐不可当。莫非这就是江湖中传说的“十六锋刀人”?

时间紧迫,莫天规放弃了更细的盘算,决定冒险。一向谨慎的他极少这样做。

鲁一弃和炎化雷刚隐在紧靠半步崖的一块岩石后,下面的人就到了。

另一只“飞蜘蛛”飞出,带着一根彝麻线钉在了廊柱上。莫天规将这根彝麻线带紧,试了试劲度。然后内外气息环转周天,手、臂、肩、背、腰、臀、腿、脚一线使力,准备腾身而去。

就在鲁一弃和炎化雷站起身要往山下走的当口,鲁一弃突然感觉有异常气相扑面而来:“快躲躲,有硬点子掩身上来了。”

就在此刻,左殿后门突然蹿出一道凌厉的刀气。刀气无声,而出刀的人却发出一声怪异的低声嘶吼。这嘶吼让人听得心中发瘆,慌乱无措。这是以声夺人,以刀杀人。

索库喇点燃第三堆篝火后也没有远避,他是此地墨家后人的头领,那些兄弟和家属都被对家锁了,自己不能就这么走。墨家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暴露的,这也需要弄清,所以没等火堆燃到最旺,他就上马从隐秘小径往回奔。

刀十六出现了,眼前的情形让他想都没想就合身而出。人出便是刀出,刀出便要人命。刀落的目标是竹夹布,竹夹布一断,莫天规便会落入“九色天云兽纹场”和金幢白塔合杀的坎面中。

胖妮儿点燃第二堆篝火后原本准备越过南岭而走,却突然发现离她不远有个熟悉的身影飘过。这身影她想见又怕见,但既然见到就不能放过,于是她展身形坠在那身影背后。

刀落下,布断开,莫天规失声惊呼……

这次山下没再分出人手过去,只是由奔向第一堆火的那些火把中分出一些继续朝第二堆火过去。这在鲁一弃的意料之中,对家都是江湖好手,知道尔虞我诈、调虎离山的伎俩。

易穴脉见胖妮儿一刺穿透盲爷颈脊,终于低头喘出一口气。这一低头,正好看到下面的朱瑱命和据巅堂主高奔雷。高奔雷也在往上窥望,四目一对,便同时出手。

东边的第二堆篝火也燃烧起来,和鲁一弃的要求完全吻合。

易穴脉甩手射出几根牛毛般的芒光。高奔雷手中奔雷杵脱手而出。奔雷杵器体巨大,飞行速度虽慢,却带着无穷气劲。相比之下,易穴脉的银针显得太轻太微不足道了。

炎化雷在不住点头,他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至于鲁一弃怎么做,他无从窥出丁点儿。因为鲁一弃安排他做的事情,看起来和启宝根本没关系。

奔雷杵撞飞银针,撞穿栏墙。一时间,银针混杂在碎石灰屑中漫天飞射。

“是这样……”

面对如此刚猛的攻势,易穴脉只能不停地后退。连续双缠盘花步,一下退到十几步开外,掩身藏式静观奔雷杵下一步的变化。

“说吧,怎么帮?”

大杵飞出攻敌,是因为杵柄上还牵有一根很粗的缅白钢链条,这就使得大杵远攻近取都遂人心意。

“不知道,试试呗。但你要不帮我,就肯定不行。”

杵上铁链绕了个圈挂住横栏。高堂主运劲回拉,人随链走,高大魁伟的身躯竟然极度轻盈地跃起,沿着垒石斜坡而上,两个踢脚借力便已然落在横栏之上。然后手中链条抖收,奔雷杵活的一般跳回到手里。

炎化雷对鲁一弃的话没有表现出太大讶异,只是反问了一句:“你能行吗?”

一个魁伟的汉子,横着一把带链的大铜杵,如同天神。面对这样的高手,易穴脉很害怕。他看出,在奔雷杵运转的气势范围中,自己无法找到插针的缝儿。没有插针的缝儿,自己的针就等于废物。

“炎大叔。此地就剩你我二人,我也就不掩着、掖着了。今夜我就去启宝,但是需要你帮我做点事情。”

高奔雷高堂主从横栏上一个跨步下来,看着易穴脉紧张的样子,咧开大嘴一笑:“就落你一个了?不要紧,早晚你们还是在轮回道上碰头。”说话声也如同奔雷。

也就在这堆火燃起之后,鲁一弃开颜而笑。这笑颜很虚很慌,因为此时他要赌计划中的第一把:炎化雷不是对家钉子,而且会帮自己,能帮自己。第一把他押上的是启宝计划和他自己。如果这一把输了,启天宝镇凶穴的大事泡汤,自己也难逃敌手。

易穴脉没有说话,面上表情很是艰难。衣襟微微有些抖摆,却不是风吹的,因为此时此地没有一点风。

养鬼婢的脚程快,没多久,第一堆篝火熊熊燃起。山下河川般流动的火把队伍滞动了一下,然后马上从中分出一条支流直往篝火方向而去。

“你发抖了?不会。敢入到寺中,又能闯到这点位的绝不是易与之辈。不要给我搅什么惑相子,我不吃那一套。”高奔雷话很絮叨,这和他的身材很不相配。

半步崖上只剩下了鲁一弃和炎化雷,他们对坐着,对视着,许久没说一句话。只是静听着风声轻呼和山下人嘶马叫。

可易穴脉知道,最与高奔雷身材不匹配的是他的心眼。自己故意摆出的怯懦外相一下就被他看穿,所以易穴脉只能全神贯注寻找,找准一个平常人无法想象的位置。

鲁一弃这次的计划其实很简单,就是亲自去赌三把。可越是简单的计划破绽也越多,任何一个环节的差错都会让鲁一弃满盘皆输。

高堂主缓缓摆出个攻守兼备的起势,他从不小看过任何对手。这也是他能在江湖上混得如此之久的原因。易穴脉也收敛了伪装的怯懦,非常小心地从针壶中抽出了一根针。只有一根针,但这针比平常的针长出三倍有余。因为长,便显得这针更细、更软,或许连普通的绸帛都不能穿透。

没人再说话,他们知道多说也没有意义,一个个都立刻分头行动。

一把巨大的铜杵,一根细长的银针,双方都希望这一场溅血要命的搏杀能在最短的时间中见分晓。

“我不知道,你们不要找,该碰头时自然会碰头。”鲁一弃的回答淡淡的,但谁都听得出其中的果敢之意。这句话让养鬼婢立时明白自己该怎么做,她的决定同样坚定。

朱瑱命从心底满意高奔雷的反应和行动。毕竟是个久经沙场的老江湖,一见情形有变便骤然出手,一下抢位成功,将上边的口子封住。这样自己便可以没有任何担忧地从下面过去,转到另一边盯住鲁一弃

“过后到哪里找你?”养鬼婢也问。

朱瑱命快速地通过了下方的狭道,悄没声息地往佛示墙尾端而去,从那里出来,他就可以与活佛、兽姬娘娘会合。这样一来,鲁一弃仍是笼中的鸟儿。他先前让小喇嘛传话,就是要大护法和阴阳天王逼迫鲁一弃仓促启宝,自己便可以从一旁寻机夺取。小喇嘛未来得及说完的话,其实是让他们只留下鲁一弃一个活口。

“那你留这儿干什么?”胖妮儿心中放不下鲁一弃。

涅槃杀

“火光燃起后,你们便快速躲藏,最好是远离此地。”鲁一弃话里的意思已经是将这几人撇出了下一步的行动。

利老头差点在劫难逃。他根本没有想到大护法的动作变化会那么快、那么突然,疾风电闪一般,自己的刀法根本无法应对这种快攻。

鲁一弃的布置很简单,他让养鬼婢往东赶出三里,在明显位置燃起一堆的篝火。胖妮儿赶到东侧八里处,在养鬼婢篝火燃起半炷香之后也燃一堆篝火。索库喇到东侧十五里处,在胖妮儿篝火燃起半炷香后再燃一堆篝火。而刘之守继续往东,二十五里处同样方法再燃篝火。

大护法不止是身法招式快,更重要的是还有肢体的变化。藏传密宗,有许多功法是从印度直传过来的。像大护法所使的力士云,便是从印度佛教讲经场护场僧人使用的道场云旗变化而来的。大护法除了会力士云,他还会一种折肢软体的功法,这功法是从印度瑜伽功中蜕变而出。

“我不会那么蠢,你们也不会那样盲从。我只是让你们将那些人引走。”鲁一弃回道,“我们也来学学连珠火号的法子。”

修习这种功法的人,肢体关节可以向平常人无法达到的角度和方向弯曲动作,因此攻击对手时的方向和角度匪夷所思,这种功法叫转轮掌。

刘之守无法适应鲁一弃的说话方式:“你是让我们几个与他们强拼一把?”

利老头只是个刽子手,百碎刀刀势虽然凌厉,但招法变化很是单调。而且每一杀后有回气聚力的习惯,使得前后招的连贯环节中有瑕疵。这些缺点让他根本无法适应大护法转轮掌的变化,施展浑身解数却连一掌都没能挡住。

“不包括我和他。”鲁一弃说的同时用残手臂指了下炎化雷。

一掌击出,手臂以肘为中点快速摆晃成一个圆轮,其中包括手肘根本无法弯曲的方向。虽然只是一掌,在利老头眼中却是千百掌,辨不出孰真孰幻。而此时,利老头又处于回气聚力的状态,根本来不及回刀反劈、以攻代守。

“可就凭我们这几个人,根本无法与他们对仗。”索库喇说。

手掌落在右肋上,身体随着手掌跌翻而出。利老头所能做出的反应就是发出一声带着血腥味道的嘶喊,这嘶喊中惊骇多过痛楚。

“没处存身就不藏了。”鲁一弃的话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

大护法一招得手,未等迈步追击出第二招,那边杨小刀就已经赶到了。所以第二掌只好转向杨小刀,同样是角度方向无法预知的怪异一掌。

“看样子是要搜镇搜山,想将我们逼得无处藏身。”刘之守说道。

杨小刀出刀了,刀的路数竟然和大护法那一掌同样的转轮状摆晃,莫非他也学过类似的功法?

黑暗的寺庙中突然闯出一大堆的火把,然后散成数条火龙在山下游动起来。而原先同样黑暗的街市居所间,也突然亮起大片火把,直往两面山岭和东西谷道蔓延开来。

没有,杨小刀不会这样的功法,他只是很自然地捏住刀柄,以手腕为中点圆轮转动。虽然手臂不具备大护法那样的功法,但手腕是个正常人就能往各个方向转动。更何况杨小刀的手腕不需要自己转动,完全是靠刀子的带动。这把庖丁刀就像活了一样,刀尖始终追着血肉筋骨而行,似乎有种天生追逐血腥的灵性,所以不管大护法的手掌如何动作,幻化出多少个手影,那刀始终追住无数掌影中的真手不放。

鲁一弃没有说话,但他心里清楚必须马上动手了,朱瑱命已经将他逼到了绝处。而接下来山下情形的变化,却让鲁一弃拟定的计划能否付诸行动都成了问题。

没有人愿意以手碰撞利刀,包括大护法,所以他身形流水般地后退。

“火号延伸最快最密的是东面,别是要把归界山的一对老妖魔给招来吧?”胖妮儿对归界山的天葬师和弯腰老婆子心有余悸。

杨小刀发了狠,步步紧逼。因为这是个机会,只要大护法退逃的过程中稍有迟疑,这只变化无穷的手瞬间就会没了。

“那是连珠火号,朱家急传远信儿召唤人手用的。”炎化雷见到第一支连珠火号后便已然确定。

但突然出现的人救了大护法这只手。他们从烟火中连续窜出,是据巅堂调集的高手,得到指令配合大护法和两天王进逼西墙缺口。

鲁一弃这次凝神入定的时间不长,他是被半空的爆响和刺眼的光华唤醒过来的。

杨小刀手中刀子划出两道炫丽的诡异光道,这是惑目掩形。随即转身,拉着利老头直奔寺墙的缺口而去的。现在形势反了,对家是要进逼而入,那么自己和利老头就该守住缺口。要是再让这帮瘪孙冲进去,里面的鲁一弃就真的没机会办成事了。

朱瑱命盘算了一下连珠火号的传播速度,到归界山处大概在两个时辰之内。然后那里人马出山往金顶寺赶,最快在明天天黑之前可以赶到。而从自己得到的信息分析,鲁一弃现在才是查找阶段,就算已经看出宝构所在,也是需要做些准备才能动手。今夜肯定是来不及的,明日白天也不可能,他们以少攻多还要破解坎扣在白天是很不利的,所以鲁一弃最早也要等明天天黑之后才能有行动。到那时,自己的人都拢回来了。

目的、方法都正确,可守不守得住缺口还要看能力。现在他们两个面对的是一群高手,一群不惧生死、训练有素的高手。这些高手不慌不忙,以有条不紊的队形缓缓往缺口围拢过来。手中兵刃摆出的都是必杀招式。

连珠火号是一种夜用火信,类似于烽火台。但它不是一线传递,而是辐射状传递。第一个火信发出后,周围见到的暗点、关卡都会继发火信,如此连续而去,可以覆盖所有朱家控制范围。

刚到缺口,杨小刀一下子将利老头扔在地上。然后迅速回身,以一招平刺捅牛式杀出。从对家高手的队形和人数来看,这样的招式无法守住整个缺口。但杨小刀没有换招,因为捅牛式的力道气势非常刚猛,他想以这样的攻招震慑住众多敌手。

“能用的人手似乎少了点,这样,你让据巅堂放连珠火号招归界山人马回来。”

一刀见血,殷红一点就在咽喉处。赶在最前面的高手攻势才起,手中兵刃便再难推进半分。刀中咽喉,却未毙命,刀尖刚入皮肉就马上停住。杨小刀很聪明,眼下目的是阻住对方,并不是要杀人。将对家一个人用刀抵住,左右他的行动,可以让其他高手投鼠忌器。这就像个肉盾牌,可以加大自己的防守面。

金顶活佛,是个绝世奇人;兽姬娘娘,是朱瑱命派驻此地的绝顶高手;面前这大护法和寺中阴阳两位天王,这三个也是各有奇修。但除去这几位,朱瑱命觉得寺中其他所谓高手,应该不足为用。

刀入毫厘之距,制住的高手却不敢退,如此快的刀速,他退逃不了。扇形围住缺口的人群中一个身影侧身而进,想从缺口的边上突闯进去。杨小刀刀尖微微带力,刀上所抵住的高手立刻人随刀行,否则半边喉咙会被切开,而移动后的身形正好挡住试图闯入的高手。

正在朱瑱命思绪起伏之时,房门口红袍一闪,进来的是活佛手下大护法。大护法先合掌为礼,然后向朱瑱命回复外面的情况:“按门长吩咐,寺内外所有照明尽数灭了,各处坎扣也都启了。重要关口已安排了高手守护,兽苑中的大娃子(凶猛大兽子的代称)散放出来。兽姬娘娘亲自守着寺后天梯处。而活佛也出了经室,说是今夜要会一个有缘之人。”

又一个身影扑出,直奔被制住的高手。杨小刀有些愕然,因为他看不出来者是要走什么路数,但他意识到不妙。

活佛府邸中,朱瑱命再次将自己的安排梳理了一遍。先固守住天梯下的范围,然后驱动人手搅出鲁一弃,拿人也好,拿东西也好,都是上策;再不济的话,也要逼得鲁一弃仓促动手,那样自己可以从一旁伺机夺宝。计划滴水不漏,可心中依旧惴惴,少了霸者该有的自信,也少了道者该有的定性。这都因为鲁一弃是个天才也是个鬼才,所做之事都是正反之极,不是正常人的思维,也不是江湖人的套路。面对这样一个对手朱瑱命真的感到有些心力不足。

扑出的身影没有一丝犹豫,一掌推在肉盾牌的背心。杨小刀的刀想撤回都来不及,一下便刺穿了肉盾牌的咽喉。而与此同时,一股刀风从肉盾牌的身后斜砍而出。

这一次鲁一弃入定的心境又与早上不同了,身边的情形变化,对家的情形变化,反倒让他一下放下许多累挂,行事更加从容。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全身心地去感知,拼却性命去完成要做的事情。

杨小刀的刀一下被尸身挂住,无法运转,而且就算他及时将刀抽出,他又小又短的刀子隔着死去的肉盾牌也无法够到对手。

“已经够了,我再定会神。”鲁一弃说完就不再理会其他人,径自在半步崖上盘腿坐下。

杨小刀只能急速退避,连刀都来不及抽回。很险,对手的刀风紧贴着杨小刀的脸面前胸而过,刀风刮过肌肤时火辣辣地生疼。刀是躲过去了,可手中没了刀的杨小刀又能有何作为?

“这帮杂货够刁滑的,这下我们什么都看不到了。”刘之守恶狠狠地说。

胖妮儿转身直扑阴天王而去,其态近乎疯狂。而阴天王却是冷静的,转瞬间他便将如何应对这样一个疯狂攻势的思路理得分分清清。身形站定,双月牙对扣,脚步丁字,脚尖弓形,这是个顺让拦砍的招式,也可弹步扑杀。而且对扣的双月牙横翻切,形成一个刃旋,这相当于给神志有些紊乱的胖妮儿摆下了一个器扣。

果然,寺中灯火才灭,寺外的那些灯光也相继熄灭。由此可知,金顶寺在此处的力量已经控制到每个角落,所以墨家后人暗伏此处这么多年,很可能是对家故意敞着网没收。

胖妮儿完全失去理智,弯身垂头,样子和发狂的疯牛相仿。“裂魄凤喙刺”也没有弹伸出双倍长度,而是贴紧压在身前。脚步虽然快速,却是跌撞杂乱,根本无步法路数可循。像这样朝着阴天王而去,无疑就是把脖颈往双月牙上送。

“这才刚刚开始。”鲁一弃很淡然。

当胖妮儿距离阴天王还有五步远的时候,阴天王确定这女子要死在自己手下。到这地步,不管她是进、是停、是退,都没有任何招数回天了。

“看来有人走漏了我们的行踪,寺内开始防范了。”胖妮儿分析道。

当胖妮儿距离阴天王还有三步时,她突然停住了脚步。也许是月牙刃口的阴冷寒光让她稍稍清醒了些,可是来不及了。阴天王弓形脚尖用力,弹步而出,左手月牙钺燕翅展,以助出击的身形平衡,右手月牙钺水平横劈。此时胖妮儿要是抬头,就可砍下整个头颅。如果不抬头,那也能将头颅劈成前后两半。除非……除非胖妮儿的头颅是钢铁所制,否则必死无疑!

说到这里,他们发现山下金顶寺中突然有了变化,那些亮堂的灯火相继熄灭。金顶寺一下没入黑暗中,再也看不清什么了,倒是寺外店铺住家的灯火反显得明亮了。

“叮当”一声脆响,月牙钺没能劈入头颅。这意外让阴天王惊愕骇然。本来铁定会一击成功的招数突然发生变化,阴天王下意识回撤月牙,以便自保或再击。

“东面是活佛府邸,很隐秘。我去寺中转过多次,竟然没有见到通道。应该是采用的暗门暗道连接。”

也就在这错愕之间,也就在这月牙下意识地回撤之间。阴天王没有发现,有一点寒芒挟凌厉尸气,随着月牙钺回撤势道一同奔自己而来。

刘之守又接着说:“西面山脚下那片乱石叫神呼滩,石头是山上塌方滚落下来的。不过那些碎石刮风时会发出怪音。藏民认为那是神的召唤,所以此处也是寺中一个供奉的场所,在旁边建了个小的佛阁。信徒们常会将带来的各种奇异石块供奉到石滩上,这些奇异石块中最多的是白玉原石和金矿石,喇嘛们从此处也有不菲获利。为防外人偷取供奉的矿石,寺庙西面围墙特意绕个弯,将那乱石滩尽数围在了里面。”

挡住月牙钺的是“裂魄凤喙刺”的刺尖。刺尖为三棱槽,三槽在顶端汇作一个月形弧弯,平削成刃。这一点与阴天王的月牙钺很相像,但只有黄豆大小。而胖妮儿就是用这黄豆大小的一个弧形刃口准确挡住横劈而来的月牙钺。

“有时也住人。”索库喇插嘴道,“寺里修筑,从外地招来的帮工匠人就住那里。”

阴天王没看清胖妮儿弯腰遮掩住的“裂魄凤喙刺”,也没想到“裂魄凤喙刺”不需动作便可利用机栝弹射变长来杀人。而且刺尖出击时,它的攻击面最小,在回撤的月牙钺刃光掩映下,惊愕中的阴天王根本没有察觉。

顺着鲁一弃所指,刘之守一一作答:“庙后靠近山脚的那一排是兽苑,养了一些兽子。具体品种却不清楚。”

凤喙刺插入阴天王面门没有费太大的力。一则是刺尖太过锐利,再则借助了阴天王前冲余势。刺尖从右眼插入,从左后脑刺出。前面鲜血混着瞳孔的黑色素顺着杆身棱沟往外挤拥,脑后鲜血混同脑白顺三棱槽喷溅而出。

“有几处地方没搞清楚,你们帮我辨辨。”鲁一弃言语很客气。

以必死之状博对手一击毙命,这一招叫做“凤凰涅槃”。因为招式险恶,稍有差池就会要了自己性命,所以胖妮儿从未使用过。而刚刚状态如同疯癫的她抛却了心中所有,只觉得生死皆可、杀命为快。这才使出这性命处于巅毫间的这一记绝招。

虽然鲁一弃说这里的事情要急着办,但他首先做的却是选择一个和早晨截然不同的时间段再次登上半步崖。

阴天王的尸身随着神呼滩上碎石一同往下滑滚,胖妮儿眼中的泪水也同时滚滚而出。这一杀,让她心中的悲痛、酸楚彻底宣泄出来。

藏地的天只要黑下来了,那就特别的黑,像天梯山这样一座大山在面前,都模糊得几乎看不见。但金顶寺却仍然格外耀眼,上百处的酥油灯和柴缸燃得很旺很亮,而且彻夜不灭。

阳天王立刻收住脚步,阴天王只是一招之间便遭毙命,自己的胜算又会有几分?不过他见金顶活佛站在那里,好像还制住了对家一个什么重要人物,所以决定先远远避开,静望其变。

“此地墨家后人的暗点一天内全被挑了,这情形不急不行呀。”鲁一弃话说得很诚恳。可心中却在想着一件不知是否诚恳的事情。

活佛是在一团祥和之气的笼罩下突然出手的,而且力道刚猛强劲。但并非所有出手都是要人性命的,活佛一掌之下,未曾穿入鲁一弃身体的盲杖后端断裂了,三指一绞,生生拧断穿透身体的盲杖尖儿。盲杖断作三截,中间一截仍留在鲁一弃的身体里。没有办法,只有这样才能保证鲁一弃不会失血而死。

“需要这么着急吗?”刘之守问。

解除了盲杖的累赘,活佛单手提托在鲁一弃腋下,似架似拎地带着鲁一弃转身便走。

“不等他们了,这里的事不能等。”鲁一弃说。

“把他放下!”养鬼婢发出一身娇叱,纵身便追。

“那是好事,师傅到了,好多事情就有人拿主意了。”刘之守听到这消息很开心。

胖妮儿回头见此情形,擦一擦眼泪也立刻提气纵步追扑过去,速度一点不比养鬼婢慢。只是在经过盲爷尸身时,脚下稍稍迟疑了一下。

“哦,是个好信儿,说我们门长领着人从正北方向过来,本来这两日就到的。可是木讷亚山积雪融化,寻博尔地大溪暴涨,他们绕道从奇答亚湖走,大概三四日能到。”

阳天王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也一样紧紧跟上。

“你得了什么信儿往回赶的。”这次是胖妮儿问的。

鲁一弃被活佛带着走很轻松,自己几乎是脚不沾地。但他开始为后面追过来的养鬼婢和胖妮儿担心起来。活佛虽然走得很快,脚下步法却是有规律的,廊尾亭一段,他走的是五四三循环步,绕白塔那一段,又改作连二的顿滑步。在这里,鲁一弃还看到廊里廊外一些已经启动了的机栝。两根廊柱崩弹出由上而下四层莲花锥;廊外平地突兀竖出两根尖顶四方的穿天柱;靠近白塔那边,地面上斜插了许多支燃烧着的箭杆。

“我不知道你们在这儿,我窥到他们是在按一个掌形标志行动,所以逃出后,见一路标志未曾有人马行动,便想赶上来看看是谁,也好通知及时逃离。没想到就走到这里遇到你们。”索库喇说话时眼光中有种迟疑,不知是害怕说错了,还是刻意保留着些什么。

有人已经闯到了这里,是墨家人?还是鬼眼三他们?不管是谁,他们肯定中了坎扣,不死即伤。

“是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的。”鲁一弃再次强调问题。

天梯山山体朝南的山脚处,有平整的裸石壁面,上头画着色彩艳丽的岩画,岩画的内容都是佛显世人、散花赐福、飞天圣女等佛家故事。在岩画的左侧,有一路蜿蜒往上的石阶。石阶不宽,陡度却很大,需要手足齐用才能攀上。

“我得了个信儿往回赶,却发现据巅堂人人马异动。跟踪之后才知道,他们竟然是对墨家门人的居家所在和家属动手。我凑近窥看,结果被发现,好不容易才厮杀出来。”索库喇的汉语很好,甚至还稍带些京味儿。

金顶活佛带着鲁一弃是直奔那石阶而去的。但还未踏上岩画前的小径,突然有人喝问:“佛爷,这是要往哪里去?”声音洪亮,犹如半空中落下一个炸雷。

“那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的?”鲁一弃这次是问索库喇。

鲁一弃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左右扫视,却未见到发声之人。

“没有。”刘之守断然回答。

活佛对这问话却无动于衷,似乎早就料到,他低眉垂眼回了一句:“上天梯。”

“你通知他我们在这里的?”鲁一弃知道这问题必须问刘之守。

“不行!”洪亮的声音再次响起。

等索库喇走到近前大家才看清,不管是人是马,都身受多处外伤。伤口都未来得及包扎,鲜血兀自流淌着。

“行因我欲行,你能奈何?”活佛依旧低眉垂眼。

“是索库喇。”刘之守认出那人是此地墨家后人的头领索库喇。

“佛爷,你这是难为我呀。主上要我守住这天梯,你要上也得主上发句话。”

人是从后岭一条隐秘小道上来的,马和人都歪歪斜斜的,走得很不稳当。

凭眼力找不到说话之人,鲁一弃便用超常的感觉去寻找。那面岩画上有一处气势蒸腾,发出声音的莫非是这画中人?但未等鲁一弃进一步细辨,他突然感觉到另一个熟悉和可怕的气相,就在身后坡下的墙弄里。这气相既有道家之气的自然玄妙,又有王家之气的霸道决断,是朱瑱命!可奇怪的是,朱瑱命那股气相始终静静蛰伏于原地不动,他有何企图?难道是在寻找最佳的时机进行偷袭吗?不会,他所图者必定比偷袭之事更有深意。

“有人来了。”养鬼婢心性淡薄,所以发现力和警觉性就比其他人要好许多。

“朱家门长就在附近,此地不宜久留。”鲁一弃小声提醒活佛。

看来原先的计划不能实施了。既然摸不清身边人的底儿,那么有些事情必须是亲力亲为。可许多重要的环节自己能完成吗?面对这个疑问,鲁一弃脑海中闪出个“赌”字。

活佛眼皮稍稍睁开了些,然后朝着石壁朗声说道:“等不及了。参佛理数十年,只为今日这一刻,不容怠滞。”这话语气很是诚恳。

是呀!人心隔肚皮,那么每个人都可以被怀疑。鲁一弃思绪再次被拉扯开。前几次启宝,突显的暗钉都是出人意料的。炎化雷是朱家暗钉的话,那刘之守也可能是。虽然他带去归界山的人都死了,可与“奔射山形压”相比是微乎其微的。还有,他为什么一定要带自己绕路而行,不让自己和其他人会合了一起走?是否他知道会出事?

“那真没得说了,我受朱家恩宠也有几十载,不能连这么一处狭边儿都守不住。”画中人语气虽然婉转,其意却是绝无商量。

“也许我说得有些过,可人心隔肚皮,谁能包得齐?”刘之守依旧坚持自己的疑虑。

鲁一弃搜索到了发声点,可他怎么都不能相信自己的感觉,因为感觉到的和眼中所见、耳中所听的差异太大。

“也好。既然这样,丫头,我们先靠壁子,在一边待着,等其他人到了把事情搞明敞了再说。如果实在明敞不了,我们也犯不着蹚这浑滩子,你跟我回浏阳老家。那小子要在意你自然会跟来,不在意你,跟着他也是枉然。”炎化雷说话虽慢条斯理,表达出的意思却是隐实有序,很有分量。

那处岩画是群飞天女子,个个身材丰盈妖娆,面容珠圆玉润,装束近乎赤裸,手持各种乐器。应该是《佛临世》“九龙灌天浴”中的天乐圣女。

“你怎么知道不会?”胖妮儿反问了养鬼婢一句。

让鲁一弃感到奇怪的是,这些飞天画像形态都是呈倒挂天和横飞天,就算朱家有什么变颜术能把人装扮得和画儿一样,这人也没法总是倒挂或横挂在光滑的石壁上。再有,如此美貌的画像,没一个像是能发出那种洪亮声音的。

“不会的,不会这样的。”养鬼婢听出刘之守对炎化雷的怀疑。

“看来你定是要阻我修为。”活佛缓缓抬起头来。

“炎前辈现身了,怕就怕其他人全现不了身了,那你的说叨就没人给佐证了。”刘之守的话很有道理。其他人都不出现,也就有可能是被炎化雷下手杀了。

“世人蛊惑谎诈无数,活佛不入世,不要误信世俗妖言,反误入了魔道。”

“不是,我离开时,利老头和杨小刀两个已经走了,另外三人还在一起。”

的确是一个圣女画像发出的声音,而且是个倒挂天的持琵琶圣女。鲁一弃感觉出了她嘴唇的微动和说话时气相的起伏。

“所以你是最早离开他们的,你走的时候他们几个还在一起。”

找到正点,许多奇怪现象就能看明白了。鲁一弃用鲁家技艺中的“五分目”看出,那画像不完全是倒挂的,准确说应该是跷脚趴伏着。

“的确,我是刚刚和你们扎堆儿的,又是由鬼丫头带着现身的,被怀疑也是在情理之中。”炎化雷很通情达理。

“形若圣女,声若洪钟,似挂实伏。若说妖孽,谁出其右。活佛不但深陷俗恶之中,尚有妖魔为伴,难得清修不进,佛理难通。”鲁一弃在金顶活佛身边轻声说道。现在唯一能凭借的力量就是活佛,必须将他拉在自己这边。

“炎大叔肯定是众矢之的。”鲁一弃说道。

“此女并非妖孽,而是朱家门长妾伺兽姬娘娘。因她精通豹房秘术,所以门中又都唤她豹姬娘娘。此处为她守护之处,也是她练功之处。身形下伏如倒挂,是为阴阳倒修,以外阳滋养其私隐之处,以蕴豹房术所需真气。但这种行功法子也有弊端,会让所收阳气汇聚颈喉以上,包括颜面。阳聚颜面使得面润如霞,汇于颈喉,却使得其音如钟如鼓,不让须眉。”活佛这人实诚,倒不是着意想反驳鲁一弃刚才话里的意思,而是就事论事,听着却是在为豹姬娘娘辩驳解释。

“后来就散了。相互间都怀疑对方为朱家钉子,都不愿意打堆儿走。”

活佛所说阴阳倒修的这些话让鲁一弃心中猛然一颤,他由此一下想起玉牌上“巅之渊”三字。“巅之渊”,以巅为渊,高低互换,不也有着阴阳倒行之意吗?“内合气通”之处,这走气不聚气的位置本该在山的哪一处?是巅?还是渊?可从山势上看,不管是巅是渊,都不应“内合”所说的无日月少四净。

“后来呢?”养鬼婢轻声问道。

双奇解

和自己预料的不一样,难道自己最先的判断是错误的?鲁一弃看了胖妮儿一眼,胖妮儿也在低头想着什么。

就在鲁一弃暗自思忖之间,突觉出一股凌厉杀气从金幢白塔那边缓缓移来,让人感觉如有锋刃切肤。移动的过程是断续转折的,应该是在解坎而行。

“不是,第一个像是被利剑砍扎开了心肺,另一个却是脖颈处被利刃割破。”炎化雷否定了鲁一弃的判断。

鲁一弃没有说话,而是转头看了活佛一眼,活佛脸色很艰难。的确,前有豹姬挡道,后有朱瑱命暗中窥观,现横地里又一把锋芒杀来。这种局势中,活佛不但要自保,同时还要护住受了伤的鲁一弃,就算是真仙真佛在此,也难免心中局促。

“伤口圆洞状,为尖锐物所刺。”一旁发呆的鲁一弃突然插话道。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清醒过来的。

“唯一之路只能从豹姬娘娘这里突行,赶在其他强援到来前抢上天梯。”鲁一弃像是在自言自语。

“是墨家那两个小伙子,一个在出归界山的当晚就被人杀了,另外一个黑小子守着尸体,结果第二天天亮时也被人杀了。”

活佛相信鲁一弃的话。在他眼中,鲁一弃是个通透佛理、以心御敌的绝顶高手,有他与自己并肩而进,闯过豹姬娘娘这一关应该是件轻松的事情。

“那为什么又散了?”胖妮儿问道。

于是活佛架着鲁一弃就往前闯。见活佛要强行,那豹姬娘娘暴喝一声:“佛爷,若要强行,可别怪我无情。”

“都散了,才走一天就全散了。刚开始分歧就很多,因为不见了鲁门长,他们进退各有想法。最后说先到这里走一趟,能找到鲁门长就好,找不到便各自回头。唉!”炎化雷说到最后又叹口气。

话刚说完,石壁已是一阵喧哗。鲁一弃一听就知道是机栝张簧上弦之声。岩画范围很大,涵括了从塔外廊到天梯山石阶下大部分的路径范围。所以坎面的杀伤范围也很大,只要是踏上岩画前的路径,便再也无路可行。

炎化雷到了,可其他人却一个都不见。

艳丽的石壁岩画在发出响声后出现了一些微小的变化,而每一个变化都意味着一种杀扣或困扣的存在。

养鬼婢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和她一起的还有炎化雷。炎化雷加在炊烟中的火星是他独门的暗信子“飘飞星”,没曾想直接就把养鬼婢给招来了。

鲁一弃注意到了每个变化,《机巧集》与《班经》融会贯通,他心中的坎扣之理已经到达一个巅峰的境界。从这些变化中,鲁一弃可以肯定十五种以上的扣子存在。在他正对的岩画区域中有“八足抛网”“窗形快口枷”和“刺猬靠”三种,然后往西面依次有“云霓圈”“田字切”“九九归一穿山矛”“随风血罩”等等,往东依次有“天蟾吐金”“落地座”“梦笔生花”等等。其中还有两处鲁一弃看出弦簧所在,却辨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扣子,因为只有管眼露出,估计不是腐液、毒水,就是熏烟、药雾之类的。

养鬼婢到南岭岭后时,鲁一弃正抓着凶穴方位的玉牌怔怔发呆。刚才他突然一声嘶叫呈昏厥状,胖妮儿和刘之守只好赶紧背起鲁一弃往岭后走,避开了据巅堂的巡哨。

往东的鲁一弃他们可以不加考虑,因为从自己的立身处往天梯石阶是要往西去。这一段的扣子却是比东边要多,在十种左右。

踪被觉

坎子行从古至今,没一个人能连续从这么多机关中闯过。记载中最多的是唐代的坎家奇人墨非嫣,这是墨门中的一个奇女子,一生钻研坎扣之理。在她六十三岁时,独闯安禄山的听天堡,在堡中第二层布战厅中,连续闯过六道扣子,可最终还是丧命在“十切斧形闸”下。另一个就是宋朝的锦毛鼠白玉堂,他在逍遥楼落入“雀铃网”被乱箭射死之前,已经连续闯过五道扣子,然后又躲过“雀铃网”网口的莲花刀刺,算是过了五道半。这两人被称为坎子行中的“墨白双成”,是后人的标杆和楷模。

于是活佛的弟子用藏语对那小喇嘛吩咐几句,收供的小喇嘛立刻转身匆匆而去,就和他来时一样急促。

而现在是十道以上的连续杀扣,强闯而过的可能几乎是没有的,因为设坎之人会考虑到坎扣的连续性,后续扣子的杀伤会针对前一道扣子可能被突开的缺陷。

朱瑱命听到这话时,正好是将一个周天的气息回转过来,这轮运转让他感到四肢百骸中全是轻松:“好,让外堂锁紧几处隘口,流哨儿遍撒,把人给我找出来。”

“活佛,这些坎扣你都能避过?”鲁一弃希望听到活佛肯定的回答。

活佛的弟子在朱瑱命的房门上敲了两下,然后躬身合掌,用蹩脚的汉话对着门缝说道:“外堂消息,鲁家一男两女已到了此地。”

“什么坎扣?”活佛表情很茫然。

就在此时,有人急匆匆往上方静室而去,这是有紧急消息报给金顶活佛。很快,一个中年喇嘛带着个年轻喇嘛直接来到朱瑱命房门外。中年喇嘛是活佛的亲传弟子之一,而年轻的是寺庙口收供的。收供的喇嘛也收取各种信息,是寺外信徒与活佛联系的一个通道。

“就是画壁之上的那些机关暗器。”鲁一弃生怕自己所说的坎扣对方无法理解。

可到现在识宝灵童和祭魂师仍未有消息传回,朱瑱命很不安。

“啊?那壁上有暗器?”这活佛完全不知道坎扣之理。

朱瑱命到达金顶喇嘛寺已经好几天了。这些天里,他用秘制藏药和道家行气法将所受内伤好好调治了一下。前两天归界山传来讯息,说“阴世更道”上奇坎动作,山崩道塌。鲁家人正陷其中,鲁一弃踪迹不见。这出乎了他的预料,人和东西都没得到,两条线索都断了,所以他立刻派出识宝灵童和祭魂师,这两人可以生见宝、死见魂,不怕鲁一弃能逃到天上去。同时让各处赶来的朱门高手,也都汇集到归界山一带去进行搜索。

如刀般的杀气已经过了白塔了。鲁一弃感觉出来,这刀子般的气相在南岭上出现过,炎化雷说是叫十六锋刀人的杀手。

在金顶喇嘛寺东边偏院的一个房间内,朱瑱命正在盘腿运息、调理内元。

在绕塔廊尾端,尸气纵横,鬼气森然。肯定是胖妮儿和养鬼婢遇到了非同一般的对手,正全力搏杀。这点从尸、鬼二气可以看出,她们此刻已经将功力发挥到了极致。

鲁一弃的感觉已经不再迷离,只是无法从另一种境界中脱出。于是他害怕了、畏惧了,不由自主地想挣脱、想逃离。但这所有的努力只能是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如同受伤了的大兽子。

朱瑱命那边依旧没有动,他是在等待最合适有效的机会。

远远地已经能听到山脚下有马挂铜铃的声响,应该是据巅堂巡哨的到了。胖妮儿、刘之守迅速找合适的位置伏下,准备迎敌。

豹姬娘娘上好弦簧后的坎扣都是用“影随形”光动咒触发的。现在不管鲁一弃他们往哪边动,只要身形变化,带动光线变化,就能启动咒符。咒符启,便会发无形力,或跳、或颤、或抖,牵触弦簧动作。

养鬼婢走了,刘之守他们也开始着急起来,因为鲁一弃始终没有从迷离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没有援手。活佛无法依仗。对手已经逼到近前。只能靠自己,不!必须靠自己和活佛的联手。鲁一弃的目光在查看,思绪在飞转。

养鬼婢说完身形飘飘,往山下疾奔而去。

该看的都看了,该记的都记了,该算的也都算了。破解办法已经在脑海中形成。接下来就是要正确且准确地去做。

“他们到了。我去看看。”养鬼婢并不说得很明白,“我要回来迟了,你们就到岭后等我。”

“我说动,就走;起,便直跳;跃,便前跳;定,便停;伏,便俯身。”鲁一弃面色凝重地对活佛说,只有与活佛统一了口径,接下来才能按自己的要求和目的往前闯。

“火星子怎么了?”胖妮儿对不明白的事情总会追根问底。

活佛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但目光与表情显露出的却是坚定和信任。

“那火星子。”养鬼婢轻声说道。

行动的信号统一了,另一个关键就是所行距离位置的控制。连续布扣的坎面中,哪怕半脚掌的偏差,都会导致性命毁于顷刻,所以必须有个鲁一弃和活佛都熟悉的定距法。

鲁一弃没有说话,他仍沉浸在自己的感觉中。

距离确定最常用的是八卦位数。可这活佛深研藏密佛学,对中原道家理数没什么了解。于是鲁一弃想到密宗佛学典著《藏佛七轮释身》。书中说人体有七轮为持,其中一轮体外,为“梵穴轮”,六轮体中,为“顶轮”“眉间轮”“喉轮”“心轮”“脐轮”“海底轮”。七轮以体外“梵穴轮”为始,然后各轮之间位置距离各不相同。这计量位应该是活佛所熟悉的。

“什么?”“看见什么?”胖妮儿和刘之守一齐问道。

“九丈坐佛七轮之距为行,行前听我读位。”鲁一弃这是要以九丈高坐佛的七轮距进行位置确定。

“看见了吗?”养鬼婢突然问道,也不知是在问谁。

活佛再次坚定地点点头。这种距离确定法,对他而言如同搬弄手指般容易。

感觉是迷蒙的,就像山下的袅袅炊烟。鲁一弃在迷蒙的感觉中寻找亮点,也是一个气跃点、宝耀点,就像随着炊烟飘出的火星。

拔出驳壳枪让鲁一弃感觉有些艰难。右手已经残缺,只能用左手射击,可刚才盲爷的盲杖偏偏又是刺穿的左肩窝。

于是他微闭双眼,聚气凝神,身心都趋于自然。然后从凡胎肉体之中幻化出一个无形的自己,投向那座寺庙、那座山。

手臂已经不能抬起,所以驳壳枪只能靠手肘提弯平端在腰间。

胖妮儿的这句话提醒了鲁一弃,自己来的正事还没做,据巅堂轮班巡哨的手下可能一会儿就上来了。

“砰——”鲁一弃第一枪只是为了找基准点。有了基准点,才能找到正确的感觉。

“废话说多了没用,管他朱家、牛家,让一弃哥把宝构的准地儿瞄好了,我们启宝镇穴完事走人!”

轻吐深吸,聚气凝神,身心尽趋自然。鲁一弃感觉之中已经没有了自我,肉体仿佛已经融入空气之中。一时之间,其气势纵横腾跃,如云行空、水行涧、光华灿天东。见此气相,朱家众多高手惊异了、错愕了。就连见过鲁一弃气相的朱瑱命都暗暗称奇,才数日未见,这年轻人所携气相中蕴含的能量变得更为强劲,给人一种无所能拒的感觉。

“这之前我总以为据巅堂是朱门在此地的力量,喇嘛寺可能是被其所利用。从没敢想金顶活佛也是朱门中人啊!”刘之守心中不由生出些寒意来。因为如果连寺中活佛都是朱家人的话,那就等于说脚下这片地域上,不管是哪一族、那一部,也不管是穷是富,为牧为商,都是受他朱家控制和操纵。

所有的机簧弦线位置以及动作形式在脑子里再次梳理一遍,将这些概念在意识中预构成一幅画面,这画面在他感觉中拉近、再拉近,拉到他能探手可及,拉到他可以一挥而就。

“这么说喇嘛寺是朱家的暗巢子了?”胖妮儿的追问有些弱智。

“动,心轮!”鲁一弃一声轻喝。

“的确不是巧合。”一直没说话的养鬼婢轻声开口,“朱家为了恢复帝家,在各地设下堂口和明、暗点搜罗经营钱物,作为行大事的费用。我曾听说过,每年供奉钱物最多的是一座寺庙,想必就是这里了。”

鲁一弃话音未落,活佛身形立动,带着他冲到九丈坐佛的心轮位。

“从小径的滑贴,两市的对称,以及寺庙中各建筑的位置来看,不应该是巧合。”鲁一弃坚持自己的观点,“而且寺庙建筑手法是平高台,陡落阶,贯长廊,全围墙,这些都是最适合坎子家预设坎扣的建法。”

活佛和鲁一弃才动,另一边机栝也瞬间触发。首先是正面范围中的“刺猬靠”,但它的弦簧只动了一半,便卡在了那里。因为鲁一弃在说出“动”的同时开枪,子弹正中“刺猬靠”主括位,主括撑板卡入齿杆,扣子无法继续动作。

“或许是巧合吧?”胖妮儿很有学识,有学识的人很难说服。

第二枪射中“九九归一穿山矛”藏在石缝中的挂弦,枪响弦断,整个扣子的弦劲全松,穿山矛无一飞出。

“这种建筑格局叫做‘貔貅吞食’,多为徽商宅居所用,此处以寺门为口,小径为舌,半环大道连两市为前双爪,三层叠台分别为唇、鼻、额,白塔为貔貅角,转轮廊端中为鼻后的梁贯山根,双殿并列为眼,高墙连接山体,是以天梯山为貔貅身体。”

“定!”鲁一弃又高喝一声。“定”字出口的同时,鲁一弃开枪射中了“田字切”的括扳。这扣子的机栝是侧向扳力,从鲁一弃的位置角度无法让机栝松弦退劲,所以鲁一弃枪击括扳,这样就能让扣子提前动作。鲁一弃让活佛“定”,就是要利用这时间差躲过最先弹射出的田字形切格。

“大富之家?”胖妮儿有些难以想象。

“跃!海底轮。”鲁一弃又喝一声。

“因为这本来就不是寺庙的风水格局,而是大富之家的风水格局。”

活佛应声而动,身形正好随着“田字切”顺序跃出。切格尽出之际,他们也正好到位。

“没错,这和一般的寺庙格局是大不一样。”刘之守说话的语气像是在替鲁一弃做佐证。

但到位的同时,与“田字切”叠合的下道扣“云霓圈”正好动作,顿时,有无数锋利刃口的平扁钢圈飞云般卷来。而这一次他们两个正在扣形正中,再也无处可躲。

“不是,此处不但讲究的,而且非常讲究。”鲁一弃否定了刘之守的说法,“你们仔细看那小道,是前宽大后渐窄,尾尖合闭。而寺门之前有横路呈半环状,一端至金玉市,一端至骡马市。你们再往寺里看,三层叠台,转轮廊端中,白塔居顶后,双殿并列。周围高墙环砌,直连至天梯山山体。”

“伏!”鲁一弃让俯身躲避的同时,手中枪连续地响起。

“我估计是藏地建筑不讲究风水吧。”刘之守说。

子弹直奔那些锋刃钢圈而去,但枪里的子弹数量远远少于那些钢圈,再说这子弹要是打完了,下面的扣子还是无命可过。鲁一弃只打了五枪,每一枪都有极为巧妙的角度,被子弹击中的飞环变向撞到相邻的飞环,被撞飞环再撞飞环,虽然只有五枪,撞飞的飞环却有四五倍。于是如云的飞环群中出现了一个缺口,刚好可以让伏身收形的活佛和鲁一弃从中通过。

“大门正对路径是谓路冲,这条小路虽小,仍是会走漏佛气的。中原之地的寺庙门前不但不会正对道路,而且还会砌一道佛号墙。”胖妮儿也看出不对来了。

在旁人看来,活佛和鲁一弃就像在表演一场木偶戏、皮影戏,枪击声、机簧动作声是他们的伴奏。他们的身形动作是怪异地、莫名其妙地一会行,一会停,停后又行,再伏,再跃……唯一的要求是他们必须将这些动作连续、连贯地做到底,直做到没有坎扣的位置。因为稍有滞怠或者错失一个机会,代价将是两条性命,两条极有价值、无可替代的性命。

“那是一条小路,其实连真正的路都算不上,就是房屋之间留下的一条狭长夹缝。”刘之守认识那位置。

豹姬娘娘惊呆了,刀十六骇异了。暗伏的朱瑱命快步冲出,他不是要趁机攻击鲁一弃,而是不想错过震撼古今的精彩一幕。朱瑱命和别人不一样,他心中更多的是欣赏和佩服。当鲁一弃他们冲到最后三个扣子时,他甚至从心底暗暗给鲁一弃鼓劲,希望他能顺利闯过,希望他能创造奇迹。这就是所谓的“真正的对手才是真正的知己”。

“那条线似乎不大对。”鲁一弃说的是喇嘛庙大门前直对的一条线。

一共十一道坎扣,虽然破解之法中有投机取巧让扣子抢先动作的,虽然破解过程是两个人共同完成的,但他们确确实实是闯过去了。不知道此举到底算不算超过了“墨白双成”创造的历史。

鲁一弃提出要找个合适位置将此地情形整体查辨一下。刘之守其实对此地地形也不熟,他也只能孤身进到镇里找留在此处的墨家后人询问。墨家人有一部分出去“趟铃子”(打探消息)了,就连墨家后人的头领索库喇也不在。但刘之守还是有收获的,回来就带鲁一弃他们上了天梯山对面南岭的半步崖。

闯过之后,活佛倒没多想,而是稍稍平复了一下心跳和气息,便抓紧时间直往天梯石阶而去。当到达石阶之下时,活佛却突然放缓了脚步:“怪哉,豹姬娘娘的灵兽怎么一只都没见。”

鲁一弃站在半步崖上,这个位置不但可以看到喇嘛寺的全貌,而且还能将周围住家集市看到大半。镇子两头的金玉市和骡马市有一条途经喇嘛寺的弧形大道连接着,这两个大集市从这里也能被尽收眼底。

活佛所说灵兽是朱家花费数百年精力培育而成的“三兽獒”。据考证,这也许就是《山海经》中提到怪兽——狡。《山海经・西次三经》中有:“玉山……有兽焉,其状如犬而豹文,其角如牛,其名曰狡,其音如吠犬,见则其国大穰。”

晨曦从远处的山头上露出脸来,将一把金灿灿的光芒洒在庄严肃穆的金顶喇嘛寺上。在这把光芒中,有一个点特别的耀眼,那是白塔塔顶全金的七层幢架。

这些很厉害的灵兽没有守在在天梯下,是因为它们正在对付另一个厉害的闯坎者,莫天规。莫天规遇到这些灵兽时已经受伤,所以没交手就被这些畜生逼入到凸石之后的凹壁里。

其实信徒奉供只是一个方面,由喇嘛控制的金、玉和骡马市场,以及镇上其他的店铺、作坊,每季都有大笔税供奉到寺中,所以金顶寺的财力足够把整个寺庙都建成金子的。

莫天规在竹夹布卷上已经准备好冒险荡到绕塔廊中。可就在欲纵未纵的刹那,刀十六到了。刀头采用了最简便的办法来追袭莫天规,就是割断他立足的竹夹布卷。

建寺之后,天梯入天界的传说被实质化了。信徒们蜂拥而来,奉贡无数。更有许多信徒为攀梯登天,来时就将全部身家都供奉庙里,孑身而去,攀梯后便不再回来。

莫天规刹那间感觉刀气侵背,不由地脊背肌肉猛然紧缩,汗毛立竖。但现在回头应对已不可能,不如索性按原来计划抢扑而出。

金顶喇嘛寺其实是叫“达诺寺”,但因为其间有一座高大白塔,塔顶七层幢架全是用十足黄金铸成,所以藏民们都叫它金顶寺。

做法是正确的,但动作却慢了。不,应该是刀十六的刀太快了。刀头人就是刀,刀就是人。心意一到,刀也就到了。刀未及物,刀势就已经让竹夹布卷破断。

刘之守介绍,此地虽然热闹,却不是藏地府制中的镇子。只是因为此地往南是产金之地,往北是产玉之地,往东又有仙脐湖周边的好牧场,所以最早此地为盗匪集聚处所。数百年前一群喇嘛赶跑盗匪,在此处建下金顶喇嘛寺。因为有天梯山的神奇传说,此处便成为一个信徒朝圣的所在。人气聚拢,逐渐演变成一个金、玉和牲口的大集市,但这里却不属官府统管,它真正的主人应该是寺里的活佛。

竹夹布卷一断,莫天规跃出之势便只借到半截劲力。脚下突然的虚空让莫天规不由发出一声惊呼,赶紧手中带力。虽然借助彝麻线的牵拉,可以让他身体依旧朝前飞出,但因为扑出之力只有半截,所以斜下而落的幅度也更大,而且那廊柱在借力之下,触动机栝,柱子由上而下弹出四层莲花锥。这一切导致莫天规最终的落点仍在“九色天云兽纹场”范围中。

刚到天梯山下时,鲁一弃有些怀疑此处是不是自己要找的藏宝所在,因为这地界太过热闹。按理说,不管宝构还是凶穴,都是在僻俗韬光之处,不该是在这样一个人群聚居的地方。

落地点有翻板,微微一踩那翻板便会侧翻,翻开的口子中有“倒射天柱”撞出。“倒射天柱”,为尖顶方形石柱。高过两丈八,四格窗见方的粗细,扣子的分量极重,上冲的速度也不快。这是因为这种扣子的上冲攻击在其次,它的主要作用是所有柱子启动后形成一道屏障,将闯坎之人逼入死路。

本来出了归界山后,鲁一弃和胖妮儿是想等到其他人会齐了再往天梯山而来的。可刘之守坚持他们四个应该先行,因为现在没人知道他们是死是活,可以让对家的人马放松注意。至于鲁家其他那些帮手,有黑娃带路的话,应该可以顺利到达目的地。

莫天规之所以敢在此处冒险,就是因为他有办法对付“倒射天柱”。当一只脚刚踩开翻板,另一只脚便立刻在旁边的翻板口边沿上借力一踏,尽全力腾身而起。两根“倒射天柱”上冲而出,追上了莫天规。因为都是上冲之势,而且莫天规已经预料到直柱尖顶的所在,所以他只是被尖顶侧面硬生生推了出去。借助这力道,莫天规调整身形继续朝前扑出。

这座山在文献记录中叫“克莫得雅都”,据说这是藏传密宗的波斯原语,意思是“天界魔域相交”。而藏地的人们却管这山叫“天梯山”,是因为此山有一个简易阶梯,高入云中,不知终点。而缘此梯攀登而上的人大多是不见踪影不知去向,也有少数摔落山下。藏民信徒传言,不知去向的是得正道入了天界,摔下的是欺佛不敬的罪人。

伤到莫天规的是那几支箭,从金幢白塔上射下来的箭。

但“阴芽萌空”的山脚之处却是另一番景象。草茂物丰,羊肥马壮,南产金,北产玉,是藏地少有的富庶之地。这种与格局极不相符的风水相很难解释,所以那些能人巧匠怕贸然下手反乱了整个局面,便未在此处建造寺庙。

相邻的两个坎面,又有坎沿相交,那么将前坎的最尾一扣做成与后坎联动,这是坎子家常用的技法。莫天规被两支“倒射天柱”推出之时,两根柱子带动了下一坎中的“飞雨射”。没等落地,已经有三支牛尾箭射中了莫天规。

与一般魔女破局不同,藏地“魔女晒尸”的下阴位有一座山,此山的位置属阴,性质也属阴。而且就山势论,是阴数倒置,越往上阴气越重,所以他们将此处断为“阴芽萌空”,是魔女用以吸聚天地间阴气的穴口。

落地的位置在白塔坎面内。刚落地,土下就跳出两副“片钩钳”夹住了莫天规的右大腿和右脚踝。“片钩钳”类似兽夹子,夹口锋利,夹劲刚猛,有铁链和地下固石相连。遭此利器攻击,莫天规大腿处立时皮开肉翻,脚踝的胫骨更一下就给夹断了。

但奇怪的是,这个破局之中,却有一个重中之重的位置没有建寺镇压,那就是下阴位。

到底是墨家当家人,遭受如此重创却没一点惊慌。他伸手拔出背负之剑,青芒一闪,便劈断了“片钩钳”的钳口。然后也不管身上插着的箭杆,就地而滚,直滚到绕塔廊的廊栏边上。滚动中,箭杆都被压断,可箭头却更深地插入进身体。不过这滚动是及时的,眨眼之间,“片钩钳”已然被箭矢和枫叶镖密密覆盖。

西藏之地佛教盛行,寺庙众多,密宗佛教的流派也各式各样。当年文成公主入藏时,带三千三百各行业中的能人巧匠,其中有能人在寻访了藏地风水后发现,整个藏地为“魔女晒尸”的格局,所以土地贫瘠,气候恶劣,地形凶险。文成公主为改变这样的风水格局,选择在魔女的头眼、心肝、四肢等重要位置修筑寺庙,以此镇压破败局相。如魔女心脏位,修建的是大昭寺;肝腹位修建的布达拉宫等等。

廊道基座下,是绕塔廊和金幢白塔的坎沿,这位置是安全的。但再安全,这里都不能久留。现在已经不是救助鲁一弃的问题,而是要自保性命。背后那刀锋般的人正在解坎过来,自己身受如此重创,无法再与这样的高手对敌。

辨异相

莫天规点压几处经脉穴道,止缓流出的鲜血。然后以剑为杖,跌撞而行,沿廊基跑出金幢白塔的坎面范围。他知道,此时再不能往西面去了,自己这样子,非但帮不了鲁一弃,反而会连累到他。那么是往东走呢?还是就在此地等待援手?

金顶喇嘛寺其实是叫“达诺寺”,但因为其间有一座高大白塔,塔顶七层幢架全是用十足黄金铸成,所以藏民们都叫它金顶寺。

就在这时,突然两边有异常响动。莫天规汗毛陡竖,脊背发寒。没有刀气、杀气,只有异响和兽气。

刘之守介绍,此地虽然热闹,却不是藏地府制中的镇子。只是因为此地往南是产金之地,往北是产玉之地,往东又有仙脐湖周边的好牧场,所以最早此地为盗匪集聚处所。数百年前一群喇嘛赶跑盗匪,在此处建下金顶喇嘛寺。因为有天梯山的神奇传说,此处便成为一个信徒朝圣的所在。人气聚拢,逐渐演变成一个金、玉和牲口的大集市,但这里却不属官府统管,它真正的主人应该是寺里的活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