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恩首当其冲,但步子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很小心。他边走边解开砍刀刃口上鱼皮护套的黄铜鹰嘴搭扣,取下护套,这下砍刀刃口锋芒尽露,一道青光闪烁流溢。鲁恩左手再一晃,二指宽的软护套便缠裹在了手腕上。
这样布置倒是很合吉相风水。后门进去肯定是后宅院,一般后院不做十字叉口,这样会冲了正房局相,所以这里的岔口只分了三条道。而前廊外的剑形假山石,斜锋正对着后门口,可以用来镇住阴秽。
鲁恩握刀的手势很特别,是后三指握住刀柄,拇指和食指曲八字状捏住护挡。由于刀柄很短,这样才刚好全部握住。可他这样的握法绝不是迁就过短的刀柄,而是为了方便地伸直捏护挡的曲八字,让手掌刚好滑过柄尾的圆铜球。他会使立手刀和垂手刀互换的春秋刀法,这样的握法能让他在战斗中瞬间随意变换立、垂两种刀法。
门里是一条不长的过道,准确说应该是一道雨檐。这雨檐只延伸到左前方楼厅的前廊,但在和前廊衔接的地方,是个拐弯往花房去的巷口;另外可以清楚看到前廊花格子栅栏外有座一人多高的剑形假山石。
在船上的时候就可以看出鲁恩的斗志很是旺盛,此时握刀在手更显得神采飞扬。这个当年的铁血刀客,他手中的刀已经二十多年没喂过血了。所以他的眼睛如同那刀的刃口一样,闪烁流溢着缕缕青光,谁都能看出,他的眼光在强烈地渴望着些什么。
门无声地转开,没要外面的人推,而且开得很彻底,直到贴住墙。
人踪无
滚动的声音始终没再出现,却传来了物件儿的滑动声。门外几个人都熟悉这滑动声,这是门栅杠在移动。最后“咯噔”声传来,门栅杠到位了。
二十多年前,鲁恩在浙江巡抚衙门做铁血保镖。当时的铁血队自上而下有三种级别:刀客、刀卫、刀手,鲁恩就是刀客中的佼佼者。他本就有家学功底,在铁血队又练了实战交兵中最有效最实用的刀法,每次出镖都有惊无险。
鲁盛义从木箱中拿出一把宽刃木刻刀,与鲁恩点头会意了一下,木刻刀和砍刀柄同时落在五位七、三方向的外边上。
但是他在到福建接巡抚老爷家小途中,遇强盗袭击,杀斗中他误伤了奔逃的大公子。到杭州后,大公子伤重不治,鲁恩便也死罪难免了。
“一齐动五位闲格的七、三方向。”陆先生说道。
当时鲁盛义正好到杭州拜望风水大师定无疑,应巡抚大人之邀两人同到宅居查看风水。鲁盛义看出了巡抚宅居构筑中有恶破,并从正厅头梁上起出了五支锈迹斑斑并锯断钉尾的棺材钉——五毒绝后钉。鲁盛义分说了其中的厉害,将公子之死移嫁于这恶破之上,这才解了鲁恩死罪,改作驱回原籍。
不一会儿那些声音戛然而止,再没一丝声息。
鲁恩是个血性汉子,他觉得命是鲁盛义给的,从此便跟了鲁盛义。并把原来的姓氏也改了姓鲁,再以单字“恩”为名,这样既表示了自己知恩图报和对鲁家的忠心,同时也免了给原籍所属官府递复驱回公文的麻烦。
大家都屏住呼吸,盯住这门有什么反应。眼睛看不到什么,耳中却听到有东西滚动的声音。声音渐渐变大,好像是滚动的东西在变多。
跟在他身后的是鲁盛义和鲁天柳。鲁盛义始终超前鲁天柳半步,这是他的习惯,他要随时保证鲁天柳的安全。这习惯出于亲情和爱心,本无可厚非。但说实话,鲁盛义心底对自己为何会如此执著地守护这份感情,也很是茫然。
鲁恩又望了陆先生一眼,见他没再说话,就将刀柄往下一落。这第一下轻轻敲在门下方的中间,然后是右下角、左下角。
鲁一弃和鲁天柳在他看来都是上天赠给他的宝。他和大哥破水中“百婴壁”,中绝后蛊咒。蛊咒未除,上天却偏偏给他两个宝贝儿女。亲生的儿子鲁一弃,肯定是个宝,他却不敢留在身边;而这个捡来的女儿,也是个宝,他却不能离了身边。
汉代徐岳《术数记遗》有云:“九宫算,五行参数,犹如循环。”意思是说,九宫格是要与五行数相结合,才能正确推算判断。
那年送走鲁一弃后,陆先生演算伏羲八卦,卦象说西南木旺,将出奇材,日后也许有用。于是他只身遍寻西南,却无所得。
“金、木倒行。先动下一,然后八、六足。”鲁盛义开口了,他要没有九成以上的把握是不会作出决定的。此时之所以能直接将解扣的步骤说出,是因为他年迈的记忆里有一部古籍。
这天来到大理,应天龙寺无由法师之邀,为其禅房刻“观音说法辟凡尘”的木壁拜龛。当刻到观音手捻的柳枝时,门口出现了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女孩,穿着褴褛,满脸污垢。
“那个是木板门,这个是铁板门。”陆先生深深吸了口气。
女孩盯着桌上碗里鲁盛义未吃掉的面饼,怯怯地开口道:“阿爹,我饿。”
“对呀,先生,两、四为肩,然后落上九,挂三、七,一六八为落槽,中五闲格。”鲁天柳对九宫门的开启路数的确很熟悉。
这句话让鲁盛义心中一阵酸痛,手中刻刀微抖,刻破了柳枝,也刻破了手指。
“慢些哉!”陆先生制止了他,“莫急、莫急。这个顺序一错,珠落弦乱,这个门就打不开哉,那就真成了闷口哉。”
一滴血珠子掉落在那柳枝之上,一起掉落的还有一滴男人泪。
他单手将砍刀翻转上提,捏住刀背,用刀柄上圆铜球往门的左上角敲去。
此时在庙内的普济大殿上,无由大师正口诵佛号朗声念道:“无由即天由,断柳即天柳;天意即人意,天女即汝女。”
鲁恩伸手从背筐中抽出一把砍刀,一把乌青厚背砍刀,没刀鞘,刀刃处有两指宽的软鱼皮护套保护,砍刀的刀身不算小,厚实沉重,而柄前的护挡却不大,刀柄也很短,刀柄尾部是个滑溜的圆铜球。
于是西南之行鲁盛义带回个女儿,取名叫鲁天柳。鲁天柳当时也不知自己是从何处流浪到大理,也不知自己是多大。鲁盛义便定她与鲁一弃同岁,生日也定在同一天。
鲁盛义微微一笑,看着鲁天柳的双眼中满是怜爱。
刚进到门里时,鲁天柳本来是紧随鲁盛义身边的,后来渐渐落在后面。并不是她赶不到前面,而是她故意放慢了脚步,因为她边走边在聚气凝神保证自己的三觉清明,以便关键时能派到用场。
“五珠挂九宫,伊是‘悬珠九宫门’!”陆先生的话提醒了鲁天柳,她快口脆语脱口而出。
什么是三觉清明?鲁天柳的听觉、嗅觉和触觉有奇异之处,她只要凝神聚气、心力集中,这三觉便可以感知到蚁行草长气漫石味,还可以发现一切污秽怪异之象物。因为有这超常能力,所以她练的是鲁家六合之力里的“辟尘”一技。
这五人之中,除了鲁天柳,陆先生也是说的吴语,另三人倒都是正宗的北腔,但他们之间的交流却没有一点障碍。
她悟性很好,学“辟尘”之技没多花什么心思。后来随着年龄增长,她渐渐意识到自己的三觉感触到的东西中有些不是“辟尘”功法可以解决的,于是她便整天缠着陆先生学“布吉”之技和天师法,与陆先生在一起时间长了,学了一口的吴语侬音竟比陆先生还地道。
陆先生笑了:“当家的明明晓得,却还要吾开口说出来。这样的长方形状上下走向,活杠应该横在中间。吾觉得应该是九宫格。是啥门吾就不晓得了。”
陆先生早年在龙虎山学过天师法,虽然只得些皮毛,但对付一些魑魅魍魉这样的小鬼还是绰绰有余的。但鲁天柳并不满足,她甚至还跟着陆先生上了趟龙虎山,说是要学更正宗更玄妙的天师法。
鲁盛义回过头来,望着陆先生:“先生觉得会是个什么布置?”
陆先生带鲁天柳在龙虎山只待了七天就回来了。龙虎山的那几位神仙般的老道都挺喜欢鲁天柳,可就是不教她天师法,只说些八卦易数、奇门遁甲、异物奇遇之类的东西给她听。因为老道们都说她不用学,她隐隐间已现出碧眼青瞳相,道家与中医都有论言:“碧眼青瞳是神仙。”所以鲁天柳至少是个半仙之体,一般小鬼妖孽见了都要躲避。鲁天柳觉得这是老道们惜技的托词,但回头想想自己一个女孩子,学请神驱鬼的道道也的确不合适,便就此作罢,不再强求。
“那、那……”关五郎“那”了两声没了后音儿。
江南的宅子一般都讲究曲径通幽、以小见大,好些普通的江南大宅园林,里面的布置构造就如同个迷局子。在这样风格的宅子里不管是布坎排扣,还是暗算偷袭,都是针对第一个和最后一个下手,不会先动中间的。因为这里的路径短,曲折多,遮掩巧,前面的已经拐弯好几步了背后的还不一定能跟上。后面的到了拐角,要细看一番才能辨出前面的走的是哪条道,有时候虽然看到人在前面,可脚下的路却不一定能走到那里,会有小湖、断桥阻路,要从旁边绕过。只有中间的人能始终呼应到前后,同时前后也总有人能将他照应到。所以关五郎本想断后,被陆先生拦住。
“呆了你吧,这里厢格(里面的)人会只做个闷口,那人丢得勒还不如扇自家耳光哉戴菜坛子游街嘞。”鲁天柳边说边斜了五郎一眼。
陆先生知道关五郎虽然勇猛强悍不畏生死,但他心眼太实,容易上当。要让他断后的话,只要是一个落单,肯定会被套了扣儿。
“这门别是闷口,外边打不开。”五郎说话的声音嗡嗡的。
于是关五郎走在了前面。他将圆筒篓子斜背在背后,手中紧握水磨铁的刀柄。虽然五郎是鲁恩的徒弟,却不会使立、垂春秋刀法,这和他的悟性、体格有关系,也和他的性情、为人有关。
“是铁板门。”鲁天柳给了大家一个肯定的答案。
五郎在运河边拉纤时才九岁,饭量就已经是成年人的两倍,他背后的纤绳也比其他人拉得都紧。这个自小就失去父母的孤儿虽然天生神力,却并不是个很好的练武材料,他的心眼太实,缺少灵性,倒是很合适修习鲁家六合之工中“立柱”一技。
大家都看着鲁天柳的手,没发出一丝的声音,生怕妨碍了她超常触觉的判断。
关五郎平时很用心也很拼命,能到鲁家他觉得这是他的福气,他总是努力地将交给他的每一件事都做好。
鲁天柳将手背慢慢贴近门板面,在只差一块铜板的厚度时停住,一动不动。这不是一只娇嫩的手,手心虽然没有厚茧堆垒,但却也有棱有线,健美红润。这手肯定经过修炼,具备一定的功力,否则不会悬停得稳若玉石雕塑一般。
鲁恩根据他的特点让他练朴刀,并教给他变化很少的“圈儿刀”,这刀法江湖上也有叫做“旋风杀”的。其实这刀法就连鲁恩自己也使不好,它一是需要力大,还有就是要求刀手不容易转晕。而这两点五郎都符合,他不仅天生神力,而且生下来就在船上过日子,风浪已经让他不知道晕眩是怎么一回事了。
门面看上去很光滑,光滑得找不到一条板缝也找不到一个钉眼。门上也没有扣环、拉把,就连门与门框之间的缝隙也抿合得严丝合缝,如同黏合在一起。
陆先生走在最后头,神情中充满自信。他这辈子就觉得自己是个有本事的人。可是一个游荡在市井间的风水先生,修习的本事又都是些古老陈旧的技法和方术,那些真正的高人认为他是半吊子,外行又觉得太老套没什么用处;特别是到了民国后,好多人都宁愿相信那些西方的星座命理,所以这辈子认同他的人并不多。但人生总有一二知己,在他看来,自己真正的知己只有两个。鲁盛义算是一个,但准确点说鲁盛义更像是兄弟,是自家人,特别是这二十年在鲁家的日子里,他真就把那里当做自己的家了。而另一个真正算得上知己的,他只是藏在心里,从没对谁说起过。
五人都身在石阶上面,这就让这宅子的后门口显得拥挤。鲁盛义警觉地抬头看了看后门的上方,这里是单墙一座,无瓦檐,无花框,里面靠近这后门也没楼厅。这才让他放下心来,仔细研究起面前的这扇黑漆单门。
鲁家六合之力中“布吉”一工的招法路数与陆先生所学技法和方术很是合槽。“布吉”中的寻穴、择时、藏宝、改相等手脑齐用的智工路数,让他的才能得以施展。
九宫启
陆先生在鲁家已经许多年了,所有人都对他很是尊敬,当他是老师,更当做家人。他在这里找到了久违的快乐和情感,知遇之恩和友情亲情各占一半。
从他纵身的动作可以看出,他的身法和鲁恩很是相似。的确,他们的功底路数本就是同个道道,因为他是鲁恩的徒弟关五郎。
走进后宅门之前,他掏出怀中遁甲盘看了看:九星主天卫星,宜报仇解怨、施恩交友。八门为惊门,宜捕捉盗贼、兴讼、谋诈、设疑。他不知相数上是鲁家有利还是对家有利。测语有些矛盾,就如同他暗藏在心中的矛盾一样。
划船的小伙儿一把就将一支撑篙从船头拴缆洞眼深深地插入河底,船定得更稳当牢靠了。做完这些,他才纵身上了石阶。上来时左手拎了个直筒筐子,右手还提了把水磨生铁杆的双刃朴刀,外形如同船桨。
陆先生走进后门的时候只看到了三个人,打头的鲁恩已经往前廊拐弯了。等他到了雨檐与前廊的连接处时,却只看到离他已经蛮远的鲁恩和鲁盛义在往池塘那边走,却不见了柳儿和五郎。他没太在意,因为这很可能是自己与鲁盛义之间还有一个弯道,还要多拐个弯才能看见。
陆先生先把鲁天柳的背包扔上岸,鲁天柳一把接住,然后自己提了只小竹藤箱一个纵步也上了岸。刚踏上台阶就深吸两口气,这模样像是有气喘病。
鲁盛义这时恰好回了下头,看到远远跟在背后的陆先生,脸色顿时变了。他没作声,也没继续前行,站在那里,一直等陆先生赶上了他。陆先生的脸色也变了,因为他走的是一条直道,没有拐弯。这就意味着鲁天柳和关五郎不见了。
船停住了,鲁盛义和鲁恩分别拎着木提箱和背筐纵身上了石阶。船篷帘子动了动,又钻出一个六十左右的老人,留着小山羊胡,那是陆仙德陆先生。外面鲁天柳这般惊心动魄地折腾,他却头都没探一下,这份心性着实稳当。
在这种地方,人莫名其妙不见只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踩坎落扣了。可是让人意外的是,这里的坎面怎么会将中间的人收了扣儿,而且把两个大活人收得无声无息。这到底是如何布置的一个坎面子,手法不合常规。可不管合不合常规,那坎面儿却是匪夷所思地达到了效果。
活坞头这里的坎面儿清了。鲁恩回头对划船小伙儿示意了一下。小伙儿手中桨深深地探入水中,横着狠狠一带劲。乌篷船船身猛然横了过来,船的头尾牢牢地卡在两边的屋基上,堵住了整个河道。
“你们继续往前,我留下来找。”陆先生觉得,鲁天柳和五郎对他来说很重要,他这无家无后的人这些年的快乐都是这两个孩子给的,他们之间有些东西难以割舍。
第一节和第三节台阶是实点子,没坎儿。而坎面动了的石阶面其实是一块青灰色的铁板,面子和颜色做得和另外两道石面几乎一模一样,不凑近细看根本看不出。
鲁盛义没说话,他目光中那股坚毅重新将情感淹没。等他断然回转身时,才发现鲁恩并没有停住脚步,他早已经沿前面的鹅卵石铺就的花荫小道拐弯,消失在一座假山后面。
鲁天柳明白是什么意思,右手一接,腕子一个翻转,将那树桩抄起,想都没想,一下子塞在阶面的空当里。石阶面被卡住,咔咔两声,那是机括停住的声音。她用手压了压树桩,觉得挺稳固的,便手掌一撑,身形轻轻落在树桩上。
鲁恩始终没有回头,他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前方,根本没注意后面。这也难怪,他的任务本就是开道,而且后面有那几个主儿在,也确实不需要他再分神。
“接着!”鲁恩说完话却没有马上动作,他等鲁天柳朝这边看过来后,才一脚将船头那个当小凳子的树桩挑过去。
转过假山后有几株大树,让园子的这一处显得分外阴沉。花荫小道连续出现了几段朝下的台阶,鲁恩小心地走过,来到池塘边的一处小楼前。这楼真的很小,上下只各有一间房,两层房朝池塘那面都稍呈弧形。楼下池塘一面有个两丈见方的石头平台,挑出水面。楼顶有伸出的飞檐,楼层间也有飞檐。飞檐下都挂着牌匾,上面的一块写着“观明阁”,下面一块写着“戏涟台”。
竖起的石阶面在慢慢地收回,鲁天柳必须撤回手指,不然跟着石阶面往下就会被卡在石阶缝里。
鲁恩站在楼前还是没回头。他这样一个当年的铁血刀客难道连自己背后没有一个人跟上都察觉不出?
船上的人都知道她在对谁做怪样。划船的小子垂下了头,没敢正眼看鲁天柳的脸。
是的,他不知道。因为直觉告诉他,背后一直有人在跟着。虽然他们进来后都把步法身形放得很轻,不容易听到,但只要是稍有响动,总逃不过鲁恩的耳朵,所以他知道,从进后宅门开始,后面紧跟着的人步法动作就没变过,轻重也始终如一。最重要的是,这样的步法身形他非常熟悉,熟悉得就跟自己的一样。
活坞头又稳住了,鲁天柳脚下的浮石又收回了一些,漫上坞面的河水又渗了下去。她回头对船上的人俏皮地笑了笑,撇嘴做了个怪样却没说话,一张脸憋得红扑扑的,那是怕一开口散了气就提不起来了。
鲁恩又往小楼那里紧走了几步,站在池塘边一棵大树旁。从这个位置可以透过花格窗棂看到小楼一层里面的一切。这屋子虽小却很讲究,屋里有生漆雕花的红木桌椅,两面还有贴边放置的红木长几。屋子三面有窗,朝向池塘的那面除了窗户之外还多一扇八格镶玻璃小门,从这门可以下到靠近水面的石头平台上。一层二层的窗户都镶了多色玻璃,一般人家不会采用这样奢侈的做法。
鲁天柳忙一个转身,身子侧过九十度,手臂张开,双腿用力方向变成前后收。这样要比左右收力道来得大,而且她将左手中指和食指轻轻地搭在竖起的石阶面边缘上轻轻点压用以借力。
屋子的窗户和门都没关死,一股越过池塘的寒风吹得两叶推开的窗棂晃晃悠悠,上面的多色玻璃也随着这晃动闪闪烁烁。
“要散!”瓮声瓮气的两个字是划桨的那个壮实小伙脱口而出的,虽然话不多,关切之意却能明显听出。
鲁恩的眼睛往那玻璃窗上扫了一眼,顿时感觉脊梁上寒气直冒,浑身的汗毛倒竖。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于是双眼再次在窗玻璃上仔细扫视了一番。结果让他恐惧地朝前连走几步。背后的脚步声还是紧紧跟上,比刚才距离更近了。
河水漫上来,已经靠近鲁天柳的布鞋软底。
鲁恩觉得脊背寒气直冒,从头发里溜出的冷汗珠子像个虫子似的爬进了后脖颈。
活坞头最边缘的两道框和最外边第一块浮石沉下了水面,整个坞头的石面已经依次向外围散开。
窗户玻璃里的倒影否定了鲁恩的听觉,他的背后什么人都没有。
这石阶面的力道确实大,因为它这样布置的原意是将踏上石阶的人掀飞到河里。幸亏鲁天柳还没有完全弯下腰来,要不然这么大力道的一下砸在头上,那就惨了。即使这样,鲁天柳还是吓得不轻,上身不由自主地抬起,脚下绷直使力,整个人又重新站直了。这是下意识的动作,身体各部分使的力乱了,大小方向都有所改变。
鲁恩真的感觉到了恐惧,不同一般的恐惧。他曾是个刀头上舐血的人,多少生灵在他刀下变作鬼魂,所以他不相信也不惧怕什么脏东西,何况现在是青天白日。
石阶面的边缘贴着鲁天柳的鼻尖擦过,力道很大,扇起的气流冲进她的口鼻,让她觉得有些呛。
他曾经见过鬼,是在太湖边一座废宅中。陆先生又是烧香念咒又是画符洒血,最后从正厅前的台阶下起出一个骨头坛子,这就是他见到的鬼。如果陆先生早说出穴点,他几锹挖出坛子取出压在坛子下的镇宅宝贝不就完事了吗,要费那许多工夫干什么。
其实不用提醒,鲁天柳已经意识到脚下有些松。于是,她张开嘴巴快速换气,同时也松掉咬在嘴巴里的辫子梢。落下的辫梢扫落在第二级的石阶面上。只听到“嘎嘣”一声,那石阶的阶面从里侧向外掀起,整个石阶面竖在了那里。
既然不相信鬼那又为什么恐惧?是因为他确信背后是个人,一个能要他命的人。
“提住气,不要松。”鲁盛义在轻声提醒。
鲁恩的恐惧促使他继续往前迈动步子,他要离背后的人远一点,他要找到一个对自己有利的地方。
鲁天柳一双手臂展开,臀部高高提起,腰部下塌,使上身慢慢垂下。不知道是这样的动作太费力还是由于她太紧张,鼻尖和嘴唇边上起了一层细细的白毛汗。腰还没有完全弯下来,可是脚下的浮石却明显往外移动了一些,石面又往下沉了。
背后的声音始终跟着,并且距离继续缩小。
现在她必须稳住身形弯腰或者蹲下查看石阶是不是有扣。她双腿用力内收,所以无法下蹲,她只能弯腰。这样弯腰也很艰难,从臀部往下都要提力,弯腰所需的力道就完全依靠腰椎和腹部的力量。
鲁恩突然意识到什么,背后的身形步法他真的非常非常熟悉,熟悉得就像他自己的一样。
鲁天柳站在活坞头的石面上,随着河水的波动起伏,就像是一枝在风中摇摆的荷花。
鲁恩的眼皮突突直跳,没错,那就是他自己的身形步法,自己的背后怎么会跟着个自己?!
她脚下的石块虽然被踩得往下沉了一些,但由于她一双脚掌和两腿之间向内的收紧力,增加了石块间的摩擦,再加上鲁天柳身子轻盈又提气压形,她落在活坞头上的力道被外层石块间的摩擦力抵消了。
鲁盛义转过假山石,他没看到鲁恩,倒是有一条往下的花荫小道拐进了假山底部的石洞。石洞口不高,成年人要低着头才能进去。洞里的路也很窄,刚够一个人通过。
现在鲁天柳便是利用这些道理,唯一不同的是她虽然选择的位置在中间,却是稍稍靠里。因为她想得更细,里侧的石台阶是无法移动的,那里虽然是活坞头的边缘,其实倒可以算是一个实边儿。
鲁盛义是建宅的高手,他知道,苏州园子里都讲究叠石理水,水石相映,以构成园子的主景。且不说那水,就说这怪石假山:苏州依临太湖,太湖产奇石,玲珑多姿,植立庭中,可供赏玩。宋朝往后更发展为叠石为山。石头本就形奇,叠石成山也要顺应石头本身的奇巧玲珑,所以虽然这假山洞口矮小,洞道狭窄,进去后两三步可能就是别有洞天。
活坞头要散开下沉,必须是石面受力,推动浮石下压,将最外围的边框、浮石一层层推散,中间石块无外围浮石阻挡才会下沉。这种龟纹形石块因为接触的面多,所以摩擦力也比较大,而且排布的石块越多,叠加在一起的摩擦力也就越大。
但鲁盛义奇怪的是鲁恩为什么没等他就自己先进去了。这样的假山洞内就算没坎没扣,单是凭借石头的造型和石块的空镂,也是个偷袭的绝佳场所。
鲁天柳找的只可能是第二种,她身子在快落下的瞬间突然提气、收腹、松膝,捏紧的双拳张开下压稳住身形。她的落脚点在坞头里侧靠近石阶处,一双脚掌都踏在石面龟纹和边框的交叉处。双脚刚着石面,整个脚掌面儿就使力内收,紧紧趴贴住缝隙两侧。同时左右腿也一起朝内侧用力,收拢住两腿间的几块浮石。
鲁盛义将木提箱提起,护住胸前,另一只手持宽刃木刻刀,微曲双膝,迈小弓步往洞口闯入。他用这种步法进入洞口可以不用低头,而且两腿之间距离放大,一只脚尽量靠前,这在《遁甲・无计篇》中叫做“壁虎倒行”,好处是如果踩到什么坎面儿扣子,崩弦落扣的时候,人的身体还没到扣点,这样就伤不及要害,留下逃生的机会。另外就是真要被什么坎扣锁拿住的话,在必要时还可以像壁虎弃尾那样舍腿保命。
鲁天柳不知道实点,她只好找缺儿。机关消息中所谓缺儿有两种,一种是布坎之人故意留下的退路,还有一种是这个坎面存在的缺陷。
鲁盛义走入了阴暗的假山洞口,就如同被一个怪兽的大嘴吞没了。
活坞头的坎相应该是“浮石散,坞头沉”。既然知道了坎面会如何动,就容易应付了。这样的坎面儿一般没扣子,也就没有总弦和扣子节,它只有实点和缺儿之分。知道路数的人踩踏的步子都在实点上,那这坞头和平常坞头就没什么不同。
鸟逞凶
鲁天柳可以控制自己不偏不倚地直落在石阶上面,但石阶有没有什么布置她不知道。坎子行中,不知道是最危险的,所以她只敢落在石阶前的活坞头上。
快走到雨檐和前廊的交接处时,鲁天柳回头望了五郎一眼,五郎不由地快走了两步,来到鲁天柳的身后。
鲁恩双手握住鲁天柳的小腰,轻轻一提一推,鲁天柳就同一只用晒过三伏的麦管草填制的绣枕一样飞出,轻盈无声。
等他们一起往前行时,前面的鲁盛义早已经拐弯,进了前廊。他们也跟着拐过楼角进入前廊。进了前廊才发现,这廊道是个隔断廊,靠他们这一边半间房长度的位置有一道雕花梨木立壁。这立壁将整个前廊从此处分割成两段。他们这边一段很短,只有半间房。廊外是花圃,立壁左面的墙上不全是窗棂,还有个小门,应该可以从这门进到楼里。这样的隔断法看来是要把这边的小段前廊做成一个过道。
“恩叔叔,麻烦你托一把哉。”说着话,鲁天柳把大辫子梢咬在口中,稳稳地站在船头,双臂平张。
他们依旧没看到鲁恩和鲁盛义。于是两人快步跟上,走进了面前这座两层楼厅。
“哎,阿爹,吾来。”随着这声甜脆软糯的吴语,从船篷里缓缓出来个年轻女子,正是那个拥有一双秀眸子,掀布帘寻看桥身的女子。她细高挑的身材,一身蓝印布细碎白花面子的宽松薄棉袄裤,脚下衲布底的蓝色软鞋。穿着像是乡下的采茶女,也像河上过日子的船妹子。她就是鲁盛义口中叫的柳儿——鲁天柳。
刚进到楼里,那两扇花格漏门便轻悠悠地虚掩上了。这花格漏门跟一般的门不大一样,花格很少,也很靠上,只有整扇门上部的三分之一,下面整板部分反倒有一人多高。
“柳儿呀,你来试试!”鲁盛义没理会鲁恩,他已经开始实施自己的部署。
这楼厅里很是阴冷,光线也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发霉的味道。这种味道在冬天的房子里很少可以闻到,除非这房子已经多年没有人居住了。楼厅里的家具很全,都是一些造型简练、工艺牢固的明式老家具。透过漏门花格照进来的斑驳光影落在这些家具上,让它们显得更加陈旧和古老。
这才真是叫“未跨尺二槛,已遇两头难”啊!
只有家具,却没有人,没有鲁恩和鲁盛义,陆先生也没有从背后跟进来。
“那怎么上?”鲁恩看着并不很宽的坞头石面问道。其实这样宽度的石面,他可以纵身跃过。可是落脚时要正好站直在门前石阶上,还必须保证不会因前纵惯性撞在那门上,他思量着自己没这把握,而且门前的石阶有没有什么古怪也很难说。
“这里是偏厅,吾到堂前间瞄瞄。”鲁天柳嘴里说的堂前间就是正厅或者堂厅。可这座楼是后院的一座独楼,应该是这园子的戏楼或者书楼,而不是宅子的几进连房的正楼厅,所以就管它三开间结构的中屋叫做堂前间。
“六角龟纹布石,龟纹透边框而外无挡柱。这是个活坞头。”鲁盛义轻声说道,“坎面虽然无扣儿,可是坞头往河里一陷,这水中就不知道会有些什么厉害玩意儿了。”
鲁天柳的话五郎从来都只有听从的份,所以等鲁天柳已经从旁门进到堂前间好一会儿了,他还站在原地没敢动弹。那是因为鲁天柳没让他跟着,但他还是忽然间意识到什么,急忙回转身来,伸手去拉那虚掩的花格漏门。
鲁恩轻迈步,想试探着登上坞头,却被鲁盛义一把拉住。鲁盛义在船沿边蹲下身子,细细打量坞头,不放过一块石头和一条缝隙。
陆先生明明看到鲁天柳和关五郎往前厅方向拐过来的,可是现在却瞬间不见了。他往回走过来,在这三开间的楼厅前站住。这座楼没有横匾,只是在正屋八门的两侧立柱上挂了一副对联:“一声唱媚满江河海,三杯茶香落日月星。”从这对联上来看,这里应该是个戏楼,是主人邀亲会友品茗听戏的地方。
船恰到好处地停在坞头边,船头与坞沿间距离只有巴掌宽,且中间无丝毫水花儿溅起。
他走到门口,发现这八扇门都没搭扣。那么这门肯定是开着的,要么就是从里面闩住的。他打开藤箱,从里面拿出一个铜摇铃。这个和酒瓶差不多大小的铜摇铃是个“摄魂死封铃”,什么意思呢?就是说,铜铃里的撞球在两点上固定住,这样铃铛摇动时是没声音的。不,应该是这铃铛摇出的声音人是听不见的,只有鬼才能听见,少数一些具有特异听觉的动物也能听见。因为撞球虽然在两点上固定住,但摇动起来还是有极微小的震动,这样就会发出类似犬笛那样的超声波。
乌篷船篷帘一掀,从里面钻出两个老人。年长些的是鲁盛义,他的面色苍白带些蜡黄,是伤后初愈的貌相。稍年轻的是鲁恩,他看着那扇小门两眼放光,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斗志在眼中涌动。
铃口的边缘是锋利的刃口,陆先生从来没觉得这刃口能派什么用场。他只会些三脚猫的功夫,是在龙虎山学法时,那些道士高兴时你教一招、他教一招拼凑起来的。他从没觉得自己这些是真正的技击功夫,要教训教训那些街巷中的地痞流氓也许还能凑合。下山时,老道士们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就送了他这么个铜摇铃,叫他在紧急时用这做武器,按天师法中收魂法的摇铃路数格击。这招数有没有用陆先生并不知道,因为他这辈子就没打过架。
从风水学上来讲,好的宅穴周围应该有水,因为气是遇水而止、遇风而散。宅子藏风环水才能保富贵之气不散,但不是所有水形都是吉相,一般以宅前有圆形或半环形为最上,波形其次,直线形再次。如果是在宅子一侧,又是直线形,就为不吉了,富贵之气会随水流走。而像这样后门直冲水道的相形就是凶相了,一是宅中富贵不聚,二是因为水在五行属阴,直冲阳宅后门会带来诸多凶险。这家宅子这样布置,要么这宅中有更凶局相,要么这宅子是不住人的鬼宅。
陆先生对准立柱站立,这是个相对安全的位置。再侧身把手伸出,用铜铃推了推最旁边的门,没动。于是他横向移动了一步,又用铜铃推了推第二扇门,还是没动。就在他要继续下一步的行动时,“扑啦啦”一阵羽翼扇动的声音,通往花房的岔道口有团黑乎乎的东西径直朝他飞过来。他赶忙一个斜侧,那东西从离他挺高的地方飞了过去,可是飞过的同时却丢下一些东西落在他的脖颈处。
河道很短,只进去了六七个船位就到了尽头。这里就像是个水路胡同,而且是个死胡同。尽头处有个小小的石坞头,坞头上去是单扇的黑漆木门。门上没锁没把,因为这是宅子的后门,里侧有木横栅,平常时只能从里面开启和关死。
陆先生慌手慌脚地站直身子,回头望去,飞过去的那团黑东西正扇动翅膀,在空中调转方向。陆先生看清了,那是一只黑色羽毛的鸟儿,黄嘴黄爪黄眼睛。他对鸟不是太懂,但他以前见过那些用鸟儿衔签算命的同行有这样的鸟,好像叫蜡嘴鸟。这种鸟的喙粗短且坚固有力,特别能啄咬。它在空中可以快速转换方向,很是随意和灵活。
过了彩云桥,船便一下子拐进旁边的一个小河道。这河道真的很小,比乌篷船宽不了许多,也不知道是流向哪里的。小河道两边的房屋倒是很齐整,而且大多是两层的楼堂。唯一有些不同的是这些楼的窗户都不是花格窗棂,而是整块的木板推窗。这一点与江南建筑的特征格格不入,倒有些像西南地区一些建筑的风格。
其实这世上没几个人知道这鸟。眼前这鸟叫瞿雎,是极具灵性的怪鸟。外相和蜡嘴鸟很像,但实际上有很多区别,据说早已灭迹不见了。
又过了通贵桥、星桥、彩云桥。每次船过桥时,那双秀眸都会出来寻视一番,但每次进去都是回的“没有”。
《上荒禽经》有记载:“沿水有鸟焉,其状如乌,喙、足、眼黄,善啄,喜食尸脑毒物,是名曰瞿雎。”
船慢了一些,也回到了河道的中间。于是船篷里传来年轻女子“扑哧”的一声轻笑。
可在陆先生的眼中它依旧是蜡嘴。那蜡嘴在空中已经掉过头,再次朝陆先生直冲过来。陆先生这次是正面朝着那只扁毛畜生,所以他看得很清楚,这次是要啄他的眼睛。
船篷里传出一声响亮的咳声,是有人看出划船的在卖弄。
对于这样的攻击,陆先生只能还是一个弯腰低头躲过。可这次与第一次不一样了,他弯腰低头,那蜡嘴鸟竟然也随之下落低飞,他这一躲的幅度比第一次大,反倒是险险地躲过。蜡嘴鸟紧贴着他的头顶飞过去,轻巧地收翅落在一只平伸着的手背上。
船行得不慢,虽然划船的只是一个年轻后生,但从他粗壮的身材、肌筋凸暴的手臂就可以看出,他划得很轻松,甚至都没怎么用力。船行得很稳,控制得也很是到位,贴边抹角地在河道的一边行驶,总能巧妙地通过障碍,间隙仅有分毫。
一只洁白的手,修长的手指,优雅的手形,黄嘴黑毛的鸟儿落在上面一动都不动,就像是一座温润的青田石雕。
“唔。”一个从喉咙里发出的低沉而简单的音。
只看得见手,却看不见人。架鸟的人被栏外的剑形假山石遮住了。
帘布随即放下,船篷里传出一个年轻女子的吴侬软语:“没有。”
陆先生深吸了两口气,摸了摸蜡嘴鸟丢在他脖颈处的东西,湿湿的,黏黏的,一股刺鼻的味道。陆先生自嘲地笑了笑,他知道这是什么,鸟屎!这扁毛畜生倒还懂得以势取人,先不啄你,先拉你一头屎,恶心恶心你。
乌篷船推开墨绿色的河水,穿过山塘桥。船篷的帘布被稍稍掀开一些,一双明亮清澈的秀眸从帘布背后出现,长长的睫毛扑闪了几下,秀美的目光迅速在桥身上扫视一遍,应该是在寻找什么。
陆先生看着那手,他知道那是对家的人。对家的人出现了,就意味着他们已经知道鲁家人来了,而且该布的坎都布了,该撒的扣儿也都撒了。现在到了各凭技艺本事的时候了,生死在两可之间,也在眨眼之间。同时,这也是最后的警告,怕死的话,现在走还来得及。
“自开山寺路,水陆往来频。”如今的七里山塘已经没有当年诗中所说的那么繁华热闹,河道两边的房屋很是破落,显得有些萧条。
陆先生自嘲的笑一直就没有消失,并且朝那只手缓步走去。只是缓行的脚步越来越不自然,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
一条乌篷船绕了个弯,碰碎了岸边尚未融化的一些薄冰,转进了古老的山塘河。唐宝历元年,诗人白居易在苏州任刺史时,在虎丘与阊门之间开凿河渠,筑白公堤,即闻名遐迩的七里山塘。
蜡嘴鸟头一伸,背一弓,脚一蹬,又再次径直朝着陆先生冲飞过来。陆先生还是弯腰低头,但他多加了个动作,弯腰的同时他还朝左侧跨步。
北方大概在下雪吧,要不然不会连着几天的阴霾,让午后的姑苏城都显得暗沉沉的。
蜡嘴鸟的飞行速度比刚才快多了,方向的改变也比刚才迅疾。幸亏是陆先生往左跨出了一步,这鸟才和他的脸成平行状,贴着他的右脸颊飞过去。他不但感觉到翅膀带过的风,也感觉到羽毛拂过的柔软。他知道,要是不侧躲的话,他的眼珠就可能已经少了一只。
江南的冬天比北方来得晚,但是这里的寒冷滋味却让好多北方人难以忍受。那是一种湿冷,那寒冷始终裹覆在皮肤上,并钻进毛孔直冷到骨头里。
陆先生没敢停步,径直纵步冲向那剑形石头。
活坞头
其实在那鸟儿脱手飞出的瞬间,一个青色的身影已经无声地朝花房那边隐去。虽然陆先生在慌乱地躲避鸟儿,但恍惚间还是看见了那身影。就是这身影!陆先生知道,要找到鲁天柳和五郎就必须抓住这个身影,要保证他们此行无恙也必须抓住这个身影。
江南的宅子一般都讲究曲径通幽、以小见大,好些普通的江南大宅园林,里面的布置构造就如同个迷局子……陆先生走进后门的时候只看到了三个人,打头的鲁恩已经往前廊拐弯了。等他到了雨檐与前廊的连接处时,却只看到离他已经蛮远的鲁恩和鲁盛义在往池塘那边走,却不见了柳儿和五郎……
陆先生便随之一起隐入了花房巷子中的淡淡雾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