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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踏入古老机关中永无尽头的回廊

“既然两边路数一样,没什么其他问题,那就从这里走吧,离垂花门还近点。”鲁盛孝说这话时眉头间的疑虑并未散去。

“第一步从横侧斜的道面开始,不会伏龙探根,你就蹲下看、趴下看,只要头的高度正确,也能看出。”盲爷仿佛知道他的心思,告诉了他最重要的第一步。

仍是鲁盛孝第一个走入颠扑道,鲁一弃紧跟其后。这样他就不需要自己判断起步位了,跟着大伯走就行了。后面是盲爷,鬼眼三断后。他们四个离得很近,相距也就在一个组合步之间。

廊口处,盲爷正喋喋不休地给鲁一弃讲颠扑道的走法和妙处。其实鲁一弃早在《奇工》一籍里已经大概了解过这颠扑道,只是不知道具体走法和设置。见大伯这么几步一走,再加上盲爷的一通说,他立刻了然于胸。

几个组合走下来,没任何异常,他们渐渐向垂花门靠近。

鲁盛孝改“三跨”为“三跃”,来回走了三四个组合,没任何异样,就又回到廊口。他没走太远,一个人走太远是很危险的。

很快第七个组合走完,鲁一弃觉得前面大伯的身形有那么一点点走样,也没太在意。等他自己走时,也同样不由自主地在“四转”上往前稍抢快了一点,是带一点朝前的冲劲转过步诀,并前冲着走入第八个组合。这一冲让他感觉很自然,也很轻松,好像有股外力在推着他。

鲁家的颠扑道布置完后,坎面儿做得是很好的,从道面上几乎看不出来。但这廊道里变化过的颠扑道布置得却比较粗糙,特别是把第三步的“滑”字诀改为“绊”字诀后,原来不经意的斜滑面变成突起的砖块,一眼就可看出了。

第八个组合走完时,那最后的一转一冲似乎更快了点,简直像是云中漫步,毫不费力。

“一顿、二点、三跨、四转”是颠扑道走法的四诀,每一诀都吻合道面的布置。第一步迈出后要顿一下,也就是稳一下身形再走出第二步,要不你第二步未落脚就已侧跌出去。第二步不能踩死,轻点而过,不然你的脚踝会猛地外扭,错位、断骨都有可能。第三步要大步跨出,跨过坎面,不然迈出的腿会直滑出去,拉坏韧带。第四步则必须向左稍微转向,如依旧直步迈出,那前面肯定有一预设之物撞得你头破血流。江湖上讲不懂坎子的外行叫“木瓜”,而管不懂走各种坎子路却又误入、强走的人叫“破瓜”。就拿这颠扑道来说吧,只要头四步走错,好好一个人也就跟个破瓜差不多了。

第九个组合走完,他感到自己有点控制不了那股冲劲,差点就撞在廊柱上。就在他努力控制回身的刹那,那力又消失无踪,自己努力回身的力量反而使人不自觉地又要撞到另一侧的廊壁上了,而且这里正好是廊道的一个狭窄处。就在一正一反两股力的作用下,他不由自主地闯入下个组合。

“还是我来吧,你们只要把一弃护好。”鲁盛孝说完,没等其他三人有任何回应就已经走上回廊。

第十、第十一,那冲劲越来越大,他已经开始撞到廊柱和廊壁了。在柱和壁的反作用力下,他觉得更加不由自主,冲劲在不断加大,速度在不断加快。

“要不我先走几步瞧瞧。”盲爷很主动也很勇敢。

这时鲁一弃发现,前面大伯的状况和自己一样,甚至比自己还厉害,几乎已经是在快跑了。后面两个人,也不断发出身体的撞击声和衣裾的挂风声,情形应该也差不多。

“话虽是这样说,但多少代的相传变化,肯定会有差异。而且他们家几百年前仗着家道,在江湖上很是搜罗变异了一番。就这改了一诀的颠扑道,也不知其中是否另有玄机。”鲁盛孝不无担心地说。

鲁一弃还发现一件事,那不远的垂花门到现在都没走到,似乎还是那么远。

听了鲁盛孝的话,盲爷再次得意地咧嘴笑了,嘴里倒还谦虚着:“我也是蒙的,你们家原本就和他们有渊源,路数相近也不奇怪。”

可怕的事儿又发生了,他们停不下来了!在各种力道的作用下,人必须往前走,而且越走越快,想停下来,除非自己主动落扣儿踩坎子面,但现在各种作用力加在一起,踏入坎子面儿的后果已不是刚踏入廊道时可比,一不小心,骨断筋折是小事,搞不好就是脑浆崩裂。

“你这贼瞎少给我灌迷魂汤,你是想夸你自己吧;还真让你摸对了,真是颠扑道的路数,只是改‘滑’字诀为‘绊’字诀了。”

这时的鲁一弃多希望自己是个不懂走颠扑道的破瓜,哪怕是个呆瓜也好。

盲爷闻听连忙赞了一句:“老大,你还能使这招,而且我还没听出来,你身手未老啊。”

他已经满头大汗,是因为很累,也因为恐惧。但他没办法擦汗,手臂的挥摆动作已回转不过来。汗水蒙住了双眼,让他再也看不清前面大伯的身影。唯一清晰的也只剩自己粗重的喘息声,这声音掩盖了其他声音,成为耳中唯一的雷鸣。

鬼眼三随口冒出一句:“伏龙探根。”这是鲁家六合之力中“定基”的技艺。

他就一直在跌跌撞撞地奔跑,而且碰撞越来越重。面前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鲁一弃知道,不管这路是通向天堂还是地狱,他到达之前都必须死,而且可能是非常痛苦地脱力而死。

鲁盛孝眯着眼睛,将指诀正反比画了几下,然后挺臂收身站起。

他不想活活累死,他宁愿撞死或者摔死,所以他决定自己落扣儿,踩那坎子面儿……

他这姿势一摆,看得鲁一弃眼直跳:大伯这把年纪,还能摆这样的动作。鲁一弃首先心中自问,就自己这个年纪和体魄,也肯定做不了,那个钦佩啊!

更为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竟然连坎面儿都踩不到,这本来只是稍改变一下步伐幅度就能做到的事情。身体已经完全不受控制了,所有动作似乎是机械的,特别是双腿,无法做任何改变。

鲁盛孝闻言后,把盲爷拉起,让到一边。自己接过一弃手中的气死风灯,摆放在进口往里一臂长,然后侧身,右掌撑地,曲右臂让身体贴近地面,左手捏个七花指诀伸出。

鲁一弃真的害怕了,他如同掉入绝望的泥潭,只能看到那污泥慢慢掩过自己的口鼻,连个自尽的机会都不给他。

“老大,你瞧瞧,我怎么觉得好像跟你们家的颠扑道步法相合?”盲爷摸索了好一会儿才对鲁盛孝说。

汗水已经掩满了双眼,再流得满脸满颊。

那些个地砖是江南小青砖,三指宽,两指厚,巴掌长。这小青砖都是竖铺,这样虽然费砖,但耐用、不易坏,而且铺下来花式繁多、好看。可是再好看的花式首先应该做到铺平好走才对,把砖块高低支棱着,要不是手艺极差,就是故意要绊人摔跤。

燕归廊

盲爷没和鬼眼三计较,一言不发地蹲下来,开始仔细摸索地上那些高低不平的地砖。

难道这一次真的在劫难逃?

“夏爷,别飞了,您老不如跟我钻洞。”鬼眼三又抓住机会刺激一下盲爷,但话语里已经客气多了。同时也是在明确地告诉鲁一弃,飞天不行,钻地也不行。

不!有一个人可以救他们,就一个人,而且就在他们四个中间。

盲爷接着他的话继续说:“自找的路,肯定是死路,主人家早就把这些算计好了,要不我这贼王还费这事儿,大门外我就飞了檐走了壁。”这两人告诉鲁一弃的,又是一个坎子行的常识。

一个必须手上拿着东西才能走路的人——盲爷。

“搭桥容易,但更不好走。你夏叔的飞蛾索,你三哥的迁神飞爪都可以拉成一座索桥,但在这种地方,从正路走,你可以生死两算,困脱各半。技艺高,你过去;技艺差,你回头。就算失手也不一定死。”大伯说到这里停了一下。

对,他必须拿着盲杖才能走路。虽然现在他和大家一样按颠扑道的四步诀在走,虽然他也一样在碰撞狂奔,虽然他也在恐惧自己会脱力而死,但他有盲杖,一根可以把泥潭中垂死的人拉出来的盲杖。

“要是搭座桥直接从池子上面走过去就好了。”也许是因为年轻,也可能是洋学堂里知识的影响,鲁一弃的思维有一定的跳跃性。

他也想过自投坎面儿,但他也和鲁一弃一样,踩不到坎面儿,手臂的挥摆动作也回转不过来。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手指还是自己的,他能控制;他手中的盲杖也还是自己的,他也能控制。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搏下最后一把,因为迫切需要停下来。他已经快透不过气来了,胸肺中似乎在往外喷火。而且他更怕等时间一长,连手指也控制不了。

怎么办?

生死就只能看这一招了。

鬼眼三找到了另一条继续前进的路,在院子的最北面,也遮掩在池边的一块大石和一株高大山茶之间。那同样是一条回廊的端口。两边的回廊就像是双胞胎,唯一不同的是,端口处的回廊可以隐隐看到一个门楼子的侧影。

第三步,就在第三步,一纵之后就会转向前面并冲撞廊柱。他已算好,第三步纵出的同时,他按动盲杖上的机关,盲杖瞬间变长,变成原来的双倍长,而这里也正好是那回廊的窄处,廊壁在这里有一个圆弧般的突出,于是盲杖就在突出处和廊柱间卡住。盲爷下一步由转向前冲变成了顺盲杖侧滑,一下子跌坐在坐栏之上,但余力未消,生生地撞碎了坐栏的木靠背,人也不由得仰面往廊外水池中跌去。

他们没敢继续走,因为那回廊不像人走的路。回廊是半闭廊,它的一边是封闭的墙,另一边是凭水的坐栏,有高有低,廊内的地砖也有高低。回廊的支柱有粗有细,回廊本身也是宽窄不一。从他们的位置打眼看去,这回廊是可以绕到垂花门的,问题是这回廊能不能走,又该怎么走。试想,连那么齐整的影壁、门厅都凶险万分,更何况这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廊道。

这一跌,要是入池,那就等于是进了自找的路,也就是死路!

大伯找到了继续前行的路径。在院子的最南面本该是倒座的位置上,遮掩在池边一块大石和一株高大山茶之间的是一条回廊的中间口。

有人不会让他跌入。谁?鬼眼三,他就在盲爷后面一步之距。盲杖只挡住了盲爷的转向前冲,却挡住鬼眼三第三步的后半步,所以他没转向,他的急奔之力全卸在盲杖之上,那力道把钢制的盲杖推压得如满弦的弯弓。但这一阻,他的手脚顿时活了,就在那盲杖把他弹出的一瞬间,他一把抓住盲杖,侧身凌空用它撑住自己后倒的身体,同时右脚用力撑住廊壁,左脚死死地踩住盲爷的棉袍后襟,盲爷整个身体便完全倒挂在坐栏之外。

鲁一弃确实有点发懵,虽然他知道,就算再糊涂的工匠都不会把这后花园里才有的池子当做金鱼缸,摆造在这外院之中;虽然他知道就算再愚笨的住家也不会把水池造得跟整个院子一样大,但刚刚经历的几道坎子更让他知道,在这个宅子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什么布置都不足以为怪。

他们两个是停住了,而且是完全停住了,停得一动都不能动。鬼眼三盲杖撑地,身体悬空,一只脚撑在墙上,另一只脚在坐栏上踩住棉袍。盲爷呢?完全倒挂朝下,仿佛是一挂湿面翻搭在晒杆上。

他同时还发现了这外院没倒座,也就是没有南院墙上朝着正厅的房子。没门房,没倒座,看来这宅子虽然占地很广,房间却少。至少到此时为止,还没见到一个房间,因为这宅子本来就不是用来住人的。

盲爷不敢动,他有点蒙,急切间还没弄清状况,所以他只是把身体放松、放轻,然后轻微而急促地呼吸,他必须缓过这口气。

鲁一弃呆住了,心想哪有这样造房的,这让人怎么进入垂花门和内院?

鬼眼三也不敢动,他不能让盲爷掉下去,虽然盲爷和他们家有过节。来的时候,自家老头子和几个叔伯一再强调,那过节此趟活儿中不许提,提了活儿就没法做下去。再说刚才要不是盲爷,他现在还在无望地奔跑着呢。现在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要做好今夜这件事必须保存每一分力量,所以他只是把身体更坚实地撑住,同时大口地呼吸。

奔出这惊骇魂魄的门厅处,他们闯入宅子的外院。这外院比平常人家的院子要方正、要大,而且大出许多。更离奇的是整个外院几乎就是个池塘,其设置大概是应合了一般人家的金鱼池,池中耸立几块姿态嶙峋、错落有致的太湖石,它们的摆放位置非常巧妙地挡住向西和向北的视线,让人看不到垂花门的存在。只有从隐约可见的弧形屋脊和翘起的飞檐可以推断,那里也许有个门楼子。

很快,也就深换了两三口气的工夫,他们就都意识到必须动,而且必须马上动。刚才的奔跑,就算有几十个外院都跑过来了,他们却始终跑不到位置,这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是在一个循环的廊道内转圈,应该是一种类似诸葛八阵图那样的阵法。那么,前面的两个人随时都会从后面奔撞过来。

那三人都急速赶过来,拉着鲁一弃冲出了过道。坎子家都知道,闯坎面过程中应尽量做到一气呵成,多耽搁一点时间就意味着多一份危险,因为那样就会给对手留下改坎和加扣儿的机会。

于是,鬼眼三准备腾出一只手掏迁神飞爪,他要把盲爷拉上来。

面前这座是四合院中最常见的门内一字影壁,却是他们今夜碰到的三座影壁中最可怕也最诡异的。

盲爷也知道自己必须上来,他依旧不清楚上面状况如何,所以他的希望只能寄托在自己身上。

对,第三座影壁,这宅子竟然有三座影壁!

他是谁?西北贼王!他是年老了点,眼睛也确实瞎了,但这都不影响他上来。只见他腰一发力,双脚已猛然抬上去,膝盖反勾,脚掌在栏座上一拍,整个人便弹起,然后上半身一个卷曲,蹲在了栏座上。

鲁一弃退后两步,撤下罩面红绸,重新打量那南徐水银画,那画原来是一幅空釉瓷壁画,镶嵌在这宅子的第三座影壁上。

鬼眼三也掏出飞爪,盲爷突然出现在栏座上,反倒吓了他一跳。

颠扑道

“快,准备拦人!”盲爷落下的同时连气都没换就说出这句话来。

宅子外也有人知道。

鬼眼三收脚站起,把手中盲杖扔给盲爷,然后回身,抬腿踢断过来道上支出的两块青砖。左手从背后拔出精钢鹤嘴镐,一下就钉在廊壁之上,然后把飞爪缠在镐柄上,另一端在廊柱上绕了一道,并用手抓住。刚做完这些,人已奔到。

宅子里有人知道。

鲁盛孝依旧在冲撞奔跑,他已双眼模糊,意识也有些不清,看到前面栏座上模模糊糊出现两个人影,有些像盲爷和鬼眼三,他以为出现了幻觉。更让他以为是幻觉的是脚下廊道布置忽然变了,他像突然失蹄的奔马直向前冲跌而去。

他们四个知道。

鬼眼三飞爪的细钢链挡住鲁盛孝,紧跟其后的鲁一弃又冲压在鲁盛孝身上。如果只是两个奔跑的人还好说,但这两个奔跑的人身上还加注了各种外力,所以这一个冲跌的力量已远远超过奔驰的骏马。鬼眼三赶紧松放钢链,他不是拉不住,而是怕勒坏那两个人,必须把力卸掉。

但西侧墙壁猛然间轰然滑开,出现了一条宽敞的过道,却是大家都能知道的。

细钢链在两个人的冲力带动下,把廊柱磨得直冒青烟,鬼眼三戴了鹿皮手套的手也烫得快抓不住。眼见着链条就要放光了,可两个人依旧力道极大地在往前冲。

画面开始有极轻微的颤动,这也只有他能感觉到。

盲爷还蹲在栏座上,这情形他能听出来,他早就将盲杖再次卡在突出处和廊柱间,鲁盛孝和鲁一弃在钢链拦挡的同时又撞上盲杖。终于,两人停住了。盲杖弯曲如弓,好久才卸去余力弹回一些,却也未马上完全回复原状,因为鲁盛孝和鲁一弃正靠在它上面大口喘息着。而钢链业已牢牢嵌在廊柱上一道焦黑的深槽里,冒着青烟并发出焦臭。

画上的水银自上往下在消失,这也只有他蒙着红绸才可以看见。

鲁一弃站直了身子,他不能老趴在大伯的背上,但刚站直就又扑通一声坐到地上。

“咕噜、咕噜”一阵灌水声,不过只有像他这么近才可以听得见。

鲁盛孝也站直了身子,他不能老趴靠在盲杖上。他没坐倒,手紧紧抓住盲杖,稳住了自己的身体,突然间停住大口的喘息,紧闭住嘴唇。一滴鲜红缓缓挤出他的嘴角,在下颌上画了一道不规则的弧线,然后艳丽地从他下巴上一跃而下。他的胸口起伏了几下,嘴唇再也关闭不住了,一团红沫喷出,随即在黑暗的廊道里散成一片粉红的雾。

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于是走到近前,轻抚了一下,缝很细,手上的感觉几乎难以觉察它的存在。于是他把嘴靠上去,用嘴唇包住那道细缝,然后轻轻地、温柔地一吸,就像是在吸吮情人紧闭的薄唇。一根坚韧细滑的丝线跳入他的口中,他轻轻叼住,仰首往后一拉……

鲁盛孝还是受伤了,他到底是老了,而且在最后的时候,他承受了双倍的冲劲。

于是他再次张开眼皮,尽量把速度放慢。发现了,终于发现了,顶端桅杆刚分离,两杆影左右侧杆线重叠在一处时,重叠部位中有一小段线条显得较粗些。他知道了,穴点在船桅杆的右侧线条上,不,准确地说应该是穴缝。

四人中鬼眼三的状态最好,年轻、又有功底;其次是盲爷,贼王毕竟是贼王,本就是轻身功夫最好,而且他受的是侧滑之力,虽然撞碎了木靠背,让他觉得骨头断裂般生疼,但大部分的力已在侧滑中卸掉;再就是鲁一弃,他虽然不是练家子,但年轻,又在洋学堂里练过长跑,最重要的是最后阻挡时的冲撞力,大伯帮他挡了大半,所以他主要是累,没其他问题。

鲁一弃再次闭目定神,回想了一下刚才的过程。他发现如果有什么差池的话,就是双影刚分离的刹那速度较快,疏忽可能就在这刹那间。

盲爷已经跳下坐栏,他听到有人口中喷血。这种喷血的声音对他来说太熟悉了,他曾经听到过无数次,有对手的,有兄弟的,也有他自己的。他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乌玉瓶子递出去,说:“取五粒吞下。”

到底疏忽了哪里?

鲁盛孝没接,他连手臂都抬不起来。鬼眼三放下手中钢链,两步赶到,接过乌玉瓶,拔掉塞子,倒出五粒药丸,一把捂进鲁盛孝口里。递回乌玉瓶的同时,又接过盲爷手中的牛皮水壶,给鲁盛孝口中灌入两口水。接着随手把水壶递给鲁一弃,自己小心翼翼地把鲁盛孝斜背的木提箱摘下,把他扶坐在上面。然后自己也从腰间一个斜背布囊中抽出一个书本大小的扁平银酒壶,打开盖,十分仔细地抿了两口,把酒含在口中慢慢咽下,随后又把酒壶塞回腰间。

但天生具备的定力让他很快就平复了心境。他重新聚了一下目光,这一趟搜索得更仔细,可仍然没发现穴点所在。额头的汗不由自主地就下来了。

鲁一弃喝了两口水,终于缓过劲来,于是爬起身,把水壶朝盲爷那里递送过去。盲爷自己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水,灵敏的耳朵一听到递过来的水壶发出的“咣咚”声,急切地一把抓住,因为他喉咙中早就像冒了火。

现在一遍双影的拉移已经到达他双目分视的极点,却没发现穴点。这让他开始有些怀疑那解坎的方法,不由得感到浑身燥热。

拿住水壶后,手往后轻轻一撤,与此同时,他听到一声惊讶的轻呼:“啊!”水壶依旧在鲁一弃的手中,因为盲爷的手臂一下凝结住了,虽然已经捏住水壶却没再往回拿。突发的情况让他汗毛立竖,他不清楚怎么回事,他看不见,也没听到什么异响,但鲁一弃的惊讶让他感到极度恐惧,那是他自己听到什么可怕事情所难以比拟的。他如雕塑般一动都没敢动。

鲁一弃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解,他甚至连这种画都没见过,但只要它真是《异开物》里提到的南徐水银画,那就应该知道解法。因为他和《异开物》一起见到的还有一页不知名的残片,那上面记录了数种摄魂手段的解法,当然也包括了南徐水银画。

鲁一弃的这一声也惊动了鬼眼三,鬼眼三猛打个激灵,那第二口酒差点没呛喷出来。他也没敢动,只是将眼角慢慢瞟向鲁一弃。

鲁一弃没告诉他们三个自己怎么会解这南徐水银画的,但这五个字让他们知道自己肯定是四人中唯一能担此重任的。

鲁盛孝也被这一声惊醒,他坐着也没动,只是很费力地抬了抬头,用虚脱迷茫的眼神看着自己侄子的脸。

“单眼不叠视。”

鲁一弃并未注意到三个人的神情,他只是呆呆地看着水池的中央,从粗重的呼吸中挤出几个字:“我们没有动!”

他闭眼定了定神,然后慢慢张开眼皮,微眯双目,视角端正。但绝不聚焦凝视那画,而是让眼目放松,将两瞳孔间的距离逐渐放大。这样一来,那画中的船儿在他的眼中叠成了双影,随即那船的双影也渐渐分离开,越离越远,一直到双目可以分视的极点。

他的话让鬼眼三和鲁盛孝也不由得随着他的视线瞧去。水池中依稀还是那几块嶙峋的太湖石,依旧看不到对面和两边的情形,只有远处弧形的屋脊和翘起的飞檐告诉你,那里可能有个一进院的门楼子存在。

鲁一弃虽然想得很多,但是动作却不慢,两三步间就纵跃到“逍遥一叶舟”前。透过那血红绸绫,他看到画中水银的流动变得很凝滞,但依旧在一刹那间感到心魂难定。

对,他们眼前的情景和未进入回廊时见到的一样,他们这番差点累死的狂奔竟然没动地方。

其实鲁一弃乱七八糟地想这些,是想借此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让画的摄魂流光把自己带过去。刚才的幻象让他仍心有余悸,所以也不敢太依赖红绸的功效。

不对!他们现在已身在廊中,距离廊口已经不知有多远,但肯定不是在廊外,怎么可能看到应该在廊外才能见到的情景?

鲁一弃没敢想象刚才的另一种结果,那种结果令人胆寒。而盲爷刚才的表现还是让他有些想法的:夏叔的杖子原来是钢制的,难怪那么细刚才还能拉住两个人。还有,夏叔这盲眼之人为什么能一下子就点中七星位。啊,对了,墙高是一定的,也就是只要有一方边距和七星的比例,就可定出七星位。其他星位好像也可以这么定,等有时间可以好好琢磨一下。

鲁盛孝手里的气死风灯在刚才拦阻时已飞出去,滚落在七八步外,但并未摔坏也未熄灭,侧倒着却依旧明亮。借着这光亮向前望,那垂花门的影子依旧模糊,而且好像反而离得更远了。

盲爷回头说道:“果然有对合七星靠,刚才就差那么一点,再有半步入了扣,我们几个就都得被砸在下面。现在这扣子解了,下面就看大少你招呼那幅画了。”

盲爷看不到,但他没问什么,他现在的脑子在飞快地转着,在回忆,在计算,他试图记起进廊后到底走了几个组合的步子。

盲爷跟在鲁一弃后面,左手搭在他的肩上,就和刚进门搭在鬼眼三肩上一样。走出三步,走到了他们刚才摔回的地方,盲爷手里用劲拉住一弃,自己一个大跨步挡到他前面,再次挥动盲杖快速在两边的墙上点划正反七星位。鲁一弃眼中看到火星闪烁,耳中听到叮当作响,这跟前一次点划的情形大不一样了。随后两边墙体一阵晃动,接着又听到“嘣嘣、嘣嘣”仿佛皮球落地般的响声,声音渐促渐轻,直至消失。

鬼眼三也在想,他在寻找进来后的每一个细节,他想知道在进外院的时候有没有疏忽什么。

提着气死风灯,低着头向前迈步,虽然蒙着红绸,鲁一弃也依旧不敢直视那画,因为他不清楚“血红滞银流”的功效到底有多大。

鲁一弃也在想,他在脑海里翻腾一切他所掌握的知识,搜索着所有典籍绝本的记忆,看能否找到些信息解释面前奇怪的状况。

鲁盛孝和鬼眼三听到背后的鲁一弃向那画儿迈步了。因为他们根本无法面对那幅画,即使背对它,那勾摄眼魂的劲势也依旧让他们心慌。

鲁盛孝想得最多,虽然两个门派间真正的争斗也只是几百年之前才开始,但自己门中似乎总是落在下风。也许是祖宗的立意不一样,出发点不一样,目的不一样,手段不一样,子孙的悟性也不一样。

红绸蒙在鲁一弃的脸上,因为他说了五个字,仅仅五个字,三位顶尖高手无法辩驳的五个字,所以必须是他蒙上眼睛,必须由他去面对那幅“逍遥一叶舟”。

他在叹息,终究是个匠人,虽然为了冥冥中的定数他不断努力修习技艺,虽然为了知己知彼他半路出家修行道术,虽然为了补齐六合之力他不断网罗江湖人才,虽然他早已放弃门户之别,将家传秘术广传有缘之人;但终究起步太晚,比起对家的千年积累,比起对家曾经位极天下的保障,比起对家不惜代价、手段的搜刮,己方的差距太大了。二十年前他能从这里逃出去,应该是一半能力一半侥幸,而现在更不如前了。

声音很响,震得手中红绸一阵抖。不只是喊声,从一开始他们的说话声就很高,难道他们不怕惊醒什么吗?不怕,他们知道,这黑夜里本来就有很多东西一直都醒着,等待着他们。

这一趟来了他就没准备把命带回,八极之数已到,祖上的遗愿到了必须完成的时候了。祖宗留下一份技艺,养育了代代子孙,又留下这个宿命,成了整个氏族子孙必须背负的诅咒。但现在那大事要怎么做还毫无头绪,只能指望鲁一弃这孩子能闯回家中,从那祖上遗留下来的无人能知晓用处的东西上悟出些什么来。而现在的问题是,几番险阻让他连冲闯到家的信心都所剩无几。想到这儿他就觉得胸中一阵郁闷翻腾,就像在汪洋中颠簸的一叶小舟那般眩晕。

“不行!”那三人异口同声地喊道。

所以他得抓住点什么,哪怕是根稻草。

十分茫然的鲁一弃忽然问了一句:“我行吗?”

他的心平静了,他的思想清醒了,他知道那稻草是什么,那是鲁一弃,是他有异常能力的侄子。何况至少现在他还在舟中,一艘不易翻覆的小舟。他也知道那小舟是什么,那是自己门中掌握的几分天机,只要对家没得到这几分天机为己所用,那他们就不会赶尽杀绝。

“还真得他来,我确实老了,眼神不济。”鲁盛孝不是客气,他实在是无奈,他希望自己能年轻二十岁,可就算真的年轻又能怎样,二十年前他还不是只能护着弟弟和怀孕的弟媳仓皇逃离此地?

于是他知道自己还不到放弃的时候,他还得继续,就算他死了,鲁一弃也得继续,这就是他们的命。

“我来。”鬼眼三答道。

一股无名的力量让他猛然站起,他右手扶住一根廊柱向水池中凝目望去,他看得很仔细也很费劲,因为老眼昏花了,也因为夜色太深了。

“老大、倪三儿,你们谁来?”盲爷问。

看了一会儿,他换左手扶住廊柱,又从柱子的另一侧向池中望去;然后他退了两步靠在廊内壁上,再次望去,最后又贴壁往回廊的来路和去路瞄了瞄。

盲爷拍一下脑门,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绸布包,两角一扯,就散解成一幅红绸,血红血红。这红绸绫在鲁盛孝和鬼眼三面前一展开,他们立刻兴奋起来,南徐水银画有得解法了。

这几个动作很快,鲁一弃想扶大伯一下都没来得及,大伯就已经重新在木箱上坐了下来。鲁一弃知道这几个动作,《奇工》总章中就有记载,不管什么能人巧匠在造奇宅异所、设置机关消息的时候都会留一缺,也就是在无法辨别的表面现象上留个记号出来,以便自己不被所迷,知道进出之路。虽然每个人留缺的方法各有不同,但有几种基本方法大体是可以辨别出来的,不知道大伯刚才用的是否就是这些辨别方法之一。

对!红绸绫,怎么就没想到红绸绫?!

鲁盛孝重新坐下来后,没有理会鲁一弃和鬼眼三询问的目光和焦急的表情,而是沉默良久之后念出一句古诗:

盲爷叹口气,面目变得暗淡,他忽然间是那么想自己的家,想家里的婆姨,想婆姨送他出门整五里,想婆姨为他从庙里求来的红绸绫。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盲爷也止住笑,他拄着细长盲杖,脸庞微扬。当年纵马千里,夜盗百家,杀伐夺盘的江湖岁月,他是那么的留恋。他好像又见到大漠狂沙、烽烟白杨,耳边似乎又响起那红袄黑妞喊唱的花儿。黑妞那起伏的胸膛是他永远的宝藏,黑妞成了他的婆姨,黑妞的美永远留在他心上。他见不到当年的黑妞已经面若黄土,他心中这辈子只有那唱着花儿的泼辣健美的憨妹娃。

蒙目解

鬼眼三用他孤独的一只眼睛盛着双倍的崇敬望着盲爷自顾自地说道:“明招子(眼睛看得见)的时候夏爷是西北贼王。”是的,原先盲爷的“盲”字可是锋芒的“芒”。西北贼王夏芒爷,轻飞快刺无匹敌,那可是江湖中响彻一方的名号。

“燕归廊?!”盲爷问这话的同时手一紧,牛皮水壶已拿到他的手中,他抓紧水壶的手有点颤抖,声音里也稍带一点颤抖,不知是激动还是恐惧。

盲爷得意地大笑起来,那两人也跟着笑。只有鲁一弃没笑,他知道,盲爷的路数肯定和他们有天壤之别。他没问,他知道有人会告诉他,于是把头转向鬼眼三。

没有人说话,是因为没有人知道怎么回答他。盲爷便自己接着往下说:“我们刚才循环而行,似乎是诸葛八阵图的路数,将颠扑道嵌入诸葛八阵图,诸葛八阵图又嵌入燕归廊,这种布法是扣中扣、坎中坎,而且其中瞧不出一点衔接之处,老大,你给我的那本书可远没这份奇巧。”

鲁一弃的话可能提醒鲁盛孝,让他也想到什么了:“灵豚脂迷的不是脑,迷的是心。其力暗合道家散天花救万生之法理,而这幅南徐水银画画面上是‘逍遥一叶舟’,也合道家的自然境地,我与一弃都修习过道学,老三家虽然是吃陈尸饭的,却也鼓捣道家一脉的茅山术,所以我们三个不但是难逃此劫,而且还是快速坠局。当然,此坎对不学道的平常人也同样有效,只是反应要稍缓稍弱些。也就他这老贼瞎,眼不见也就算了,偏偏还心术不正,天生的贼性邪行,所以能在这正门法道前逃混过去。”

没有人说话,是因为大家越来越明显地觉得他语气的不安。

“是啊。”鲁一弃脑海中灵光一闪,“《异开物》里提到花谷灵豚喜食由百花腐败而生成的蛊虫,而后体内积脂,燃其脂无烟无味却摄人心魂。南徐水银画取独特流向,带目而视,勾摄眼魂,导致思想渐入幻境。夏叔眼不能见,不会为水银画勾了眼魂,但不该连灵豚脂也对他无效,真弄不懂到底是怎么逃过心魂一劫的。”

盲爷喝了口水,稳了下心神,把水壶放好,接着说道:“当年我和老爹为盗取双龙朝圣玦,误入咸阳古城一个无名地宫,也为燕归廊所困。我丢了招子,老爹丢了命,连尸骨都没能收回,幸亏老大你把我救出。可老大,那次的燕归廊却未曾与颠扑道、诸葛八阵图两道坎一起布置,比起今天这趟差太多了。”

旁边鲁盛孝在冥思苦想,自言自语道:“灭灯容易,画却该怎么解?这两样东西配合使用其妙无穷,就算单用也是厉害非常的啊。怎么你这老瞎贼就丝毫未受其惑。”

“不,这不是颠扑道嵌诸葛八阵图,我不知道这道坎儿叫什么,但我能肯定这不是颠扑道,只是像颠扑道。而且这不是两道坎儿合铺,它们其实是单独的一道坎儿,似乎是专门用来对付我们门中之人的。”冥思苦想中的鲁盛孝终于说话了,“不懂走颠扑道的破瓜反而不会落入这挂扣儿。”

盲爷听他这么一说,嘴里忙道:“哪敢,哪敢。”脸上却非常得意地笑开了。

“但破瓜一样走不出燕归廊,所以不管是我们来闯宅还是别人来闯宅,都得入扣儿。”盲爷似乎明白了许多。

想到这里,他不禁满怀钦佩地说:“夏叔,还是你行,没你我们这坎肯定过不去。你别叫我大少,挺别扭的,你叫我一弃吧。”

“你又错啦,这燕归廊也是专门用来对付我们的,我给你的书有没有这廊的解法?没有,那是因为这是对家近两代新悟到的招式,我们门中没人知道怎么解……”

这几句话听起来波澜不惊,但鲁一弃心中已然荡起荡落好几番。一个眼盲的人在用一双瘦弱的手拖住他们三个的同时,还要用咬破的舌头找寻舔洗自己的双目。而他们三个全无意识,只管死力扯着他一步步滑向危险和死亡。这番挣扎和角力怎不让人听着后怕。

盲爷没等鲁盛孝说完就焦急、疑惑地问:“那当年你是怎么带我走出来的?”

随着他的眼光大家都望向盲爷,盲爷轻咳一声解释道:“你们三个同时落扣儿(踏入机关),我用盲杖拦住您二位,另一只手抵住大少的脖子。可我一人怎么都定不住你们三个,没法子,只好用血破,咬破舌头首先舔开大少的蒙眼障。后面枪射油灯可都是大少的功劳了。”

“兄弟!对不住,我瞒了几十年,今天告诉你句真话,那趟我其实也是被困其中,是你老爹救了我们两个!”

“幸亏他!”鲁一弃说,他当然说的是盲爷。

“我老爹?”

“幸亏他。”鬼眼三说,他当然说的是鲁一弃。

“对!那天我们无法脱出,你又坏了招子,你老爹不知无路就是死路,撒飞蛾索想自辟一径,他想从地宫中央七峰柱上跃过。我当时拦阻不住……”

鲁盛孝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继续言道:“好险,对家竟淘到这样的好东西合做成这么一坎儿!”

“这我知道,你不用说了,我当时听得见。说实在的,老大,那一刻我们是刚见到你,不可能相信你的。”盲爷不无愧意地说。

简单的两句话,寥寥十数个字,却不知其中包含了多少的凶险。他们的生命刚才差点就毁在这两句挺有诗情画意的短语中,距离死亡可能也就在半鞋之距。

“你老爹上柱后刚立住脚就被铰龙网扣住,未能出得生天,却给我们留了条生路,一条血指的生路。”

“南徐水银画。”鲁盛孝喘息间也简单回了一句。

“什么血指的生路?”鲁一弃听得有点惊心,忍不住问道。

鬼眼三手捻了下灯盏里的油脂,又在鼻子下闻了闻,而后简单地说了一句:“云南花谷灵豚脂。”

“老爹入的是死扣,他在七峰柱上留下两道殷红的血迹。正是这两道血迹给了我辨别的记号,我们才能脱出生还。”

没等鲁一弃伸进粗布包的手掏出波斯萤光石,一盏气死风灯已在大伯手中亮起,于是,鲁一弃将捏住石头的手松开,顺便从布包中带出一个弹座,将枪轮填满。

鲁盛孝停了一下,轻咳两声接着说:“所以那天的燕归廊是为了困我,是你老爹救了我们。这些年我一直没告诉你,是想你能帮我把这桩大事做成。兄弟,是我做人差了,硬把你给拖了进来。”

灯灭了,又是无边的黑暗。

笔直站立的盲爷微微斜仰着头,坐在木箱上的鲁盛孝则低垂着头。

随后他感到前面拉住衣襟的力道猛然一松,那三人反朝后冲过来。几个人一下子都跌倒,慌手慌脚地都压在鲁一弃的身上。黑暗处,他只能听到那三人粗重的喘息声。喘息未平,鬼眼三已一跃而起,“喤啷啷”甩出一把链子飞爪,一抖手将那余下两盏灯全都拉下。

沉默,始终沉默。回廊中变得一片死寂,甚至可以听到小北风推动池水打漩儿的声音。

鲁一弃闻言左手未放,腾出右手掏枪抬臂。随着枪声响过,灭了后亮起的四盏油灯,只有最靠大门口的两盏依旧亮着,他已没有子弹。

盲爷突然动了,他幽灵般往前迈出一步,左手快速伸向鲁盛孝。

鲁一弃见此情形忙一把抓住盲爷的手,这一抓似乎给盲爷注入了无限劲力,他右手猛一使劲,将那两人拉回,然后借着空当急促地换气,这才能从嘴里发出两声含糊的惨叫:“灭了那灯!灭了那灯!”

鲁盛孝没动,不知是因为受伤动不了还是根本就没打算动,他只是坐在木箱上。

鲁一弃此时才看清楚,盲爷满口鲜血,舌头挂在口外,右手横抓盲杖中间拖在身后,左右各挡住鲁盛孝和鬼眼三,而那两人如呆傻般只管往前冲闯。盲爷拼死往回拉,可一人之力毕竟比不过两人,所以体力已明显不支,被拖得不住往前滑,抓住鲁一弃胸前衣襟的手也渐渐松脱。

鲁一弃和鬼眼三也没动,他们不是不想动,而是盲爷速度太快,等他们反应过来时,盲爷已经完成了他所有的动作,停在那里。

就在鲁一弃将要因恐惧发出惊呼之际,那舌头突然退开了,抓住衣领的手也滑到胸前衣襟处,但依然拉得很紧。这情形让鲁一弃下意识地用力往后退,与拉住的手呈相持状。

盲爷枯瘦的手是直奔鲁盛孝脖子而去的,他那尖利的指尖就快触到脖子的刹那,却轻轻落下,落在鲁盛孝的右肩上。手指却突然发力,紧紧握住那一块宽厚却已苍老的肩胛。

这条滴血的舌头让鲁一弃恶心害怕,急切地想躲开,于是他把头尽量往后让。可偏偏脖领子被一只枯瘦而有力的手抓住,让他无法躲开。

“老大,这回是你错了,我跟你来,不只是为了还你性命,我还要报仇。我是孤儿,是我老爹把我从黄土沟里捡回,给了我一条命;他早早洗手,让给我西北贼王的称号,给了我个响亮的名声;为了帮我取双龙朝圣玦,他重出江湖,结果把他的命也给了我。我这些年远离婆姨娃子,就带个小闺女,躲在千尸坟里,没日没夜苦苦琢磨你给我的书,对着大漠风沙和千种尸骨锻炼自己除视觉以外的所有感觉,我为了什么?我就为报个仇。我知道老大你干的是福泽苍生的大事,不是为了自己在拼命,能拉上我这废人已然是我的福分。你要算是做人差的,那谁能教我做人。”盲爷几句话声音虽然不高,却说得情真意切。

眉目间

鲁盛孝抬起头,他的双目中莹光闪动、感激翻涌。但这些盲爷都看不见,他只能感觉鲁盛孝覆盖在他手背上的手,有点湿热、有点颤抖。

啊!舌头!那是一条滴血的舌头!

鲁一弃在旁边看着、听着,不由得也被这老哥俩渲染得有点激动。

那是什么?!

只有鬼眼三无动于衷,非常实际地问道:“现在咋办?”

就在这一刻,他生命中最幸福的一刻,一道红色模糊了他的双眼。他不得不闭了下眼再重新张开,于是看到一条暗红的淌着血的东西在两眼之间晃动,在眉心处划过。

他的话提醒了那三个人,他们一下意识到自己还身在坎扣之中,还不知如何脱出。

他已然挺立舟头,他已然要解缆,他已然意气飞扬,持篙推舟。

盲爷忙问:“老大,几十年了,你都没琢磨出解法来?”

鲁一弃的笑意更浓了,充满甜蜜,他仿佛找到了自己生命里最惬意的地方,他感到自己仿佛宽解襟带、提篮携酒,在斜风细雨里散发弄舟。他要奔过去,要将自己的生命与那催发的兰舟一道在云端冲浪、去天溪一游。

“不是没想出,是根本无法想。我们上次陷在其中也就两个时辰的工夫,根本没时间慢慢摸出道数,真要解也可以,得待上个十天半月慢慢梳理。可这怎么可能,有这工夫,对家再加两道活扣子进来,死八回都不嫌少。”鲁盛孝有些无奈又有些焦急地说。

那东西是一艘船,一艘桅杆高耸、帆叶满鼓的木船。

“会不会有什么书中记着现成的解法?”鲁一弃现有的本事绝大部分来自书本。

鲁一弃依旧想笑,满脸笑意已经很浓。他看到了前面的一件东西,那东西似乎是他前世的缘分,那东西似乎是他今世的宿命,那东西似乎是他梦中的追寻。

“咱们家所有的秘藏书籍以及近百年里搜罗来的残本字刻,你都在四叔那里读过,现在你可以好好想一下,那其中有没有什么可用的招数?”鲁一弃没想到大伯给他的竟然是这么一个回答。

静了一会儿,没有事发生,于是他们继续向前迈步。又走了五六步的时候,头顶梁上再次有一对同样的油灯亮起。这次鲁盛孝、鬼眼三、盲爷三人没有抖,他们好像已经预料到会有这事发生。所以身形基本没什么变化,只是鲁盛孝和鬼眼三随着灯亮,朝前紧迈了一步,这一步与前面步伐节奏相比,明显急促了些。

“要么我开枪打个记号。”鲁一弃这个现成的办法不是书上找来的,但这个方法明显幼稚了。坎子家设下机关肯定知道其存在的弱点,对用暗器、枪或其他投掷黏附物做记号肯定是有防范手段的,只有像盲爷老爹那样靠上坎面,让所有防范措施都动作了,然后才能实实在在做下记号。

就在他们再迈出一步时,头顶“扑棱”一下又亮起一对油灯,这对灯和门口的一模一样。它们亮得很是突然,让走在最前面的两人不由得一惊,鬼眼三的身体猛地一抖,导致随后的盲爷更大幅度地一阵哆嗦。

鬼眼三思索一会,见其他三人似乎真没什么好办法了,就从廊壁上拔出他的精钢鹤嘴镐说:“我破墙、断柱看看,说不定有路。”他的说话依旧简洁明了,但简单的一句话吓了鲁盛孝和盲爷一大跳。

鲁盛孝和鬼眼三走在最前面,他们两个又向里迈了两步,盲爷的手依旧搭在鬼眼三的肩上紧跟其后。最后面是鲁一弃,不是他害怕也不是他畏缩,因为前面三人的倒品字排列已经把路挡住,让他没理由也没必要从人缝里挤过去。

“老三,别乱来,那肯定是不行的。你只要碰了总动弦和坎面儿自毁的机括,我们几个就都死定了。”鲁盛孝急忙阻止他。

“没什么,可能是我太紧张了。”鲁一弃道。

盲爷清咳一声说道:“无路就是死路。你要破了壁,壁后肯定有更可怕的东西在等着你;你要断柱,说不定就是廊塌壁砸,把我们都给埋了。倪家小子,老大给你家的书你没好好读啊。”

鲁一弃突兀的动作让前面三个人都有些惊诧,鲁盛孝赶忙问道:“怎么啦?”

“你读得好,你有招儿?”倪老三总是不会对盲爷让什么步。

这些道理鲁一弃当然不会知道。他依旧站在门槛外面一动没动,不是不想动,而是不敢动。他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寒气从尾椎处慢慢地向上爬,一点一点,就像一条蛇,冷飕飕的,硬邦邦的,已经爬到他的后脑梗处。于是他骤然转身,同时举枪指向那目光射来的地方,却发现什么都没有。

“哈哈哈、哈哈哈!”没想到盲爷那沙哑的嗓子也能发出如此豪放的笑声,“今天瞎爷不给你小子露一手,你恐怕要把当年的过节跟我计较一辈子,今天我把你给带出去,也算是还了你倪家的一笔账。”

少一道坎儿不是应该高兴吗?错,这是个坎子家中的常识,对手如果放弃了原来常用的布置,那就意味着,他有更高明狡诈的手段在等着你,这样的话,有哪个闯坎之人能高兴起来?

“兄弟,你真有招?”鲁盛孝有些疑惑地问。

盲爷真是在瞎点吗?不!在场几个人包括鲁一弃都看出来,他点的是正反七星方位。有什么用?除了鲁一弃,都知道那是在试探“对合七星靠”的坎子。如果真布下“对合七星靠”,不管你走过正七星位还是反七星位,机括都会动作,两面墙会对合或对砸而来,将人困住或挤压而死。盲爷的手法那是真准,站在三星半的位置点正反七星,只要有布置,就算不能解也都该知道它的存在。可让他失望的是,此处没设这一坎儿,于是他心里不由一沉。比他慢半步的鲁盛孝从他盲杖的点击劲道上也看出来没有七星靠的坎子,眉头也皱了起来。

“老大,你放一百个心,今天也叫对家知道知道,鲁家的兄弟朋友中最不缺的就是豪士能人。”盲爷把个胸脯拍得砰砰直响。

刚听到鲁盛孝坚决地说出这个字,鬼眼三已经一步蹿进大门,手中雨金刚同时打开,人一落地已护住全身。鲁盛孝“哈哈”一笑,说:“大侄子,别急,我们一起进。”说完提木箱护住前胸,迈步向里走。可还没等他跨入门槛,盲爷已经抢先一步迈入,然后又紧赶两小步来到鬼眼三身后,搭住鬼眼三的肩,另一手持盲杖快速在两边墙上瞎点一气。

“那你刚才还问我有没有想出解法,你是考我呢?呵呵!你这贼瞎,什么都好,就是喜欢显摆,有招儿也不早说。”鲁盛孝假作责怪地说道。

“进!”既然已经来到此处,这就是唯一的决定。

“老大,听我一句话,今天不管走到哪一步,你都不能放弃,只要有大少在,那就有成功的机会。”盲爷边说边朝鲁一弃那边抬了抬下巴,“我在千尸坟毁过多少尸骸、散过多少冤魂,可大少我连碰都不敢碰一下,因为他身上有股圣灵之气罩盖着。”

“老大,那现在进不进?”盲爷又问。

他的话让鲁盛孝惊讶之间带些欣慰,他的话让鬼眼三频频点头,他的话让鲁一弃觉得有点不是滋味,却一时没弄清别扭在哪里。

“是的,可不知道盏子稳不稳。”鲁盛孝答道。他的确有些担心,这宅子里任何一个物件都可能是致命的扣子,何况这灯确实怪异。

“倪老三,你过来,你告诉我池中是怎么一个布置,我好解给你看。”盲爷语气中对鬼眼三有了几分客气。

盲爷听到鲁盛孝的话,问道:“怎么?老大,有光盏子?”

鬼眼三这时已没有多想的余地,他顺从地脱口报出池中石头的方位和高度:“正前十步乾左位两丈高,十一步兑左位丈八,兑位丈六,八步离位丈一,十步巽右两丈一,巽位丈二,九步坎位丈七。”

现在手中的发光石用处已不大,鲁一弃伸手要还给大伯。大伯摇头:“留着吧,以后你也许用得着。”鲁一弃听大伯这话就顺手把石头放进粗布包。

谁说鬼眼三没好好读鲁家给的那本书,就从他所报方位就可以知道这小子没少下工夫。鲁盛孝一边听鬼眼三报布置方位,一边也凝目细看,结果告诉他,凭自己的眼力报下来肯定没鬼眼三准确。鲁一弃就更自愧不如,虽然他牢记了不少书籍中提到的布置方位的判断法,但真到实用的时候,差距真的很大。别说具体高度的揣度,首先他连池中石头所处位置都看不清。

往两边看,没有门房,这么大的宅子竟然没门房,只有墙。再往里看,门洞很深,足有一般四合院青龙门门洞的三四倍长。而门洞的最里面好像也是一堵墙。难道这大门里没有路?抑或原来的路被堵死?还是在暗示你,进来了你最多就能走几步,趁早回头吧?

其实他们不知道,鬼眼三之所以能看得如此清楚,是因为他们倪家盗墓必须先练就夜眼,以便习惯在夜间和黑暗的墓中行动。

现在离得近,鲁一弃也就看清了,门里那两盏的确是灯,是悬挂在门洞梁上的两盏油灯。奇怪的是,那灯的火苗如玉石琉璃般风吹不动,不知道烧的是什么油料。

“大哥,待会解扣时需要你们配合我,动作要尽量协调。但我的解法是在黑墓之中所悟,我又是盲眼,所以为了不出错,你们也把眼睛蒙上吧,暂时学着我做会儿瞎子。你们三个蒙眼后靠廊壁而站,然后等我叫你们动的时候,你们就快速贴壁而行。”

四人聚在一起向大门靠拢,因为他们知道,现在的大门外已无危险,而门内则危机四伏。绕过门口吊着的石板后,他们一齐停住了脚步,在门槛前站住了。

盲爷刚说完,鬼眼三已经从身上黑色包布边角上接连撕下三根布条,递给鲁一弃和鲁盛孝每人一条,剩下一条他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鲁一弃以为那是电灯,但马上想到,虽然现在也有极少人家用上电灯,但这里肯定没有,电局绝不会把电拉到这么偏的独户人家。那会不会是和自己手中一样的发光石头?也不是,石头的光泽没这么亮。

鲁盛孝用黑布条慢慢把眼睛蒙上,由于不断在思考些什么,所以影响了他动作的速度。

话音未落,大门内扑腾一下亮起两朵鸭蛋大的火光。那左右并排的两朵火光是蓝绿色的,北风吹拂下,焰苗子竟然能纹丝不动。

鲁一弃也把眼睛蒙上,他动作更慢,他也在思考,思考得更多。他觉得眼下事情发展得越来越别扭。

笑声止住,花白短髯半掩的口中声音响亮:“斜调八卦,震巽跳乾坤,线控簧尾,索揽青山塌。歹毒啊!歹毒!所幸我门中之人还没死绝!”两句豪言直冲进大门内的浓黑之中。鲁一弃却微皱了下眉头,他觉得大伯豪壮的语气中好像带了点不自信。

眼前一暗,他的思维反而顺了:“为什么要蒙住眼睛?为了不让我们看到什么?”

鲁盛孝放声哈哈大笑,笑声盖过了大门的吱嘎声。刹那间,鲁一弃看到大伯的眼中光彩四射、豪气万丈。

一阵窸窣声,盲爷好像在忙碌些什么……

随着机括到位,大门“吱嘎嘎”一阵响,慢慢地打开了。

“我们都看不到了,那谁最清楚环境?盲爷,他刚才不是叫把方位都报给他知道了么?”

等了一会儿,鲁盛孝喃喃地说了一句:“应该到位了。”说完迈步走到砖雕前面,伸手抓住天官指日的手用力一扭,“咔咔”两声,手转了个方向,指向了东边的太阳。

有轻微的风声,盲爷好像在舞动什么……

鲁盛孝没答话,而是收回目光,右脚猛然跺下,尾檐砖从平放变成竖立,接着传来一阵不大的摩擦声。几个人借着地上火箭快熄灭的残余亮光,循声望去,西墙壁上出现了一番奇怪的现象,砖雕在动,天官慢慢在向西边移,太阳在向东边移,一阵响后停住不动。随后就听见门廊处一阵鞭炮般的爆裂声,然后门廊上缓缓吊下两根油麻绳,绳子一左一右拴着一块两张板凳宽的青石板。那鞭炮般的爆裂声应该是“簧尾蛇”的竹管被压碎的声音。而这青石板,隐藏在门檐之上,如果有人强破“狗尾双蝠扣”就不是这样缓缓吊下,而是直接砸下。

“燕归廊的解法要蒙着眼?不,当年大伯不是靠看七峰柱上的血迹才走出来的吗?”

鬼眼三也马上领会了意思,很简洁地说道:“要么我来?”

盲爷的站立处好像飞出去什么……

盲爷猜得没错,鲁盛孝是在考虑不破弦括,直接解了狗尾双蝠扣,挽回刚刚在自己侄子面前丢掉的面子。

“刚才让人感觉别扭的都是些什么话?还倪家的账,老大别放弃,大少的圣灵之气,办成大事要靠大少……这些像是最终的嘱托!?”

从两人暂时的沉默中,盲爷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忙叫道:“老大!还是破掉的保险!今天可不是较技啊!”

盲爷的身体好像离地飞起……

但站在雁翅前他并没有马上动手,而是先抬头看一眼大门,再回头望望鲁一弃,眼中大有壮士断腕般的豪迈与决断。但鲁一弃没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鲁一弃一把扯掉蒙眼的黑布条,狂叫一声。

鲁盛孝已拔出铁錾走向鬼影壁西侧的雁翅,看样子他要再次挥錾破壁,因为那大宅门依旧未开。

“慢着!”

鲁一弃不敢笑了,盲爷的话告诉他对手的厉害,盲爷的动作无意中告诉他自己责任的重大。他开始体会到步步惊心的滋味,他也意识到这惊心的滋味才刚刚开始。

“等等!”

“这是扯弓檐,总弦不破,你人在它范围之内不管哪个角落,都有刃尖子瞄着你。唉!做得连你大伯都没看出来,高明!高明!”说着话,不自觉间,右手把鲁一弃的袖口扯得紧紧的,仿佛落水的人抓住一条救命的船。

与此同时,又是两声疾呼响起,那是鲁盛孝和鬼眼三,他们边叫着边扯下蒙眼的黑布条。

“对啊,我不是说过这里的影壁壁檐不对劲吗,这就是我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乱红飞

“那这里的壁檐是不是檐挑比一般的长一点点而且更平直?”

晚了,他们都晚了,盲爷已经如一面飘拂的旗帜在凌空摇摆着,如鬼魅,如神仙。

鲁一弃一笑,心说你也有不知道的时候,然后平静地告诉他:“壁檐全断塌了。”

当然,他不是鬼魅也不是神仙,他是踩踏在一根细长的绳索上面,那绳索一头绕在巽位右侧两丈一尺高的太湖石上,另一头绕扎在廊柱之上。绕在太湖石上的绳头是一只飞蛾,环石一道后紧紧扒附在石面上。

盲爷又开口了:“怎么了?怎么了?门开了吗?”

飞蛾索、平步青云纵,这时索儿上的人才是真正的西北贼王。

狂风过后才响的雷,“咔嚓”几声巨响,鲁一弃看到他觉得不对劲的影壁壁檐全都断塌下来。

距离太湖石还好几步,突然一张网儿凭空从乾左位向盲爷撒去。

其实他不说,鲁一弃也已看清楚,从两边影壁壁檐里射出的弩箭、标枪、槽镖等暗器里夹有两排火箭,数十支火苗已经把大门口一片空地照得很是明亮。这些弩箭、标枪、槽镖的发射方向很是杂乱,没任何规律,只有零星几支射向鲁盛孝和鬼眼三的立身之地,都被雨金刚挡开。

那是一张柔丝精钢制成的网,一张布满锋利刀片的网,一张可以将鳞甲满身的蛟龙绞碎的铰龙网。

“暗青子、黑杠子都吐了。”盲爷还在说。

铰龙网上的刀片仓啷声不绝,盲爷命在顷刻。本来他以为要到踏上太湖石才会有生命之忧,没想到,这一招提前来了,对家把坎子的扣儿靠前系了。

暴雨之后是狂风,“呼呼呼,嗖嗖嗖”一阵猛刮。

大概是由于上次让他和鲁老大逃出生天的缘故,对家明白有一些人会不要性命地去做记号,所以扣子提前动作,不让人有靠近的机会。

“总弦动了,全散了。”盲爷自言自语。

网到了,盲爷却突然一个踩空,身体直往下掉去。就在整个身体都已掉在飞蛾索下方的时候,他左手一把抓住索儿,一下停住下坠的身体。索儿似乎有些弹性,被他的体重猛地一坠,往下绷成一个直角。于是网贴着那拉紧的索儿横飞过去,没碰到人,也没碰到飞蛾索。

一阵弦响,一阵如暴雨般的弦响。

下坠之力消失,索儿向上弹起,盲爷借着弹力又腾身而起,立于索儿之上。

其实也就过了一分多钟,而他们四个人都觉得等了好久好久。

刚站稳,他立刻朝前抢行两步。与此同时,乾左位突然又一张网向他飞来。这次的声响他听得更加真切,但他的反应却比第一次慢多了,他没想到还有第二张网,他更没想到的是第二张网依旧来自同一个方位——乾左位。

门泊船

他只有把身体腾跃而起,跃得很高,就像一只苍鹰。

等待……再等待……

他跃起的方向不是向后,他似乎没有试图逃过那网的裹缠,而是直扑向那网。在他跃起的同时,手中的盲杖也抡起、抡圆,划起一扇黑风,直向这张铰龙网砸去。

寂静……更寂静……

一阵金属的碰击声,钢网转而落向盲爷的脚下,一下子就裹缠住飞蛾索。只觉得网外有拉力一扯一收,飞蛾索顿时被绞断。

錾到了……砖碎了……

盲爷借盲杖的一砸之力,身体又凭空腾起一尺有余,并且借助了铰龙网横推的力道,让轻飘的身子如掠低扑食的鹰,飘向侧面坎位的太湖石。但他无法落向那石头,因为他的一砸之力已尽,铰龙网横推的力量也不够,他只有右脚勉强能够到石头的侧面。

借助微弱的光芒,一弃看到大伯苍老的身躯骤然变得挺拔,身形变得像年轻人一般灵动,平日捧经翻卷的手抓紧铁錾,骨节间竟“嘎巴”作响,然后突然展开身形,右腿后迈一步,左腿伸直,右腿曲成反弓箭步,右手一斜举,掌中铁錾直甩出去。

这时,盲爷那平步青云纵的功力就彻底显现出来,只见他右脚不踏反踢,这一踢之下,他的身体便横过来飞向巽位丈二的太湖石。他知道力量不够登上面前的太湖石,所以他想利用坎位丈七和巽位丈二的落差登上另外一块太湖石。

鲁盛孝没有马上动手,他再次蹲下来摸查了一下盲爷说的方位,刚才的失手让他变得分外小心,不能再有一点错失,否则会让他失去最后的信心,会让他放弃最终的使命。

一个瞎眼的人竟然在凌空之际还把方位拿捏得如此之准,简直就是匪夷所思。

雨金刚打开后,鲁一弃的心放了下来,捏紧枪柄的手也松了松。他并不知道这把钢伞到底能承受多大的打击,也不知道鬼眼三使用的功力如何,但他越来越自信的感觉告诉他,这就是一团保神的祥云,这就是一朵护仙的荷莲。

更加匪夷所思的是,乾左位飞过来第三张网,一道坎儿竟然有三个扣儿!也不知是否还有四扣、五扣,这坎面的布置太不合常理。巽位与乾左位离得更近,这网飞过来的声响更清晰,盲爷再也无法躲避了,一是因为他根本没想到还会有网,就算有也不该还是在乾左位;再一个这时的他确实是身无余力了,特别是对乾左位方向,他已经完全是呈空门状态,已经无力逃过那网的裹缠,他甚至连砸向下方的盲杖都还没来得及收回。

倪老三身边带着这家伙一点也不奇怪,盗墓中破解机关,此伞是有极大用处的。

就在盲爷的脚刚刚踏上石面之际,惨叫之声也同时悚然发出。于是空中洒落一蓬血雨,那鲜红的血雨在嶙峋的太湖石上喷绘成一朵绽放的烟花。

据说此伞在《杀器别册》曾有记载:“收如杀人棍剑,张若藏身荷莲;金刚手中持掌,挡却血雨满天。”它由四大金刚北方多闻天手中混元宝伞所悟而制,所以取名雨金刚。这玩意儿虽然也将伞头、伞柄、伞檐、伞骨几处都制成利器,但其最主要还是用来防御箭弩镖梭等各种暗器的伤害。

盲爷被那网缠裹成一个团状,随后摔入了水池,一时间水花四溅,水波涌起,整个池子都在起伏,犹如一块不断抖动着的深色缎子面。

那是一把伞,一把钢架钢面的伞,此伞鲁一弃一眼就能认出——雨金刚。以前,大伯非常难得地会给他讲一点江湖趣事,有一次聊天时就提到此伞。

盲爷并没有死,他还在惨叫和挣扎,水池不深,所以他本能地想站起来,他不想被闷在水里。

鬼眼三站在鲁盛孝的后面,他又魔术般从身后的皮袋里抽出一样家什,右手拉,左手推,“嘭咣”一声打开。

水波未平息,水面上又划起许多细水纹,犹如缎子面上流线型的图案,直向盲爷围绕、聚集过去,盲爷的惨叫更急促了,挣扎更猛烈了。

盲爷没等鲁一弃扶,自己已然向西走了十五步。鲁一弃只能跟在他后面,然后他尽量把手中那块发出光芒的石头举高。他想看清楚大伯的行动,因为大伯的谨慎让他觉得这又是一个险招,刚才开大门时的紧张感又出现了。掌心有些冷汗的手再次握紧了枪柄。

水下有东西?是,水下当然有东西,而且它们正在攻击盲爷,攻击一个裹在布满刀片的钢网中的盲人。

再回头对鬼眼三说:“老三,你得搞个家什帮我罩着点。”

回廊里的三个人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盲爷的惨叫声就好像是他那枯瘦、长着尖锐指甲的手,紧紧揪住他们的心,把它们往下使劲拉扯,让他们觉得心很疼,胸口很空。

说话的是鲁盛孝,他从木箱里抽出一把细长铁錾,然后边走向雁翅边吩咐鲁一弃:“扶你夏叔往西走出十步开外。”

鬼眼三反应过来,他甩手把嵌在廊柱上的迁神飞爪取下,一步跃上座栏,他要过去救盲爷。

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慢!我来!”

鲁盛孝也反应过来,一把抱住鬼眼三。

盲爷连沟都没下,用盲杖在东雁翅上扫弄了几下,果断地说:“倪老三,左起五寸,上二砖,破了它。”

其实最早反应过来的是鲁一弃,他从来没听到过如此惨烈的叫声,从来没见过一个濒死的人如此无望地挣扎。但在瞬间的惊心后就变得异乎寻常地平静,他的思维是如此的清晰,他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也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他从粗布包里掏出了一颗鸭蛋形手雷,拉开保险环,向盲爷那边扔过去。

话音未落,鬼眼三没给任何人有向他发话的机会,鹤嘴镐、犁形铲一阵翻飞。鬼影壁两侧又出现两堵短墙,这就是鬼影壁的雁翅。

扔出的刹那他忽然有一丝不忍,稍一迟疑,那手雷便失去准头,落在离盲爷较远的地方。“轰”的一声巨响,手雷的威力远远超出想象,水花如暴雨般溅起,喧闹好一阵后,池中才渐渐恢复平静。

大伯恍然叫道:“雁翅!雁翅影壁!”

鬼眼三弹出一根燃着的洋火棍,在洋火棍掉入水中的瞬间,他们看见了水中的一缕殷红。

那会是什么东西?

震位太湖石离得太远,上面的血迹鲁盛孝看不见,他毕竟老了,又受了伤。鲁一弃能感觉到,那是一些有异石质的黑斑块;而鬼眼三,他练过夜眼,所以他能看见。他能看见那石上的鲜红血迹流成曲折的道道,流成婉转的半圆,溅成四散的菱形;像是菊花,像是玫瑰,像是腊梅,那么的娇艳、那么的鲜亮。可又有谁能相信,这种美丽已然坠下枝头,已然跌落尘埃。

盲爷的话无意中告诉了鲁一弃一件事情:大伯是建宅的高手。但这信息似乎是在鲁一弃的意料之中,他表情依旧木然淡定,没发一言。只是伸手接过大伯手中的那团光芒向西侧撇山影壁走去。他看清了,砖雕确实如盲爷所说。所不同的是,那天官手指的角度并非鬼影壁正中,而是指向鬼影壁的外侧,另一面砖雕亦是如此,也就是说,它们不是一起指向鬼影壁,而是各指另外一样东西。

一腔豪情忠义胆,化做漫天乱红飞。

盲爷没理他,接着说:“撇山影壁的西侧砖雕刻的是指日高升,可这砖雕整个画面是反的,人在东,日在西,指的是落日。而且刻出的天官手没正指太阳,他朝下垂了三十度。东侧是拜印封侯,印挂在松树上,猴子本应仰首上拜,而这猴子却拜向斜下方。建这宅子的是高手,功力还在你大伯之上,是不会犯这种错误的,所以那应该是暗指什么。而这门前明明是一片平坦空地,那只可能是暗指地下什么东西。而地下这位置最可能的就是建着一座鬼影壁。”

鬼眼三猛然一个退步,让开面前一方平道,朝着池中巽位方向“扑通”一声跪下,连磕三个响头。口中简短有力地说了一句:“夏爷,你英雄!”然后站起身来,背起鲁盛孝的木箱,望向鲁一弃,低声问一句:“走吗?”

鬼眼三嘟囔了一句:“还下流呢。”论江湖地位,盲爷应该算得上长辈,可鬼眼三对他明显很不客气。

“走!”鲁一弃果断地说,然后扶着大伯,再次踏入不是颠扑道的颠扑道。

盲爷一扫满脸沮丧:“不要跟着倪老三瞎叫。你叔叔我姓夏,你叫我夏叔。”

走是肯定的,问题是该怎么走?脚下的路不是想走就能走过去的。

“瞎大叔!你是怎么知道这里有座鬼影壁的?”

鲁一弃没说怎么走,大伯和鬼眼三也没问怎么走,但从鲁一弃果断的语气中他们知道,这条类似颠扑道的坎面儿,已不是什么障碍了。

原来如此简单,鲁一弃又蹲下看盲爷摸索,可盲爷已经叹口气一脸沮丧地站起身来,看来没有一丝收获。于是周围又陷入一片寂静。

鲁一弃确实知道了。这是刚才盲爷叫他们贴壁而立的启发。《遁甲秘录》中有一篇叫《足障》,里面提到,布置类似颠扑道这样的坎,可以单道独铺,也可以整面儿全铺。整面儿铺一般是在较大面积的场地,那是把许多单道纠缠链接,一扣儿叠着一扣儿,左右皆连环,前后可互换,一直连到前后和两边的其他坎子位,那样威力会更大。但不管是单道还是整面儿,它都有边道,坎子家中叫坎沿。要没有坎沿,最边上的一道扣是布不下去的。不过一般坎沿都很窄或者宽窄不一,有地方刚够落下去脚的,有地方是落不下脚的。也有的时候坎沿只有步点,且不规则。这样就会让想从坎沿溜过坎面儿的人要么步点没地方踩,要么踩到两边坎面里。

大伯抬起身往鲁一弃移近了一步,说:“别听他们瞎说,鬼影壁是定风水的一种手法,是为了防止地府阴气冲了门楣之吉气,所以在大宅门前的地下做一影壁。”

这狭窄的回廊内只能是单道独铺,而且它有一边是墙壁,这在坎子布置中叫“僵面”;所以这里的这种颠扑道也应该有一道布置不到的坎沿边道,因为有僵面,所以肯定是长道而不是步点,而且应该比平常的坎沿还要宽些。要不然坎面没法设,活路也没法走,而且按活路的正常步法会有步点是需要踩在墙上甚至墙外的。

但这真是鬼影壁吗?的确是!

鲁一弃没有按活路步法走,他走的是坎沿边道,虽然会有宽窄不一的地方,但“僵面”的坎沿只要小心些,都是可以落下脚的。

鲁一弃听着他们的话,却没有一丝害怕,他已经死死盯着那墙好一会儿了,没感觉到什么让他害怕的东西。

鲁一弃身体贴紧在廊壁上慢慢地侧向而行,像螃蟹一般。这狭窄边道上的小心侧行也实在是快不了。这回鲁一弃走在最前面,一是他有这个能力和勇气,再则大伯和鬼眼三也一定要他走在前面,他心中思量,这应该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感觉好,身上又有神圣之气,在前面开道比较保险。鬼眼三走在最后,他走两步就抬头瞧一眼那太湖石,注意那些鲜血洒成的花瓣是如何移动变向的。

难道这真是地府的墙壁,人间与阴曹的隔断?

鲁一弃的路走得还很不安分,每走到第三步处总要停一下,后背贴紧廊壁,脚下用力,用脚跟踹断道面上支出的小青砖。那小青砖虽然短窄,倒也坚实,有的要连踹几下才能断裂。他是想留条后路,如果有机会再冲出去的话,就能够快速通过这燕归廊。

盲爷也不与他做口舌之争,自管自认真地摸索着那鬼影壁。

走出六七步的地方,他弯腰捡起了跌落在此的气死风灯,灯未熄灭,从地上提起后,照亮了廊内很大一个范围。

“我不敢,忌讳这个。”鬼眼三依旧低矮着声音说。

“把盏子灭了吧,要不我们的影相儿太明显,一举一动说不定都在别人眼里。”鲁盛孝小声吩咐了一声。

盲爷龇牙森然一笑:“爷们儿,你少吓唬我,你盲爷是吓大的,就你倪家会弄个尸搞个鬼?盲爷就不懂?你小子真能耐的话,你把壁心捣个洞,放些游魂野鬼出来,让我们爷俩比比手段?”

鲁一弃把气死风灯方形四面的琉璃罩打开,吹了一口。那灯光扑腾一下熄灭,灯头飘起一缕白烟,周遭瞬间沉入了黑暗。

“老瞎子,小心,鬼壁破,群鬼围。”鬼眼三说话很是简单,声音很是低矮。

鲁一弃的瞳孔在变化,在急剧地收缩,不仅因为要适应黑暗,还因为紧张和恐惧。

借着这点冷光,鲁一弃看清了那道墙。那的确是一座影壁,一座只有两尺高的影壁,一座埋在地下的影壁,它有基座、有壁心、有壁檐,只是壁檐是由宽砖简单地排列而成。影壁砖都是一溜儿的细烧密青砖,黝黑光滑,没有装饰,没有雕刻,简单至极。

就在那黑暗到来的一瞬间,他看到一双眼睛出现在琉璃罩上,他下意识地以为那是自己的眼睛映照在琉璃罩上,但随即就感觉不对。他不可能有这样的眼睛,那像是一对死人的眼睛,眼珠没丝毫转动,眼皮也不眨,但充满怨毒和杀气,还有几分诡异,就像一对跳动的鬼火。

这让鲁一弃心中一惊,大伯竟然有这么大一颗夜明珠,但他接着发现那不是夜明珠,那朵光芒虽然挺亮,但它的气不足,气息起伏微弱。

他既恐惧又疑惑,搞不清到底是黑暗瞬间来临,还是自己坠入了阿鼻地狱,怎么会有恶魔般的眼睛紧盯着他,而且这恶魔的盯视好像在大门口已有过一次,只是这次更近一些。

鲁一弃也弯腰伸头向下看去,可什么都看不清。这时鲁盛孝探身过来,从身边木箱的一个小屉里取出一朵光芒。

这眼睛的主人应该离得很近,因为他几乎可以看清那眼中的红色血丝,就像是和他面对面。但事实告诉他附近没有别人,也没什么能告诉他拥有这眼睛的到底是不是人。

于是盲爷蹲下来,在一侧泥面认真摸索起来,在那里确实有一道矮墙,准确讲应该只是一道砖坎,只有两尺高。

然而,鲁一弃的动作没有慌乱,神态也非常从容。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这份定力是不在五行的性情所决定的。他也用一双平静淡定、毫无锋芒的目光看过去,就像在用一汪清水去包裹鬼火。在盯视的同时,他的手轻轻转动琉璃罩,他希望随着转动,那罩上的眼睛会发生一些变化,让他找到一丝窍要。

鬼眼三补了一句:“靠南侧土面。”

琉璃面并不十分平滑,眼睛在转动中不断地变形扭曲。四方的灯罩每转过一个面,眼睛就变形得更厉害,扭曲得更诡异。但那眼睛没在灯罩的第三面上出现,刚转过二三面间的直角,就突然不见了。

盲爷也不再多话,盲杖一扫,找准位置,跨步下沟。

鲁一弃连忙转回到前一个面,没有,他又向前转,还是没有。他没有奇怪那眼睛为什么会消失,因为从刚才变形和扭曲的眼睛中,他感觉出了惧怕和畏缩。

“老瞎子,话多,做你该做的事。”鬼眼三一边跨上地面,一边简单地对盲爷发话。

镜中路

这几句话一下子解答了鲁一弃好多疑问:鬼眼三的手为什么会伤痕累累?鬼眼三为什么会携带尸犬石?鬼眼三身上为什么总带有一点尸气?答案是同一个:他是个吃古墓陈尸饭的。

鲁一弃舒了口气,把琉璃罩重新盖好,大伯伸手把灯接过去,然后在底部一旋,那灯便成为一册书本般的模样,轻易就塞进木箱的小屉之中。他们都没说话,有些事情语言不一定可以表达清楚。

盲爷听出了他的困惑,接口说:“江西倪家,盗墓族中移茔派的带头人,其门人最擅长移茔破墓,有挖、钻、掏、凿、敲、撬、碎七技,定尸变、破邪咒、读阴文、断鬼缠四术。帝王墓、将相坟,只要被他们家寻到穴,那里面的好东西无不给搬拿个干净。这倪家老三,是他家年轻一辈中少有的高手,江湖名号鬼眼三,挖这点土对他来说那是舔舔小菜咸而已。”

顺着廊壁继续前行,在走了大约有二十几步的位置上,鬼眼三突然急叫一声:“不对,血迹回了。”

“倪家?移山断岭?”鲁一弃不解地重复了一下大伯的话。

鲁盛孝一听,连忙拉住鲁一弃小声说:“往后慢慢退,注意周围有什么不一般的东西。”

鲁盛孝不由感叹一声:“倪家的移山断岭之功确实不同凡响!”

于是三人一点点地向后移动,后移了大约有两尺距离的时候,鲁一弃忽觉眼前有东西一晃,一个灰色背影从眼前闪过。他不由一惊,本能地握紧袋中的枪柄,那背影似乎在哪里见过。但马上他就极力否定自己,这怎么可能,自己的前面没有一个人,那背影从何而来?再说,如果真是背影,那么这个人的行走方向是从栏座外的水池走入了墙壁。那这背影还是人吗?是眼花还是幻觉?

他没发一语,把黑色包布掖在牛皮带下,变魔术般翻手从背在身后的皮袋中抽出一把精钢鹤嘴镐,一杯茶的工夫,就在坚实的冻土面上啄出两百多酒盅粗细的洞眼;然后回手收回钢镐,再伸手时,掌中已是一把犁形铲,又是一袋烟的工夫,地上出现一道三尺宽,两尺半深的沟。

“看到了?”大伯在他身后小声地问。

因为大伯的话余音未了,鬼眼三已经一把扯掉黑色包布,露出一张瘦削苍白却年轻的脸,也露出一身牛皮背心、牛皮护腕的短打衣靠,只是那左眼还是藏在一块椭圆形的牛皮片后面,牛皮两端用一根牛筋系着,勒在脑袋上。

“看到了!”鲁一弃答。果然不是自己眼花!

鲁一弃直到现在才知道鬼眼三姓倪,他也直到现在才看到鬼眼三的真面目。

“瞧瞧对面廊柱,有没有什么?”大伯提醒他。

而鲁盛孝闻言后竟没有丝毫的疑虑,他对鬼眼三发话说:“倪三儿,你也过去看看。”

对呀,现在是要找出路,管它什么妖魔鬼怪,先冲出这回廊再说。

可这所宅院的对面并无一屋一亭,只有石路一条、荒野几顷,真没必要再建座影壁,更何况盲爷所指之处确实无一点砖瓦之筑。

鲁一弃稍试探了一下便走向对面廊柱。刚才他们被拦阻的地方断了两块青砖,两个步法组合的范围中他们都可以行动自如。现在此处廊道内的突起青砖也已被他踹断,那也应该可以行动自如。说白了就是青砖断了坎面就解了扣,现在自己面前的廊道只是不大平整的一条普通道路而已。大伯说得没错,这真不是颠扑道,颠扑道的四诀如果死了一诀,其他三诀还是照样起作用,而这道儿不是,一诀死,四诀皆破。看来这真是专门用来对付懂颠扑道的坎子家的,这种设置不但技艺上想法独到,而且还暗合了奇门遁甲七十二局中“请君入瓮”一局。

南影壁,其实就是四合院大门外面的影壁,正对宅门。由于一般房宅都朝南而建,所以也叫南影壁。一般建在离对面宅院一段距离的地方,也有靠在对面宅墙而建的,主要是为了遮挡对面宅院的旮旯和杂乱,保证自己宅门前的整齐和美观,风水学上也说是起藏风聚气的作用,防气散运走。

走到那廊柱前,鲁一弃仔细踅摸了一番,由于过于黑暗,他准备掏出波斯萤光石再好好查看一下。

盲爷的话让鲁一弃一惊,立刻像踩到火炭般后纵一步,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

就在他快掏出石头的时候,他面前又闪过一个背影,应该还是刚才见到的灰色背影,但这次它已不再完整,只有上半个身子,没了腿,依旧从水池中出现,闪过廊道直入墙壁不见。

鬼壁现

这趟鲁一弃看得更加真切,难道这房子里真有什么未入阴世轮回的脏东西?

“它、就、在、你、脚、下!”

绝不可能,因为有个人没发话,谁?鬼眼三!这移茔派的高手,精通茅山道术,擅长驱鬼弄魂,现在他没说话,就肯定不是想象中的什么脏东西。

盲爷那狠狠的一字一字的声音又响起:

其实不用鬼眼三来做什么佐证,鲁一弃已经发现那绝不会是鬼魂作祟。这念头是背影消失的一刹那闪现的。一道亮线,在廊柱上,就像是镜面的反光。鲁一弃掏出萤光石,重新查看那廊柱。果然,廊柱在外侧面的上半部有一道铜质金属条,像铜镜般光滑明亮。由于不宽的铜条凹嵌在有突起和毛糙的廊柱外侧,站在廊内看不到它的存在。就算用手摸,稍不仔细也会将它漏掉。

“那在哪里?”盲爷的话让鲁一弃有点害怕,一个有形的鬼影壁,两对半明亮的眼睛看不见,而一个瞎眼的人却肯定它的存在。

鲁一弃把萤光石从金属条的前面移过,他立刻明白了,这应该是整套多重反射镜中的一面。因为池中离位的太湖石上出现了一个移动的亮点,同时大约十几步外一个小折弯处的廊柱上也有一个亮点闪过。如果估计得不错的话,这廊道与池中其他地方还会有亮点。其实道理很简单,刚才他见到的背影是其他地方真的有人走过,由多处设置的铜条将那背影反射过来。由于是不宽的铜条反射,所以他都是看到背影闪过。

“不,是有形的!它是鬼影壁!”盲爷依旧嘶哑着嗓子叫着。

刚才见到的诡异眼睛也应该是通过这样的途径传过来的。可奇怪的是,双眼间的距离远远大过铜条,如果要将两只眼睛一同反射过来的话,那对方必须是侧脸看着铜条,但那样鲁一弃在琉璃罩上见到的就不该是正对的眼睛。除非是另有什么光线的集中装置,能分别将两只眼睛反射到同一个狭窄镜面中。可那是怎样的巧妙设施呢?

“那它是一座无形的影壁咯?”鲁一弃有些好奇。

“一弃,有没有找到路?”鲁盛孝有点不安。

“不,有!肯定有!”盲爷嘶哑着嗓子叫道。

“哦,我在找呢。”鲁一弃这才把思绪收回,是啊,出路还没找到,瞎想什么呀。

“可我这里没影壁了,那两块你都看过了。”鲁一弃边说边轻轻拨开鬼眼三。

于是他把萤光石再次从铜条前面移过,借此辨别了一下方位。离位太湖石上的光点方位没错,但十步外廊柱上的光点却不对,他与自己面前的廊柱之间少个反射点。

“我还要看看南影壁。”盲爷收住脚步答道。

这反射点在哪里?怎么会把它丢失?十步外的光点是哪里来的?

鬼眼三一步纵出,挡在鲁一弃前面,拦住盲爷喝问一声:“你想干什么?”

鲁一弃觉得自己必须继续往前走,这短短十步长的廊道内有需要他去发现的玄机。

盲爷摸向靠近他的西侧影壁,仔细地抠摸着砖雕的每一根线条,很慢,很小心,也很用力。突然,他跌撞着奔到东影壁,随手摸了几下,然后就又跌撞着向鲁一弃奔过来。

十步的廊道真的很短,这还包括鲁一弃刚才已经走过又退了回来的两步。虽然这两步他没发现什么异常的东西,但却是整个坎面的一个转折点。因为在这两步间,太湖石上的血迹往回转了。也就是说,他们脚下的路掉头转向了,这很难想象,这里的廊道虽然曲折,虽然宽窄不一,可掉头转向还是应该能看出来的。

鲁盛孝和鬼眼三向影壁望去,但他们都没动。鲁一弃知道他们现在的距离是看不见的,就算走到跟前儿,也要有个明折子才能看清。于是只有让看不见的人去看看了。

没等鲁一弃再次踏上假颠扑道的廊道,鬼眼三已经抢先走上了前面贴墙的坎沿。他嘴里只简单蹦出三个字:“我探探。”说完他就慢慢靠壁而走,鲁一弃想跟上,被鬼眼三制止。鬼眼三走得很小心,依旧在每个步法组合的第三个跃字诀上,把地面上的突起青砖踹断。

“看看那砖雕和壁檐吧,我好久以前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鲁一弃开口了,他觉得这些有必要告诉大家。

鲁一弃一边看着鬼眼三走,一边拿着萤光石在廊柱铜片前摇晃。

虽然是初更,这里的夜却格外的静,能听到小北风刮过的声音。谁都没说话,鲁一弃出奇的枪法他们竟然不感到惊异,就像已经无数次见他表演过似的。

鬼眼三走出有两个半步法组合时,鲁盛孝突然叫了一声:“行了,反射传影以半折为准,你再往回走走。先找到准确的转向位置,出路应该就在转向处的附近。”

竹筒簧尾蛇是人工培育的一种蛇,其实是五步蛇的变异,是将五步蛇自小喂以各种毒素,使它比一般的五步蛇毒性更强几倍,而且不畏冬寒。这蛇只留一颗毒牙,这颗牙特大,所有的毒液都集中在牙上,只要被这颗奇毒无比的牙碰一下,顷刻就会命赴黄泉。另外将蛇身在药水里浸泡,使其不能长大,最长只有尺许;并且尾部坚韧如钢,如关在竹筒内,尾部会自行弯转成几圈如同压簧,筒盖打开就能如箭弹射飞出。

鬼眼三便开始往回走,他不用再贴壁而行,因为三诀上凸起的砖都被他踹了。但他还是走得很慢,特别是到了离他们四五步的地方,他就越发地慢了,并且上下左右仔细查看,希望能有一条脱出的路出现在他的夜眼之中。

鲁盛孝沮丧地看着重新关上的大门,喃喃地说:“是啊,大意了,大意了,原就不应当只是狗尾双蝠扣那么简单。亏了一弃,不然老命丢这儿不算,老脸还丢这儿了,连个门儿都没进了。”

“不对,此处好像不是以半折为准的,应该还在前面。”鲁一弃不肯定地说道,因为萤光石少掉的一个反射点他始终没看见。

更何况还有个不用眼看就明白事儿的盲爷,他已经抢先狠狠地吐出几个字:“竹筒簧尾蛇!”因为就在子弹打烂那两条蛇的蛇头时,他已经嗅到了飘起的血腥味:“簧尾如弓,尺身如箭,牙碰魂归阎王殿。老大,你这趟疏忽了。”

鬼眼三站住了,他看了看鲁盛孝,却没有等鲁盛孝有任何表示,便重新朝前面走去。不知道为什么,鲁一弃说的话,在他心中就像必须要执行的命令。

鬼眼三一只手迅速弹出一支火苗,那是一支燃烧着的洋火棍,火苗的光亮只有一瞬间,但已经足够他们看清,地上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走到快八步的时候,突然,一个跳动的亮点出现在鬼眼三的身上。“别动,老三,你就站在那里,别再往后了。”那亮点的出现让鲁盛孝的声音里充满了兴奋。这是因为就快找到活路了,也是因为鲁一弃的见识、见解。看来自己将各种典籍送入梅瘦轩,让他随性而学的做法还是有不小的效果的。

鲁一弃开枪了吗?对,他开了,他在粗布包里直接开的枪,枪声不是很响。他一枪同时打掉了东西两个亮点吗?不,那不可能,子弹不会劈叉。他开了两枪,但速度很快,两声枪响几乎连成一声。

出现这样的现象让鲁一弃也很高兴,他瞄了几下亮点的反射方向说道:“三哥,你再往前移过去点,先把地上第三诀的青砖断了再说。”

子弹动了,枪响了,声音不算大,听起来只有一声,但那两个亮点就在快碰到鲁盛孝脸颊的刹那熄灭不见。而那大门也“咣当”一声巨响重新关上。

鲁一弃的语气还是像命令,鬼眼三似乎也很愿意听从这样的命令。

大伯躲不过了!拔枪来不及了!虽然他的出枪很快,虽然他的枪法很准,甚至都不用瞄,全凭感觉,但真的来不及了!

鬼眼三又向前侧的廊壁移过去一点,立身位置是一个廊壁半圆突出的狭窄部分,这个突出的设计正好与十步左右的折点配合,让人从这边看过去觉得好景无限、别有洞天。

“咯嘣嘣”一阵响,大门“吱呀呀”开了,鲁盛孝松口气回头说了句:“行了。”盲爷和鬼眼三也松了口气,就在鲁一弃也想松口气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了危险:有两道微弱的光从两边影壁的檐角向大伯直飞过去!

鬼眼三没仔细看周围情形,而是先去踹那青砖。脚下用力,身体往后一仰。本来可以借助廊壁顶住身形,可这次不知怎么的,只见鬼眼三身体沿廊壁朝前侧滑,一下没入墙壁之中不见了。

一弃并没有太在意他的枪,枪握在手中,就像长在身体上一样。他一直都紧紧盯着大伯的背影,背影在门前,做着简单的慢动作。看得出,那动作是在敲门,无声地敲门。他的手没有敲在门上,而不断变化的是腿的曲折度,这是在模仿各种身高。这里面的门道,鲁一弃一点不懂。鲁一弃凝聚眼光,把那团黑色盯得很紧很紧,黑暗在他的感觉里变得清晰。

“不好,有陷阱!”鲁一弃发出一声喊,脚下不顾一切就往前赶去,想要救助鬼眼三。

现在他紧握着四叔给他的枪,知道今天必然要用到。这支吴副官帮着搞来的左轮的确是正宗的德国产,柔润的枪柄紧贴手掌,闪着幽幽蓝光的光滑枪身随时可以溜滑过粗布面,快速抽拔射击。

鲁盛孝却是长舒一口气:“找到了。”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虽然这里的燕归廊比他二十年前遇到的更为精妙,但万变不离其宗,有了中柱上的标记就可以找到缺儿,活路就在缺儿的附近。太湖石和当年的七峰柱一样,是用来混淆视觉和思维的。但这次的记号不是做在柱位的主点上,所以这活路就和折点有些偏差。一想到记号,鲁盛孝不禁想到盲爷,他回头向池中望去,黯然之气不由堵住胸口。

当即吴副官就要向大帅推荐,让他吃扛枪饭,是四叔好说歹说,又塞给吴副官一对汉代玉件儿才没把事张扬开。

“有路,走吗?”没等鲁一弃跑到跟前,鬼眼三又鬼影般从廊壁中探出头来问。

那次他打了六发子弹。先打的步枪,第一枪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而第二枪他打中一只小鹿的脖子。小鹿中弹后又跑了百十米后倒地死去。就在大家赞扬他是个天生的射击好手时,他抬手打下一只天上飞过的大雁,一枪击碎了大雁的脑袋。大家开始惊讶他的枪法,也有人说是运气。于是吴副官给他换了一支左轮,他一枪打死一只奔逃的狐狸,而且是对眼穿,那是因为有人在叫别弄坏狐皮。后来又打着一只松鼠,对眼穿;最后打死了一只麻雀,对眼穿,而且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死麻雀的五步开外一同落下的还有一只麻雀,也是对眼穿。

“走,在这里意外之路就是活路,难的是找不到。”鲁盛孝答道。

他打过枪?是的,那是四叔帮大帅府的吴方天吴副官淘换古玩,吴副官为表示感谢,带他和四叔打过一次猎。

鲁一弃把波斯萤光石收入粗布包,回来扶着大伯向前走去。到了近前后仔细看才发现,半圆突出的后面是个锐角墙体,内侧角线直,外侧角线斜。鬼眼三就是由内侧角滑入的。而内侧线的口面上,装着两面高大的方形铜镜。两面大铜镜正好反射出突出部分的墙体,与前面后面的廊壁混为一体,让人一过突出半圆的弧度就很自然地沿外侧角线斜直而走,其实是走了一条回转之路;同时把内侧角当做是整块墙壁,不知正道就在其中。这种布置利用了人的视觉误差和习惯误差,确实巧妙之极。别说是在黑夜之中,就算是大白天,不仔细寻找也很难发现。

他明白了,大伯在做一件危险的事,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本能地挣脱左右二人,把手放进粗布包,攥紧左轮枪的枪柄。他不能让大伯受到伤害,一有异动他会毫不犹豫地拔枪射击。

这也幸亏对家将那一对铜镜用来惑目,同时还起到传影效果,这才被鲁一弃发现。不过这对镜子也告诉他们,窥视的人和被他们发现的身影不一定是在这前院中,还有可能在一进院、二进院,甚至是在后院、后门。

鲁盛孝突然间放下肩上的木提箱,抬腿跑上门口的三级台阶。一弃刚反应过来想抬腿跟上,盲爷和鬼眼三已经鬼魅般出现在他的左右并拉住他的手臂,没让他跟上去。

走过内侧角口子面上的两面铜镜,再往里看,果然有一条路,一条路面做得很像廊壁的通道。不过此处已经看不到水池中的景物,因为此处才是衔接的正道。

一弃已经看不到另外两个人了,但他感觉他们都没动,特别是鬼眼三那边,总有一股极淡的尸气,很容易辨别。

太神奇了,一条两重误差引导的折转循环之道,一条以镜面反射遮掩的正行活道,打破半折之理而设的燕归廊,再加上那请君入瓮的颠扑道,真可谓巧夺天工。一坎叠一坎,一扣压一扣,那假冒颠扑道的坎面儿不破,就没机会上七峰柱,更没机会发现反射铜条,那么也就无法找正道走出燕归廊。

黑暗降临了,没有月亮。门口立着的伯侄二人,西面树下已经不在算命的盲爷,始终坐在墙角没挪地儿的鬼眼三,全都被这黑暗笼罩了。

可在赞叹的同时,鲁一弃仔细观察了一下铜镜的角度,忽然冒出个疑问。就这斜向对射的两面镜子可无法分别反射两只眼睛,那与自己对视的眼睛又是怎么传影而来的呢?

冬天白昼短,再加上一溜溜小北风刮着,谁不想早点回家钻暖被窝?收摊儿了,茶摊儿的老板催了不下八趟。当鲁盛孝背着他的木提箱刚刚走出布棚不到五步,那老板就已经把布棚放下,桌椅板凳、茶壶茶碗全上了车,一溜烟不见了。瞧着火急火燎般赶回家的茶摊儿老板远去的背影,鲁一弃皱了皱眉头。

但现在已经不是研究这个的时候,鲁盛孝在催促快走。冬天的夜黑得早,他们头更未到就动手启门道,现在已经夜至二更半了,连家的影儿都还没见着。而且前面肯定还有许多道坎面,就算赶回家,也不知道鲁一弃悟出那重要的秘密需要多久。

回家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从临出门四叔满含眼泪拉着大伯的手,一弃就看出来了;从临出门四叔给他一只粗布包,里面装着一支德国造左轮枪和两枚鸭蛋形手雷,他就更知道此行凶多吉少。但他更清楚无论发生多么可怕的事他都没有回头路,因为那里是他的家,他必须回家。

鲁盛孝和鬼眼三耳语一番,然后依旧让鲁一弃走在最前面,鲁一弃虽然有些奇怪,但也未多问。

鲁一弃还是认真地喝着水,认真地吃着小点心。只是一双眼睛始终盯着那大门,偶尔才会用钦佩的目光扫一下抱着牛皮水壶,口若悬河给人算命的盲爷,和墙角处缩坐在宽大黑布里低声惨叫着“大爷大叔行行好!”的鬼眼三。那两个人离得很远,鲁一弃早上在梅瘦轩中,就已经发现这两人并不合拍,甚至还有些怨恨。

路走对了,那垂花门就不再是个模糊的影子了。几十步的疾走,终于走出了回廊,一座陈旧的垂花门耸立在了眼前。

鲁盛义不能直接告诉鲁一弃此地是如何的凶险。他也不能告诉鲁一弃,为了防止对家有所准备,此次行动非常仓促。他更不会告诉鲁一弃,邀请的帮手远不止这盲爷和鬼眼三两个,但大都没来,有些是路途遥远没来得及赶到,更多的却是因为不想卷入这样一场杀局之中。

这道垂花门远没了大宅门的高大和气派,也不十分华丽精美。一般垂花门向外一侧的梁头常雕成简单的云头形状,俗称麻叶梁头,梁头下面悬有两根垂莲柱。这里的垂莲柱比寻常的要大上许多,梁脊角也非常大,高高翘起,斜插入云,与整个构架极不协调,倒有点像庙堂大殿的脊角。而垂花门的两叶门却是低矮窄小,与梁脊更是极不相配,看上去有点像壮汉骑羊。

鲁盛孝可能看出了侄子的疑惑,说:“这里还不是你的家,你的家在里面。现在你看到的院子,其实是当年朱家门人为了围杀我们而设下的巨大坎面。在家中祖屋内有一处暗构,里面有祖师爷鲁班托付给我们的遗命,也是我们鲁家世世代代需要保守的秘密。可是朱家为了得到那个秘密,竟不惜将鲁家赶尽杀绝。当时你还在你母亲腹中,跟着你的父亲、盲爷、还有我拼死逃了出来。如今二十年过去了,朱家仍然没有动静,想必是还没有找到他们想要的。这趟我们回去,就是为了赶在他们之前夺回我们自己的东西。这是件关乎天下人命运的宝物,只有鲁家的正脉传人,才有可能悟出其中的奥秘。这个人,鲁一弃,就是你!”

垂花门的两叶门名叫棋盘门,或称攒边门,现在那两叶门是半开的,可以看到里面没有屏门,所以这是座一殿一卷式垂花门,也叫“二郎担山”式的垂花门。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是他的家,坐在大宅门对面一个小茶摊儿上的鲁一弃,呆呆地注视着那红漆铜钉松木大门,心中没有一丝回家的感觉,反而觉得那是一个龙潭虎穴。

垂花门上连接两垂莲柱的构板一般会有很美的雕饰,像什么“子孙万代”、“岁寒三友”等等,但这里把两个垂莲柱连起来的是一块光滑的厚板,黑乎乎的,上面没有任何雕饰。倒是在厚板中央镶嵌着一块阴阳太极鱼,打远望去黑白分明,像是镔铁和白银制成,两个鱼眼烁烁放光,却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成的。太极鱼下吊一盏白纸灯笼,其中烛火摇曳,倒有点像是丧灯,但也亏有这盏灯,鲁一弃才能把这垂花门的上上下下看个清楚。

鲁一弃来过这里。他注意过这座四合院,那是他刚看完残本《四象法典》的时候。这所宅子从外看,很合四象圆通之说,而且大门口的撇山影壁,也有叫做“反八字影壁”的,让他很感兴趣。因为它的壁檐结构很少见,更重要的是壁上的青砖雕画让他总觉得有地方不对劲。

在垂花门的两边还有一对石门兽,刚开始看还以为是一对狮子,可细看又不像,那兽的面相极为妖邪,似乎在腹下还多长了一只脚。他脑中灵光一闪,马上想到晋・王嘉《拾遗记・晋时事》记载有五足兽之说:此兽形若狮子,但有五足,是东方解形之民离体之手所化。他很是奇怪,因为这兽一般用在杀戮场合和刀兵器械上,怎么会用来镇门呢?除非那门内真是个屠杀场所。

而这所大宅却从来没热闹过,甚至连门都没开过,谁都不知道里面住的什么人。这里原来一直十分静谧,但现在朝代都改换了,北平城里外能保一静的地方真是不多了。

“五足兽所到,魂魄无宿、血流成河。”他不敢肯定到底是不是,就试探着将《伏邪录》中五足兽的注语念出,他想知道身后两人的反应。没人答他的话,鲁一弃这才意识到,后面那两人已经许久没发一点声音,就像消失了一般。他心中猛地一提,却依旧没有丝毫慌乱,而是缓缓回首望去。后面并无丝毫的异常,那两人还是紧跟其后,所不同的是两人表情异常紧张,如临大敌。

此宅门前倒也算是一处热闹地方,每天都会有些小商小贩、算卦要饭的在此处聚集,为什么呢?因为这里是出入天坛东门的必由之地。民国后,天坛已经允许老百姓进入,一睹皇家的气派和风范,这里的热闹也是意料之中。

只见大伯手提木箱,鬼眼三紧握雨金刚,他们犹如两张拉满弦的弓,没有丝毫的懈怠。他们的眼光扫过垂花门梁梁脊脊的每一个角落,似乎那里随时会有什么可怕的怪物扑出。

这地方确有一座大宅,也只有这么一座大宅,很大。从外围看却非王府也非官邸,从开在宅子东南角的青龙门规格上可以看出,这只是一个比平常人家大许多倍的四合院。

到底是什么让这两个不畏生死、不惧神鬼的人变成这样。

天坛东八百步有巨木林立,大概是取《河图》中天地合五方、阴阳合五行之理,因天三生木,地八成之。巨木东大约六百步有一池,五行之道讲木克土、水克火,一般建宅最忌土动火起,而且水能生木,那这林与池之间就成一行运活道,是建宅大吉的局相。又邻皇家祭天之坛,能得天佑护。

他们的紧张状态让鲁一弃十分疑惑。此地处处都有危险,可怕的东西随时可能出现,紧张也在情理之中。可这两人非但不时刻提醒自己些什么,反还让自己走在最前面。难道他们真把我当神仙了,以为我百邪不惧、百毒不侵了?

门扉开

“管他呢,既来之则安之,我今天就当回探路石,福祸自有天定。”鲁一弃这倒不是年轻人的冲动,而是一种勇气和信心。他思忖之后拿定主意,回转头来就往垂花门的台阶上踏去……

当年我和老爹为盗取双龙朝圣玦,误入咸阳古城一个无名地宫,也为燕归廊所困。我丢了招子,老爹丢了命,连尸骨都没能收回,幸亏老大你把我救出。可老大,那次的燕归廊却未曾与颠扑道、诸葛八阵图两道坎一起布置,比起今天这趟差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