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开始你总是在装傻充愣,到我们改变路线重新往红杉古道上走时,你觉着有戏了,这才开始出力。”铁匠说的话和他打的铁一样,锤锤都在点上。
“没错!你确实是我要等的人。其实一开始我就没有说假话,我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班门弟子,师傅从没告诉过我,只交待我在这里等候带有弄斧信物的人,并且那个人是要能看出弄斧图中的奥妙的,或者能说出我祖师爷的典故。你开始没看出图中奥妙,也没提过我家祖师是怎么回事,所以我对你一直是怀疑的。但最开始我看你能力不俗,就想搭伙跟着你,寻着宝构凶穴,把那宝贝启了,圆了祖上的遗愿。”
柴头扭曲的脸抽搐了一下,不知是想表示歉意还是羞愧:“这地界我也确实从没来过,坎面就更不清楚,不过师傅曾经多次带我走过红杉古道,所以到这地界锥尖口(进入口)的途径我还是熟悉的。还有我听师傅说,老祖们当年造这块儿暗构时,没想到东北方的恶寒之地可用之材不像传说中那么多,于是只能顺应自然地貌地势加以改造,这就需要很长时间,所以前后花费了几代人的精力,并且随着环境的变化和植物生长,还要不断地修整维护,但是我师傅回天气(去世)时说我不需要做这些事情,他估摸着没几年启宝的人就要到了。”
“暗图一幅,可至宝处;护宝代代传,不愿回中原。”鲁一弃的话说得很隐晦,但柴头听懂了。他眼中闪烁着狡慧的精光,不自然的脸上跳跃着激动和兴奋。他仔细聆听着鲁一弃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终于,眼中的锋芒黯淡了下来,梗硬的脖子也稍稍低垂下来。
柴头不需要再继续用呆憨来掩饰自己,所以说话间也无所顾忌,不断有钻林子人的暗语黑话带出。
柴头将半张的嘴巴合上,咂吧了两下嘴:“你说说。”
“怎么着,班门在这地界护宝的,就只留下你这根单脉?”盲爷有些奇怪。
终于,鲁一弃眼神从图上一收,看向柴头说:“这图上内容是你派秘密,也是班门秘密。”
柴头苦笑了一下:“这里人烟稀少,造屋建构也很不讲究,不需要多巧的手艺。所以在这里吃不到手艺饭,像我不就改行卖木材了吗?收弟子就更难了,而且从我师傅往上那些老祖们,还要不断维护坎面,做这些出力无利的活计,除非是像我这样受过师傅吊魂(救命)恩惠的,其他不可能有人愿意做。”
大家都盯视着鲁一弃,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搅了他。
“你这弄斧图,虽然用的彩料是老料,但纸张却是不足百年的,也就是说绘制的时间还不长,是你师傅绘制了留下的吗?”鲁一弃对手中的这张图很有兴趣。
上面记载,两千多年前,鲁班及其子弟为寻凶穴、点吉地、建暗构、藏鲁家所负五宝,可以说是人力财力尽散。其实建暗构藏了前三宝就已经让鲁家丧了元气,所以这最后两宝已经是在勉力而行。东方“地”宝,鲁家倾所有家藏好料,建了一艘牢靠的海船,当时鲁家子弟鲁子郎携宝带一子一孙一侄,从扬子江下水,顺流入海,从此不知所踪。最后一宝就是东北方位的“金”宝,鲁家将其放在最后,就是因为东北方多出木料,可以就地取材,完成大业。鲁家余下全部的青壮年弟子九人,携“金”宝奔东北,也从此未归。直到千年以后,鲁家重旺,班门中人才在东北方寻到藏宝护宝的后人。这些后人虽然人数寥寥,但已经自成一派,他们不愿重回中原,依旧代代相传护宝至今。
“是的,我师傅说,原先我们护宝的也没留什么图,但是随着钻林子的人日渐增多,这地界的宝构已经被人撞到多次,幸亏是祖师们留下的坎面神奇,这才没有让人撞破暗构,但也有两个高人曾摸到暗构之中,最后还是老祖们出了手拼了命,才把那俩高人灭了口。谁都不能保证哪天再来个什么能人,就把那宝贝现了光。于是百年前,几位师爷、曾师爷索性在这里的通道口种下‘斜插竹篱格’的杂木,封死了通道口,并且将坎面的坎沿也都种上密密的杂木林,变坎沿为坎墙。首先是防居心叵测的人反复撞坎,同时也可以拦住那些无辜山客,不要在这里枉自丢了性命。等杂木成林后,他们绘了这样一幅图,必须用班门中独有的‘逆光寻刺’法才看得出其中端倪,找到已然封住的坎面。”
没有失去意义的是图上的那些彩色文字。这文字有的是大伯没来得及告诉鲁一弃的,甚至可能是连大伯都不知道的。
“那么说你早就知道途中路线,这一路是看我们耍子?”女人的语气中有些愤懑。
这图告诉他这里有个大坎,由几道落坡连接而成,并在周围山岭树林配合下产生作用。可惜这图发现得晚了些,已经失去了意义。
“不是不是!我知道这图的看法,但我这道行也看不出来,你瞧瞧嗬,我为练这‘逆光寻刺’脸都练歪了。”
鲁一弃不但看到这样的一幅地图,还看到了一条指引的红线,这条红线所贯穿的途径正是红杉古道口到双膝山的峡口这一段。所不同的是,这立体的图上,从红杉林到那峡口前不是起伏的山坡,而是三跌层的落坡,而且坡度一层比一层大。
听了柴头这话,再看看他那张脸,女人终于扑哧一声笑出来了。
是的,鲁一弃看到了,他从这幅图中看到了另一番洞天。这图中有山、有林、有水,还有色彩丰富的文字。这是元代“宫绘彩”才能勾勒出的效果,水晶油脂融和的宫绘彩是浓厚粘稠的,可以堆垒出一定厚度,利用这油彩的厚度,暗藏一幅立体的地图并不是什么难事,但这样的图只有利用斜向的光线和合适的瞄视方法才可以看出。
“说半天了,这到底是个什么坎儿?”丛得金在一旁听得有些不耐烦了。
当鲁一弃的一双眼睛眯成一大一小时,柴头惊异得合不上嘴,这让他的脸形变得更为扭曲。
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鲁一弃开了口:“这坎面不曾有典籍提到过,所以不知道应该叫做什么名儿。它是利用自然的地势地貌再稍加修饰而成的,你们看这坡道上的几棵大树,发现出什么异常了吗,它们就是掩饰物之一,是个引子。”
柴头想都没想就掏出了那图递给鲁一弃,鲁一弃用左手五指指尖从下面轻托着,然后用手背在弄斧图上轻轻摩擦了一下,手背敏感的触觉告诉他,那图案的描绘不是平整的。于是他转身面对太阳,依旧五指托图,将眼睛与图放在一个平面上,然后不断变化瞄看的方法,查看图中是否另有玄机。
“没什么呀。”丛得金不知道是眼睛不行还是脑子不行,他没看出异常来。
“‘依形缓变,蓄势于无形。’傅大哥说得没错,这坎面是利用原有地形,再加以辅助遮掩的土石树木,让人在目视上都产生错觉。柴头,你将你师傅留下的弄斧图再给我看看,说不定他老人家在那里边真给你留了线索。”鲁一弃想起了柴头那张描绘方法比较奇特的弄斧图。
“仔细看,那些树的树冠和树干比例是不是稍有差别,你不要比较邻近的两棵树,那差别太小,你将第一棵和最尾的一棵比较。这树虽然高大,年代却不是很长,应该是后来人为移植的。”鲁一弃解释道。
“这坎面也忒大了吧,这得花费多少时间和精力呀?!”任火狂远近看看,不由地发出这样一声感慨。
“这是可以看出来的,还有看不出来的,比如从这里可以看到的那些山峦,因为连绵林海的遮掩,看不到山脚处的态势,所以也无法对照看出那些山体因风化侵蚀朝同一个方向的变形。这些条件集中到一起,就会让人的视觉造成错位,把下坡当成上坡。那所谓的坡顶,其实是一个急落的坡度转折。而一路无意识中的下坡当上坡,连续三折后,脚步中已经积聚了一个巨大的暗劲,当到了最终坡度转折处时,就让坎面中的人如同失足落空,强行将自己摔出急落的陡峭山坡。”
突然间,鲁一弃眼神一展,像从梦中醒来一般,然后用平静的口吻说道:“这趟真的是到正地儿了,这坎面是老祖们留下的护宝坎面。”
鲁一弃扫视了一下大家很专注的脸继续说道:“这趟幸亏夏叔,他是靠脚步感觉分出上下坡的不同,要不然我们都要栽在这自家护宝的坎面上了。其实我们的脚步上也多少能感觉出些不对,只是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机巧集》中的道理逐一与眼前的情形对应起来。
知道了坎面的原理,还得知道如何从坎面上过去。女人说出个正宗可靠的办法:踩坎沿。
高低错
坎沿已经变成了杂木坎墙,但是在丛得金和鬼眼三的连砍带铲下,杂木林的边沿很快出现了一条一尺宽的窄道。在这窄道上来回走上几步,立刻便可看出坡道的高低逆转来。他们就这样砍铲杂木,终于顺利翻过那“坡顶”。
“变规矩,变起伏,变远近。巧用一木、一石、山貌、林色,错眼见、颠感知……”
坡下果然像柴头描述的那样,有许多死人。很惨很血腥的场面,让女人回过头去干呕了好一阵。
“非形亦无形,不知力往何去,势从何来……”
坡上覆盖着冰面,坡底是整片的冰层,坡底前的岩壁上是层叠的冰挂。下面是有好多尸骨,那些尸骨大都被封在冰面下,只有少数一些支棱在冰面上,直指着灰蓝的天空。
“形非所视,形非所感,视与感均从心,心善变,变则形之非形……”
那整块的冰层表面已经冻结成一片暗红,那是由人血冻结而成的。这些人就像是死刚死去不久,被冰层和他们身体中的冰凌冷冻着,看上去栩栩如生。
其实真正大悟的人不是他,而是鲁一弃,女人与柴头的一来一去的对话中,他听得最清楚的是一个“变”字。《机巧集》中的一段段文字映入他的脑海……
这里才是三折坡坎面的最后死扣,从坡顶摔出滑下,只会越滑越快,直到最后撞在岩壁的冰挂上。大力的撞击会让冰挂上的巨大冰凌纷纷落下,刺穿人体。可以看出,天暖冰化时这里是个瀑布,到那时,一样会摔入瀑布下的深潭,被瀑布的冲击和深潭的漩涡毁灭在黑邃的潭底。
“对了对了,我刚才就觉得这坎面不是什么障眼法,而是‘依形缓变,蓄势于无形’。以前我师傅把这理儿在我耳边刮过,我没太在意听。”柴头在女人的提示下,也是恍然大悟。
新鲜尸体有“明子尖刀会”的黑衣杀手,也有“攻袭围”坎面的人扣。但这都只能从衣着和武器上辨认出,而他们的面貌形体已经破烂得无法辨别了。不过最终的死亡状态凝固了他们极度痛苦的挣扎,面前的冰面都被抓挠出深深的沟槽,而指尖也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
“我明白了!这是个坡形颠倒坎面,它是要踩坎的人在不知不觉中积聚冲跌的力量,然后在到达坡底时一下就摔下陡坡。”女人听了柴头的话,果断说道。
对家的人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也就意味着他们必须抓紧时间。于是大家小心地踩着厚厚的冰面转过山壁,如此小心不是害怕冰面破裂,而是害怕冰面下设置有坎面。
柴头又猛喘了几口气,这才平静下来说道:“坡顶过去,就是一个直落的陡坡,而且坡上无积雪,只有光滑的冰面。坡下都是死人,都是跌死的人啊!”
鲁家的先辈们看来都还是些忠厚之人,从过了冰面一直到双膝山的峡口,鲁一弃他们再没遇到坎面。其实,“依形而置、依形而变”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不但艰苦复杂、局面庞大,而且还要受原有地势地貌等诸多原因的限制。
鲁一弃也轻拍了一下柴头的肩膀:“慢慢说,说清楚。”
双膝山的峡口从远处看,有烟雾缥缈,仙境一般。等到了近处一瞧,才知道那里面是雾气蒸腾,几步外就看不清人样,犹如一个妖魔的洞府。扑面而来的还有强劲的暖意,仿佛这雾气是大吊锅子烧出的热蒸汽一般。
“什么死人?你倒是把话说清楚,没头没尾的,难道是死人把你拉过去了?”水大娘不是要加重紧张气氛,而是这柴头的表现已经让她没办法不紧张。
几个人都呆了,谁都不能断言这里是个怎样的地界。眼下单从雾气来看,至少峡口处的温度很高,说不定峡谷内会更高,难道大家真的进入了一个冰火交织的魔域?
傅柴头一直爬到鲁一弃的脚边,这才在鲁一弃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用稍带颤抖的声音说道:“死人!都是死人!”
已是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落在山顶上,给几座山头都镀上层金色。半山腰往下显得深邃了许多,特别是背对阳光的一面,更是阴沉沉的,就像是天地的末日来临,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鲁一弃看着柴头小心翼翼地在地上爬行,心中不住地惊异:“是什么吓得柴头都不敢站起来走路了?”
进到峡口里,雾气越发浓了,这种环境,就连鬼眼三的夜眼也起不到作用。进来的峡口不宽,可到了里面,却岔开了好几条路径,无法知道哪一条才是该走的路。
柴头双手交叉上拉,将自己硬生生重新拉上了坡顶,扭曲着那张不自然的脸叫道:“别过来!都别过来!坎面的扣子在这儿!”
鲁一弃的感觉在这里也开始混乱起来,不是因为迷雾,也不是因为道路,而是因为穿透迷雾层层叠叠腾跃而出的气息。这气息中包含的东西太多,有吉瑞的、凶险的、明洁的、血腥的……让鲁一弃的心里翻腾不息,愤懑烦躁得难以抑止。他清楚,这是一个瑞祥之极与凶煞之极的交汇处,自己要是想继续往前完成大事,必须先将自己的思维理清,将心境平复下来。
绷紧的绳子一抖一抖的,幸亏丛得金正好抓住了绳子,他过人的臂力起了很大的作用。绳子在三个人合力下定得死死的,那冲力没能将定点的铲子拉动分毫。
“就地休息一下吧,走了一天,大家都水米未进。”鲁一弃说完这话自己也感觉奇怪,一整天了,大家怎么都不觉得疲劳和饥饿,也许是宝物的吸引力实在太大。
铁匠一把抱住鬼眼三的肩膀,稳住他前倾的身形。盲爷一甩手,推了丛得金一把:“快去帮忙!”
“这是进出峡口的通道,前面又是迷雾遮眼。在这里歇脚,对家偷偷接近,突然杀出,我们来不及应付。就算没准备偷袭,这里也是对家的必经道儿,碰上了难免一番搏命。再说了,两面都是陡峭山壁的峡口,怎么说都是个危险的忌讳地界。”盲爷的话很有道理,而且最后一点不仅是走江湖的经验,还是行军打战的常识。
鬼眼三反应很快,一把抓住梨形铲的铲把,脚掌侧面踩住梨形铲铲头插入的地面,身体往后稍微倾斜。就在他刚好摆成用力的状态,那回头绳就一下子绷紧了。绳子发出一声清亮的绷弹声,尾音“嗡嗡”不绝。从声音上可以知道,绳子的拉力很大,从鬼眼三前倾的身形也可以知道,柴头好像是直接掉下去了一样。
鬼眼三选了一条路,让大家继续往前走。从路径两边的草木碎石的倾向来看,这是一条往高处走的路。往高处走,脱开迷雾的层面,危险就小多了,与对家遭遇的机会也小多了。
他们离坡顶没几步,这坡顶也不陡,柴头很快就到了顶上,可是他刚到坡顶,一闪就不见了。
一行人一直走到重新见到夕烟的高度才停下来,这双膝山不高,走到这里,那些雾气已经都被踩在脚下。
绳子系在梨形铲上,任火狂打制的梨形铲果然非同寻常,几下就深深地插入到山坡的土石地中。绳子的另一头以排缠扣系在柴头的左手腕上,这种系法不容易将手腕拉伤,而且是标准的急退招式,遇危险可以右手臂翻上用力,快速将自己拉回。
他们将最后的一点干粮都分着吃掉了,将随身容器都注满了雪水。因为再往前,谁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吃东西。
鬼眼三没坚持,他心里也不想离开鲁一弃太远。于是从腰间解下一把细细的掺筋棉麻绳,这是鬼眼三从龙门涧分水梁逃出后购置的,那根“天湖鲛链”给了鲁一弃。
趁着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鲁一弃他们从高处仔细查看了一下峡谷里的地形。
“还是我去吧,三爷,你最好能给我弄个回头绳。”柴头说。
峡谷中的地势还算平坦,方正狭长,只是在中间一块比周围稍有凸起。峡谷中也没什么树木,只覆盖着厚厚的枯草。
“好,你们别动,我看看。”鬼眼三的言语始终是简单的,除非是到了危急的时刻。
“咦!这里好像是‘神鳌负鼎’嘛!”铁匠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还是到坡顶看看再说。”柴头给出的建议很实际,好多弄不懂的东西,说不定答案就在前面,多走几步什么都明白了。
“不是,应该是‘龙盘鳌鼎’,任老大概只看到下方峡谷中,地势平整,中凸外落,形如甲背;四面坡壁,四角山岭,整个成鳌鼎格。其实你们再注意峡谷周围的山势,起伏连绵,高低错致,从这峡口起,又回到峡口处,犹如一条巨龙盘卧在此,明显是个盘龙格。这两个放在一块应该是‘龙盘鳌鼎’的局相。”傅利开指点风水,口沫喷飞,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大家都觉得这坎面布得奇妙,用得也蹊跷。
“‘神鳌负鼎’是个相候级的风水宝地,能寻到这样的宝地,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如果将祖坟设在鳌头下方,可以世代位高权重。而这‘龙盘鳌鼎’就更不得了了,那是个可以得天下的局相,也不知道哪家子孙有这样的福分。”盲爷在听了铁匠和柴头的对话后,不由自语地感慨起来。
鬼眼三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刚才为什么会莫名其妙摔倒,肯定是坎面起了作用。可这样巧妙绝伦布局巨大的坎面如果只是用来让人摔一跤,也真是太浪费太不值得了。
“听说这附近有满人祖先的聚居和祭祀的地方。满人当年孤儿寡妇入关得天下,说不定就是受此处风水所萌。”鲁一弃早就有种预感,忽必烈凭土宝得天下,朱元璋凭火宝得天下,满人得天下说不定也和这东北方位的金宝有关。
鲁一弃的脑子在一瞬间有些混乱,他几乎都怀疑这是一条魔鬼之路,但混乱只是一闪而过,思维的重点迅速收缩到了《机巧集》上。
瓦如龟
没有人回答,现在大家都已经知道自己身在坎中,却没有一个人知道这是什么坎。风水学中点穴辨形,鲁家工法中的“定形就吉位”,水大娘所说的依形而建、依形而置,这些理论都和这坎面迥然而异。这坎面已经无法用正常的视觉来辨别地形的高低真伪了。
“我原先要带你们去的地儿就是古时用来祭祀的。”丛得金突然来了劲头,“我家先辈说,那里遍地参娃、灵芝、虫草、榛蘑,是个宝地儿。”
“怎么样?”盲爷不是要问结果,他能听出木球的滚动方向,他是要问这里到底是个怎样的坎面。
“那说不定就是满人的祖祭之地,也是这风水宝局的另一道口子。”鲁一弃说这话是带点安慰的意思。
大家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圆球竟然是往上方坡顶滚动的。鬼眼三看那球已经快滚到积雪处了,他迅速地用梨形铲将坡道上的积雪铲掉。的确,一条坡道上,短距离的地面倾斜并不能说明整个坡道的倾斜方向,所以鬼眼三要将“循坡球”的滚动路径延长。
“也是!我们这么走一圈,其实路线上是绕了个弧线,这峡谷的另一端离我们没改线儿时踏的木巷(林中小道的意思)其实奔不出多远。”傅利开好像突然省悟了什么似的,一副后悔惋惜的模样。但是谁都没搭理他,大家都知道,东北老林里做柴头的人说话最不靠谱。
柴头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一个眼前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那木球晃悠悠地转了个小圈,然后慢慢地往坡顶滚去。
天色暗了下来,鲁一弃的心绪也终于平静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知道自己所在的是“龙盘鳌鼎”这个绝好局相后,他烦乱的心境一下子就收敛平服了。
“瓷球易碎,我师傅教我用木球,球中球,这是空心的,其中还有个实心的小球,作用一样。”
峡口里的路还是迷雾缥缈,而且因为天色的昏暗,这里的能见度变得更低。可是不管前面的道路多艰险,他们都必须果断地走进去。
“循坡球!原来不是灌水银的瓷球吗?”铁匠一眼看出那球的来历用处。
面前的路有六条,除了他们刚才登上山的那条外,还剩五条。这五条路不可能一条条走过来,这样的话,等找到正地儿连黄花菜都凉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柴头,他从褡裢中摸出一个木球,脚下前后扫踏了几下,平出了一块坡地。他把木球放在了坡地的中间。
他们分做两路,铁匠、柴头、丛得金一路,鲁一弃、盲爷、鬼眼三一路,至于女人,大家都随她的意,愿意跟哪路就跟哪路,也可以先自个在山上猫着,等他们回来。
大家都愣住了。
临分手时,鬼眼三说应该有个暗号,那样在迷雾中相遇可以避免发生误会。此时憨愣的丛得金倒是出了一个很好的主意:“别什么暗号了,看到人就互相报出自己的名字。”
“啊!不对!不对呀!”盲爷的语气很着急也很惶恐。“我的步点怎么觉着是在下坡?!”
柴头、铁匠没再多说什么,转身扭头跟着丛得金钻进浓雾中。
丛得金舒了口气:“是呀,是往坡顶,这还用得着问。”
鲁一弃他们则先安排好前后顺序,才往其中一条道儿走下去。盲爷在最前面,既然鬼眼三的夜眼在这里已经不起作用了,那么盲爷灵敏的听觉就是最好的搜索和预警工具。鲁一弃和女人依次跟在盲爷背后。鲁一弃平端着毛瑟步枪,子弹已经推上了膛,右手扣住枪机,枪身搁在左小臂上,左手紧握一枚鸭蛋形的手雷,中指套在保险拉环中。女人靠鲁一弃很近,一只手还很自然地牵住鲁一弃后面的衣服。鬼眼三走在最后。
“你是说我们在往坡顶走吗?”盲爷这话大家都听懂了。
这个一片混沌的地方让鬼眼三突然有一种久违的感觉,是他还没练成夜眼前,被封闭在古老阴森的墓室里时也出现过的,像是被无数双阴影中的眼睛盯视着一样。
“啊!什么什么意思?!”丛得金当然不明白,不止是他不明白,其他的人也都没明白。
小道虽然七扭八拐,却真的不长,三四百步就走到头了,再往前就是山谷中那狭长的开阔地。
“你刚才说过了坡顶,是什么意思?”盲爷的语气阴恻恻的。
“当心,有沟!”这是鬼眼三告诉大家的,地界一开阔,雾气就不容易聚集起来,所以山谷中虽然伸手不见五指,而鬼眼三的夜眼却仍能看得清楚。
“你!你要干什么?”丛得金很是害怕。
鲁一弃在沟边蹲下,放下长枪和手雷,从袋中掏出萤光石,一手三指捏住,一手半掩,这样既可以将自己面前照亮,又不会让远处的人发现。
但柴头的话音还没落,盲爷突然鬼魅般闪向丛得金,伸手往丛得金手臂上抓去。丛得金一个侧跨,竟然让开了盲爷这如同鬼魅的一抓。盲爷循声再抓,丛得金又后退让开。盲爷的手随即像条黑色闪电一样顺着丛得金身体往前探,往上伸。丛得金再没法子躲了,于是盲爷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这是一条不宽的冰沟,也就是刚才在山上看到的“甲背”边缘的凹陷。这冰沟显得很奇异,不像是积水冰冻而成的,靠近鲁一弃这一边很薄,越往沟的那边越厚,形成一个弧面。在那“甲背”的边沿上更是冻结成奇形怪状的冰挂和冰凌。
“还是走吧,对家明显已经赶在我们前面了,要不撵上去,人家得手了我们捡屁吃。”柴头的话也很是在理。
“这冰面是水汽凝结成的。”鲁一弃在洋学堂里对这种现象的形成有过了解。
没有人答话,只有鲁一弃意味深长地微笑着,看看丛得金,又看看水大娘。
“从冰厚看,水汽边下出。”鬼眼三的话简短得不容易听懂,但他没多作解释,而是一个健步跃过冰沟,抽出梨形铲,对“甲背”边沿的冰挂和冰凌砍砸起来。
“要不我们索性歇会儿,反正离着不远了,过了坡顶就能看见峡口。”丛得金看起来像个愣头青,关键时候倒是挺理智的。
砍砸声在山谷中回荡,与回声混杂重叠在一起,一波接着一波。
水大娘悄悄地走到鲁一弃的身边,悄悄地握住鲁一弃的手。鲁一弃虽然知道,女人这样做是想让他再感觉一下那块皮子,看能不能找出些线索,但女人温软的手指紧缠住自己手掌时,自己的心中还是不由地一荡。但他的手并没随着女人的牵拉往下走,只是羞涩地笑笑并摇了下头。那皮子他一触之下就已经完全拢入心中,那上面没有记录任何坎面布置。
“倪三,你歇住,不要跟那些冰块较劲,探探你脚底。”盲爷从鬼眼三落脚的声响中听出了异常。
铁匠明白鲁一弃的意思,他苦笑着摇了一下头,转身继续查看地形地势。虽然没有得到正面的回答,但鲁一弃觉得铁匠前后表现的迥异,肯定自有他的道理。
于是鬼眼三往脚下挖,三每挖下去几寸,都要把山泥捏捻一下,闻闻味道,有时候还要用舌头舔一舔。这是盗墓家族的技法,古墓的夯层比其他土质要硬实,不容易吸收水分,因此可以通过挖出泥土的颜色、硬度和盐分含量对地下情况作出初步判断。
“不,等等。”鲁一弃说完这话后看着铁匠的脸。刚才从红杉古道一直到坡路的入口,这铁匠一直领着路,很明显,他知道这路径,那么现在他是否能告诉自己一些其他的信息呢?
鲁一弃则微眯着眼睛,以自然的心境感觉周围的一切,希望能发现些什么。
“没什么呀,还是继续往前走吧。”原本对点暗构启奇宝最没兴趣的傅利开傅柴头,此刻却显得异常兴奋和急切,大概是那裸女模样的山形吸引了他。
鬼眼三挖下去没两尺深就住手了,他趴下来将手探入了那坑里。
几个人都往四周仔细看去,鲁一弃也用手势点量比划了一番,鬼眼三还用铲子在薄薄的积雪下四处敲击,可一点异样都没找出来。
“咦!木头?好硬的木头。”
“还是小心些好,大家再仔细瞄瞄,别漏掉什么。”任火狂的话里充满担忧,他不是怕漏掉什么,而是怕看不出什么。
鲁一弃站起身一个纵步越过那条冰沟,将萤光石探到那坑里,果然是木头。
这话让几个人的脸不由地一红,的确,怎么着都不该吓得跌跟头呀。
“不对,三哥,你弄一块上来。”
“怎么吓成这样了?大少和你们几个在这儿都没瞧出坎面来,那就不会有什么坎儿。”盲爷的话明显有嗔怪的意思。
幸亏是铁匠打制的铲子坚固,在火星四溅的大力敲击下,终于砸下了一小块,递给鲁一弃。
再后面是盲爷,他一步站住,再后面的三个人也是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撞,被他的细胳膊一横,都给拦住了。
鲁一弃又看又捏,喃喃说:“的确是木头,而且是化石木。三哥,能挖开些么?”
鬼眼三还是倒下了,不止是他,水大娘傅利开也都摔倒了。因为这两人在他背后,他步法突然一变,那两人一时收不住,压到他身上,跌了下来。
鬼眼三甩开膀子,也就一袋烟工夫,挖出了桌面大小一块木石面。
这句话让大家猛出一身冷汗,走在最前面的鬼眼三不由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亏是用手中的梨形铲撑住身体。
木石面是由五尺见方的六角木石块拼搭而成。虽然周围的山泥土没有继续挖开,但是单从这木石块的拼搭规律来看,整个搭接面是往“甲背”中心延伸过去的。
鲁一弃脑中灵光闪过,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脱口说道:“坎局中无路就是死路,傅大哥,你刚才说那些尸骨是走了死路,可这里没有坎局啊!还是我们身在坎中却不知道?”
“龟背?”六角的形状和鳌鼎局相很容易让鲁一弃产生这样的联想。
这段上坡路不是太陡,一行人走得很轻松,他们边走边说,脚下也越走越快,眼见着离前面的那个坡顶不远了,过了这个坡顶就可以看见双膝山的峡口了。
“瓦面!”鬼眼三毫不犹豫地否定了鲁一弃的判断。他学的是鲁家“铺石”一工的技法,所以瓦面的铺设方式他几乎没有不懂的,更何况这六角木石的铺设用的正是最正宗的鲁家技法。
“这两边的杂木大都是蕴纹木和条隙木,特别能积储水分,材质又极具韧性。所以砍伐特别费力,又很难燃烧,就算引燃了也烧不开。这些杂木林虽然没有排列成‘斜插竹篱格’,但肯定也是特意种植的,要不然品种不会这样单一。”柴头对林木的了解真的是非同寻常。
“瓦面?!”一旁的水大娘听到这话,显得有些激动。
鲁一弃又斜眼看了看那杂木林,的确,现在这季节就如此匝密,这要是在春夏,新枝绿叶再一长,那还不跟堵墙一般,而且是堵不知道到底有多厚的墙。
“是的,六角形木化石拼接的瓦面,你……”鲁一弃看着水大娘,期待她接话。
“如果是你,你情愿砍红杉林逃生,还是愿意砍杂木林逃生?再说,又有谁能证明红杉林那边没有尸骨,刚才道边的那些尸骨你瞧了没有,好像被人堆整过,对家要在那里布‘奔洪道’的坎面,肯定将那里的尸骨都处理掉了。”傅利开说这话的时候,那对大小眼中闪烁的是睿智的光芒,“而且我估摸着,死在这里的这些人恐怕连逃到红杉林那里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远远看到茂密的红杉林子,便觉得过不去,还不如就近伐开杂木林逃生。可他们又怎么能想到,在坎局中,无路便是死路。”
“瓦面都是在屋顶上面的,这里的瓦面却在地下,莫非是个古墓?”盲爷插了句话。
“这里有尸骨,怎么我们进来的林子那边没有?”丛得金问。
“应该是屋顶。”女人说话的声音有些飘飘的,“你们瞧这里的地形,如果要在峡谷中建房,就必须顺应地形,特别是要建范围面积极大的建筑,更是无法拓展,只能顺应两边山势。同时为了防止山上滚石落木,应该在屋子周围挖一条沟,这样既保护房屋,也利于排水。”
“这些大概就是那些寻宝未能生还的山客吧。”水大娘轻声说了一句,大家都听见了。
“整个‘甲背’都是屋顶?”鬼眼三按耐不住好奇。
这都是些什么人?大家心里都有这样一个疑问。
女人没理会鬼眼三,继续说道:“依形而建又限制了峡谷中的房屋能大不能高,因为峡口就是风口,再加上口子里狭窄石壁小道的分割加速,高建筑很快就会风化损毁。不信你们看,峡谷里的树木没一棵超过人高。”
再往前去,他们看到了几个简陋的坟茔,也在杂木林里,大概是先将杂木砍掉或烧掉,再挖开埋入尸体。所以那坟茔已经被重新生长而出的杂木层层包裹,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是个坟茔,会以为是个长满杂木的土包。
“所以这屋子要么极矮,要么有一部分本来就建在地下。”鲁一弃接了一句话。
接着他们在杂木林边上和坡道上看到些尸骨,有人的,也有动物的,从颜色上看,这些尸骨应该时间比较久远了。
女人声音还是飘飘的,但从语气中可以听出些欣悦:“你真聪明,但是这和时间还有关系,这建筑刚建成时露出地面的可能还不算矮,由于时间久远,两边山上不断有泥土滑下,渐渐将露出部分掩埋了起来。”
没等他们到达双膝山的峡口,就已经看到了许多的奇怪情形。首先是两边密密的杂木林有各种宽窄深浅不同的缺口,有的缺口往杂木林深处延伸出很远一段距离,有的还拐了弯,不知道是否已经通到杂木林外面去了。看得出,这样的缺口有的是被砍出来的,有的是被什么东西拱出来的,还有些是被烧出来的。缺口应该是不久以前才出现的,要不然,凭着杂木的生长速度,应该很快就会重新长满。
“天长日久,掩埋的泥土分布基本是均衡的,所以,那保护房子的深沟虽然也不断有泥土填入,但最终还是和周围的地形有区别,留下了一圈不深的凹沟。”鲁一弃又接了一句。
“前面好像挺暖和,雪积不起来。”就算傅利开不说大家也都能感觉出。特别是远远看着那山峡口子,竟然有些缥缈的烟雾在萦绕着。刚开始鲁一弃以为那只是自己感觉中的气相,可是后来发现不对,那里的确有些雾气。在这冬日的北方老林中,出现雾气并且始终袅袅,只能说明那里真的是一处温度较高的奇异地界。
女人接着说:“恩,当年的峡谷应该比现在深多了。那时这里虽然是‘盘龙格’却是个凌渊之龙,不是‘鳌鼎格’,最多只是‘流槽格’,之所以现在成了‘龙盘鳌鼎’的局相,就是因为人为构筑改变了地貌。当然,这人为的构筑中必须有奇宝镇住,局相才能够改成。”
走到了坡底时大家都感觉到脚步有些沉,再往前走就是个连绵的上坡道。积雪更薄了,大家的行动变得轻松快捷起来。
鲁一弃补充道:“风水学从唐宋往后,在北方独成一派,与当时最负盛名的江西杨公‘峦头派’见解大相径庭,‘峦头派’是以‘形势理论’为依凭,而此派却是以‘形势可依亦可变’为依凭。据说这一派的见解是受一些匠人的高超技艺所启发,所以取名叫‘工势派’。”
走到第二棵大树时,地面的积雪变浅,对家再设坎面是不可能的了。
“我知道你说这些什么意思,可我真不是什么派的传人。我只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在一个不该我待的地方,遇到一个算到我后半辈子宿命的老人。老人教会我些东西,让我用这些东西为自己的后半辈子做些事情。”女人说这话时,语气不再飘忽。
没有人会怀疑鲁一弃的判断,所以他们继续走了下去。方向没变,还是朝北。其实从红杉古道转小路再从林中穿行,他们的方向始终是朝北的。
鲁一弃知道,现在不是深究女人来历的时候,应该将前面的话头继续下去,这样才能将自己的所知和女人的所知结合起来,更好地对藏宝暗构进行分析。
“继续走,眼下还没危险!”能这样脱口说出话来,说明鲁一弃憋住的那口气已经吐掉了,只是吐的过程极缓极平,别人看不出来。这种吐纳法是道教中的“龟散息”。
“如果这下面真的是藏宝的暗构,为防止风动宝气散,那么它的入口路径应该是回旋曲折的,这样才可以蕴风藏气;构筑入口也应该是闭合掩盖的,防止过堂风穿行,造成风流气走。”鲁一弃说到这里时,心里突然有一点莫名的慌乱,右眼皮轻跳了几下。
面对面前长长的坡道,鲁一弃眯着眼用鼻劲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口气憋得很久很久,他需要这口气把脑子里的杂乱和浑浊带走。
“不仅如此,如果真暗藏宝贝,还要迎合日起月落,吸纳到日月精华,所以构筑应该门口朝南偏东,日月初升可以照到西谷偏中,暮落时可以照到东谷,中天时可以照到大半个峡谷,所以始终有日月光华照耀的在东北处,这差不多是‘裸女’山形的心脏位,也最有可能是藏宝位。”女人说完这话,顺便瞄了一眼冰沟中冰面反射出的淡淡弯月牙。
鲁一弃直到现在才终于读懂了养鬼婢的几天前要表达的意思。虽然晚了些,但仍旧让鲁一弃浑身都充斥着一种喜悦,有些酸甜爽心的味道直往心里钻,而另一种温暖惬意的感觉却从心里往外涌。
“就好比金家寨,日行随山形,日起至日落,各屋始终有光照。然后屋角对墙,隔音极好,无法探听隔壁声响。但墙对屋角的一边却不知道是什么效果。”女人的分析让鲁一弃想到了金家寨的木屋构造。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心中越发慌乱了,眼皮连着太阳穴一起突突地跳起来。感觉告诉他,有什么在往这里靠近,可那东西就如同空气一样透明,感觉不出形状。
想到这儿,鲁一弃心中念头猛闪:养鬼婢出手不是助力“晓霜侵鬓矛”,而是在阻拦飞矛。虽然未能阻住,至少那飞矛的力道被减弱了许多。要不然自己和鬼眼三可能也会像面前的死人一样惨。金家寨那次,养鬼婢依旧是在帮助自己。她当时眼神之中都是担忧和焦虑,她在飞矛射出前低喊了声“走”,这一切表达出的都是维护和关切。
“咯咯!”女人轻笑了两声,“你也有不知道的啊,那些房屋是‘一屋闭,一屋清’,你住的那屋是隔音,而另一边却可以清晰地探听到你屋中的声响。你以为金家寨卖的那些消息都是用食物和女人身体换来的?那些山客子奸着呢,重要的讯息都是偷听来的。你才进到金家寨里,便已经被我瞄定。”
杀死大弩高手的飞矛不但将个大活人射得飞离地面,而且矛尖几乎穿透了水缸粗细的大树。这强劲的力道让鲁一弃的脑筋再次活跃起来,他这一路走来疏忽的东西太多,被假象迷惑了的东西也太多。就说这“晓霜侵鬓矛”,从现在这力道看,它绝不是鬼眼三的雨金刚可以挡住的。
那样明媚的白日里,自己都始终被别人瞄定住,那么眼下如此黑暗的山脚,如此荒芜静谧的峡谷,不是更有可能被什么人暗中盯着吗?想到这儿,鲁一弃的慌乱变成了心脏剧烈的跳动,而眼皮和太阳穴的跳动一下子像凝固了一样。突然之间,有异物接近的感觉变得十分的真实、清晰。
为什么要杀了这使弩的高手?只有一个原因,就是这高手做错了事,犯了个极其严重的错误。他的逃遁将一些秘密的路径暴露了,过早地带进来一些不该来的人。
“啊!那是什么?!”女人突然发出这样一声恐惧的叫声。
一个使用大弩的高手,竟然没有一点抗拒就被一支飞射而来的长矛高高地钉死在棵巨树上,杀死他的人是何等能耐可想而知。
听到叫声,鬼眼三单手持铲横在身前,同时一把按住鲁一弃的肩膀,把鲁一弃按得蹲下。
一个人被钉在大树上,脚离地有两尺多高,脚下是一串鲜血凝结成的冰凌。死人眼睛睁得很大,那是不明白不瞑目的表情。这人是“妖弓射月”的弩手,钉死此人的武器是“晓霜侵鬓矛”!
盲爷看不见,但是除了女人的叫声,他好像还听到了其他什么声音,于是盲杖一抖,往脚下的冰沟中斜刺下去。
是有血腥气,随后鬼眼三、铁匠他们都闻到了,等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到第一棵大树那里,一幅血腥的情景展现在大伙眼前中。
鲁一弃被鬼眼三突然大力一按,手中的萤光石不由掉落下来,滚到了冰沟的边缘。
光滑坡道往下不远,就已经接近那几棵巨大树木中的第一棵。突然,盲爷一把按住鬼眼三的肩膀,让他停下手来。盲爷提鼻子闻了闻,沉着声说道:“有血腥气!”
女人看得更清楚了,月牙藏在一团绿幽幽的棉状物中,棉状物像烟雾、像轻纱,也像漂浮在水中的草絮,轻轻柔柔,飘飘摇摇。
要把这满坡的雪融了不大可能,但要把浮雪拍实却不是什么难事,因为他们中有个移山断岭的高手。鬼眼三走在最前面,一把铲子左右翻飞,便边走边拍,速度倒也不慢。
盲杖准确地刺入了那团柔絮,没有发出一点声息。那团柔絮在原处没移动分毫,依旧那样轻柔柔地飘摇着。盲爷一招刺中,随即想回抽盲杖,但盲杖也未动分毫。这是盲爷根本没料到的状况,一个没防备,紧握盲杖的手掌竟然滑脱了两个把位。
“这坎好解,把雪融了,或者索性把上层浮雪也给拍实了。”女人没接鲁一弃话茬子,只管自己侃侃道出这坎面的解法。
盲爷立刻再次运力回抽,吃住盲杖的力道却突然消失了,几乎用尽全身气力的盲爷力道落空,直往后跌出。老贼王反应极快,他的双脚尽量回收,身体对折了一般。于是上半身压在了双腿上,而双腿一个用力,让身体直直地挺立起来。但后跌的力道没有全消,他双脚脚尖在地面上又划出三四步远才将身形稳住。
说完这句话后,鲁一弃也觉得自己刻薄了些。但女人的确是个谜,女人对坎面布置的熟悉,女人屁股那里的皮子,以及女人靴子中暗藏的硬点,都需要解释却没有解释。刚才铁匠以“斜插竹篱格”为诱的结果中并没有排除掉女人,而且回头再想想,女人目前为止真正给予自己的只有一个帮助,就是那张皮子,可对家没皮子不也早就进到这里了吗?她这是在用过期的信息来获取自己的信任吗?
鲁一弃捡回了萤光石,看清了飘絮里那只扑闪的月牙。
“不,我不知道,不知道你到底是哪路的神仙。”鲁一弃这句平静的话语让水冰花的脸更红了,红得她都忘记了往下接话茬子。
月牙也看到了鲁一弃,随即,那团絮状物渐渐飘摇而起,渐渐舒展开来,舒展成一个人形模样。
女人先一愣,然后双颊稍稍泛红地低声说道:“啊,你早知道了!”
人亦鬼
“你是用靴底硬点探到的。”鲁一弃这话的语气很奇怪,听不出是在提问还是在判断。
絮状物果然不是水草,也不是烟雾,却真的是轻纱。那人形的轻纱中伸出了一只轻柔的手,撩开了曼曼轻纱,也撩开了轻纱一样的头发。
“啊!‘燕归廊’也是这个理儿!”盲爷像是幡然醒悟了。“这‘奔洪道’肯定是对家刚摆的,不是宝构的护坎。”盲爷这是废话,坎面是用雪做扣,怎么可能是鲁家护宝千年的坎面?。
于是鲁一弃看到了轻纱中的两个月牙,感觉到月牙中冰寒刺骨的气息,从这气息中觉察出阴晦霉涩的味道。
“不是,没有‘颠扑道’精妙,这叫‘奔洪道’。‘颠扑道’什么地方都能摆,这‘奔洪道’却必须依靠斜坡地势才能起作用,但这里设的坎面不止依形,而且还依物,他们利用拍实的积雪做四步扣,又利用浮雪掩盖四步扣的存在,就算是坎子家都不能一眼看出。”水大娘终于说到了话。
这是鬼气,比养鬼婢要浓重好多倍的鬼气。
奔洪道
如此浓重的鬼气,却能偷偷接近到鲁一弃身边,只因为有轻纱包裹。轻纱墨绿,隐隐有冰雪的晶莹光泽闪烁,这是用“圣山雪玉蚕”吐的丝织成的“包魂巾”。
“颠扑道?!”盲爷和鬼眼三几乎异口同声地脱口而出。
《异开物》有云:“圣山雪玉蚕丝,如滕六之雪,断邪掩晦,以此织成包魂巾,可收魂、揽魄、遮魂气。”
“对,斜坡无阶,一步磕,二步扭,三步滑,四步滚,最后的滚冲之力让你在斜坡上翻滚一周后再站立起来,继续下一轮的磕、扭、滑、滚,这样就会越摔越快,越摔越重,一路翻着下到坡底,让你到死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女人还是没来得及说话,这趟是铁匠在侃侃而谈,说话中,鲁一弃从他眼里看到兴奋的光芒在闪烁着。
两个月牙儿,弯弯的、明亮的、美丽的,但如果这样一对亮得发白的美丽月牙,是镶嵌在一张青白色脸庞上,那就只有用恐怖这样一个词来形容了。青白的脸庞带着微微的笑意,像是幅新画成的遗像。
“依形而置!”女人还没说话,背后的柴头冒出来这样一句。
“养鬼……”鲁一弃脱口而出,可别人听来却平静如常。
“这是……”鲁一弃离着水大娘很近,他慢悠悠地说出这两个字是要女人接下去把发现到的情况说出来。
“养鬼娘。”轻飘飘的人形发出的声音也轻飘飘地,可听着却比坟地里的夜枭突然发出的叫声还要悚然,让人背脊处嗖嗖地往上冒寒气。
鬼眼三再次查看起来,鲁一弃和其他的人也都蹲下来细细查看。果然,下层的积雪硬实,而且不是融雪后的水分被再次冻结的冰层,倒像是松散的积雪被刻意拍硬拍实的。
没有人动,虽然鬼眼三很想和以往那样挡在鲁一弃前面,可他怎么都挪不开步子。
女人也蹲下,伸手往自己脚边探下去。她一边在脚边的积雪下摸索,一边回答着鬼眼三的问题:“不是东西,你再细瞧瞧,这积雪层是不是下面的小一半特别硬实。”
盲爷根本没想到动,刚才的交手他已经体会到力量的悬殊。在这样的对手面前,自己仍能站着,已经是极好的事情。
“没啥呀,你被兽夹子咬了?”鬼眼三回头问女人。
水大娘想动是下意识的。一个比鬼还要像鬼的人形飘在那里,普通女人最正常的反应是尖叫。可水大娘不是普通的女人,所以她不尖叫,所以她举枪。
鬼眼三慢慢蹲下来,拔出背后的铲子,一层一层将身前的积雪铲掉。没有看到什么,积雪下还是积雪,一直铲到草皮石头为止,都没发现什么异常。
枪口抬高了才两寸,女人就感到一股大力重重扑面而来。女人的手臂很自然地顺势又抬高了四寸,但这时候她自己主动停住了,因为手里的驳壳枪已经被打落在脚边。
几个人一下子都定在了那里,一动都不敢动。
“你们还没找到。”鲁一弃说这话时身体虽然没动,脑子里已经飞快地转了好多圈。这养鬼娘如果想要这几个人的命是轻而易举的,之所以偷偷地接近这里,是想偷听到些信息。之所以要偷听信息,是说明对家目前为止还没找到正点儿,“所以来听听我们怎么找。”
路得继续往前走,可是刚走下斜坡才几步,水大娘突然脸色大变,带些惊恐地叫了一声:“停住!这斜坡有坎儿!”
四目相视,鲁一弃知道,对方是来偷听才被抓个正着的,所以气势上自己就胜了一筹,所以他就这么站着,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只是目光很是迷离。
鲁一弃脑子中的乱麻此刻在迅速理清,怀疑的范围在迅速地缩,现在就算还不能把刺儿准确拔出,至少也知道下面的事情该怎么去做。他转脸看向铁匠,却发现铁匠也正看向他,于是两人相对一笑。
相持的时间其实并不长,而鲁一弃和养鬼娘却觉得时间如同凝固了一般。鲁一弃的后背全是凉凉的汗珠,而养鬼娘飘柔的身形越来越显得僵硬。
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对这样一个概念提出疑问,而是都下意识地去看那些杂木的根部。也就是说在场这些人都懂这个概念的意思。懂这样意思的人只能有两种,“班门”弟子,还有就是为了战胜“班门”而不断研究“班门”技艺的朱家门人。
突然一声鹰啸划破了夜空,让鬼眼三、女人他们不由自主地打个寒战,让盲爷的脸不自然地抽搐。
鲁一弃立刻意识到铁匠用了一个极为专业的词——“斜插竹篱格”。这是鲁家技艺中一种有关间距排列的概念,它综合利用了前后左右的相互关系,让篱形视觉上严密无隙或者间隙极小,实际上却存在一定间距。
冰沟边沿的里侧,渐渐蒸腾冒涌出一圈浓浓的白雾。白雾无声地流淌着,滚动着,就像是劲风中翻转的云层。
“还有,你们从下面看那些杂木的根部排列,标准的‘斜插竹篱格’,虽说能挡住人,却挡不住小兽子。所以不排除小兽子和像小兽子一样瘦小的人钻进来。”
白雾在四面环绕的冰沟中沉下去,很快就将冰沟填满再满溢上来,弥漫到峡谷的每个角落。
“又是悬索凌空。”盲爷马上就作出了判断。
站立着的几个人下半身已经淹没在了浓雾里,而飘在冰沟里的养鬼娘大半个身体已经不见,只有头颅还在雾气上面飘荡着。
“但是红杉之间种杂木只能挡住一般的山客、马帮,却拦不住高人。也就是说挡得住下面的路,却挡不住上面的路。你们看,这树顶上的小枝断挂着两根,旁边的树干中段树皮掉一块,说明有人从这里进来过。”
月牙更加弯了,青白的脸庞有些变形了。是的,养鬼娘把微微笑改成了咧嘴笑,如果不是因为她满脸的鬼气和白亮的眼睛,这笑容应该是很美很灿烂的。
铁匠的话让大家频频点头,的确,不管是自己这些人进来了,还是对家什么人进来了,不拿到宝是不会罢休的,以后这些杂木倒真是用不着了。
“你真的不错!”养鬼娘此时说话的声音比刚才要柔和,话语中除了赞赏还有些欣慰。冰沟里的浓雾翻转了一下,就像是水面上卷起的浪花。那翻卷的浓雾还未平静下来,养鬼娘已经不见了。
“你懂个啥!红杉树籽落下,它们下面最多的应该是红杉矮木,可你们看那些红杉树之间的杂木中有几根是红杉种?这些杂木肯定是人为故意种下的。但这只是障碍,而不是坎面。因为种的人知道,这障碍只要一破,以后恐怕就再也用不着了。”
养鬼娘走了,鲁一弃脚下却分毫都没移动。他只是从浓雾中把自己的手抬起来,这手势是让其他三个人知道,暂时不要动。他怀疑养鬼娘这是假退,然后暗藏在一边继续盯牢你,观察你真实的状态,寻找你松懈的瞬间。
“你老又不是神仙,比划几下就知道过去发生的事?”丛得金当然不会相信,他觉得除了像自己这样砍开杂木外,没有其他法子进到这里面来。
这样一个简单自然的一个抬手动作,却让对家众多暗藏着的高手对鲁一弃有了新的认识:这年轻人不止是气势凌厉逼人,而且极其老练、谨慎。
“已经有人抢在我们之前到这儿了。他们和我们走的路径不同,方法也不同,但是他们的确先到了。”铁匠说。
鲁一弃等浓雾将他们全部淹没了,才拉着鬼眼三跃回到冰沟的另一边,捡起枪支和手雷,沿着原来的小道往回退出。
鲁一弃也被吸引住,因为铁匠查看的手法好像是“班门”六工中定基的技法。
回到峡谷的谷口,这里反没刚进来时那么多的雾气,所有一切在月光中显得分外清晰。谷口和他们刚来时已经大不一样了,平坦的道路现在显得很拥挤,因为有一些黑乎乎的影子错落有致地静立着,将谷口完全堵住。
柴头回骂了一句后,也没再继续,不是因为铁匠没接茬理他,而是因为铁匠的奇怪动作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任火狂正往身后的林子里仔细地查看着什么,一会儿蹲下,一会站起,还用手势比划着。
这情形让鲁一弃很好奇,迈步就要走近看看。盲爷和鬼眼三一左一右同时拉住了他。
铁匠没再理会傅利开,他知道自己骂不过他,这林子里就数这些吆喝买卖木头的柴头最会骂,他们接触过来自各地的木材商人,哪里的骂人话都会几句。
“有兽味儿!不止一种。”盲爷肯定地说。
傅利开被骂得有些挂不住,也狠狠地反骂过去:“我不去行了吧,那里是你的家,那里有你的食,你也不用护着,这里也就你爱钻那眼儿嘬着嘴儿嚼。”
“是狼群,还有熊瞎子。”鬼眼三再具体一说,鲁一弃立刻从影子形状上看出来了。
“你是要往屁眼儿里去吧,要去就先把你那屁眼似的嘴巴给闭上!”铁匠瞪眼骂了他一句。
一个不该出现熊的季节有两只巨熊站在那里,它们的体型要比一般的熊要大上两圈。那天夜里有大兽子摸到夜宿地,当时傅利开说是熊瞎子,大家都不信,现在看来他没说谎。
不知道是什么刺激了傅利开,这会儿他的话特别多:“我们沿坡往前走,你们瞧准了嘿,这是要往女人的眼儿里去!呵呵!”边说边斜眼往水大娘身上瞄,于是那张脸歪得更加怪异。
两只巨熊被一群恶狼围着,但不管是狼还是熊,都静静地不动,像一群雕塑,只有从眼睛里闪烁的绿光可以看出它们是活的。
斜坡很宽很长,而且是坡连着坡,但最终是直往双膝山中间而去的,他们只需顺着走就能到达那里。
这是对峙,这更是一种较量,就像鲁一弃和养鬼娘刚才那样。
鲁一弃也很激动,在那几座山之间,他感觉到了萦绕的气息,那层层叠叠旋绕不断的气息中漫溢着各种色彩的金芒,有乌金色、白金色、黄金色、红金色、紫金色……就如同翻涌出的喷泉一般。在这气息和金芒中,鲁一弃感觉有似曾相识的东西在等待着他。
“这些狼好像是帮我们对付三大弩的那些。”鬼眼三说出这话时不是十分肯定。
“就是那里,真他妈的像!”柴头有些激动地喊了一句,却不知道他到底是因为找到宝地激动还是因为山形像裸体女人而激动。
其实鲁一弃早就有这样的推断,所以他现在正尽量利用感觉寻找另一场较量。既然狼群和巨熊对峙着,那么它们的主人在哪里?那里的双方又处在怎样的一个对决状态?
打这儿往远处看,可以看到连绵起伏的山峦之间有几座山特别引人注目,因为这几座山不像其他的山岭那样长满树木,而是光溜溜的,只有皑皑的积雪,乍一看真像个裸体女人屈膝躺在那里。
“铁匠他们三个没回来,是不是找到正点了。”女人突然说话了。
砍开的小道走了足有一里多,穿出林子后他们的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宽大的斜坡显现在他们面前,斜坡两边延伸开的全是一人多高的密密杂木,那杂木林密得可能连个兔子都钻不进来。与杂木林相反,斜坡上只零星长了几棵大杉树,显得很突兀。但这几棵树却是异常高大,树龄少说都有几百年。
的确,铁匠他们三个走入路口的薄冰茬子上只有朝里的足迹。
铁匠的眉头紧皱着,他好像对自己指出的这条道很是怀疑。如果不是鲁一弃也断定是这个方向,他都想放弃了,但是鲁一弃又是如何知道这个方向的呢?铁匠回头看一眼紧跟鲁一弃的水大娘,心说:肯定是这娘们儿当大家的面假说不知道门径,背后却偷偷告诉给鲁一弃了。
“要么就是落到对家手里了。”女人说的两种情况都可能存在,但不管是什么情况,都应该跟进去看看。
幸亏有丛得金和他手中的斧子,一个是他力大,再则斧子锋利,很轻松地就将杂木砍开。
这次他们索性点起了两个大火把,既然已经和对家打过照面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肯定在对家的眼里,还不如索性大大方方地往里探寻。
行进的速度加快了,林子也越走越密,越走越暗,没多久这小路也到头了,只能在林木的间隙中穿行。这样穿行也没能走太远,那些大树与大树间的间隙中开始夹杂着其他小杂木,杂木也越来越多,挡住可行的间隙,到最后,连迈步的踏点都没有了。
这条小道果然不同于他们刚走的那条,道两边都是刀削般的石壁,而且在石壁上还覆盖了一层琉璃面似的冰面,也是蒸汽凝结而成的。
小镇之上的围杀,对家根本没准备要自己的命,而是另有所图。那次袭杀中,刀手砍到自己的步枪,也刺中自己棉衣里的驳壳枪,当时自己就觉得什么地方不对,特别是抚摸到驳壳枪光滑的枪面时。但是从刚才的打斗来看,这长、短枪根本无法挡住锋利的刀刃。那自己怎么会没事?那大镜面的驳壳枪更是连一点刀尖刺击的痕迹都没有?只有一个解释,对家袭杀自己是在演戏,他们的目的是要让某个或某几个人自然合理地跟在自己身边。
只走出三十几步,路就拐了个弯,一个三岔路口出现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个岔路口还不算意外,意外的是岔路口还站着个人,一个周身散发着淡淡青白色鬼气的白衣女子。
“走吧,这趟袭击说明我们离着正地儿很近了,也说明对家有信心将东西启出。大家都快点,宝贝要落他们手里再想抢回来就难了。”鲁一弃说这话的语气和神情是异常平静的,但是他的心里却折腾得很难受,脑门处的血筋蹦跳不停。他从刚才那碎裂的枪支上知道自己一早就犯了个大错误,自己的思维一直都停留在金家寨,其实对家在小镇时就已经开始给自己下套。
是养鬼婢!鲁一弃见到养鬼婢后心中有种难抑的喜悦,甚至有种上去拥抱一下的冲动。是呀,自己应该想到养鬼婢会在这里,刚才养鬼娘对自己显得忌惮并最终放手,很大可能就是因为养鬼婢向她转述了北平的那场对决。
鲁一弃没有往大伙儿这边聚,自己一个人蹲在那里,看着手中的断枪,再回头看看散碎一地的驳壳枪零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可以肯定的是,鲁一弃绝对不是在心疼那枪。
鲁一弃往养鬼婢面前走去,水大娘拉住他胳膊的手被甩下。在跳跃的火光照映下,鲁一弃看到的养鬼婢比北平那时憔悴了许多。
红杉古道上重新恢复了宁静,盲爷他们几个人一边高度戒备着,一边往一起靠拢。铁匠移动中顺便踢翻开一具死尸,又用脚尖拨弄了一下杀手们用的刀,然后肯定地说道:“这是在小镇上围杀我们的‘明子尖刀会’。”
“不要去了!”这是鲁一弃第二次听到养鬼婢开口说话。
杀手们肯定没有想到这样的情况,武器的优劣让他们极短时间内就失去杀人的信心。又是一声刺耳唿哨响起,杀手们不顾一切地迅速后撤,瞬间隐没在红杉林中。
鲁一弃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养鬼婢认真地笑了,笑颜让他的目光变得闪烁而坚定。
丛得金知道自己斧子的厉害,所以他专找着刀刃往上碰,等对手刀断了,他就让开给铁匠收拾,自己再找另外一把刀去碰。
不知道养鬼婢从鲁一弃的目光中看到了什么,她没再说什么,而是将身形往路旁的黑暗中让了让,一双明眸始终缠粘在鲁一弃身上,不愿离去,更不愿鲁一弃离去。
砍断步枪的刀却没砍到鲁一弃,因为杀手的刀忽然间没了,手也没了。就在枪杆断裂的刹那,一道暗金色的光华闪过,于是手和刀都掉在了雪地中,而暗金色的光华飞过一个圆弧,回到傅利开的手中。
往前有两条道,那么铁匠他们走的是哪条呢?
鲁一弃来不及填子弹,所以再有杀手向他砍杀过来时,他只能举起手中的枪杆格挡砍过来的刀。
鬼眼三在一条小道的道口发现了铁匠的脚印,因为铁匠的鞋子在和“攻袭围”坎面对决时,被炉炭烧损了许多,所以脚印很特别,而且脚印一直往前延伸,没有回过头,于是他们也顺着这条道走了下去。只走了三四十步,又有个岔口,他们继续循着脚印往前。在出现第三个岔口的时候,虽然鬼眼三仍旧找到脚印,但鲁一弃和盲爷却都觉察出不对来了。
毛瑟步枪只能填入五颗子弹,所以当掉下地的人达到五个时,鲁一弃手中的枪和个烧火棍也没什么两样了。
果然不对,在盲爷的建议下鬼眼三也查看了另一条道口。另一条道口竟然也有脚印,同样的脚印。脚印的方向也是往里去的,没有出来过。
鲁一弃的枪也响了,于是有人也像那破碎的驳壳枪一样掉落在地。
“这咋回事?”女人的脑袋有些晕,心也直往嗓口提。
杀手再次扑出,是在女人的子弹打光后。女人想都没想,就将手中的枪向一个杀手扔过去。杀手刀式一展,破碎的驳壳枪掉落下来,各种零部件撒了一地。
“是鬼打圈!”鬼眼三说。
女人出枪很快,枪法却无法恭维,只打得上面的枝叶纷纷落下。但这轮枪击却让好多想扑下攻击的杀手重新缩回到树干背后。
鬼眼三说的是盗墓人的行话,坎子家则叫做迷踪径或循环道。最常见的有两种设置方法,一种是遁甲八门八圈,每八门有两门生,六门死,然后再八八六十四数循环重复,再加上圈与圈交叉,门和门可互换。在一个不大的范围里,要是不懂设置规律,就是走一年,都不一定能走出来。还有一种是八卦虚满排叠,这种方法要厚道得多,只要八卦形面积不大,沿途再做上记号,有个两三天就能走出来。但如果将八卦的面积翻倍,其中正反八卦同布,再加上一部分的虚满倒置,那再想要出来,恐怕也是一年半载的事情。其他不常见的独特布置,都是各门各派的不传之秘,整体布置没有上面说的复杂,只要找到一两个关键点就可以走出来。可实际上这些布置更加难破,因为没有规律、痕迹可以遵循。除非老天帮你,要不然是死路一条。
枪响了,却不是鲁一弃的步枪,而是水大娘手中的驳壳枪。山坡上一战之后,鲁一弃竟然忘了向水大娘要回驳壳枪。
“看得出是什么道数吗?”盲爷问鬼眼三。
鲁一弃突然停住的脚步已经让鬼眼三和傅利开处于高度的戒备状态,所以杀手一下来,这两个人首先迎了上去。这也就给鲁一弃腾出工夫拿枪。
“看不出,少见。”鬼眼三回答得很干脆。
杀手是从上面扑落下来的,他们都藏身在高大的树冠中。鲁一弃仰面吐出胸中那口浊气的那一瞬间,感觉到了上面的杀气。
“往外退!”盲爷经验丰富,他知道江湖事千万不能蛮来,关键时要能扛得起来,也要能缩得回去。
“杀气!危险!”随着鲁一弃大声喊出这话,林子中一声刺耳唿哨响起。然后正如鲁一弃的感觉那样,雪亮的利刃纷纷刺出。
往外退出没多远,路就寻不到了!他们刚进来时寻着脚印进来,自己就没做记号。回去的三岔口摆在他们面前的还是两条道,都有进来的脚印,却没有他们自己的脚印。
鲁一弃笑笑,微摇了下头,然后仰起脸,对着头顶狭长的蓝色天空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我们没脚印!”鬼眼三的话让大家有些毛骨悚然。
水大娘回转过身来小声问了句:“怎么了?”
“什么?我们没脚印?!”盲爷毛骨悚然了。
鲁一弃不知道老林子中白天这样静谧是否正常,但是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一种希望和危险纠缠在一处的感觉,而且越来越真切,越来越靠近。然而,突然之间,那危险从纠缠中脱出,就像把利刃直刺而出。他猛然一怔,停住了脚步。
“的确没有,但最大的可能是脚印被平了。可冰碴子上的脚印不像雪地里,怎么那么快就无声息地平了?”
往前走过几排林木后出现了一条小路,一条比红杉古道还窄的小路。林子中如此狭窄的小路,加上两边高高的大树,让人感觉很压抑。老林子异常安静,只有大家踏入积雪中的咯吱声和呼呼的喘气声响,林子中偶尔传来一声不知什么鸟的叫声,显得分外诡异。
“刚才我们走的是左边,还从这条道出去就是了。”女人很确定自己的判断。
“慢些!任老大,我陪你头里走。”背后的盲爷喊了一声。被树影覆盖的黯淡身影停住了,一直等到盲爷于其并肩,才重新谨慎缓慢地继续往林子深处走去。
“不一定。”鲁一弃对这周围的环境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样的情形在哪里见过呢?对!阳鱼眼!
女人已经松开了鲁一弃的手,因为这只手现在正坚定地指向小道的一侧。任火狂已经坚定地迈进了林子,身形被幽暗的树影覆盖。
石壁上的冰面让鲁一弃想到了镜子,自然就让他想到阳鱼眼。阳鱼眼中路不成路,处处碰壁,这“鬼打圈”中会不会是以此路为彼路,或者以假路为真路。只走了二三十步就一个岔路口,这么短的距离,再加上遍布石壁的冰面,完全可以将后一个路口的路径映照过来。让人很自然地寻着下一个路口走过去,从而忽略了这段路径中其他藏在光线阴面的路口。
树是同样的茂密,间距也几乎是同样的大小,林子深处是同样的幽暗深邃。
就在鲁一弃思考的时候,盲爷却蹲到路口,仔细地摸索那些脚印。
大家都惊异地停住脚步,往小道一边的茫茫林木看去。
“好像不大对呀!”盲爷那沙哑的嗓音在寂静的峡道里回旋,就如同鬼叫一般。
“这里!”“往这边!”鲁一弃和任火狂几乎是一同叫出声的。
“夏叔,怎么不对了?”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也跟着鲁一弃管盲爷叫夏叔。
女人将鲁一弃的手压在自己的屁股上,难怪给鲁一弃鼓鼓的、结实又有弹性的感觉。而手背触碰到的位置正好是鬼眼三说的那块皮子,他突然明白了。立刻聚气凝神,抛开了所有的慌乱和激荡,思想中只有手背,只有手背上敏锐的感觉,只有感觉中每一个细微的纹路和起伏。于是他看懂了文字,看懂了线条,于是他更看见了道路,看见了山峦。
“这些脚印中有些不是朝前走的。”盲爷的话让大家都感到奇怪,一起围拢过来。
鲁一弃试着把女人的手甩开,但是却觉得手上没有一点力,无法脱出女人的掌握。他的心中开始有些明白,不是甩不开,而是自己的手不愿离开。他害羞这样的小动作会被其他人看到,于是回头看去。在他们的背后有柴头、鬼眼三和盲爷。盲爷肯定看不见,鬼眼三被柴头开挡着也看不见,而傅柴头却没有看,他的一对大小眼始终盯在鲁一弃的脸上,脸上是一副从未有过的郑重表情。这表情让鲁一弃猛然一怔,赶忙低头往自己被女人握住的手看去。
“你们仔细瞧这一路脚印,是前脚掌落点重,后脚跟落点轻,而且脚印与石壁的距离很近,这是贴壁溜边儿倒退着在走。”
女人和鲁一弃贴得更近了。女人把鲁一弃的手紧紧压在自己的身上。鲁一弃手背能感觉到女人身体上的肉鼓鼓的,结实又有弹性,并随着走动在有力地滑动。于是身体里一阵阵的激荡四处乱突,冲向头顶和下身,让他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盲爷的判断让鲁一弃恍然大悟了,刚才这小道中有迷雾,进来的人是摸索着前行的,真路假路都走下来。等雾散了,已经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于是再寻路往回走。可是回头的正确路径在冰面的折射和映照下已经隐去,那么柴头他们几个只能在这些岔道中转着圈圈儿。
傅利开没心没肺地走着,肩膀上挂着的大锯一晃一荡地,刚好挡住了鬼眼三的去路。
但是他们中肯定有个人知道如何走出“鬼打圈”,他的方法是不看路,不被虚假的映像迷惑,只是贴着石壁摸路走,而且这人只打算自己走出,把另两个人丢下,所以为了避免其他人从脚印上辨出路径,便倒退着走。
最后面的鬼眼三也想赶到鲁一弃的身边,他已然适应了这样的位置,以便随时可以保护住鲁一弃。
三人中有一个丢下其他人走出了“鬼打圈”。这个人是谁?最有可能的是柴头,这坎面不是人力短时间内可以设置成的,应该是鲁家先辈们花费了数代人力才能布置而成的。柴头是班门在东北方护宝的唯一传人,按道理他应该知道如何走出坎面。可是他为什么要独自退出呢?抑或有其他的可能?
鲁一弃的表情依旧镇定,但心已经狂跳起来。女人的手温软如棉,稍有点湿湿润润的沾黏,这给鲁一弃带来一种酥麻的感觉,从手心一直传到心口,把心尖拨弄得痒痒的,却又抓不了挠不着。
峡道中渐渐弥漫起雾气,雾气既然已经漫溢到了这里,那么峡谷中肯定已经被完全覆盖了。雾气的笼罩会让杀气悄然逼近,于是鲁一弃没再多想,他也背转过身去,手扶住一侧的石壁,沿着那脚印往后倒退而行。另外几个人没有背转身体,他们盯着鲁一弃,跟着鲁一弃的步子往前,同时朝四周戒备着。
女人可能因为找不到入口而感到羞愧,一直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在走。当鲁一弃再次经过她身边时,她主动往鲁一弃的身边贴过去,并突然牢牢抓住了鲁一弃的手。
鲁一弃倒走的步子不大,但每一步都十分坚定。眼看着就要走到下一个岔道口了,鬼眼三突然叫了一声:“慢!”
听完鬼眼三的话,鲁一弃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原先他就觉出任火狂和水大娘两个最为可疑,现在一步步地走下来,众多现象也在证明这样的推断是正确的。但是,任火狂牺牲了自己的女人,并把珍贵的“天石”送给鲁一弃,他的疑点只剩暗留炉灰和不肯告诉大家是如何跟踪对家人扣这两点。而女人呢?她的疑点太多了,首先交易时她很肯定自己知道路径,现在却又说不知道了,她身上只手派的记号又是怎么回事?另外一个花寨里领头的女子,却知道“依形而置”的坎家道理,还有她靴子里暗藏的硬点……
大家被这意外的叫声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一下子都成了蹲膝缩脖的防备状态。
没等鲁一弃细细体会一下盲爷话的意思,就又被鬼眼三拉到了队伍的最后边。他们两个放慢脚步,和前面那些人尽量拉开些距离,然后,鬼眼三把对水大娘的发现详尽地说了一遍。
鲁一弃的心脏被吓得怦怦乱跳,但他的表情和语气却能够依然平静:“看到什么了?”
“这些人,用得着的继续同行,用不着的可以甩了。”盲爷抢在了鬼眼三的前面,他紧贴在鲁一弃背后,嘴巴凑到他的颈边说道。
“脚印没了。”鬼眼三的眼力确实是好。
鬼眼三此时觉得必须将有关皮子的事情告诉给鲁一弃,也许他能从那块皮子上感觉出些什么。就算感觉不出什么,也至少让鲁一弃知道女人并不简单。
“什么脚印没了?”盲爷觉得事情有些不可思议。
“先慢慢往前走着,大家留神两边的情形,看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任火狂此时说话颇有些前辈的风范,“对家那溜走的破扣也是往前走的。”
“后退的脚印到此为止。”难得鬼眼三对盲爷有这样的好耐心。
女人的脸上露出些为难的神情:“红杉古道连绵数百里,但准点的入口应该就在开始这段的数十里路上。只是入口隐没在红杉林子中,没有记号,很难发现。”
盲爷蹲在地上,仔细摸索了许久,脚印真的没了。“瞄瞄两边有没有暗缺儿!”这话有道理,脚印没了,说不定附近就有脱出的暗道。
手无措
鲁一弃、鬼眼三还有水大娘都趴在两边的石壁上仔细查看起来,结果让他们很失望,周围没一点暗道机关的痕迹。
“不是,应该是‘龙盘鳌鼎’,任老大概只看到下方峡谷中,地势平整,中凸外落,形如甲背;四面坡壁,四角山岭,整个成鳌鼎格。其实你们再注意峡谷周围的山势,起伏连绵,高低错致,从这峡口起,又回到峡口处,犹如一条巨龙盘卧在此,明显是个盘龙格。这两个放在一块应该是‘龙盘鳌鼎’的局相。”傅利开指点风水,口沫喷飞,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奇怪,真是奇怪,没有暗道,这倒退的人是飞走的?还是踏冰壁而行的?
“咦!这里好像是‘神鳌负鼎’嘛!”铁匠说出了自己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