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准确地说,‘背飞星’是一种剧毒毒液。”天葬师有意无意地在提醒鲁一弃。
“‘背飞星’只是毒料,真正的器扣是人,是以人体穴脉射发毒料。”鲁一弃这是在试探。
“老杀才,不要你多话,让他自己往下说,我看他口中到底绽个什么花来,能把你个解尸的给说赢了。”
另外鲁一弃还想到一个叫“千丝织”的功法,那功法是用特制手套,暗藏毒丝攻杀对手。那毒丝像蛛丝一样轻若无物。捻指即出,毒力惊人,中者顷刻间就毒发而死。施毒者手法娴熟高超的话,可以同时捻发许多根毒丝,就像布开一张网。那直角人形当年被称为“白玉千织女”,鲁一弃心中怀疑与此技法有关。
天葬师的话让鲁一弃有了信心,他开始侃侃而谈:“人体脊梁周围有三十六处穴口朝体外的脊穴,俗称穹梁三十六罡星。各穴与主脉相通,受脊背筋肌控制。‘背飞星’便是将毒液灌入这三十六穴。然后利用弯腰时的脊背筋肌力量,将毒液射出,可滴状、可线状、可雾状,中者必死。‘背飞星’是唐门镇门之毒,也是天下第一毒,所以施毒者为了防止毒料反侵,必须以一种‘蹉跎面’的技法封住自己口鼻耳目。‘蹉跎面’也是利用自身筋肌为力,将脸面肌肉皮肤变形收缩,达到护住七窍目的。但前辈当年被伤了脊脉,‘背飞星’的毒液直接侵入身体内部,所以非但腰不能直,肤如墨碳,而且‘蹉跎面’的功法也来不及散去,便充血定了型。”
“背飞星”,鲁一弃从没听说过,但他想起那两张纸上有个“脊射三十六罡星”,是以技击功力为底子,以人体脊梁处的三十六脊穴为机栝发射毒料杀人。
“你这小子的确知道不少,但太嘴碎了,我是要你说,这老杀才怎么能赢我。”直角人形犹自显强,但语气中越发没有底气了。
鲁一弃这话倒真不是信口胡言,他是有根据、有推理的。天葬师和直角人形的一番对话,让他想到两页黄旧的纸张。这两张泛黄的“顺羽展”棉丝纸,记录的是一些奇异的器械制法和练功法。当时鲁盛孝断定这些为歹毒的杀扣制法和旁门功法后,便将纸毁掉。不过之前鲁一弃已经记住了其中部分内容。
“不要急,我要不将缘由说清,你又怎么会服气。首先我要说,不管过去还是现在,你和天葬师前辈两人实斗的话,都是同死而无一生还的局面。”
“这话不能这么说,不一定的,难说……”天葬师不是谦虚,而是确实没有把握。
“那你还说他能赢我?”
“你说什么?你个乳臭未干的伢子,有什么资格评说我们的输赢?信口雌黄,胡说八道。”直角人形怒骂起来,不过却显得少些底气。
“您老还真是着急,我是说他能赢你,并没有说过他不会死呀。”鲁一弃的语气越来越轻松,因为直角人形已经被他的话头在牵着走。
“不!如果只是论输赢的话,天葬师老前辈可以赢你。”鲁一弃突然插入一句,这话声音不高,却犹如是在天葬师和直角人形耳边打了个炸雷。
“这是什么意思?”连天葬师也按捺不住了,瓮声问道。
鲁一弃与养鬼婢一个亲昵的动作,却触动了两大绝世高手的心事。两大高手的絮叨,鲁一弃很安静地在听。他希望能从中找到缺儿,找到脱出的机会。
鲁一弃没有马上说话,而是突然在“无地自容”坎面口子上蹲了下来,然后以鲁家“指度”之技进行察看。
“那也是一时疏忽,杀了一个日常对我不错的唐门小弟,心中稍有不忍,让一丝‘背飞星’余毒顺脊脉入血了。不过这也好,这副面容便无人可启我情性,无性情则至毒!就算你这老杀才,有本领赢了我吗?”勾起旧事,直角人形变得更加阴冷无情。
“别做什么傀儡戏,说不出那老杀才怎么赢我的话就不用说了,我也懒得听呢。”直角人形虽然这样说,但很明显她是在催促。
“但你还是未能尽绝,要不然也不至于面成水浮,肤色如碳。”
“如果我说出来后,你也认为有道理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情的真相。”鲁一弃说。
“我有其他办法吗?使用‘背飞星’必须绝情断意。要不然会心牵脊脉,穴不能通,‘背飞星’之毒倒侵自身。”直角人形满是恨意。
“算是条件吗?”直角人形问。
“所以你才那么做的?”天葬师语气中有痛苦。
“就算是吧。”
“嘎嘎嘎,你个老杀才不要说这样的痒痒话。那个时候你已经杀心成刀,刀融杀心,还能被什么容貌情爱所惑?”
“先说说什么事情,我必须先掂到秤锤儿。”
“可你错了,你当年如果不偷‘背飞星’,不绝人情心,以你‘白玉千织女’的容貌和手段,说不定真就杀了我。”天葬师语气充满怜怨之意。
“这‘无地自容’是不是改形藏了暗缺?坎中已有容身之地。”
“没奈何,你当初绝情而杀,让多少人以绝情愫,势要取你性命为快。”
“你看出来的还是猜的?”
“是呀,你我功法都欠缺在这情字上。”天葬师也发出一声感慨。
“也看也猜,看是用的心中眼,猜是用的眼中心。”
而直角人形则悠悠然地叹了口气,这口叹息将火把一下吹灭:“那鬼惊梦还在其次,而以情激心却是我没想到的。”
“那你应该很有把握了,干吗还要问我?”
醒来后的人看了一下周围的情形,都不由得冷汗浸透衣衫。
“彩头之戏,也算是敬老之举。这要说出你怎么输,又平白破了你的坎面,你便没有平衡之处。年老之人虽不怕羞却是怕怒。”鲁一弃的语气骄狂,这和他平常的风格大相径庭。
论输赢
“嘎嘎嘎,好,够狂,如果是这条件,我现在就告诉你,是改了,其中有地儿插脚。我今天就是要听你说说我怎么输,还想看看你怎么破我这‘无地自容’。”
这招叫鬼惊梦,是养鬼家唤醒迷魂人的独家招法。炎化雷醒来了,鬼眼三醒来了……最后的关头,几个人都被养鬼婢施招唤醒。
“和我想的一样,这种坎面摆下,要是没解儿,前辈不是也一样走不过来吗。”
养鬼婢这才从娇羞迷离中彻底脱出,转头看了看两边的人,看了看脚下的距离,立刻知道情况的危急。赶紧伸手捏住炎化雷的耳垂揉掐几下,又对耳眼吹了口气。
“少说废话吧,你还是先把前话圆了再说。”
鲁一弃赶紧撤回了自己的舌头和嘴:“快想办法,让他们停住!”
“那前辈听好了,你是输在这体形上。‘背飞星’的运用,是以脊穴射毒,攻杀之中需要弯腰、侧身以及背对三种形态才能得手。这三种身形对于不知你持有‘背飞星’的对手会以为是攻杀的破绽,抢抓时机正好入了你杀法之筹。但是知道你有‘背飞星’的高手,见你使出这等身形只要来得及退避,你也没奈何,这就是暗器成为明器后的尴尬。前辈因为当年受伤,身形一直呈攻杀的弯腰状,这样你的姿势决定了你的攻杀途径只剩下一个,少了侧身和背对。那么三十六脊穴的射毒方向,就无法概括到所有方向。”鲁一弃知道说到这点上,以直角人形的修为怎么都该明白了。
鲁一弃睁开微闭的眼睛,他看到了养鬼婢娇羞又兴奋的目光,啊!已经醒了。
“你以为我只有‘背飞星’的杀器吗?”
刚将舌头伸入,鲁一弃就感觉养鬼婢的舌头翻转了一下,黏滑滑地就缠住自己的舌头。
“肯定不止,但能伤到天葬师前辈的只有‘背飞星’。”
触电般的感觉,鲁一弃差点就完全痴迷于这样的状态不能自拔,但自然的意念在脑中回转了一轮之后,他立刻清楚自己必须将“激其心”做到底,直到养鬼婢醒来。于是他将自己的舌头伸进养鬼婢的口中。
“我不信!你给我说清了!”直角人形的吼叫让人脑门筋儿直跳。
“激其心?对,这就能激其心!”鲁一弃想都没想,双手捧住养鬼婢的脸蛋儿,狠狠吻住了养鬼婢的嫩唇。
直角人形的反应比鲁一弃预料的要大得多,但事情逼到这份上,就必须说下去。
就在这紧要关头,一段文字从鲁一弃的脑海中跳闪出来:“……器迷,刺其体,惊其神,皆无用,势必激其心……”这是《机巧集》“天机篇”中的一段。从字面上理解,被器物迷住,可用刺痛、惊吓等办法唤醒。如果这些都不行的话,就必须“激其心”。可什么是“激其心”?
“以你现在的直角弯腰状态,就算辗转灵活,却有一个方向永不能射到,就是朝下。天葬师老前辈只要突施滚地刀式,或者贴地飞身,直入你胸腹下方位,你如何应招。”
刚才天葬师说,再走两步就死翘翘了,所以这些被迷的人最多只能前挪两步,必须立即制止他们。否则接下来他们就不是失魂落魄了,而是魂飞魄散。
没人说话,人人都在自己脑中构想这样的情形。
可鲁一弃怎么没有被迷住呢?明代吴江人蒋中刚所著《窍物制实法编注》中提过:“迷器之惑,在于一引之入,于无意中入惑境。意随引走,便不复入惑。”鲁一弃在火把燃起时,他顺其自然的心神便随迷器的惑意而走,所以意识只在诱惑周围盘旋,却不入迷。
鲁一弃继续说:“你当年人称‘白玉千织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还会另一种绝学——‘千丝织’。‘千丝织’之毒辣也是江湖中少有人能敌的,但如果你这‘千丝织’的丝根根都如火蚕丝一般坚韧,那天葬师前辈这一杀虽然是贴身近距,成不成功却是还在两可,可你的丝虽然剧毒,其坚连棉丝都不如,又怎么挡得住他那样的刀势、刀劲。”
是火把!焰苗恍惚、光烁不定、火星四溅,而且一直持续“噼啪”声响。这是利用声、光、形迷住人心智的辅器,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去靠近它拥有它。
“照你那么说,我早就该死在他手里了。”直角人形反倒平静了。
无名氏《妙器阁叙》中专门提到唐门辅器。说这辅器也可称为迷器、惑器,是利用形、光、声的巧妙配合来达到迷惑的目的。其实就制作技艺而言,唐门的最高造诣不是在暗器和毒料上,而是在辅器的制作上。
“你只是会输给他,但他杀不了你,除非他自己也想死。在这样近距离里出刀,在你中刀后,不管是立死还是重伤。三十六脊脉中蕴力之毒会立时裂穴反冲,溶血崩脉。方圆几丈之中会尽数被‘背飞星’之毒笼罩,所以他也同样没有机会逃出。”
清代辛梓青所著《异门兵器论点》中记载,唐门武器主要分为三类:杀器、拿器、辅器。杀器是指凶猛霸道或者带有剧毒的暗器,拿器是指用来生擒对手的暗器,辅器是对杀器和拿器起辅助作用的,麻痹、迷惑对手的器械。
鲁一弃不是练家子,攻杀之法分析得也不一定十分准确,格杀之势也描述得不够精彩。但在场所有人都听地惊心动魄,仿佛一场血溅毒洒的厮杀就展现在眼前。
“辅器!”这对鲁一弃是个提示,他在脑中迅速搜索。
“我是输了,是输了……”直角人形的语气很是沮丧,但她头颅突然艰难地昂抬了一下,“所以我只要灭了你们,就仍和他持平手。”
“你先别高兴,最关键的一个未被迷,说不定眨眼间就会有变数。”天葬师瓮声而言。
“何必呢!”天葬师悠然而叹。
“嘎嘎嘎,老杀才,没想到吧。我只用了一件辅器,就让他们个个自奔死路而来。”
“何必呢。”鲁一弃的话语依旧平静,“你又何必一定要与他争这个输赢。他当年将你引到此处。是为了不让世间俗之人见到你现在的模样,怕你受到更大的伤害。自己又以大半辈子的时光陪你不离此地,缠而不斗,斗而不恼,却又是为何。这世上多少恩爱夫妻,又有几人能做到如此?”
鲁一弃立刻再次凝神聚气,忘却一切,让感觉在前面这段短短的路径上游走。可他什么都没感觉到。而当他从凝神状态回复过来时,却发现身边所有人带着刚才还未散去的讪笑,朝前“无地自容”挪步而去。
鲁一弃并不知道天葬师的真实意图,只是自己从一个好男人的角度去想象。
鲁一弃也几乎笑出来,但一种不安将这份笑意强压住了。不对劲,前后两大绝顶高手,还有邪毒莫测的“无地自容”坎面,这种困境之下大家怎么变得放肆轻狂起来。
“你说得没错,但你那场输赢之争的分析却错了,我赢不了她。”天葬师的话让所有人一阵惊愕。
“是呀,‘阴魔砧刀’再怎么着都不会对堆皮肉生情吧。”胖妮儿的话让大家笑了起来。
“当年我受朱家恩惠,替他们血洗江湖八大门派。在对崆垌派一战中,将她的两个在那里做客的兄弟误杀了。她设计取得‘背飞星’找我报仇,当时我对其容貌惊为天人,再者又是我错在先头,所以打开始就没打算与她对决,始终是我逃她追。后来她被唐门高手所伤,因我不便出面,于是求助朱家高手将她救起。等她伤好之后,便将她引到此处,她只是个可怜的女人,所以我决定一直陪着她。你说的杀法我也早就想到,但当我想到此杀法后,为防止与她纠缠中下意识使出此招,我已经刺断腰侧双脉,再不能低身弯腰施展滚地刀法,所以我赢不了她。”
见到这张脸,杨小刀开口了:“倪三,你刚才说什么男女生情,就这面相,可能吗?”
原来如此,难怪天葬师移动身形总是直直地,像鬼影般漂移。大家都没想到这样两个绝世的毒杀凶煞还有这么一番性情故事,不免心中感慨。直角人形也一时默不作声,似乎心中有所触动。
最不像人的是她那张脸,连晒干的牛粪都比它光鲜。她头顶光秃无毛,层层下挂的皮肉和沟壑纵横的皱折遮盖了脸上所有器官。只有靠近头顶的一条皱纹中挤出两点精光,让人知道眼睛的存在。
“她是个可怜的女人,你却是个更可怜的男人!”鲁一弃叹息一声,然后转向直角人形,“你与他在此独对了大半辈子,难道就没有一点为情思所动?”
火把亮起,人们一下将直角人形看清了,也被直角人形吓住了。那的确是个人,这点应该不会错。但看清她相貌的所有人都很难承认她是个人。
“不要再说了!”直角人形与天葬师齐声阻止了鲁一弃。
“光盏子中有异料,大家小心,别中了招。”炎化雷一眼看出那火把有蹊跷。
直角人形声音低弱怪异,像是突然间犯了病一样。
忽然,直角人形那边有一支桐油火把燃起,火苗蓝焰“噼啪”作响,火星四处乱窜。
“你怎么了?”天葬师瓮声的话语中有掩不住的焦急,“是不是刚才暗启了‘背飞星’?”
鲁一弃这帮人说得热闹,天葬师与那直角人形反倒沉默了,不知道两人在想些什么。
“是的,你个老杀才、老贼胚,这下你可得意了。就几句话便要杀了我了。”直角人形低声骂着,却听不出真正的恼怒和愤恨。
“英雄相惜,男女生情,难免。”鬼眼三的话总是很简洁。
“这可怎么好!我这么多年与你斗口谩骂,却从不与你说心中之事,就是怕你启‘背飞星’之时动了性情,那样毒不能控,会倒侵自身。今天也是情之所至,一时口快多说了几句,却真的落下了罪过,这怎么好?”天葬师言语慌乱,彻底失去了一个高手该有的镇定。
“我知道了,当年‘阴魔砧刀’突然从江湖上消失匿迹,原来是被一个女人逼得没法子了。”胖妮儿希望能用言语挑动天葬师和直角人形斗起来,“可两位怎么没决出生死来,反倒一起退隐到这个僻静地方。莫不是打杀出感情来了?”
“对了,杀了他们!‘背飞星’之毒不能重敛,就必须毒渡他身才不会自侵。你用毒杀了他们就会没事的!”天葬师突然间就冷静了下来,声音阴寒冷酷地说道,“我在这边阻住,他们无路可走。你启开坎面过来将他们毒杀了。快呀!”
“‘阴魔砧刀’杀死了她两个亲兄弟,她要用这来报仇。”
“你个老杀才,死不要脸的,不要对我太好,你真想让我立刻就死呀。让我先把这口气转过来,把穴口中的毒液稳住,这才能启开坎面过来。”
“她为何要偷盗‘背飞星’?”杨小刀好奇地问道。
天葬师再不作声。但无形的死亡气息却瞬间腾跃起来,让人胸气不能透转。
“对,世上最为恐怖歹毒的暗器‘背飞星’,本被禁藏在唐门淼毒洞中。谁知唐门的一个女外徒勾引唐门门长,偷出淼毒洞钥匙,打开五套连扣分支锁,将‘背飞星’盗出。唐门倾所有高手追捕,一场大战,高手损失殆尽,而那女徒也在弯腰发射‘背飞星’时被雪芒锥打断一根脊脉。幸亏朱家高手相救,这才保住性命。不过自此残疾,终身不能直腰。”
鲁一弃先想挑起两大高手对杀,后来又想以情动人让他们不再杀,却怎么都没想到会变成两个绝世高手对自己这些人的合杀。
“你是说‘背飞星’之事。”
利老头、杨小刀和年切糕一起朝天葬师迎过去。他们与天葬师论过刀,知道他没有把握赢过自己三人。但这次不是一般的阻杀,更不是论刀,而是关系到自己守护大半辈子人的生死,所以天葬师虽然空着双手,却不退反进,整个人像利刃般朝他们间插入。
“七十年前,四川唐门出了件大事,导致唐门毁散。”
直角人形的气息也回转过来,她缓慢走到一侧石壁边,在壁脚处抠挖了几下。从整个坎面长度上判断,这应该是“无地自容”第三扣的机栝所在。
“是谁?丫头你认识她?”炎化雷问。
鲁一弃有些奇怪。按“无地自容”的坎理而言,第三道不管是用三角锤还是石头,都该是从上方进行攻击。而一般扣子为了保证可靠性,机栝的总弦和启杆都不会距离扣子太远,而且尽量不设在最下方。这是防止扣子在攻击过程中会对下方的主弦和启杆造成损坏,导致不能全落到位。
“是她!肯定是她!”养鬼婢突然悄声说一句。
直角人形开始缓慢仔细地往这边迈动步子。步子虽然很小,却是有起有落。每一步落点坚决不拖沓,像是要将什么东西一下踩住似的。
“嘎嘎嘎,娃儿提醒我了。坎子已经摆在这里了,我还费什么事,坐等就行。”虽然那直角人形口中说坐等,却没真的坐下来。
“记清楚她脚步的方位,看看有没有什么规律。”鲁一弃小声对鬼眼三说。事实上他这话没说时,鬼眼三和胖妮儿已经在看在记了。
“别再走了,你前面是‘无地自容’,不要伤到自己。”鲁一弃关心的话语中不带一丝感情色彩,平淡得就像呼吸一样。
天葬师和利老头他们始终没有接上手。虽然天葬师论刀的一番话利老头他们记得清清楚楚,可那只是理论,具体怎么攻杀,怎么配合,他们都不知道。而天葬师也没有想要杀他们,他只是要阻住退路,等直角人形来杀了他们。
人已经动了,但鲁一弃还是感觉不到一点杀气,看来这直角人形的敛气藏形之功已经练到极致了。
直角人形很快走就走到了坎面的中间位置,但她却突然停住了。
“剁肉的老杀才,这嫩鸟儿是哪儿来的?有点货嘛。”那个弯腰成直角的人形真正动了,她朝鲁一弃这边走过来几步。果然是个人,一个体型很怪异的人。
有马蹄声顺石壁传来,非常的清脆响亮。
“我始终没有感觉到杀气,是因为前辈乃唐门出身。唐门以毒料、暗器见长,以此类武器杀人不能让对手预先知晓,所以敛气藏形掩盖杀意是在情理之中。再者,我也没有感觉到刃气,也就是说此地‘无地自容’中的扣子已经换了。天葬师前辈刚才提到毒棘刺儿,我想那是用来替代踏脚崩弹刺的。至于围身八旋镖和落雨三角锤,我想也可以用这里的石头替代。”
难了步
鲁一弃听天葬师说那人是唐门出身后,这恍然大悟,自己刚才感觉出的死物、古物气相是毒料气相。
“有马匹从望阳道登上归界山了?那边可不是一般牲口上得来的呀!”天葬师显得很是惊讶。
“嘎嘎,没错,怎的?你个老杀才,想乱我心气,没门。我这趟赢定了。就算你把我的坎扣都抖搂清了又怎么样,他能破吗?嘎嘎嘎。”
“蹄踏声是‘赛羚蹄’,这种马掌是墨家独创。能让马匹像羚羊般攀跳于山石之中。”沉默许久的盲爷终于说话了。
“不过再大见识也看不到你的底儿。虽说你也出身唐门,可未走正道,偷艺偷物还偷人。他个嫩鸟儿怎么都啄不动你那老脸皮。”天葬师这话一听就是个经常斗口的。
“墨门援手到了?不是说他们在天梯山下等的吗?”胖妮儿不会轻易凭马蹄声响就确定来人身份。
鲁一弃也觉出那东西不对劲了,它原本挟带的死物、古物气相竟然渐渐活泛起来。
“阴世更道”出口处的落日余光被大团黑影塞住了。随着清脆怪异的马蹄声,有一人高声喊道:“立砚池的在此,前面可有鱼头家的?”
“是那石头在说话,它动了!它动了!”鬼眼三确实看到九十度人形石头的头部稍稍扭动了一下。
“立砚池”暗指墨家,“鱼头家”则暗指鲁家。刘之守知道自己已经闯入极为险恶的地界,轻易暴露自己是很危险的,所以他用的是暗语。
“嘎嘎嘎,难怪能从你这老杀才手中逃脱,果然有些见识。”笑声很是刺耳,让人听得抓心挠肺的。
“鱼头家的一撇子被阻在这里,赶紧过来接应一把。”胖妮儿用暗语回答,她说的“鱼头家的一撇子”就是暗指鲁家门长。
“‘无地自容’,四川唐门所创。是以踏脚崩弹刺、围身八旋镖和落雨三角锤为扣。此坎一般设于左右无路之处,三扣由下中上三层依次杀,中者无逃。‘无地自容’的意思是说,连设坎者自己都无法在坎中容身。”鲁一弃在脑海中搜索到了有关信息。
刘之守听到这话后,立刻一马当先朝这里冲过。
“还说不是搅局,你不如直接告诉他们怎么破我坎扣好了。你个老赖皮。”枯糙的声音很气愤。
“当心,有毒有扣,先停住!”鲁一弃没想到来人行动这么仓促,赶紧出声示警。
“不用我搅局,就你放的那些毒棘刺儿真是没技巧可言。”天葬师回道。
就在鲁一弃出声之时,直角人形突然飘飞而退。一下就回到坎外她刚才立身的地方。然后身形转向冲过来的人和马,不动不抖,凝固一般。
鲁一弃这些人面面相盱,竟然没一个听出刚才的声音是从何而来的。
最前面的刘之守听到了鲁一弃的话,又见一个怪异的身形突然飘飞过来。当即身形上纵,高高跃起。马前冲的惯性将他直接送到坎面上方。他双腿一张,撑在两边石壁的最窄处,强行在高处稳住自己身形。
“你个不要脸的老杀才,眼瞧着要输一把,就跑这儿来搅局。”一个枯糙如同夜枭的声音突然响起,是在骂天葬师。
刘之守的马在距离直角人形一步远的地方戛然而止,就像瞬间被冰冻凝固了。紧接着,跟在后面的人和马也同样止住,就像中了魔法。只有最后面两个大概也听到鲁一弃的示警,及时勒住马匹。
“你们站那里嘀咕半天,肯定已经看出此处是‘无地自容’的坎儿。”天葬师又瓮声而言。
“黑娃,你们两个赶紧往后退,是‘背飞星’之毒,中者立刻血凝而死,而且毒过百身其性都不减。”墨家与鲁家相比,江湖见识胜出许多。“背飞星”一出,刘之守就看出来了。
“没有刀气,他连刀都没带。”
“哈哈!这下好了,又有人来送死,你可以毒渡活身了!”天葬师鼓掌而笑,同时身形后撤,退回了原来位置。
“为什么?”胖妮儿抢着问。
利老头他们长长舒出一口气,此刻背上大片冷汗,从脖颈处直流贯到裤腰里。
“他说的应该是真的。”杨小刀小声地对鲁一弃说。
“喂,鲁家那小子,你的命也真算好的。这种地方还有人来替你们送死。”直角人形边说走到尸体旁边,将她光秃的头顶贴在尸体上。
“你们不用紧张,我只是来看看热闹。”天葬师站着不动。
“这是命门回毒。将施展出去的毒液毒料重新收回来。”胖妮儿悄声告诉鲁一弃。
这下完了,前面的情形凶险未卜,后面的绝世高手又追了上来。
回毒过后的尸体便不再僵硬,一个个都软塌到地上。
“你们再要往前走两步,就都会不得好死。”黑影瓮声而言,是天葬师追到了。
“我跟你拼了!”黑娃和另一个没中毒的墨家弟子,发一声喊就要往上冲。
鲁一弃胸口骤然一闷,整个身形像被定住一样。其他人也几乎同时感觉到无形的压力。
“别动。”鲁一弃不忍再有人伤亡,不由地喊了一句。声音虽然不高,那两人却立时停住了。
就在此时,他们身后的有个黑影飘忽而至。
直角人形转过身来,将鲁一弃踅摸了好久,然后轻声叹道:“我找不到你身上一处缺儿。你的气相就像块圆滑的石头,婉转自然,但需要时又能给予对手致命重击。另外你的灵性非凡,能够以点知面,以面了心。几句话,你就能将我们的事情和心思抖清了。要不是你,我这辈子恐怕都听不到老杀才那几句人话。念你这点好处,我本该放你们过去,但朱家托我之事又不能不办。这样吧,你不是有信心解我这‘无地自容’吗?刚才我自己已经解了一扣,走了半扣。现在我留下一扣半给你,生死全凭你自己手段和命数。”
让利老头感觉不对劲的物件距离五更明的道口很近。从外形看,像是个人。但姿势很奇怪,上半身向前弯成九十度,而且没有一丝肌肉颤动和呼吸起伏,像是一块黑色的石头。
“是呀,都这把岁数了,何必还在意什么输赢呀。我也回去了,等哪天闲了,再来听你说那些没羞没臊的骚弄事儿。”天葬师话未说完,人就已经飘然而去。
“那是什么?”利老头突然停住脚步。
“你个老杀才,耍刀子断了自己鸟根儿的恶胚,你还是快回去把自己剁碎了喂你那群亲爷爷吧……”直角人形恶毒地骂着,身形恍惚了下便不见了踪影,不知是怎么走的,也不知是往哪里去了。
这段路是后来居上的利老头在前面领路,百碎刀紧握手中,凌然发着寒气。这刀百无禁忌,遇鬼斩鬼,遇佛斩佛。再通过前面一段立石相夹的道路就要出“阴世更道”了,远远可以看见道口射入的夕阳余晖。没错,“阴世更道”出五更明,正是夕落之时。终于走出来了,大家心中都有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欢愉。
骂声听不见了,周围显得异常地静谧。只有黑娃和另一个墨门弟子骑着的马匹偶然踢踏一下蹄子发出声清脆的声音。
越是接近五更明,道路就越是险峻,两旁山势有连续的光滑立石出现,石面如同刀劈。鲁一弃他们几乎是从石缝中挤过去的。
“哪位是鲁家门长?”刘之守双脚叉站在高处石壁上,坎扣未解之前他都下不来。
五只长白花喙鹰悄没声息地从一边的山谷中掠过,就像五只夜游的魂魄,一直偷偷跟踪着鲁一弃他们,却没人发现到它们的存在。
“千锤百打结如金,珠润转磨如脂凝。”鲁一弃朗声说出莫天规教给他的联络切口。
盲爷嘟囔了一声,却没人听出他说的是什么。
“点滴玉帛胜虹色,书批圈点千古文。”刘之守承接正确,这整首诗描绘的就是“墨”。
鲁一弃没有作声。
“在下鲁一弃,受墨门前辈莫天规所托,前往正西之地启宝镇穴。”
“快到头了,越暗就越接近五更明。”胖妮儿有些兴奋,就像飘零海上的人终于见到港湾。
“墨门刘之守,接到师傅的羽叶子已翘首静候多日。这两天见江湖异动,仙脐湖一带血腥冲天。估摸与鲁门长有关,于是带人前来接迎。”
鲁一弃仍在提心吊胆中奔逃,而且前面的路越走越暗。
“那么多谢刘兄。眼下刘兄还得在上面多撑一会儿,等解了余下一扣半才能下来。”
朱瑱命已经绕过了归界山。这一路过来,他改骑马为乘车了。躲在封闭很好的车厢内,可以静心修养一下,也可以仔细分析下形势。虽然自家连连失利,但大局仍在掌控之中。特别是当识宝灵童辨出鲁一弃身上挟带有指明天宝方位的宝物后,他心中的希望再次灼盛起来。另外值得庆幸的是,鲁一弃走上了归界山“阴世更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朱瑱命几乎可以确定,自己只需赶到金顶喇嘛寺中静候,有人会把鲁一弃携带的宝物带来。
“你尽管放心动手,不必在意我。如果用得着我,知会一声。”
又恶阻
余下虽然只有一扣半,要解开却并非易事。现在的“无地自容”已经不是全无路的绝杀布置,这其实在破解上更增加了难度。绝杀坎的布置只要用杀扣将每一处每一点填实,做到滴水不漏就可绝杀。绝杀坎改为半杀坎,也就是说其中有缺儿了,有活路了。那么坎扣的设置反会巧妙许多倍,动作变化也会变得层出不穷、匪夷所思,这点是绝杀坎根本无法相比的。
鲁一弃突然莫名其妙说一句:“等易穴脉来了再说。”然后扭头就朝前走去。胖妮儿也回过神来,她银牙咬了咬嘴唇,吸耸了一下鼻子,同样决断地跟在鲁一弃身后朝前路而去。
“记得刚才那老太太怎么走的吗?”鲁一弃问鬼眼三,黑暗中,直角人形的步法只有他看得最清楚。
当利老头他们三个赶到时,鲁一弃正站在石道边,望着悬崖下怔怔发呆。没有伤心流泪,只是发呆。胖妮儿也是眼光游离,像是艰难地思索着什么。
“看清楚了,没有规律。”鬼眼三没能将全部步数记清。
神鹫的主人不但看到火柱,他还能通过神鹫感受到火柱的炽烈。于是意念随砧刀挥动,让神鹫迅速撤回。
“不对,步子是有规律的,只是那老婆子连一个循环都没有走下来。”胖妮儿也看清了,她学识见解远胜于鬼眼三。
这是任火狂送给鲁一弃的“天火陨石”。它不但能自燃、助燃,而且还有一件绝妙特性,就是在得到火引之后,不管原来火引何种状态,它都能以原形为燃,并且数倍烈于原火源。
“她已经走了一半了,却连一个循环都没下来,不会这整个坎道就是一轮步法吧。”鲁一弃轻声说道,就像在自语。
而更无法承受的是神鹫,瞬息之间,地面的、空中的神鹫全都惊飞四散,就像被利刃捣碎的薄冰一下碎散开来。靠近火柱的神鹫翅羽立时成飞灰,光秃焦臭的身躯纷纷落下,这情形很像扑在火堆上的飞蛾。“阴世更道”上霎时弥漫起浓重焦臭味,一阵阵惨啼比鬼叫都刺耳触心。
“没错。”胖妮儿回应着,却不说是怎样的步法,而是用眼睛瞄了瞄养鬼婢。她这是在和养鬼婢暗中较劲儿。
随着这蓝色火柱的出现,所有人都禁不住掩目避让,无法直视其光,无法承受其灼。
“从那边到这里,大概要走四十多步的样子。如此多路数的局相并不多,‘天干地支’算一个,‘四时七十二气候’也是,但这两种是散落局和环活局,不适于此处。‘独数九宫’和‘四方星宿位’也是,但四方星宿位一方有二十八宿,步数太多。”
“倒挂火瀑”的火柱变了。首先是颜色,不管是火星还是火柱外围,都变成幽蓝幽蓝的,而柱心却是蓝白色的,耀眼之极;其次火柱也变得粗大许多,高度是刚才火柱的四五倍,下方根部有水缸粗细,而上端更是铺展开来,如同烧天的巨炬。
“不多,她到中间走了五十六步。”鬼眼三虽然不知道步法,但步数还是记得的。
炎化雷舒猿臂张五指准确地拿捏住那件东西。他没有想也没有看,把东西直接扔进那捆“倒挂火瀑”的喷焰口。原先的火柱破碎了,变成四散的火星,紧接着,从那东西上呼啦啦扯出几片幽蓝火苗,接着几片火苗拢成一处,往上猛然跳窜。
“是吗?要是这样的话,最有可能的布置就是按‘天地双罡’位数走的。”鲁一弃仍然否定“四方星宿位”。
火焰冲起之时,鲁一弃正好也掏出了一样东西:“接住,将它放在火柱中。”
“为什么不会是‘四方星宿位’?‘四方星宿位’的排法又不止一种。”鲁一弃不问胖妮儿,胖妮儿自己着急抢说。
“平地倒瀑”的火焰轰然冲起,就像竖起一根两丈多高的粗大火柱,顶端火星四溅似涌泉翻滚。但这样的火柱对神鹫根本不起作用,它们继续翻飞扑冲,在火柱中穿来穿去。
鲁一弃笑了:“多亏你提醒。‘四方星宿位’是有三种排法。常见的有两种,一种是即天法,是天上实际星位的排列法;一种是封神法,是星宿封神列位时的排法;此外还有一种拱寿法,是群星宿拜王母万寿时的排列法。如果此处是‘四方星宿位’,那肯定是第三种。因为拜的是西天王母,此处为极西之地,设坎的又是个老太太。”
燃放“平地倒瀑”需要将烟花管子挨个排摆放置,但鲁一弃声嘶力竭的喊声让心理素质极好的炎化雷也紧张慌乱了,所以他直接将整捆烟花管子的捻信儿点着了。
“你真聪明!”胖妮儿就像在赞自己的夫君。
炎化雷何等灵巧之人,听到个“瀑”字就立刻想到“平地倒瀑”,因为自己的烟花品种鲁一弃见过的也就两三个。
“我得求你件事。”鲁一弃对妮儿低声下气说道。
鲁一弃所说的“火瀑”其实就是炎化雷在仙脐湖边阻挡朱瑱命的“平地倒瀑”。虽然他不清楚具体名字,但这两个字与烟花实名已很是接近。
“你还有事求我?什么事?你说嘛。”这让妮儿很是意外,反有些不好意思了。
“火瀑!点火瀑!”鲁一弃朝炎化雷声嘶力竭地高喊。
“我不知道第三种四方星宿位是如何排法。”
神鹫抓着聂小指飞出好远一段距离,然后爪子齐松,将他扔进深深的山沟石缝之中。
鲁一弃所言不虚,这的确是一种极为偏门的排列法,但所谓会者不难,难者不会,等胖妮儿将四方星宿位的排法原理大致一说,懂坎子的就都领悟了。
“赶紧放了他!”鬼眼三赶了过来,将鲁一弃拦腰保住。这一下也没有能将聂小指给拉下来,而是将腰带扯落。聂小指腰间的大洋混杂着胸前汩汩流出的鲜血,砸得他们两个满头满脸。
“要不我先走,你们跟着。”胖妮儿主动要求在前面领步子。
鲁一弃赶紧伸手吊住聂小指的腰带和衣襟,但神鹫力量太大,连着鲁一弃都被拖拉起来。
“等等。”鲁一弃阻止了妮儿。
几只神鹫突扑而下,利爪齐齐将聂小指抓住。接着翅膀翻扑,硬是将聂小指提离了地面。而聂小指只是身体扭动挣扎了几下,没有大幅度的反抗。
“怎么了?”
聂小指没有跌倒,人直直地站立在那里,仿佛瞬间被凝固了。
“我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盲爷跌坐在地,白眼怪翻,小脑袋乱晃。看来这一下撞得挺重,让本来就焦躁失神的盲爷彻底晕头转向了。
“没错,绝对是这种步法,除非故意设了叉错位。”胖妮儿肯定道。
盲爷突然撞来,这速度鲁一弃根本躲不开。旁边的聂小指见此情形猛然将鲁一弃往旁边一拉,而自己身形一横一冲,合身与盲爷撞在了一起。
“设叉错位倒不会,不过,有没有可能会是颠倒位?”
盲爷前方的鲁一弃正在身上来回掏摸,他在找一件可以防身的器物。
“我觉得你想得有些复杂化了。如果这种排列法连你都不懂,那老婆婆有什么必要再在上面弄什么玄虚。”胖妮儿和鲁一弃据理力争。
最不济的是盲爷,周围利爪乱舞、钢喙如雨、羽翎扑扇,他的听觉被混淆了。这也是他当年眼瞎之后退出贼帮的原因,因为凭听觉无法适应混斗群战。这情形下,盲爷突然间变得焦躁起来,面颊肌肉紧抽,眼白乱翻。也不再自保,挺盲杖直往前冲去。
“这倒也是,可我还是觉得不对劲,而且那老婆婆刚才走步的姿势也显得蹊跷。”鲁一弃终究是不肯放弃自己的疑虑。
鲁家这些人中最厉害的是养鬼婢,她将长绸条横挥如刃,劈斩出一片空间。秃鹫血雨洒落下来,将她一身白衣染红,也让她那双白绸条变成两条血虹。
“鲁家娃儿说得没错。唐门出身的人心地阴毒,还是小心为妙。”炎化雷越来越欣赏鲁一弃了。
神鹫群来得突然,大家纷纷迎战,根本无暇注意到秃鹫群上方有五只长白花喙鹰划空而过,在黑色山谷中带过长长一声尖利哨音。
站在高处的刘之守插口问道:“那老婆子是每步都走得蹊跷,还是偶然几步蹊跷?要是都蹊跷,可以从坎面儿起步处辨相儿。”
通意神鹫可以感知主人的杀法意图,它们能独战,能群战,可慨然赴死,可迂回诡诈,所有一切都凭着主人的心思。也就是说,鲁一弃他们实际是在和秃鹫群的主人搏杀,而那主人却不会被伤害到。都说铁鹰云厉害,可那只是坎子,有节点、缺儿可循。而通意神鹫所有杀招却是随兴而发,根本无从找到规律。合则坎,独则扣,就算碎身赴死也能成攻杀之器。其奥妙之处与铁鹰云相比,又高出一筹。
“每步都一样。”鬼眼三回答道。
鬼眼三一手持梨形铲,一手抖开雨金刚。雨金刚将自己和鲁一弃的头部护住,梨形铲锋刃直迎空中秃鹫……
“那么可用托臂层削的法子辨相儿。”
卞莫及长鞭大开大合,连续两声脆响之后,片片黑羽飘洒而下。但他的第三鞭却没能抽响,因为有两只神鹫竟然叼住了他的鞭子,让他的鞭头没甩起来。卞莫及稍一打愣,又有几只神鹫叼住鞭子。很快,那鞭子几乎叼满了神鹫,鞭杆已经弯成了一张弓似的。卞莫及当机立断,拧动鞭杆尾端,从鞭杆中抽出一根暗藏的短柄长鞭。这短柄长鞭使用起来比长杆鞭难度要大许多,但也更加刁钻诡滑。但即便这样,卞莫及也不敢再轻易出击,只是用鞭护住自己。
刘之守的话让下面的人有些懵,他们谁都没听说过“托臂层削”。刘之守马上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墨家术语鲁家人不一定听得懂,于是接着解释:“就是人立坎外,找准最初两步位。剖土沙,查落步位有无异常。查时以平硬板材托放于臂下,防止触扣动作出现弦弹绷和刺上飞。再以石头护腿脚,防坎扣外延。”
聂小指伸两指捏断一只扑下秃鹫的脖颈,破贝捏指果然是快、准、狠兼备。但当他捏碎第二只秃鹫头颅时,这只秃鹫临死时侧向扇扑,鸟身横转,利爪立时将聂小指前胸衣襟尽数扯开,留下四道深深血痕。
没用鲁一弃吩咐,鬼眼三、杨小刀就把一切准备好了。鬼眼三从小腿处拔出盗墓断弦的小刀片,蹲在石后,伸手往第一步的部位而去。利老头站在鬼眼三身后,鬼头刀横摆,托在鬼眼三单臂之下。
胖妮儿反击了,她手中机栝一按,立刻就将两只秃鹫串在突然伸长的刺杆上。再一挺刺,又两只秃鹫穿上。但她马上发觉不对,因为前面这些秃鹫简直就是以身赴死,径直往她刺上扑。妮儿根本没有闲暇将刺穿在刺杆上的死鹫甩下来,等刺杆穿满秃鹫尸身后,利刺非但失去了杀伤性,甚至连格挡都困难,因为穿满秃鹫尸身的刺杆舞动起来非常不便。
才翻开一片石片,就已经看到暗藏的玄机。
果然,秃鹫群又降下才一点,扇动的风劲就弱了。不,应该说是没了。所有的秃鹫几乎一同收拢扑扇的翅膀,伸铁爪,探钢喙,直往下面人头顶扑下。
“有根杆!”鬼眼三叫道。
“都爬低,它们再降一降就没有风劲儿了。”鲁一弃知道,这么庞大的秃鹫群一起扑扇翅膀,下方所需的浮托气流是极大的。如果它们继续下降高度,下方空间变小,所需的流动气流就会提供不上,那样秃鹫群就会收翅落下。
“我来看看。”鲁一弃往前凑。但鬼眼三又仔细察辨了一番,确认没有危险后才让开位置。
正说话间,神鹫已经落下。神鹫落下时都拢着翅膀,所以速度很快,响动也极小。当距离下面人的头顶不到三丈高时,它们便一齐张开翅膀扑扇起来。无数的秃鹫一起扇动翅膀,顿时从上方扑下一道劲风,吹推得下面的人几乎立脚不稳。但这仅仅是开始,秃鹫群没有马上落下攻击,而是保持这样的高度不停地扑扇翅膀。下刮的劲风变得越来越强劲,下面的人开始意识到情况的危急。他们如同是在兜包山形的风口处遇到了飓风,再这样下去,都会被吹到一旁的崖壁之下。
鲁一弃掏出萤光石,仔细查看。那是一根有些弯曲的普通荆棘杆,只是在一头上缠着银丝鱼线,鱼线延伸到哪里却不知道。然后鲁一弃又细看了一下周围的道面,却没有发现一根预料中该有的毒棘刺。
“是通意神鹫!它们能按主人之意而战!”养鬼婢知道这大鸟。
“‘无地自容’怎么会没刺?”鲁一弃心中暗暗自问。
鬼眼三展夜眼往高处看去:“大扇子(大的飞禽),乌盖儿(黑色一片),多得没数。”
“是不是有机栝?”刘之守知道有所发现了。
“倪三!快瞄瞄!上面有飞扇子!”盲爷听到了异常声响。
“是的,可只见机栝,没见扣子。”鲁一弃回答道。
随着刀光闪过,归界山几座峰头中,有一座悠然而下,往他们几个人头顶直落下来。那黑乎乎山峰在下落中不断膨胀扩大,变成了一片乌黑的云、一片子夜的天,让人无处躲逃。
“机栝能藏,扣子就更能藏。机栝动,扣子才显。”刘之守答道。
随着刀光闪过,鲁一弃感觉到杀意从天而降,铺天盖地而来。这划空的一刀竟然是针对自己的,这魔刀能杀戮到如此之远?
听了刘之守的话后,鲁一弃脑海中《班经》的路数和《机巧集》的玄理交替而出,就像无数的刀片将他眼前的荆棘杆、鱼线、石片分剖成各种大小形状的部分,再铺展开来……
随着刀光闪过,天葬师退了,身形像来时那样,飘移而去。利老头松了口气,这一刀不是欲杀,而是借势遁去,是防止他们趁势而攻。
“我知道了。”鲁一弃边说边缓慢地站起身来,“虽然是有活缺儿,却是缺上带弦。那老太太还是竭力想应合了‘无地自容’这名号,所以每一步都连上弦子了。其实要是只在一、两步上挂弦,反倒更为隐蔽。”
“阴魔砧刀”才举过头顶就又落下,划过一道亮丽光芒,让利老头等人不能直视。
“你嘀咕些什么呢?给我细说说。”胖妮儿没听懂,就急躁躁地追问道。
“阴魔砧刀”举起,其气如虹,其势如岳。已经走远的鲁一弃都感觉到了刀势的灿然而起,同时还感觉到一股杀意覆盖下来。是岔道口处的对决开始了吗?
“这是个移位扣。从弯曲荆棘杆前端或者中段踏下,弯曲荆棘杆就会后推,带动鱼线后拉,机栝就会动作。”
“你们要不愿走,那么我就走了。”天葬师手中的刀突然间耀起一道绚丽光华。是刀气,更是内气、丹气,只有达到以气御刀的境界,才能化气成炫。
“动作了会怎样?”杨小刀还是没看出端倪。
这句话让利老头他们三个脑中一个激灵,是呀,我们三个虽然阻住这个阴魔杀才,但保护鲁一弃的力量也就少了一半。让自己三个没奈何地留在这里,说不定正是对家的布置。
“此坎本该布满毒刺,实际却没看到一根。但机栝动了的话,就会将毒刺迸射而出或竖立起来,刺杀踏坎之人。老太太在每一步上都设了这样的机栝。”
“那也不一定。”说这话时,天葬师的面皮动了动,不知道是不是在笑。
年切糕将自己脚在那踏位上比划了一下,回头问道:“就这么大一点踩脚的位置,怎么都会踩在荆棘杆上,那不是和没缺儿一样吗。”
杨小刀此时才理解鲁一弃为什么会断然弃他们而去。让对手失去最终目标,那么阻碍接近最终目标的人也就失去了灭绝扫清的必要。所以鲁一弃离去,他们三个的危险才会降低。
“你也傻了吧?要没缺儿,那黑老太又是怎么走过来的?”杨小刀终于也抓住年切糕的差错,很是得意。
“你们不是最终的目标,也不值得一搏。”天葬师语气有些轻蔑。
“这主要是在落步的方法上,脚步踏在荆棘杆上时,要先将后端定住才会无事。”
杨小刀和年切糕也听出利老头所说的“他们”是指自己,不免为利老头的凶狠之意而心中凌寒。
“哦,难怪那老太太步子走得怪异,她是在找踏点儿呢。”杨小刀终于明白了。
天葬师没有说话,他的确想到这点。刚才没说,是因为没想到利老头会有这样的狠劲,竟能以刀斩杀自己同伴,然后爆碎刀器,以三人性命换取他一条命。
“那我们脚跟先落点,踏住荆棘杆后端。”胖妮儿说完就要朝前走。
“还有一点,你不知道我的刀是否到了百碎之时。如果已经到了,我反取他们两个首级。血溅刀碎之时,战圈中的你也在劫难逃。”利老头此时已将性命置之度外,话语间反显得极为冷静。
“不要。”鲁一弃又一次制止她,“脚跟落地太重,脚踝后部离地又太近,不稳妥。”
“虽然今天这样的杀场对我来说很难得,这辈子可能只有这一次,但我没把握完胜。百碎刀最为犀利的是劈挂之式,我砧刀的剜字诀可破。庖丁刀最绝的招数是剔筋断脉,而我砧刀的片字诀也可破。但是两刀齐攻,我只有翻字诀可压制应对。但你们现在不止两刀,还多出了一根龙形环火蚕丝。这玩意儿当年河北天台的‘一丝悬峰’林寒风也有一个,我以一招剁字诀便将他破了。不过从其用法来看,它的缠、绕、裹、勒却正是我翻字诀的克星。所以你们三个齐上,招数上于我不利。我近百岁的人了,声名破了没机会找回。还是算了,你们走吧。”天葬师轻叹下。
“那你的意思是要背身倒走?对,那老太太是正面而来,我们应该和她保持同样的方向。”妮儿一下就理解了。
利老头他们还是没动,虽然他们看出天葬师刀式由攻改守,但这是传说中的“阴魔砧刀”,不管是犀利凶悍还是诡诈莫测都无出其右。
“我先,没事你们再过。”鬼眼三淡淡地说。
“你们走吧。”说话的是天葬师。他将横在身前的刀慢慢收了回去,刀收到三分之二的距离后,斜下侧切,摆在小腹前五寸。这是完全的防守刀式。
鬼眼三的变化真的很大,在北平时,他还很在意生死。三更寒虫卵入体,他算是死过一回。阳鱼眼被电击,又死一回。不过后来易穴脉给他看过,三更寒虫一直未发作,可能就是被电死了。东北一趟走下来,他死得更彻底,就连模样都和鬼一样了。但这副面容也让他变得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什么危险都冲在最前面。
过了许久,终于又有人说话了。
鬼眼三的要求鲁一弃没有拒绝。因为这才是半扣,他需要一个能在黑暗中视物的人先走到中间,查看剩下一扣的状况。直角人形就是走了一半的位置突然止步的,鲁一弃再三比对过,止步是在刘之守他们马蹄响起之前。所以最大可能是她正要解开第二道扣子的机栝。
周围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只有思想和意念在汹涌奔腾,于无声无形间试探着、碰撞着。
辨断弦
这是欲攻?欲退?欲诱?欲近?欲迷?不知道,谁都不知道,所以利老头和杨小刀也纹丝不动。
鬼眼三盗墓这一行本身就要与各种机关暗器打交道,而且他还学过鲁家铺石一技,所以趟这样的道形坎子并不算难活儿。何况还有胖妮儿在一旁帮着指点步法位置。
天葬师脚下没动,持刀的手臂却是平伸出去,把刀横在胸前。
“每一步都确定没有其他弦簧后再落脚。”鲁一弃还是很担心。
火蚕丝一出,年切糕顿时感觉胸前巨石般的压力像被划开一条口子,并且这口子在缓缓绽裂延伸。
五十六步走完了,毫无动静。而另一边是直角人形走过的,所以鬼眼三很放松地迈出第五十七步。
年切糕虽然站在杨小刀身后,但他感觉到的压力却并不比前面两个人弱。前面两人并肩而站,擎刀以对,刀气凌厉纵横,可以消去大量死亡气势的压力。而他单身而立,火蚕丝又未出,无刃气依仗,于是他悄然将龙形指环中的火蚕丝抽了出来。虽然动作很慢很轻,但火蚕丝还是发出一声清亮音,这是因为火蚕丝抽出时发生了摩擦,和什么摩擦?气息!此时死亡之气、刀刃气、人体的运转之气已经聚凝得如固体般厚重。
“停住!先看一下周围有没有什么暗弦子。”幸亏鲁一弃及时制止,所以凝住身形的鬼眼三只是脚尖点地,而不是整个脚掌踏落地上。
周围很静,就连偶尔的山风也都没再吹起。而死亡的气息却是越聚越浓,凝神不动的几个人都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和血流声。
“怎么?踩屎上了?”杨小刀高声问道。
天葬师始终未动,看不见他的目光,也看不出他的脸色,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踩你毛上了。”鬼眼三回骂了杨小刀一句。
能与之一战,另一个意思就是肯定战不赢。利老头和杨小刀都明白。
“有几根?”鲁一弃竟然问鬼眼三有几根,莫不是真踩在毛上了?
“你的刀子虽小,刀形却宽窄厚薄不一。每个部位各有巧妙用法,杀法诡异多变。这是关中杨姓人家独传的庖丁刀。庖丁刀极致刀法为剔毫刀法,可分肉削骨不断血脉。如果你已练成剔毫刀法,那么以你的诡异狡快配合百碎刀的刚猛,倒也可与我砧刀一战。”天葬师对利老头和杨小刀的刀非常了解。而他们对天葬师的“阴魔砧刀”却是所知甚少,因为见过阴魔砧刀出招的人都不再有命说话。
“看似一根,实则三弦合缠。”鬼眼三答道。
“这么厉害!那我这屠狗宰羊的小刀可比不了。”杨小刀言语间依旧自贱,手中刀势却是缓缓变作了平插式。这是屠宰疯狂奔牛的刀式,也是一刺不回的刀式。他估计自己在这种战局中只有一招的机会,一招防守是死,不如一招拼杀。
“两假一真,只有将真的断了,总机栝的簧劲才会松。假弦不能断,肯定连着启括子,一断整个面就会动作。”胖妮儿对坎子的分析不用多加思考。
“不用故意示弱,如果说遇到那个年轻人是意外,那么遇到你们三个就更是想不到了。我不会看错,这鬼脸刀叫‘断首百岁刀’,也叫‘百碎刀’。每断九十九个首级之后,必须回炉重铸,否则在断第一百个首级时,此刀会瞬间爆裂,飞溅为无数刃片,二十步之内无人能够幸免。”
“那能不能将三根弦儿一起断了?”杨小刀又问。
“其实这大战真没必要,你是前辈中的前辈,高人中的高人,我们这些江湖边上骗口食的,你抬抬手放过算了。”杨小刀这话虽说得怯懦,真实意图却绝不是讨饶。
“假弦比真弦多一根,就是让你没法一起断。两个假弦挂的是颠倒括,一起断就会打破相互间的平衡,一样可以让杀扣动作。”
“好多年了,没想到今日还能得此一战。”天葬师瓮声说道。
“踏实了没有?”鲁一弃更关心的是鬼眼三,还有就是该用什么方法破了那扣子。
三刀对
“没踏实,挂在脚心。”鬼眼三回道。
年切糕的指间发出一声悠响。声音虽然不高,却像是龙吟蛟吼。那是他龙形指环中暗藏的火蚕丝在剧烈震颤。
鲁一弃不由眉毛紧皱,机栝的弦儿在这种状态最难辨出哪根是真弦子。因为半受力状态下的弦子始终会有很轻微的颤动。如果在人的挂带下,颤动还会受呼吸、心跳的影响。
杨小刀的剔毫小刀立刻觉出一种无形扭力。他猛然暗加一把臂腕之力,稳住刀柄。低头看时,那刀尖竟微微有些弯曲。
“这扣儿可不好解,要不还是先将鬼眼三给替出来吧。”相比之下,将鬼眼三弄出来还算容易。只需用重量相当的物件替代他脚下力道将弦子挂住。
就在这不起眼的砧刀显形后,利老头已然亮刃的笑脸鬼头刀一下变色了,鬼头笑脸像是在哭。而鲜血染成的红帕子一下抖散开来,无风之中“啪啪”作响。
“倪三叔,你掂一掂,脚下大概多大的劲量。”胖妮儿清楚该怎么去做了。
“是吗?可我瞧你们三个不都一样吗。”天葬师边说边从牛皮围裙下缓缓抽出了一把刀,一把方头方尾、黑背白刃的刀。这刀一尺多长,一扎宽。刀型呆板,短木握柄,裹着厚厚的油腻。怎么看都是把切肉剁骨的砧刀。
“不行,太轻,觉不出。”
“‘阴魔砧刀’,杀人为职,取命为乐,碎肉为食。江湖中谈到你,无不心惊肉颤。”利老头说。
听到鬼眼三的话,胖妮儿无奈地扔下手中掂量着的几个石块。
天葬师转脸过来。除了利老头和杨小刀,年切糕也没有走,他和杨小刀是情愿死在一块儿的感情。这三人严阵以待,各摆招式正对天葬师。
“那咋办?一只眼的,你就死相那儿了?”杨小刀有些着急。
“呵呵,能在绝杀江湖八大家的魔刀面前走脱,岂止是好。”笑面佛利老头见鲁一弃走了,反倒镇定下来。
“杨叔,你不要乱吵吵。眼下也不是没法子,而是有两件难事。”妮儿向杨小刀解释。
“好!走得好!是个大家主儿。”天葬师此时话语中带有很浓重的感情色彩,这是真正的赞叹。
“什么难事,说出来大家想招儿办呗。”杨小刀还是急乎乎的。
天葬师心中在惊叹,他没想到自己的“碎心之音”对这个年轻人没有效果。从最初自己隐身而伏,希望这些人走上已经落下“侧斩刀面道”“推倒刀山”“金飞叶”等诸多坎扣的路径,可没想到那个年轻人竟然感知到危险的存在,而且强劲的感知力直触他的本性。现身之后,他着意将所挟刀气和死亡之气张扬到极处,结果那年轻人不但顺然承受,而且还以奇异气相反冲而出。最后,他将“碎心之音”的力量全都加诸在那年轻人的身上,希望能半冲半诱,导致其内息岔脉,走火入魔,结果依然是毫无作用。严格意义上说,他已经连输三筹,这可是从未遭遇过的奇耻大辱。
“首先是从三根纠缠在一起的弦子上辨出哪一根是真弦,然后在不触动其他两根弦子情况下断了真弦。哎,跟你说了也白说。”妮儿也有些不耐烦了。
鲁一弃猛然站住,没有转身,只是微微低着头。这个姿态凝固好久之后,他终于将微微低垂的头颅摆正,然后坚定有力地摇了摇头。
“这要是……倒拔穴在这里就好了,他惯常把脉,说……说不定能辨出三根弦儿的松紧。”卞莫及受伤失血,再加上连续的奔逃格斗,现在连说话都有气无力。
天葬师没有动,直到鲁一弃走出十几步后,他才再次开口:“就这么走了?不说点什么?”这次的语调已经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可是鲁一弃听来却如同金鼓之音在心头撞击。
“不就是三根筋里挑根不一样的出来吗?你让小年去试试呀。”杨小刀说。
鲁一弃依旧没有说话,一个猎物面对要捕杀他的猎手能说些什么?这种状况下猎物应该逃跑,所以鲁一弃转身走了。
大家闻言都有些喜出望外。
“看来你的确是我要等的人。”天葬师的语调开始变得像人了。
“呵呵!他不是整天都捏着一根筋儿吗?我估摸能行。”杨小刀玩世不恭的表情让大家的心又沉了下去。
鲁一弃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但他面对这样的对手却不敢轻易答话,而是聚气凝神,暗自小心地调整自己。
“行不行都得让我过去看看吧。”平时很少说话的年切糕开口了,“你们帮我瞄好了,差步点儿可要提醒我。要有什么不对劲儿,赶紧把我给掏出来。”年切糕不是坎子家,现在是往一个瞬间就会要了性命的坎面中去,这让他很是紧张,话也不由絮叨起来。
“你未见我形,便知我所在,意感之力是我从未见过的。”天葬师瓮声瓮语地说。
事实上年切糕行事非常谨慎,每一步都走得分毫不差。这和他卖切糕一样,眼睛一瞄,火蚕丝一拉,切出的糕块和要求的分量肯定是分毫不差。
半肩披衣,脖挂骨符,腰系牛皮围裙,从装束上看,的确是天葬师。但是从容貌来看,此人头发漆黑,肤紧无纹,最多也就是四十开外五十不到的岁数。是胖妮儿从前听错了,还是此天葬师非彼天葬师?
年切糕很快走到了鬼眼三的身后。到位后的年切糕没有马上碰触弦线,而是先用牙齿咬住龙形指环中火蚕丝的拉头,将火蚕丝先后拉出两寸、四寸、六寸。而右手食指拇指分别在这几个长度上捏住火蚕丝,感觉火蚕丝不同长度时的颤劲。他这是在热手,可以最短时间恢复手上感觉。
“天葬师?可传说归界山天葬师已经年过九十了,这人可年轻得多。”妮儿在一旁说道。
感觉、状态都到位后,年切糕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食指和拇指。两指对合,轻轻将缠在一起的三根弦捏住。捏住后,他屏住气息,顺应心跳节奏,指肚相对着极缓极轻地揉转,就像在验查细腻滑爽的珍珠粉。
虽然“阴世更道”山形交夹难见天光。但鲁一弃还是能隐约看清那个身影的容貌。此人也是黝黑皮肤,其色不让“利剐生”。也有一头长发,却不像梦中“利剐生”那样垂挂掩面,而是很顺直地披在脑后和耳际,并且有金箍裹额。因为没有长发掩面,所以可以看到他阴戾的面容,眼窝深陷,鼻耸如钩,颊如刀削,好一幅毒横面容。
鬼眼三死死地憋住一口气,他这是在尽量控制,生怕自己的呼吸起伏会影响年切糕的判断。
“哦!难得难得!”见鲁一弃朝自己走出两步,那个身影显得兴奋起来,话语声也起伏鼓荡起来。
其他人也都紧张得大气不敢出,眼珠不转地盯住年切糕。这一刻时间仿佛停止了。
鲁一弃挣脱鬼眼三和养鬼婢的扶架,往那人出现的方位走出两步。他想看看,那人是不是梦中见到的“利剐生”。
年切糕终于稳住了手指:“我看不清,倪兄弟你瞧瞧,我这摸着的这根是‘丁位’还是‘勾位 ” ’。”
从身影出现的刹那开始,所有人都感觉有种无形的劲道压摄住身心,就像被锋利的刀刃按住脖子、抵住喉咙。
鬼眼三用夜眼仔细看了一下:“是勾位。”
声音的高低和声音的方位始终不曾有丝毫变化。也就是说,说话的人根本没有动。可事实并非如此,说话的人不但动了,而且极其快速。从大家见到身影,到这身影如岳般静立在利老头和杨小刀十步开外,整个过程也就是眨了下眼。
勾位一般是在最下面的,但这里的那根弦却稍偏于一侧。这角度相对而言是最隐蔽的,难拿准、难出手。想要断了它还不触动其他弦子,就更是难上加难。
“不错,难得中原江湖还有这样的刀手。”从那条不能走的道路深处远远传来说话声。这声音是一种刚劲的瓮响,如同在铜磬内壁敲撞。一字一顿,没有一点起伏平仄,初听上去都不像是人在说话。
“这弦位儿可不好断啊。”连不是坎子家的年切糕都看出困难所在。
杨小刀没有利老头知道得多,但他对刀的感觉却是非常准确的。岔道上突然显现的刀气,其挟带的戾煞锋锐程度是他这辈子从未遇见过的。于是,他将身体调整到最佳状态,每根神经都如同拉满的弓弦。
“你松了指合儿,我再瞄瞄。”鬼眼三让年切糕松了手指,他想沿弦子走向看有没有其他的合适位置。
利老头把希望寄托在杨小刀的身上了。自己的刀是斩杀之刀,在《逍遥奇兵谱》上归于刚猛迅杀一类的利器。而杨小刀的刀是巧破之刀,归于灵巧诡杀一类的利器。自己和杨小刀联手,刚猛灵巧相补,也许可以与那把可怕的刀抗衡一下。
年切糕松开了手指,两抹紫黑在他的食指和拇指指肚上一现即逝,悄然融入肌肤之中。
早在距离归界山很远的地方,利老头就已经感觉出这种犀利刀气的存在,那是一把什么都杀的屠刀。进入“阴世更道”后,这刀气反倒隐蜇不见,而现在突然暴涨显现,并且已经离很近很近,就连刀器自身都已经刃气相互诱冲了,根本没有机会避让。可他的祖辈曾告诫过他,不要与挟带如此刀气的对手相碰,没有胜算。
鬼眼三失望了,那三根弦的纠缠繁杂无序,离了年切糕捏住的位置,就分不出哪根是哪根了。
“快走,我们能挡住!”利老头冲鲁一弃他们喊道,话中的气息虚泛得很,他心中一点把握都没有。
“找到没有?怎么木头似的?”杨小刀终于忍不住,硬压着嗓子问。
杨小刀也一收玩世不恭的外态,持刀凝神,眉目间精光四射。
“找是找到了,可是弦位不好断。”年切糕回道。
“刀气诱冲!”利老头沉声说道。
“好断不好断得我看呀!你们两在那磨叽个什么劲儿。”杨小刀一下子把声音放高了。
利老头裹刀的血帕子一下绽散开来,鬼头刀亮刃,发出阵阵颤鸣,“嗡嗡”作响。杨小刀手中所持的剔毫小刀,像有尖利的东西从刀锷直划到刀尖,发出短暂一声尖利脆响,如同哨鸣。
对呀!剔毫刀法能削剔骨肉不伤经脉血管,那也肯定能断一弦不触其他弦线。
“有刀气!”“好利气!”笑佛儿利老头和杨小刀几乎是同时喊出声来。与他们喊声一同响起的还有刀鸣之音。
年切糕退了回来,杨小刀走了过去。向鬼眼三问清哪根弦子后,他将怪形的小刀子拔了出来,先比划了一下,以确定用刀子的哪个部位断开主弦。他的刀子形状奇特,有一个倒凸的部位正好适合切割偏于另一侧的勾位弦。
养鬼婢、鬼眼三他们从没有见过鲁一弃如此的恐慌,哪怕是面对死亡。所以大家也都被鲁一弃的情绪感染,没人说话,只是迅速架起鲁一弃朝他所指的道路走去。
“确定是这根?”杨小刀又问了一句,鬼眼三和已经退回去的年切糕同时点了点头。
“快往那边走!”鲁一弃语气夸张,所指的是梦中没有“利剐生”的岔路。
杨小刀垂头静默了一会儿,当再次抬起时,人们看到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杨小刀。他收敛了一切的浮躁,脸色凝重,目光如电,身形稳凝如岳。呼吸平稳得如若没有,随着心跳的节奏,周身的气相起伏腾跃。
“怎么了?”养鬼婢轻轻扶住鲁一弃肩膀,柔声问道。
“哼!”杨小刀出刀时吐气发声很沉闷,这是剔毫刀法的一个特点,可以做到气到力到却又不影响刀子的准确性。
“啊!”鲁一弃一下醒来。
按常理而言,断一根弦线根本不用太大力量。但这里不同,需要在断开一根的同时不对另两根产生大的碰触震动,所以不但要用力,而且要用比砍伐大树还要大的力,只是这力量分散为虚劲、悬劲、收劲好几部分。
“利剐生”无声笑着,慢慢朝鲁一弃迈动步子,慢慢举起持刀的手臂。鲁一弃想逃跑,但这一刻他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利剐生”越走越近,已经和鲁一弃脸对脸了。鲁一弃眼睁睁看着刀光朝自己头顶落下,只能惊恐地大叫……
随着闷哼,杨小刀的刀子一闪即回,好像什么都没有碰到。弦线没有任何反应,依旧直直三根绷在那里。
梦中的恶鬼长发遮面,隐约露出的一对雪白獠牙。恶鬼似乎也觉察到了鲁一弃的存在,慢慢回头望过来。獠牙颤动,这是在笑,无声地大笑。
“哼!”杨小刀刀子再次出手。随即是第三刀、第四刀……
世人传说阎罗第八殿下有碎剐小地狱,操刀之鬼叫“利剐生”,是个高大的黑色恶鬼。
这是慢割之法。他每一刀一触即收,只将弦线割开一点,这样就不会因大力触动其他弦子。连这样一根细弦线都能分数刀乃至数十刀割断。
梦是从脸颊触及的黑色石面延伸开的,沿着两条岔道一直向前。于是在其中一条岔道上,他看到一座地府中才有的阴森宫殿。在宫殿里,刀光烁烁、魂魄纷飞、血肉成渣。鬼哭魂号惨不忍闻。而那刀,是在一个高大的黑色恶鬼手中。
片刻,那边鬼眼三发出欢声:“断了,真弦断了!”
一个梦,一个身在地狱中的梦,让他的每根脑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声音未落,两边石壁颤抖不已,并发出连串怪响,所有人都吓得魂飞魄散。撑立在高处的刘之守差点跌滑下来,另一边的马匹也都惊嘶盘旋,蹄下火星四溅。
鲁一弃在沉睡,沉睡时脸颊贴近黑冷的石面,冥冥之中的感觉很是亲切,就像与久别的至亲好友相拥。
坎面中的鬼眼三和杨小刀更是缩腰抱头,作着劲儿在那里等死。
在鲁一弃的前方,刘之守正带着人一路快马加鞭,用最快的速度抄近路赶来。归界山这一处的凶险他早有耳闻,自己以及其他墨家高手平常都是敬而远之、绕路而行。可是现在他必须拼命冒险闯一闯。鲁家门长是启出正西宝物的关键,要不惜一切代价保全他出来。
过了一会儿,响声没了,再看鬼眼三脚掌挂带的弦线,都软塌塌地挂落在地上。
在鲁一弃他们身后不远,大个子杨青幡带着人正掌灯而行。他们所掌是带罩火盏,风吹不动,摇摆不灭。罩子上三朵焰的朱家标记在灯光映射下很是扎眼,但因为道路曲折,光线被山体遮掩了,鲁一弃他们看不到。
“啊!解了!解了!”“哈!扣子解了!没事了!”虽说都是不怕死的硬汉子,但从惊心动魄的险恶坎面中安然脱出一劫,也禁不住兴奋得高叫。
此时,在归界山的另一侧,五只花喙鹰像五个鬼影般向上爬升,当飞过归界山最高峰后,又一同直落下来,一下隐没在山峰顶处的黑色岩石之间。
“二道扣子全解了吗?”这次轮到胖妮儿疑惑了,“此处一道扣为踏脚崩弹毒刺,刺贯穿整个坎面,二道扣原本为围身八旋镖,这道扣子在中间位置启动,然后覆盖于下半个坎面。三道扣落雨三角锤是在坎面尾端,为最后一击。可这二道扣的启弦太糙了,只用一个踏位,按理说每个坎点都会启动的。”胖妮儿侃侃而言。
于是没人动了,也没人说话。人们的思绪在飞转,而转得最快的竟然是沉睡的鲁一弃。
“倪三哥,你踏左脚位看看石壁上有没有蹊跷。”鲁一弃吩咐道。
养鬼婢绸缎一挥,拦住那几人:“别动他,让他入静。”声音轻轻地,是怕打扰到鲁一弃。
鬼眼三撤步换位,细细查看了一下左边边石壁,然后让杨小刀退位让步,又细查了右边石壁,很快就回道:“有,璧上密挂黑丝,不过启弦确实是挂在这三根弦上。”
胖妮儿和聂小指想去将他扶起来,年切糕则脱下外氅,想替他盖上。
“千万别碰那黑丝。这就对了,我就猜想那老婆婆不会用围身八旋镖,她外号‘白玉千织女’,所以用毒丝替代了镖器。只是这启弦的确是少了点。”鲁一弃也觉得奇怪。
山间有彻骨的阴风旋刮而过,让鲁一弃的头发和衣襟像孤弱的乱草瑟瑟发抖,而他侧卧在冰冷的黑石上,却显得很是惬意放松,就像到了家,投入亲人怀抱一样放松。
“你们再看一下后面的步位有没有启弦。”刘之守在高处也看出不对劲。
鲁一弃很茫然地往两个路口看看,说:“我想躺会儿。”便直接软软地瘫倒在地,旁边人想扶一把都来不及。
鬼眼三这次没等吩咐,马上跨到刚才已经断弦的步子上,查看下一步的情况。
沉默无语,杨小刀的问题很实际,而这个问题没人可以回答。
“这里的荆棘杆尾多了根丝弦。”
“就说该走哪条吧,废话太多没用!”杨小刀显得浮躁起来,也难怪,置身于一个如同地狱般的地界,面对可能死和必然死的抉择,有几人能守得住心性?
“知道了,这是连环启。第一步触到主弦,前后机栝尽动,但如果第一步触不到,后面的每一步都是启动触点。后面动作时,不再带上前面扣杀部分。这样弦簧绷劲就更大,扣子落速也更快。”刘之守到底是做扣高手,只一两句话就能将扣子原理了解清楚。
“你说这两条道有一条是死路?”炎化雷说。
“那么说确实是解了?”杨小刀有些迫不及待地问刘之守。
鲁一弃挣扎着开口,气息沉重:“《堪舆阴阳形后辨》中有种说法,‘阴世更道’中如有接天触地之绝径,可从中分出主道和分道。主道叫循轮道,分道叫永沦道。循轮道有与阳明相接的出路,永沦道却为绝路死道。我觉得这岔道口或许就是循轮和永沦之分。”
“二道扣没事了。设坎的很自信,她从未考虑主弦会断,所以没在主弦之后加补救措施。”刘之守很肯定地回答。
“不会!绝对不会!天然‘阴世更道’依更而变,其中只有天色明暗的变化,绝没有路径的交叉错落,更不要说分什么升天、还阳了。另外就算这‘阴世更道’被利用为坎,这也才走一半多,不到破阳尾见五更晓的位置。”胖妮儿坚决地否定了鬼眼三。
“行,那我们可以过坎了。”杨小刀示意鬼眼三继续走。
鬼眼三放下鲁一弃,走到前面仔细查看一番,然后提出自己的看法:“摩崖山后汉孝济王古墓中有九折墓道,那九折墓道最终的设计就是岔道而行,一条至天庭墓室,这叫升天道;一条至凡居墓室,叫做还阳道。这‘阴世更道’会不会也是这种设置?”
“等等,后面丝线绑扎位和前面拉线不同,如何踩位?”鬼眼三拒绝了这样贸然的行动。
“是吗?难道此处‘阴世更道’只有半幅,未曾全成?”盲爷也感到奇怪。
“不要考虑丝线,整个二道扣子都已经解了。还和原来一样走。”刘之守回道。
“咦!这‘阴世更道’怎么会有岔道?”胖妮儿一声轻呼让鲁一弃勉力清醒过来。
就在此时,盲爷突然眼白子一翻,压低声音说道:“追蹄儿到了!”所有的人立刻没了声息,竖耳细听。果然,有人正悄悄朝这里逼近,而且人数还不少。
相反的,本来最善于调节自身来适应环境的鲁一弃此时却出现了不适。首先是头疼、耳鸣,晕乎乎地想睡觉,然后胸闷恶心,气接不上,干呕无物,这是很强烈的高原反应。过了仙脐湖后,不管是进草谷还是上归界山,他们始终走的是上行路,海拔高度上升,而且鲁一弃不断出现幻觉,有黑云攻击,有刀气扑面,有路却不能拔步向前。
“你们快过坎,我去拦一下。”利老头单手握背后刀把,侧身贴石壁,隐在黑暗之中疾步而去。
“阴世更道”给人的压迫感断断续续,刚开始也许会有胸闷、烦躁、透不过气等症状,进入一段时间后就渐渐适应了。但适应了环境并不一定就是好事,这样至少在戒备状态上会稍有放松。
见利老头单身而去,年切糕马上贴身在另一侧随后而去。
伏石梦
利老头走出三四十步远后突然停住,隐身在一块凸出的石棱背后。他依旧紧握刀把,却没有拔出刀来。
可此时鲁一弃他们不但走上了阴世路,而且差不多过了一半路程。
年切糕在利老头背后十步左右停下步子,他贴身在石壁上,悄没声息地从龙形指环中将火蚕丝抽了出来。但他马上觉出不对,自己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怎么会发僵发木。
“归界山!这鲁家门长可千万不要走到阴世路上去了!”刘之守一脸惊骇,满怀焦急。
年切糕以为这是刚才捻判真假弦时过于紧张而导致血脉不畅,于是使劲搓转了一下手指。这一下更不得了了,毒随血行,从手指到手腕全变成墨黑,整个手掌连同小臂一下子都僵木。
“归界山,仙脐湖。”
“啊!中招了!”年切糕叫道。
“那方向是什么地界?”刘之守问。
年切糕中的毒是唐门的“露见阳”,粘肤即入,色为紫黑,入则化为无形。但只要是在这个阶段中破脉排血或者断肢保命,都命不致死。可要是等到它真正发作起来,肌肤重新变作墨黑颜色,那断什么都没用了,因为此时毒引子已经走通全身血脉。
刘之守顺着黑娃手指方向望去,果然有三只褐红色的血隼正振翅摇翎往东边飞着。血隼、雪豹、五彩狐都是藏地的稀有品种。特别是血隼,几乎已经绝种,整个藏地恐怕都超不过十只。这种鸟儿有个特长,能在百里之外察觉到血腥和腐肉的味道。现在一下有三只血隼被诱引出来,那么它们所去方向一定有大血腥的事情。
火蚕丝勉强拉开了,但拉开火蚕丝的手在不住颤抖。不仅是因为僵木,还因为恐惧。
“看,血隼朝那边飞,那里该是出事了。”黑娃的汉话很生硬,但还是能听懂的。
因为颤抖,火蚕丝发出轻微吟响,闪烁出小片光华。
“黑娃,瞧瞧该往哪边走?”刘之守知道,要想抢在朱家人之前把鲁一弃他们接出,就绝不能顺着大道走,而是要走一条更近更快的路。
杨青幡带领的都是高手,轻易地就发现了前面的异样。于是打头的两人立时分开,贴住石壁不动。后面的人各找掩身物,尽量减小暴露的可能。
接到手令后的第二天,刘之守和墨家其他人都觉出不对劲来。分布此地各处的“据巅堂”门众,大部分悄然间不知去向。天梯峰下的金顶喇嘛寺从第二天下午起不再让信徒香客进入。刘之守意识到朱家开始动作了。于是他留下部分人继续在天梯峰下密切注意动静,自己则带着几个熟悉入藏路径的高手往东来接迎。
对峙一小会儿后,杨青幡决定试局。他抬手示意,于是最前面的两人弓身侧步,单手后拖刀,身掩刀光,蜻蜓点水般疾速而进。
就在刘之守不知何去何从之时,莫天规的手令到了,说鲁家门长鲁一弃带人往正西赶来,正西宝构之事可由他定夺,墨家人全力配合。
朱家手下的行动让年切糕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继续暗伏不如大方的蓄势以攻,他侧步站到道路中间,以前后手拉弓式扯开火蚕丝。这样的招式可以左右出击。
莫天规派遣刘之守先期到此,是要他探明宝构情况,扫清外围障碍。但他到达此地后却发现,朱家在此的力量已经发展得太大。不说其他的,就是天梯峰下的金顶喇嘛庙,他们连接近的机会都很少,更不要说探宝构、清障碍了。
亮相的年切糕吸引住攻来的两个高手,这让那两人疏忽了其他的危险。刀风骤然旋起,其中有鬼脸狞笑。刀式简单利落,刀光与血光的起落只在一挥之间。一刀双杀,而且杀的是两个技击高手,这是噩梦中才可以见到的刀法。
墨家领头的是个中年汉子,虽然一身藏服,却是个标准的汉人。他是莫天规的徒弟刘之守,河南尧山人。河南尧山是墨门的祖地,也是刘姓的起源地。刘之守外号“六只手”,因为他制扣技艺神鬼莫测。曾用“回抽刃扇门”和“醉仙凳”两道扣子将朱家中州堂两大护法和六大高手尽数灭了。
笑脸鬼头刀一招得手,利老头立刻撤身而退。利老头这一退,让已经心生寒意的杨青幡起了疑虑。干吗要退走?他所在位置是最狭小处,凭他的刀完全可以一夫当关。放弃这样的有利位置,唯一的解释就是刚才那一刀耍了什么花样儿。
在归界山西面,通往藏地的大道上,几个身着藏服的汉子正驱马快速往东赶过来。东起的旭日照在这些人的脸庞上,让流下的汗珠晶莹闪亮。这些人是墨家门人,收到莫天规手令前来接应鲁一弃。
利老头真没有耍什么花样儿,他出的是他最熟悉的刀式“双持斩”。但“双持斩”只是指双手持刀,并非一刀双杀。杀了两个对家手下,利老头其实是出了两刀。第一刀和他平时出红活儿是一样的,一杀之前已经将所有的过程细节都考虑周全。出刀时以红绸帕掩住刀光,刀过后,又以绸帕裹了血光。而第二刀却是顺势而杀,已经来不及将绸帕融入刀式,刀光、血光也都无法掩藏。所以人们看到的其实是第二杀。
到了草谷口,大车就没法再往里赶了。于是识宝灵童和祭魂师用听不懂的异域话商量了一番,随即祭魂师从第三辆车上拉出一个十格鹰笼,从中放出五只长白花喙鹰。花喙鹰振翅飞了一圈,然后齐齐地落在大车的车架上。而就在五只鹰舒展羽翼的时候,祭魂师又捧着一个金丝锦囊又唱又跳、拜天拜地。仪式结束,从囊中拿出一个个白色的小管子,系在鹰脚上。五只鹰再次展翅飞起,往归界山方向而去。
杨青幡再次抬手,又两人抽兵刃闪身而出。现在目标明确了,但他们的行动却更加谨慎小心了。
几个时辰之后,识宝灵童带着祭魂师和三辆大车也赶到了仙脐湖边的草谷口。其中有两辆大车上满匝匝地坐着人,那是被祭魂师控制了魂魄的杀手。还有一辆大车上除了祭魂师常使的器物用品外,还装了好些鸟笼、蛇罐、虫盒之类。
刹石崩
朱瑱命没有追着鲁一弃进归界山。他只让大个子扬青幡带人在后面紧逼着,自己却走另一条路。虽然绕得远些,但有马有车,肯定会抢在鲁一弃前面到达正西大道,来得及再次组织人马迎头阻杀。前提是鲁一弃能逃过阴世间两位老人的厉害手段,走出归界山。
杨青幡没有想到,第二次的试探会纠缠那么长的时间,远远超过自己预想的五招。
归界山上几座略微倾斜的山峰,像随时会拍下的手掌。就在鲁一弃他们慢慢行进的时候,有个“手指”的最上一节微微动了。没错,黑色的峰顶,黑色的巨石,动了。
利老头也没有想到,年切糕在对手一招攻击之下,竟然退步后撤,将防线闪出了缺口。而且年切糕的动作很是笨拙,前后手拉火蚕丝的姿势始终不变。
路径很曲折,有上坡有下坡,沿着山体的凸凹而行,这是“阴世更道”的一个特点。曲折后的路程长度按普通人的脚程差不多走一个白天,这正应合了阴世轮转之说,这是“阴世更道”的另一个特点。
第十九招的时候,利老头切刀式要了对手的命。第二十招时,年切糕前后拉式虽然未变,却凭身形的移动变化断了对手手臂。随即利老头补了一刀要了对手性命。
“还有,此处既然会有无数凶杀,必藏有极凶的杀器或杀戮之人。大家小心戒备,遇袭尽量逃避,切莫贪战,走出这‘阴世更道’我们就算赢了个大筹。”妮儿的话语中带着些愧欠之意,她将错走此路的责任归罪于自己的失态和失察。
“你怎么了?”利老头知道出问题了。
“《青囊补遗》中有记,‘阴世更道’风水处如果有过无数凶杀,其凶煞死亡气息会拢聚不散,经其者身伤魂哀。大家须调整血脉气息,尽量转移注意力,不要被气相所引成为心障。”鲁一弃用自己记得的典籍内容提醒大家。
“中毒了,毒已到肩头,右手臂不能动了。”年切糕右肩往下已经没有一点知觉,整个手臂就像根固定住的木头。
鲁一弃没有呼喊,因为他感觉目前的状况和“五鬼推倒山”的压迫很相似,于是将身心趋于自然,所有不适便慢慢消退了。
利老头凑近了一看,年切糕的右手已经整个变成墨黑色:“那你快往回退,我一个人挡着。”
等大家声音都住了,利老头说:“这里有很强的死气,会压得人心跳过速,血气不畅。我第一次执红活时也是这种的感觉,当时我老爹就教我以呼喝之法泄内压。”
“我恐怕是走不了了,还是你先走!我给你挡着!”年切糕不是视死如归的豪士,他这么说是因为自己真的走不了,僵木的感觉已经朝整个身体蔓延开来。
几个人一齐嘶喊的声音本该极为高亢,但在这里却显得微弱无力,也没有回声,就像一团棉花坠入深潭。
杨青幡这次却没有急着行动,刚才的长时间缠斗让他心中生疑。这两个拦路的高手到底在搞什么玄虚?
话才说完,其他人几乎是一同出声吼叫,无形的力量已经压迫住正常运转的气息,而滞动的气息又堵住所有血脉穴眼,他们急需以某种方式发泄出来。
就在这时候,坎面那里的卞莫及突然用四川话声嘶力竭地叫起来:“龟团出爪!是龟团出爪!”
“啊——”就在此时,利老头对着旁边山势发出长长一声呼喊。呼喊之后的利老头气息明显平复了许多,“要觉得心跳难止,胸口憋屈不畅,就发声吼上一吼。”
“龟团出爪”的典故从《蜀事怪谈》中来,是说一个人想把缩成团的山龟捉回去,可刚碰到龟身,那龟却突然出爪伤人。这种怪异的山龟爪利如刀,且有剧毒,中者立死。后来川人便以“龟团出爪”形容以多道假象来掩盖一件极为歹毒的事实。
鲁一弃感觉脊背处的寒冷积聚得太厚重了,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冷汗就像蠕虫在身上爬动,不止不歇。手掌可以感觉到,妮儿手心也是冷汗腻滑,手臂也在微微颤抖。很明显,这里存在着一种无形的力量,给人心理和身体都造成不小压力。难道已经接近正西凶穴了?
卞莫及的嘶喊只是个开始,随后更多更为惊恐的叫声响了起来。随着惊恐的叫声,一种怪异的闷响由坎面那边延伸过来,那闷响就像人体中的骨头在连续被掰断。
追杀停止,大家进入了一个暂时安全的环境。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走惯江湖不惧杀伐的高手们,却始终放不下提起的心。并且随着黑暗和寂静的包围,他们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
闷响像阵风,一下就过去了,但石壁、道面震颤的声响却一直不停。震颤在不断加剧,最终演变成山体跳动、山石崩碎。就像山道下埋压着一个巨人,他在抗争、在挣扎,要将压在身上的一切推翻。
大家在养鬼婢的掩护下,都走上了“阴世更道”。躲入黑暗后,标枪和羽箭失去了目标,攻击立刻停止了。
“快去救鲁门长!”年切糕对利老头高喊。
石面光滑,碎石绊脚。所以鲁一弃走得跌跌撞撞,几次差点摔倒,全靠妮儿提拉才稳住。即便如此慌乱,鲁一弃在走入黑暗时,还是感觉到有种非同寻常的寒冷扑上肌肤,并且顺着衣领衣袖往里钻。寒冷最初在脊背处聚集,而最终是蔓延到全身四肢乃至指尖。
利老头听到“鲁门长”三个字后,立刻转身直扑坎面而去。
胖妮儿此时再顾不上生气,右手一把拽住鲁一弃,抢在最前面冲入“阴世更道”。
“鲁门长”三个字也提醒了杨青幡,他猛力将身前一个手下推撞向年切糕。这是扬青幡亲自杀出前的虚招。
“后面追上来了,快走!”养鬼婢双臂白色绸带飘舞,旋成两个大圈。标枪、弹杆、羽箭在这两个柔软绸带旋成的大圈前纷纷落下,就像射上了两扇铜钉包铁的大门。
年切糕此时身上的毒已经蔓延到了右腿,很快就会越过半身血脉的分界线入心入脑,到那时铁定就命无回天了。
卞莫及马鞭一挥,脆响声中抽断了那支标枪。但这才是开始,紧接着无缨标枪夹杂着麻棘弹杆、雁羽箭如雨而至。
朱家那个好手莫名其妙被人推出去,不由一阵慌乱,手中持着的单刀胡乱舞动,只想稳住身形,停住脚步。
“那就走吧,反正又没其他路。”杨小刀说完便开道向前。还没迈出步去,一支双头短杆无缨标枪破空飞来。
杂乱刀光直扑而来,年切糕此时已经无法躲避,只能拼力一搏。他左手龙形指环褪出手指,然后拉丝绷劲儿,右手始终持火蚕丝头不动,龙形环带着火蚕丝以右手为中点横飞成圆,这是年切糕的一式救命招叫“脱环甩丝”。
“看不出,太暗。不过能见的道路已有很多小折转,估计是多夹内凹。但确认的话要走一段才知道。”妮儿答道。
朱家好手的身体分作了两段,污血、污物喷溅得年切糕满头满身,眼不能睁。
“‘阴世更道’的说法是从《青囊经》中‘钟馗巡更’而来,主霉晦运道,但是至阳火性之人反能借用此种风水和顺运道。”盲爷更关心实际的情况,“这种风水地比正天龙脉都少。你们看看,背阴内凹山形是双夹还是多夹。”
也就在此时,杨青幡脚踏石壁借力,纵身而出。乌雀飞云宽刃剑化一道虹光直奔年切糕而去。
胖妮儿没有理睬鲁一弃,而是往周围看了看,又伸出手指比划了下,用的是正宗的鲁家“指度”手法。最后还往几个方向丢出石头,听石落之音,这却是天山一带山民判断高度的方法。完了后,她回头对盲爷说:“爹呀,真是个‘阴世更道’,从此道走,按正常人的步法速度,会始终在日阴之中,被石影所覆。不过从日起至日落,日照阴线是否正好切在此道首尾,却是要到另一头才知道。”
年切糕见又有人扑来,杀气更甚,知道是个高手。但他已然无法退避,只是将左手回撤,左右手勉力将火蚕丝横拉在自己面前,同时用牙齿咬住火蚕丝用力后拉绷劲。这头颈猛然间朝后,样子很像下意识避让杨青幡的宽刃剑,其实却是将火蚕丝拉在一个近距离弹杀的状态。
“妮儿,你看看,这有些像风水学中的‘阴世更道’。”鲁一弃主动跟妮儿说话,是想缓和之间的尴尬。
杨青幡身手绝对不是其他好手可比的,他没有直接落下,而是在距离年切糕五步左右的地方突然折身,然后一个极其迅疾地滑步,剑尖由下而上斜刺年切糕胸前……
另外这也是一条黑暗之路,它是沿山阴而行的。在山体阴影和漆黑山色的覆盖下,这整条道路不比其他地方的夜间亮多少。
鲁一弃悠悠醒来时,一道狭窄的光线正照射在他的脸上。这光线暖暖的,是火光?还是阳光?
但是这条光滑的凹痕,却是他们唯一可走的路径。因为两边石层叠置、立石如刃,上不能攀,下没有路。稍不小心就会摔下数十丈的崖壁,落到不知哪个石缝、夹沟中。
鲁一弃想用手摸了一下自己脸颊,可手臂未能抬起,反牵动了全身的疼痛,连喘气都觉得困难。
往前的路径已经不能叫路,只是一条凹下的风化痕迹。大概是某次地质变化后留下的泄流冲道,其面光滑,寸草不生,只有些风化脱落的碎石铺在浅浅的凹底里。
最先能动的是头颈,这让他感到庆幸,头颈能动就是脖子没断,看来阎王爷未曾收得了自己。于是他慢慢转向光线射来的方向,真的是阳光!
庆幸的是,这段崎岖的碎石道上没发生任何事情。走到石道尾端时,他们看到一点晨曦从东面起伏的山峦间挤出。这情景让大家感到希望的存在,禁不住有些兴奋。只有鲁一弃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微眯着双眼,用超常的感觉在周围警惕地搜寻着。
在阳光的照射下,他的思想渐渐运转起来,记忆开始逐步恢复。
路越来越难走,领头的卞莫及已经退到了后面,他毕竟受了不小的皮肉伤,失血很多。而走这样危险的山道领头很吃力,需要时刻戒备,还要不断察看,心力和体力消耗都很大。杨小刀义不容辞地走在了最前头,他与卞莫及相比有优势,除了受伤较轻,还有就是刀短刀快。在这样狭窄的路径上,使用短兵刃可以对突发的袭击更快地作出反应,也能更有效地对敌攻杀。
自己是顺着倒塌的石壁滑跌下去的。胖妮儿扑过来拉住自己手腕,养鬼婢也用绸带缠住自己,可还是混在大片石块中下去了。自己现在是在悬崖下吗?胖妮儿和养鬼婢在哪里?其他人又都在哪里?
面对多少危机都声色不变的鲁一弃脸上燥热,心中烦慌。他暗自提醒自己,女人比坎弦扣触更敏感难料,以后每说一个字都得预先想想清楚。
鲁一弃重新闭上了眼睛,闭眼后的他在思索也在感觉,于是记忆中显出一个他犯下的极大错误。这个错误有很大一部分归咎于他轻信了一个不该相信的人,一个敌人,腰弯如直角的“白玉千织女”。
可这句话一说,胖妮儿脸色立马白煞了,她恨恨地瞪了鲁一弃一眼:“你心中只有鬼呗。”说完自管往前走,再不理鲁一弃。
这个歹毒的老太婆其实根本没有放弃胜过天葬师的意愿,而她同时觉得要想用改过的“无地自容”困住鲁一弃也没什么把握,所以她连亮两个明招后顺势而置,以一幅宽容大度的表象来掩盖她真实的杀着。这也就是卞莫及所喊的“龟团出爪”。
“回不了头了,只能往前走。也说不定是我闹心鬼,瞎担心。”鲁一弃这话其实只是为了安慰胖妮儿。
鲁一弃的所见是这样的,老太婆首先转动机栝,解第三道扣入坎而来,企图达到毒过他身的目的。然后在坎中走了四方星宿步,把毒棘刺的缺儿亮了出来。随后又在中间位止步,将二道缠身毒丝扣的机栝位也亮了。
“我大意了,脑子一浑,没注意是走的这条道。”胖妮儿脸涨得红红地,她心里清楚自己是因为什么大意的。
可是鲁一弃万万没有料算到的是,老婆子最初转动机栝是启不是解。她对自己改设过的“无地自容”极有信心,自从摆下后,从未有人能走过第二扣机栝,所以第三个杀扣从没用过,平时都是松着的。当“背飞星”之毒不能控制,她想好,就是自己出了意外,也绝不能让鲁一弃这些人逃了。于是她先将第三道机栝的启弦机簧挂上,然后才踏坎过来。
后面已经没有追兵的声响了。鲁一弃在想,是自己已经如他们所愿才不追的,还是前面有什么让他们不敢追了?前面的路可能是与死亡相伴的,但回头的路却是必死无疑的。朱瑱命带着人逼堵在后面,朱家各处堂口增援的高手也都在往这里聚拢。
毒渡他身之后,老婆子没有了性命之忧。她便顺水推舟放下个龟团,说留下一扣半,让鲁一弃他们来解。而实际已然启开的第三个杀扣却是一个带毒利爪在候着他们。
归界山,漆黑突兀的归界山,就像个竖起后正要拍下的鬼怪手掌,而鲁一弃他们就像是掌心下随时会被拍成齑粉的一群蚁虫。
第三道杀扣不是落雨锤,而是双合崩石压,是从唐门绝招“织断机”变化而来。这扣子是在石壁背面藏下绷紧的钢板条。一旦机栝动作,钢板会将两边石壁崩碎,合力砸压坎面中的人。因为这一扣是利用的两边石壁,扣落之后就不能重置。所以直角人形才会如此珍惜,平时连启弦机簧都不挂上。
鲁一弃心中祈盼抬头后看到的情景不是意料中的,但事实总是在不断地摧残一些人并不强悍的心灵。
不过不幸之中还有万幸,在第三道扣子崩簧的时候,刘之守叉脚撑在上方石壁上。崩弹类的机栝有个特点,就是最初的作用方向会因外力而改变。此处的扣子机栝蓄力到位后,钢板条本该朝里崩弹,击碎石块。可是石壁的上有刘之守撑站着,他的位置又正好是初簧的始崩点。一个练家子两腿间的力量再加上百十多斤的体重,恰好可以让钢板条的蓄力转过顶点,反向崩弹开来。
是的,铺草的路径突然间变成了黑色的碎石路。这样的分割太明显了,没有一点过渡和衔接,就像是阴阳相隔、生死两断一般。本来已经被鲁一弃搁置的凶险感觉一下涌满了心窍,错了,肯定是错了!自己在奔逃过程中疏忽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可是怎么妮儿也疏忽了?
山崩地裂般的第三道扣子杀伤方向整个反了。石壁是朝外向崩塌的,对坎面中人并没有造成太大伤害。但反向崩塌导致了部分山体、道面一同坍塌,行到坎中的鲁一弃只能随着碎石滚滚而下,听天由命了。
刚刚踏上碎石道,一直气喘吁吁埋头赶路的鲁一弃突然间停住了脚步。他一下子屏住了粗重的喘息,盯住脚下好一会儿,然后才缓缓抬起头来。
一丝清凉从鲁一弃嘴边灌入。鲁一弃一惊,蓦然睁开眼睛。
草坡走尽了,前面果然都是紧贴山壁的羊肠碎石道。
“啊!你醒了!”很开心兴奋的声音,是养鬼婢,她正用一块小帕子往鲁一弃嘴里喂水。
前面开路的卞莫及领着大家尽量从比较陡的半坡上走,这样的位置马队追击会更加困难。而且只要过了这段草谷路段,就是崎岖的山壁碎石道,那是马匹根本无法通过的,这就能彻底摆脱对家马队的追击了。
紧接着又是两张兴奋的脸探过来,一个是胖妮儿,还有个男人的脸鲁一弃不认识。
听到后面的喧嚣,养鬼婢反倒变得焦急起来,不断地催促大家快跑。“鬼绊脚”虽然起到作用,但持续的时间不会太久。朱家这么多人马汇聚在谷口,挟带的大量阳气很快会让聚合的鬼气溃散。
“鲁门长,你可终于醒了!”那男人一开口,鲁一弃就听出来了,是刘之守。先前见到时距离太远,又是在暗黑的“阴世更道”中,所以面容并没有瞧清楚。
骑手们被这诡异的现象惊吓住。这是撞鬼了,的的确确撞鬼了。
“现在什么时候了?”
但是实际的交锋并没有发生,奔驰的马蹄声在草谷口就受阻了。是养鬼婢布下的“鬼绊脚”起了作用,马匹经过那些白纸时,就像有无形的手突然拽住了马蹄,人和马便一起翻摔在地。
“你昏迷了一夜。不算长,我们滚下来后也昏懵好久才醒的。”
鲁一弃跑再快也无法与奔马相比,既然朱家人马再次集结追杀,鲁一弃其实是逃不如打。凭他的枪法,加上几个高手的协助,再利用草谷的地形,不管伏袭还是阻杀,都是占尽优势。
“这是哪里?”鲁一弃又问。
就在此时,草谷口有脚步声和马蹄声涌入。
“还未来得及查探清楚。”刘之守回话时很恭敬,就像对待他自己的门长师傅。
“啥辰光?还在聒噪什么呢,赶紧跟上来。”说话的是盲爷,他已经走出一段,发现自己丫头和鲁一弃没跟上,就又转了回来。
“你们是和我一起滚落下来的?”
养鬼婢没说话,只是抿嘴笑了下。她为了不对鲁一弃造成伤害,这才忍痛割爱散放了蓄养之鬼。
“我是和你一起滚下来的,这两位妹妹却是为了救你,被你拉下来的。”刘之守依旧恭敬地答道。
难怪养鬼婢身上鬼气几不可见,原来是散放了蓄养之鬼。鲁一弃突然明白了什么:“你是不是一直都随在我后面呢,只是没了鬼气我感觉不到?”
“谁让你缺了只手,我一把没能抓住。”胖妮儿假装嗔怪道,“你大伯说好你是要娶我的,我怎么着都不能让你逃了,只好陪着你下来了。”
“前些日子我放掉了蓄养之鬼,所以只能就地借阴魂之力。此处阴魂鬼气不足,不能立‘鬼打墙’,只能撒弄‘鬼绊脚’。”说到此,养鬼婢羞涩一笑,抿了抿干燥的嘴唇。
“我可是被你们两个拖下来的。”养鬼婢声音羞羞的。
养鬼婢未曾发力挥洒,一片片白纸便自己从她手中飘飞开去。随着白纸落地,纸上的鬼脸消失了。不过鲁一弃依旧可以感觉出来,那些白纸此时已经被一团团白蒙蒙的气息笼罩住了。那些气息团有大有小,其中蕴含着某种怪异力量。
也许是养鬼婢他们带的伤药灵验,也许是两个美女让鲁一弃觉得该有些男子气,所以在差不多中午的时候,他忍着浑身的疼痛站了起来。
“鬼画符!”妮儿在旁边轻轻发出一声惊叹。这早已失传的方术技法,养鬼婢却正娴熟地施展着。
“我能走,只要你们让我扶着些。”鲁一弃觉得这地方不是很安全,坚持要走。
养鬼婢没再多话。回头看了看谷口,随即从身边白绸包袱中掏出一叠白纸出来。左手将那叠白纸扇形捻开,右手单出食指,指地、指山,却不指天、指人,空画的图形也都是半边圆,而且画的全是下半边。手指点划之间,口中念念有词:“孤魂野魅,在我左右,地府凭奏,阎令在手,借阴之力,还尔正循,乌古西皮,腊母良钦……”念着念着,最终食指对准了那些白纸空画起来。虽然没有笔,虽然手指连纸都没碰到,但是所有纸上同时出现了图案,这些图案是表情相貌各不相同的鬼脸。
于是刘之守在前面寻路开道,养鬼婢和胖妮架扶着鲁一弃,几个人顺着石沟往山外走去。
养鬼婢转头看了鲁一弃一眼。炎化雷立刻明白什么意思了:“你指望这小子,我还不放心呢,等我瞧清了他的心梢子和功底子自然会走。”说完后,他转身就往前赶。
突然,顶上远远传来嘹亮又悲切的歌声:“哥等妹呀妹不来,哥只能独走千里外,流干了泪呀发熬白,相聚只在望乡台!”歌声在山沟中久久回荡,余音不了。
“咋说话呢?嫌干爹烦了?你师傅已经走了,我再走,谁护着你?”炎化雷话说得很凶,脸上却是怜爱温然。
这吼的曲子是信天游,听声音应该是杨小刀。鲁一弃显得从未有过的激动:“他们还在,他们没事!”
“也对,那我们就赶紧往前。干爹,你就在此处寻个岔道遁形回转了吧。”养鬼婢的说话声像磬音飘过。
“喂!我们在这儿!”胖妮儿双手拢住嘴巴朝上喊。
“那么就只有赶紧往前走,抢在对家设下埋伏之前走出险恶之地。”炎化雷所说更有道理。
“我们这地方太过狭窄,石壁又是页岩层,能吸音,他们听不见的。”鲁一弃劝阻妮儿。
养鬼婢在微微点头,朝胖妮儿投去钦佩的目光。
“鲁门长,我们还是赶紧往前找路,等上了大道,可以在那里候着他们,也可以留信儿通知他们。”刘之守有些担心,因为刚才的歌声、喊声说不定会将对家引来。
“谷道里对我们并也不十分有利,这里面地形复杂,我们缺少了解,更有利于熟悉地形的对家设伏偷袭。”胖妮儿说。
鲁一弃明白刘之守的好意,于是加快速度继续往石沟前面走去。
“先缓一下,这里已进入了谷道,他们的坎面摆不开的。”鲁一弃喘着气说。
杨小刀是在卞莫及和鬼眼三的帮助下才绕过那段断道的。当他汗津津地爬上后面一段尚未坍塌的“阴世更道”时,一眼就看到了年切糕。年切糕站在那里,可脑袋却是耷拉着的,像是不愿见人。杨小刀没有碰年切糕,虽然他们之间感情很深,但这点理智还是有的。他只是蹲下来看了一眼年切糕的脸,那脸半边漆黑,另半边和平常的死人一样惨白。利老头被从石壁下救上来后告诉杨小刀,年切糕已经中了毒,而且蔓延得很快。现在看来,他应该是在毒快过心的时候被杀死的。
见鲁一弃停下,养鬼婢和胖妮儿也转了回来。她们站在鲁一弃的身边,却都没说话。
年切糕面前立着个无头的尸体。
“快走呀,他们很快就会追来的。”炎化雷动作快如闪电,说话却不快。
杨青幡的确是高手,一剑就刺穿了年切糕的胸膛。中剑后的年切糕张口惨呼,于是咬紧的牙口松开,绷紧的火蚕丝弹出。火蚕丝很轻巧就切断了杨青幡的脖颈,他的头颅像切糕一样落下。
鲁一弃气喘吁吁地跑入草谷,人刚掩到草坡的阴影中,就立刻停下脚步,他实在是喘不过来。他这一停,差点被兔跃鹰扑般冲入谷口的炎化雷撞到。
一把长柄的宽刃剑支撑着两个僵硬的尸体,杨小刀没有将他们分开。他只是将年切糕的“火蚕蜷腹”摘下,在石壁根部掏了个坑埋上。然后挥刀在石壁上刻下年切糕三个字。也许杨小刀觉得,年切糕现在的尸身只是一块腐肉而已,只有这根丝才真正凝聚了他的魂灵精魄。
阴世道
刻完了字,杨小刀吼了一嗓子信天游,洒了一把泪。然后转身往前路而去。
梦中的恶鬼长发遮面,隐约露出的一对雪白獠牙。恶鬼似乎也觉察到了鲁一弃的存在,慢慢回头望过来。獠牙颤动,这是在笑,无声地大笑。
杨小刀离去不久,五只长白花喙鹰贴着黑色的山体掠飞而过,像五个潜在黑暗中的幽灵。
世人传说阎罗第八殿下有碎剐小地狱,操刀之鬼叫“利剐生”,是个高大的黑色恶鬼。
鲁一弃他们走的这条“阴世更道”只在藏民中有所流传,具体位置是在科慕德尔山附近。藏民们管这条路叫“夜魔之路”“夜之路”。后来因为开山改造进藏道路,以及山体滑坡等地质原因,此路不复存在。
梦是从脸颊触及的黑色石面延伸开的,沿着两条岔道一直向前。于是在其中一条岔道上,他看到一座地府中才有的阴森宫殿。在宫殿里,刀光烁烁、魂魄纷飞、血肉成渣。鬼哭魂号惨不忍闻。而那刀,是在一个高大的黑色恶鬼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