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样想,原也没有错。
我也渐渐知道,在越家家破人亡之后,她曾在唐门小住,只是碧罗庄势力太大,唐门也不敢留她太久,所以使毒的本事并不高明。“可是现在,”她的眼睛亮起来,就和星辰一样明亮,“想必他们会多留我们一些日子。”
但是月亮就要下去了,我遥遥看着天边苍白的月牙,在微光的云里穿行而过,叹了一口气,对璎珞说:“我们回屋吧。”
明明她的功夫并不弱于我。
四 静斋
我们舒了一口气,昼夜赶路变成为昼伏夜行,有时候分头行事,有时候又合力阻击,我们常在星光下奔跑,而秋夜的月光也是一整年中最好,相聚时多,分离时少,但是有时候,我也会担心她的安危。
如果岁月静止在这一段我和连城最好的时光,我们同生共死,我们相依为命,没有猜忌,没有利用,在这样茫茫的一个江湖,她知道我,我也知道她,日长夜久,就算我终于没有爱上她,这样的感情,也足以让我们相互扶持,过此一生。
我们进入唐门的地界,压力顿时一轻,“无双十二骑”虽横行天下,但对唐门的毒总还忌惮一二。
但是终于没有这个运气。因为这一年秋天快结束的时候,我上了静斋。我并不是没有想过,如果我不上静斋——这些年里我反复所想无非如此,置疑我的每一个选择,我命运里所有的岔道口,如果走了另一条路——我和连城,可不可以有另外一个结局?
因为没有,方才有机会,唐之华是当时掌门的幼子,如按长幼有序,他本来是没有机会的。
如果,只是如果。
“没有。”
那时候连城站在高高的屋顶上,桂华流瓦,纤云欲散,她用一种淡然的口气说:“你上静斋吧。”
“那时候……”璎珞微低了头,算计了一刻,又抬头笑道,“唐之华还没有接任掌门吧?
“你上静斋吧,你上静斋吧,你上静斋吧……”我惊地坐起,才发现只是南柯一梦,即便是南柯一梦,她也不让我看到她的影子,不让我喊出她的名字,我张口,然后绝望地发现,没有声音。
到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我们终踏进唐门的势力范围——我是不是忘了说,连城的母亲姓唐?
璎珞听到我屋中动静,匆匆赶来,一探我的脉,微微皱眉,忽道:“萧城主,你想要说话吗?”
明明她并没有说任何鼓励我的话,只是笑一笑——其实我有时候不能够明白,为什么这样的处境她还能够笑得出来,也许是,她早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
我凝视她良久,终于点了一下头,我打着手势告诉她:“我想,叫她的名字。”
果然并不能如何,日子总还要继续,死不成,我就会回无双城,我瞧着她的神色,也忍不住笑了一笑,仿佛所有的困顿、凶险、艰难,都在这一笑之间,冰雪消融。
璎珞目中流出感动的神色,“你……很爱她吧?”
她仍是笑,重复:“那又如何?”
我被她问倒,呆了许久,方才缓缓摇一下头,不,我没有爱上她。
我希望她能够离开,能够活下去,但是又害怕她离开,如她离开,这天地之大,就再没有什么值得我牵挂和惦念。但是我想也许我真的再回不到无双城,再看不到惊涛拍岸,千重浪花如雪,再没有人会坐在月色里,听遥远的地方鲛人歌唱。
这许多年里,我最伤心的也许就是,我没有爱上她,我反复地想要记起她的笑容,记起她总穿的黑色衣裳,记起她为我流的血,但是最后能记起的,不过是那个月夜,她冷冷地同我说:“你上静斋吧。”
“你随时可以抽身离开。”
她将一支没有开锋的剑放在我手里,然后背转身去。
但是她只扬一扬眉,勾一个嘲弄的笑容,“那又如何?”
那一晚的月光极好,就好像整个世界都被施了魔咒,天和地、每一朵花、每一棵树,还有我和她,都是淡银色的,就好像在扬州时,我出门,她在我袖口别的那种花,那种花有淡蓝色的花蕊,花瓣上镶着月色银边。
——起初一段利用,到此刻生出真心。
后来我在无双城里种了很多这样的花,可是怎么也别不上我的袖,后来西域来的商人路过我的无双城,他们说,这种花在他们的家乡,意味着期待,我于是又反复地想——那时候,她在期待什么呢?
我和连城的身手都不算弱,但是绝没有可能与“无双十二骑”抗衡,逃亡得异常狼狈,从扬州到苏州,转战徐州,又远遁樊城,然后是锦江,到青城时我们已经逃亡了小半年,风餐露宿,同生共死,大江南北走遍,竟得难得一栖身之地,我对连城说:“其实他们要杀的是我。”
是的,连城已经成为我生命里的魔咒,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她织了一张天罗地网,我挣扎着想要逃离,又沉溺于中。
追杀我们的人打着为碧罗庄主人复仇的旗号,但我知道不是,他们是大哥的手下,大哥是铁了心不会让我再回无双城了。
但是那时候,我上了静斋。
但是这样的日子也并没有太久,连城的伤还没有大好,我们就开始了逃亡。
你也知道,静斋是江湖上最古怪的地方之一,它庇护进入静斋的每一个人,而且永远不会驱逐他们,也无论他们惹上的麻烦有多大。当然,并不是人人都能够闯过静斋三关。
我忽然想起,越家商旅遍及天下,也算是家世显赫,一朝灭门,流落江湖,该是吃了很多苦吧,可是她从不提起,从不——这样倔强的女子,她抬头的时候,那些悠远的云、碧蓝的天,映在深黑的眼睛里,仿佛一滴泪。
了悟大师在莲影轩接见我。
后来是端午,她央我带她去湖上泛舟,风和日丽,碧波之上衣白如雪,长风盈袖。连城不是绝色,可是风华少有人能及,她在舟上说了许多幼时的事给我听,她的父亲如何慈爱,母亲如何在月下吹箫,她说她的父亲最后教她的那一招叫“当时明月在”。呵,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自我上山以来,所见的每一个人,都着月白色僧衣,纤尘不染,但是这时候有人一头撞进来,大声问道:“师父找我吗?”活泼泼的语气,活泼泼的眼睛,她就像春天的山林里的一只快活的小鹿,让人觉得欢喜。
出门,她在我的袖口别一支新摘的银莲,淡蓝的花在浅色衣上开得轰轰烈烈,花瓣上流动光华如月,若有还无的香。
我脱口问道:“你是?”
到伤好一些,她偶尔陪我下棋。她于博弈之道不甚精通,每每输棋与我,仍是笑语盈盈,喜不自禁。
“铃兰,萧先生在静斋暂住的事,就交由你了。”了悟大师微笑着说完这一天她的最后一句话,修禅的人都这样,神神道道,铃兰也这么说,但是那一日我只顾看着她,问:“静斋这一代弟子,不是以明字辈吗?”
却总还记得对我笑一笑,说:“有劳。”一低首,素白的面容上一点嫣红洇染开来。
她偏头看住我笑,“是啊,可是我例外。”
玄参、连翘、知母、金银草,白芷、石斛、紫苏、天门冬,文火慢慢熬,盛夏的时节里汗如雨下,落在火上,吱地开出一朵幽蓝色的花。药汁浓黑,而她一饮而尽,并没有皱过眉,也许是不怕苦。
“哦?”我笑吟吟看住她,忘了问她有什么例外。
日日熬药。
“原来萧城主爱上的,是铃兰姑娘。”这一次,璎珞没有用询问的口气,她只是做一个结论,但是我闻言又怔了一怔,恍惚地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也许我当真是爱过铃兰的,只是,那又如何?
我从来没有问过她,但是在她离开以后的很多年里,偏偏不断想起,不断张口欲问,但是终于……得不到回答。
那又如何?
我也不知道。
最初是连城对我说过这句话,最后我对自己说,方知这世上许多的无可奈何,明知道不妥、不好、不应该,却是不得不如此。
是浣花堂上初见,还是飞扬殿中拼死相救,又或者是我抱她离开碧罗庄隐居扬州养伤的时候?
铃兰总来找我,我在窗前习字,又或者试图解一局珍珑残棋,铃兰来了,便陪我下一局,她棋艺甚高,叽叽嘎嘎有许多的话说,也会装作漫不经心问我为什么上静斋,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便只拈子笑道:“真是个啰嗦的姑娘,铃兰,你确定你是静斋弟子吗?”她于是气馁地跑开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但是日子久了,我被纠缠不过,敷衍道:“我认识了一个女子。”
“后来……她爱上你了吗?”璎珞抬头看我,月华盛放在深黑的眸子里,我闭上眼睛不去看她,只犹豫着,轻轻点了一下头。
“可是你心仪的姑娘?”铃兰睁大眼睛看我,亮晶晶的神色,期盼,又强作镇定,指甲却已经掐进手心里去,我只笑不答。
三 逃亡
隔了几天又来,旁敲侧击地问我,那姑娘可长得美,又或者气度高华,还是风华绝代?我实话实说:“只是中人之姿罢了。”
我不是君子,但确实舍了命救她,我只想要一个忠心耿耿的手下,但是后来……谁知道后来呢?
“那我呢?”她追问一句。
我于是赌这一把——输的话把命填进去,但如侥幸得赢,连城从此对我死心塌地。
我到底没忍住,笑:“国色天香。”
她也只剩下半条命,而碧罗庄的高手正往这边赶过来。
是的,那时候我喜欢铃兰,她像是我少年时候梦想中的女子,会陪我坐在有月光的海边,看潮涨潮落,而连城,连城是江湖人,她也许永远都不知道,海的声音,在清晨和黄昏,是不一样的。
最后我在飞扬殿里找到她,一切都已经结束,沈妙容倒在地上,心口插着飞刀,已经活不成了。
那时候我这样想。
过了紫藤苑就再看不到她,觑了空子折回去翻满地尸体,但是也没有找到,我不相信她会这样轻易死掉,因为这一天,她实在等了太漫长的时光。
要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我不爱连城,并不是因着这个缘故。
碧罗庄二十年经营到底非同小可,斯役异常惨烈,步步见血,每攻占一处就会有很多人倒下,血光映得人的眼睛赤红。我在剩存的人里寻找她的身影,起初还能看到她,她的眼睛比别人的清亮些,也更黑一些,剑上冷冷如霜,不见血。
五 婚柬
很多年以后,我还记得那个初夏的下午,庭院里的白玉兰开了花,有很浓郁的香,一片云飘过去,遮住了太阳,她看我一眼,记忆就变得恍惚,仿佛坐在海边的时光,有月亮的晚上,海水繁华如织锦。
“那是因着什么缘故?”璎珞奇道。
我以无双城长老的身份,说出这句话,分量已然不轻,她转脸看了我一眼。
因为……我们这样地像。
这是个心狠手辣的女子——当然,要不然十年前如何从碧罗庄的追杀下逃出生天?我一眼看穿她,也立时定下计划,因为她是个能帮我的人。于是我缓缓说道:“越姑娘说得对,如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必有碧罗庄?”
你知道吗,我和连城是一模一样的人,背负着沉重的命运,在这个没有容身之地的江湖挣扎,我们是见不得光的鬼祟,一步一步,永远走不出梦魇,但是谁又甘心逃亡一生?不甘心,所以才会装作失足从屋顶上掉下来,所以……才会离开连城独自上静斋。
浣花堂中一时无声,她的声音也就格外清越:“上天若果真有好生之德,就不该让我活下来。”
冬天里下了雪,到春天又阳光明媚,满山的花都开好了,铃兰在山坡上弹琴,说一些闯荡江湖的梦想,她的眼睛透明如水晶。
“越姑娘”三字入耳,我猛地想起一段江湖典故,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她是越家遗孤吗?昔日越家于江湖施惠颇多,灭门惨案却是无一人肯援手的,即便可以拿当日碧罗庄气焰熏天作借口,到底也还是问心有愧。
这时候了悟大师着人召我前去,仍在莲影轩,木几上放着喜帖,喜帖上并立的两个名字,是唐之华和越连城。
却听百胜大师低喧佛号,说:“越姑娘血海深仇,老衲岂敢多言,只恳请姑娘体谅上天好生之德。”
这就是我等的消息,我等了这么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点欢喜也无。你知道吗,人是那么自私的动物,即便我不爱她,我总还希望她爱着我,从开始的开始,到最后的最后。
我正在想她出自哪门哪派,恁嚣张,她漫不经心地又加一句:“你们慈悲我不管,我是要赶尽杀绝的。”杀气腾腾四个字轻描淡写说来,众人心中都是一寒,想道:碧罗庄什么时候惹了这么个小魔头?
唐之华倾心于连城,自然对连城言听计从,如果他能坐上掌门的位置,借唐门之力,我必能入主无双城。
循声望去,墙角站着一名黑衣劲装女子,素白的面孔,眉目漆黑如夜。
但是收喜帖的人并不是我,而是铃兰。
忽然一个声音插进来:“越家满门血案,你们倒忘得干净。”冰凌凌的冷,把所有人的神经都蜇了一下。
我默然看了半晌,脸色忽然就变了,“铃兰,铃兰姓越?”
当时各路江湖人齐聚浣花堂,少林百胜大师建议放过庄中妇孺,于是满厅自命仁义的江湖人纷纷附和,就仿佛他们此去为的是布施而不是围攻。我觉得很好笑,妇孺?什么是妇孺?碧罗庄的主人沈妙容算不算妇孺?
了悟大师合掌道:“原来施主不知道,铃兰是越良宵和沈妙容的女儿。”
我在围攻碧罗庄的那一战中遇见连城,她姓越,越连城。
越良宵是连城的父亲,据说当初与沈妙容一夕之欢,越家嫌弃沈妙容出身不正,要子不要母,才惹来十年后沈妙容灭门。我摸着袖中的剑,这是一把没有开锋的剑,剑上极细微的两个字:莫问。
我仍是笑嘻嘻地应一声好”绝不多问半句,因为我很快就会知道为什么,大哥并不是有耐心等得起的人。果然我只从春天等到初夏,就等到了少林寺的英雄帖:广邀天下英雄,围攻碧罗庄。
不知道为什么,额角流下汗来,“大师的意思是?”
大哥说,虽然我跟了母亲姓萧,也不可能载入独孤家谱,但总还是独孤家的孩子,他打算起用我担任无双城三大长老中风长老一职。
“请施主护铃兰平安。”
但是我只笑嘻嘻问他:“城主有什么吩咐?”
我应了她。
身负独孤氏血脉,在无双城中却连一般弟子都大有不如,这个“苦”字人人可以对我说,他却是说不得的。
当年沈妙容一把大火将越家烧为平地,这世上与连城血脉相连的,只剩铃兰一个,她会放过她的,就算看在我的面上。我这样想,也这样同铃兰说,铃兰笑着说:“原来萧大哥真个不懂姐姐。”
该从我是无双城城主独孤信的私生子这个见不得光的身份说起,还是从父亲过世之后大哥对我的排挤和刁难说起,又或者是那一天,一向不喜欢看见我的大哥忽然派人找了我去,和蔼地同我说“这些年,苦了你了”说起?
一点天真的颜色。
该从哪里说起?
她说她从我的袖剑上知道我和连城,因为那把剑,是越家祖传。
璎珞蹲下来看我的眼睛,说:“好。”
她说连城不会害她,连城是她的姐姐,她们在那场大火之后相依为命,是连城拼死将她带出火场,是连城送她上静斋,当然也是连城,不许她下山。
她于是推我出去看月亮,月亮还是当时的样子。我说:“璎珞,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我皱眉,算计了一下年月,当时连城不过十二三岁,又如何能过静斋三关?
铃兰仍然没有解开我的穴道,只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辆带轮子的木椅,她很忙,并不能常常来看我,只有璎珞每天推我到院中见光,看朝霞与夕阳,江南的风总是很柔软,我同璎珞说:“我想看月亮。”
“师父也说是奇迹,其实哪有什么奇迹,无非拼命罢了,后来师父说只能留一个,她就下了山,留我在这里——我很多年没见过姐姐了。”铃兰喜滋滋地转了个身,“萧大哥你说,我该穿什么衣裳去见姐姐呢?”
璎珞自此留在越府。
我笑着说,你穿件粉红的吧,像莲花开的样子。
二 初见
璎珞低垂着头,面容遮在阴影里,眼睛里的神色也被遮了去,我想她大概是想起了传闻中最后的结局,关于连城,关于铃兰,也关于我。
我瞧着她的笑容,又看一眼静立一旁的铃兰,问:“我能说不吗?”
我带着铃兰从静斋到唐门,路程原本不远,但是铃兰是初入江湖,处处都新鲜,七日路程走了整整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她遇到过很多次偷袭、陷阱、追杀,我有时候恍然觉得又回到从前,和连城被追杀和逃亡的日子,只不过这一次的对手不是“无双十二骑”——他们还不敢动静斋的人——我就尚还能护得铃兰周全。
“萧城主,”冰凉的手指搭上我手腕寸关尺处,璎珞微笑,“请允我为您探脉。”
我只是愤怒,连城一定已经收到我的传书,却还是不肯放过铃兰。铃兰是这样天真的孩子,她甚至时常反驳我,不肯相信是连城派人追杀她,她说那一定是一个误会,她的姐姐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我和她,是这个江湖的鬼祟。
“可是这个世上对你最好的那个人,杀了你的母亲。”我冷冷说出这句话,袖中“莫问”不安地跳了一下,而铃兰苍白了面孔。
我仰头看去,朗朗的月光朗朗铺了一地,没有她的影子,也许是为那银光所化,朗朗乾坤,并无鬼祟立足之地。
我忽然想起,这原本是一个秘密。
一丝尘埃温柔地从头顶落下来。
天下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并不太多。
她的声音像从九天幽寒之地传来:“萧绎,萧长老,你就打算这样逃亡一生吗?”她说得并不慢,但是竟仿佛一字一句从齿缝里挤出来,一字一句如钢针扎进我耳中,然后落地,如金石。
“所以铃兰姑娘,是一定会杀了她的,对不对?”璎珞叹了口气,“到底……不共戴天。”
仿佛过了千年万年那么久。
“不,不是这样的。”我摇头,“如果我不说,她就不会知道,她不知道,就不会对连城动手。”
我气得坐起,拿剑鞘去敲她的头,却见她睁着极黑的一双眼睛瞧着月亮,月华淌在她的眼睛里,泛起淡银色涟漪,宝光流动,直如秋水一般,心里不知怎么一荡,轻吻上去。忽然脚下咔嚓轻响,青瓦碎裂,我从屋顶掉了下去。
但是她终于知道了。
“我?忘了。”
我和铃兰如期赶到唐门,唐门接待我们如同贵宾,但是连城没有出来见我,更没有出来见铃兰,直到行礼。
那时候我希望有一个安静的女子陪我坐在海边,看潮水撞击礁石,声如雷霆,形如碎玉。我这样想,但是终于没有说出口,只懒洋洋地问:“你呢?你小时候住在什么地方?”
我已经想不起那一天到底是什么天气了,有没有出太阳,有没有下雨,是不是每个人都带着祝福的笑容,又有多少人是来看热闹的,总之红字贴了,鞭炮响了,喜乐吹了起来,新人被簇拥着到喜堂,三拜天地。
我于是枕着自己的双臂,慢悠悠同她说起无双城:“无双城依海而筑,城高百尺有余,方圆千里,只有靠海的一面没有遮碍,因为下临悬崖,海还在悬崖之下,一望无际。我每晚都从悬崖攀下去,听潮水一次一次冲上来,又一次一次退下去,月光在海面上荡漾,照着雪白的浪花,也照见海沙平滑如镜,细软如绢,很远的地方有人唱歌的声音,他们说是鲛人,但是我从来也没有见过……”
然后铃兰就动了手。
江南的屋顶斜铺着深青色的瓦,像鱼的鳞片,站在屋顶上四下里张望,草木萧萧,有人踏风而来,于是我松了一口气,月色如惊涛骇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让我想起深夜的海,海上朝来暮去的潮汐。
我从来都没有问过铃兰,她是如何与她母亲的旧部联系上,又有多少人参与了这次袭击,但是所有的袭击都只是假象,真正致命的,是铃兰手中的银针,我无法想象这世上竟然有小小一枚银针能够让连城躲不过去。
那是秋天的时候。
但是她终于倒下去,喜帕飘落,我最后一次看见她的容颜,就如同我们初见那样,素白的面孔,眉目青青。
恍惚想起,我其实是见过这样一双眼睛的。
漆黑如夜的眼睛,从此再不会睁开来,多看我一眼。
次日便见到璎珞,年不过二十的年轻女子,杏黄衣裳,容色只寻常,不能和铃兰比,但是她站在那里,你就不能不看到她。我凝视她良久,终于意识到,那是因为,她有极黑的一双眼睛,眼睛里烟水沉沉,就仿佛吸收了过多的夜色,让人心神恍惚。
我想要大叫一声,从这个梦魇里挣脱,但是我忽然发现,我什么声音也都发不出来了。
但是铃兰决定要做的事,别人反对得再激烈些,也是拦不住的,我也拦不住。
我就这样变成了哑巴。
……如果她能看到,我支离破碎地想,如果她能看到,也许你我还有解脱的机会。
“你错了。”我听见长长的叹息,在身后响起——原来有一日,天真如铃兰也会有这样黯然的神色、黯然的叹息,“我的银针怎么会杀得死姐姐,就算能,我又怎么舍得杀她?她是我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
她看不到,我也不想让她看到,每个人的罪孽,每个人自己承担,而暗尘飞舞,记忆里的人背过身去,在岁月的光影中渐行渐远。
我看住她不说话。
她也不说话,只黯然看住我,眼圈慢慢就红了,到底撑不住,伏在我怀中抽泣,良久,方低声道:“萧大哥,你……还怪着我吗?”声音里仍是哽咽,我略微怔了一怔,抬手对着虚无的空气慢慢打出手势来:“我不怪你。”
那场婚礼之后我远远离开蜀川,一人一剑独行江湖,又过了很多年,我依靠自己的力量得到了无双城,可是并没有人可以陪我坐在海边,看月亮升起来。
然而她并不是不知道我无心医治,所以才出此下策,诓我前来,困于此处。想通这一点,我微皱了眉,倒转拇指朝下比了一比,表示不赞同。
我和铃兰从来都没有机会提起往事,从来都没有机会坐下来听对方解释那场变故,那是我与她最深的痛、最痛的伤,每一次碰触,都血流如注。
因我不能开口说话,这些年她四下求医,寻常医士自然不敢过问这等古怪的病症,而今她郑重提起,只怕是请到了杏子林中圣手。
“你忘了吗,银针出手的时候,她是闪了一下的……如果不闪,那一针,便只是废去她的功夫。所以不是我要杀她,是她想要死在我手中,彻底了结上一代的恩怨。她把所有能给我的都给了我。”铃兰淡然,眉尖再没有半分颜色,“越家交给我也就算了,把你让给我,她实在是不甘心的,所以……所以她才死在你的面前,即便你最终不能爱上她,也让你永远,都不能忘记她。”
没头没尾半句话,但是我懂了。
尾声
铃兰抬手拢一拢额上碎发,像是踌躇不能定的神气,但是终于把话说出口:“我请了杏子林的医士。”
“萧大哥可还能开口说话吗?”我听见铃兰在问璎珞,而璎珞蹙眉道:“如果萧城主能够忘记……也许……”
对有的人,即便是错信,也还心甘情愿。
“那么,我去行云宫求朱宫主的孟婆汤?”
错信也是一种信。
璎珞想一想,又摇头道:“还是不行,即便萧城主能够忘记连城姑娘,如果不能忘掉那一段情……也还是没有用。”
源于七天前我收到她的传书,从极北漠寒之地赶来,适逢大雨,进路边酒肆歇脚,要了一壶莲花白,这酒肆原是越家的产业,我也就没留心,于是阴沟里翻船——原来最安全的地方却是最危险的。只是我信她。
“那么,”铃兰急道,“那么,到底有什么法子能让他重新说话?”
我无奈地转一转眼珠子,总算让她想起我不能说话,出手扶我坐了,又解去部分禁制。她出身静斋,截脉功夫非寻常可比,是以我手上穴道虽解,气脉仍不能运行。我打着手势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法子。”璎珞低声道,“没有法子,他爱她。”
好在我一醒,她也就醒了,笑吟吟起身,问我安好。
最后三个字落入耳中,便如同晴天霹雳,将我从九天之上打下来,坠落,一直坠落到十八层地狱都还不能止。我一直以为我是不爱她的,但是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得到婚讯的时候我会去摸袖中的剑,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瞬时失声,为什么这些年不肯求医,不肯舍弃这一重痛——
余光扫到床沿上小憩的人,一绺碎发从鬓角滑下来,肤色如凝脂,我想要替她抿上去,奈何动弹不得。
因我爱她。
忍不住微微一笑,这些年不见,她倒是长进了。
因为这痛,让我记得她。
视野被固定在头顶方寸之间,翠帐薄如蝉翼,隐隐可见的山明水秀,技法颇为不俗,认得是软烟罗中的雨过天晴,这样正的色泽,怕是上用的料子。又有风,风穿帘而过,琳琅如环佩轻击,倒不是很脆,只是动人,也许不是珍珠——珍珠没有这样好的,我偏头一想,是了,新近西域传过来一种玉,叫“青琅轩”,颜色和声音都好,难为铃兰想得到。
如她所愿。
醒来时候发现自己在床上,试着运气,周身三百处穴道被点了足足有两百一十七处之多,不由得啼笑皆非。
我缓缓睁开眼,看见铃兰面色如死,而遥远的地方,有个黑衣的女子转过身来,双眸如夜色,她在记忆里看着我,她在记忆里问我:“你会忘记我吗?”
一 寻医
我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