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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隐居在大兴安岭的鲁班后裔

盲爷在做贼王的时候没少听到这样的声音:“我们赶快离开这里,木材被引燃了。”

这句话提醒了盲爷,他听到了一些刚才没有的声音,轻微的“毕剥”声。

对这句话反应最大的是拿大锯的人,他是靠这山林吃木材饭的,知道这样一个大料场燃起来会是什么后果。轻则小镇全完,重则整个山林都要被毁了。

其他人也在搜索,却不是像鲁一弃一样去感觉。比如那使钢钎的铁匠,就正在闻味道。他做手艺整天都要和火炉子打交道,所以鼻子对火烧火烤的味道特别敏感。此时他就闻到了一种烧烤的味道,但也不是十分肯定,便开口问了一句:“大伙儿瞅瞅,是不是什么明苗子燃了?”

于是大伙儿赶紧捡拾自己的东西往外逃,但顷刻间小镇已经笼罩在一片烟雾之中,连方向都辨认不清。

鲁一弃没说话,他的感觉在搜索,搜索刚才“五重灯元汇”中心的那件好东西。这东西还在附近,因为他隐约觉得这里还淡淡地飘忽着那种灵动气息。

“快跟着我走!”拿大锯的人喊了一声,然后他用一件铁器敲打起锯条来,边敲边领头往一个方向跑去。是得快走,否则不被烧死也会被烟雾呛死。

拿钢钎的人从一个刀手的死尸边捡起一把刀,正反看了下说道:“明厂卫大解腕刀形,东吉百淬钢,刀把麋鹿皮丝,锻铸时间八十五年到九十年之间,是‘明子尖刀会’用的兵刃,这个组织匿迹已经好几十年了,怎么又冒了出来。”

烟雾弥漫看不到人,但是大家都听得见那敲击的声音,此刻那声音就如同引路的仙乐一般,带着这群人走出眼不能见的地狱。

刚才还热闹非常的一个大集市现在变得一片死寂,破锅破罐还在那里摇摆晃荡着,发出一些单调的声响,破裂了的棚布被风刮出些许“哗啦啦”的声响。

当他们这一行人登上旁边的小山岭时,小镇已经烧成一个巨大的火场,冒出的黑烟掩盖了整片天空,让站在山岭上的这些人无法看清天空的颜色。幸亏这小镇子周围挖有防火沟,这大火才没有蔓延到山林子里来。

围住鬼眼三的刀手也都扭头就跑,快得就连鬼眼三旋飞出去的雨金刚也只能追到一点。伞骨的尖刺在其中一个刀手的肩头挑出一个血花便飘落在地。那刀手飘洒着鲜红血滴的身影像只惊飞的雀子,消失在一个巨大的木堆后面。

可奇怪的是,这场大火从燃起开始,镇子中竟没有一个人跑出,也没有呼叫的声音,刚才赶大集的那么多人似乎一下子都消失了。

盲爷的盲杖刚刺透一个刀手的脖颈,就被这个临死的刀手紧紧抓住,一时半会儿没法子抽回。这是另一个刀手最好的攻击机会,但还未等那刀手的刀带起些风声,一颗子弹已经钻入他的眉心,将他狠狠地击倒在地。其他的刀手眼角一瞟便清楚局面状况,于是脚步倒纵,几个大跨步就都逃到一排木屋背后。

事情诡异便预示着其中有危险,所以此地不宜久留,与危险拉开距离是最明智的选择。

围住铁匠的几个刀手离这边最近,看到这情况,最先奔逃开去。

连续不停地翻山越岭是很劳累的,这些在鲁一弃的身上表现得最明显。气喘吁吁的鲁一弃终于决定休息一下,倒不是自己的体力跟不上,而是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搞清楚。

当鲁一弃射出第五颗子弹的时候,刀手们如惊逃入林的猴子,用近乎疯狂的速度移动着。

首先他要了解拼着性命来帮助自己的是些什么人,又是为了什么而来的。

此刻鲁一弃腰间驳壳枪已经掏出,保险已经扳开,于是子弹一颗颗准确无情地射出。首先被制止的就是追逼两个毛茸身影的那几个人,每一枪都击中眉心。

铁匠看上去五十岁左右,身材不太高,一副黑油油的脸膛,从他单薄的外衣可以看出他的强壮。“任火狂!”听到这名字的时候,盲爷明显地一愣,而鬼眼三更是“噢”了一声,从他们的反应鲁一弃知道这个铁匠在江湖中肯定很有名气。但另外三个人却没什么反应,他们早就认识这铁匠,就和认识其他靠山林讨生活的人一样。并不知道他的什么江湖名气,也没见过这铁匠有什么过人之处。

那两个人又要抱原木,但刀手们不再给他们机会,那五重排列的杀人阵式中分出了一小部分往这二人这边围拢,几朵刀花一起朝两人兜头罩落。

任火狂告诉鲁一弃,他和鲁家的鲁盛义是好友,曾经在山东沫台河建“木架铁顶镇魔幢时,一起出生入死。那次幸亏鲁盛义帮他挑了脑后筋中的“十足白刺蠕虫”,这才免了他为人所控最终全身瘫痪之灾。他也见过鲁盛孝,所以认得班门“弄斧”。

原木落地,木屑乱飞,刀手稍微散乱开来又各自回到位置。

拿大锯的那人是个“柴头”,也有叫“拆头”的,其实就是木材交易的中间人。他们将山里出来的原材稍加修整,然后分类别、分档次卖给别人,甚至像刚才集市上那样分成小块称着卖。

刀手们还没有动,那两个毛茸茸的身影就又动了,他们已经没有了斧头作为武器,所以他们两个合力抱起一根坛子粗细的原木。两个人的动作极其一致,他们将脚尖、膝盖、胯、肋作为支点,两下就将原木架到了肩头。原木被横着扔了出去。

“柴头”叫傅利开,他是个精干的中年人,身材高大修长,可是一张脸却很是猥琐。五官明显是不对称的,一只眼睛正常,而另一只却眯成一条缝,但这一大一小两只眼中透出的光却是精明狡狯的。

原木的洪流虽然凶猛,但持续的时间却极短。所以场面稍稍平静些,没受伤的刀手便立刻卷土重来,眨眼间排列成一个稍小的五重阵形,一个和刚开始围袭时同样严密的阵形。

他说他不认识鲁家任何人,也从没有见过真正的“弄斧”,但他认得“弄斧”。他师傅留给他一册《班经》和一张彩绘画页,画页上画的就是“弄斧”。师傅临终遗托,要他始终留在这个山林子里,等到拿着“弄斧”的人来,把彩绘交给来人,并帮着来人办成件事情。要是一辈子等不到来人,找一两个徒弟把这托付继续传下去。

从长柄斧子飞行的轨迹来看,不是技击高手的手法,但是从斧头飞行时挂带的风声判断,这两把斧头上蕴含的力道却是极大的。两个跃在空中的刀手落地了,跌在四散的原木中,他们没有被斧头砍到,而是被旋转飞行的斧柄砸中。

鲁一弃听了这话有些见到亲人般的激动,这柴头是鲁家留在此地的传人,也是真正的班门弟子。

扑向拿大锯的人的两个刀手也跌落下来,那是因为有两把长柄的斧子将他们逼了下来。斧子是从那两个毛茸茸的身影中飞出的,这种斧子有别于木工做活计的斧子,它的柄更长,有三尺左右,斧子头却不大,而且形状很厚实方正,这一般是用于伐木、劈柴这些粗活的斧子。

其他几个人包括任火狂也都“噢”了一声,他们也都比柴头自己更明白是怎么回事。

拿大锯的人左手一甩,一个圆盘状的物体朝扑向鲁一弃的刀手飞去。刀手已来不及阻挡或避让,圆盘直撞肋下,随着一声闷哼,刀手重重地摔在一根刚刚滚到他身后的原木上,一块圆盘形的红玉脂矮松木这才滴溜溜地滚动着停下来。

盲爷有些怪异地一笑:“原来也是班门弟子,怎么,你自己不知道?!”

此时西面围过来的刀手到了,其中一个高纵而起,对着鲁一弃扑了下来,另外两个则纵身扑向拿大锯的人。

“师傅从没说过。”傅利开说话的神情很是诚恳。

差点得手的刀手在大锯锯把的勒拉之下,仰面腾空摔倒,他手中已经刺入鲁一弃棉衣的刀尖也顺势往下划去。刀尖划破了鲁一弃的棉衣,也划断了他缠裹在棉衣外面的长布腰带。鲁一弃藏在腰前的驳壳枪一下子解放了。

“那你师傅贵姓?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怎会候在这林子里的?”任火狂的问话也很诚恳。

刀手们迅疾地跳跃奔逃,但仍有几个被卷入洪流。被原木撞压的刀手始终未发出惊呼和惨叫。因为袭杀过程中,这些声响会干扰到同伴,让同伴的袭杀变得迟缓甚至丧失信心。

“不知道,师傅将我从雪堆里掏出来时我还是个婴儿,他养活我长大,还教会我手艺,但只是让我叫他师傅,所以连我的姓都是取师傅的‘傅’字。没师傅就没我,所以他吩咐的事情,我会把命押上去做。”傅利开的话让盲爷很有感触,因为他也有着相似的经历和遭遇。

原木的洪流中,两个毛茸茸的臃肿身影在轻盈地跳动,他们始终踩踏在洪流起伏的最高点上,就像波浪尖上起伏的两颗松毛果。跳跃的两个身影不仅准确地寻找到波顶点踩踏跳跃,避免被卷入洪流,同时还在往洪流的边缘靠近。很快他们就选择到一个绝好的时机从容地离开了原木的洪流,踏到实地并迅速往鲁一弃这边奔跑过来。

“那你收徒弟肯定也有非同寻常的故事了?”盲爷所指的徒弟是那两个毛茸茸的人。

在大锯拉住刀手的同时,东面传来了一阵隆隆的轰响。这个热闹的大集上刚才下了一场火雨,现在又迎来洪流,是木头的洪流。小山似的原木堆塌了,一根根坛子粗细的原木轰然滚落,往饭棚子这边直冲而来。

“你说他们两个?他们不是我徒弟,只是伙计。只跟我吃饭,不学我本事。我还没到收徒弟往下传事情的年纪呢。”傅柴头回道。

刀手是被一把大木工锯的边把套住了脖子。握住锯子另一端边把的大手是有力的,从套中脖子的那一刻起,这手就没再前移,刀手前冲的身躯都没能将这手往前带动分毫。

两个毛茸茸的人其实是将毛绒兽皮里子的半长棉袄反系在身上,这样可以让他们的胳膊和腿脚动作更自如一些。两人是亲兄弟,穿杂色毛里子棉袄的是老大,叫丛得礼,穿纯褐色毛里子的是老二,叫丛得金。他们本来有亲兄弟四人,老三老四都在木场干活时被坍塌的原木堆给砸死了。这对于他们兄弟二人来说有断臂之痛,更是血的教训,于是刻意练就一把子好力气和在滚动原木上踩踏纵跳的绝技,所以当傅利开前去救援鲁一弃之时,他们两个便去砍了固定原木堆的粗麻索,落下木段子砸那帮龟孙。

刀尖不能继续深刺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刀手的上半身被拉住了,刹那之间竟然无法再前进分毫。但他的脚步仍在疾进,所以下身往前甩空,身体仰躺着摔倒。

任火狂知道“弄斧”为班门门长携带,但是班门的门长什么时候换成了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他感到非常惊讶。这也难怪,一则这山林中消息闭塞,江湖上的消息不怎么传得进来;再则,鲁家、朱门都不是实际意义上的江湖门派。就说朱门吧,他们的行动外人一般不会知道,像北平城、姑苏城里发生的事情,他们都会掩盖得十分到位,不让江湖人和官家觉出什么蹊跷。鲁家就更不会让人家知道发生的那些事和自家有关,秘行其事本就是他们的办事原则。

刀尖刺入鲁一弃的棉衣,却刺得不是太深,因为被一件硬物挡住。那硬物是鲁一弃藏在腰前,并用长布条腰带连同棉衣一同扎好的驳壳枪。

当任火狂心荡神摇地听鲁一弃他们三个断续说完一个多月中的经历,顿时对鲁一弃生出一种敬意。这个年轻人是他好友的儿子,论起来算小辈,但他现在是一门之长,而且身具真才实能,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能违背尊重别家门长的江湖规矩。要不然就算鲁一弃不见怪,免不得其他人会寻隙找麻烦。特别是当任火旺知道傅利开其实也算是班门弟子后,他就觉得这一点更为重要了。

众援手

倒是这傅利开没有把鲁一弃这门长当回事,因为他真的不知道这班门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门长是怎么回事。他只是清楚自己必须帮助这个年轻人去完成一件事情,这是师傅的遗愿。

刀手的刀继续翻转着,就如同一支旋转的钻子,往鲁一弃腹部钻刺进去。

任火狂很客气地问鲁一弃:“鲁门长,你来我们这野猫都不拉屎的地界肯定有事情要办,我当年承你家长辈之恩,今儿个你要看得起,我愿意帮着承担些粗重脏累的活。”

刀手的刀没有刺中鲁一弃,因为鲁一弃左手借助刀上的力量,停住了身形,并且快速往后退步,保持着身体和刀尖的距离。刀手是有无数次实战经验的,所以他在继续前刺的同时,迅速翻转刀身,然后再闪电般恢复原状,接着再翻转,再恢复,如此重复。鲁一弃捏住刀尖的手指只跟着翻转了一个来回就再也跟不上了,只能将手撤回。

还没等鲁一弃表示一下感谢,傅利开也开口了:“对,你的事情我也给帮衬着,赶紧地做完了,过后我也要离开这老林子,到外面的花花世界舒坦舒坦去。”

这样一个情形凭鲁一弃的身手已无法躲避,但是他有超人的感觉,可以看清极其快速移动的物体,包括此时刺来的刀尖。于是他提前伸出了左手,在预算出自己撞上刀尖的前一刹那,从两侧捏住刀尖。

听了这话,鲁一弃只得把满腔的感激之情化成一声苦笑:“我是想赶紧把事情办了,可我到现在连办事的准地儿都没找着。”

鲁一弃没有能力将脚步一下停止或将身形突然变换过来,只能眼睁睁地往刀手的刀尖撞上去。

这句话让铁匠和柴头有些沮丧,一直不爱说话的鬼眼三突然冒出一句:“老傅师傅留的画,兴许是个引儿!”

本来鲁一弃是打算跑到东面的原木堆那里,然后利用堆得像小山似的原木堆再和刀手们拖延些时间。但他还是慢了,东面包抄的刀手与鲁一弃正好打个照面。这种情形下,鲁一弃能做的只是将步枪对着刀手砸扔过去。刀手对这轻飘飘扔过来的长布包依旧是非常小心的,他没有接,也没有用刀磕挡,只是一个矮身让了过去。让过的刀手没有停住身形的前移,就连速度都没有减缓一点,手中的刀一挺,对着鲁一弃的前胸就斜刺了过来。

几个人都眼睛一亮,对呀!于是傅利开从斜挎着的大褡裢里掏出个粗布包,里外包裹了有三层。揭开那些包布,露出一本书,一本发黄的手抄《班经》。傅利开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一捻,翻开了几页,那中间夹着一页彩绘,画得非常逼真,和弄斧的外观几乎没有一点差别。

鲁一弃提着枪往东面快速移动,因为背后有木排房挡着,西面是铁匠横倒着的火炉子和满地的火炭、火苗。

鲁一弃将那彩绘托在手中感觉了下,纸张的分量挺重,韧性也很足,应该是加了细羊绒和油麻叶末的玉林密纸。而纸上散发的气息告诉鲁一弃,纸张的年份不长,不会超过一百年。

刀手们靠近不了那个暗红色钢钎舞成的圈,却可以靠近鲁一弃。又有两个刀手绕过钢钎,向鲁一弃逼迫过来。

先有纸,后有画,所以画的年份更短。但是鲁一弃还是从这彩绘上感觉到一点久远的气息,这是因为彩绘使用的彩料是老料,应该是元代留下的“宫绘彩”。元代的“宫绘彩”上色时需要用冰晶油脂调和,要不然上色后会干裂脱落。如果用其他油脂调和,那么色彩又会黯淡,不够鲜艳。可是再鲜艳的宫绘彩在十几年以后就会开始慢慢发焦变淡,如果保存方法不当,那颜色褪得更快。这页彩绘的颜色显然是鲜艳了些,而且从傅利开粗简的保存方法来看,它的绘制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十年。

烧红的钢钎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红亮了,但温度并没有低多少。此时拿钢钎的人已经被七八个刀手围在中央。

除了这些,鲁一弃再也看不出其他什么了,他将这页画翻来倒去细细寻找,却没有找到一点线索和异样。

依旧是一枪正中眉心,刀手倒下死去的动作很是好看,一个侧身的小翻,就如同戏台上老生摔跤的姿势。

疑初起

枪用布包裹着,所以拉不开枪桩,拉不开枪栓,鲁一弃便无法继续他的第二次射击。他只能拿起另一支用布包裹的枪,瞄准又一个从侧面冲刺而来的刀手。

一旁的任火狂没有看鲁一弃手中的画,因为这是人家门中的秘密。不过他倒是对傅利开手中的《班经》发生了兴趣。任火狂身上也有一本《班经》,那是鲁盛义送给他的,让他有时间研究研究,以后鲁家如需要会其中技艺的人帮忙,可以请他出马。

刀手还没来得及决定退还是进,就已经一个倒栽摔落在地。鲁一弃没有留情,一枪命中刀手的眉心。

现在他发现傅利开手中的《班经》比他的要厚得多,探头瞄一眼,字迹也比自己书上的小,这是怎么回事?

扑向鲁一弃的人马上后悔了,他面对了一件从未见过的武器。那是一个长形的布包,像是根差不多扯完了的布匹卷。有江湖经验的刀手不怕面对刀枪斧钺,就害怕面对未知的武器,因为他们不知道该用什么招法应付。

有人看出他的疑惑,坐在旁边树桩上的鬼眼三开口了:“任老,别瞅了,那是六工全本,我们的只有总则和一工。”鬼眼三这一个多月一直陪着鲁一弃,所以鲁一弃翻阅鲁盛孝留给下的《班经》时,他看到了,也知道了其中的区别。

两个刀手找到了这个破绽,当第二个半圆未完,钢钎才往下垂,他们马上腾身跃起,一个扑向鲁一弃,一个扑向挥舞钢钎的人。

“那他还说他不是班门弟子?”任火狂这些年一直都跟着那些闯林子的群落找活计做,早就认识傅利开。在这之前,他从没有把这个更像生意人的手艺人和班门弟子联系在一起,但是现在鬼眼三的一句话让他坚定无疑地觉得傅利开是真正的班门弟子。

火红的半圆是单臂持钢钎抡出来的,这样覆盖的范围大一些,对鲁一弃的保护也多一些。但单臂可以抡起钢钎却无法持住钢钎,因为钢钎太长太重。一个半圆结束,钢钎头也就跌挂到地面了。第二个半圆必须重新运力将钢钎甩起才行。

傅利开精明的思维马上意识到两个人的对话是针对自己手中这部书的,他不大整齐的脸有点发红,神情也变得不自然了。当他看到鬼眼三和任火狂疑惑的眼神以及盲爷警觉抖动的面部肌肉时,他急忙开口了,因为再不说恐怕就要有误会了:“师傅养大了我,就教给我些木工手艺,而且许多手艺平常还不准我使出来,他没教我认字,也没让我上学,这书里写的什么我都不懂。”

通红的钢钎再次挥舞而起,这次是一个巨大的半圆,因为那些刀手迅速改变了扑击的途径,他们放弃从正面攻击,迂回到两侧同时袭杀。但钢钎挥舞成的半圆基本可以将鲁一弃保护在中间,刀手们的这次扑击又告无功。

这样的解释合理,却也牵强,几个人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后面的刀手也发现了钢钎,于是腾身而起,这是要从烧红的钢钎上越过去。于是钢钎挥起了一个扇形,就像打开了一面通红的折扇一般。腾起的刀手知道自己钻不过这个折扇中的间隙,于是将手中刀在这扇形上一撞,硬生生将身形落了下来。刀与烧红钢钎撞击出的火星洒在了刀手的头上身上。

最终还是鲁一弃仿佛自语般地说了一句:“这画页我真看不出什么来,要是能到了那个母性之地,说不定可以找出点线索来。”

刀手停住、后退,是因为他的身前突然横出一根钢钎,一丈多长,烧得通红。还未与钢钎触碰到,他就已经闻到自己衣服棉布发出的焦臭味。

这句话才出口,任火狂和傅利开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金家寨!”

刀尖进入到鲁一弃的体内应该是轻松的,因为刀手的速度快、力道大、刀锋利。但是那刀手却戛然止住身形,并快速地往后连退两步。只有身手极好的刀手才能做到这点,他们在快速攻击时是会存留一部分余力的,这样才可以保证身形的进退自如。

金家寨,女人寨,寨主其实也是老板,是个挺能挺美的女人,名叫水冰花,方圆几百里都知道这个女人寨的水老板水大娘。她跟男人成亲才三天,男人就跟着叔伯兄弟闯关外,两年多杳无音信。于是水大娘一个女人家独走关外寻夫,这才知道男人才到关外就被伐倒的树木砸死。于是女人没有再回关内,她领着几十个寡妇和寻不到男人又回不了家的准寡妇,在这里寻了个山坳围搭了个寨子。寨子是个歇脚点,也是个温柔窝,林子里那些饥渴的男人可以在这里满足各种需求。

最前面的一个刀手的刀尖已经快抵到鲁一弃的后背心了,而鲁一弃距离他包裹了步枪的长布包还有几步距离,其实就算他已经将那长布包拿在手上也没用,这关头,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傅利开马上想到金家寨,是因为那个母性之地让他想到了那满寨子白肉肉的女人们,想到了自己好久不见的几个老相好,他不自然的脸终于露出一点暧昧的笑容。

鲁一弃不知道身后是怎样的情形,他连回头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因为杀气再次逼近,后面那群刀手已经从火雨中冲了过来。

任火狂之所以想到金家寨,是因为那里除了可以得到女人,那里还能获取信息,林子里所有的消息、新闻、怪事、地界、途径都能在那里得到。在林子里闯进闯出的男人是不会吝啬对那些相好的女人透露自己经历见闻的。

刀手离得很近了,鲁一弃已经可以听到护卫刀挥舞的风声。他想都没想就伸手搭住锅耳,手臂使力往身后甩出。随着热汤的泼溅和铁锅的破裂,护卫刀挥舞的声音顿时迟缓下来。

去往金家寨的路途遥远,几个人在茫茫的林海雪岭中蹒跚而行。任火狂挑着他的铁匠担子在前面领路,丛得礼和丛得金在最后,这两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把长柄斧子插在腰后,掰了两根鳞针松的大树杈拿在手上,一边走一边把身后的脚印扫平。丛得礼不时还用树杈敲敲旁边的小树,树顶上的积雪均匀撒下来,就连树枝的扫痕都辨别不出。

鲁一弃看到饭棚子前面的台子上搁着一锅油汤,那是送给买馍馍的人就着吃馍馍的。那汤不冒热气,但这不意味着不烫,当地人喜欢用厚厚的油面封住汤面保温。

天全黑了,他们还在山林深处,看不到一户人家。任火狂说照这样的脚程起码要到后半夜才能赶到金家寨,而且夜黑林密山陡路滑,不如找个地方休息一夜,明天起早趁着天亮赶路。

本来这阵火雨的阻挡应该可以让鲁一弃有时间从容奔逃到饭棚子,但是偏偏有两个赶在最前面的刀手避过了这场火雨,他们本就靠前,所以第二次火雨的袭击,两人只需低头纵步,挥臂遮面便躲了过去。

大家都同意了,于是丛得礼和丛得金找了一个丈把多高的刀削坡,二人斧子翻飞,不一会儿,坡前两棵大雪松被砍倒。雪松顺势搁在坡顶上,巨大的树冠就像座房子。丛家兄弟又钻到树冠底下,也就袋把烟工夫拉出了大捆的树枝,他们将树冠下方的枝条给清掉了。现在这两棵倒下的树真就像个房子了。

这样一番火雨下来,刀手已经没有刚才那样好受了,好几个人一下就燃着了。但这些刀手都是惯战江湖的老手,身上一着,便立刻前扑滚地将身上火苗压熄,滚地同时还能巧妙避让落在地上的那些火炭,应变能力极好。

鬼眼三在树冠下将积雪拍实,傅利开则带着丛家兄弟在外围用砍下的树枝插成个围栏,说是用来防野兽的。要有什么大兽子来了的话,过围栏时就会发出动静。

于是第二场火雨来临了,这次下来的都是燃烧着的火炭。雨点更密,更加难以格挡,而且这些火炭一碰就碎,化作无数火苗飞落而下,沾身即着。

鲁一弃也抱了一小捆树枝帮着递给他们三个,顺便瞅了一眼那围栏,没有任何规律和坎相,看来这傅利开真的像他自己说的,没有学过《班经》。

刀手们被这些滚烫的雨点阻了阻,但是他们却没有退,雨点一过,他们又以更快的速度冲了上来。

树冠下,任火狂将他的火炉子燃了起来,并从挑子另一边的藤筐里翻出一小袋红薯,在火上烤了起来。

落下的雨点是一大堆烧红了的铁器,有凿子、刀子、铲子、刨子,这些雨点虽然不是很多,却够大也够烫,刀手们虽然格挡有招,但是格挡之后,烧红铁器会迸溅出许多的火星,于是免不了头发衣服烧焦、脸面脖子遍布燎泡。

北方山林的夜黑得快,不一会儿,林子中只剩下这两颗大树冠下隐约有跳动的光亮。北风呜呜地叫唤了起来,就像是鬼嚎,时不时还将一些积雪从树顶上扫落,发出瑟瑟的响动,就像是什么脚步在慢慢接近一样。

刀手的身手都不错,他们不愿意被这样的烫雨淋到,于是都挥刀格挡。一时间到处火星飞溅,焦臭漫溢。

鲁一弃他们几个挤在树冠下,围在火炉子边,吃着烤红薯,倒也没感觉出林子中的夜有多少寒冷,更没有被外面的响动惊吓,这里都是些走江湖和闯林子的高手,他们能够分辨出响动由何而来。

再没有人可以护住鲁一弃了,依照这样的速度,鲁一弃根本走不到饭棚子那里。几个刀手已经呈半圆形朝鲁一弃收拢,就像是一群豺狗即将扑到一只羸弱的猎物。但是,就在这个紧要关头下雨了,下了一场又硬又热的雨,而且有幸沐浴到这种甘霖的只有那些刀手。

鲁一弃一边慢慢咬着红薯,一边用眼角余光逐个打量其他人。可以看出,他们要么是不讲究的人,要么就是真饿了,都把个烤红薯吃得津津有味。

盲爷在饭棚子里,却没有想到将那步枪扔给鲁一弃。他只是迅疾地冲出饭棚子,将盲杖抖成一条黑色毒蛇一般向那些刀手阻杀过去。前面的刀手让开了盲爷,后面的刀手却缠住了盲爷。于是追击的继续追击,纠缠的开始了纠缠。

但鲁一弃还是看出些异样,一个就是盲爷,他吃着红薯,却明显没有尝到红薯的味道,样子像在思考些什么,又像在聆听着什么。

鲁一弃将一支驳壳枪藏在了棉衣里面,此时要掏出来很不容易,另一支驳壳枪在鬼眼三背囊里,但此时的鬼眼三根本没机会掏枪扔给他。还有两支步枪在饭棚子里,分别用两块暗青色的粗布包缠着。鲁一弃回奔的目的就是要拿到这两支步枪。

鲁一弃看出的第二个异样却是明显的,鬼眼三在咬嚼着红薯,大概是太烫了,他呲牙咧嘴哈气吐舌地。鲁一弃开始也没觉出些什么,但是当他眼光扫过的瞬间,他仿佛看到了两个字“可疑”。于是,他将视线又退了回来,这次他看清楚了,那是鬼眼三又在向他打口形,那几个字是:“当心,人可疑!”

鬼眼三和追击的刀手接上了手,但是他的一把雨金刚只能拦住两个,其他刀手绕过鬼眼三继续往鲁一弃这里追来。

鲁一弃没有回应,他可不会含着满口的红薯做怪样,他只是朝那只能看清黑暗的眼睛用力眨了下眼皮。

刀手们动作快,这是因为他们是有计划的,有目的的。而且他们不会顾及那些四散奔逃的人,为了扫清拦路的障碍,他们毫无顾忌地将拦阻到他们攻击路线的人砍倒。

夜深了,周围一片黑暗,任火狂在大家睡觉前将火炉子用炭捂成小火,可现在,炉子里连点火星都看不见。

鲁一弃走不远,鬼眼三便也走不远,他始终将鲁一弃护在自己身后,他要在危险和鲁一弃之间竖起一道保护墙。

一声“毕剥”声传来,鲁一弃从警觉的睡眠状态中醒来。外面的风已经不刮了,周围一片死寂。

刀,就算再美,终究是要在杀人时才能体现它们的价值。鲁一弃的动作明显没有那些刀手快,而且场面一下就混乱了,四处奔逃的人们阻碍了鲁一弃快速退逃的脚步。杀人的刀顿时就逼近了他。

这隐约的一声,鲁一弃开始以为那是火炉子里火炭发出的跳跃。随即又有一声传来,很清晰,却没见炉中火星溅出,而且可以听出,声音的来源比那火炉子要远得多,好像是在外面树枝围栏那里。

人群乱了,从中闪出十几个手持利刃的人。那些利刃是非常标准的明式护卫刀,刀的前段圆宽,后段窄直。持刀人的动作很一致,握刀的手很稳,在阳光和雪光的映照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刀身上优美的纹饰。

这声清晰的“毕剥”让周围显得更加寂静。鲁一弃感到奇怪,怎么睡在身边的几个高手没有一点反应?他此刻才感受到,一个人独自面对危险才是最恐怖的。

“快走!”这一声是对跟在身后的鬼眼三说的。鬼眼三也马上反应过来,但他没有马上动作,而是等鲁一弃退到他身后以后,他才往后退,边退步边提着雨金刚警惕地戒备着。

鲁一弃慢慢回头,慢慢抽出压在身下的驳壳枪。

鲁一弃不但止住脚步,他还马上往后退,因为他意识到那些血气、刃气、杀气由于他的接近而越发旺盛起来。

树冠外面有个摇晃的巨大黑影,就如同一个黑暗的恶魔在张牙舞爪。黑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摇晃着一点点往鲁一弃这里靠了过来。

鲁一弃还发现,那些怪异气息的分布是有一定规律的,是《道藏精华》中提到的“五重灯元汇”。大年份的古物就好比一柱灯元,而周围却暗布五重二十五处杀人的武器,这就像是撒了谷米后的倒扣藤箩,在诱惑着雀儿,等待着雀儿进入。

鲁一弃躺着,不敢有大的动作,只是悄悄将手中的枪机保险掰开,悄悄地将枪口对准外面的黑影。因为不知道黑影是什么,要害在哪里,所以他又将枪机掰在连发的位置上。

一直走到很近位置,鲁一弃才突然发觉不对劲,在那灵动气相的周围还四散分布着其他怪异气息。这些气息很寒、很冲。之所以怪异,是因为它们与鲁一弃感受到的古玩气息大不相同。这些气息中更多的是血腥的味道、危险的味道、杀戮的味道。这些味道只应该在杀过人的武器上才会有,应该叫做血气、刃气、杀气。

旁边的高手仍然没有反应。于是鲁一弃左手轻轻地探向旁边,这个位置是盲爷靠着睡的地方,他摸空了,没有人!鲁一弃将蜷缩的左腿往外面探了探,那里本来有鬼眼三睡着,鬼眼三的习惯总是要将鲁一弃护在安全的里侧,可是现在他也不在。

鲁一弃急切地走出了饭棚子,拨开人群往那气息来源走去。可他只关注到好东西的灵动气相,而疏忽了其他一些东西。也是由于那气相太盛,才将其他应该注意到的东西掩盖了。

黑影已经到了树冠的旁边,已经可以听见它扫拂树枝的沙沙声。鲁一弃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岩石,右手中稳稳地端着驳壳枪。

在这种白山黑水的险恶之地,出现这样大年份的古物,很可能和鲁家藏宝的暗构有关系。

突然,一声吼啸声传来,那吼啸很嘹亮、很尖利,就像一把刺破山林寂静的利剑。同时,吼啸声中还夹杂了一种“嘎嘎”的怪响,就如同恶兽磨牙,鬼嚼人骨一般。

鲁一弃在人群中感觉到一种少见的灵动气息,绵长不断,层层叠叠,腾跃不息,每一次的起伏都强劲有力。隐约在黄灿的气息中还夹杂着暗青色的光泽。很难判断这是什么绝好宝贝,因为气相上看像是物中有物。但不管外物还是内物,年份都会在千年以上。

吼啸声持续的时间很短,怪响却一直都在延续。但很快,吼啸声再次响起,刚刚的间断像是换了口气。

盲爷没站起来,但他也停止了咀嚼,侧耳从周围的声响中搜寻异常。

黑影愣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了,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然后上身猛然一沉,趴在那两棵倒下的雪松上,并极力地试图从茂密的树枝和树干狭小的间隙中钻到树冠下面来,沉重的身体压得树干吱呀怪响。

鬼眼三见一弃站起来,赶忙咽下口中塞得满满的粉条,也站了起来,并随手提起身边的雨金刚。

就在此时,又有两声吼啸声加入进来,与前面的吼啸和怪响和在一处,再加上山林的回声,有先有后,层层叠叠,长久不息。

鲁一弃突然放下手中的面碗站起身来。

突然发生变化的吼啸好像是惊吓了黑影,它猛然往前一扑,“嘎巴”一声脆响,将一根雪松压断。但黑影扑断雪松之后马上回头,直往山坡下滚扑而去。庞大的身体极为迅捷,转眼间就消失在黑乎乎的林子深处。

鲁一弃没有喝酒,他扒拉着一大碗酸碱子面,面条虽然扒拉得很快,其实到嘴的并不多。因为他样子像在认真吃面,注意力全都放在周围过往的人身上。斑斓的玉石“弄斧”挂在他胸前晃悠着,并不十分引人注目,但该注意到的人,一定不会错过。

有人在鲁一弃的头顶崖坡上出现,是丛氏兄弟。两兄弟直接纵身跳下,落在雪团之中。鲁一弃从树冠下钻出来时,丛得礼刚好燃起火把。借着火光,他们看到傅利开站在旁边的斜坡边,不自然的脸上布满了疑惑,嘴中还不住地在喃喃着:“怎么会?怎么会?不可能呀!”

其实鲁一弃那天让往东北方向走,鬼眼三心中是极其矛盾的,往西往东,可以绕个弯儿继续往沧州行进,他就有机会找到韦经道帮他除了虫卵。现在是往东北方向走,他活命的希望就渺茫了。开始几天,每到夜里他就让盲爷用“天湖鲛链”将自己捆绑起来。但奇怪的是,体内的“三更寒”虫卵一直都没发作,甚至连点发作的迹象都没有。于是他很开心,而且越来越开心。

不用说,吓走那大兽子的声音是这三个人发出的,也不知道柴头用什么划刮大锯的锯齿才发出那样“嘎嘎”的怪响。

鬼眼三笑吟吟地喝了口酒,最近这些日子他特别开心,因为他身体内的“三更寒”虫卵还没有发作,也因为这些天他在林子中轻易就掏了几座墓穴,成了一个不小的财主,让他们三个可以衣着光鲜有吃有喝。

鲁一弃没有问柴头因为什么而疑惑,因为他自己的许多疑惑还没有人给他解释。鬼眼三和盲爷哪里去了?任火狂又到哪里去了?

玉牌上每行文字的前面都有一个符号,这些符号很容易就辨别出是八卦的爻形。鲁一弃找出巽位,太极八卦中的巽位代表东南方向。但是在先天阴阳八卦中却代表东北,这概念现在很少有人懂。其实鲁一弃也不知道,但一见到这个巽符,他脑中就立刻显现出东北的概念。于是他着重分辨这一行的文字符号,最终也就认出“金”、“黑”、“母性”这样几个字,而且从文字位置上看,这母性二字应该是在最后的地名上。但三个人在山林里转悠了好几天,始终未发现和这几个字有关的地名和建筑。

“谁?”丛得金突然一声断喝,随即矮身形,将长柄斧子横在胸前。丛得礼将右手中持着的火把头一下子插入雪堆,灭了光亮,左手随即也抽出斧子,如一只警觉的豹子一样戒备着。

最近这段时间,鲁一弃研究了和《机巧集》一起掏出的那块玉牌,但是上面的文字真的很难看懂,而且这些奇怪的文字并没有像前几次那样在他脑海中重新组合,他只能凭着自己对各种古文字和符号的了解逐个去破译其中的意思。

傅利开的动作显然没有他的两个伙计迅速,戒备的状态也是漏洞百出。他站在那里像个大字,双手伸着,右手锯子横在鲁一弃面前,虽然这样可以帮离他三步远的鲁一弃拦挡着点,而他自己却成了门户尽开的目标。

这个偏僻的镇子再往北就是一条犹如黑龙的大江,而且离着这里不远,曾经是满人祖先聚居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鲁一弃感觉不能再往前走了,因为他很不舒服,那种滋味很难形容,就像是遇到凶险前的预兆一样。

南面的一棵大雪杉背后鬼魅般地闪出两个瘦长影子,一个是像盲杖一样枯瘦的盲爷,一个是像盲爷一样细长的盲杖。盲爷有些微喘,像他这样有极好轻身功夫的人,这样微喘应该是奔跑好长一段距离后才会出现的。

到达大兴安岭中的这个小镇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这一路他们翻山越岭钻林子,乘过马车、雪橇、冰耙犁,已经算是很快了。可鲁一弃感觉背后始终有对家在追赶。

丛得礼重新在火炉子里将火把燃着,火炉子微弱的火星很快就在这木头枝干上燃得很旺,看来要不是这木头枝干上涂有什么特殊油脂,就是这木头的材质中有特别易燃的成分。

鲁一弃的想法是缜密的,但有一点他没有想到,正是因为他选择了东北方向,对家才停止了追杀。只两天时间,朱家飞信便传遍东北方位的冰风堂、黑流堂、白林堂及其属下所有坛口,飞信中具体描绘了鲁一弃三人的面相特征,严令各处盯住三人,具体行动待门主下一步决策。

鲁一弃再次打量盲爷时,盲爷已经不喘了。他的一身黑衣依旧如同这深山老林的黑夜一样黑,没有一点雪痕。

盲爷的表情是愕然的,鲁一弃突然改变路径他似乎也十分地不情愿,好像破坏了他什么计划,让他浑身难受,脚步与背着鲁一弃的鬼眼三相比,显得十分地艰难。

一张油光发亮的脸从距离盲爷十几步的矮杂木后面冒出来,是任火狂,看得出,那满脸的油光是汗渍。终日在火炉子前干活的铁匠平常时耐热不易出汗,可他怎么会在这么个天寒地冻的黑夜里满脸是汗?

鬼眼三默不做声,思忖良久,终于咬咬牙,恨恨地一跺脚,往布满积雪的山坡上走去。

最后出现的是鬼眼三,他的身影是从南面的林子里缓缓走出来的,和盲爷是同一个方向,并且十分小心地跨雪窝、绕雪堆,就像是饭后散步一样。他的步态很奇怪,一直都低着头,也不出声,像个丢了魂的人,又像个没有面目的鬼。要不是他的手中还提着雨金刚,背上还背着一支步枪,鲁一弃肯定会将手中的枪口对准他。

“对家很快就会发现吴副官他们不是正庄,随后就会集中人马全力对付我们。对家有理由认为我们会往西与吴副官他们会合;也有理由认为我们抛出吴副官他们一行诱他们往西,而我们实际掉头在往东;当然,他们更有理由想到我们会往北去寻离这里最近的土宝。所以这三条路我们都不能走,只有往东北方向寻小道走,才能摆脱对家。”

鲁一弃的眉头皱紧了,他开始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太够用了,一瞬间太多的疑问和不解如同蚕丝将他包绕起来,撕不开理不顺。

鲁一弃咳了一声,这次没有咳出血来。

傅利开的大小眼随着火把火苗的扑烁而闪动,在几个人身上扫视一遍后,他极不自然地干笑了两声:“你们哪儿去了?都梦游呢。”

“对家铁鹰云虽然厉害,但他们不会只动用这样一个坎面来对付我们。但对家开始肯定没想到我们会分两路走,要调动再多力量已来不及,只好将现成的坎面兵分两路截杀。所以是吴副官他们诱走了对家其他什么坎面,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吉凶如何。”

盲爷脸颊上的肌肉牵抖了一下,阴沉沉地回了一句:“我在那边拉了泡屎,你要?”

鬼眼三和盲爷都听清了一弃的话,但是他们都不能理解,于是站住没动。

鬼眼三在盲爷身后停住脚步,抬起他垂着的头,毫无表情地说了句:“我也是。”

鬼眼三背着鲁一弃,盲爷在背后托扶着,他们翻越了面前的山峰。终于来到官道上的三岔口,才在岔口站住,昏迷的鲁一弃突然醒了过来:“不要走官道,往东北方向寻小路走……”

“哈哈!”任火狂笑了,似乎笑得还挺得意的。“我还以为只有我吃了红薯屎来得快,原来你们也和我一样。”

铁鹰在继续砸落,石梁周围铁羽乱飞。鬼眼三的脸上被划开了一道血口子,皮肉翻卷。鲁一弃的背部也被两支铁羽深深刺入,伤势比鬼眼三要重多了。铁羽扎得太深,可能伤到了肺部。口中咳出些鲜血后,他的目光开始迷离,是昏厥的前兆。

丛得金在一旁看着任火狂笑得得意,便冲了他一句:“这屎拉得你满脸汗,就没拉得你满屁股血?”

鬼眼三是将“天湖鲛链”在左手掌上缠绕了一圈,细细的“天湖鲛链”上挂着两个人的重量,一下便深深勒入到肉里,将鬼眼三手掌切出一道血缝。要不是鲛链有一定弹性,甚至会勒断骨头,把半个手掌切掉。

“嘿嘿!”任火狂没有和丛得金计较,只是将笑声变得很低声,变得隐晦而不知其意。

雨金刚的伞把上系着一根细丝——“天湖鲛链”。鲁盛孝从垂花门前的五足兽上解下来两根,给了鲁一弃和鬼眼三一人一根,说是能派到用场。果然,才过了一天,这物件就救了两人的性命。

“我们得走,这里有危险!”盲爷突然有些激动也有些恐惧地说道。

鲁一弃和鬼眼三拉扯着一起滑落到石梁一侧的悬崖下。鬼眼三发出一声惨呼,差点没把鲁一弃的耳朵给震聋了。但这声惨呼不是垂死的呼叫,而是因为彻骨的疼痛。

“你怎么知道的?我们刚刚被个老大的熊瞎子扑了。”傅利开大小眼狡黠地眨了眨,死死地盯住盲爷的面部。

鬼眼三没有忘记鲁一弃,坠下时,他反手紧紧抓住鲁一弃的前衣襟。鲁一弃也死死抓住鬼眼三的腰带。

“老傅,你自己梦游了吧,这天气,冬眠的熊瞎子会出窝扑你?要么是个母熊闻到你的骚味儿了。”任火狂一下子提高了声音,傅利开的话他实在是没法相信。

鬼眼三一只手在跪着的身前忙碌着些什么。就在冰层滑出石梁的瞬间,鬼眼三掷出身体前横放着的雨金刚。雨金刚飞到石梁另一侧的山峰上,从一棵大树的两个粗大枝杈间穿过。伞把后面好像牵系着什么东西,鬼眼三就在身体往石梁下坠落的同时,左手一抖,雨金刚张开,挂住了那两支粗大的枝桠。

“那你来瞧瞧,树都拍断了。要不是我们发声吓走它,这会儿说不定还窝在这儿呢。”

当时的情况已经极度危急,鲁一弃表情反变得异常平静,他在认真寻找机会。现在他的身上负有重任,绝不能就这么死了。

傅利开的话让鬼眼三和任火狂都向断树这里围拢过来。

那夜在分水石梁上,他和鬼眼三脚下的冰层已经有一半滑出了石梁的边缘。但此刻两人都站不起来,也移动不了身体,他们任何一个使力的动作都可能导致冰层快速侧向滑出石梁。

盲爷没有和他们一起围住断树看,他径直走到树枝的围栏边,蹲下四处摸索了一番。

鲁一弃也有伤,但是看不到,因为在背上。那是两支铁鹰的铁羽刺透棉衣刺入肉体造成的。铁羽入肉很深,幸亏是斜入肉而不是直刺,否则就刺破心脏没命了。

“不是熊,这脚印比熊掌要大得多。”盲爷用手小心抚过一只巨大的脚印说道。盲爷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惊。他们全都弯腰查看地上的脚印。可是这周围的脚印已经被大家踩踏乱了,看不真切,只有在树枝围栏的口子处有一路脚印十分清楚,他们便都围到盲爷的周围。

鬼眼三的笑容有些吓人,这是因为他脸上两道很长的伤疤让他的笑比哭还难看。除了脸上的伤,鬼眼三的手上也有一个怪异的伤疤,这道伤口绕他左手掌整整一圈。这几道伤疤虽不致命,但是它们却能让鬼眼三真切地想起夜斗铁鹰云的惊心动魄。

“所以我说是个很大的熊瞎子嘛。”傅利开因大家不信他显得有些焦躁。

盲爷端起粗瓷碗连灌三大口烧刀子,这是他当贼王时留下的习惯,喝酒总是先灌三大口过下酒瘾,然后再慢慢地品。从他脸上露出的惬意笑容可以知道,这里的烈性烧酒很对他口味。

“可这脚印连爪子点都没啊,倒像个人的靴子印,可这要是人的,那也忒大了吧。”任火狂说。

饭棚子里的人也没有在看戏,他们吃饭吃得很专注,似乎棚子外面热闹的一切和他们都没有关系。

真是的,那脚印真的不像是熊掌,椭圆状,无棱无角,最重要没有爪子尖的落点。

最热闹的地方反倒是在戏台子东面,围了一大群的人在吆喝着叫骂着,那是个卖木头的摊子,摊主撸着袖子,拿着一把又长又大的弓形锯,就像是个卖肉的屠夫。这摊主的材货是论斤算价的,因为他卖的是铁线金花梨和红玉脂矮松。这两种木头都是难成材的稀有木种,以前是专门用来雕刻佛龛佛像、壁挂摆设进献到宫里的。

“这要是熊掌印,那就是一只穿了鞋的熊。”鬼眼三说这话的时候是一本正经的。

看戏的人不多,戏台子下面大多是看货、收货、砍价、称重的人。只有少数几个出了货,并且得了好价钱的,才心情愉快地看着戏台上盘儿亮、声儿脆的女戏子想入非非。

“真的是熊,不信你们问丛大、丛二。”柴头真的有点急了。人都这样,当别人不相信自己亲眼见到的事实时,都会有这样的反应。

饭棚子对面七八十步外是一个简陋的戏台子,吹的拉的坐了半个台子,中间一对男女甩着红帕子摇着花扇子在唱二人转。

“我们也没看不清,只觉着是个大兽子。”

饭棚子的东面是一块空地,没人在那里摆摊子,因为空地的另一侧叠堆着像小山一样的原木。虽然堆头都用很粗的麻绳固定着,但山里讨生活的人都知道那里是个危险区,是不能久留的。

丛氏兄弟的回答让柴头很意外,他愣住了,不再说话,难道真的是自己惊慌中看错了?

比饭棚子更冷清的是西边紧挨着的一个铁匠挑子,这里的铁匠是不开铺子的,那样会没生意做。铁匠一般都是挑个火炉担子跟着大群的山客背后跑,这样随时可以给他们打工具、修工具。现在是年尾收工的时间,谁都不会挑这个时间做工具和修工具,总要等到明年开春动工时。所以尽管挑子的炉火很旺,却没一个生意。

“不管是什么东西,我们都必须立刻离开这里。”鲁一弃说出自己的看法。

俗话说,大冬小年,其实小镇过年都没今天热闹。过年的时候不管走货的还是圈货的,都出山回家,这里反比平常还要死寂。而今天,不但是个大节气,更是收获的日子,钻山客忙活了一整年都在今天见现钱。

“要么另找个地方休息,我知道附近有个背风的石头窟,能容下我们几个。”丛得礼说出这样一个建议,从他表情上看得出,他对在这黑夜的老林子中赶路有些憷。

吃饭的棚子里没几个人,外面倒是人来人往。大兴安岭山林子里这样的小镇本就不多,更难得这样热闹,要不是今儿是大冬,又赶上年底出山货的大集,这里恐怕除了白雪就是林木,再有的话就是什么兽子会到这里来溜达溜达。

“不行!我们现在不是怕什么大兽子,我们怕的是人,其实我们打天刚黑那会儿就不该停下歇息。”任火狂说完这话就挑着担子领头往前走去。丛氏兄弟只得举着火把并排跟在后面。

东北人的口味重,他们吃的菜重盐、重油、重辣子。一大盆子菜往面前一端,油腥味、辣子味直冲鼻孔。但是在天寒地冻、冰封雪盖的地界,只有这样的菜再加上烧刀子酒、酸碱子面,才能让你吃出火坑上的热度来。

鲁一弃走在丛氏兄弟背后,看着前面这对兄弟的背影,他很有感触地对身边的鬼眼三轻声说道:“瞧,到底是亲兄弟,走路都那么对称整齐。”

闹处袭

往坡上走了十几步,鲁一弃又回过头来看看,很明显,事情有些怪异,人也可疑。但具体到哪个人哪个细节,他却摸不着点。夜间在积雪的山路上行走,无法仔细思考,鲁一弃只能将所有的细节都记在脑子里,就像记忆那些弄不懂的文字符号一样。他相信,这些细节也和那些文字符号一样,在必要的时候会自己从脑子里蹦出来,去阐明和验证一些事实。

现在他发现傅利开手中的《班经》比他的要厚得多,探头瞄一眼,字迹也比自己书上的小,这是怎么回事?

看到初升的旭日,也就看到了木屋纵横的金家寨。那寨子是在一个山坳里。周围的山头起伏不大,高度也低。初升的太阳爬到平缓低矮的山坡上,给整个寨子撒上了一层暗金色。

一旁的任火狂没有看鲁一弃手中的画,因为这是人家门中的秘密。不过他倒是对傅利开手中的《班经》发生了兴趣。任火狂身上也有一本《班经》,那是鲁盛义送给他的,让他有时间研究研究,以后鲁家如需要会其中技艺的人帮忙,可以请他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