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人!是鬼,是个鬼!”女人回答得很快,几乎是脱口而出。
“什么不是?”盲爷半边脸颊皮肉一阵狂跳,牵拉开嘴角露出两颗森森的白牙。
大家都沉默了,而山林中时不时出现的怪声也突然在这一刻全都消失了,只有偶尔从树枝上落下的积雪发出“簌簌”的声响。
“不是!”惊慌的女人对铁匠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忘记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这样低的声音也只有盲爷那样的耳力可以听见。
鲁一弃这一刻的感觉很难受,黑暗中好像有一个钢套将他整个罩住,并且在慢慢收紧。他觉得气闷恶心,腹间阵阵翻腾。鲁一弃听西医说过,这是种症状是心理问题,叫“黑暗恐惧症”,也叫“未知恐惧症”。但鲁一弃很快就从那种感觉中恢复过来,他的表情还是那样镇定,语气也依旧平静:“走,现在就走。”
任火狂提着一把大铁锤,几步赶到胖女人旁边。
黑夜中的老林子不好走,连方向都很难辨清。有人已经感觉到这年轻的鲁家门长还是缺乏经验。
盲爷没有追,不是丛得金的话起了什么作用,而是他听到了其他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这黑乎乎的,谁认得清路呀?”傅利开嘟囔了一句,他袖拢着手一直紧挨着水大娘。
“不要追,当心有伏!”跟在背后的丛得金大叫一声。
“我认得!跟我走。”丛得金话不多,但说出来的话都很肯定。
盲爷能清晰听见雪地中的脚步声,那脚步很快,不但有练家子的功底,而且蹦跃奔跑的方法非常适合在雪地里行动,但是即便是这样,盲爷仍然肯定自己可以追上。
没谁说话,就连水大娘都没有提出什么异议。没办法,自己只是有张图,知道一条路,可是自己没走过这样的路,也不懂怎么钻林子,她没有任何可以与丛得金争执的倚仗。本来需要鲁一弃费些脑子解决的分歧变得顺理成章。
第一个窜出山洞的是盲爷,到底是贼王,身形动作就是不一样。紧跟其后的是丛得金,年轻人的腿脚也是十分麻利,何况他又在山林中练了一把纵跃蹦跳的好功夫。
于是他们继续摸黑前行。丛得金走在第一个,看来这里的路径他真的挺熟的,摸黑走得也不比白天慢多少。
可紧接着,女人猛然站起来,裤子都没提就发出一声尖叫:“什么人?!你是什么人?!”
跟在他背后的是任火狂和白胖老女人,他们不用看路,只要盯住丛得金黑乎乎的背影走就行。
谁?这漆黑的老林子里除了他们谁还会来?女人的梦还没做醒吧?
走了一段之后,出现一小片空地,这里没有树冠的掩盖,多少可以透进点天光。漆黑一片的环境在这里终于变成了深灰。
因为离得近,所以谁都能听见老女人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是你吗?才来?”
一走进这片空地,那老女人突然“咦”了一声。
老女人走出山洞没多远就解开裤带蹲下了,那距离足够鬼眼三的夜眼看清她那白花花的大屁股。
任火狂和盲爷都听见了,但是他们都没有问有什么事。任火狂知道这女人,她要有把握的事情一早就嚷嚷开了,只这样“咦”一下,说明她自己也不清楚怎么回事,问也白问。盲爷没问,是因为他觉得那老女人不会对他说实话,自己只有打足精神,以便随时偷听老女人和任火狂的对话。
如果任火狂不是伸手到箩筐中拿打铁的大锤,老女人也不会被惊醒。醒来的老女人嘟囔着走出山洞,和其他老女人一样,半夜起身都尿急,她要找个地方解手。
“站住!别出声!”盲爷这样一声低喝差点没吓破大家的胆子,一个个都定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出。
后半夜的老林子里竟然没有白天那么寂静了,时不时出现一些奇怪的声音。几个人先后醒来,却都躺着没动弹,只是将手中的武器攥得更紧了些。
于是大家都听到了,那些怪声再次出现,时有时无,离着他们不远,左右方向都有,似乎和他们并列而行。
丛得金明显对自己祖上留下的秘密很自信,而且从这小伙子争执的怒容中可以看出,他很在乎自己的路线是否被采纳。
“快走!”丛得金说完便加快了脚步。他这一走,后面的人便必须跟上,要不然一走散就很难寻到。其他的人还好,那老女人和水大娘此时明显有些跟不上了,发出阵阵粗重的喘息。
水大娘和丛得金的争执没有持续多少时间,是因为水大娘自己放弃了。也难怪,她的把握并不大,那个垂死的参客很有可能是拿没用的东西骗取生命最后的温暖和美食。再说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现在不管按谁的路线走,都必须带上她。她没有必要和那个愣头青费口舌力气,那个年轻却异常冷静内蕴的班门门长会作出决定的。
天已经有些发白,他们终于走出林子,到了一个光秃的小山坡边。丛得金停下脚步道:“休息一下吧,这里好像还安全。”
傅利开和鬼眼三都盯着水大娘,所不同的是傅利开的眼光在水大娘全身扫视,而鬼眼三一直都盯视着她的屁股。
这句话让大家迫不及待地停住脚步,老女人和水大娘更一下子跌倒在地。
任火狂也没有吃什么东西,他在给那个胖女人剥干果,似乎也若有所思。
喘了一会儿,老女人站起来就往旁边的林子走去。
“对巧”是“铺石”一工中砖缝、墙缝以及地砖缝的对接关系,既要保证结构的牢固可靠又要美观,在大户人家还要达到风水学中“线汇成流,聚福纳财”的要求。
“去哪里?”任火狂问了一声。
此刻鲁一弃拿着《班经》,眼睛却盯着洞外,嘴里喃喃地嘀咕着:“对巧,对巧。”
老女人没有答话,摇摇摆摆地走着,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屁股。
鲁家六工“布吉,定基,辟尘,立柱,固梁,铺石”,他已经知道鬼眼三学的是总则加铺石,也就是砌墙列瓦平地面的功夫,盲爷学的是总则加辟尘。但他们学得并不好,大都是用自己已经会的功夫来替代六工之力。
“这老娘们儿,咋那么多屎尿事,总有天让屎尿要了你的命。”任火狂嘟囔着。
鲁一弃没怎么吃,他一直在看《班经》,那《机巧集》他已经看完了,说实话,能懂的东西不是太多,他只是将内容尽量都背下来,以便什么时候用得着。自家的《班经》倒是通俗易懂,而且从中可以找到许多验证《机巧集》中理论的工法。
老女人回来得很快,快得就像连裤带都没来得及解。她还是那么摇摇晃晃地走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一点排泄放松后的舒服。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他们都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只是觉得道路越发艰难些。但是快到晚上的时候,水大娘和丛得金在路线上有了分歧,所以这一晚他们找了个浅浅的山洞休息。这些人从金家寨出来时什么都没来得及带,只有水大娘有准备,带了一些东西,可以让大家稍稍果腹。丛得金出去踅摸了一圈,竟然也找到许多干果子。
离着大家还有几步,她突然站住,抬起手臂指向大家,眼睛定定的,好像中了邪一样。一道血线从她左胸下亮丽闪出,紧接着渲染成片,棉衣的兽皮毛边子上,鲜红的血珠如同草屋檐下滴挂的雨点,让她脚下的雪地瞬间艳红如春。
丛得金砍了一棵大枝杈,走在最后,将他们一行走过的脚印给扫掉。
老女人直直倒下,手臂依旧挺直着。她到死没说出一句话,如果让她再多说一句,不知道她会不会说:“再有屎尿我憋着。”
鬼眼三一路都在注意水大娘,他没告诉任何人他的发现,因为这皮子和女人之间的关系不是一眼可以看出的,他必须通过观察女人的每一个动作细节,来判断女人到底是怎样一个厉害角色。
盲爷、任火狂、丛得金三个几乎一同蹦起,往前奔去。他们经过老女人身边时,老女人还没有倒下。但他们谁都没有伸手去扶一把,而是直往林子里扑去。
任火狂已经将担子两边的担绳束到最短,但是火炉和箩筐还是不断点拖在雪地上。
盲爷是故意放慢身形等着另两个人,这些天的经历让他不敢托大,江湖越老胆越小,这话一点不错。三个人一同走进林子,可是刚迈入两步,他们又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看来就算三个人一起,也都提着心呢。
一行人在山林间逶迤而行,速度极慢,因为越往山林的深处积雪越厚,迈步越艰难,特别是鲁一弃和那两个女人。
“没有脚印!”丛得金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稍带些颤动。没有脚印并不是什么脚印都没有,雪地上只有女人的脚印。可是女人不会自己杀死自己,难道杀她的人能踏雪无痕?
青衣人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将自己的气息收敛得很平、很稳。
盲爷皱了下眉头用盲杖敲敲树干,任火狂立刻明白什么意思,回头在树干上踅摸起来。
一个外形怪异的红眼人穿过林木来到青衣人的身边,身形微微一躬说道:“一切都在按计划而行。”
“丈三有处擦痕,丈一有点踏痕。”这是任火狂查看后得出的结果。
远处的坡顶,一个青衣人站在林木之间,他无法捉摸的目光透过树木的间隙盯着鲁一弃。他没有表情,只是周身的气息微微波动了一下。
盲爷翻了一下白眼花,肯定地说道:“悬索凌空,飞身取命。再往前走,可以从前面的树上看出更多痕迹。”
才踏上一条继续朝北的路径,鲁一弃突然回首。一种似曾相识的气相隐约就在不远的山林之间出现,但鲁一弃回首之后什么都没有发现,只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不要了吧,还是回去,大家在一块儿比较安全。”丛得金好像很害怕,不过他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事情就此定下,所有人赶紧收拾收拾上路,在一个地方滞留得越久,危险便会逼得更近。
三个人回来后,盲爷准确地走到老女人的尸身旁边,蹲下身来,伸手解开老女人的棉袄,然后小拇指、无名指两指挑开女人肥硕的乳房,食指、中指则往伤口处探去。
女人穿的棉裤面子是碎皮拼接而成的,在左半边屁股的地方有一块碎皮子,那形状花纹有点像铜钱,不同的是铜钱是圆形加正方孔心,而它是椭圆加长方孔心。据鬼眼三所知,这是盗墓这行中“只手派”独有的标志。“只手派”认穴技艺独树一帜,能在地面上就定出主墓室甚至主棺椁的所在,所以他们只需要用特别工具打一个小洞直取主室,然后只手拈宝。这派技艺是盗墓行中最轻松也最保险的,铜钱样的标志其实是一种叫“瞬变镜”的镜面模样,那长筒形的镜子也是他们派中独有的,可以在观测风水定穴位时进行远近局相的比较。
“刀口从左下方切入,斜向稍往上,破心脏和胸骨。是左手刀,由下往上的反切刀式。”盲爷一摸之下就得出这样的结论。
“带上她,有用!”这是鬼眼三最后脱口而出的简短话语。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水大娘一个小动作让他作出了决定。女人只侧转了一下腰,但鬼眼三却看到了半边屁股。
“你是说切入,而不是刺入?而且胸骨也切开?”任火狂问道。
鬼眼三是个刨坟挖墓不惧鬼神的汉子,可这一刻却变得有些犹豫不定了。他看了看鲁一弃,鲁一弃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又看了看水大娘,那个女人漂亮的脸蛋上竟然也没有一丝表情。这让他的心里有些担心,女人是个厉害角色,带上她说不定是个很大的麻烦。
“是的,老贼瞎这点把握还有。”看来盲爷这些年在千尸坟里没有白住。
于是几个人的眼光都汇集在鬼眼三脸上。是的,两人同意两人反对,就剩鬼眼三没有表达意见。
任火狂也低下头看了一下伤口,叹息一声说道:“刃如纸、背如册、尖如针,长不过两尺,宽过三寸。而且切骨成缝,切皮肉闭合,几十步以后才血脉贲张,冲破伤口而亡。”
鬼眼三探身轻轻推了一下盲爷,盲爷没怎么动,脸上倒是老皮老肉一阵乱抖,随即坚定地摇了摇头。
“这样的刀能光滑地切开金家寨栅栏的铁卡子吗?”鲁一弃随口问了一句。
盲爷一直沉默着,仿佛在聆听北风刮过林子的“呜呜”声。
“行,肯定行!”任火狂的回答,让鲁一弃一下子想到了许多细节,于是有种吃了蛆虫般的恶心。自己万分小心还是中了诱子,可是这诱子是谁给自己下的,为什么?
丛得金得知有女人同行,一连说出十几个“不行”,特别是水大娘所说的那个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地界,他觉得很不靠谱。而他所知道的地界,却是丛家祖辈多少代传下来的秘密。
现在再细想想金家寨里的情形,那些飞矛和箭,力量和准头也不大对,目标也不明确,似乎总是和鬼眼三的雨金刚过不去,另外就是对着些无辜的人,像丛得礼,还有被傅利开拖着的那个女人。特别是傅利开最后拦下的那支无羽哨尾箭,如果不是箭的力道弱,那就是这傅利开有非常过人之处,可是瞧傅柴头那样子也不像啊。还有就是自己往西北角去,攻击就变得凶猛,箭矛齐射,似乎是故意将自己往那个缺口逼赶。为什么一定是这个方位?莫非就是要自己遇到水冰花这几个人?
正用积雪仔细擦洗脸上血渍的傅利开,头还没抬就忙不迭地答应,从他猥琐暧昧的眼光中可以知道,有女人同行的路途他更感兴趣。
鲁一弃审视一下所有的人。鬼眼三,和自己一起搏命逃出,为自己可以牺牲,应该没问题。盲爷,虽然和鬼眼三有些过节,行动有些怪异,可也应该能相信,毕竟他曾经可以为自家几个人甘愿踏太湖石而死。
任火狂肯定是一口答应的,看得出,就算没有交易,他也打算带上那个胖女人。
然后就是两天前遇到的这几个人。
鲁一弃始终没答应水大娘的条件,不是他不想知道去那个神奇地界的路径,只是要和其他人商量一下。这一路都是其他的人在护着他帮着他,现在还要平白加上两个女人,负担重了危险也就多了。还有就是丛得礼临死时提到一个神秘地界,丛得金可以带他去。“不要相信任何人,除非那人为你而死。”这是大伯临死留下的忠告,一个为自己而死的人是不会骗自己的,他没有理由不跟着丛得金去寻藏宝之地。可是他也不希望丢下水大娘,不知道为何,从第一眼见到这个女人,他就觉得自己有许多事要和她联系在一起。
任火狂,据他自己说和爹是朋友,也曾受鲁家托付大事,但他这两天的行动还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路径疑
傅利开,一个不知道自己是班门弟子的班门弟子,他倒是有些难以捉摸,很难讲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身上具有市井无赖的胆小好色和小商人的贪婪狡狯。
任火狂和其他人都远远地待在一棵大树下,等待鲁一弃和水大娘的交涉。
丛得金,如果排除他是傅利开的伙计这一点,那他似乎没什么问题。其实就算他是个可疑人的伙计也说明不了问题,用一些厚道憨愚的人作为掩护,是江湖上常用的伎俩。
“还有就是那铁匠说你信得过。”水大娘朝任火狂那里看了一眼。
水冰花水大娘,本来听了她的事,就觉得她是个奇女子。可是她这趟交易一定要跟着自己同行到底是为了什么?她会是哪路人?
“我得到这个秘密路径后,你们是第一拨来寻宝地的人。”水大娘的语气显得很坦诚,理由却好像有些牵强。
“水老板,你的人已经死了,你吩咐下,我们帮手把这尸身给入土了。”鲁一弃知道就算水大娘不说,任火狂也会把这老女人的尸身给处理好,他只是想看看这女人的反应。
“你为什么要和我做这交易?”
“她不是我的人,我管不着。”水大娘的话让鲁一弃一下子就愣住了。“她住得离金家寨不远,经常来寨子里卖些脂粉针线的,那天后半夜才来寨子里租了间屋子住。”
“你们得不到并不代表我得不到。”水大娘说话时下颌微微扬起。
“她是我的人,是我让她去金家寨的。”说话的是任火狂,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中有一丝悲痛闪过,“金家寨是我们必经的一个落脚点,不管是准备吃的还是找消息,都必须到那里。我怕对家早有埋伏,就让我的老拼铺(姘头的意思)先去寨子里探听一下,因为这个季节只有女人在寨子里不会让人起疑。”
“我们随时都会没命,到那个地方可能什么都得不到。”鲁一弃像是在自言自语。
霍然觉
这趟生意水大娘的要价很特别,就是要带上她一块儿到那个地界。其实这样的条件对鲁一弃来说应该挺实惠,要是水大娘提出其他要价,他身上也掏不出什么。但鲁一弃在犹豫,因为他不知道面前这女人的底细。其实其他人的底细他也都不是太清楚,但是那些人多少有些可以让别人相信的凭据。
鬼眼三很快就在土石混杂的地面上刨弄出一个浅浅的凹坑,这种地方石块、树根太多,能挖出这样一个坑已经很不容易了。
水大娘也不知道沿自己知道的路线最终可以到什么样的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是不是也和“满祖地”一样遍地珍宝。不过那个爬到金家寨的参客临死时手里紧捏着一张羊皮,嘴里一直在念叨:“妈妈的,宝贝!妈妈的,宝贝!”
埋好老女人,天已经大亮了。任火狂最后又给捧了把土,狠声说道:“你也算好,我们这几个要死了,还不知道有没有个坑埋身子。不过我给你留句话,要让我寻到杀你的人,他肯定没有埋身的地方。”
钻老林子的人都知道一个传说,这山林中有一处“满祖地”,可能是满人祖先聚居和祭祀的地方。那里参娃无数,金宝堆积,曾经有好多人冒险寻宝地,要么没有寻到,要么就没能回来,也有人偶尔迷路闯到过那地方,但出来时都已经是半死之人,而且都活不过几天,更想不起来到那里的路径。
在场的人都听见任火狂说最后那句话时,牙关间发出“嘎嘣嘎嘣”的声响。
风水学中有“连坡多龙形,深谷藏灵穴”之说,也就是说多山之地有许多风水极佳的地方。大兴安岭的深处少有人烟,阴阳宅穴的辨定也不讲究,但是这并不代表白山黑水间就没有那极为灵验的好穴。就拿大清祖先的祖居地来说,要不是有些王者龙脉的局相,满人恐怕也得不到天下。
直到晌午时,他们也没有走出多远的路,又往北走了一段,其实这里已经不是大兴安岭的深处,而是东北端的边缘了。丛得金告诉大家,距离他知道的宝地已经不远。其实就算他不说,鲁一弃也意识到了,山谷小道的两边已经先后出现过两根黑黝黝的木柱,木柱的年代很久远,上面还有些模糊的刻绘纹路,像是古老氏族祭祀的图腾。另外他也感觉到前方的气息复杂万变,有吉瑞的,也有凶险的,更有无法觉察的。
鲁一弃和鬼眼三奔出栅栏的缺口有十多步,傅利开才缓缓倒退着出了缺口,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他这样是在戒备,还是一时没从惊惧中恢复过来……
的确离得不远了,不管前方是不是藏金宝的暗构,至少可以肯定那里是个充满神奇的地方。于是鲁一弃再次果断地提出休息,顺便填一下肚子。
远远的又是一支“无羽哨管箭”呼啸而来,尖利的呼啸让身后的傅利开突然慌乱地奔出两步,双手似乎要往头上抱去,手臂上挽着的大锯横着挥舞而起,在白色雪地的衬映下,划出一片乌光。乌光与刺耳的尖啸碰撞在一起,于是那片乌光闪烁了,跳跃了,尖啸声也颤抖了,呜咽了。那霸道嚣张的“无羽哨管箭”竟然温顺地落下地来,伏卧在雪地中一动不动,就像条冻死的蛇。
干粮不多,每人只能分到一小块面饼。幸好丛得金又找来些干果。
看到了任火狂,鲁一弃释然了。在这个铁工高手面前,连接栅栏铁卡子可以说如同腐木,弄开个几十个应该是轻而易举的。
傅利开自言自语地在骂娘:“妈妈的,要早知道这样,我赶一群羊上山。嘴里淡得都想咬自己肉。”
林子里出来的是任火狂、盲爷还有那个白胖老女人,他刚才不顾危险想寻到的那个水大娘水冰花也在其中。
听着柴头嘴里骂骂咧咧,水大娘不由扑哧一笑:“你们这些男人,怎么一天到晚都骂娘。那个给我留下路径图的参客也是,临死还‘妈妈的,宝贝!妈妈的,宝贝!’,也不知道是要宝贝还是恨宝贝。”
栅栏外山坡的林子里闪出几个人,神经一直紧张的鬼眼三下意识地将雨金刚挡在自己和鲁一弃面前。鲁一弃没有动,枪口依旧垂向地面,因为他知道那些是什么人。
“妈妈的,宝贝!妈妈的,宝贝?”鲁一弃在重复着。
“遗患!”鲁一弃的脑子中蹦出这样一个词。绝不能在自己的所有行动中留下遗患,所以他希望能在尽量短的时间找到合理的解释。
突然他蹦了起来,扔掉手中干果,一把拽捏住女人的手臂:“水老板,带我们回到你知道的路径上去!”
鲁一弃依旧没有出去。鬼眼三急急地瞄了一眼断了的铁卡子,断口精亮光滑,如同刀削。
鲁一弃让水大娘感到害怕,因为他攥住自己手臂的手很用力,紧得有些颤抖。于是女人声音也有些颤抖:“我不知道……从这里……怎么过去,只知道……去那里,要先到……红杉古道,然后再找暗口。”
缺口前鲁一弃和鬼眼三站住了,他们有些迟疑,在一个不应该出现出口的地方出现了出口,保不齐就是个坎子面的坎沿。虽然缺口里外有许多杂乱的脚印,但这些脚印有可能是请君入瓮的诱子,丛得金却是毫不犹豫地冲出了缺口。
女人没有说谎,她不是钻林子的行家,又在黑夜的林子里走了好久,到了这地方她连方向都搞不清楚了。
西面的栅栏上没有鲁一弃想象中的门,但是他们依旧可以从这里逃出寨子。连接栅栏圆木的铁卡子上上下下断了有二三十个,原木倒下有十几根,豁开的缺口足有八铜钉的大门那么宽敞。
“不远,从这里过半坡,抄近道从黑瞎子沟穿过去,再翻过红杉岭就是红杉古道的头子了。”傅利开说话的神情显得有些兴奋,不知道是不是帮着女人出主意也可以给他带来快感。
他们四个人跑出屋群,往西面的栅栏处靠近。按理说,现在他们的地势更加危险,因为没了木屋群做掩护,所有的射手轻易就可以瞄到他们,但是这段不算短的路径他们竟然没有遇到袭击。
“那我们上路,现在就走,去红杉古道!”鲁一弃停了一下,“前面丛兄弟说的方位肯定也是个存宝藏金的好地方,但应该不是我们要找的准点。等这边大事办成后还是可以去探探的。”
鲁一弃也觉得自己的一念执著有些欠考虑,平白让个无辜女人死了,便再没坚持,回头跟着丛得金往另外一条木屋间的夹道跑去。
鲁一弃说话的气度很有大家风范,让人无法表现出一点不情愿。同时,他也没有忘了安抚一下愕愣在那里的丛得金。
“还是快跟我走,我知道一条小道。”丛得金焦急地说道。
傅柴头自此突然变得很积极,他背着大锯,抢在最前面领路。
飞矛总共穿透三道小圆木拼搭的木壁和一颗头颅。这是一把巨弓射出的力道,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凭双臂拉射出的力道。这样的弓必定是千石硬弓,可这人莫非是个山神?
丛得金虽然有些沮丧,但是他没有表现出太大的不情愿。他由领头变作了断后,仍然没有忘记砍根大树杈扫平大家的脚印。
“晓霜侵鬓矛”,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被傅利开拖扯的女人终于没了声音,傅利开也终于松开拖着女人的手。因为他需要腾出只手去擦抹满脸的鲜血和脑浆。
任火狂突然蹲下身来,脱下棉鞋倒了倒落进去的杂物。丛得金拿着树枝站在他身旁,一直等任火狂起身往前走了,他才仔细地扫平所有痕迹,继续往前行进。任火狂回头看了看丛得金手中的树杈,微微皱了下眉头。
没有等到鲁一弃吐出那口凉气,对面木屋的墙壁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圆洞,一声叹息从洞中哼吟而出,再从他们中间穿过,没入到身后的木屋中。
鲁一弃的心中有些乱,他莫名地再次想到“铺石”一工中“对巧”之技:“先寻缺,再定矩,然后方可对巧。”眼下的事情自己连个缺都没寻到。
竟然是多个大弩围射,再加上一个更为厉害的能射出飞矛的大弓,看来对家是势在必杀了。鲁一弃倒吸一口凉气许久没有吐出,难道今天真的没机会了?
只走了一会儿,鬼眼三赶上鲁一弃,并且扶着鲁一弃的胳膊往前走。其实这个动作是让鲁一弃一边的肩膀头子耸起来,从而稍微遮掩一下鲁一弃的耳朵和自己说话的嘴:“炉挑子漏灰,但让小丛扫了。”
“不止一个大弩!不止一个!”鬼眼三来不及喘出一口惊恐的气息就喊开了,边喊边翻转身体往屋檐下滚过去。
话说得简单,其实要发现这些炉灰很不容易,因为铁匠的挑子底基本都拖挂在积雪面上,很难注意到移动的担子下悄然落下些比雪还轻的灰白色炉灰。
当转过一间木屋的屋角,打头的鬼眼三刚将身形暴露在两屋的间隙中时,一声呼啸响过,他手中的雨金刚就被一枝大箭射中边缘。大力的震颤差点让他丢掉手中的伞杆,双脚随着这力道不由自主地往旁边踉跄出去两步,将他从屋檐的掩蔽下推了出来。于是又一支箭迎面撞在伞面上,这次鬼眼三跌得很惨,屁股着地,在雪面上滑出一条宽道道。
鲁一弃脑子里“轰”的一下。他在洋学堂的物理课上学过,炉灰就算完全冷却了,它的吸热能力以及与冰雪的温度差异还是会很快在平整的雪面和冰面上留下痕迹。他还记得,明代秘本《辨迹觅踪百策汇本》中对此也有记载,那是本公门中人研习办案技巧的不传秘本,其中就有一个“扮厨雪地寻匪”的故事,那公门高手就是在雪地中撒炉灰指引捕快追杀恶匪的。
于是一行几人躲在屋檐下小心翼翼地前行,同时警惕着每个可能朝自己发起袭击的方位。
鲁一弃突然意识到自己疏忽了一件事情,任火狂是个有名头的江湖人,可是知道他名头的鬼眼三、盲爷之前都没有见过他,而傅利开和丛氏兄弟虽然认识他,却不知道他的名头。也就是说和他们同行的这个铁匠是不是江湖上那个真正的关外奇工,这里没人知道,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
又一支大箭飞过,鲁一弃在大箭飞过的瞬间往外探看了一下,聚气凝神中搜索到了大弩的发射点,但是当他想进行反击时,却发现那里的高手已经躲在树后不再出来了。
“再瞅准点,看他是不是有意撒炉灰。”鲁一弃小声对鬼眼三说。他这是谨慎的,漏炉灰也可能是偶然的现象。于是渐渐地,鬼眼三又坠到了铁匠的后面。
鲁一弃当然也听到那尖啸声,他想都没想就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开了一枪,然后和背后其他人紧贴木屋壁躲在屋檐下面。
黑瞎子沟两边树木交接覆盖,所以在沟里不见天日,一片黑暗。其中地形错综复杂,十分险恶,就像个天然的巨大坎面。这里应该是个绝佳的偷袭场所,甚至都不用人坎偷袭,只需布上几道死、活扣子,就足以让黑沟子里摸索的人全军覆没、无路可走。
大箭滑过雨金刚的伞面,往旁边飞去,钉在了木屋的木壁上颤动着,发出“嗡嗡”的尾音。鬼眼三虽然往后跌出,但是两步便稳住脚步,并没有跌倒。
鲁一弃已经开始后悔了,越走心越虚。特别是鬼眼三发现任火狂在落炉灰下路引以后,他觉得自己同意闯这沟子是有些欠考虑了。
尖利的啸声是熟悉的,鬼眼三一下就听出来了,那是“无羽哨管箭”。曾经洞穿奔马留下拳头大的血洞的情景,至今还常在他噩梦中出现。但是鬼眼三知道自己不能躲也不能让,他必须全力迎上,要不然身后的鲁一弃就会直接面对大箭的袭杀。
但提心吊胆的时间并不太长,黑暗之中他们走了大概一个时辰左右。当傅利开在一个三岔口处再次辨认并确定好方向后,他很欣然地回头喊了一句:“快出去了!”
几个人才往北奔出几间屋子的距离,突然一声刺耳呼啸声穿空而来,如鬼哭如兽嚎。声音是直奔跑在第一个的鬼眼三而来,鬼眼三听到响动没有避让,手中雨金刚旋转着直迎上去。
黑瞎子沟出来的口子很窄,在两座岩壁之间。岩壁不算很陡,没有什么树木,光秃的岩壁上积满厚厚冰雪。
鲁一弃听着背后女人的叫声,眉头皱了一下,心想这傅利开也算是个班门弟子,怎么这样没出息的,拖了个女人不放,也不怕累赘。
鲁一弃从黑暗的沟子里钻出来,突然见到阳光让他的眼睛一时难以适应。虽然此时的太阳已经西挂,光线并不强烈,但他依旧稍微闭眼调整了一下,这才看清眼前的情形。
丛得金愣住了。还是鬼眼三的反应快,他也甩开丛得金的手,几个纵步就赶在鲁一弃的身前。傅利开虽然拖着女人,行动倒也不缓,紧跟在鲁一弃的背后没落下两步。女人的脚步有些踉跄,嘴里不时还发出阵阵尖叫:“天杀的!别拉!别拉!轻点!轻点!”
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山沟的出口已经被封。
跑过两个木屋的山墙,鲁一弃突然甩掉丛得金拉着的手,停住脚步:“我得去趟西北角寻个人。”鲁一弃说完这话没等其他人有反应就往西北角跑去,他这是要去找水大娘,因为他有太多问题还没有答案。
落日将鲜艳的红色撒在那堆碗口粗的圆木上。圆木和原木不同,原木就是砍伐后去掉树根枝杈的树干。圆木却是将原木经过加工修整,去掉树皮,表面较光滑,规格也比较一致的木材。
“快走!”丛得金脚步没停,往西面的一条屋子间的夹道中钻了过去。傅利开只能跟在后面,他没舍得丢掉那女人,把她紧紧地拥在身边。
封堵沟口的圆木不算太多,也就二十几根。堆积的样子很是杂乱,有撑在地上的,有架在上面的,也有横插、斜插在木堆中的,而且那些圆木在岩壁上没固定撑点,只是凭着相互间的支撑力颤巍巍晃悠悠地堆立在那里。圆木之间以及与岩壁之间的空隙都很大,像瞎子那样消瘦的身材,硬挤挤也许就可以过去。
“怎么了?!怎么了?!”傅利开的表情慌乱,乱七八糟的木屋子让他有些晕头转向。
如果只是这样一堆圆木,那是很难将鲁一弃他们堵在沟子里的,所以在颤巍巍的圆木堆顶上,还堆积着许多的大石块,总有几千斤。
丛得金拉着鲁一弃和鬼眼三转过连着的几座木屋,迎面遇到傅利开。傅利开刚从暖烘烘的被窝里钻出来,腰带还搭在脖子上,大锯子也拖挎在手肘弯里。即便如此,他手里依旧牢牢牵着一个女人,一个和他一样衣裳不整的单薄女人。
很壮观也很奇妙,一堆杂乱的圆木能那样堆垒起来不倒,已经让人感到惊讶了,可是它竟然还能承载许多的大石,真的有些不可思议。
这大力的拉扯让鲁一弃从凝神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听了丛得金的喊叫,下意识地转身跟着奔跑起来。
这是一道坎面,鲁一弃的脑子在飞速地搜寻。《机巧集》里好像有些和这坎面相似的道理,但太深奥,自己无法洞悉。《班经》中也记录有类似手法,却都是用在筑桥建楼上的技法,根本没有拆解的路数。
两人退到死去的丛得礼身边,蹲在一旁的丛得金突然坚决地站起身来,拉住鬼眼三和鲁一弃:“不能让我哥白死,快躲好!”
鲁一弃于是又想到,先秦时流传有一部《兵具百计》,其中记录有一种古老的守城武器“落石角架”。“落石角架”中只有一木可动,此木一旦动了,角架各处关节全松,这和现代机械中的四连杆脱扣机构原理一样。那种角架可以将石块、热油等物架出城墙外面一段距离,然后动一木将关节全松,架上堆积放置的物件便全都砸下城去,大面积杀伤攻城的兵卒,这比直接从城墙顶边砸下石块和泼下热油攻击效果要好得多。
鬼眼三张着伞,慢慢往后退步,他根本不管鲁一弃在做什么,只管半蹲马步推着鲁一弃一起往后退。
其实面前的坎面叫“垒木叠石”,也有叫“架井落石”的,但它的原理比“落石角架”要妙得多,说“落石角架”借鉴它的倒有可能。
鲁一弃也站起身来,他再次将所有的精气神都凝聚起来,超常的感觉往白茫茫的雪墙外搜索而去。这次他没找到目标,栅栏外只有养鬼婢美丽又稍显憔悴的面庞,正平静地对着他。
鲁一弃走近木堆,仔细查看了一下那些圆木的支撑形势,特别是撑地的几根。结果让他很沮丧也很茫然。
鬼眼三迅速爬起来,继续将雨金刚挡在鲁一弃的身前。
所有的木头都能动又都不能动。是的,那些木头随便哪一根你都可以不费力地移动,但是不管你移动了哪一根,木架都会瞬间坍塌,石块就会尽砸下来。圆木间的那些间隙虽然挺大,但布置得却异常狡猾,每个间隙过去后都必须转换方向,这样才能继续往前钻。不要说盲爷,就是一个瘦小的孩子,在这样的间隙中转换方向都会对某一侧的圆木用力。当然,哪怕你用的是极小的力,结果都是架塌石砸。
雪堆的边缘飞溅出几点殷红,随即在积雪中一没不见了。
水大娘从鲁一弃的神情中看出面临的困难很大,于是安慰道:“不打紧,我们还可以费些力从旁边的岩壁上翻过去。”
鲁一弃没有躲避飞矛,这让他在跌出的一瞬间,用敏锐的感觉捕捉到一个信息,自己的子弹击中了雪堆,但不是要害。而且如果不是那雪堆极力要保证飞矛准确度的话,他完全可以轻松地躲开子弹。
在场没有人愿意接她的话头,因为水大娘言语中透露的无知让大家都觉得没有必要和她费口舌。
幸亏是养鬼婢扬起的那道雪墙让飞矛缓了缓,也幸亏鬼眼三及时地将雨金刚挡在鲁一弃的前面。雨金刚的伞面在迅速地旋转,这样是要将飞矛的冲击力卸掉些。可这一击鬼眼三依然没撑得住,他撞在鲁一弃的身上,两个人一同跌倒。
只有鲁一弃苦笑了一下:“坎面布下,无路就是死路。这堆木石,肯定有解法,只是我们不知道。解不了可以退走,这是全身之法。或者凭运气和经验强破一番,这是生死各半的。但是另寻不是路的路闯过去,遇到的会是不死不休的坎扣。”
复杂的感觉让鲁一弃忘记了飞过来的矛,他站在原地没有一点躲避的意思。其实如此的速度和劲道,就算他想躲也躲不开。
“什么呀,那是局相摆开,坎面连环才会有的后果。要利用天然的环境做到无路就是死路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要么是地形巧合,要么就需经多少年的人工修整。”水大娘轻笑一声。这番话让在场所有人心中一惊,都以为她是个懵懂的女人,没想到她对坎面布局的道理如此熟悉,而且见解很是独到。
这个人竟然是用弓射出的“晓霜侵鬓矛”?这还是人吗?
一直缩在一边好像害怕别人注意他的傅利开说话了:“其他地方也许不行,这里却很容易。你们看到这两边崖壁上的积雪了吗?只需要在两边岩壁下的陡坡上挖个踏活坑,或者在上面藏些踩雷、绊弦火炮什么的,从上面走,只要有个扣一动,就是个雪崩岩塌的结果,没人能逃得过。”
鲁一弃的感觉如同调整焦距一样从雪堆脸上收回,当收到可见整个人体时,鲁一弃惊骇了,因为他看到了一张弓,一张雪白的大弓,就握在雪堆的手上。
大家都无语,他们都知道雪崩岩塌的巨大威力。沉默持续了许久,直到那落日的红色变成了蓝白色。
枪声响了,飞矛也开始吟唱了。
忽然,几声短暂雄浑的咆哮声从黑瞎子沟的深处远远传来,并且在沟子里久久回荡着,让岩壁嗡嗡震颤。咆哮声还未曾消失,尖利的鹰啸声又从头顶飘过。
相持局面是被养鬼婢打破的,她的白色披风猛然扬起,一股白色的古怪狂风卷起,将地上的积雪变作一堵白茫茫的雪墙一样。
“那是什么声音,有些像熊吼。”任火狂的表情很是复杂,“可现在这种天气不可能有熊出来转悠,要真是的话,那么前天夜里老柴傅就没看错。”
周围的人都感到了无形的压力,让他们胸闷,恶心,透不出气来。他们都急切地期盼这样的局面快点结束。
“是不是熊不知道,这鹰啸可以听出是长白花喙鹰。”盲爷脸色惨淡淡地说道。他知道,有这鹰就有无羽哨尾箭,对家又逼近了,现在自己这些人变成了进不能进,退也不能退。
时间如同停止了,万物如同静止了。
鬼眼三同样知道长白花喙鹰意味着什么,但他也真的没办法。本来他想从木堆下面或者旁边挖一条通道。可是他出手查探了一下,那底下都是完整山石,很难破开,而且自己也没有合适工具,鹤嘴镐和梨形铲都丢失在北平院中院了。
雪堆也看到了鲁一弃,从他的角度应该是先看到鲁一弃手中步枪的枪口。他没动,虽然已呈完全的攻击状态,虽然他掌中蓄势待发的“晓霜侵鬓矛”矛尖已经瞄准了鲁一弃,但他仍一动不动。
鲁一弃的脸色很是凝重,目前的形势非常不利,前有坎面挡路,后有对家追杀。解了坎面固然不易,要回头重新闯过那黑沟子恐怕更加困难。
找到了脸,一张几乎被雪白头发须眉遮掩着的脸,脸上有双深潭般幽邃的眼睛。鲁一弃有种遇到怪物的感觉,因为那双眼睛不像一般高手那样带有刺人的锋芒,反倒像有种吸力,那力量可以让意志薄弱的人不由自主地往前靠拢,任凭他来宰割。
“既然对家坎面可以依形而置,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变形而破呢?”女人说的话像划破黑云的闪电,将鲁一弃封固的思维掀开个口子。
鲁一弃的感觉透过步枪的T字准心在那个跳跃的雪堆上找寻,他要找到一个可以一枪致命的部位。
“让我想想,让我再想想。”鲁一弃自语着,随即靠近哪堆圆木石块盘腿坐下,眯缝着眼睛凝视着圆木杂乱的结构。
白色的雪堆没有躲避的意思,反而迅疾地往前跳跃着,动作如同闪电。速度快,走过的距离却不长,在差不多与养鬼婢并排时停住。
天快黑透了,圆木都已经看不太真切,而此时鲁一弃却索性闭上眼,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也没有人敢去打搅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状态越是放松,越让人感觉到压迫。
发现了,他终于发现了,感觉将他的发现瞬间拉近放大,眼中出现了一团白,一团如同雪堆一样的白。
鲁一弃将《机巧集》和《班经》中自己所知的道道儿都搬了出来,将那些理论与眼前圆木的摆置一一对应。他脑子里此刻就像在进行着一场棋局,只是棋子是那二十几根支撑大石块的圆木。圆木的堆积方式在他脑子中快速调整着,变化着,他尽可能多地试想各种可能性。更多的后招才是制胜的保证,然后最终选中唯一可行的方案,这个方案必须是对手都没有想到的。
枪口首先对准的是养鬼婢,然后稍稍歪过一点让过她。这是一种极为简便有效的寻找方式,先寻到一个中间点,然后从这个点开始寻找。
“我们就从这里出去。”说这话的鲁一弃猛然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中闪烁着绚丽的精光,让所有注视着他的人心中不由一荡。
鲁一弃动了杀心,长这么大他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要杀人。
“我需要三个人做这件事。没有十分把握,很危险,说不定就会被这些木头和石块压死。”鲁一弃的表情很凝重。
看着为自己而死的丛得礼,鲁一弃愤然站起身来,平端起手中的毛瑟步枪。一股夹带绚丽光芒的气势腾然而起,无所顾忌,嚣张跋扈。那气势让周围的山峦、树林显得那么渺小,如同要撑破山谷、顶裂云天一般。在这山谷之中,所有能看出这气相的高手,无不惊叹、惊愕乃至畏惧。
难识卿
丛得礼的手上也有血,这只手伸向鲁一弃:“鲁爷,我帮不了、你了,你跟我兄弟、走,他、会带你、去个奇异、地界。”说完,那手直挂落在地,给地上的积雪抹上了一点鲜红。
需要三个人,女人肯定被排除在外,剩下六个人中,鲁一弃又给排除了一个:“夏叔肯定不行,说了您别生气,您老瞄不到窍口。”鲁一弃说这话时带着愧意,捅别人短处对于别人和自己都不是太舒服的事情。
长矛撞在雨金刚的伞面上,将鬼眼三推出五六步。他的双脚在雪地上拉出两道深沟,双手的虎口都裂开了,鲜血顺着指尖滴落下来,手臂更是颤抖不停。
盲爷倒没在意:“正好,我还怕这太紧要的事儿难为了自己呢。”
鬼眼三拿着雨金刚从屋顶跳下的时候,根本就没考虑自己是否有能力将这声轻柔的叹息声挡住,他只想着不能让鲁一弃受到任何伤害。
其他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鬼眼三第一个说道:“我来!”
一朵黑云落下来,挡在了那声哀叹必经的路径上。是把伞,精钢巧技制作而成的伞。
傅利开不自然的脸色变换了一下,也不知道这是表示轻松的强笑还是最终作出决定时的艰难:“也算我一个。”
多重射
“我也行!”丛得金抢上一步说道。
丛得金号声虽然大,却掩不住那缥缈的声音。又一个同样的声音飞来,目标依旧是鲁一弃。
鲁一弃笑了笑:“他们两个再加上我就行了,你的力气太大,万一力道不协调,抖了撑儿反倒前功尽弃。”
鲁一弃的手接触到那根铁杆的瞬间,敏锐的感觉已经告诉他,这是一支矛,一支浑然一体的钢矛,一支需要用器械才能够射出的钢矛——“晓霜侵鬓矛”。《百兵纪叙》中有:“晓霜轻吟鬓毛衰,未觉念启人已老。”说的就是这“晓霜侵鬓矛”。这是一种霸道暗器,需要用弹架或绷弩才能射出,而且准头很难控制,需要针对环境气候等等条件综合考虑调整。这种矛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矛杆上每一寸的直径周长都不相等,从而在飞射中起到导流的作用。
“那么还是我来吧,我们三个做也许更稳当些,而且你在一旁能看清楚,要有什么变化也好及时提醒我们。”任火狂边说边丢下担子走上前来。
“不能拔!”随着这声喝叫,一个人影从木屋顶上跳下,来的是丛得金。
什么有变化可以及时提醒,鲁一弃知道,要是自己的方法不成功,或者过程中有什么差池变故,根本不会有提醒的时间,下面这三个人肯定不死即伤。
鲁一弃一个纵身扑倒在丛得礼的身边,一把抓住扎在丛得礼身上的铁杆。
身后的熊咆鹰啸再次响起,从声音上可以知道对家逼得更近了。
鲁一弃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一个糖葫芦,是的,一个,而不是一串,因为穿在签子上的只有一个人。穿透人体的是一根足有人高的铁杆。被穿透的人是丛得礼,他从旁边的一间木屋里冲出,推开了鲁一弃,自己却没有躲过那刺透生命的疼痛,铁杆刺穿他左胸的心脏部位。
“鲁门长,趁早干,说吧,咋弄?”说这话时,任火狂很有些视死如归的豪迈。
缥缈的声响听不见了,取代它的是一声垂死的、恐惧的惨呼。
鲁一弃指着圆木堆中一根横插着的圆木对任火狂说:“这根任老你握住,等我喊一时,你将它拔出拿在手中。”
就在鲁一弃闭上眼睛的一刹那,他被一股力量推开,摔在六步开外的屋檐下。
然后指着一根斜插着的圆木对傅利开说:“傅大哥,任老那一根拔出,我便喊二,你就把这根推进一尺二。”
一个缥缈的声音从远处飞来,就如同一声叹息,轻柔柔地从栅栏中飞过,将一根碗口粗细的栅栏木削去一块半月形,然后直冲入养鬼婢撒出的那股白色的风中,滞了滞便挣脱而出,继续奔鲁一弃轻吟而至。
“三哥,你拿好这根,傅大哥一到位,我就喊三,你再将这根拔出。”鬼眼三很认真地听着鲁一弃的吩咐,双手紧握住那根木料。
他这一回头,不仅绝望,而且还失望。他看到的只有养鬼婢秀丽的面容和急切的目光,但这刹那的工夫,他无法从中体会出任何东西。
“三哥这根拔出后,这里会有个斜下的窍口。我喊四,任老你将你手中的木料从这窍口中插入。任老插入后,我喊五,柴头将手中圆木抽出二尺三。这样,左侧吃力处会出现一个窍口,我喊六,三哥将圆木从这间隙由下往上斜插进去,一直要将圆木完全插入,这样才可以将上方直插的圆木推开一尺六。”
这一刻鲁一弃如此真切地感觉到死亡的滋味,他仿佛已经感到死气将他团团围绕。于是他绝望地动了,几乎是养鬼婢撒出白色怪风的同时,他回头了,只是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看一眼杀死自己的到底是谁。
“这是‘偷梁换柱法’?”鲁一弃才说完,傅利开立刻问了一句。
从没说过一句话的养鬼婢,此时却突然意外地发出一声娇喝:“走!”同时从棉披风中撒出一股白色的怪风,直往鲁一弃扑卷过来。
“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这法子的道理是从‘天数换形’中来的,也许和你说的‘偷梁换柱’是相同之术。”鲁一弃随口答复着柴头的问话,突然他觉出些不对,将一双眼睛往柴头那里盯视过去。是呀,“偷梁换柱法”是《班经》中记录的方法,傅利开不是说他不认识字,没看过《班经》,那他是怎么知道这法子名称的?
鲁一弃背上的汗流下来了,很快背上流下的将是血。
傅利开已经避开了鲁一弃的眼光,只是认真地看着手中的圆木,猥琐的表情此刻变得有些凝固,两只眼睛大小的差距变得更加离谱。他也真的需要这样认真的态度,这三人中他的责任是最大的,不仅需要将圆木变动位置,而且还有尺寸的要求。
是的,没有机会转身,更没有机会逃跑躲避,这一切倒不是因为背后有那阴寒气息的压迫和笼罩,而是因为在那阴寒气息的背后还有一股气息,那气息盘旋的范围并不大,就像一块斑,一个点,一个尖。但是这样形状的气息更具备了锐利的锋芒,这样小的面积聚集的杀气和力量更是无坚不摧。
鲁一弃决定让傅利开担当最重要的位置,是因为在他意识的深处不知何时出现个定论:“这个柴头绝不简单。”傅柴头一直在故意隐藏些什么,而他隐藏的那些东西在改变路线后,就有些掩盖不住了。这条鲁一弃选择的路径将他推到了无法逃避的境地,推上了一个必须施展才华的位置。
仅仅六步,鲁一弃就站住了。他能感觉到这阴寒是从高大的木栅栏外面传来的,他没有回转身子,感觉告诉他,已经没有机会转身了。
“天数换形”的过程必须极其紧凑,慢一点就会木倒石塌。鲁一弃口中六个数字一气而出,三个技艺高手随着鲁一弃的报数,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力道和圆木的位置。特别是傅柴头,那一尺二和二尺三的距离把握得分毫不差,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寨子的栅栏外站个一个美丽的白衣女子,是养鬼婢,面容稍显憔悴的养鬼婢。
石块还在木堆的上方,木堆依旧堆垒着。但是木堆的中间却出现了一个缺口,一个足以让人轻松钻过的大缺口。
到后一排的木屋大概十二步,但他只走了六步。因为在温暖的阳光中感觉到一股寒冷,如同来自鬼域的阴寒。
木瓜看热闹,行家看门道,这是坎子行中的俗语。所以面对“天数换形”后的变化,一个人讶叹地张大了嘴,也歪曲了脸,谁?傅利开。他前几步,后几步,蹲下,站起,把这木堆看了好几遍。鲁一弃用的方法比他说的“偷梁换柱法”高明得太多。这坎面如果用“偷梁换柱法”来解,不但需要利用周围地形,而且还需要其他材料,最困难的是添入的材料和让出的缺口不能冲突,所以这法子成功的概率很小,要不然他早就动手了。
他果断地拉开木门,一个纵身冲出了屋门。
可是现在鲁一弃非但没有使用其他材料,也没有利用周围地形改变撑点,更妙的是木堆整体结构还变得比原来更稳固了。鲁一弃确实如水大娘所说的那样依形而破,但他不是依借周围的环境地形,而是依借坎面本身的形态结构。
鲁一弃似乎看到自己冲进屋子时里面人的慌乱,似乎已经通过屋子里的声响证实自己的推测。
没人理会柴头在做什么,只顾依次从缺口中钻出,直到最后钻出去的任火狂叫了他一声,他才省悟过来,急急地钻出,跟上队伍。
站在屋子的门口,鲁一弃调节了一下自己紧张的气息,他的目标已经选好,是后一排斜向的一座木屋,这木屋和自己相邻的那间一样,也有一个墙面搭在旁边的屋角上。
出了沟子口,天全黑了。这次他们没有停下休息,因为坠着的对家随时都可能赶上来。
鲁一弃没有睡,他悄悄站起身来,把棉被摊在木板地上,这样可以隐藏脚步声,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口。
“老傅,往哪边?”走在第一个的鬼眼三突然停下脚步,向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柴头问道,因为前面又是白茫茫一片的雪坡,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走了。
鲁一弃走到床前,这床上有浓郁的女人味道,特别是当他掀开床上的那两层被子时,味道就更浓了,夹带有男人的腥臊味道。他将床上被子提起重重拍打抖动了几下,然后坐在床沿上用力摇晃,木床发出一阵“吱呀”的响动,大声说了句:“睡会儿吧!”
傅利开连头都没抬,只是高声答道:“往左,上坡,过顶。”
鲁一弃“咣”的一声放下窗户板,然后迅速检查自己携带的枪支,弹仓都是满满的。他将驳壳枪插到腰间,这是个可以快速拔出射击的位置,而手中则提着毛瑟步枪。
于是鬼眼三带着大家往左边山坡顶上登去,凭着他的夜眼,一路上尽量避开陡岩和雪窝。
特别是这房子间的相互隔音……不对,谁说这房子相互隔音了,现在是自己听不到其他屋子里的声音,别的屋子说不定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屋子里的声音,那搭连的屋角不就像个西医听筒吗?自己会不会才进到寨子里就已经是被别人时刻监视的木瓜了?
鲁一弃本来是紧跟在鬼眼三身后的,但他这次停下脚步后就没有继续跟上,直到傅利开上来,才和他一起继续往山坡上前行。
这里有高人,这里不是女人聚集地这么简单,房子有阳光照射是好事,房子相互隔音也是好事,但要能将许多好事都摊上,就必然需要一个建房高手的巧妙设计。
傅柴头给鬼眼三指引方向的时候头都没有抬,其他人没有注意,鲁一弃却没有放过这个细节,他觉得诧异,他想知道柴头为什么不查辨地形环境就可以知道方向,就算是个常走这条道的老客,也应该四周看看才会作出决断。鲁一弃的心中已经存不下更多疑惑了,那许多的疑问已经在他心里交织成一个巨型的坎面,一个比“垒木叠石”更错综复杂的坎面。
鲁一弃从窗户和房门处对其他屋子进行了一番辨查,于是又发现一个精绝巧妙的现象,就是此处太阳运行的轨迹。这寨子在山坳之中,周围有山有树林。但太阳从地平线钻出开始就一直高过山峦和树林组合成的弧形,然后由低到高,再由高到低,始终将阳光的温暖布施到寨子里的每一间木屋,直至落山,而寨子中杂乱的屋子相互间也不会阻挡。
鲁一弃看着柴头,虽然天色已经黑了,柴头还是看出他表情中的意味,心中有些发毛。每当面对鲁一弃时,他都有一种想将心中秘密倾倒而出的冲动,那年轻人的眼神常常会流露出奇异的吸引力和震慑力。
这是怎么回事?相邻房子里如此高声的叫声,自己的屋里竟然稍有阻隔就声息全无。屋子,肯定是屋子的原因。这里的木屋不是杂乱无章排列的,它们有规律,有更为精妙高深的规律。
“你想知道什么?”没等鲁一弃说话,柴头就开口了。
于是鲁一弃有些不好意思地将窗户板放了下来,虽然这样拼接成的木板窗户不见得能挡住那些声音。出乎他意料的是,那木板才往下一放,竟然一点都听不到那怪叫声了。鲁一弃感到奇怪,是不是自己窗户板一放,他们就完事了?于是他又将木板推开。不,老女人的怪叫还在继续,而且更大声,更狂乱了。
“路没错吧?”鲁一弃的语调更像是随口聊天。
鲁一弃开始是一惊,从木墩上猛然站起来,但随后他听出那声音里好像没有什么痛苦,倒是很有种愉悦的味道,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脸上不由一阵发烧。
傅柴头没想到鲁一弃只是问了这样一句话。
鲁一弃将窗户板撑起一些,然后就坐在窗前,这样他可以看到任火狂进去的那个大木屋子,这是离着最近的一间木屋。坐在窗前的鲁一弃被温暖的阳光晒得有些犯困,可就在他眼目蒙眬的时候,任火狂的那间屋子里传来老女人的怪叫声,声音一直延续着,却没有一个人来理会。
“嘿嘿!”柴头的笑容让他的脸扭曲的厉害。“你放心,这我有把握。”傅柴头停住了话头,看得出,他这是想要吊一吊鲁一弃的胃口,然后好卖弄一番。
此后,再没人来打搅鲁一弃了,不但没人打搅,那些个女人还有自己的同伴都像从这世界上消失了一样。寨子里空荡荡的,连条狗都没有。鲁一弃心里也空荡荡的,这感觉是从见到水大娘之后出现的。
鲁一弃没有说话,依旧看着他,一双眼睛如同逐渐融开的冰面,波动着难以揣测的光芒。
“啊,这才是水大娘。”鲁一弃心说,“原先还真以为是个老妇人,没想到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但还是和她的名字不相符,她不像冰花,她更像这暖洋洋的阳光。”
“我是根据气味辨别的。”鲁一弃的目光让傅利开有些惴惴的,他失去了卖弄的心情,不由自主地如实道来。“木材都有各自独特的味道,特别是成片成林的树木,那味道就更加浓郁。像那黑松,就有青涩味,榉木有种大麦香,大叶橡味道有点像白水煮牛肉。我就是闻到了红杉林的味道知道方向的,你闻闻,有没有一种米酒发酸后的味道。这里离着红杉古道已经不远了,翻过这个山坡差不多就到了。”
“都叫我水大娘,你叫我水姐姐好了。”说完这话,女人便扭动着她健美结实的屁股,很快消失在那些乱糟糟的木头房屋之间。
鲁一弃下意识地提了提鼻翼,可什么都没闻到。他自嘲地笑笑,心说,这哪是一两天能练成的功夫本事。
“大姐你是……”
“如果不是成片的林子,只是一棵树或树枝,甚至只是些落在雪中的枝叶,那你能闻到吗?”问这问题的是走在柴头前面的铁匠任火狂,他听到柴头刚才的那些话了。
女人看到鲁一弃的表情,就又说道:“也许是我弄错了,你歇着,要是有兴趣来找姐姐玩儿,我在最西北角的那间屋。”
“你这老铁匠是把我当畜生呢?那种情形只有兽子才能闻出来。”
鲁一弃眉头皱了一下,这话是谁传出去的?自己到这寨子还不到一盏热茶的工夫,就有人找上了门。
“谁知道你是不是兽子转世,那天在小镇,火燃烟起之后,我瞧八成你也是一路闻着把我们带出来的。”铁匠这样说不是开玩笑,因为他自己就对烟火的味道就特别敏感。
鲁一弃谨慎地打量着门前这个女人,这要在其他地方是很忌讳的,但是门前这女人好像习惯了这样的打量,一点没有介意,反倒轻笑一声先开口问道:“我听说有人要买消息,是你吗?”
“任师傅,还真让你老蒙中了,镇里的房子年头年尾都在变,所以路径也年年不同,今年那镇里怎么走我还没来得及摸清楚。那天要不是有我转手的几堆小叶儿榛,我们恐怕就要都毁在那里了。”柴头说这话的时候变得有些洋洋得意,唾沫星子从他歪咧的嘴巴里直往外喷。
门外是个清秀且颇有姿色的女人,打眼就可以看出她跟寨子里其他的女人不一样。她披着一件粗厚的夹麻布棉袄,棉袄的衣袖和领口露出些兽毛,里子肯定是兽皮的。下身穿一条娩裆棉裤,裤子面是用各色硝过的杂碎兽皮子拼成的,而脚下套的一双鹿皮毛靴用的倒是整片的鹿皮面和羊皮里子。她与其他女人唯一的一点相似之处就是她的肚兜下角没系到裤腰里,而是从棉袄里耷拉了出来。
“小叶儿榛平常的味儿不大,几个小堆混杂在其他各种木材中,一般是闻不出来的。但是这小叶儿榛要被燃着了,有种烘牛粪的味道,而且这木头还经不起日头晒,所以一般人家不用这种木头做家什,更不会当做过冬取暖的烧料。那种木头也就我敢接手,来年找几个南方来的‘杀猪菜’(菜鸟、挨宰的意思),可以冒作峦纹榛木卖个好价钱。几堆小叶儿榛是我指定堆放的,从镇口到市场好几个点儿,我最后就是闻着这几个点走出来了。”
门口果真站着一个人,但那人并没有鲁一弃想象中的惊慌无措,她好像是刚刚好走到木屋门口,对鲁一弃这样突然开门她只是表现出一点诧异,诧异屋里这个男人是怎么知道自己来到他门前的。
真是业精行为魁,不管哪一行,只要不吝啬脑力和体力,勤学苦练,肯定能成为高手。这关外老林中多少奇特少见的木料,它们的特征、质地、味道恐怕都在傅利开的脑子中存着呢。
就在此时,鲁一弃感觉有股微弱的气息就在自己木屋的门口,心中不由咯噔一下。他握紧腰间的枪把,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猛地一把将木门拉开。
“傅大哥,你的把式棒,见识更不得了。柴头一行,你肯定是头一份儿。”鲁一弃夸傅利开的话是由衷的,但是他同时也希望柴头能顺着他的话头,继续掏掏他的底细。
邻接着的木屋,却不是隔壁,只是这屋子有个屋角支棱在那房子的一面木壁上。鲁一弃再往另一边看看,也没有看到其他同伴,倒是看到另一边相邻的房子和自己所在的房子是屋角与屋角相搭。从这连着的三座木屋就可以知道,这寨子里的布局真的是一团糟,既不整齐也不美观,布局似乎也不合理。就算找个人都不便当,要东绕西转的。
傅利开尴尬地笑了笑,脸色扭曲得有些怪异。精明的他当然知道鲁一弃是什么意思,可是……
推开窗户首先是一缕阳光射入屋中,当他在阳光中调整好瞳孔大小后,再往外看时,已经不见了鬼眼三和盲爷。不过他倒是看到任火狂半搂着白胖的老女人进了与自己这屋子邻接着的一座木屋。
傅利开有些夸张地将鲁一弃拉到一边,趴在鲁一弃的耳边悄声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现在不能说,现在说了,我很快就和那胖老娘们儿一样了。”
木屋的窗户是一块用圆木皮拼成的掀板,鲁一弃从最下端将窗户推开,然后从旁边的缝隙往外看去。
傅利开将鲁一弃拉到一边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停住了脚步,他们都在盯视这两个鬼祟的人。鲁一弃从大家的动作就知道,刚才大家都在注意他们的对话,而且柴头这样夸张地将自己拉到一边,也是别有用意的。他们两个耳语时,鲁一弃可以感觉到柴头那对大小眼瞄出狡狯、锐利的精光,瞬间便将其他人的表情动作尽数收入眼中。
思绪突然安静下来,鲁一弃顿时意识到自己这些人都被单独分开了,于是他赶紧跑到窗前,想看看鬼眼三他们是往哪间屋子去的,有什么事情的话也好迅速联络到。
鲁一弃本来要走到最前面去的,可是在经过盲爷身边的时候被盲爷一把拉住。盲爷先没做声,等听到前后的脚步都和自己距离在十步以上了,这才贴近鲁一弃小声说道:“大少,瞄准那女人,她步子里有硬声,路数有点像江湖上的‘铁底留痕’。就是用鞋底暗藏的硬器直接在地面土石上留下特有痕迹,就算雪被扫平,坠尾子的人只要扒开雪面,照样能寻着痕迹。”
女人们走了,屋子里就剩下鲁一弃,他的在火炉前的一个大木墩上坐下,浑身像虚脱了一般。女人们的这番折腾让他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滋味很怪,整个身体绷得紧紧的,心里却虚得发慌,说不出是舒服还是难受。这样的感觉他以前也偶尔有过,但绝对没有今天这样凶猛强烈。
见鲁一弃许久没有答话,盲爷又说道:“那姓傅的人很奇怪,他应该是把子好手,却好像在藏掖着些什么。”
鲁一弃好不容易才气喘吁吁地从两个女人怀抱里挣脱出来,用刚才混乱中鬼眼三塞给他的一把银元把这两个女人打发了。女人边披衣服往外走,边相互逗笑着,都说对方看着草儿嫩,舍不得下口。
“是呀。”鲁一弃从思考中回转过来,既然说到了柴头,他正好想找人帮他揣摩一下这是个怎样的人,于是压低声音说道:“这傅利开,我真有些弄不懂,他有时候像个高手,细心而缜密,有时候又像个小丑,贪婪又好色。本事明明是鲁家招法,却又不承认是班门弟子。”
一时间,鲁一弃被挤得晕头转向,都不知道怎么就进了一间暖和得发出汗味的木房子。跟着他一起进屋的两个女人脱去半披的棉袄,用只穿着肚兜的白身子把鲁一弃抱得浑身发烫,汗一下子就淌了下来。
“不,大少,要我说他是个高手那是明面儿,贪婪像装的,好色我却没见到。也许是我眼瞎看不到,可大少,你瞧见了吗?”盲爷低声而又急促地说道。
老女人往任火狂那里一跑,身后那一大群女人就像是放食的鸡群,叽喳着往鲁一弃他们这里涌过来,将这几个男人团团围住。
“我?”鲁一弃仔细回想了一下,真就没什么事实说明柴头是贪婪的,都是从他自己的言语中得出这样的结论,“夏叔,那天在金家寨逃出时,这柴头竟然拉住个女人一起跑,怎么都舍不得丢掉。”鲁一弃每想到这,就觉得柴头这人又好气又好笑。
鲁一弃看着白胖的老女人,心说:“这就是水大娘吧,真枉为了她那水冰花的名字。”
“那这女人呢?”盲爷问。
任火狂一看到这个白胖娘们儿,咧开嘴巴笑了,他的铁匠挑子由横变直,奔着那老娘们儿就颠呀颠地过去了。老娘们儿一见到任火狂,那张凶狠的脸也咧嘴笑了,肥硕的胸脯也颠呀颠地过来了。
“死了,被射死了。”
一个年近五十的白胖娘们从一间木头大屋摔门跑出,嘴里还在嚷嚷着:“吵什么吵,这么一大早就不消停,开春让那帮臭男人压死你们。”
“哼哼,‘活盾奔’,最早是关外‘搏兽派’的招法,后来被关外土匪们常常采用的逃跑术。‘搏兽派’围捕野兽时,都随身带一小活物。如果遇到大兽得不了手又脱不了身时,就放出活物把大兽引走。后来发展为逃避敌人时都拉带一个人质,以便在逃跑过程中扰乱对手追逼的招法,而且人质还可以用来阻挡攻击。”
丛氏兄弟和傅利开很快被女人拖扯着消失在屋群之中。剩下许多女人都站在那里,她们没有继续往大门口来,只是嘴里一边大声吵吵着,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大门口的这几个人,就像看着几个怪物。
听完盲爷的话,鲁一弃首先发出的感慨是自己见识太少了,这江湖上的种种技能,不是书本可以囊括的。
任火狂没有马上进寨子,他在寨门口站住,横着的担子依旧将鲁一弃他们三个挡在身后。
“夏叔,但他好像挺关心我的,那夜你们都不见了,后又突然出现,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用大锯护住我,自己倒是不管不顾。”鲁一弃心里总认为柴头是班门弟子,说话也多少向着些他。
丛氏兄弟跑进寨子一阵乱喊,喊出一大群头发蓬乱、睡眼惺松的娘们,她们半披的棉袄、歪斜的肚兜掩不住跳动的肉。女人们一下子就将前面三个人围住,在说笑叫骂中拉扯着丛氏兄弟和傅利开。有几个女人身上的棉袄落到地上,于是刺眼的雪地里又出现了另一种刺眼的白。
“下三滥的招儿,他这样做不是要护着你,如果真是有危险出现,他这样做其实是在告诉杀手,你才是真正重要的人物,袭击的目标应该是你。”盲爷说这话时,嘴角恨恨地喷出些白沫。
寨子的门虽然开着,却很冷清。一是因为他们来得太早,温柔窝里一般都是有晚没早的;再就是这种季节钻林子的男人都出山回老家了,只有那么少数几个今年没什么收成的或者收成在几天里输得差不多的还留在这里。在这里猫冬过年不用在乎有没有钱,像过年这样的大节是这些苦命的女人最容易感到悲凄和孤独的时候,一个男人不回老家陪老婆孩子过年,却在这老林子里陪着相好,这相好的女人还能多要求什么?
鲁一弃懵了。
任火狂的脚步始终没有变,在靠近寨门的时候甚至放慢了。他将铁匠挑子横搁在肩上,这样就将鲁一弃他们三个都挡在背后。
“你们嘀咕啥呢?快点,要到顶了!”前面传来水大娘的叫声,这叫声中竟然带有小姑娘才有的欢快。
跟在他们背后的是傅利开,他努力保持自己的矜持,但是从他脚步移动速度和手臂摆动频率可以看出,他走得倒不比跑得慢。
“啊!没有绕坡走?”盲爷明显一愣,怎么刚才没发现这个错误?不知道是因为脚下的厚厚积雪让他觉察不到坡度,还是自己光顾着注意女人的脚步和帮鲁一弃分析柴头了。
寨子大山坳小,下了坡,几乎就到寨门口。丛氏兄弟跑在了最前面,他们的脚步有些跌撞,就像是渴极了的旅人突然看到了水源一样。
接近山顶的地方,没有树木,坡度也很缓,是个呈馒头形的空地,而且明显可以感觉出积雪下是枯草。听到女人的叫声,后面的人都逐渐加快速度跟了上来。
“哦!”这话让鲁一弃的脑筋一跳,有些记忆迅速被勾起,疑惑的阴云从他眼中飘过。如果是这样的话,在那浓烟笼罩后的小镇里,这傅利开又是如何能够辨别方向,将大家带出来的?
鬼眼三是最早越过山顶的,于是他看到一瓣月牙子,在大片墨绿的林子上方悬挂着,显得分外洁净清亮。
傅利开接着话头说道:“这金家寨还算好了,昨天烧掉的那小镇,那里的木房子还要没规则,经常是在冬天来之前随便一建,到春夏季外头木材紧张时,他们就连屋子都拆了卖了,自己搭窝棚住,然后赶在冬临前再随便一建。所以他们每年都住新房子,地点方位也每年都变,今年你认了一家门儿,第二年你再来就不一定能找到了。就是我们老在这里混的,去那里找人也一样要打听。”
后面的人也都越过了山顶。刚过山顶,傅利开就指着不远处的林子,得意地说道:“看!红杉林!”
从鲁一弃失望的眼神中,任火狂看出他没有寻到什么特别的东西,这也在任火狂的意料之中:“这里本来人迹就稀罕,再加上山林围绕树掩雪盖,根本没必要讲究方向位置,更谈不上风水局相。只要出路顺畅,没雪崩石塌的危险就是好地界。”
山顶的风大得多,这样的夜晚,没谁愿意站在光秃的山顶吹冷风,这里连能够稍微挡挡风的矮树丛都没有。于是大家都有些迫不及待地缩着脖子拢着袖子往坡下走。
鲁一弃在那里指指画画的,旁边几个人都没有出声打扰,也没有惊讶和诧异,但是眼中都隐隐透出一种崇敬之意。此刻的鲁一弃点画山河的动作,在初升旭日的映照下真的有种神人般的气势。
他们往下走的步伐都不大平稳,也许是下坡路比上坡路难走,也可能是他们都各自有着什么心事。特别是盲爷,他的脚步不再轻盈,眼白子连续地在翻,脸颊上的肉也不住地抖,嘴里一直嘟囔着:“怎么没绕坡?怎么没绕坡?”
不过此时鲁一弃可以肯定一点,就是这里不是他要找到“母性之地”。感觉告诉他,就算这里住着再多的女人,它都不会是建有宝构的地方。
绕坡是很难与对家打照面的,就算明碰了,上下都可以避。可是他们今天直翻过山,山后又是一块空地,如果这里突然出现对家的埋伏,他们就全敞在坎面中。
寨子里全是小木屋,屋子搭建得很是杂乱。站在山坡上的鲁一弃仔细打量了一下屋子的排列,并且以拇指、食指和小指做成一个手势,用刚从《班经》中学来的寻局辨相技法,在那片杂乱的屋子上正反左右地度量一番,结果一点局相规则都没寻到。
下坡的空地才走了一半,盲爷担心的事果然来了。一声尖利的鹰啸从背后的山顶越过,并且随着山体的坡度一个斜线滑下。这声鹰啸余音未了,又两声同样的鹰啸响起,由左右的坡上斜插而出,从鲁一弃他们的头顶交叉而过,就像是在空中打了个叉叉。
防风林木的里侧还有用粗大原木围成的高大栅栏,这是用来防野兽和其他比野兽更凶猛的动物闯入的。在这深山老林里,野兽是闯林子的男人们追逐捕捉的对象,而女人,却是男人和野兽都会追逐捕捉的对象。没有很好的攻击能力,就只好加强自保了。
空地下方不远处的树林边有三堆火焰腾然而起。
金家寨比鲁一弃想象中更大、更周全。寨子的外围是两圈树木,这是很好的挡风墙。那些树十分高大,树龄都在五十年以上,应该是将这里原有的整片林子砍掉,有意留下两圈林木用来防风。
“快退回去!”任火狂对火光是极度敏感的,火堆的焰苗才刚刚蹿起,他就低沉着嗓子喝喊一声,然后迅疾地回身往山顶奔去。
难寻规
还没等其他人都转过身来,奔逃的任火狂已然停住脚步,因为他发现山顶上也有一些他熟悉的东西,但不是火焰。
这里有高人,这里不是女人聚集地这么简单,房子有阳光照射是好事,房子相互隔音也是好事,但要能将许多好事都摊上,就必然需要一个建房高手的巧妙设计。
关外奇工最熟悉的不外乎这几样:火焰,不同的器物材料需要不同温度的火焰;钢料,根据不同的钢料制作不同的器物;还有一样就是在适当温度火焰中用上好钢料精心制作而成的绝好成品。
鲁一弃从窗户和房门处对其他屋子进行了一番辨查,于是又发现一个精绝巧妙的现象,就是此处太阳运行的轨迹。这寨子在山坳之中,周围有山有树林。但太阳从地平线钻出开始就一直高过山峦和树林组合成的弧形,然后由低到高,再由高到低,始终将阳光的温暖布施到寨子里的每一间木屋,直至落山,而寨子中杂乱的屋子相互间也不会阻挡。
山顶上就有这样的一些绝好成品,那都是钢好、刃薄、形利的好东西。这些东西都肆无忌惮地暴露在雪地中,仿佛是嗜血的魔牙一般,反倒是握住这些东西的人看不太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