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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踏入养尸地,鬼爪缠身

再后面是俞有刺的徒弟和周天师的徒弟,他们都收身不住,直往俞有刺身上撞来。俞有刺双臂一横,纹丝未动就将后面两个人给架住。

祝篾匠猛然停步。紧跟其后的俞有刺也反应迅速,脚掌一横,在离篾匠半尺不到的地方停住。

停住脚步的篾匠蹲下来,用手轻轻掀开旁边一蓬细叶草。草下有半个脚掌印。半个穿竹片鞋底的脚掌印。

“等一等,周围有怪声,担心有活扣!”鲁天柳真的急了,她再不能忌讳对家听到自己的话,高叫一声。

篾匠将自己的脚伸过去,看得出,这脚印和篾匠的脚掌大小一样,而篾匠穿的鞋也正是竹片编制的。

可是领头的篾匠却越走越快,后面的人也一个紧跟一个,没人理会鲁天柳。

“怎么回事?!”俞有刺愣了。

“哎!你们听我说,不要急着走,听我说!”鲁天柳往前赶,想把大家拦下来。

“是偱道坎吗?”鲁盛义赶上来问。

鲁天柳有些着急,她此时感觉这一趟闯得太仓促,还不如没进到千翎山区时那样组织有序各负其责。

篾匠点点头,又马上摇摇头,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周天师朝俞有刺递了个眼色,俞有刺马上会意,紧赶几步盯牢在篾匠的背后。同时,一对闪着阴寒芒色的分水峨嵋刺也从后腰间抽了出来。

“嘘!都静声!”刚在大家身后站住的鲁天柳语气有些微颤。

这话说得有些道理,也有些强词夺理。而且话一说完,篾匠便只管领头朝前走。

“怎么了?觉出什么了吗?”水油爆看着鲁天柳紧张的表情,轻声问了句。

“你这妞娃子,打的什么趣,莫名其妙地研究方向干嘛,我们只要走过去不就行了嘛。”祝篾匠反倒嗔怪起鲁天柳。

鲁盛义也用忧虑的目光注视着鲁天柳。

又一个不同的方向!这下大家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走错了,走到坎面里来了。立刻有两三人用埋怨的眼神看着祝篾匠。

“他们来了,到处都有,越来越近了!”鲁天柳微闭着眼睛,全神贯注地聆听着,同时用纯正官话一字一句地说出搜索到的信息,那样子看着像中了邪。

“是不对,我这里瞧出的是往西南方向。”周天师等大家都静下来后,才把他遁甲盘上得到的结果告诉大家。

“跟我来!”篾匠再次跳起来朝前赶,这次已经不是快走,而是开始奔跑了。

鲁盛义是个明白人,一听两人辨别的方向不同,便知道不对劲了。又见俞有刺发火,赶忙打圆场:“老弟,别急,也许两人都辨得对,是我们走错了。

俞有刺依旧紧跟着,其他人只能紧跟着。

“不可能!”俞有刺可没有周天师那样的涵养,见篾匠否定自己的判断,胸中愤火上涌,不做丝毫让步。

山路真的不好走,奔跑之后便更加明显。俞有刺肯定是跟不上篾匠的,水上的本事在山里使不上,能不连摔带爬就已经很不错了。鲁盛义、五郎就已经跌爬了一身的泥土草屑。

“不对,应该是朝东。”祝篾匠又一次和别人的见解不同。不过篾匠要没有把握是不会说出不同见解的。他用的是“迎阳背阴”的法子,这是通过观察树木、山石的色泽以及附着的苔生植物来确定的,这法子和观树木年轮一样都是山里人常用的辨向手段。

已经换成周天师紧盯住篾匠,他的背后是水油爆。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个老厨工还是个翻山越岭的好手。他的步伐动作并不快,可始终稳当,步步到位,前面再快都不能把他落下。再后面是鲁天柳,她虽然练过轻身功夫,可走起山路来也不轻松,至少几次想超过水油爆就都没成功。

鲁天柳点点头,俞有刺用的“天光辨向”是水上人家惯常用的法子,因为在广阔的水面上没有参照物,只能从太阳光的方向上来判别。

篾匠这次又是戛然而止,这次又是掀开路边一蓬细草,不同的是这次看到了整个的脚掌印。

俞有刺抬头看看天上面落下的光线,然后抢在篾匠前头回答道:“柳丫头,这还瞧不出,是往南。”

“不远了,赶紧走啊!”篾匠没有细细研究,一看到脚印便肯定地说道。

“那我们这是在往哪个方向走?”鲁天柳试图通过提问来让大家瞧出处境不妙来。

“赶紧走!”鲁天柳几乎是与篾匠同时说出的,不过两人表达的意思却不同,鲁天柳说这话是因为危险进一步逼近了。

“没有呀,又不曾有岔道偏路,就一条道走到黑的,闭眼都走不错。”祝篾匠回身朝鲁天柳走近几步说。

当他们冲出树林,冲到前面岭子半腰的一处平地上时,身后树林像是落下一片暴雨,树叶剧烈抖晃,噼啪作响。

“停一下,我们好像走错了。”鲁天柳没有直接说出踏坎的事实。这主要是怕一些人知道事实后慌乱。应该尽量不动声色,不让对家觉察出自己已经知晓,否则他们很可能改坎。

“还是过来了,不管啥路、啥图,只要保住还能喝酒就行呀。”水油爆回身看着那怪异的树林发出一声感慨。

不对,不是巧合!鲁天柳灵犀顿通,这正是对家为什么不与我们正面接触的原因,因为我们不知不觉中已经踩入了坎面,对家认为我们目前的处境根本不值得他们动手。

周天师觉得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刚走过的树林确实是按“虚升分清图”布置的,所以自己选了“气脉冲灵台”的路径;而刚才篾匠走的是“血脉绕平心”,这是“意血相注化铅汞”的路径,可他也走通了。

“咦?”鲁天柳看了看自己身上,怎么没有和他们一样?刚才和他们在一起时也没注意,离远了才看到,莫非是树木枝叶间偶尔出现的巧合?

鲁天柳在奔跑中已经为水油爆的体力和步法而惊诧,而且嗜酒如命的水老头打从进山以后,除了在嫁贞林摔掉一瓶酒,其他酒一口都没动。

鲁天柳脚步越来越慢,渐渐退到队伍的后面。当和前面走的几个人拉开一段距离后,她发现那几个人被枝叶间落下的光线笼罩着,像是镶了金边一般,而身上映照着树叶的各种色彩,斑驳陆离。

就在鲁天柳看着水油爆暗自纳闷时,鲁盛义将她拉到一旁悄声说道:“出来后我也瞧出了,刚才那坎面是从奇门遁甲第四十局‘九转天格’演变来的。你说得没错,这坎面中还有活扣,但这活扣一般是踏坎人奔走七转,精疲力竭时才撒出的。这篾匠肯定是个坎子家的高手,他能看出天光树影后三级方位变化,所以三转上就将我们带出,对家杆子都来不及提前撒扣。这样的高手我们鲁家很少见!”

鲁天柳清明三觉搜索的信息表明有许多活物在他们周围活动,但这些东西没有围击他们,也没有阻拦他们。

“就是说他的本事比我们要高,只是深藏不露。如果他真是鲁家后人的话,我们成功的机会就大了。”鲁天柳说。

不管外人怎么样,鲁家的人却是越走心中越是沉重。坎子家都知道,在大面积的地域中,不可能连续铺开坎面,只能在几处关键位置设坎节,也就是扼住关口。只有对自己设的坎节信心不大的情况下,才会沿途再多设几个杀扣。坎子家管这叫“途扣”,也有叫“线瘤”的,其作用主要是消减攻入坎面的“解家”的有生力量。现在走了半天的路程了,没有发现对家设的一个途扣,一切都和平常的山水没什么区别,道路也算好走,没有需要手脚并用的攀爬路段,太不寻常了……

“可他要是对家的诱儿,取我们的性命的机会也很大!”鲁盛义说。

也许篾匠真是对的,他选择的路走下来山明水秀,处处鲜果灵草,没见到一丝危险的迹象。

“他要是诱儿那干嘛还把我们带到这里来?”鲁天柳觉得奇怪。

“既然你知道那路怎么走,我们还是跟着你。不对再退回就是,也不在乎这一天半天时间。”周天师到底是修行高深之人,主动让了步。他的心里很清楚,眼下就这么几个人,力量再要分散开来,别说办成事情,能否有命退回去都是问题。

“鲁家祖辈藏的宝,别人家不一定能启出。那么获取我们信任,然后把我们当作启匙儿,这也是夺取宝贝的一个好招儿。”

“实在不行我们分两路就是了,愿意跟谁自便。”俞有刺瞧两个意见争执不下,便在旁边出了个馊主意。

想法不算错,怀疑也有道理。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鲁天柳开始怀疑鲁盛义的想法,因为有更多的疑点出现在别人身上。

“鲁大哥,你相信我就跟我走,不相信我,你们自管跟着天师走,我就在这儿等你们。”篾匠语气始终淡淡的,不带一点烟火味。

转过这个坡,再越过一个圆陀岭就可以到达悟真谷的谷口。这个岭子与前面的山岭相比显得贫瘠许多。远望过去,整个岭面上只有稀松的四五棵树,发黑的树皮,绿得发黑的树冠,歪扭的树干。在西下的血色残阳映照下,就像是地狱中逃出的凶魅。

一旁的鲁天柳再次听出篾匠话里的破绽:“他知道一条被坎子家掌握了百十年的道路怎么走,是他走过还是有人教过他怎么走?这篾匠到底是哪路神仙?”

“这里不能停留,必须连着往前赶。过了这岭子再休息。”俞有刺是匪家出身,江湖上的经验多。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个岭弯子,前面又是广阔的秃岭面,如果在这地方落脚休整的话,对家无论是暗袭还是强攻都方便至极。

“我不知道自己择的道儿对不对,但我知道这条道怎么走。”祝篾匠很倔,他的性格并不像他手中的竹条那样能直能曲,这和他长时间在山里很少接触外界有关。

周天师也点头称是,还说出一套“营不对折见,营不坠陡坡”的兵家用语来。

“祝老弟,你择的道儿兴许与老人们说的无误,但这百十年来,对家要是把它改了呢?”周天师说得很是客气,完全是用商量的语气。但这话绝对有道理,篾匠知道的路径都是来自祖辈留下的信息,而对家的阻杀设置很可能就是针对这些信息的。

他们走上秃坡的一半,正好目送最后一丝暮光沉落下天际。这点微光才不见,大家立刻便觉得寒意顺着脊梁往后脑上爬。同时,有一股小旋子风无声地绕着大家飘过,扬起些许尘埃扑上了人们的脸面口鼻。

周天师的选择是经过周密分析的。他从树林颜色的区别和分布上来看出,前面这片区域和道家的“虚升分清图”非常相似,“虚升分清图”是教导初始修道之人在入虚提升时如何控制自己的七情六欲,把它们各自藏于身体的哪个部位,然后让一脉清灵之气从中蜿蜒而过,最后到达灵窍。周天师选择的那条道儿从蜿蜒走势来看,正应合气脉穿过“虚升分清图”的走径。

“老天师,寒劲透骨,不对劲呀。”鲁天柳把自己的发现告诉给周天师。

鲁盛义他们面对的有两条路。可是让人为难的是篾匠和周天师各自坚持其中一条道路是正确的。按理说应该听祝篾匠的,这里毕竟是他祖辈生活过的地方。可是周天师认为祝篾匠自己也从没到过这里,前面领的路又没有一段是顺畅无阻的。

周天师立住了脚步:“是有点不对劲。”说话的同时左手五指飞快地捏掐不停,然后突然又换做右手捏掐。

有路不一定能走,无路也不一定不能走,最让人犯难的往往是有几条路放在面前,这时候能走不能走就在自己一念之间了。

见周天师换了手掐算,鲁天柳脸色顿时变了。左手测人情,右手度鬼事,这是龙虎山“左右阴阳”测算法。换作了右手,说明刚才的寒劲和旋风可能与鬼有关。鲁天柳和一般女孩子一样,可以不怕恶人、凶兽,却没办法不怕鬼!。

没有人回头,而不回头就要走更为艰难的路。俞有刺把铜船给弃了,太累赘。整理船上的物品时,篾匠到周围查看了下地形。这地方是处在一个半腰岭的位置,旁边有个蜿蜒而过的底谷。谷中不管是小草还是灌木,还是两旁的树木,都朝着一个方向歪斜,看来这里水季时是条河。歪斜树木的位置挺靠上,说明流过的水量不小,很可能是这周围山岭的主要泄洪道。俞有刺便把铜船一脚踹下山谷,船在蒿草丛中翻滚了几下便不见了。

入尸地

鲁天柳他们走得并不快,但白石路很快就到头了。也难怪,本来这条道就不是用来走的,而是要人及时回头的。

右手的掐算也停止了,周天师满脸的迷惑。

和祝篾匠说的一样,这条白石阶道的两旁的确有许多奇异草木,有些树上还挂着累累果实。这很奇怪,才是万物复苏的开春时分,那些树上却已经结了秋果。远远看那些山果饱满鲜滑,让人口舌生津。但有了前面的教训,没有一个人觉得这会是一份口福。

“是脏东西?!”鲁天柳问。

急奔走

“不知道,很奇怪。算出的结果说亦人亦鬼。”周天师答道。

一个粗壮的身形从旁边蹿出,是关五郎,他抢在鲁天柳的前面站上了石阶……

“绕口令呢?什么人呀鬼的,荒山野岭的,又黑灯瞎火,不要瞎说话再引些什么出来。”水油爆从鲁天柳和周天师旁边经过,正好听到他们的对话。

鲁天柳什么都没问,而是施展开链臂技法,“飞絮帕”球头在石阶上连续碰击。没发觉任何异象之后,她带头往雪白的石阶踏上去。

水油爆的话才说完,又一阵急风刮过。随着这阵风,传来“沙沙卡卡”的响动,其中还夹有呜咽声。那些声音仿佛是鬼怪妖魔在饮血嚼骨,听着心里直发颤。

但是在这样一个危难与尴尬并存的境地,一个人与人之间最需要相互依存和信赖的时候,有些疑问并不适合随便提出。

“什么声音?挺吓人的!”俞有刺的徒弟说话时,牙关和嘴唇禁不住地抖动。

篾匠来此之前偏偏又说这里已经封闭了百年以上,那么他又怎会对这条石道如此熟悉?

“别紧张,这是风吹竹子的声音。”篾匠在安抚大家。

是疏忽了?从一个正常人的性格来说,去过一次的地方是很难忘记的,点点滴滴能够说上一辈子,而居住一辈子的地方,他会觉得没一点值得说的。如果篾匠真是疏忽了、忘了,那么唯一的理由就是他对这条道太熟悉了,潜意识中觉得没必要告诉别人。

“风吹竹子可不是这样的声音。”五郎瓮声瓮气地反驳篾匠,“我们在阳山的家,房子旁就是竹林,我听了那么多年都没听到过这样的响动。”

细心莫过于女人,鲁天柳却是从祝篾匠的话里听出了蹊跷。既然这里有如此重要且充满神奇色彩的路径,祝篾匠怎么从没跟大家提过。

“竹子跟竹子本身就有不同,另外竹子种下后,在间距和排布上也有不同。这些原因都会导致风吹竹声的差异。就是同根竹管,没窍眼就是吹火筒,有窍眼就是笛子,你说它们发出的声儿能一样吗?”

“说得真对,这条白石路以前就有,我们这里的人大都知道。祖辈传下话,说这是条善人之路,也有叫回头道的。最早在这起端处还有个石碑,上面刻着:‘白路皆白走,莫如急回头。’但其实走过这路的人都不会出事,除非是进到了悟真谷里,所以石碑上的字应该是劝阻人们不要去悟真谷,而且这石路两旁多出药材、山果、良木,山民一般不用走完这条路,便已经收获颇丰,转头回家,除非是心性过于贪婪。不过现在难说了,石碑已经不见,山林也有变化。到底是善人之路还是伤人之路只有走过以后才知道。”祝篾匠喋喋不休说了很多。

憨厚的五郎辩不过篾匠,虽然觉得这说法不妥,也只能恹恹地住口不说话了。

其实鲁家对石材的辨别并不是非常在行,只是这鲁天柳和四川乐山的石匠石化松为忘年之交。石化松江湖人称“化松石神”,他对天下石头都了如指掌,对奇石异石惜如性命。鲁天柳对石材的识辨技艺大多是从他那里获取的。

篾匠说得没错,竹子就在岭子顶过去十来步。这竹子真的与其他竹子不同,黑黝黝的颜色,干高枝少,叶子也少,不过叶片很大。最为奇怪的是这些竹子真的有窍眼,像笛子一样,呜咽之声正是风吹窍眼的缘故。另外这些竹子靠得很近,风吹摇摆后,枝干、竹叶间摩擦发出的声音也真的很怪。

“这石阶用的是雪玉岩,是矾岗类岩石的一种。因石质密度不高,其中杂质色素会随日晒雨淋流失,所以时间越久色泽越白。从这里石头的洁净度看,这条石阶铺设至少要在五百年以前。”鲁天柳仔细辨别石头后自语道。

“定魂笛竹!”周天师到底见识非凡,一下就辨出竹子品种。

周天师并不在意篾匠到底是什么态度,只是轻声说句:“我以为你有。”

“那是传说,什么‘笛竹排音定三魂’,说这种竹子是阎王爷种在阳间定镇不愿转世的孤魂野鬼的。其实是因为这竹子的节痕、枝尾沁出的露液是甜的,这才招了蛀虫钻了许多孔眼出来。可‘排音定魂’的排列布置却是人种出来的。”周天师说得没错,竹子按一定间距整齐排列只会是人为,“竹子这么种,总不会是为了美观好看吧,肯定是派什么用场的。”

“你有其他路?”祝篾匠不是在顶撞周天师,他真的是希望这个神奇的老人能显现出什么神仙般的手段来。

“是有用呀,这不把你们都给吓了吗。”篾匠只是在说自己的判断,没有要顶撞谁看轻谁的意思。据他所知,这些竹子除了能发出些声响外,真的没什么作用。

“不要从此路走吧,荒山野岭中出现这么一条精致的道路,其中必然有叵测居心。”周天师大概已经领悟到坎面扣子的厉害,变得异常小心起来。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不听老人话,吃亏在脚下。叫你掰竹笋吃,你偏要嚼竹子,那倒也好,到时候屙出个竹凳子挂屁股上,到哪儿都能坐。”篾匠的话得罪大家,也勾起了水油爆斗嘴的兴致,于是也不管时间场合,冒出言语刺扎篾匠。

水油爆刚才远远看到的真的是一条白石路径,在翡枝碧叶的映衬下显得特别的眩目。

祝篾匠淡淡地笑了笑,没搭理水老头。他觉得老水说的和他说的一样,实话而已。

都不愿意回头,那就只好踏上前方无法度测的道路。童儿的尸身就埋在这条路的端头,周天师这样做是为了留个魂引儿,以防不测时能引导大家按正确路线逃出。

“别说起个竹子就没完了,赶紧走吧。瞧这岭子下乌压压地,应该是片树林,下到那里我们就住脚歇劲。”俞有刺嘴上说着,脚下却没有动地儿,而是把目光在篾匠和周天师之间转来转去。

俞有刺苦笑着看看自己的徒弟,年轻人被铁隼吓得苍白的脸色到现在还没有恢复过来。即便这样,惊吓未褪的小伙子也不肯走,只回了俞有刺简单一句:“我的命在你手里。”说完,眼中一点晶莹都快迸挤出来。

周天师微微一笑,没再坚持自己和篾匠的分歧。

“我干嘛回头,跑林子里,随便出来个人就能把我捏死,跟着你们要安全得多。再说了,你怎么不让你徒弟走?”水油爆很拎得清,他的话里有别人疏忽了的道理,这道理是江湖混久了才能懂的生存之道。

篾匠也没再多说一句话,顺了顺腰间的篾条,整了整斜挂布囊中的蔑刀,然后率先挤开排竹,往岭下走去。

鲁家的人肯定是没有退路,剩下的就只有水油爆。俞有刺瞧着都到这步了,这水老头能跟到这儿已经不易。现在看住他防止泄露秘密也没太大意义了,便主动给老厨工开释:“水老头,你转回头吧,有劲儿的话在林子那边搭上我徒弟一块儿转回去。”

鲁天柳跟在篾匠旁边,篾匠这一走,她赶紧吐气收胸腹,也从竹子的间隙中钻了过去。

祝篾匠很少说话,但他始终都非常认真地在观察别人如何应付那些坎面扣子。在这个过程中,他的神情中渐渐透露出兴奋和激昂,木讷的肉体里仿佛有个狂妄的神灵随时会脱体而出。他也不愿退走,也许是他在这些危险的过程中找到了从未有过的趣味和快乐,也许是他在什么人身上发现实现自己生命意义的希望。

五郎跟着鲁天柳,不过他粗厚的身体要钻过竹子间隙不太容易。于是索性朴刀斜下一插,把根小碗粗的竹子从尾部削断。这就像是在墙上开了个门,后面的人都从这里鱼贯而出。

不过俞有刺的一往无前却是有目的的,他要改变自己的处境,改变世代穷极的逆命。可是道行高深的周天师也如此不住不休地却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他修道济世的悯心,还是为了昭德泽福的天命?

最后一个过去的是水油爆,刚钻到排竹这边,他便像个狗一样提鼻子闻了闻,然后左右眉头飞挑了几下。

同样坚定的还有俞有刺,他已经断了吉脉亡了家人毁了世运。世上什么人最可怕,穷极之人!当然这穷极不单是指贫穷,而是指没有任何值得珍惜和牵挂的。试想处在这种境地的人还有什么能阻挡他前行的脚步?

鲁天柳过了排竹后却没有马上向前走,因为一过来就感觉心口闷闷的,气息一下子变得不是非常流畅。记得《玄觉》上讲过,突然间出现了这种情况叫做“意压”,缘由有好多。但出现“意压”后要重视,应立刻汇聚精气进行辨察,感觉周围和自身的每一处微小变化。

没了童儿,伤了徒弟,周天师遭受的打击最大,但他继续前行的决心更加坚定。

现在大家都着急往岭下的树林赶,这种情形下鲁天柳根本无法汇聚精气,她还远没达到随时随地聚气入玄的道行。不过这种现象却让她加了小心,放慢了跟行的脚步,尽量利用清明三觉搜索周围的情形变化。

照祝篾匠所说的路程,前面还有好大一段要走,这还不包括那个走一趟便悟得人生生死真义的悟真谷。前方杀机无限,像这样的歹毒杀招不知藏有多少。

坠在后面的鲁天柳刚好看到水油爆的犬嗅样,禁不住掩口要笑:“水老爹,侬闻出啥么子个?有莫有格好小菜?”

童儿的死是悲伤的事情,但由此带来的警示却是现实的:还往不往前走?

水油爆竟然没有对鲁天柳的笑语反击,却是一反常态地对鲁天柳说:“柳半仙儿,你也细闻闻,看有什么异常没有?”

此时传来周天师悲戚的呼唤声,扑倒的童儿被轻轻翻过身来。他被那只钢隼长长的尖喙斜扎入眼睑,深深刺进左脑之中。而脖颈处也被钢隼锋利的翅膀和钢爪扑抓得血烂一团。

鲁天柳听水油爆叫她柳半仙儿,表情明显错愕一下。她曾在龙虎山被掌教天师和几位辈份极高的老天师辨相明身,说她是“青瞳碧眼的半仙之体”,这事情只有陆先生和那些辨相的天师们知道,而这“柳半仙儿”也只有掌教天师玩笑时叫过她两次。这水油爆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连这都知道?鲁天柳脑子中迅速地扫过这一路发生的看似巧合的事情,看来以前陆先生告诉给自己的话没错:“高深之人,才能巧合为事。”

周天师的徒弟虽然疼得龇牙咧嘴、口鼻歪斜,却忍不住要展示自己的见识:“你们没瞧着鸟脖子。哎呦!下面的红点……啊哟……那是‘嗜血定’,西域传来的妖法。”

“问你话呢!打什么愣?是不是在想藏枕头下的猪头肉呀。”

“钢隼也许是个统称,做的时候是依照本地真鸟的模样,这样才具备隐蔽性。只是奇怪,这簧劲驱动的鸟儿,又没杆子操纵,怎么懂攻袭人的?”鲁盛义感到奇怪。

“有的呀!”鲁天柳随口答道。

“的确像,它是叫钢隼吗?”鲁天柳看着鲁盛义手中的鸟儿也觉得不可思议。

“有什么?”水油爆的语气很不以为然,似乎已经知道鲁天柳没有闻出什么,只是敷衍打趣自己。

“大家当心,再瞄瞄有没有了。”鲁盛义说着话把手中的藏钉盒交到鲁天柳手中,然后从地上捡起一只中了钉儿的钢隼。“制作技法与鲁家木鹞相近,不过能用精钢制成,且外相动作与真鸟相仿,却是比我鲁家高出一筹。”

“阿拉闻出侬已经几天没有喝酒格,勿晓得是戒酒哉还是舍不得喝格?”

鸟儿全都掉落在地,只偶尔发出点卡涩的声响。“子午钉雨盒”中的钉子像雨丝一样射出,也像雨丝一样钻入鸟儿身体各处的缝隙,于是机括弦簧被卡住了。

“舍不得,这酒要派用场的。”

又有一群钢隼从草里飞出,此时鲁盛义已经赶到,“子午钉雨盒”朝着那群鸟儿的方向一举,便开启了弦簧机括,一片细密的黑色朝着鸟群铺洒而去。

“哦!”虽然鲁天柳不知道这酒能有什么用场,但感觉水油爆要不捏着个酒瓶,就像自己没了“飞絮帕”、五郎没了朴刀一样不自然。

细长柔软的篾条缠住了钢隼的翅膀、利爪,有一根同时缠住几只的,也有几根同时缠住一只的。那些钢隼在挣扎,在相互碰撞,却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婉柔的束缚,只能越缠越紧。

“你们不要在后面啰唆了,天墨涂目甩鞋钉,别再生米粢饭泡开水(走散了找不到)。”俞有刺在前面高声招呼他们。

花朵的枝蒂握在祝篾匠的手中,花朵本来是缠绕在篾匠腰间的那捆篾条,只是在他的挥洒抖拨之下,开放得比真正的花朵还多姿。

“知道!”“晓得格。”鲁天柳和水油爆一起答应了声,这回答表明俞有刺的匪家黑话他们都能听得懂。

一朵巨大的青黄色花朵挡在周天师的前面绽开了。那花朵的花瓣细长柔软,闪动着水流般的光泽。随着花瓣的伸展绽放,冲过来的那群钢隼被尽数裹在其中。

岭子下到一半,鲁天柳觉得胸闷心烦的感觉越来越重,而水油爆的眉头也跳个不停。

周天师果然身手非同一般,一剑挑出,他徒弟肩上的那只钢隼便远远摔出,左劈右砍让两只冲向他的钢隼落地。可突然之间,草丛中扑飞出一群的钢隼,朝他直冲而去。这下他再也无法对付,而且连贴平地面躲过去都已经来不及了。

最先停住脚步的是周天师,停住的同时还叫住最前面的祝篾匠。

周天师的徒儿也倒了,不过他是被刺倒的。一只钢隼的尖喙直戳入他的左肩,他是顺着这冲刺的力量跌倒的。不过刺中他的钢隼并没有就此放过他,尖喙戳在肉里没有拔出,两只爪子和一对翅膀不住地狂扑乱抓,一时间只看到鲜血四溅,碎肉乱飞。要不是周天师及时赶到,这整个的左臂膀都要不保。

“怎么了,快到下面林子了。”篾匠有些不能理解周天师的做法。

俞有刺的徒弟是湖匪出身,干的是刀头舔血的营生,实战经验丰富。听到鲁盛义的喊叫后,他单刀直砍,身体顺势前扑,紧贴草皮滑出。两只钢隼贴着他身体飞过,一只的尖喙挑破了他屁股后面的裤子,另一只的翅膀削断了他脑后一撮头发。

“不是,我感觉不大对劲,这周围有晦气刮毫。”周天师回道。

但跑近了后,鲁盛义突然发现那些鸟儿和自己印象中的钢隼不尽相同。虽然鲁家前辈制作的“子午钉雨盒”具有对付钢隼的功效,但能不能应付眼前这种与钢隼相像的动扣子,鲁盛义心里没有十足把握。

“别疑神疑鬼的,瞧这大片的……噢!”篾匠的话没有说完,就被一阵莫名而起的凉风吹堵了口鼻。

“钢隼,是钢隼!快趴倒,贴地趴倒。”他边喊边掏出“子午钉雨盒”。“子午钉雨盒”平时是存放木工用的钉子的,方头大钉、窄尾钉、扭纹钉、榫销钉、芝麻钉等等都可放下,且各有搁槽,取用方便,但只要将盒子底上子午钮翻转,这些钉儿便会被弦簧射出,化作漫天钉雨。

没人再作声,这样阴寒的怪风已经足以提醒他们在嫁贞林中遇到的怪事。

两个人各自挥舞刀剑阻挡,刀剑与那些鸟儿相撞之下竟然发出大声的金属撞击之音,同时还有成串的火星溅出。

“炭旺火苗蓝,油热溅水爆;风疾雨水到,天晴戴草帽。这有啥呀,要下雨了呗。”水油爆的话很有道理,这让大家紧张的心稍微松弛下来。

而此时,那几只跑都跑不快的鸟儿飞了起来,虽然飞得不高,却足够它们凌空冲向刚停住脚步的两个人。

果然,话才说完,清凉的雨丝已经飘上了面庞。

两位小徒弟在青草铺成的斜坡上急速地停步,但滑溜的草坡加上他们奔跑的惯性,仍是让两人继续滑出十多步后才完全停下。

“真下雨了,我们还是赶快到下面的林子避避吧。”鲁盛义说着就又要往下走,可才迈出步去,便被人断然喝住:“不要动!”

鸟儿被扑住,但扑住鸟儿的童儿没有站起身来。

声音是周天师的,黑夜中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可语气中所带的紧张和惶恐,让周围的空气顿时凝固了。

“不要!”鲁天柳的声嘶力竭晚了些,童儿已经朝一只鸟扑过去了,那一瞬间大家或恍惚或真切地看到奔逃的鸟儿回转身来,也朝童儿飞扑过去。

雨很快变大了。不过初春之际,山里的雨再大,也只是在天地间拉起一道细密的线幕,让已经很黑暗的夜色变得更加模糊迷蒙。

是俞有刺提醒了她。刚才她也瞧着那群鸟觉得有意思,但当俞有刺说到几只跑不快的鸟儿时,她清明的听觉搜索到金属的摩擦声和啮合声,这是机括运转伸缩才有的特殊声响,而这些声响的源头竟然就是那几只飞不起来的鸟!同时,刚才嗅觉发现到的血腥气味也集中锁定在那几只鸟的身上。

“鲁师傅,你往右走四步。小五哥,你往左走三步。”周天师的话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俞老大,带你徒弟退后四步,然后两人分开五步远。祝老弟,你朝前两步。”

“不要!”鲁天柳大叫了一声。

周天师继续安排着。

“原来是不会飞的笨鸟。你瞧那几只,连跑都跑不快,看来待会要有鸟肉吃了。”俞有刺瞧着有趣,也跟着兴奋起来。而他的徒弟和周天师的徒弟这时候也都飞跑过去,从两边包抄鸟群。

“水老爹,侬要朝前四步哉,阿拉朝前一步哉。”鲁天柳看出周天师是在做怎样一个安排,没等吩咐,已经和水油爆把位置站好了。

当童儿已经接近鸟儿不到十步的时候,鸟群慌乱了,开始四散奔逃起来。

“还有你,暂且往右撤,撤出个百十步不要紧,只要我们叫你你能听见就行。”周天师的徒弟在最右面,偏出队伍许多,所以对他的安排特殊点,也或许他的位置最好,还没有踏入到某个危险的范围之中。

童儿总免不了孩子的天性,他蹑足快奔,悄然接近那群鸟。眼瞧着离鸟群已经不到二十步了,那群鸟儿依旧挺着细长的喙儿摇头晃脑在草中寻食,不曾有所觉察。

过了好久好久,在各个位置伫立不动的人已经被雨水完全淋透。被雨淋还是小事,重要的是心理的负担,恐惧、紧张、不知所以、不能动弹,让几个平常都是刀出血溅的搏命汉子开始变得焦躁起来。

从他们的位置到那条白色的石阶路,这中间是一片面积很大的平缓坡地。整片坡地绿茵茸茸,像是块精工细作的波斯毯子。那些鸟儿就在这草坡上,但是鸟儿不大,只有拳头大小,又长着绿褐色的羽毛,眼力不好还真的很难瞧出来。

“搞什么活结网、虚踩板,老周你有没有准断?别哄我们在这里淋水毛子,我可是要往下奔,哪怕杀个血迸骨碎。”俞有刺第一个沉不住气了。

“那里有鸟!”还有人眼神比水油爆更好,是周天师的童儿。

“你大小还是档把子,这么会儿都稳不住了。就是烫壶酒也要够火够辰光才冒泡呀。”水油爆没等周天师开口,抢白一句把俞有刺给噎了回去。

“那里有路!”老眼昏花的水油爆竟然是第一个找到路径的,那是在两片颜色迥异的树林交界处,从黄、绿两色间露出的一线白色石阶。

“你不也说风起是因为有雨,现在雨下了,风也止了,干嘛不走?难不成整夜在这里淋雨?”这次是篾匠发话了。

“鲁大哥,照你们坎子家的路数,我们可是要找到正路往前走,要不然没路就是死路。”俞有刺在悄悄地和鲁盛义说话,不过悄声的话语还是有人听到了,那就是站得离他不算近的水油爆。

“冲呛口鼻的阴风你不是也觉出不对了吗?再说了,眼下就是走,你能看出该往哪里走吗?”这次是周天师沉稳的声音。

“祝大叔,这一带的情形我瞧着邪性,你有没有其他的路?”鲁天柳悄悄问祝篾匠。祝篾匠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往下就……”篾匠的话只说了一半就停住了。因为他自己忽然感觉不到脚下本该有的朝下坡度,而且也看不到刚才还黑压压的树林了。树林看不到还情有可原,因为天色已近子夜,又加上雨水密蒙。可是这脚下的坡度怎么感觉不到了?这里是个不长大的坡子,陡度很明显,难道是自己站时间长了,脚下麻木了?

鲁天柳也看出来了,那些林木草地虽然方位形状各异,但它们的边缘是线形的、光滑的,没有相互的参差和渗透。只这一点就可以肯定,那是人力种植、修整的。除了看出来这点,鲁天柳还嗅出轻风中有淡淡的血腥味道。

“大家听我说!”周天师运气而言很有分量,“刚才在定魂笛竹外面我大意了,没有好好想清楚笛竹的作用就闯了进来。‘笛竹排音定三魂’,人死之时必散了三魂七魄,但如果将三魂定住不散,此尸可以为养,现在我们误入的就是片养尸地。唉,不过能将石岭这种多石少土的地方做成养尸地,这也确实让人想不到。”

不过祝篾匠却不紧不慢地泼了一盆冷水,说道:“外面的情景已经和老辈人的描述完全不一样了,从分布和范围来看,也有别一般的山区特色,似乎存在着人为设置的规律。”

周天师所说的养尸地,就是将尚未死绝之人用三角形纯银箔封泥丸宫,这样可以使得尸体散了七魄,仍留三魂在体中。然后将尸身竖直埋在土下,头部距地面一尺半,为阴阳交汇的界线。这样尸身就能同时吸收阴阳两股地气,这就叫养尸。养尸具备阳尸阴魂的特点,无痛无觉、力大无穷,在咒符引动下,为器为杀,为迷为煞。

又用了大半天时间,他们终于走出了嫁贞林。周天师出林子时燃的两把“清邪隐真香”加上“虚形符”来当惑目子,结果都是白费。林子外面鸟啼树曳,一派宁静平和的景象,根本没有像鲁盛义说的那样有重重截杀。大家的心情顿时放松了许多。

关于养尸,宋代黎岱所著《异葬记》、元代无名氏的《黔泊野谈》中都有记载。

等晨雾散尽天色全亮,他们才开始继续前行。不过此时有些人脸上畏缩的表情已经相当明显。这也难怪,有人失踪,有人受伤,再加上白天遇鬼,这些人心里的压力在层层加码。前方就像个无尽的地狱,而他们在这地狱之路上才刚刚开始起步。

虽然周天师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但大家心里都清楚,主要还是因为篾匠和俞有刺他们太过莽撞和执拗,这才导致这样的过错。

“其实就是害怕也别不好意思,要没你那一刀,说不定我们都要被鬼索了魂去。”水油爆说的倒是实情,不过好像是话里有话,周天师的眉头不禁微微皱了一下。

“现在大家就算是在帮我,你们要觉得累了乏了,可以坐可以躺,只是在各自位置上不要乱走动,先保持住目前的‘八仙定邪位’。只有这样布局的阳气形位才能镇住养尸不敢出土,至于我们怎么脱出此境,容我再想办法。”

五郎头一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水油爆连灌了两口酒,仓促间被呛得直咳。不过他马上一骨碌站了起来,也不知道是酒起了作用,还是被水油爆的话激的。

老天师这样一说,显出了道家高深之人的涵养,反倒让篾匠和俞有刺心中很是过意不去。

“怎么没精神头?害怕了?不就是撞鬼吗,谁死后还不变鬼。来,喝我老水一口酒壮壮胆。”水油爆到底年岁大,又在龙虎山待的时间长了,对这鬼神事情倒没什么害怕的,反倒是主动来安慰五郎。

“嘿嘿,‘八仙定邪位’,这里幸亏有你这位何仙姑,要不然这位置还真摆不出。”水油爆悄声对鲁天柳说,不知道这话是在打趣还是真懂龙虎山驱妖降魔的高招。

关五郎被晨鬼子一闹,已经完全清醒,再没一点睡意。只是精神略显颓落,脸色也不是太好。这也难怪,撞到了鬼,终究是会有些影响的。

“阿拉要是何仙姑,侬就是格太上老君矣,立错位哉。”鲁天柳这话带着试探,她希望水油爆能在自己暗示下主动表明自己身份。

“幸亏是关小哥晨时睡着了,要不然这晨鬼子的暗袭我们都发现不了。它的阴力与夜鬼子是反的,夜鬼子是人清醒时可以觉出,晨鬼子是昏睡时才能觉出。”

“呵呵,到底是半仙儿,说话都带仙气儿。不过七电一霓之局可不止‘八仙定邪位’一个,一瓣蒜还炒七只虾米呢,难说我有没有站错位。”水油爆低声道。

“夜鬼子是夜间出来活动的鬼魅,就是没有阳明之后,从旮旯、地下聚集起来的尸气、沼气一类的阴晦之气。这些气息交汇在一起,就能产生奇怪的力量,这也就是人们一般概念中的鬼。晨鬼子却是在晨昏交界和天色昏暗时才出现,这种气息一般是血气与煞气的聚集,无阳明不出,阳烈即散,有阴暗不见,阴退即现。这和人们平常说的撞邪、遇煞的意思相近。”老天师侃侃而谈,可以听出,天师教对鬼的理解与墨家的见解以及鲁天柳的分析又有不同。

鲁天柳不再说话,倒不是水老头把她比作一瓣蒜让她生气了,而是她从刚才的话里听出了蹊跷。“八仙定邪位”,这是龙虎山天师做外功时比较常见的一种布局排位。可是刚才水老头的话似乎是在有意无意地提醒自己,这里七男一女的布局不一定就是“八仙定邪位”。可那又会是什么奥妙局相呢?这其中又有何用意在?

鲁天柳听这话很好奇,便问道:“什么是夜鬼子、晨鬼子?”

时间过得很慢,至少陷在养尸地里的人这样认为。随着时间缓慢地流逝,被周天师安抚下去的焦躁惶恐又开始在人们心里翻腾起来。这也难怪,周天师说过再想法子、再想法子,可是直到现在都不曾拿出只字片语来。只是盘坐在雨中,闭眼掐指念叨些什么。

“差点就大意了。”说这话的语气中,周天师多少带着自责,“总以为对家会用夜鬼子,没想到他们还能驱动晨鬼子。”

篾匠最坐不住了,他觉得这次走错都是因为自己的坚持,连累了大家,心中愧疚、脸上难挂。但转念想想,自己祖辈传下的技能中,都不曾提到鬼怪尸魂之事。而现在除了是两口阴风冲口外,其他也没什么异样。别是这老牛鼻子故弄玄虚整弄自己吧?

周老天师长长舒了口气,回转身来。站在他身后的鲁天柳可以看到老天师额头上有细细的汗珠。

想到这里,篾匠决定用自己当探杆。没事的话可以戳破牛鼻子的虚妄之言,要有什么事那也是自己活该。是死是活都是给大家一个交代。

回头道

篾匠说动就动,也没跟谁招呼,蹦起来就往山下蹿。

瓷瓶的样子是在倾倒什么,但其实什么都没有倒出来。不过随着这个动作,那刀上的红色开始快速褪去。刀杆、手、脸上的红色也在迅速褪去。等五郎的脸色完全恢复正常后,他双腿一软跌坐在地,朴刀也“咣当当”一声掉落,撞在石块上火星四溅。

篾匠的动作不可谓不快,但他只走出了一步便摔落在地上,溅得地上的泥水扇面铺开。

“一书分得百页懂,一页分得两路通,阴不为阳用,阳不开阴棂,天光青青,抬头神灵,八方净气,血怨随平。太上老君,急急如赦令!”周天师念念叨叨中,左手一晃,黄符点燃,随着纸灰的飘落,右手瓷瓶也对着那刀头倒下。

“别使劲挣扎!放松!随它怎么拉。我们这就救你。”周天师大声地朝着篾匠喊叫。可是现在的篾匠什么都听不到了。刚摔倒地上,他就已经成了个失魂的人。每个动作都是呆板笨拙的,昏乱中盲目地大力挣扎着。

周天师的身手瞬间变得敏捷,让人根本无法想象这是个已过花甲的老人。他侧转身体,一步横跨到五郎所持朴刀的侧面。左手从道袍后掖处变魔术似的抽出一道黄符,右手从斜背的布包中掏出一个青色瓷瓶,然后左手食、中两指夹住黄符,右手拇指一挑弹去瓷瓶瓶塞。

“啊,这是什么?”鲁盛义也发出惊恐的声音,这是因为在他站立的位置前,从地下伸出一只深黑色的手,骨枯皮皱,指甲却是尖长雪白,弯曲得像是一个个钢钩。

凝住不动的状态只是暂时的。很快,天生神力的五郎双手开始颤抖了,踏住马步的双腿也开始微晃了。这一切应该还不算意外,意外的是那把刀开始泛红了,从刀头开始,通过刀身、刀杆,再到五郎的双手,最后可以看到五郎的脸也涨得通红,像灌满了血,像燃起了火。

其实不止是鲁盛义面前,其他人的周围也都有一两只手从地下伸出。那些手在奋力地挥舞抓挠,试图抓握住些东西的欲望极其强烈。

刀劈出后却没有能收回,跃起劈杀的五郎落下后仿佛是个石像。踏着坚实的马步,双手紧紧握住鸭蛋粗的水磨钢刀杆,只有粗重的鼻息和蠕动的肌筋在证实着他强悍的生命力。这是在运力,这是在对抗,这是在与一个无形的力量争夺那把刀。

就是这样一只突然从泥土中冒出的手抓住了祝篾匠的脚踝。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他摔下后,泥石的山坡瞬间变得松软,并且越来越软。草皮、泥土、碎石都膨鼓起来、翻腾起来。那只深黑皱皮的手正牵着篾匠的脚踝,一点点地往松软的地下拉,就像是拉入一个沼泽。而篾匠盲目的大力挣扎也恰好加快了他下陷的速度。

“啊!杀——!”五郎酝酿了一夜的一刀就是在此时劈出的,刀刃锋利的寒光就如同闪电分开了浑浊而凝固的雾白。

天禽镇

清晨的山林中一般都会涌起淡淡一片雾气,嫁贞林也不例外。虽然天色已蒙蒙亮了,林子里却凝固着浑浊的雾白,把那些对子树掩盖得影影绰绰,就像披着白纱的鬼怪。

“都别慌,也别乱动。听我的!”周天师发出一声断喝。鲁天柳第一次听到老天师如此厉声的叫喊。

还有一个极为镇定的人是关五郎,不是他的道行高,而是全神贯注准备劈出一刀的他此时终于支撑不住,眯眼睡着了。对抗了一夜的睡眠此时才来临,那睡意是最深的,所以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被那声响惊醒。

老天师喊叫的同时,从布囊中掏出一个线球,线球金光闪闪,看来是用金叶蚕或者碎星天蛾吐的丝捻成的线。老天师把线头挽了个双环活扣,然后再掏出两只小瓶子,一个瓶中是蛆油,还有个瓶中是黑猫血,这都是对付厉尸的好东西。

鲁天柳也还好,因为在她清明的三觉没有搜索到任何怪异,所以她认为那声响也许是什么夜鸟孤兽发出的。

周天师手指在瓶口一按一晃,再将粘在手指上的两样东西分别抹上活扣。

最镇静的是周天师,老天师鬼鬼道道见得多,多少厉魂恶魄都在他手上被毁过,几声怪异的叫声是无法让他修炼极深的道心起丝毫波澜的。

“传给我,先从我这里渡叉。”鲁天柳只是从老天师的手法上就看出他要干什么。

一直到天色蒙蒙亮,对家都不曾有一点动作,只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树林中传出两声怪叫,声音不高,听着却是撕心裂肺让人虚汗直流。

线头通过水油爆递给鲁天柳,毛手毛脚间,水油爆竟然把线绕在了身上,幸好只是绕了一圈并没有妨碍金线的牵拉。鲁天柳将金线在右手食指上绕环一扣,然后将线头挂在“飞絮帕”球头上甩给俞有刺。俞有刺在周天师的指导下,将金线在左手中指上绕一环后,再用分水刺挂住线头,抛给自己徒弟。

过去江湖坎子行有规矩,只要是坎面未破,对被困的闯坎人是不另下搏杀手段的。鲁、墨两家最初和朱家争斗时就吃过这样的亏。因为朱家虽然精通坎子却不属于江湖坎子行,他们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

很快地,金线在几个人之间形成一个很疏的网,网格只有两个不太规则的X形。网虽然织成,但接下来的事情才是真正困难的,就是要将那线头的双环活扣套在篾匠的双手上。可是谁能越过地下冒出的养尸手,到篾匠身旁给套上?

五郎正对的前方没有布设什么防护扣子,但周天师却在地上插下了十二道火云朱砂符。这火云朱砂符的功用是在遇到诡异力量时会发出红色光芒,让无形的诡异力量显现。虽说对家无法快速通过无暗活道的坎面袭击,但阴路的技法还是要防的。那种手段与坎面扣子无关,可以随时出现在任何地方。

离篾匠最近的是俞有刺的徒弟,这个年轻人虽然有心也有勇气过去完成这件事情,但周天师不同意:“篾匠已经移位,‘八仙定邪位’走形,这才会让养尸有少许出土。你再要轻动,被养尸扣住,这守位局势就彻底散了!到时我们没一个逃得出去。眼下最好是局外再有个人冲进来把线扣套上。”

铜船的外面,鲁盛义按“斜叶橱形困”的方位洒下了百十枚“碟座儿朝天钉”。那一颗颗钉子就如同不倒翁一样晃晃悠悠,顶尖闪着寒芒。

“你徒弟呀!你徒弟不是在那边吗?这里这么吵吵都不过来帮手,莫不是睡着了?快叫他来,篾匠都已经土石没胸了。”俞有刺着急地说。

俞有刺把铜船横搁在后方的来路。这玩意儿原先瞧着是个累赘,现在倒绝对是个很好的护盾。

“他恐怕不行,要能逃过养尸出手,速度必须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如果真像周天师说的那样,此时他们又要到哪里找这样的人呢?

关五郎把朴刀横在双膝上,正对前方而坐。他的脸上布满着凶悍和无畏,那气势真像是力士金刚。五郎是个笨拙的人,更是个专注的人。此刻他脑海反复在构思一个动作,就是凝聚所有的精气和劲道,砍出无坚不摧的一刀。他要以这一刀迎对黑暗中可能出现的危险。

篾匠还在挣扎,可是他每挣扎一下,身体就又被土石埋下去几分,此时已经快被埋到脖颈了。

鲁盛义拣根树枝,在地面上画画算算,最终确定在天罡朝圣位坎面和八步绷弹绊交叉的空当处围坐。这个位置正好是树扣和索子扣合围后余留下的空隙,也是对家无法重新下招的死角。

鲁盛义实在看不下去了,祝篾匠是给自己请来帮忙的。而且从他目前显出的技能来看,这人很可能是鲁家后代传人。原先自己还怀疑他是对家预留的钉子,可要真是钉子,那现在被养尸拉进土里的绝不会是他。想到这里,鲁盛义谁都没打招呼,把挎背着的木箱往地上一放,将自己捏住的金线往木箱挎把子上一系,颠着脚就冲了过去。

速度真的很慢,直到天色全黑了都没能走出嫁贞林。黑夜的来临也意味着危险的来临,要在对家的坎面中存身度过黑夜,不仅需要无畏的勇气,更需要高明的手段。

这些人中动作最慢的就是鲁盛义,他在姑苏城的园子里被大树砸伤,留下微跛的双腿。而在竭力奔跑过程中,这种症状越发明显,脚步间几乎是不规则的蹦跳。

鲁盛义没再说话,心中却在嘀咕:“这老天师对坎面子明显不太了解,三十六天罡朝圣位最终朝着的是一个圣位,坎子再大也都得绕回来。”

地下养尸的手不断地探伸出地面,多得就像雨后冒头的笋尖。奇怪的是,这么许多突然极速探出的手,却没能抓住脚步笨拙且缓慢的鲁盛义。因为养尸的手虽然探出,但对于这样一个怪异的跛跳脚步,对于一个不是正常人也不是正常兽子的脚步,它们不知道是否该抓,又怎么去抓。

周天师看看这并不密稠的树林,发表了不同的意见:“这林子很大,对家无法料到我们会从哪条道出去。鲁师傅,你不要太担心,出坎沿时,我先用惑目符乱口子掩形,绝对不会有事。”

从俞有刺徒弟的手上一把夺过线扣,鲁盛义几乎是一个跌爬滚到篾匠的旁边。

这种情况鲁盛义注意到,他悄声告诉周天师:“我们现在走的是堵坎,就像无形的围墙一样,最初的意图就是不让人走过去。从这位置进入对家的范围,接下来肯定会遇到重重堵截,大家都要打足精神,随时可能会有厮杀。”

线扣套在了祝篾匠的手腕上,周天师那边微微一带,线扣收紧入肉,顺着篾匠血脉,隐约流过一道金芒。紧接着,篾匠周围的碎石泥土一阵更加猛烈的翻腾,可他的身体却再没有往下陷落半分。

大家都跟在鲁天柳的后面,缓慢地前行,没有一个人抱怨走得慢。在这里,每一处都可能存在恶毒的攻击和杀戮。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却没有遇到其他什么突袭。可能是对家为了保证坎面的严密性,没考虑到在坎面中暗设活道,所以他们自己也无法快速进出而达到突袭目的。

“快回来!镇位不齐我们都得完!”周天师边收线扣边吼道,神情和言语间已经完全失去了修道之人该有的镇定。这也难怪,“八仙定邪位”上缺了鲁盛义这个阳仙定位,整个养尸地像是起了一层波浪。泥土石块翻腾之间,养尸开始努力着往外爬。

鲁天柳贴树干绕树根走,没再出什么意外,而且每过一个八步,她顺手还把那八步绷弹绊的索子给解了。这样做是为了防止前面遇到什么无法对抗的攻袭时,可以快速退撤。

“快!镇不住了,养尸就要出土了。”可是不管周天师如何厉声催促,鲁盛义都无法回到原来位置。因为此时在他与原来位置之间的坡面上,养尸已经出土了。枯瘦的手臂、破烂的身体、残缺的头颅密密麻麻、乱钻乱舞,再没有空隙可以踏出一步。

“是八步绷弹绊,柳儿,贴树干绕树根,莫走两对树之间的中档。”其实不用鲁盛义说,鲁天柳也已经看出来了。这种扣子是北方“揽骏索子帮”用得最多的技法,他们主要是用它来捕捉野马、羚子用的。所谓八步绷弹绊,那是对人而言,对于马来说,正好是一纵之下,索子弹前绊后的距离。但是这种扣子有个最大的缺陷,就是绊子头是“强牵”,所以知道了绊子绷弹起来的长度,从“强牵”位走最安全。鲁盛义所说贴树干绕树根就是叫鲁天柳走“强牵”。

“啊!”这声惊呼是五郎发出的,他注意力全在鲁盛义那里,根本没注意到身后由远及近有一片养尸手从土中伸出。当他知道时,一双脚踝已经同时被抓,紧接着就是膝盖入土,大腿入土。

跌撞的鲁天柳没有碰到搭靠在一起的女贞树,她在距离那树已经不到一巴掌距离的刹那突然停住了。原因很简单,从一开始往前探着走时,鲁天柳就已经把“飞絮帕”的链子头绕在五郎的刀杆上。就和他们平常训练配合的那样,一有什么不对劲,五郎随时可以发力将她拉回。

周天师见此情形忙将线头再一收,缠在五郎拇指上的金线收紧入肉,下陷停止。

鲁天柳碰的不是对子树的扣,而是被埋在草地里的一根软皮索子给抽绊出去的。她在一切正常后迈出下一步的过程中,被皮索子弹抽在脚背上。于是鲁天柳失去了重心,直直地朝一对女贞树跌撞过去。

可此刻周天师自己脚下突然有一只养尸的手臂破土而出。老天师可能是早有预感,脚下土石才一松,他就立刻作出反应,双脚齐齐往前一跳。但是因为手中掌控着金线网的主引儿(操控的终端),不能大幅度避让。所以养尸虽然没能抓住老天师的脚,却一把吊住了他的道袍下摆。周天师被定位了,他腾不出手扯断道袍,就这样被紧紧吊拉住,再要有其他养尸出土,他肯定是在劫难逃。

这里懂“辟尘”技法的只有鲁天柳一人,所以第二个踏到扣儿的只能是她。

“吱——”水老头舌唇间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哨响。随着这声哨响,岭子顶上一个黑影直冲下来,从大家身边扑闪而过,然后盘旋一圈又重新回头朝着这几个无法动弹的人掠冲过来。

但是鲁家对于这种迷字、绕字的坎面有个通用的死法子,那就是探着走。走一步看一步,一步定下后,等视觉恢复正常了再瞄准了踩下一步。虽然这样速度很慢很慢,但对顺出坎面却真的很有效。这种法子一般是由六工中会“辟尘”技法的来实施,因为会“辟尘”工法的人目力好,仔细有耐心,能发现不易觉察的弦扣。

黑影所过之处,出土的养尸肢体像是被火苗扫过的枯草头,迅速地蜷曲收缩。黑影最终轻巧地落在鲁盛义木箱的垮把子上,一只血红的鳞爪刚好压在金色线结上。

没人知道走这里的天罡朝圣位在步伐上要遵循什么规律,大小如何,快慢几许。再则,这里是以对子树为迷障,树木枝叶参差,无法作为参照度量步伐的距离尺寸。这样只要哪一步上差了点,一路走下来,十步之内肯定还是撞树落扣。

金线拉成的稀疏网骤然闪过略带些血色的金芒,随着金芒闪过,那些养尸快速缩回地下,比它们爬伸出来要快速突然得多。

天罡朝圣位的走法对步伐的大小快慢要求极高,如果无法掌握其中规律,那么随着每步的移动,会导致视觉发生误差。多步下来,误差叠加,最终让你难以自制地去主动撞树。说白了就是“偏目错步行”,踩入坎面就会目斜脚歪,偏离方向。

从黑影闪烁着血红光泽的眼睛可以知道,那是掌教天师的红眼八哥,天禽奕睿。“八仙定邪位”又成,而且其中一个位置是由通灵的天禽镇住,难怪养尸们会这样快速地缩回去。

鲁盛义很认真地用“指度”和“伏龙探根”查探了前面要穿过的树林,居然让这个老木匠瞧出这些对子树排列规律的奥妙所在。这里的坎相和鲁家四方连垛堡完全一样,是“三十六天罡朝圣位”,南方坎子家秘传的“偏目错步行”也是这种原理。

大家终于松了口气,水油爆也显得很是得意:“一泡鸟屎就能坏得满桌菜肴,关键时候还是这鸟东西管用。呵呵!”得意间,一转头,看到周天师盯视他的目光,便立刻恢复成低头抱着酒瓶的蔫蔫样。

不管水油爆的说法再怎么神乎其神,摔瓶酒是绝不可能解扣的。再说了,他们这才刚踩点坎边,坎面中真正的扣子还没撒落开来呢。

老天师注视水油爆的目光充满疑惑。龙虎山天师们都养有灵禽灵兽,作为驱魔除晦行法术时的帮手,可这些灵禽灵兽都是谁养谁使唤得动。这倒不是因为训练方法各有巧妙,而是因为在这些动物的身上下了“犀心咒”。“犀心咒”与主人心意相通,这样灵禽才会按主人的想法行动办事。如果一只灵禽能够被其他人召唤,那么除非是“犀心咒”已破,也就是这人已将“犀心咒”的主人杀死。

俞有刺的心情很沉重,离着要找的正地儿还好远,自己就已经折了一个兄弟一个徒弟。看来有些事情真的不是自己力行便有所得的,应该把希望托付给最有可能达到目的的人。他心中此时另有了打算。

奕睿送信、奕睿贪酒、奕睿随行这些都还合情理,但水油爆竟然一声呼哨就能指示奕睿准确落在木箱挎把上,并且出爪压住线结。这些就是善通鸟性的驯鸟人都无法做到,除非是灵禽与指使的人心意相通才行。这是掌教天师的红眼八哥,水油爆却是如何与之心意相通的?或者自己走了眼,此奕睿非彼奕睿?

俞有刺的这个徒弟“没事”了,左胯骨被弹碎,右胫骨断做三截,两根肋骨戳出皮肉,这样的伤势真没什么事情好让他做了。于是把他移到嫁贞林外面,找个妥善地方安置下,再给他留下干粮和金疮药。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休息和等待。

水老头的出现的确很是蹊跷,而且自打水老头出现后,不管是到江郎山,到千翎山区,一切都好像是这老厨工在安排着,并且是走一步看一步地安排。如果他是掌教天师委派送信的,为什么不一次将口信说完,要等自己这些人有所发现又不愿带着他时才又说出个口信。而且后来送信的是听从水老头使唤的红眼八哥,那么所传口信为什么不会是他的意思或者已经被他更改了?还有他身上带着的“天师令”牌,这真是掌教天师给的吗?

鲁天柳愣了一下。水油爆一直是帮着周天师的,可刚才他最后那句话却是在嗔怪周天师,语气中似乎还有些其他的意思。

篾匠被鲁盛义从土里拉出后,马上就恢复了清醒。查看了一下,也没受什么伤,只是在脚踝上留下一圈紫黑握痕。鲁盛义瞧篾匠没事了,便赶忙一瘸一拐回到自己位置。奕睿鸟儿也知趣,瞧着鲁盛义回来了,翅膀一振,扑闪一下便消失在黑暗之中了。

“我早就说嘛,像这样有灵性的林子是要带些酒水香烛拜祭下的,要不然会冲撞神灵的。瞧瞧,这瓶酒一洒就好了吧。你们年轻人就是不懂事,唉,老天师怎么也把这茬子给忘了?”水油爆啰里啰唆,听不出真假。

周天师暂时从疑惑中收回思绪。眼下身陷危地,不是解决这些疑惑的恰当时机。暂且同心协力度过眼下劫难,过后再多加观察细心查辨就是。

酒瓶的主人只会是水油爆,他在祝篾匠他们村里没吃到酒肉,但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却没有忘记要一个细篾的带盖竹篓,把自己剩下的酒带在身边。

“祝老弟,你可不能再一意孤行了,这样会连累大家。我们都保持原位不要动,保存体力,耐住性子,会有机会的。”周天师语重心长地对篾匠说。

抢在身体前面的是一只瓷酒瓶,浓烈的曲酒洒得树干树枝上到处都是,酒香飘散得很远很远。

虽然篾匠不清楚刚才危险的局面,但是从大家惊魂未散的神态,还有如同翻过犁似的地面来看,他估计自己的莽撞肯定给大家带来了惊心动魄的危险。周天师是对的,怪只怪自己见识太少又沉不住气,差点害了大家。于是他非常诚恳地耐下性子,安静地等待,虽然并不清楚要等待的到底是什么,也不清楚要等待多长时间,但他知道必须这样去做。

俞有刺的徒弟跌落在第四对树的树根处,这次倒不是树木没有弹击,而是因为在他飞向第四对树的时候,有个东西抢在他前面撞在那对树上,提前松卸了弹劲。

天快亮了,雨没有停的迹象,周天师也没有要动的打算。周天师不打算动,其他人也就不敢动。只有水油爆,随着天色越来越亮,他显得不安起来,表情和眼神越发凝重,一个懒散的人竟然连坐都坐不稳当。

被自己抚摸的树弹飞出去已经是很意外很奇怪的事情了,但更意外和奇怪的是这样的弹击和飞行才是个开始。身体飞出的落点是另一对女贞树,所以没等身体落地,就再次被击飞而出。这次击飞后的落点仍然是一对搭靠在一起的女贞树。

淋了一夜的雨都没有觉得怎么样,天亮了,篾匠他们几个倒觉得不得劲儿了,一阵阵地打寒战,精神头也变得萎靡。

随着那对女贞树骤然分开,俞有刺的一个徒弟飞了出去。很难想象,一个魁梧壮硕的渔家汉子、湖上霸匪,筋肌纠凸的身体在分弹开的女贞树前会是这样地轻飘无助。

“冷了吧?幸亏我带着酒,这下派用场了。”水油爆说着把酒瓶抛给篾匠,“喝一大口,分三次慢慢咽下,肯定就觉得浑身暖和了。”

但是晚了,嫁贞林里一对靠搭在一起的树突然分开了。有人好奇地摸了下它们的枝杈,它们便骤然弹分开来。

周天师看篾匠打开酒瓶,稍一抬下颌,像是要说什么却没有说。是的,他本想阻止大家喝水油爆的酒,可转念又一想便放弃了。

“侬后来没听祝大叔还讲过一句话格?坏人早就来格。”鲁天柳替篾匠回答了俞有刺的提问,“不能来不是不想来,是坏人不让他们来格。这厢不要说没落叶淤层,侬细看看,连这些树的枝杈都是修剪过格。况且、况且……当心!别碰那树!”鲁天柳最后几个字用的是纯正的官音儿,因为这样重要的警示她怕有人听不清、听不懂。

水油爆还让篾匠和五郎用酒浇洗养尸抓过的痕迹。篾匠和五郎正感觉养尸的抓握处肿胀了起来,并且瘙痒难耐,不知道怎样处理才好,浇洗酒液后,不但瘙痒除去,肿胀也迅速消去。

“老祝,你不是说这里一百多年都不准人来的吗?怎么没有落叶积的淤层。”俞有刺首先发出了疑问。

“你们那是中了尸毒,这酒里有解尸毒的东西。”周天师说话时,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水油爆。

进到林子里后,他们发现这里的树木真的就像篾匠说的那样,每两棵搭靠在一起。只是从周围地面上的杂草和落叶来看,这里绝不会是百多年未有人来过的。

“是吗?我还不知道呢,老天师,我听说尸毒可以用糯米解,会不会是因为酿制这酒的五粮中有糯米的原因?”水油爆话里的道理连周天师都无法辩驳。

但仅仅有信心和勇气是绝对不够的,要闯入这里的地界最重要的还要有能力。

“什么劳么子酒?老水,你往酒里掺水了!没什么味儿。”最后一个接到酒瓶的俞有刺咽下酒水后,马上精神抖擞地数落起来。

“有些阴晦的东西,却都是人力所为。没事的,他人可为,我们便可止!”周天师的话增加了大家的信心和勇气。

“不掺水我怎么够喝,不掺水这酒早就没了。我是喝点掺点,时刻保证满瓶。”

“有些什么东西?”鲁盛义在小声问周天师。

“嘿嘿!已经交关好格,伊舍得把带酒味格水把侬喝,太阳西边出哉。”鲁天柳虽然是打趣的话,倒真是有道理,嗜酒如命的水老头今天真的有些一反常态。

此时的鲁天柳很茫然也很恐惧,她清明的听觉无法从沉寂后的林子中搜索到任何异常的响动,刚才还很是复杂的声响,现在瞬间全部消失。这样的情形让人很难理解,这样的情形更让人感觉害怕。控制力能够达到如此程度,这背后的力量强大得无法度量。

可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过,水油爆的篓子里还有几个酒瓶。他总不会将所有的酒都喝一点就加点水。再说了,从进山以后,他几乎就没喝过酒。

当周天师拇指尖最终在中指二节上停住时,林子恢复成一片死寂。树木草叶都像凝固了,山中的微风竟然不能让它们有稍微的摇摆颤动。

水老头在说谎!可水老头为什么要说谎?他给大家喝的酒里掺了什么水?其他酒瓶里装的到底是酒还是……

周天师左手五指快速地动作,如此娴熟的掐指算也只有像他这样道行的龙虎山天师才能做到。

周天师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就像这阴雨的天色。天色已经接近午时,他便越发地紧张了,提足气凝住神,完全的戒备状态。

他们的出现,到底是惊醒了妖魔恶灵还是唤起了野鬼亡魂?

水油爆也很不安,没一会儿能坐得安定。

当祝篾匠带着一群人突然出现在嫁贞林前的时候,嫁贞林里出现了一片骚乱,从里面传出的声音有像隼啼猿嘶的,有像蛙鸣狼嚎的,混杂在一起分外地瘆人。树木草叶更是窸窣声此起彼伏,整片的林冠像是被巨手拂过一般。

“水老爹,侬慌张个啥事体?”鲁天柳悄声问。

晨林诡

“你还是不要知道,省得又是担心又是多疑,只是多加注意,有事照我说的做。”水油爆越是这样说,鲁天柳心中的担忧便越多。

挂发峡里还没出来的黄大蟹和童儿应该已经凶多吉少了,但眼下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大家虽然各怀疑虑,却都在鲁盛义的建议下迅速离开了。留给蒿草丛里的一线希望,就是那只风筝了……

“吾晓得侬是哪路神仙哉,侬要不说给吾晓得,吾就说侬个事体给大家晓得。”鲁天柳悄声的吴语真是好听,再加上这么点无赖和威胁,让人很难不对她让步。

“我们先不要相互猜疑了,还是赶快离开这里。这里的地势很是险恶,别再让对家起了兜子。”鲁盛义虽然也觉得事情蹊跷,但眼下这些人可千万不能起内讧。别正事还没摸到边,就让对家一个小招式全抖落散了。

“你个柳丫头,成不了仙也得成精。好吧,说给你听听。”水油爆想了一下,决定把事情详尽地给鲁天柳说说。他换了个趴下的姿势,让自己的头部离盘坐在地上的鲁天柳很近很近。

“你是说我不是玩意儿?你翻肠子水灌多了,用手走路屎尿冲了头,炸鸡屁股的红油迸了眼……”水油爆一听话头对着自己,马上不糊涂了,翻样儿的骂语滚滚而来。要不是俞有刺拦着,他徒弟都要上去抽老水了。

“养尸比养鬼更为实用,其法也很是凶残。为了发挥其最大能力,一般是将活人的最亲之人当他面折磨杀死,然后再将本人折磨数日,让他积聚所有怨气和凶煞之气,再在午时左右封三魂断七魄竖直着入土,这样留下的三魂就可夜为鬼,晨为魅,日为煞。驱用时则夜鬼为迷,晨魅为惑,日煞为凶。也就是说,从子时开始,越往午时,养尸越有可能出土。”

“还有那只鸟呢?水老头你和那鸟是搭伴儿,用它豁缝子最方便了。你昏了吧唧的到底是真是假?别是装样吧。”俞有刺的徒弟也插话了,自己师叔不见了,他们都很着急。

“那么午时之后再到子时是不是一个蛰伏的过程?”鲁天柳问。

话虽没说完,道理却是明摆着的,疑点最大的的确是祝篾匠。

“丫头聪明,应该是酉时伏得最深。”

“就是呀,这条路径是你带我们走的,这之前是不是……”周天师的徒弟在一旁也插了句话,但话没说完就被周天师严厉的目光制止了。

“那么我们利用这个时候冲下去?!”

“昨晚夜路换谁都不好走。”鲁天柳说的是实情,但同时心中在暗暗后悔。自己身上带着白蛇眼,把这东西挂在风筝上就能连夜过了“挂发峡”。

“不知道这块养尸地到底延伸到哪里,最好再有什么镇物压一下,我们就能全身而退。”

“你这话的意思是说我们这些人中有暗钉?你说谁看着像,我带的人我用命担保!”俞有刺胸脯拍得啪啪响。

“这里谁有这样的镇物?”

“要有问题的话,就是出在昨天晚上。一夜的时间足够什么人豁缝子、走消息。要是昨晚过峡子,也许就不会出这些事情了。”篾匠说。

“不知道,到现在我还没找到有那样的镇物。不过这事还有时间筹算,眼下最重要的是应付白日煞。”

“算了,不要追问了,他也说不出什么来。烟火味加硝味?我估计他闻岔了,可能不是硝味,而是很相似的硫黄味。用曼陀罗木叶粉熏硫黄,也就是江湖上下三门中的‘迷魂熏香’。这草峡中除了我们应该还有其他什么人。他们三个大概是离我们比较远,落了单才被人下招儿。不过我们事先没有走漏什么消息呀,就是走的路线也是临时决定的,怎么会遇伏呢?”周天师到底是龙虎山“辨微堂”的,见多识广,从水油爆前言不搭后语的几句话中就分析出些头绪来。

鲁天柳听这话才发现,不知觉中天色已近午时。

“是做梦吗?我闻到味道时好像在走着的。我是先烤肉再睡着的,还是先睡着再烤肉的?哎!我怎么糊涂了。”

“晨魅未出,日煞会更凶,你自己小心了。还有,你已经知道了这些,下面就全看你和老周两个摆弄了,他是知道怎么做的。”水油爆说完这些鬼祟地笑了一下。

“你那是在做梦!”周天师剩下的那个童儿说。

“这水老头的道家见识不亚于任何一个天师,这可不是一个在龙虎山烧烧饭的厨工该有的道行。”鲁天柳此刻心里已经有太多的疑问,但疑问不是用来问的,更多的还是要自己来判断。就像水油爆说的,自己小心了。

“你问我?我还问你们呢?我怎么到这儿了。刚才我还觉得自己在做挂炉烤硝肉,熏得我满鼻子满脸的烟火味和硝味。自己还没来得及尝一口味道怎么样,就到这儿了。”

蒙蒙的细雨一直没停过,大家都觉得身上湿冷得难受。可就在午时还差一刻的时候,他们感到了温暖。

“哎!老水,你瞧见我兄弟了吗?我让他看着你的。”俞有刺着急地问道。

热量是从地下传来的,从温暖到滚烫只经过很短的时间。很快,那地上不但不能坐了,就连站着鞋底也都觉得烫得慌。奇怪的是,地上虽然这么烫,却没有一丝蒸气冒出,按道理这样的热度怎么都该把土中的雨水给蒸发些出来。

“这是‘通全草’,可以清神醒脑去涩。你要是做菜吃,还能通肠道,比巴豆都灵。”篾匠一本正经地回答水油爆的问题。

“静心,长吸短吐,不要让煞迷乱了心神。”周天师的语气仍旧非常镇定,但表情更加凝重。

“什么玩意儿?有小葱味,还有点茴香的味儿。可以用来炝冬笋。”不知道水油爆是否真的清醒了,这冬笋还能炝着吃?

金线拉成的网莫名地抖动起来,原先还以为是谁害怕,手上颤抖带动金线网跟着抖动。等大家都抖动起来,并且全身都颤抖起来后,他们才意识到不是人带动了网,而是网带着人在抖。

“让我来。”祝篾匠随手从地上拔起根小草,抖落草根上的泥土,露出雪白嫩滑的根须。然后他让周老天师走开,自己蹲在水油爆身前,把草根塞到水油爆的鼻孔里搅动了几下。水油爆猛然打个喷嚏,“呕!”的一声醒了过来。

随着抖动,脚下的砂石泥土开始缓慢翻涌起来,翻涌中不时还有“吼—吼—”的怪响发出。

周天师掏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两颗药丸要往水油爆嘴里塞,但是他的牙关咬得死死的,撬都撬不开。

碎身果

大家都哄围上来。

“快!将自己平常最常用的器物插在脚下!”周天师亮喝一声。

“还有两个呢?”

不管是哪个行业中的人,他使用得最多最拿手的工具由于天长日久的使用,上面浸透了血汗精气、日光月华,可以镇凶辟邪。比如杀猪人的刀、木匠的斧、石匠的锤凿、裁缝的剪刀等等,都具有一定灵力。

“咋会这样的?!”

几个人纷纷将自己的刀刺斧剑往地下一插,就连水油爆都往脚下倒了少许的酒水。地面土石的涌动渐渐平伏下来,不过金线的抖动却一直未停,而且连这金线的网也变得发烫起来,绕住金线的手指被烫得像是要燃烧起来。

“怎么回事?!”

“别慌,忍着点!都是虚像!”周天师虽然这样说,但他也知道凭自己这样一句话是无法让大家忍受住如此灼烫的。于是探手从囊中掏出一个青瓷瓶,口中念念有词:“西有青山,山接青天,天有清气,气透一窍清明,气盛万般清灵。天师执书,老君律令,开灵度清,走!”瓶口一开,大家感觉有清凉沿金线流动,每过缠绕处灼烫尽消,然后清凉顺手指直贯而下,连地面都被消去了烫热。

也就在此时,鲁天柳他们三个背着如同死狗般的水油爆从草丛中出来。这老头眼睛闭得紧紧的,脸色刷白,手中还兀自握住酒瓶不放手。

“大家都闭目凝神,什么都别管,发生什么异象也别乱动。忍过午时三刻就会好转。”鲁天柳大声说了一句,因为她知道周天师的办法只能暂时起到作用,而真正解决这次日煞之厄还需要自己出些血。

等大家都缓过神后才看清,黑影原来是红眼八哥,这扁毛畜生钻出蒿草便直接飞出了峡口。真是怪,这八哥在篾匠他们村口被小孩们追赶飞走就再没出现过,这时候却突然从这蒿草丛里飞出来。真不愧是掌教天师的仙鸟儿,神出鬼没地。

在水油爆给鲁天柳讲清夜鬼、晨魅、日煞的道理之后,鲁天柳从各种道家理论中找到“日煞应用纯阴之血破之”的定语。纯阴之血有多种,螭蛇血、元龟血、精卫鸟血,但这些都是可遇不可求之物。而最常见的纯阴之血却是初处之血,也就是年龄在两轮(二十四岁)以下的处女血。食指通中元,其脉直达阴底渊田,于是鲁天柳将食指伸在口中,随时准备咬破食指,以阴血破阳煞。

如同波浪般的蒿草中突然飞出个黑影,带着一声沙哑的怪叫冲上天空。这突兀的情形把人们都吓得够呛,大颗的冷汗顺着额角、脊梁不知不觉中就淌流了下来。

金线网抖动一些时候后,竟然渐渐止住了。还未曾到午时三刻,一切便都恢复到平静。

俞有刺也跟了过来,于是还没等其他人继续做出反应,他们三个已经没入了绿浪般的蒿草丛里。

“用不上你的血了。太阴日,岁侵清和,又是阴雨天。一切都有人算计好了,这才能够不慌不忙,那是胸有成竹。高手藏芒,棉里掖针。厉害!”水油爆声音很高,而且这话说得已经全没了原先那个老厨工的口吻,这是在提醒大家些什么。可在场的人却没有一个搭理水油爆的茬儿,不知是被养尸吓了,还是各自心中揣摩着什么。

五郎几个大步抢在了她的前面:“你说,在哪里,我去。”

“老这样待着可不是办法,我们是不是可以保持这样的位置往山下移动。”鲁盛义说了个还算办法的办法。

“在那里!”鲁天柳说着话往峡子一侧的石壁跑去。

“我昨天瞧养尸没能抓住老鲁,大概和他的脚跛有关系,我们只需改变奔走步法,每两步单腿跳一步,这样也许养尸就没法抓了。”俞有刺是个有脑子的人,他的推断和说法完全在理。

有人打了个冷战,有人握紧自己的武器。周天师的徒儿甚至连符咒都掏出来了。

“现在不行,位移则形散,八位气相分布不和,难逃煞杀。再等等。”

大家一下子静下来,回头往峡子里看。大片的蒿草被风吹拂得如同起伏的波浪,但这波浪上却没有一丝涟漪。蒿草没有细处的变化,不可能有人走过。可是鲁天柳却听到了些东西!

“周天师说得很对,我们等到酉时再动,那时养尸基本都是蛰伏不动的。”鲁天柳觉得自己应该出来帮周天师说两句话,要不然别人很难理解周天师的安排和做法。

“静声!”鲁天柳突然喊了一句。

“就是到了酉时也不行,还得有一两个压得住的镇物。”周天师说。

“余当家的,祝老弟说得有理。我也有个童儿没出来,我也很心焦,但事情要考虑清楚后才能做的,你这样反而会坏事的。”周天师那童儿是他从小带大的,就跟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

“千叶花毒腐草,百色菇地黄苔,五步蟒红线蟀,硝水肉碱水面。远,可不去,近,怎可不来。”水油爆说这几句话时眼睛闭着一颠一颠地,就像是要睡着了一样。

“你说得轻松,又没你的兄弟在里面。”俞有刺一脸的愤慨,“有危险我们兄弟死一块儿都是应该的!”

鲁天柳知道,这几句话出自明朝时九江名医康梅亭的《物克物辨金方》,陆先生说这书与风水之辨有异曲同工之妙,曾经细读过,也给鲁天柳细讲过。

“不要去!先听我说。”篾匠开口了,“要是真有什么危险的话,你们进去也讨不到好。如果没危险只是走失了,我把风筝挂在这里,他们迟早都能摸出来的。”

水油爆说的几样东西,它们两两相对都是相克之物,而它们又是离得很近的相辅之物。千叶花旁无毒腐草便不会开放,而千叶花又是唯一可解毒腐草剧毒的;百色菇只有在地黄苔上才能活,而能解百色菇剧毒的也唯有地黄苔;五步蟒需靠红线蟀扒掉齿上所积毒液黏块,而红线蟀却是需要吃五步蟒蜕皮才能过冬。至于最后两物却是水油爆自己想的,他认为用硝水肉配面是最好吃的,而用煮肉剩下的汤水下碱水面又是最有味最劲道的。

“出事了!我回去找找。”俞有刺说完抽出分水刺带着两个徒弟就要再往蒿草中钻。

就算鲁天柳不知道最后两样东西的意思,前面的那些已经足够她判断出水油爆在暗示什么。他已经找到镇养尸的物件,而且就在这附近,离这些养尸很近很近。

鲁天柳走到离别人比较远的地方,然后静心凝神,用清明的三觉在密如浓发般的蒿草中搜寻。过了有好长的一段时间,三觉的搜寻始终是空白的。

谁都没有轻举妄动,都拉结着“八仙定邪位”的金线网呢,他们就好像一条绳上拴的蚂蚱,谁都不能也不可以自作主张采取行动。

没人回答,没人知道该怎么回答。

其实像俞有刺、五郎几个人,虽然知道龙虎山的高人本领强,但从信任度的角度来说他们还是更愿意听从鲁天柳的。所以当鲁天柳说要等到酉时时,他们基本都把目光盯在了鲁天柳的身上,只要她招呼一下就会立马行动。

“不会出什么事吧?”鲁盛义问。

鲁天柳却始终把目光偷偷盯在周天师那里,好长时间才偶然和水油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句把话。整个下午,她发现周天师虽然表情镇定,但还是有好多细小动作暴露出他心里的焦急,然后再由焦急转为无奈。怎么会这样,现在是往蛰伏时辰走,应该很快就能脱身了,难道他是因为没找到镇物才会这样的?

“这么慢,好像没声响了。人可还没齐呢!”五郎瓮声瓮响地说了一句。其实周天师、鲁天柳他们早在他之前就发现不对劲,只是都稳住心神没有表露出来。

突然,鲁天柳想到了一件极不合常理的事情,周天师的徒弟!他躲到岭坡的一侧,始终没有露面。周天师好像忘了这个人,就连昨夜最危险的时候都没让他过来帮忙。

当俞有刺的铜船出来后,蒿草堆中恢复了平静。

“水老爹,侬说个镇物在哪厢?酉时要到个,周天师好像找勿到。”鲁天柳知道该做准备了,今天不能还在这里待一夜。且不说养尸的厉害,就是连续的淋雨也会让大家的身体吃不消,所以酉时必须走。

再后面是周天师的一个童儿,接着便是俞有刺师徒三个人推着船出来了。

“不要担心,丫头,该知道的自然知道。”水油爆笑笑,悄声地说。

乱了,人都走乱了!但只要不丢就好。祝篾匠牵着风筝绳出来了,他后面跟着鲁盛义和五郎。他们三个身高差不多,步伐比较一致,所以始终在一起。

的确,龙虎山的一个厨工都瞧出镇物所在,那么道行高深的阅微堂管护又岂能看不出。

跟在她后面出来的也不是五郎,而是周天师的徒弟,而旁边本该是鲁盛义的位置,出来的却是周天师。

眼见着酉时到了,周天师反倒变得异常的冷静,刚才还有的焦虑和无奈已经荡然无存,完全恢复了仙风道骨的威仪。他小心却不慵缓地掏出一系列的东西,有黄裱符、朱砂粉、断魂印、阴阳笔,还有桃木小剑、无烟烛、块儿香。就地摊开一张三清像八卦绸布,将这些东西依次排开。

到了“挂发峡”蒿草滩的尽头,鲁天柳竟然是第一个从蒿草丛里钻出来的。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走到祝篾匠的前面。

做的过程也很有规律,点烛、燃香、写符、压印、念咒。所有过程都有条不紊,用好的东西便随手收入囊中。很快,拿出来的东西收得只剩下两张符,和一块燃着的块儿香了。

有几个人倒是始终在一块儿,因为他们是牵在一起的,那是俞有刺和他的两个徒弟。他们一个推船,两个拉船,虽然稍稍滞后一些,但还是可以跟得上队伍的。而俞有刺的把兄弟黄大蟹却不跟他们在一起,俞有刺派他去看住水油爆。这老小子可千万不能丢了,他知道的事情太多嘴又太快。

鲁天柳悄声问水油爆:“伊做得对不?”

鲁天柳原来是和鲁盛义并排走的,他们的前面就是祝篾匠,后面跟着五郎。虽然相互间只隔着两三步,却无法看到人,只能听到声音。后来连声音都听不清了,一则是因为自己钻过和分开蒿草的声音太嘈杂,混淆了听觉,另外是他们相互间的距离已经逐渐拉开。

“是的!这是要以竹替烛,定魂笛竹能围住养尸地,是因为它本身的确具备定魂妙用,再加上长久吸收地下尸气,以它为符烛插入尸地的气流两口,在竹未燃尽之前,能定得养尸无法出土。”

但是眼睛要盯着风筝,脚下就无法走稳当,再加上密密的蒿草连磕带挂,各人行进步伐和速度的差异,人群渐渐松散开来,队伍越拉越长。

“镇物就是这定魂笛竹呀!”鲁天柳恍然大悟。

所以不管蒿草有多高,后面的人只需看见风筝,跟着风筝走,就不会掉队。

周天师做完了一切,朗声说道:“我马上会尽松金线,松完后,请五小哥往回奔走,砍两根笛竹回来。其他人全都往岭下奔,动作要快!”

风筝是在第二天的大清早上天的。这风筝虽然不认识路,但它绝对是会顺着风飞的,而峡道里的穿山风也绝对是沿着峡道的方向吹,不管这峡道是曲折蜿蜒的还是笔直通畅的。

说完后,他没等别人再提出问题和异议,就已经将金线松放出几尺,然后线往嘴中一送,“嘎嘣”咬断。

“没了,下面的路都得靠自己走。当然,这要我们都会走路,也要那路肯让我们走。”篾匠回应老天师的话很有些玄机。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继续追问,似乎都能明白篾匠话里的意思。

缠住大家的线扣一下子全松散了,没等那金线完全飘落在地,所有人都往自己的目标方向狂奔起来。只有周天师,他依旧伫立原地纹丝未动。

“今天确实把大家给累惨了,我这把老骨头也吃不怎么消。不知道前面还有没有这样的逆流河道要走。”周天师盘腿打坐在河边,却心事重重怎么都入不了定。

这边拔脚才一奔,岭坡面儿立刻翻腾起来。不过反应速度明显比昨天夜里要慢许多,等五郎已经跑到排竹那里时,这才有三三两两的活尸手臂从土中伸出。

此时天色已晚,整个下午又逆流行船,他们决定先好好休整一下。

周天师很镇定,他对块儿香吹了两口气,让它燃得更足。然后口中念念有词,烟雾所到之处,那些出土的手像是被定住了一样。这在龙虎山的各种神奇技法中应该算是个常规技艺,是以烟雾和符咒拟造的“土伏”,让已经出土的凶尸恶魂误以为还蛰伏在土中。

“好了,整一百竹节的绳长。”好半天之后,篾匠抬起头说。

当块儿香燃完之时,五郎和周天师已经将两根笛竹削尖尾部插入地下,将写好的黄符一抖燃着,贴在竹干头上。两根笛竹如同两根蜡烛一样燃烧起来,让养尸的坡地上多了些光明。

“它不用安眼睛,只要我们长着眼睛就行。”篾匠语气还是淡淡的,他对人虽说不热情,不过也不容易生气。大概在山明水秀的山林中待长了,修养出了几分世外之人的气度。

已经到达岭子下部的俞有刺瞧见周天师做完一切,禁不住嘟囔道:“就这么简单,昨天夜里为什么不做,害得我们担惊受怕地,还淋了一天一夜的雨。”

“呵呵!你说话倒也好笑,鲁爷他们家做的木鸟儿找不定方向,你这树叶子做的风筝就能找定方向?那你上面还要安双清蒸鱼眼才对,呵呵!”水油爆话里带刺。

“其实不简单格,而且呢必须等到这个时辰哉。”鲁天柳纠正了俞有刺的说法。

鲁天柳和鲁盛义对视了一眼,相互间的意思很明白:这篾匠竟然知道鲁家最古老的技艺特点。可篾匠偏偏不承认自己是鲁家的传人,是不是其中另有隐情?

“不一定,菜式心中明了,又有好手帮厨,却迟迟不把菜上桌,其中必定另有说法。”水油爆又汤汤菜菜地信口胡言了,但胡言中却真的藏有某些玄机,并非什么人都能听懂的。

“木鹞能飞是真的,驮人却未必,因为它本身重量挺大,机括的动力却有限。另外木鹞动后没有定向。”篾匠说话时仍旧低头捻着绳子。

两根代替祭烛的笛竹燃烧得很快,这和种在养尸地边,根茎吸收了大量尸油有关。这个情况周天师没有想到,所以他和五郎跑出的距离并不太远,笛竹已经只剩一半不到,基本失去了镇压的作用。坡面上已经出土的手又开始活泛起来,而其他地方也开始有活尸肢体钻出。

“祝老弟,你是要放风筝呀。这小风筝可驮不了我们过滩子。要不让鲁爷给我们做些木鸟儿,不是说鲁家祖先做的木鸟儿能驮着人飞吗?我们坐木鸟儿直接飞过去得了。”水油爆躺在旁边的草堆里,晃荡着一只已经空了的酒瓶对篾匠说。

当笛竹上最后一丝火苗灭掉后,坡面上由远及近瞬间钻出的活尸肢体如同一卷毯子,直往岭下滚铺过来,根本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停止。

篾匠又从自己带的那捆绳子上撤下一束,捻成根细绳。

“快跑!继续往下跑!”周天师边狂奔边喊道。

鲁盛义和鲁天柳从篾匠开始扎竹架就看出他是要做风筝,因为这竹架的结构和鲁家祖传木鹞的构架有许多相同的路数。

已经在岭下歇住脚的人怎么都不会想到养尸地的范围会这样大,马上转身继续往下。

篾匠嘴里说着,手中却没闲着,在山脚下砍了一根枯死的细竹,然后蔑刀、刮刀并用,没几下便出来个轻巧的连十字方架。然后又摘来一片热带植物一般的大叶子,而这里偏偏也有。篾匠说这植物在他们这里俗名叫“赛织麻”,青绿时坚韧如布,不用刀剪很难弄破,但是枯萎之后,小风一吹便散作碎片。篾匠用蔑刀小心地把“赛织麻”的大叶子剖下一层来,然后用竹丝穿扎在竹架上。做成了一个碧绿颜色的叶形风筝。

“入林子,养尸地不会延入林中!”周天师还在喊。

“这里是‘套管子蒿’,往峡子里去是‘外骨杆”和“八层皮”两种蒿草。都是韧性和硬度极好的品种。不说你累不累吧,就你这把刀,砍废了都走不出百步。南宋时岳飞黄天荡大败金兵,就是把金兵引入这种蒿草地里的。”

岭底下果然是片树林,树木很矮很密。这样的树林根根相纠,种不下尸体,而且活树吸天地气,受日月光,多少带些灵性,就算有养尸,都是无法拱树而出的。

“我在前面砍开一条路。”五郎疏松着因为划船而酸胀不已的胳膊。

鲁天柳虽然不是跑在最前面,但她天生对树木有种灵犀,所以最早感觉出那片矮树林不大对。那些树是针叶型冷杉,按道理应该生长在海拔较高、较寒冷的地方。另外那些树整体不协调,枝叶上有些东西是不属于树本身的。

可这样的路该怎么走?这峡道不但蒿草密生,而且距离还不短。且不说其中有没有危险,就是方向途径都没法看清。

“不要入林!”鲁天柳尖叫一声。

路在眉毛后面的头发里。就像人一样,额前往往会有一缕头发挂搭在眉毛上。“眉子弯”背后也一样,有一个“挂发峡”。那是一条长着更密更高蒿草的峡道,蜿蜒着,真的很像一缕柔顺的发梢。

跑在最前面的是俞有刺的徒弟,听到叫声时他离着树林还有十多步远,正常情况完全能停住身形。可问题是在靠近树林的边缘,岭子出现了个很陡的坡度,狂奔而下的掼劲让他像冲落的千斤滑车,根本无法停止。

这里会有路吗?有路也没法子走呀!

俞有刺的徒弟唯一能做的就是顺势跃起身体,让身体在空中平走一段距离,这样可以消除最后的冲劲,避免直接撞在树上受伤。落下的位置他已看好了,是在第二排树的一个树冠上,这样可以利用它消去下落的力道。

他们是从“眉子弯”上的岸,上岸后才发现,这些眉毛比远处看到的要密得多也高得多,进到蒿草里,一步之外便看不到别人。

跟在后面的是俞有刺,虽然只比自己徒弟缓两步,但他一听到鲁天柳的叫声,马上顿足收步。常年水上的生计让他足下的稳劲非同一般,所以只趔趄了两小步双足就完全保持成一种止步姿势。可是这种止步姿势并不能让他马上停住,挟带的冲劲依然推动着他在陡坡上朝前滑行。

鲁天柳心里一愣,水油爆的话让她感觉有点不祥。她转头看了周天师一眼,发现他眉宇间微妙地一紧。

鲁天柳也赶到了,幸亏是俞有刺将人阻挡了一下,她才刚好抓住自己老爹的挎箱把子。

“也对也对!”篾匠回头看看背后“过天渠”的流口,连连点头。

挎箱对于鲁家人来说,就好比会家子手中的兵刃,怎么都不会随意脱手的,所以当鲁天柳抓住挎箱把子时,鲁盛义下意识地回手抓住了把子另一侧的竖杆。

“这滩水要是像眼睛,那也是个流泪的眼睛。”水油爆一路没说话,大概是被周围凶险的景象吓住了,这时刚刚缓过来,接上话茬。

与此同时鲁天柳将飞絮帕朝身后抛出,正好缠绕在周天师的手臂上,奔跑得并不快速的周天师被前面冲劲一带,差点没顺山坡滚跌下去,多亏五郎在背后一把拽住了他的腰带。

“其实更像眉毛。如果从山上往下看,这里的水面和那蒿草真的像是眼睛和眉毛。所以那个水湾叫‘眉子弯’。”到了这里,篾匠显得轻松了许多。

五郎的身体基本是侧躺在坡上滑行,为阻止这样的趋势,他迅速将朴刀插入了坡面的碎石泥土之中。刀身在碎石中持续划过,带出了串串火花。几个人的冲劲全作用在五郎抓住刀杆不放的左手上,指甲间都捏出了丝丝鲜血。

此处的景致又是另一番天地,四面山岭团团包围,那些山岭上的树木红一片绿一片,裸露的山石黄一片褐一片,多彩斑斓。水面看着很平静,蓝洼洼一块像是凝结住了一般。而其实这水面的周围有不下百道溪流、泉眼不断有水注入,所以这里被叫做“聚流池”,也有管这叫“天酒盅”的。但是这酒盅的口子却不规则,南面有个柔和的湾子。为什么说是柔和?因为那湾子的岸上长满了密密的蒿草,清风吹过,就像一捧柔软的头发。

朴刀终于停住,后面追着出土的养尸也刚好在离朴刀不到两尺的地方停止了。养尸地终于到了头。

冲上最后一道急流后,他们终于进入了一个平缓的宽大水面。这时四个划桨的都感觉自己像散了架一样。而俞有刺呢,一双眼睛因为长时间处于紧张的查辨状态,没机会休息,那眼皮已经麻木得合不上了。

最下面抱拉在一起的鲁盛义、祝篾匠和俞有刺也停住了,距离最近的冷杉树还不到一尺远。不过他们现在的容貌却发生了些改变,因为在下滑的过程中,他们浑身上下都被密集的血雨给染红了。

而且走这条河道还非俞有刺的铜船不行。逆流而上时,需要不断随水流改变方向,这就无可避免地会与水下暗石和沿岸石壁发生碰撞。而且在河段回旋往下,那铜船还要借助石壁减缓冲劲,所以时不时能看到船体与石壁摩擦出的串串火花。这要是其他什么船,早就成碎片了。

鲜血是俞有刺的徒弟的,现在躺在树冠上的已经不是个年轻的身体,而是一块破碎的肉。

难怪叫“过天渠”,这条河真的就像是从天上流过。这也是为什么一定要逆流而上,而不能顺着河道边岸走过去的原因,因为有河无岸,只能从水上漂过去。

鲁天柳的发现没错,冷杉的自然生长环境一般都是高海拔低气压的地域。这里生长的冷杉,由于气候环境的差异,是很难结出鳞果的。所以她感觉中不属于树木本身的东西就是鳞果。因为这些树上所有的鳞果都是“触崩铁鳞果”,它们是用铁鳞片连接而成,其中暗藏崩簧机括,触动后就会铁鳞四散飞射,无人能避。

“过天渠”的水流很急,却没有难住几个操船的好手,倒是流经的几处地方吓得他们眼晕心颤、一身冷汗。其中几处地方一边是往上的万丈峭壁,而另一边过渠沿是往下的万丈悬崖,而且这些地方的河水已经漫过渠沿,顺峭壁落下,形成大片的帘状瀑布。他们的船也就是在瀑布流落而下的边缘上划过;还有两处的渠道根本就是在石坝顶上流过,两边都是往下的万丈悬崖。这些地方只要稍有什么闪失,铜壳船随时可能冲过低矮的渠沿摔下深渊。

鲁盛义仔细查看了下那些铁鳞果,发现它们竟然都是嵌扣而成,不用线弦串接,手法的精致巧妙得难以想象。

俞有刺的铜船先逆流而上,并带上篾匠用竹丝编的绳头。等到了一定距离后,将绳头固定在一个地方,后面的人用竹辘轳收绞绳子的另一端,让竹筏前行,这样竹筏也就能逆流而上了。

俞有刺虽然是个匪把子,却是极重感情,他提出要将徒弟尸身取下入土。对于这个要求鲁盛义无论如何都没法拒绝。俞有刺为了鲁家事情,散了匪众,毁了岛巢,带出来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失踪的失踪,付出已经太多了。

篾匠不但做了几把竹条桨,还扎了个不大不小的竹筏。竹筏的前端安了个非常牢固的竹辘轳。

于是鲁盛义让大家走远,然后脱掉长大外衣,从挎箱中掏出皮筒线盒。皮筒里都是解线扣用的针、钩、剪、镊,线盒里装的是马鬃胡弦,他这是要用马鬃胡弦穿铁鳞果里面的崩簧窍眼,摘下铁鳞果。

做好一切准备后,篾匠便领大家穿过一片碎石滩,来到一条山间小河前:“这条河当地人叫它‘过天渠’,我们就从此处逆流而上。”

整个过程大家都紧张得屏住了呼吸。俞有刺甚至后悔了自己的要求,让鲁盛义住手别弄了。谁知鲁盛义自己倒不肯了,他说要试试对家到底有多大能耐。

划船的好手正好有四个,俞有刺的两个徒弟,把兄弟黄大蟹,再加上一个善于使船且天生神力的五郎。他们商量好了,水流缓时单对划桨,轮流休息,保持体力,遇到急流时四个人便一起上。

雨已经很小很小,几乎都感觉不出来了。汗珠却很多很大,好像都能听到它们滴落时的声响。

结果俞有刺决定亲自做“瞄流花儿”。逆冲激流,“瞄流花儿”的作用很大。他必须趴在船头,观察水流和漩子变化。并迅速做出判断,指挥各个桨把子的力度,调整船头方向。避免船与激流直撞,还要躲开水下暗石,利用水流的切隙和回流,减小船头阻力。

一颗、两颗、三颗……被胡弦固定住不会再崩炸的铁鳞果放进了挎箱。终于,大家听到鲁盛义说了句:“得了!扣子全解。”

敢说试试,就起码有八分以上的把握,否则俞有刺会断然拒绝。走江湖不是耍把戏,来不得虚的。俞有刺扫看大家,那是在确定这里的人手能不能凑够成对的桨把子和一个“瞄流花儿”。

大家过去,将尸身从树冠上托捧下来。

俞有刺扫了大家一眼:“那试试吧。”

“小心了,别碰旁边的树!尸身先移后托,防止身下还有未启的扣子。”鲁盛义在旁边提醒着。

“桨子我能做。”篾匠懂桨子,而且会扎桨子。他扎的是竹条桨,这桨子韧劲足,承力大,并且在遭遇太大力度时,竹条间会绽开缝隙疏流,保护桨把不被折断。

等尸身取下埋好,鲁盛义告诉大家,他在外面的那棵树上取下了七枚铁鳞果,本该有八枚,其中一枚被俞有刺的徒弟碰崩了扣。在里面的那棵树上又取下三枚,本该有六枚,那三枚的铁鳞尽数射在尸体上了。

“不是船的问题,要有划船的硬手,要有个好的‘瞄流花儿’,还要有好桨子。”俞有刺说的都是实情。

“太多太密集了。如果只是崩炸开一个,兴许还有命。”鲁盛义说。

“你们这船能逆闯急流吗?”篾匠问。

“鲁大哥,你不把那些果子丢了,全收箱子里?”篾匠问。

祝篾匠本来倒也没想到走这条路,是俞有刺的铜船提醒了他。

“那可是少见的好东西,就是学着做还得费些精力。留着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用场。”

从火灵桥开始走的话,恐怕要几天才能到达嫁贞林,其中还要保证能够顺利地通过早已属于危险地带的海际井。但祝节高带大家走了另外一条路,一条普通人没法走的路。这路虽然艰难得多,却也相对安全得多,而且从这里走,两天不到的时间就可以到达嫁贞林。

树木很密,每棵树上都有许多铁鳞果,这树林就算是神仙都过不了,所以最实际的做法就是绕过去。

匿蒿深

绕过冷杉林,一片淡竹林子出现在他们面前,在峭壁沟谷之下,那峭壁又不是这几个人有能力攀援而过的,所以还得从中穿过。

周天师所说的养尸地,就是将尚未死绝之人用三角形纯银箔封泥丸宫,这样可以使得尸体散了七魄,仍留三魂在体中。然后将尸身竖直埋在土下,头部距地面一尺半,为阴阳交汇的界线。这样尸身就能同时吸收阴阳两股地气,这就叫养尸。养尸具备阳尸阴魂的特点,无痛无觉、力大无穷,在咒符引动下,为器为杀,为迷为煞。关于养尸,宋代黎岱所著《异葬记》、元代无名氏的《黔泊野谈》中都有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