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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一 引歌

“他是我的父亲。”

陆茗挑一挑眉,“定远侯姓叶……叶兄弟与他有旧吗?”

陆茗张大嘴,可以塞进一个鸡蛋,而隐歌只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我,不置一词,也许她以为我出身王侯,所以看不起她,不肯娶她,但是不是这样的。

酒意在血液里慢慢扩散开来,竹青色的酒,混着鲜红的血,不知道是什么颜色,我呼出一口气,茫茫的白,就好像白雪,我问陆茗:“你听说过定远侯吗?”

不是这样的。

我练剑,为的是一个人。

我微仰起头,看着窗外渐渐就要亮起的天空,这样微蓝的色泽,在我年少的时候,在我的梦里,出现过很多次,很多很多次。

我不知道隐歌什么时候情根深种,却还知道自己为什么一个人躲在深山老林里,日夜不休地练剑。

我的父亲是平留王麾下猛将,他死得很早,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他将我托孤给平留王,父亲并没有给我留下太多的印象,我的记忆之始,是在平留王府,作为伴读,我和世子柳洛自小一块儿长大,有赏同领,有罚同受,亲如兄弟。

而陆茗再问我,我只给自己满上一杯酒,冰凌凌的酒水,直冲入腹中,一点一滴,满心满口,都是苦和涩。

柳氏权倾天下,有时候会有人深夜里来找他,这样的情况并不多,但是我见过一次,就在那一次,我遇见了绾衣。

我从来没有被一个人的神色震动过,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

那一日下了很大的雪,晚上雪停了,出了月亮,映着茫茫的雪地,变成幽蓝的颜色,就仿佛天快亮时的云。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伤心的样子,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

因世子犯错,被平留王罚着在书房里写字,夜已经很深了,连陪同练字的小书童都已经睡得死沉,世子还在窗前奋笔疾书,我不敢睡,只揉揉眼睛,忽然窗外传来一声轻笑,那笑声非常好听,我忍不住抬头去看,窗外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穿大红衣裳的女孩子,因天气冷,脸被包了个严实,只露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正冲我笑。

即便过去很久,我还记得那一刻隐歌的眼睛暗下去,就仿佛是满天的星子都坠落……坠落,如同尘埃。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家中侍女,但是侍女又怎么会这么张狂的?而且她身上的衣饰也价值不菲。我平日里看多了志怪小说,这时候胡思乱想:莫非是哪里的妖精跑进府里来了,还是说,后园子里的那株木兰化了人形?

陆茗问的也是这句话,但是他与她面上的神情,是这么的不一样。

年纪小,并不知道怕。

“那么,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练剑?”

想必世子也作如是想,他搁了笔,朝手心里哈一口气,笑嘻嘻地问:“姐姐打哪儿来?”

江湖人虽然不是满口“之乎者也”的秀才,可礼义还是要的,隐歌有婚约在身,但是如果抢先嫁了我,自然不可能再许第二家,唐门势大,所以她这样想,原也不算错,但是……我摸摸她的头发,叹一口气,“隐歌,你从来没有问过我,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练剑。”

红衣裳的女孩子于是笑道:“我是北山的狐狸精,听说平留王府上有个俊哥们,特意来瞧瞧。”

我摇头道:“我不会娶你。”

她说话的时候有茫茫的白气呼出来,世子笑道:“狐狸精姐姐,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模样?”

“我叫重华,叶重华。”我打断她的话,她的眼睛终于真的亮了起来,这样亮,就好像这晚天上的星星,或者初见那晚,泼天大雨中泼天的火光,她又忽然红了脸,说:“那么……你是愿意娶我吗?”

女孩子眨眨眼,“偏不给你看!”

她的眼睛再度亮起来,又再暗了一次,她说:“你还没有告诉过我,你的名字……”

我和世子对望一眼,我们生在王侯之家,平日所见的女孩子,无不中规中矩,从没有这般顽皮的,只觉得新鲜又有趣,思忖着要打听出来是哪家的姐姐,要是能留在府中陪我们就好了。

我想起她被众人围困时候的样子,像只被困住的绿兔子,忍不住笑了一笑,说:“傻姑娘,你早点同我说,未必就没有解决的法子。”

忽然女孩子侧耳一听,道:“不好,我爹找我了,咱们回头见。”

这个没心没肺的姑娘,也会有心事吗?

没等我们笑她“狐狸精还有爹”,她就匆匆忙忙跑掉了。

她这样笑的时候,容色沉郁,黑的眼睛里光影沉沉,像是有很多很多的心事,很多很多,想要说,而不能说出口的话。

后来世子练完字,我们打着灯笼在书房里找了很久,那个少女并没有留下什么耳坠绢帕之类的东西,不免小小失望,我没有看到她的面容,可是那样的声音、那样的风姿,想来是极美的一个女孩子。

“那就不要嫁了。”我干脆利落地下了结论,隐歌反而怔住,眼睛忽然亮起来,但是忽然又暗下去,她苦笑着说:“以我的功夫,和唐门的势力,就是逃得了这一时,还真能逃过一世不成?”

“后来呢?”见我停下来,隐歌追问,“后来你们还有见面吗?”

“是,”隐歌垂头重复我的话,“我不想嫁。”

“自然是有的,”我淡然道,“后来我年纪既长,曾跟随世子进宫见过皇后——我是不是忘了说,世子的姑姑是当今皇后?我们进宫的时候,就碰见过她,那时候她已经是皇上的妃子,我这才知道,原来那晚,是她的兄弟犯了事,他父亲将她送给平留王,而平留王,又将她送进了宫。”

我皱眉,“这么说,是唐门赌输了,而今你不愿嫁?”

一个为家族利益牺牲的女子,我以为她会觉得委屈,但是并没有,她还穿着一身红衣,眼睛也还像初见时候那样,亮晶晶的,她看皇帝时候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笑容明亮而放肆,她并没有看见我,却还记着世子,她笑吟吟地说:“洛儿越长越俊了呢。”

隐歌绞着手,良久方轻声道:“我唐门与江湖的约定,每年都有一场赌,而今年的赌注,是我的婚约。”

这样明亮和放肆的笑容,我曾在皇后面上见过,开始的时候,她也这样美,这样欢喜,而后来,终有一日,憔悴不堪。

我问隐歌:“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问世子:“如果我带她走,她会不会愿意?”

天台山虽然是唐门的势力范围,但是天台山这样大,一时半会儿根本就不可能找到我们,更何况兵不厌诈,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他低头想了想:“重华,我们都还小……”

我带着隐歌回了天台山。

“可是我会长大,”我固执地说,“到我长大的时候,她会不会愿意,跟我走?”

四 雪夜

世子叹了口气,“傻子,你有本事带她走吗?”

我点头,另倒了一杯酒,说了一个“是”字。

“于是你就远离了京城,在这里练剑?”隐歌仍是呆呆地看着我,但是她猜对了。

“你救了她吗?”陆茗抿了一口酒,笑吟吟地道,“隐歌既然功夫不济,想必唐门也不会过于重视,以叶兄弟的身手,要带她走,想来不难。”

绾衣问过我这句话之后,还经历了很多的波折,但是我在这里练剑,就只是为了她,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带她离开皇宫,凭我掌中之剑。

你知道吗,烟花那样美,也开不过一个瞬间。

隐歌得不到我的回答,她也意识到这原本是不需要回答的一个问题,便只垂了头,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我明白了。”

“你有事,我怎么会不来?”多年之后我想起这句话,想起当时的神情,当时欢喜,当时如烟花。

这样轻的声音,像是怕什么东西碎了一地。

我微微笑了一下,替她擦掉,“你有事,我怎么会不来?”

五 囚禁

眼泪终于掉了出来。

“这小姑娘……”陆茗看了我一眼,也许是看不到他想看到的东西,便只说了半句话,自斟了酒,自己饮下。

“你……你怎么来了?”隐歌一惊,看清楚是我,惊诧全变成了欢喜,那样多的欢喜,在刹那间照得我的眼睛也亮了,就仿佛是烟花盛开,又或者流星划过夜空,那样迅疾,但是那样璀璨。

我虽然不会娶隐歌,但是身为定远侯的儿子,自然有一些官面上的手段,要替她解除这段婚约,并不是没有法子。我这样同隐歌说,隐歌却只笑一笑,说不必。

反是我,全身的热血都往上涌,然后我就落进了包围圈,落在她的面前,只一伸手,猝不及防,她的刀就落到了我手中。

那笑容里的苦涩,让我意识到,这个小姑娘——这个没有心事,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像是在一夜之间,忽然长大了呢。

她像是随时都会有眼泪落下来,但是并没有。

一个人长大,有时候只需要一个瞬间,我遇见绾衣的那个瞬间,或者隐歌遇见我的那个瞬间,鹰忽然折了翅,刚出窝的小黄鹂忽然停止了歌唱,于是人长大了,有了忧伤和烦恼。

那时候她眼中的神情,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倔强和刚强?

她暂时借住在我的木屋里,但是有时候会下山,不几日又回来。

一行鲜血从她颈上流了下来,竹绿色的衣裳染了血,颜色格外触目,火光将夜照得亮如白昼,所以我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看到她眼中的颜色,那样黑,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就想起她对着一地焦黑的兔子问我,“如果我走了,你会不会想我?”

她再没有问过我,如果她离开,我会不会难过,会不会想她。

一咬牙,素手往上一推,恍惚一道刀光过去,寒气森森的凛冽。

日子又回到从前,练剑,日复一日,晚上回来看到木屋里的灯,像是燃在心上,有一点点的暖,但是隐歌面上常挂的笑容,已经不见了,话也少了很多,逮兔子的本事渐长,已经不需要我帮忙。

她仍穿着那套可笑的竹绿色衣裳,面色惨白,更惨白的是她手中的刀,她将刀比在自己颈上,大声道:“你们再逼我,我就……”

山里的星星格外明亮,有时候我问她会不会想家,她说会,但是她不想走。我于是叹一口气,说:“我的剑已经练得差不多了,隐歌,我要下山去了,以后……你不要一个人留在这里。”

自然是隐歌。

山中这样寂寞,这个爱说话爱笑的姑娘,想必是耐不住的。

赶到唐门时,天已经快要黑了,我远远就看见数十个唐门弟子举着火把团团围住,我攀到附近的树上,居高临下,一眼就看见了被围在中心的人——是隐歌。

她转头来看住我,良久,摇头道:“不要紧的。”忽然又跳起来,说:“你就要走了,我烤只兔子给你吃吧。”

我不愿意承认,但是对那个麻烦的小姑娘,我忽然生出一种叫牵挂的感觉,想起时有一点头痛,也有一点,暖暖的怅意。

这样诚恳,我点头应了一个“好”字。

想得这样通透,可是一双脚偏偏不听使唤,拖着我就往唐门方向走,也罢,不去看一眼,总不会心安。

“然后你就下山来了?”

我莫名其妙地觉得那姑娘就是隐歌……也许并不是,会使毒的唐门女弟子那么多,即便退一万步说,那个被逼着出嫁的姑娘就是隐歌,又和我有什么关系了?难道我要插手唐门的家务事?

“没有,”我看了一眼桌上东倒西歪的酒坛,一时间竟然数不清楚,不知道喝了多少下去,“当然没有,她怎么会……这样轻易放我下山?”

“是呀,好不容易那姑娘被关在家里了,趁这空当,赶紧把东西卖了是真……”

“你是说……她……下了药?”陆茗再一次张大嘴,想来这个消息比我爹是定远侯更让他吃惊,谁说不是呢,谁还记得,初见时候,那个鲁莽和快活的隐歌?我怅怅地想,觉得手臂上被她伤过的那个位置,又隐隐痛起来。

“怪不得你们村今天来人最多。”

陆茗猜得没有错,醒来时候我发现我被下了药,然后又被制住了奇经八脉,气不能行,莫说下山,就是在左右转转都有困难。

“又都活蹦乱跳了。我们那一片的鸡呀、鸭呀、兔子呀……都死去活来好几回了。”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我不会让你走,重华,便是你不肯娶我为妻,我也绝不会让你走!”

“怎么着?”

这样掷地有声的誓言,让我恍然想起她被唐门弟子围攻的那个晚上,那样倔强和坚定,我忽然发现,原来我还是小看了江湖人——便是这样不知世事、没心没肺的一个小姑娘,身上也是有这样重的匪气啊。

“就是呀,那姑娘不愿意,和家里斗法,我家不是离得近嘛,被整得死去活来,一早起来,看见满院子的鸡都口吐白沫瘫了一地,那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结果第二天开门一看,你猜怎么着?”

我从心里生出厌恶来,扭头去不看她。

“……她要出嫁了?”

她也不觉得气馁,每日里做自己的事,就像平常一样上山砍柴、逮兔子,或者有时候会逮到大一点的动物,于是我知道她下毒或者使暗器的功夫又有了长进。

正碰上赶集的日子,人来人往,小小市集竟也喧哗热闹,卖什么的都有,也有闲聊和纯粹看热闹的,我买了盐往回走,忽然听见一段对话——

这样的日子过去很多天,到底有多少天,我也已经不记得了,隐歌是那样固执的一个女孩子,任凭我怎样发怒、怎样生气、怎样怒吼如雷,都只笑着看住我,说:“我不会让你去的。”

习惯是那样一种东西,人在的时候并不觉得,忽然不见了,心里会空出老大一块,老大一块的空白,空空落落的,叫人慌张,我觉得我有必要下山一趟——当然不是为了隐歌,而是因为……盐吃完了。

“可是你这样,当真能留住我吗?”我冷冷地看住她,“便是留得住我的人,也留不住我的心啊。”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快得像流水,我恍惚以为深山里这样刻板的生活已经过了一辈子那么久,但是忽然又想起,隐歌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上山来了。

“那又如何?”她微笑,“留不住心,留下人也是好的。”

三 逼嫁

她总是笑着的,可是有时候我深夜里醒来,会看见她一个人呆坐着看月亮,有清亮的眼泪,缓缓流下来。

诡异的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居然有一点点欢喜。

这时候我又觉得很难过,因为我知道,她原本就不是什么坚强的女孩子,以前上山,被老虎和狐狸欺负的时候,都会气得掉眼泪,但是那时候还有我,而今……

但是明显我对她要求太高,因为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一如既往地看见一只大粽子向我跑过来。

可是我答应过要带绾衣走,她是我年少时候所有的梦想……隐歌,而隐歌,你我终究不过是萍水相逢。

我瞅了瞅满地焦黑的兔子,无言地摇了摇头,隐歌的脸顿时垮下去,可是这一刻我是真心希望她能变成一个靠谱一点的江湖人,而不是成天在我这里混吃混喝。

萍水相逢的两个人,怎么会生出根?我这样想的时候,忘记了我与绾衣,也不过是萍水相逢。

她不说话,我也没法子,只好上山打了第六只兔子回来,亲自烤了,撕一半分给她,她满眼亮晶晶地看着兔子,又看看我,忽道:“如果我走了,你会不会想我?”

而时光是这样可怕的一种力量,我有时候觉得我们会这样不死不休地纠缠下去,从天荒地老,到地老天荒,这样想,又让我觉得惊悚。

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飞快地低头去,叹了一口气。

因为我还要下山。

当然最令人发指的是她折腾兔子的本事,比如眼下,在被她烤焦了五只兔子之后,我不得不开口问她:“你说……你会烤兔子?”

六 隐歌

江湖人混到隐歌这分上,大概也是珍稀物种——认字不多也就算了,功夫稀疏平常也不奇怪,但是逮个兔子都能迷路,唐门列祖列宗可以瞑目了。

我要下山,如同被缚的鹰要挣脱牢笼。

不过……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并不是江湖人。

于是有一日,忽然有大批的人马上山来,设下陷阱,隐歌一进屋,就落进了天罗地网,她惊慌地四下里张望,看见蜷在角落里的我,大声道:“你快走!快走!”

有时候隐歌也会想起来问我的名字,但是一恍神就忘掉了。有时候我看到她手忙脚乱地把菜炒得焦黑,也会忧心忡忡地想,唐门弟子就这等本事,难怪数十年如一日地被压在蜀川出不得头。

但是忽然她又落下泪来,也许是意识到我手足被制,根本就逃不出去。

这让我觉得唐门应该招一个爱吃粽子的女婿。

她哭得这样伤心,伤心得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将弃她而去,我再装不下去,便只慢慢站起来,然后看到她惊讶的目光,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我说:“隐歌,我终究是要走的,你知道的。”

我并没有很认真地看过她的样子,但是时长月久,自然就记下来:雪白的面孔,浓眉大眼,笑的时候两个酒窝深深陷下去,她最大的爱好是上山逮兔子,还有把自己打扮得像一只大号粽子,竹绿色的。

——是我放出的消息,让驻守蜀川的将军派兵来救我——父亲的孩子虽然多,我也不是爵位的继承人,但是事关侯府颜面,自然会有人来救我。

我原本极不喜欢被人打扰,但是这样的日复一日,我不得不习惯有这样一个人,就如同习惯深夜里山中老虎的吼叫声,她总出现在我的视野里,说说笑笑,说起江湖上最新的消息,朝廷又有什么动向。她也爱笑,笑的时候就仿佛铃铛落了一地。

也是我设的局。

你猜对了,自此以后,隐歌就常常上山来,起初是为了蹭吃蹭喝,后来也到山顶看我练剑,她出身名门,武学上的造诣和见识都不算差,给出的建议非常有可行性,有时候也发暗器给我喂招,比如用金针打出满天花雨,但是每次用完金针都会很心疼地把金针一根一根捡回来……面对这样艰巨的任务,私以为我还是自个儿练剑的好。

到这一步,她反而镇定下来,点头说她知道,泪痕还在眼角,宛然,目光里却又生出坚定的颜色,她说:“重华,你不要走,即便你走出这里,千山万水,只要我不死,我就会把你抓回来。你不要走,好不好?”

弄清楚这些来龙去脉之后,我发现我的手不痛了,这回疼的是头。

我苦笑,“那么,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上一次她就是因为口袋里没了银子,想上山打只兔子什么的打打牙祭,当然结果……她失算了。

“我是江湖人,”隐歌道,“江湖人在碰上不能解决问题的时候,有一个最后的办法。”

后来我才知道她已经等了我一下午,又知道锦囊中原来是她这个月的月钱——江湖人也要穿衣吃饭,自然都是要钱的,名门正派又不能像黑道一样打家劫舍收保护费,总之像隐歌这样功夫稀疏平常,调制毒药本事也不算强的唐门弟子,就只靠着家族里每个月都有发的一点月钱过日子,到月底常常囊空如洗。

这个办法就是比武,一对一,生死由天。

我觉得上次被她伤过的那只手在隐隐作痛。

我于是应了她。

答案很快揭晓——隐歌一抬手,十余个铜板叮叮当当地从锦囊里掉了出来,她数数铜板的数目,又使劲摔了摔锦囊,发现真的空了,便有些羞愧地说:“这个月只剩这么多啦,你不要嫌少。”

我让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木屋之中就只剩下我和隐歌,我遥遥想起初见时候,被一脚踢开的门,那个全身挂满雨珠,像个竹绿色大粽子的小姑娘,她那样天真,那样鲁莽,为什么有一日,我们会变成这个样子,兵戈相见,不死不休?

我松了口气,又皱起眉,因为我不知道这个麻烦的姑娘又来做什么——难道她还没找到下山的路?

但是她的刀已经到眼前,我退一步避开,长剑出鞘,斗室之中,忽然有刀光隐隐、剑气森森,我从来不知道,隐歌的武功,竟然在数月之间,精进如斯——也许是为了保护我?这样的念头,连我自己也觉得荒唐。

那日,我照例练剑练到很晚,下山时天已经黑得透了,远远看见一点萤火,心里突的一下,莫非又着了火?急急奔去,一推门——一只竹绿色粽子大刀金马地坐在屋里,无聊地拨着灯芯,灯芯里结一朵灯花,啪地又熄一朵。

最荒唐的大概是,这是一个事实。

我重建了木屋,素日仍在山林中与狐狸猿猴为伍,没有人,我一个人练剑,夕阳如火,淬出长剑寒沉如水。

这只是一个事实。

好在山上药材不少。

我侧身又躲开一刀,但是她忽然一步踏进,刀光一缩,袖中打出满天花雨,金针晃花我的眼睛,我的剑也到了她的喉间——这原本是我与她都练惯了的招式,看似惊险无比,实则有惊无险。

也因为那天她在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的木屋烧为灰烬之后,又目瞪口呆地享用了一只我烤好的野兔,然后就下了山,忘了道谢,也忘了要给我解毒。

只一错步,又过一招。

我并没有把她的话当真,因为她只是那样小的一个小姑娘。

我忽然又想起她在山顶给我喂招时候的事,我们低头找散落的金针,那时候的阳光,那时候的朝霞,那时候和阳光一样明亮的眼睛,和朝霞一样鲜艳的笑容。

二 赔偿

心下戚戚。

隐歌目瞪口呆地看着瓢泼大雨中的泼天大火,雪白的面容慢慢就红到了耳根,她挣扎着下了地,期期艾艾地说:“我……我会赔你的。”

而她又逼近一步,我照例要退,脚跟已经抵到墙面,竟是无路可退了,眼看刀风已经扑到面上——她竟是要杀我吗?

其实我早该看出隐歌是江湖人——除了江湖人,谁会用脚请求借宿?除了江湖人,又有哪家的女孩子敢与陌生男子同宿一个屋檐之下?而方圆百里,又都是唐门的势力范围,我一早就该猜出她的身份,不过这时候猜到,也还不算太迟。

她竟是真的要杀我吗?

隐歌你看,你我的缘分多么奇怪,一开始,就差点有了同年同月同日死的机会,但是后来你希望我与你同死的时候,我转身,选了另一条路,而在多年以后,当我希望回到过去,能与你同死的那个晚上,却再也不可能。

我恍惚地想,恍惚再不能自持,剑气如虹,剑光如雪,在退无可退的地方猛涨三尺,刹那之间,有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我一身白衣。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就想起桃园结义里的誓词:“不是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隐歌摇摇就要倒下去,我一把抱住她,我问她为什么,你当真要杀我吗?如果不是,为什么逼我到这一步?

他猜得没有错,隐歌是唐门弟子。那时候隐歌一句话尚未落音,就听见轰的一声,我抬起头来,看见颓然倒塌的木屋——只差一步,只差一步,我们就在火海里做了同命鸳鸯。

她艰难地笑一笑,说:“你说得对,我留得住你的人,留不住你的心,可是重华,你不知道,只要我不死,我就会留着你的……我情愿你恨我,我情愿你死,我也要留下你。”

我看了他一眼,沉吟不语。

只说了这样一句话,她的手就垂了下去,再不能睁开眼睛,然后身子慢慢就冷了。这一次,她没有问我会不会难过,没有问我到底有没有爱过她。

“我也觉得……是竹叶青吧,”陆茗大概是联想起当日隐歌的装束,干笑一声,眼看着我将杯中物满口饮尽,才慢吞吞又添一句,“但是对于江湖人来说,警惕也许是一种本能……尤其是唐门弟子。”

有没有?

我顿时觉得怀中抱的是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

我茫然地问自己,茫然地不知道怎样回答。

清晨时候山里的空气让人精神为之一振,我长长吸了一口气,正要将小姑娘放下,忽然手臂一麻,低头看去,小姑娘正睁着圆溜溜一双杏眼狠狠盯住我,义正词严地警告道:“别动——动手只会让你身上的毒发作得更快,你最好老老实实放我下来……”

“她……死了?”陆茗呆住,连酒坛里的酒洒了一地都没有在意。

不容多想,我抱起她从窗口蹿了出去。

“死了。”我低声回答他,也低声回答自己,她已经死了,我亲手葬的她,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具冰冷的身躯,曾经陪伴我那么多个日夜……那么多,我并不想杀她,我甚至都不想伤害她。

一惊而醒,睁眼就看到火势熊熊,一根横梁正火星四射地从头顶直砸下来,我忙伸手去挡,衣裳立刻就着了火,知道此地再不宜久留,一猫腰就要往外冲,忽然脚下一绊,好家伙,昨晚借宿的小姑娘在脚边上睡得正沉。

可是明明也是我这双手,将她斩杀于剑下。

过于暖和了,像六月炎夏——怎么会这么热?

我狂奔下了山,不敢回头看一眼,也不敢去问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是谁,让我们走到这一步,再不能回头?

她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我的回答,也许有一点失望,又或者没有……太遥远的事了,其实我已经记不得当日情形,只知道雨一直在下,一直在下,火堆上开了一朵蓝的焰火,又谢了一朵。不知不觉我就睡着了,做了极漫长的一个梦,梦里我回到有雪的那个晚上,月光很好,空气冷冷的,但是脚下的火盆烧得很暖和。

我抱起酒坛,猛地喝几口,酒并不烈,至少它不能让我醉去。

我点头表示知道了,并没有报上我的名字,萍水相逢,我并不想认识她……我不想认识任何人。

忽然又听陆茗问道:“这样说,你这一次进京,是想……”

火烧得满室如春,她坐在火边,只片刻工夫就缓过劲来,恢复先前活泼的姿态,对我笑一笑,说:“我叫隐歌。”

“是想进宫。”我淡然说出我的答案,因为我再没有别的事可以做,除了进宫,找绾衣。

冬夜里的雨来得又冷又急,劈里啪啦砸在屋顶上,屋檐下瑟瑟发抖的小姑娘,她生了一双十分明亮的眼睛,极黑,这样的夜里,微垂着眼帘,像蒙了薄薄一层夜雾,我侧身让她进屋。

陆茗看看我,又看看空空的酒坛,忽道:“你要进宫,找的人姓余?”

“我在山上迷了路,先生能行个方便吗?”也许是对之前的鲁莽感到不安,她低着头,细声细气地问我。

“是。”

我无语地看了一眼门上的脚印,又回头看看屋中烧得正旺的火堆。

“余尚书的女儿——我猜得对也不对?”

门外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竹绿色斗笠,竹绿色衣裳,竹绿色靴子,整个人包裹得像个竹绿色粽子,淋得湿透了,连长发都湿答答地往下滴着水,却露出落汤鸡一样讨好的笑容,“……我以为屋里没有人。”

我惊奇地看住他,不知道一个草莽丛中的江湖人,如何知道皇宫大内里嫔妃的名字,他见我这般模样,想是不必再问,便又多喝了一口酒,忽道:“我只是忽然知道了,为什么隐歌宁肯死,也决不肯放你下山。”

这时候,有个黑影在窗纸前一晃,也许是躲雨的狐狸或者山猫,但是我很快知道我错了,因为接下来就是砰的一声,门开了。

“为什么?”

彼时我在天台山暂住,一个人,深山老林,自己搭的木屋,平常就没什么人来,何况这样的天气。我在屋里生了火,把前几天吃剩的麂子架在火上烤,麂子油多,滴在火上吱吱响,和着窗外风声雨声虎啸声,别是一番风味。

“她怕你伤心。”

遇见隐歌的那个雨天。

我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他也没有进一步说明,只道:“你回京,问问皇帝,自然就会知道为什么。”

一 初见

“余嫔啊……”

但是我的故事,还是应该从一个雨天说起。

平郡王柳洛——如今他已经是皇帝了,他带我至一座宫殿前,我推开宫门,锦绣堆里端坐着一个人,嶙嶙白骨,眼睛的地方深深陷下去,让人觉得,如果她在生,那双眼睛一定很黑,很亮。

“事情要从一个雨天说起……”他应得这么爽快,我反而犹豫起来,恍惚中看了一眼窗外积雪,那么厚,一直没到膝上来,让我想起更遥远的岁月里,月光照在雪地上,映着微蓝的光。

“已经死了很多年了,难为你还记着。”他说。

陆茗摸摸口袋,又尴尬地摸摸鼻子,一脸的苦大仇深,最后咬牙道:“好。”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我忽然想起隐歌来,想起初见时那只湿淋淋的大粽子,想起她一个人在木屋里等我归来,想起她说要上山打兔子给我吃,想起她在同门围攻之下那样倔强和刚强的神色,想起她说不放我走,想起她一个人在没有星光的晚上落泪,也想起她最后说“我情愿你恨我”。

我索性笑一笑,说:“你请我喝酒,我就说给你听。”

想起陆茗问我:“你恨她吗?”

何况这世间的事,也不是我想骗就能骗得过的。

在很多很多年之后我看到了陆茗写的那本《武林外史》,那本书里提到我,他说我在青藤镇上与他对饮,喝得大醉,醉梦里一直在喊一个人的名字,起先他以为会是绾衣,后来才发现不是,我叫的是隐歌。

陆茗这个名字,知道的人并不太多,一般江湖人都只叫他“百晓生”,据说是没有他套不出的话,没有他打探不到的消息,因故得名。我与他相交虽然不久,却知道他其实是个至诚君子,所以并不想骗他。

隐歌。

大雪封了路,没办法再走,只好就近在青藤镇住下,小镇没有别的好东西,酒倒还不错,我和陆茗相对坐饮,酒到半酣,陆茗忽然问起:“叶兄弟这么急着去京城,可是有要事?”

这时候我已经垂垂老去,一个人,在青藤镇上,一壶酒,酒醉的时候会恍惚看到那个穿竹绿衣裳的女孩子,大刀金马地坐在我的对面,我张口要叫她的名字,她抬头来,对我笑一笑。

引子 大雪

那一笑之间,所有所有,都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