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惊奇黑衣遮盖的那人能如此无动于衷,在这穿越阴阳的旋涡里纹丝不动,夜枭般的眼里依旧是那淡漠的光。
这些鲁一弃看得见也听得见,这让他感到一种压力,像在深水之中,刺耳,头痛,恶心,额头的青筋在飞快地蹦跳。
“要吗?”声音和眼光一样淡漠。
那掌心里有一团紫黑在弥漫盘旋,紫黑的正中是一颗心脏在跳动,充满了冤灵的哀怨和亡魂的诅咒。
“不要。”鲁一弃的回答很轻却很肯定。
“尸气!好重的尸气!”他在心里惊呼。
“为什么?”还是淡淡地问。
拳头张开,顿时,鲁一弃感到一团浓稠的、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不知道。”回答的声音高了一点,因为他已经开始适应尸犬石的压力。
那黑布里伸出了另一只手,这只手躲在鹿皮手套里,而且还紧紧地攥成拳头状。
“是不知道这是什么,还是不知道它的价值?”发问的声音已不再那么悠闲了。
“看看这个。”
“都不是,是不知道我要它能干什么!”回答越来越轻松。
除了那只手,这人的身体全都包在一块和夜一样黑的布里。
“你确定?”三个字里似乎带点遗憾。
依然看不见脸。只有一只夜枭般的眼睛,射出淡漠的光。
“不确定,好多事要到死的时候才能确定。”
煤子头的火苗悄然一落,点亮了鲁一弃手中的灯笼,灯笼里的洋烛奋力扑腾了几下,终于把手肘后面的那片黑暗照亮。
鲁一弃的回答让那只夜枭般的眼连眨两下,闪出一道很亮的光芒。
持纸煤子的手很稳,没有一丝抖动,这让鲁一弃突然感觉到这人的渴望,但手肘往后的部分依旧躲在黑暗里。
黑影没有再问,也没走,只是把那道很亮的光芒长时间地停留在鲁一弃脸上,那是一张和许许多多平常人一样的脸。
但他的表情没有丝毫慌乱,而是定睛细看。那是一只手,一只苍白却不失弹性的手,一只修长却满是伤痕的手。这手的中指和食指捏成剑诀形,夹持一纸煤子,煤子的端头正跳跃着蓝橘色的火苗。
长时间的凝视让鲁一弃很不安,太久的沉默也让他觉得应该离开。
一朵指头大的火苗在挣扎了几下后亮起,火苗跳动着向他逼近,从黑暗里直接逼到他的灯笼上方。鲁一弃一惊,感到一阵难受涌来,胸口气息顿时滞塞。
“如果你想知道谁会要,到琉璃厂街尾的梅瘦轩。”鲁一弃说完转身就走,语气很像命令。
他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但他肯定那里的东西不是他能想到的,记忆中有过太多感觉都和实际的情况相去甚远。他没有再闭着眼,只是眨巴了几下。就在这眨眼之间,脑海里已经搜扫了几遍,突然,不知是哪本古册残本里的两个字悚然而现:“尸气!”
胡同口只留下那满是惊疑的眼睛,还有那鹿皮手套托着的尸犬石。
那是自嘲的笑,他从小就经常出现一些和今天类似的奇怪感觉,但总会在大人的解释后被否定,就连鬼市上的那种感觉,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从未向别人提起。更何况,他从没怀疑过几年来在洋学堂里获取的知识,那些是与他这种种感觉有悖的知识。
千山阻
他向那胡同口迈步走去。
尸犬石只是一块紫黑的石头,一块心形的紫黑石头。它原来是一颗心,食尸犬的心。
慢慢地、慢慢地,他睁开眼睛,不经意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是的,他在笑,他竟然在笑,在这黑暗和腥臭味胶合弥漫的时候。
远古时代,战乱连年,灾祸不断,遍野尸骸,一群群的野狗以腐尸为食。在每群野狗中都会有一个巨大体型的狗王,能斗狮搏虎,也吃食腐尸,但是只吃尸体的食指。据说,人死后的冤魂所有的怨气都会凝聚在食指之上,久而久之,狗王终会尸毒发作,全身石化而死,最后化做尘埃,只留下一颗心,一颗凝聚无数冤魂怨气的心。
他还没睁开眼,所以看不到一点光,无尽的黑暗笼罩着他,仿佛在把他渐渐拉近。
鲁一弃确实知道这块石头,古籍《伏邪录》里提到过,他不知道这石头算不算得上宝贝,但《伏邪录》却称它极有妙用,能以邪克邪,以毒攻毒,镇妖去晦防尸变,却没提是否会造成厄局。
他没挪步,又闭上眼睛,静静地感觉那呼吸。不!不是呼吸!因为只有呼没有吸,那只是一股气,似乎是紫黑色的,带着腥臭味。
鲁一弃从没见过尸犬石,但他却肯定那人手里的那块是真的。他自己也奇怪,石头出现之前他还在嘲笑自己的感觉。而现在,最让他引以为豪的是,那感觉还告诉他应该怎么说,应该怎么做。
他睁开眼睛,看不见那里有什么。是太靠里了,还是贴在这一侧的墙上?总之看不见。
走进梅瘦轩侧门的时候天还没亮,而前堂太师椅上端坐的一个身影让他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好慈祥的面容,好仁厚的目光。
他站住了,然后索性闭上眼睛,更细致地去感觉,呼吸就来自前面左侧的胡同。
“大伯!”刚刚还沉浸在自豪和洒脱中的鲁一弃,一下变成了快乐的孩子,“哎呀!你怎么来了?也没提前告诉我一声,啊,真太好了!”
鲁一弃走出了市尾,他吹灭了灯笼里的洋烛,就在烛火已熄灭而青烟尚未散去的时候,他觉察到一股不同于刚才的怪异呼吸。
鲁盛孝见到鲁一弃也很高兴:“你这孩子,别把我摇散了,这么大了,快娶媳妇儿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啊?”心里却想:“也难为这孩子了,他也就在我面前能是个孩子。”
鲁一弃已快走到市尾,他依旧盯着脚下的路,没有向两边看。如果不是为了行走,他甚至可以闭上眼睛。在他的感觉中,两边的器物恍然间都是活的,在微微地呼吸,只是呼吸得不一样,大多是有如垂死般许久才能微吐一口。极少有沉稳悠长而且周围有气息围绕的,只有那样的才是有年份的器件,也只有那样的才可以叫做重器,叫做宝。今天他就没有碰到一件气息鲜活灵动、起伏旋绕的。
鲁一弃欢快地笑着,他有太多的话藏在肚里,现在唯一可以倾诉的人站在面前,他不会再让嘴闲着。
这样的享受他已经碰到过好几次了,但他都没有收货。这是因为他没钱收,也是因为四叔没让他收,更是因为觉得不该收。
鲁盛孝微笑着,认真地听侄子讲述,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这是他每次和侄子相聚时都必须做的。他想从这些诉说中了解一些东西,也想确定一些东西。
鲁一弃常逛鬼市,不是为了收古玩,而是喜欢这里的氛围,喜欢享受发现的快乐。只要这样悠悠然地走过,不闻不问,就像走在死寂的废墟里;也不需要看,只凭自己的超常感觉,就能知道路两边的摊子上什么是宝贝,什么是废物。然后突然间有上好的东西闯入感觉之中,让脑子微微一晕,心猛地一提,那种欣喜、兴奋便一下围绕住他。
天大亮了,四叔让人买来早点,鲁一弃开始边吃边说。
店里要真是有些什么好货,又总是很快就被买走,奇怪的是鲁一弃从来没见到过买主。他也没在意,也许四叔觉得没必要让他知道。庆幸的是,那些他感兴趣的东西已经在脑中留下了八九分的记忆。
吃完早点,四叔让人泡上香茶,鲁一弃便边喝边说。
四叔虽然是琉璃厂小有名气的陈四老板,却好像不大会做生意。铺子里很少有人光顾,不过倒的确是有不少好东西。对鲁一弃来说这里是个好地方,可能是因为在天鉴山的几年总与青灯古卷为伴的缘故,他天性不大与人交往,但对古物的兴趣反倒出奇地浓厚。在这里他见识了不少真正的好货,让他最难释手的是店里经常收到的一些孤本、残本书籍和一些书简、绢册的残片,特别是那些甲骨、石片、玉玦上的文字和图案符号,他会整天把玩,凝视默念,不知是在试图破解内里的含义和隐藏的秘密,还是在和它们默默地交流着。
他说学堂的事,说学生运动,说西医体检,说话剧影画,总之,他想把他见识的所有新鲜事都告诉给大伯。而鲁盛孝一直在听,很认真地听,只是不再微笑。他开始质疑自己是否该来。
四叔一家对他很好,好得都有点异样,总带着卑微和恭敬,就像是下人对主子。全家除了四叔,其他人都管他叫大少爷,他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这么叫他,但也从不过问。
鲁盛孝从怀里缓缓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递给鲁一弃:“看看吧,你父亲的书信。”
鲁家有一远房四叔在北平做买卖,开一个小铺子,也是倒腾老玩意儿。鲁一弃就托给他照顾,平时上学,闲时帮着看看铺子。一晃又是八年,鲁一弃从没回过家,他甚至连家在哪里都不清楚,只记得五岁时被父亲从一个黄土连天的地方送到大伯这里。北平求学期间虽然回过大伯家几次,但大伯也从未提及家里的事,他也没问,不是没有那份好奇,而是因为这就是他的性格,可知与不可知都顺其自然。
鲁盛孝是十天前收到鲁盛义的书信的,信中详细说明了鲁家目前的困境:与对家暗中的博弈越来越艰难了,几乎是处处受制、无处藏身。搜集的各种信息也对鲁家的使命越来越不利,对手朱家明显是走在自家前面。本来从时间上来说,八极之数已满,到了他们这些鲁家正脉子孙完成祖先遗命的时候。可时过境迁,很多线索都已经遗失,再加上几百年前火宝被盗,朱家门人朱元璋称帝,让他们占尽先机。眼下的情形已经不容回避,只能采取主动。当年朱家在鲁家祖屋外设下坎面,并打算将鲁家门人赶尽杀绝。所以这次他们必须闯回去,赶在朱家之前夺回《机巧集》和记载八件宝物位置的玉牌。这是关乎天下人命运的线索,只有鲁家的正脉传人,才有可能悟出其中的奥秘。这个人就是鲁一弃。
在天鉴山十年有余,鲁盛孝并没让他这唯一的侄子有别于其他小孩:不但教他读书写字,明理辨非,而且还时常带他到观里听道讲经,跟道长们学一些易理卦象。鲁盛孝也很是宽容,从来不管他是否听得懂、学得会,都随其兴致而为,这也是应合了道家随性自然的法理。到十二岁时更是将他送到北平读洋学堂,自己则落得清闲。鲁一弃生下来就没起过大名,这名字还是大伯给起的,取“舍一弃而后百得”之意。
鲁盛义信中所说不无道理,原来二十多年前兄弟二人在破解别人坎面时,误伤镇坎眼的真婴性命,中了断后厄咒,注定此身无子嗣。可奇怪的是就在祖屋中,鲁盛义的老婆却意外得孕,生下身具异能的鲁一弃。鲁盛义害怕断后厄咒之外还中了其他什么毒咒,生下个祸害乱了鲁家,所以将其舍弃,寄养在远房亲戚家中。但是他也知道,家中藏着一件鲁家祖上留下的宝物,也说不定就是那宝物所带的灵性解破了断后之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鲁一弃就会是解决所有难题的一个撬点。
鲁一弃刚到天鉴山,鲁盛孝就请千峰观的道士们给他做了个算场。一班精通道法的道士围着鲁一弃坐了整三个时辰,从其八字、手面相、骨骼、神情举止各方面,竟然算不出其天性与归属,最后只下了一个结论:“此子性情不在五行之中。”
话虽是这样说,但鲁盛孝心中很是清楚,其实就是孤注一掷。这样一番明闯,不管是否获取自家想要的东西,对家都再也不会放过鲁家的人。但综合各种情形来看,这也是最可行的法子了。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反戈一击。只要有运气和能力闯入宝构而不死,那么就算自己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对家也肯定会认为自己掌握了什么秘密,也算是给自己留一注活命的筹码。
鲁盛义送儿子过来时,修了一封书信给大哥,信中言道:“受绝后之厄,本不该得此子,且此子有别常人,天生异能,不知福祸,本欲一弃又不心忍。或许道力能疏解善引。但愿日后此子以其能为我家遗命承力……”
不过,收到信后鲁盛孝还是犹豫过,因为鲁一弃是自己的侄子,唯一的侄子。而且从感情上来讲,更像他的儿子。很久以前,他就盘算着,祖先的遗命最好就在他们这代给了结了。所以鲁一弃到他身边后,他从未亲自教授给他鲁家祖传的技艺。
鲁盛孝一生未婚,中年以后突然笃信道法,在天鉴山千峰观旁搭一草庐,终日与观中道长谈经论道、解虚破幻。
现在,鲁一弃就在自己面前,鲁盛孝看着侄子的脸,他开始后悔了。这是一张平凡的脸,却充满活力和希望,让他从此闯荡在艰难和危险中,鲁盛孝很是不忍。但世事并不能如人所愿,鲁一弃身上具备了超常能力,他又确确实实是鲁家正脉唯一的传人,这两个条件注定了鲁一弃必须从此在危险中闯荡,在生死间徘徊,用单薄的身体支撑起一个千古使命。这对鲁一弃而言,对鲁家而言,都确是不知福祸。
鲁一弃是独子。鲁盛义快四十才得这么个宝,来得很是不易,老婆为这宝贝把命也丢在了炕上。他并没有把鲁一弃留在自己的身边,满五岁时就把他送到河北天鉴山的大哥鲁盛孝那里去了。
鲁一弃放下信,抬头望向大伯,目光中充满了不安和疑惑,几度欲言又止,终于开口问道:“父亲大人现在何处?”
鲁一弃正提着个四方的梨筐灯走在鬼市上,他很慢很慢地迈着步,悄无声息地从市口向市尾走,却并不向器件儿瞄一眼。
“他们正在苏州……”就在鲁盛孝犹豫时,鲁一弃突然站起身来,向店堂大门迈出几步,面对大门泰然而立,一语不发,好像在等什么人的到来。对于他这突兀的举动鲁盛孝满面疑惑,还未来得及询问,一个黑影就遮住了大门口的光线。
鬼市上的货大多是冒面儿(仿制真品)的和做面儿(凭空做假)的,这种摊主千万别理,一个比一个猴精,腮帮子甩开了晕你个财货两赔。也有些虽然是好货,却是来路不正没处卸链儿(出手)的,这种也不能粘,粘上不把链儿缠你手上就得和你玩命。难得可以碰到个不知好坏,偷拿祖上留下的玩意儿换点急钱去抽大烟、逛窑子的,那你就叫捡着了,得货付银掉头就走。鬼市上一天是不捡两回的,别多溜几步再把刚捡着的给弄丢了。
黑影没有丝毫停滞,直接走进店堂,径直走向鲁一弃,而鲁一弃没有避让。今早的遭遇让他对这满身尸气的黑影毫不避让,尸犬石的气息也不会让他感到不安,更何况现在那让人恶心的气息已变得很淡。在他们快撞在一起的时候,那黑影却轻巧地绕过了鲁一弃,奔鲁盛孝而来。
外乡人到北平做古玩交易的有两种人。一种是到琉璃厂,在那你是爷,买卖家、铺子里都把你敬着捧着,为啥?你要么是腰缠万贯的主,要么是身怀重宝的客,否则绝不能往这街上的铺子里走。这里的铺子逮到一个这样的就够吃三年。另一种是到鬼市,一大早,天还没亮,提个灯笼,买的卖的都模模糊糊,只有讲价的手指可以分辨得清清楚楚。
这举动让鲁一弃大骇,他不知道这怪物要对大伯干什么,但不管干什么,他都不能让大伯受一点伤害。
气波动
就在他转身紧赶一步想抓住黑影的瞬间,黑影猛然站住了,鲁一弃那已快触及黑布的手只好也一下子停住。
这时柳儿也冲了进来,接着是五郎,陆先生最后一个喘吁吁地赶过来。大家看着鲁盛义都没说话,整个宅院又回复到一片死寂。终于,鲁盛义开口了:“让一弃回家吧。”说完一口鲜血喷出,一抹红艳冲开了黑暗,也冲开了死寂。
黑影对鲁盛孝弯腰一躬:“我是赔给你的儿子。”
鲁盛义没有接。
鲁盛孝一怔,接着放声笑起来。鲁一弃茫然。
鲁恩奔了进来,起脚横扫,地上两块碎砖直飞入洞口。接着退步侧身,一手撑地,曲臂伏身,另一手箭掌护住面目向洞外望去。一望即起,动作很是敏捷。随后满脸失望地捡起地上的小半张残画,小心地擦掉紫砂碎屑和茶叶,双手递给鲁盛义。
鲁盛孝停住笑:“你没见过我,怎么知道是赔给我的?”
鲁盛义没有追,他定定地站在那里,像一尊石俑。
“见过你的画像,又坠(跟踪)在你后面几天,见你掏出过班门的信符。”
鲁盛义人也已到桌边,他伸手抓向那黑影,而那黑影却在他胸前一撞,借他前冲之力斜落向西墙角处的大洞,一晃间踪迹不见。
鲁盛孝闻言一愣,心想:啊,坠我几天我都没发现,看来这江湖人和手艺人确实不一样。
鲁盛义迅疾转身,也扑向书桌。手中的紫砂壶在转身的同时飞出了手,砸向那上半身的黑影,准确说应该是砸往那伸向字画的手;但那手已经拿到字画,正向黑影中缩回。于是紫砂壶只砸破字画,而拿到大半张残破字画的手已经躲进那一团黑影之中。
“这儿子是你自己愿意做的吗?”鲁盛孝又问道。
那道圆形白光正好从瞬间分开的两段身体之间飞过,钉在了牌匾“藏宝布瑞”的“宝”字上,原来是一把桃木柄的八卦铁斧。
“不是。”
黑影还未来得及迈出第二步,鲁盛义也未来得及做出反应。猛然间,院中传来鲁恩的一声闷哼,接着一道圆形白光弧线飞来,带着沉重的呼啸向那黑影劈斩过去。而那黑影也在这一瞬间突然分做两段,其上半身直扑书桌,罩向那幅字画,而下半身则滚向西墙角处的猫洞,一声轰响,将猫洞撞成一个两尺见方的大洞。
“那为什么来?”
屋内漆黑一团,但现在已不需要灯,鲁盛义完全可以感受到那黑影的存在,也准确判断出黑影足有两人高,因为离得太近了。
黑影转身,用独眼盯住鲁一弃,答道:“是因为他。”
就在他这步迈出并落地的同时,他听到一声响亮的金属碎裂声,声响未息,两扇花格门瞬间大力打开,打开后就紧贴住两边侧门不再回关。与此同时,洋油灯骤灭,那高大黑影一步迈进,与鲁盛义相对而立,此时才有金属碎片落地之声传来。
鲁盛孝茫然,鲁一弃更茫然。
又是许久,这许久的时间让他存有的一点侥幸变成了信心,于是他继续迈出脚步。
“嘎嘎、嘎嘎!”一阵笑声从门口传来,比夜猫子的叫声都难听。随着笑声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我不欠你儿子,我欠你命,所以我自己来啦。”
许久,许久,他轻轻嘘出憋住许久的一口气,继续向门口挪动脚步。门环又轻微一响,他再次僵住。
又一个人走进梅瘦轩的大门,这人带来一个黑暗的世界。
鲁盛义向门口挪动脚步,一步,两步。门环轻微地一响,他立刻停住脚步,全身绷紧的肌肉让他觉得呼吸困难。
是的,一个黑暗的世界,一个活在黑暗世界里的人。进来的是一个持盲杖戴墨镜的算命盲爷。
身影还是一动不动。
鲁盛孝又放声笑起,笑得更开心也更得意。他上去一把抓住盲爷的肩膀,连连说道:“盲爷,来得好!来得好!”
鲁盛义慢慢站起来,身体紧张僵硬后的运动使得血流直冲头顶,他的眼睛有点恍惚。
今天的鲁盛孝是鲁一弃以前从未见到的,温敦慈慧的大伯竟会如此豪气如云。虽然很早以前他就知道,大伯绝非等闲之人,但他到底是哪一路的神仙,鲁一弃从未问过,他认为,该知道时自然就会知道。
身影依然一动不动。
鲁盛孝有点激动地说:“我将事情的艰难在信里明说了,你们还能来,还来得这么快,真给我老面子,太谢谢了。”
鲁盛义慢慢抬头,屋内洋油灯的扑朔使得屋外的身影有几分迷离。
“我要谢谢你,干完这事我就不欠你的啦!”盲爷说。
那个身影已高近檐额,在门口停住,森森然地站着,一动不动。
“我更合算,还了一家子的债。”一只眼的人说。
鲁盛义害怕了,这样的恐惧他已好多年不曾有过。他害怕的不是那越来越近、越来越高的怪异身影,他害怕的是,大门外设下的五分连索障怎么没能挡住它?头进院的颠扑道怎么没一点作用?二进院的大石龙行绕怎会让它如此轻易地靠近书房?他更诧异的是,一道房和东吊楼的那几个人坎怎么也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心中现在只存最后一点侥幸,就是书房门上的蹄踏蝴蝶扣。
鲁盛孝又干笑两声说:“你们两个真是实在人。既然都到了,不管最终成与不成,我们三个都要同心协力闯他一把。”
埋头看画的鲁盛义忽然感觉出一点异样,那沙沙声越来越清晰,从院子里慢慢向书房靠近。他没有抬头,因为眼睛的余光已然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高大的黑影渐渐在书房的花格门上伸展。一丝彻骨的寒意像刀子似地从他的脊椎划向天灵,两肋处一下绷得很紧很紧,令他感到酸痛和僵硬。他依然没抬头,虽然那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高,已非一个正常人的高度;他还是没抬头,连眼皮都未动,就连呼吸都好像停止了,他把手中的紫砂壶握得更紧,手背青筋全鼓了起来,微微跳动。
“不成,肯定不成,有一样宝贝万不能少。”一只眼的人边说边把头扭向鲁一弃,鲁盛孝随着他的眼光也看向鲁一弃,奇怪的是那盲爷竟然也把头转向他,并且盲杖蛇般一翘,指着鲁一弃问道:“鬼眼三,你说的是他吗?”
夜更深了,依然无风,院中很静很静,就连平时前道房里鲁恩和五郎的鼾声也没响起。天也更冷了,仿佛都可以听到霜降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
是不是真瞎啊?鲁一弃心里在嘀咕。
鲁盛义点点头,于是鲁恩退了出去,把门带好,然后摆弄了几下门环,这才往一道房走去。
但暗自嘀咕的同时,他忽然感觉到自己很重要,冥冥之中似乎好多人都在期盼着他。
“都睡了,陆先生给五郎用了点药,应该没什么大碍。那我也先去歇了。”
“是的。”一只眼的鬼眼三答道,“我们见过。”
“那你就早点歇着吧,这两天可是辛苦你们啦。五郎的伤怎么样?柳儿那边也该睡了吧?”
此时鲁一弃还感觉到,自己早就身处一个大局之中,必须去开局,也必须去破局。鲁一弃更感觉到,他面对的是一个可怕的局相,路路危、步步险,是一个血的旋涡,他会在其中付出极大代价。
“行,明天一早我就叫陆先生一起过来。”
“让我来摸摸看。”盲爷抬起手向他走来。
“是啊,可就是心里老放不下。”鲁盛义抬头看了一眼书房中挂的“藏宝布瑞”的堂匾,轻叹一口气,“天机不可知,遗命不可违,下一步的路数是吉是祸很难说呀。要么明天你和陆先生也一起来看看,说不定能瞧出点端倪。”
盲爷的手伸向他的脸,他退后半步,把手伸给盲爷。在快触及鲁一弃的手时他却停住了,然后慢慢曲回手指,慢慢收回手臂,回转身体,回到鲁盛孝面前。
“老爷,该歇了。这东西不是一两天能看出来的,要不然早叫人给掏啦,怎么也流不到我们家呀。”
“真要他去吗?”鲁盛孝希望回答是否定的。
这时门环一响,鲁盛义随手将字画翻盖过来,抬头看去,原来是管家鲁恩走了进来,给鲁盛义端上一把贴绘云峰的老紫砂壶。
盲爷却非常坚定地点了一下头,沙哑着嗓子一字一字地说:“他、得、去。”
鲁盛义已然年近花甲之龄,但依然身板挺直,面色红润,双目放光,一双大手骨骼粗壮、肌筋毕露,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摆弄字画的人。
鬼眼三上下牙咬了一下,轻声说:“我不怕死,我怕白死,我只会跟他去。”
这一夜的天色似乎特别黑,秋霜暗降,虽然没什么风,却显得异常寒冷。已是过了二更时分,宅子的主人鲁盛义仍坐在二进院的书房,对着洋油灯细看着一张发黄且未裱的字画。
鲁一弃放下手臂的同时发现他们几个一直都在站着说话,于是他随口说了一句:“坐下说吧。”可不知道为什么,语气明显有些像是命令。于是鬼眼三和盲爷很自然也很听话地坐下了。
到了夜间,宅子会有几个窗户整夜都亮着微弱飘忽的灯光。但是当地的桃农们发现,夜里循着灯光,怎么都走不到房子那里,总是在周围桃林田埂间转悠,所以他们都管这宅子叫“鬼障房”。
鲁盛孝扶了一下椅背没有坐下,他走到鲁一弃面前,伸出右手,与鲁一弃的双手紧紧握住。他有点无奈地想:早就是已知的卦数,还反复印证,枉我修道许多年,竟不抵一情所牵。
一般来说,此地房屋多为青瓦白墙,或绿瓦红墙;而此宅却是少见的黄瓦黄墙,几乎与山壁混为一色,又由于山丘的阴影覆盖和两片林子的抱绕以及屋前十几棵桃树的遮掩,不走到近处,很难发现它的存在。
握着大伯右手的鲁一弃能明显地觉察出他的激动。
说起来很是奇怪,本来靠山建房从风水学上来说,不管是山前山后、山左山右,都是吉瑞之局,但是唯独不能建在枯穷相的山峦旁。何为枯穷相?山上没有高大翠绿树木,土石暴露,怪石嶙峋,并有断崖峭壁。而此宅背面偏偏紧靠着山丘的北向峭壁。在江南,房屋背山朝北非常少见,这类位置不但难见阳光,而且还多吃西北风和回壁风。更何况此山也非润泽之山,山上灌木杂生,草黄叶枯;特别是北面崖壁,整个见不到一片绿荫,黄茫茫一片,连石色的深浅变化都很难看出。倒是在宅子的东西两侧,各有绿幽幽两片林子,东面是竹林,西面是松林。
“孩子,你要回家了!回你自己的家。”
这年,又是秋尽时节,天气已十分寒冷,在盛产水蜜桃的无锡阳山地界,有一山丘旁,孤零零坐落着一宅。
大伯这句话让鲁一弃心中猛地一震,全身的血向头上涌去,他一阵晕眩。
民国初年,军阀割据,外强窥扰,灾祸四起,民不聊生。众多厚道良民迫于生计铤而走险,取偏门捞财,更有许多祖上有旁门左道之能、奇工秘技之术或强取巧夺之手段的,都重新拾掇起来。使得好好一个世界变得处处险恶、步步危机。
梦中寻,几番醒,家在镜中浮,家在云深处,兰舟枉然渡,水横千山阻。
夜袭人
“我的家在哪里?”这是他第一次这么问,但表情却是出奇地平静,语气也出奇地淡漠。
本来从时间上来说,八极之数已满,到了他们这些鲁家正脉子孙完成祖先遗命的时候。可时过境迁,很多线索都已经遗失,再加上几百年前火宝被盗,朱家门人朱元璋称帝,让他们占尽先机。眼下的情形已经不容回避,只能采取主动。当年朱家在鲁家祖屋外设下坎面,并打算将鲁家门人赶尽杀绝。
看着刚才还欢快的孩子此时犹如稳静的山岳,鲁盛孝才真正相信了鬼眼三和盲爷的判断。直到这一刻他才体会到“道由天予”的意境,自己几十年的修行竟解不开这简单问话中的玄机,脱口而出的只有两个字:“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