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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 水鲤篇

时缨揉了揉她的头:“既然如此,就不打扰孙大人了。”

将芜闭嘴。

之后,时缨和将芜又在院子里逛了一段时间。白日看那水池颇为诡异,现在水已经涨起来了,一池碧绿将水鲤的塑像遮住了。

孙志鹏的笑容很奇怪:“怎么会生气?她现在是我的妻子,不是赵义伦的。”

时缨在拱桥上蹲下来,姿势很是不雅地搓了搓鼻子,不知道在找什么。

离开的时候,将芜好奇道:“孙大人,你夫人心里藏着另一个人,你不会生气吗?”

将芜笑道:“大人,你又发现什么了?”

可惜就可惜在美人迟暮。

“本君只是想找找附近有没有小喽啰。”时缨看了半日才站起来,脸上浮现出笑意,“好了,还不给本君滚出来?”

虽说婉泠夫人芳华已逝,面上细纹横生,但依稀可以从她如今的模样看出她过往的风华。若说是那时候的她将孙志鹏迷得神魂颠倒,将芜是丝毫不会怀疑的。

将芜不知他在说什么,却见衰败的莲蓬上冒出一只手掌大小的妖精,面无人色道:“魔君大人,我、我只是贪玩才……”

孙志鹏安慰了半个时辰,婉泠夫人才平复了心情。孙志鹏拿起梳子给她盘发髻,插上了一根白玉簪子。

小妖精青萍。

时缨与将芜面面相觑——果不其然,婉泠夫人从来没有爱过他。

时缨搓了搓鼻子,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她也在妖界召回的妖精之列。

“你终于回来了,我以为大监真的赐死了你。我让你不要赴鸿门宴的……”

是了,为了维持妖界、人界、天界与魔界的和平,但凡妖精犯了错都是要回到自家地盘的,如果非要赖着不走,便不能离开柳氏妖宅一步。

两行清泪从婉泠夫人的眼角流下。

时缨捉住了她的把柄,抬手把她吸到跟前,笑眯眯地问:“你在这府中多少日了?”

“义伦……”

青萍战战兢兢地答道:“池子刚落成就在了。”

“是,是我。”

“那你对府上的事情知道多少?”问完,时缨想了想,觉得不该问得如此委婉,应该直白一些,“把你知道的关于孙志鹏的一切都告诉本君。”

认错人了。孙志鹏的嘴角抽了抽,却还是过去,装作情深的样子将婉泠夫人抱在怀中。

青萍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愣神间,又被时缨揪住了小辫子:“如果知而不报的话……本君好像很久没有用过玲珑珠……”

她看着孙志鹏的方向。

青萍吓得脸都皱成了一团:“我说,我说!”

那婉泠夫人的视线直接越过了时缨与将芜。她伸出那枯瘦如同鸡爪一样的手指,手指与声音一样发着颤:“是义伦……是义伦回来了吗?”

不管听没听清楚时缨的问题,先说就是了。

很难想象美如妇人的孙志鹏金屋藏的竟是这么一个女子——风华不再,疯疯癫癫,还曾嫁作人妇,家道中落。

然后她摇头晃脑、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开始说了。

婉泠夫人坐在太师椅上,一头凌乱白发,满脸皱纹,直勾勾盯着来人。

话说这孙志鹏在当上尚书郎以前就看上了这里的地皮,那时候跟他来看房子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子。

时缨推门而入,一股阴风吹来,裹挟着浓重的药味。

那女子自然就是水鲤。她名字为水鲤,但其实并不是鲤鱼精,而是一只奇怪的水妖。

“大人,我们还是进去瞧瞧吧。”见他们沉默不语,孙志鹏倒有了些催促的意味。

水鲤对孙志鹏持无条件崇拜态度。

时缨搓了搓鼻子,感到不好意思——方圆五里最大的妖怪就是他自己。

她看起来不谙世事,总是缠着孙志鹏问东问西,比如临安最好吃的是什么,大家穿的衣服为什么总是那些颜色,街上的酒鬼对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孙志鹏的意思是,是不是因为妖邪作祟,婉泠夫人才变得如此疯癫?

孙志鹏看这块地皮的眼神是饥渴的。

孙志鹏脸上表情很是尴尬,没有让时缨与将芜马上进去:“实在是让两位见笑了。不知道两位有没有闻到这楼阁附近的妖味?”

同样想在此处建新府邸的还有赵义伦。

隔着一扇门,屋里传出瓷器碎裂声,丫鬟劝说声,还有女人喑哑的骂声。

赵义伦在临安的王孙贵族圈中颇有名气,不仅仅因为他显赫的身份地位,更重要的是,他是个俊朗不凡、博学多才的人。

时缨搓了搓鼻子:“你想问题的方式倒是与旁人不同。”

他喜欢在家中宴请友人饮酒作诗,高谈阔论。因为讲的都是些文人才能理解的东西,环境又十分优雅,所以公子王孙都以能够成为他的朋友为荣。

将芜碰了碰时缨的胳膊,悄声道:“大人,你说世人都在夸赞这孙志鹏是个情种,可是谁想过婉泠夫人愿不愿意嫁给他?”

许多临安外的秀才子弟也慕名而来,想要一睹赵义伦的风采。

时缨和将芜重新站在了这阁楼前,只见周围古柏森森,绿荫遮蔽,却没来由地生出一股萧索之意。

钱财和文人如鱼涌入大海,赵义伦的府邸门槛都要被络绎不绝的宾客踏破了。

孙志鹏滔滔不绝地说着后面的故事,说着说着就来到了惠好阁。

如此还不足以让人羡慕,更难得的是,临安第一美人婉泠,也就是宰相之子赵璞的女儿,也被许配给了赵义伦。但赵义伦对男女之事似乎很随意,成婚之后还纳了几房小妾。

偶尔自恋怡情,太过自恋遭雷劈。

也许对赵义伦而言,女人就像衣服一样可以随意更换,因为娶了美娇妻而被人称道反而是他的耻辱。

“喀喀。”时缨都替他脸红。

夏日酷热难耐,赵义伦决定换一个和友人聚会的地点,于是和孙志鹏看上了同一块地皮。

“当时得知她的身份后,我着实吓了一跳。魔君知道那高老庄的故事吧?我现在就是那高老庄的高翠兰,她就是那觊觎我的猪妖啊。”

若是两人竞价,价高者得,也没什么可说的。但孙志鹏可怜就可怜在,他那时还只是一个刚从清水镇来到临安城的卖鱼郎,没有权,没有钱。

这孙志鹏哪里见识过两千多岁的妖怪,直把她描摹得面目可憎,狠毒至极。

赵义伦很快就买下了这块地,在这里建造府邸,名曰子健园。

不足为患。

他还在园中修建了一座观景楼。

原来才两千多岁——时缨和将芜对视一眼。

工人来这里施工,整日丁零咣当,热闹非凡。

“我知道她是妖物的时候,她告诉我她已经两千多岁了,所以那次她告诉我真相时才叫我孙小友,她把我当她的孙子看。”

但人的运势难以预料,赵义伦买下这块地以后似乎就把一生的运气用光了。

那张脸生得十分美丽,却拒人于千里之外,冰冷、无情。

宰相一朝失势,被忌惮其已久的新帝与其对手一起拉下了台。树倒猢狲散,赵义伦没了可以仰仗的大树,还受到了株连。

时缨和将芜印象颇深,那是一个面色沉静的女巨人。

他一生都凭着干爹一家散发光芒,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那时候孙志鹏已经站好了队,帮着宰相的敌人一个劲地弹劾赵家。大抵是“一山容不得同姓的两只老虎”,那新帝不知怎么想的,竟真的对赵家赶尽杀绝。

池底的雕像?

“你的意思是说,孙志鹏参与了推倒前宰相的争斗?”时缨搓了搓鼻子,“看来抢妻之事并非偶然。”

“我和那妖物闹了矛盾,因为她的模样变化太大了,连我也快认不出来了。你们见过池底那女子雕像吧?那便是我为她而作的。”

这叫作小人得志。孙志鹏乘着东风飞黄腾达,顺便踩了一下以前他羡慕的对象。

路上,孙志鹏又说了一些关于那妖物的事情。

“自然不是偶然的,”青萍又想起什么,插嘴道,“孙志鹏以前上门拜访过赵义伦,但是被赵义伦冷落了。”

孙志鹏思忖半晌,才决定带着时缨和将芜去看看婉泠夫人。

“有这样的事?”

“不打紧。”时缨笑了笑,“正好我也有些疑惑,不如去看看。”

青萍点头,道:“孙志鹏当不成官,一心想做幕僚,或者像赵义伦这样拜在谁的门下,成为别人的干儿子。那时候赵义伦名气大,孙志鹏去拉关系也不稀奇嘛。奇怪就奇怪在,孙志鹏似乎在很久以前就认识赵义伦了,至少听他的口气是这样。”

孙志鹏脸色一变:“内人家事,怎好劳烦魔君?”

“口气也能听出来?”时缨奇怪地扇了扇自己呼出的气息,好像是清水味儿。

孙志鹏打算先走一步,时缨也起身道:“大人不要着急,都说夫人可能是被那妖物缠上了,不如让我去看看,如何?”

将芜和青萍脸都红了。

时缨和将芜正听着好戏,茶水点心吃了一半,下人忽然来报,说婉泠夫人发病了,请孙志鹏去看看。

“大人你正经一点。”蒋芜嫌他丢人。

孙志鹏说到这里又不说了,引人猜疑。

时缨哈哈笑:“快说快说,本君对这个人越发感兴趣了。”

“后来呢?”

“就是在八年前,孙志鹏尚未发迹的时候,他曾拿着自己写的诗去拜见赵义伦。他让下人传话,说是赵义伦的故友求见。但是大抵两人认识的时间太久远,赵义伦当时正在和人激动地辩论,突然被下人打断,自然不高兴,又想了半日想不出这孙志鹏是谁,就把他打发走了。”

赵璞红运当头,连连高升,如今他权倾朝野,就算赵义伦整日只知道饮酒作乐,也不愁吃穿。

“故人?”时缨搓了搓鼻子。

孙志鹏乐得清闲,到处打听买卖官爵之事。其实他并非真的想捐一个小官,而是幻想着能得到大人物的赏识,认他人做干爹,这样一来他便也能像那赵义伦一样飞上枝头做凤凰了。

原来孙志鹏来临安针对的就是这赵义伦,而那姓赵的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得罪过谁。

高楼林立,熙熙攘攘,富丽堂皇。有数百万人口的城市举世罕见,穿金戴银者比比皆是。水鲤看迷了眼,好些日子没有理会孙志鹏。

可是不够,得到的信息还远远不够。

临安果真是一个繁华之地。

时缨搓了搓鼻子。现在矛盾点已经出现了——在孙志鹏的叙述中,赵义伦只是一个路人,是他在科考结束后从别人口中听说的一个贵公子;而在青萍的叙述中,孙志鹏与赵义伦已经认识很久了,孙志鹏甚至曾经想与赵义伦重修旧日情分。

可是他一个人陪着水鲤去临安,说闲话的人难免会更多,他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巧邻里要去临安做生意,于是他和水鲤便跟着商队一起去往临安。

另外,在孙志鹏口中,这妖怪水鲤成熟妩媚,性子清冷;而在青萍口中,水鲤天真单纯,不谙世事。

水鲤脸颊绯红,道:“这世上有钱的人有许多,也不是人人都去过临安的。”

如果问谁更可信,时缨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青萍。

“水姑娘如此有钱,没去过临安吗?”

孙志鹏请他们捉妖却满口谎话,时缨也没有见过什么妖会因为贪恋美色而扬言要杀人。

“听说那是个繁华之地,我也想开开眼界。”

为今之计,只有再去其他地方挖掘一下像青萍这样熟知孙志鹏过往的人或者妖了。

孙志鹏当时还不明白水鲤的意思,但等他收拾行囊准备离开清水镇时,才知道原来水鲤的意思是要和他一起去临安。

时缨揽住将芜的腰:“从这里到御街,对于本君而言只是眨眼的工夫,趁着这些日子孙志鹏他父亲的八十大寿寿宴还没有办,我们去调查一番。”

“日后就不必了,”水鲤忽然笑了笑,“我会陪你飞黄腾达的。”

将芜在他怀中不自然地扭了扭。

孙志鹏想着,无功不受禄,水鲤平白无故送他银钱,一定是为了得到什么,这让他深感不安。但想了又想,他还是决定收下银子,然后承诺道:“若是日后我孙某人飞黄腾达,一定不会忘记水姑娘的恩情。”

“大人到时候把水鲤抓起来不就好了?为什么非要节外生枝?”

水鲤微微一愣,旋即脸红:“你这呆子说什么呢。”

“你不懂。”时缨搓了搓鼻子,“本君只想求证究竟是我的人有错还是他孙志鹏有错。”

“水姑娘,难不成你要当我的妻子?”

“大人如此护短?”

这么多钱,都够孙志鹏娶亲了,他深感受之有愧。

时缨笑了笑,捏了捏将芜的脸:“是舒墨大人教我的,妖不护短,天诛地灭。尤其是对自己身边的人。”

孙志鹏大惊,却听水鲤道:“一颗珍珠换一锭银子,我卖了许多,得了许多银子。你不是一心想去临安吗?用这些钱去吧。”

须臾之间,他们已经不在孙府了。

很快水鲤就出来了,一大包东西打开后,明晃晃的全是银子。

证人并不好找,时缨足足找了三日,才问了个大概。

—3—

说什么的都有。

看着那散发臭味的咸鱼,孙志鹏不知怎么的,觉得自己和它们像极了。

有的说孙志鹏和那赵义伦毫无关系;有的说孙志鹏就是个宵小之辈,在背后捅赵义伦刀子。其中,说得最多的是一个说书人。

见孙志鹏诧异,她嗔怪道:“怎么,还指望我这做鱼的爱上你这个杀鱼的?”她一伸手把那些鱼干推了回去,起身回屋,“你这呆子等等,我给你拿些东西来。”

因为时缨给了那多舌鬼十几两白银。

水鲤脸色煞白:“这些可用不着。”

“尚书大人的风流史?这个嘛……”多舌鬼一面把银子收进囊中,一面笑,“这多不好意思,我也不是要你的钱。我看公子你一表人才,也不像是坏人,就姑且跟你说说。”

孙志鹏回屋子取了不少咸鱼干送给水鲤:“喏,送你。”

时缨笑而不语。

糍粑的香味与热气拂过鼻端,孙志鹏想着,总是吃她家的,自己也该礼尚往来。家里不缺肉,都是鱼肉,长的短的圆的扁的。

将芜仰头看他,倒觉得他好看得紧。

“我……我哪有。”孙志鹏下意识反驳。

“孙志鹏来临安的时候身边的确跟着个美丽的女子,那女子不过二八年华,长得那叫一个水灵,就是看起来憨憨傻傻的,说话也怪得很。

水鲤时常把自己做的特产拿来与孙志鹏分享。久而久之,她感受到了他的落寞,便借着吃糍粑的话头问他:“孙小友,你怎么整日郁郁寡欢,像个思春的小媳妇似的?”

“据小老儿的推测,这女人八成不是什么凡人,因着有一日我瞧见她跟河里的鱼有说有笑的。孙志鹏身无长物,但这女人阔绰得很,三天两头便到集市上卖珍珠。孙志鹏在临安的所有开销都是靠这女人帮衬的,然而孙志鹏又不承认这女人是他的妻子……

孙志鹏开始愁眉不展,除了卖鱼就是枯坐。

“孙志鹏认不认识赵义伦?当然认识。据小老儿推测,赵义伦拜赵璞为干爹之前,曾在清水镇待过一段时间,如果他们相识于微时,那一定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的。后来孙志鹏不是还作诗去拜访赵义伦了吗?可是那时候赵的权势大、声望高,哪里还记得在清水镇时的玩伴?

有钱能使鬼推磨,自己一个卖鱼的,怎么才能攒那么多钱?

“赵义伦为什么会拜赵璞为干爹?公子,你该问为什么赵璞要收这赵义伦为干儿子吧?其实这事有渊源。赵义伦乃金国大将军的遗腹子,赵璞素来敬重那大将军为人,故而四处打听他遗腹子的下落。但是赵璞不喜欢赵义伦,不然怎么会不许赵义伦有实权?赵义伦一心想做实事,到头来却只能流连于宴会中,大家看他表面风光,实际上也不得志。

而且孙志鹏听说王员外家的公子虽然没有中举,却也谋了一官半职。只因为他父亲有钱,雇了几个强盗把即将上任的知县给害了,他便顶着知县的名头成了一方青天。

“哦?不想听这些,想知道赵义伦的风流史?

水鲤虽然温柔可爱,但神秘古怪。何况以前他进京赶考的时候养过一条锦鲤,奢望它能帮助自己高中最后却名落孙山的阴影尚未消失,他不想再与水生之物有过多纠缠。

“这赵义伦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因为长得好看又博学多才,得到了婉泠夫人的青睐,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婉泠夫人与孙志鹏?具体的我不记得了,但是婉泠夫人的确和孙志鹏见过面。婉泠夫人心地善良,广结善缘,也许曾经让孙志鹏误以为自己有机会吧。”

孙志鹏二十有三,尚未娶妻,孙家二老盼望着快些抱孙子也是人之常情,可孙志鹏有自己的盘算。

这个长舌说书人可提供的信息也到此为止。

孙家水家为邻居,水鲤时常来串门,时间长了便有人开始撺掇孙志鹏娶水鲤。

时缨和将芜又找到了曾经收留孙志鹏的店家。

人们宁可相信水鲤傍上了大人物,也不愿意相信是她杀的人。她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娇柔的女子。

“两位是打尖还是住店?打听消息?孙尚书?记不得了记不得了……哎呀哎呀,不用这么破费,我好像想起来了。孙尚书几年前的确和一个女子住过我这小店,看样子像一对新婚夫妇,孙尚书对那女子还是很不错的。

关于她身为娼妇的流言也渐渐少了,因为人们听到了另一个更为可怕的传言——王忠前段时间不明不白地死了,死状可怖。

“那女子叫什么?好像叫水鲤还是水鱼,反正大家都叫她水姑娘,真名记不住了。水姑娘也就十九岁的模样,模样是不错,不然怎么会引起街上那群无赖的注意。

总而言之,水鲤又回来了,并且表现出了一副不会再走的样子。

“对的,小店附近有几个纨绔子弟,看上了水姑娘的美貌,有一天冲进店内要抢走水姑娘,孙尚书当时也在屋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那群纨绔子弟就再没出现过。

而且她随口乱说的借口,他也信以为真了。

“孙尚书还是有才学的,平时经常靠给人写信赚钱,偶尔还会去卖假画赚钱。不是我吹,孙尚书临摹的画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水姑娘经常卖珍珠?好像有这么回事,水姑娘也不知道从哪里捞了那么多珍珠,但孙尚书好像一点也不奇怪,只是劝她不要太张扬。好像两人还发生过争吵。

水鲤年纪不大,口吻却老气横秋。孙志鹏一开始以为水鲤称呼他为孙小友是为了打趣,纠正了好几次水鲤也不改,只好作罢。

“水姑娘是妖?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的确有这样的传闻。有一次有人撞伤了她,明明膝盖都流血了,她却说没事,只过了须臾,伤口就不见了。正常人会这样吗?

“事情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我见你的船翻了便下水救你。前些日子因为我表哥成亲,我回乡喝喜酒了,今日正好回来。”

“水姑娘肯定喜欢孙尚书,我虽大字不识一个,但情爱这种事情还是看得出来的。而且水姑娘看起来什么事都愿意为孙尚书做。据说孙尚书之所以能在短短几年内平步青云,就是托了这水姑娘的福气。若说水姑娘一点忙都没有帮过,我是不信的。

孙志鹏点点头。

“水姑娘后来去哪儿了?不知道。孙尚书发迹后就带着水姑娘离开了,后来关于水姑娘的事情我也很少听说,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她好像真的有猜测人心的魔力。

“那你知不知道水鲤现在要杀孙志鹏?”时缨一句话把店老板噎住了,店老板脸憋得通红却说不出半句话。

过了一会儿,水鲤才朝他眨了眨眼:“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在这里,当初为什么走了?”

时缨摇摇头,和将芜离开了小店。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水鲤笑,不由得呆了。

将这么多人的说法汇总在一起从头捋,也只能知道一个大概。

“真好玩!我骗你呢,你怎么就信了呢?”

“大人,要不我们先去会会那水鲤,听听她为什么要杀孙志鹏?”

他气得脸颊绯红,水鲤看了半日,绷不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时缨微微一怔。对,他怎么没有想到?

她说得一本正经,孙志鹏忍不住跳了起来:“你这个女人太可恶了!我招你惹你了?你要如此坑害我!”

“本君还是有号召力的,对吧?”他不确定地搓了搓鼻子,祭出玲珑珠,结印,一番搜索后,竟然真的搜出了临安大大小小的水妖的位置。

“孙小友,你知不知道我其实是这河里的水鬼,早些年被淹死了,因为不甘心所以徘徊不去。不过有人告诉我,如果我再拖一个替死鬼下水,我就能够入轮回。所以我把你拖下了水。”

“走吧,本君看看这短到底护得还是护不得。”

他醒来的时候暴雨已经停了,他躺在水边,水鲤坐在他身边,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笑眯眯的。

—4—

那张脸如此平静,仿佛已经死去一般。

虽说不合时宜,但将芜还是问了一句:“大人,为什么我们不一开始就去找那水鲤问个明白,反而要找那些用自己的眼光看东西的路人?”

他在水中睁开眼,赫然看到一个漂浮着的女子,准确来说,那人便是水鲤。她的手抓着他的脚踝,一直将他拖入旋涡之中。

时缨把玲珑珠收起,捏捏她的脸:“要得知一件事情的全貌,自然不能偏听偏信。就算是那水鲤,也许也是因为偏听偏信所以才产生了杀人的想法。如果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本君也算积功德了。”

在回家的路上,船翻了,孙志鹏在水中游了半日,却怎么也上不了岸。他只觉得脚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冰凉、滑腻,好似女人的罗裙。

将芜似懂非懂,但看意思,时缨这是难得有想法了一回。

适逢盛夏,暴雨连连,河水暴涨。

玲珑珠显示,水鲤藏在绕城而过的临安河内。

有一年祖母身体欠佳,前往邻镇的神医处看病,在那儿住了好些天,孙志鹏一连几天都要乘着一条小船到邻镇给祖母送吃的。

“南海水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能珠。”水鲤千辛万苦从海边来,住在这冰冷河域,难道只是为了杀死一个自己曾经崇拜的人?

孙志鹏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好在王忠后来没有找他的麻烦。

究竟是有何等深仇大恨?

王忠离开以后再没有回来,水鲤也消失了一段时间。

时缨和将芜来到这千丈深的河水边。傍晚,声音渐渐歇了,只剩下桥边的卖花郎和船上的渔女还在吆喝,烟火气在人家的屋顶上冒着。

孙志鹏揉了揉额角,叹口气道:“大概我不说,魔君您也能猜到,那水鲤不是一般人,正是我曾经放生的那条鲤鱼。可笑我当初还一心想着她是不是被人轻薄了……”

时缨和将芜一直等到了晚上,月光洒在河上,宛如碎银。

时缨不说话,露出对下文感兴趣的表情。

时缨搓了搓鼻子,结印,召唤那水鲤,将芜蹲在河边。不多时,河面忽然犹如沸腾的水,不停地冒泡。

时光的确能改变许多。

有个女子浴水而出。她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眼睛水灵灵的,好奇地打量着时缨和将芜。

“啊,”孙志鹏笑容一僵,复又笑道,“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何况现在我也不是当初那个小小的卖鱼郎了。”

虽说时缨是妖界魔君,但山高皇帝远的,也不是所有的妖物都认识他。

时缨喝了一口茶,掰了一块点心送入将芜的嘴里,开口了:“本君有一事不明,昨日大人不是说你科考没有成功,回到清水镇后爱上了一个叫作水鲤的女子吗?”

“你也不必看着本君,本君是受孙志鹏孙尚书的邀请前来收你的。”时缨搓了搓鼻子,“但是本君护短,所以给你一个分辩的机会。”

好一个深情不悔的男子。

“孙志鹏?”水鲤手扒着河岸边的台阶,一条鱼尾巴在水中若隐若现,“你们是来抓我的?”

孙志鹏摆摆手,笑道:“无妨,就算我孙某人刻意隐瞒,这件事大约也已尽人皆知。我和婉泠虽然算不上鹣鲽情深,但是在我微末之时,的确对婉泠怀着深切的爱慕之情,迎她过门于我而言不过是得偿所愿而已。”

水鲤很能抓重点,忽然就从水中一跃而起。水花四溅,她的鱼尾变成了蓝色的罗裙,她口中发出“吱吱”的声音,尖牙微露,语气不善:“放马过来吧!”

夷陵老祖哪壶不开提哪壶,被凌波老仙子踩了一脚:“你这老头满嘴喷粪,大家一直避讳说夫人的过去。”

将芜吓了一跳:“冷静些,大人可是魔君,你怎么跟自家人打起来了?”

“孙大人果然恩深义重,据说在您夫人被抄家,要充为官妓的时候,是您不计前嫌将她赎了出来,还不嫌弃她是有夫之妇,八抬大轿迎她过门。”

“只要是跟孙志鹏一起的,自家人又如何?魔君又如何?”水鲤凶狠道,“他这个阴险小人,人人得而诛之,你们不帮我反倒帮他,到底是何居心?”

“不好意思,本该早些去问候诸位,但是昨夜有妖物袭击我的内人,我今早一直在处理惠好阁的事情,一直耽误到现在。”

将芜气恼,正要还嘴,时缨摆摆手,将她揽至身后,道:“你知不知道在孙志鹏口中,你是什么形象?本君又不认识你,当然不能随便下结论。”

很快,他的话就印证了时缨的猜测。

“我管他如何污蔑我,只要他死了,一切便都无所谓了。”

因着除妖事宜,午间,孙志鹏把所有人都召集到了花厅。孙志鹏眼圈略黑,似乎昨夜没有睡好。

这水鲤当真像旁人说的那般,单纯,不谙世事,还要加一条——不讲道理。

时缨搓了搓鼻子,成吧,这大冬天里吃她一盆水,够那两个老骨头受的了。

“你如此憎恶他,总有个理由。”时缨搓了搓鼻子,“如果能说得本君信服,本君就不收你。”

“不管,他们说大人和我的坏话。”

“不必浪费唇舌。”水鲤的脾气比他们想象中的还火暴。她口中念念有词,河中水柱冲天而起,如利箭一般射向时缨。时缨属火,水能灭火,他祭出的火球很快就被水浇灭了。

是呢,她怎么没想到。

他不得不拿出宝器玲珑珠。一颗珠子压下来,水鲤只觉浑身的妖力都被封住了,如三山五岳压下来,压得她五脏俱碎,异常难受。

将芜愣了一下。

“能够讲明白的事情非要先打一架。”时缨摇摇头,欣赏似的看着被虐的水鲤,“本君本来不想管你们的破事,但是如果你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最好跟本君说清楚。”

“难道本君不是妖?”

水鲤脸憋得通红。

“谁让他们说我们是妖怪?”

其实她原本还想不识趣地说“死也不会说”这样的话,但她很快就泄气了,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究竟在纠结什么。

两个人很快便离开了,时缨把将芜扶正,理了理她的头发:“你什么时候开始爱作弄人了?”

她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这事能怪我吗?都是他,是他!他从一开始就骗我,骗我杀了赵义伦。”

凌波老仙子瞪了他们一眼,气得抹了胭脂的脸颊更红了。

孙志鹏与赵义伦果然是有渊源的。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在将芜就要摔倒的时候,时缨揽臂一抱,又是一个优美的秀恩爱姿势。

在清水镇,孙志鹏与赵义伦都是贫苦人家的孩子,两兄弟自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识字,相约考取功名。

将芜干脆端着他洗脸的水盆一脚踹开门,一副走路没走稳的样子直接从楼梯上摔了下去,水盆脱手甩了出去,水洒了那两个嚼舌根的老头老太一身。

孙志鹏的天赋比赵义伦的高,而且赵义伦每每读书都不求甚解,看起来就不是长大了能有出息的那个。

越说越邪乎,时缨要听不下去了。

赵义伦贪玩,家里就一个瞎了眼的干爹,他白天要做饼子去卖,也只等晚上才能看书。但是他懒得看,常常找机会溜出去。他自己不读书,还带坏孙志鹏。

凌波老仙子也附和道:“家门不幸啊,好端端一人怎么就跟妖怪纠缠不清?那妖怪也是,看上孙大人就看上孙大人,何必把怨气撒在婉泠夫人身上。说不定她的癔症就是被那妖物缠身所致。”

有一日,他神秘兮兮地约孙志鹏去家里玩,孙志鹏去了才发现,原来是他捞了一条漂亮的鱼,装在水缸之中,当他的兄弟。

晨起,时缨刚伸了个懒腰就听到门外传来夷陵老祖的声音。

是的,赵义伦也不知道这鱼的雌雄,就率先跟对方拜了把子。

“你们听说了吗,昨夜惠好阁被妖怪袭击了,孙大人连夜带着家丁去救人,但是晚了一步。夫人真是可怜,本来就疯了,还要受到妖怪的骚扰。难道生得俊俏也是孙大人的错吗?”

他说得一本正经:“我孙志鹏是个卖鱼的,但今日与你结了善缘,便姑且救你一命,有一口吃的我会给你吃一口,有一口喝的我会给你喝一口,等你康复了,就将你放生。你日后切莫忘记你这兄长的恩德。”然后,他对着鱼缸拜了三拜。

门再次合上后,孙志鹏带着家丁举着火把朝这边冲了过来。

孙志鹏哭笑不得:“你自己养了条鱼,却报我的名字,到底想干什么?”

时缨收住步子。看来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孙家的秘密真多。在事态变得不可收拾以前,时缨和将芜离开了婉泠的房间。

“哎呀,我这是帮你积德。你这杀鱼的放一条鱼,也是件美事。来来来,我瞧过段时间这条鱼就要康复了,到时候这鱼缸和鱼都给你。”

时缨朝婉泠伸手,她眼底写满惊恐,又瑟缩着往墙边靠,一不小心蹭倒了一个胆瓶。那“啪”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梅花落了一地。

这条鱼的确受了伤,大概是瞎了眼睛,也不知道能不能康复。

“咱们还是走吧,她这叫声要把孙志鹏引来了。”

赵义伦想一出是一出,孙志鹏只当赵义伦在开玩笑。没想到过了月余,赵义伦果然连鱼带缸一并送给了孙志鹏,还推搡他:“我今早卜了一卦,宜放生。孙兄,你业障太多,是该积积德了。”

“还真是一个疯子。”时缨叹了一口气。

孙志鹏信了他的话,本来不想去,却因为是进京赶考前夕,怕不去的话这乌鸦嘴会把他的运道给说背了,好歹还是端着水缸去了。

婉泠像见到猫的老鼠一般踢翻了凳子跌坐在地上,尖叫道:“贼子害我!”

赵义伦且跟着他,躲在树后,招呼来一群看热闹的,笑话道:“这孙志鹏最近和一条鱼好上了。你们道好笑不好笑?一个杀鱼的爱上了一条鱼。”

就算是红颜易老,将芜也没见过三十几岁便老成这样的。

众人跟着笑:“稀奇,真是稀奇。”

将芜乍一看婉泠,吓了一跳。她轮廓很美,但皮肤松弛,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嘴唇干裂,一半的头发已经白了。

孙志鹏知道赵义伦在拿他打趣,心里窝火。他捧着那重重的鱼缸,河边坡斜路陡,他一不小心,连人带缸一起摔了下去,鱼从缸中飞起,一跃跃入河中。

时缨笑了笑:“他生气的时候已经晚了。”大袖一甩,守门的护卫倒地,时缨推开了那扇门,就像一个浪荡子推开妓院的门。

水花溅起,如千堆白雪,孙志鹏整个人栽在泥潭中,别提有多狼狈。他咬牙,咒骂那没事找事的赵义伦,明明只是个卖饼的穷小子,却学纨绔子弟。

“好美,一点也不像疯子。不知道我们冒昧打扰夫人,那孙志鹏会不会生气?”

不承想那条鱼入水以后又浮出水面,盯着他看起来。

她托着下巴坐在桌子旁边,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头上盘着高高的发髻,脖子细长优美。将芜只是看了一个轮廓,就忍不住赞叹。

孙志鹏那时一定想不到,他放生的这条鱼原来并不是什么鱼,而是一只修炼千年的妖。

室内一灯如豆,隐约透出一个女人的轮廓。

水鲤眼睛好了,浮在水上看恩公的样子,记住了原来恩公生得这个模样,名字是这样的,而后便离开了。

时缨抱着将芜朝那边飞去,一眨眼的工夫,便已经飞到了女人的屋前。

孙志鹏还是照旧过日子。在进京赶考之前,赵义伦忽然开始努力起来,因为天资也算聪颖,他一跃成了夫子口中最有天赋的人。

时缨抱着将芜飞到屋顶上。寒气逼人,风雪飒飒,时缨环顾四周,侧耳倾听,有一间屋子里传来了女人的咳嗽声。

乡里乡亲的也觉得小镇合该出两个出息子弟,于是凑足了两人的盘缠,让过了乡试的他们进京赶考。

“也好,也许能找到什么线索。”

刚入临安,两人宿在一家破落客栈里。备考期间,赵义伦偶尔会出门小逛。他逛得也不深,只是听说临安有大大小小瓦肆一百四十多座,瓦肆内每天都有新鲜表演。他回头对悬梁刺股的孙志鹏道:“孙兄,我昨儿去瞧了一场猴戏,很是绝妙,你要不也随我同去?”

将芜瞧他烦恼的样子,提议道:“要不我们去会会他妻子怎么样?怎么说也是曾经的临安第一大美人。”

“科考在即,我哪有这心思?”孙志鹏摆摆手。

令人唏嘘啊,唏嘘。

“反正也考不上,为什么那么认真?”赵义伦笑话道,“要知道这临安官宦子弟千千万,哪个不是从小饱读圣贤之书?我们不过在穷乡僻壤跟夫子学了两年,根本比不上人家。”

要不怎么说世事无常?以前风光的赵义伦如今已经成为刀下亡魂,连妻子都被抢了,而原本郁郁不得志的孙志鹏反而成了炙手可热的官场新秀。

“我们可是拿了大家的钱进京的,你怎么能说这些丧气话?”孙志鹏争辩道,“你自己不行就罢了,我虽然是寒门子弟,但不觉得自己一定比那些纨绔子弟差。”

时缨不说话。

“还挺有志气。”赵义伦吃了一口茶,幽幽道,“那到时候可别怪我没告诉你,我在那瓦肆里见到了一个美丽的小娘子……”

“据说是受了刺激。抄家这么大的事情,她一个妇道人家,看着门庭衰败、亲人惨死,又差点被充为官妓卖进窑子,疯了也是常有的事情。”

赵义伦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那小娘子婉泠如何如何美貌,如何如何温柔端庄,说得孙志鹏拿起书就幻想婉泠的模样。

“这不是好事情?怎么还疯了?”

大家闺秀想来也是偷偷去那破地方的,没想到赵义伦碰上了。

“大人怎么会做那种听人墙脚的事情。”将芜撇嘴,“我也是无意间听那看茶的小丫头说的,说主母又疯了。我多嘴问了一句主母是谁,他们说是叫婉泠的,也就是原来嫁给赵义伦的那个。赵义伦你记得的吧,宰相之子——黄门侍郎赵璞的义子。后来前宰相被抄家,赵义伦被腰斩,孙志鹏将婉泠赎了出来,娶回家里做了妻子。”

孙志鹏书也看不进去,恼道:“她去了一次未必会去第二次,就算我跟你去看猴戏也看不见她。”

“他妻子究竟是何许人也?本君怎么没有听说过?”

“看嘛,孙兄你果然对女人比对猴子感兴趣。”赵义伦笑嘻嘻的,完全就是一个轻浮浪荡子的模样。也许那时候孙志鹏就该意识到了,这人嘴巴厉害,能让人都信他。

时缨这才惊觉,身为男人,孙志鹏保养得太好了一点,虽则已三十五岁,瞧着还像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孙志鹏看不进书,第二日就跟着赵义伦来到了宰相府邸附近。

“不成家才奇怪吧,大人,孙志鹏今年也三十五岁了。”

官宦人家护卫多如牛毛,孙志鹏道:“我们只要躲在这里偷偷等那婉泠小娘子出来,看一眼就好。”

“他已经成家了?”时缨惊讶。

“只看一眼多没劲,”赵义伦戏谑道,“你不知道这婉泠素有临安第一美人之称,如果能得到她的垂青,这辈子我都没有遗憾了。”

他伸了个懒腰,却听将芜忽然道:“大人,凭我的感觉,这孙志鹏应该喜欢过一只叫水鲤的妖物,但是我听说他是有妻子的。”

“想什么呢!”孙志鹏急道,“赵璞大人的女儿哪里是我们这粗鄙的乡下人可以觊觎的。你就是那脚下烂泥,别做梦了。”

时缨揉了揉额角,暗想,孙志鹏的确是一个怪人。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赵义伦狡黠地笑了笑。

仆人远远地走过来,打开伞,为孙志鹏遮着风雪,一主一仆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夜色中。

赵义伦素来喜欢逗人,孙志鹏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以前那鱼的事情他还没有问责,大抵是因为他并不是很讨厌赵义伦。

孙志鹏又忍不住笑:“看来我一个俗人不该问您这么奇怪的问题。好了,夜色已深,明日我再来向魔君说那个未完的故事。”

怎么说呢,孙志鹏觉得自己没有一点大家风范,循规蹈矩、沉闷无聊,但赵义伦不一样。他像天上的太阳,像游戏人间的小鬼,总能想出孙志鹏想不出的点子。

“年轻?”时缨这才想到算算自己的岁数,算了很久,发现年岁久远,无从算起。

换句话说,就算不能成为他,跟他站在一起也有机会成为人们目光的焦点。

“魔君这句话倒是像在嘲讽我,”孙志鹏笑,“难道魔君您不曾年轻过?我想但凡年轻过的人都能理解我的感情。”

孙志鹏舍不得这一份奇怪的优越感,尽管那不是因为他自己的本事而得来的。也许他能隐忍至此本身也是一种本事。

时缨瞟了他一眼,笑了笑:“没想到大人你年轻时也是一个有志青年。”

赵义伦这么笑完之后也没什么大动作,只是乖乖和孙志鹏一起等。

无论是凌波老仙子、夷陵老祖还是太乙真人弟子都回到了各自的屋子修炼,孙志鹏让下人把点心分发下去,自己和时缨、将芜在屋檐下赏雪。

不知过去了多久,婉泠竟然出来了。

故事说到这里,孙志鹏忽然便不说了。天色深沉,他和时缨、将芜已经走到了猎妖师的屋子。

孙志鹏指天发誓,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子,就算是河边停泊的花船里的歌女,就算是清水镇最有头脸的大爷最宠的小妾,也没有这么美丽。

他还是那么傻乎乎的。

但她很快就上了轿子,他想偷看也看不着了。

水鲤的眸子微微一亮。她凝视着孙志鹏,似乎想起了什么陈年往事,忽然喃喃道:“果然,公子你一点也没变呢。”

少年时的一见钟情最难熬,孙志鹏很快就想着,若是能再看她几眼就好了。他扯着赵义伦的袖子道:“果然出尘绝艳,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再见她一面。”

孙志鹏挠挠头:“别人说的,又不是我亲眼所见。”

“看看你,着了道了吧?还说我呢。”赵义伦取笑他,“再过半月便是科考,考完了我们再逗留半月,我有办法再见那婉泠小娘子。”

“呆子。”水鲤看着他的眼睛,笑得眼角弯弯,“我没事,你不必紧张。”她顿了顿,又问他:“大家都传我是娼妇,躲在外面看好戏,你为什么要救我?”

“真的?”

他睁眼,发现水鲤竟然气定神闲地坐在镜子前梳妆,衣衫齐整。

“真的,为兄何时骗过你?”赵义伦许诺道。

“哎呀,好了好了。”是水鲤的声音让他冷静下来的。

孙志鹏得了许诺,自然十分欢喜,那是一种没来由的自信。不过他那时候不曾想一个问题——兄弟二人同时看上一个女子,结果会如何。

其实他一个人也没砍到,那些人以为他疯了,从他身边溜了出去。

而那女子又会更在意这两兄弟中的哪一个?

屋子里弥散着一股怪味,王忠和弟兄们不知怎么缩在一边,看到他仿佛看到了希望似的,一股脑地往他这边冲。他吓傻了,把砍刀握得更紧,闭上眼睛左右挥砍。

孙志鹏回到小店,又开始备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一眼,他每次看书都毫无精神。

然而屋中一片宁静,与他想象的剑拔弩张大相径庭。

他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入了考场,又浑浑噩噩地出了考场。

他一脚踹开了门。

刚刚松快些,他忙扯着赵义伦的袖子道:“赵兄,你不是说有好法子吗?快说快说。”

孙志鹏瞪着那紧闭的门扉,瞪得眼珠子都要突出来了。他不知怎么想的,忽然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勇气,恶狠狠地对母亲说:“传宗接代继续卖鱼吗?连一个女人也保护不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看看你,比我还猴急。”赵义伦笑话道,“八股文写得怎么样?”

而后又是老生常谈——父亲身体也不大好,她也年事已高,家里就指望他这么一个儿子传宗接代……

他这会子倒吊起孙志鹏的胃口来了。

孙志鹏要进去的时候被母亲拉住了,她气得浑身发抖道:“你也被那个贱妇迷了眼睛,想要为此被砍头吗?”

孙志鹏回想自己考场上的表现,只能用“糟糕至极”四个字形容。

此时屋外已经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人,似乎大家都对水鲤的安危不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水鲤是不是真的是娼妇。如果真是如此道德败坏的女人,一定不能让她继续留在清水镇。

“看你那样我就不问了。不过,我们的盘缠根本不够支撑半个月之久,”赵义伦给孙志鹏泼了盆冷水,“还是先找份能够吃饭的活计再做打算。”

孙志鹏本不想惹事,可是刚刚吃完水鲤送他的糍粑,心里不是滋味。他心一横,把手擦干净了,抄起一把刀就往水鲤家走。

孙志鹏当时根本来不及细细思考一个问题——两个人为了这么荒唐的理由在临安逗留是否值得?就算那婉泠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就算婉泠真的看上了他,婉泠背后还有一个庞大的家族以及与这个家族联系紧密的势力。

王忠把水鲤抓回她家中。然后,他邪笑着一脚把门踹合了。水鲤极为反常,竟一动也不动,他让弟兄们抓紧她的手脚,使其仰面躺在床上。

无论是谁阻止,他们都不会有善果。

孙志鹏还在卖鱼,见此情形,心一紧。

不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孙志鹏被那惊鸿一瞥所迷惑,一心想要跟她在一起。

大家二话不说便上去抓人。

两人很快就在临安找了一份花农的差事,要干满足足三个月才能走。

王忠和弟兄们坐在她家对面的茶棚里,等她出来,王忠立刻手一挥:“弟兄们,给我上!”

这活儿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多亏了赵义伦的鬼点子才让管事的点头。

明明也不是思春的季节,王忠却在第一眼见到水鲤时就鬼迷心窍,口水直流。

等一切准备妥当,赵义伦才说出自己那荒谬却真的有可能成功的计划。

孙志鹏所在的地方名为清水镇,镇上的乡绅恶霸不少,有一个叫王忠的男人是出了名的恶棍,水鲤的名字传入他的耳中后,他二话不说就找上了门。

相传前朝公主高阳骄纵顽劣,虽然嫁了人,却不甘守妇道,到处和男人私通。赵义伦如此给孙志鹏打气:公主尚且会贪恋美貌,何况一个宰相府的小娘子?

于是众人传言,水鲤和妇人罗婆是做皮肉生意的,怪不得每日打扮得花枝招展,既然如此,她就不是高贵的凤凰,而是公共物品了。

大家闺秀见过大世面,却没见识过真正新奇有趣的玩意儿。如果她厌烦了自己日复一日繁花似锦的生活,那就再好不过了。

那些男人长得也十分俊俏,仿佛画里人一般。

婉泠是爱花人士,大抵文人雅士都喜欢花,所以赵义伦的馊主意自然是冒充花农入相府。

除了想娶她回家的,还有猜测她究竟是何方神圣的,更有甚者,说她其实是娼妇。怎么说呢,就是因为她不曾嫁人,也不干活,平日里深居简出,偶尔还会带几个年轻男人进家门。

婉泠养了许多花,种了满满一个院子,管理花的花农也不少,赵义伦不知道怎么和老花农攀了交情,把自己和孙志鹏都送了进去。

因为水鲤实在太美貌,街头巷尾议论者不少。

就算是这样,能够看见婉泠的日子也屈指可数。

水鲤第一天上门就带了十分美味的糕点——糍粑。糯米糕浸了茶叶的香味,里面的芝麻砂糖又香又甜,水鲤的笑容也如暖阳一般。

婉泠偶尔才来看她的花,身后跟着一大批奴仆。她规行矩步,很是端庄,看也不看孙志鹏一眼。

不过那妇人也十分美貌。

她却是会看赵义伦的,以略带犹疑的眼神,或者说,她在猜测什么。

她自称水鲤,是孙志鹏的邻居,刚刚搬来此处,人生地不熟。她随身带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据说是仆人。

如是几次,孙志鹏心焦不已。

那是一个贵族小姐打扮的美人,一身雪白的罗裙,长如黑瀑的秀发,碧蓝的眼睛,眼角两侧沾满了金粉鳞片,腮红呈网格状,漂亮又奇怪。

他是个卖鱼郎,就算读了几年圣贤书,想的也是升官发财之事,不像那些富贵人家的公子以雅士自居。

在孙志鹏心情低落至极点的时候,一个妙龄女子叩开了他的家门。

赵义伦不一样,他虽然喜欢婉泠,却又和那护花者的心境一样,未必想要得到。

孙志鹏觉得,他与那青年没什么区别,回乡的路蜿蜒曲折,他站在起点,仿佛已经看到了终点。

不过,他倒真的研究起花来,还笑称若是学了本事回去,就可以当卖花郎了。孙志鹏暗道,清水镇那些人吃饭尚且不饱,穿衣尚且不暖,生病尚且不治,哪有心思养花。

孙志鹏读过一个故事,有个青年为了追求梦想一直漂泊在外,回到家乡不过是因为父亲病了,让他继续经营家里的小本生意。他不同意,却在在外漂泊时为了救人葬身火海,到死那一刻都没有完成梦想。

以后每每想起自己当时的想法,孙志鹏就觉得自己愚蠢。

没有人能够资助他继续上京赶考,家里的生意也需要人帮衬,尤其是年后父亲染了风寒,身体底子没有从前那么好了,他更不能为此而任性。

有的人生下来就游戏人间,活得有滋有味,他想得到的太多,反而什么也得不到。

但最终,他只能背着包袱回乡,当他的卖鱼郎。

换言之,婉泠那样的人更喜欢有趣的赵义伦。

孙志鹏一边鄙夷赵义伦无所作为,一边又想如果自己也是能够被选中的一分子就好了。

赵义伦和孙志鹏躲在廊柱后。婉泠刚刚上阁楼看花去了,她养的两株兰花不知道为什么枯萎了,兰花品种极多,幽香沁脾,茎细瓣净,她很是喜欢。

不能入仕的赵义伦以饮酒为乐,隔三岔五便在自己家中举办辩论会,虽然辩论的都不是国家大事,但没有一定的学问和身份,连参加那样的辩论会的资格都没有。

孙志鹏对此毫不知情,赵义伦只是告诉他:“我在台阶上放了几颗滚石,待会儿若是她不小心摔下来了,你就赶紧跑过去扶着,这样小娘子就会念着你的好了。”

赵义伦做的也不是什么正经事,毕竟身为名将之后,干爹又权倾朝野,如果他再谋个一官半职,此赵家就盖过彼赵家了。

孙志鹏惊讶道:“赵兄你怎可如此?这不是用计英雄救美吗?”

孙志鹏一面这么想一面这么抱怨,他辛苦想到达的终点不过是别人的起点,真是不公平。就算赵义伦每日无所事事,大家也不会嘲笑他是废人,反而人人都以能够被他邀请为荣。

谁知那婉泠竟真的冷不防踩在了滚石上,脚下一滑就仰面摔下来。

真是不公平。

众人惊呼:“小姐——”

赵义伦什么都不用做就已经成了人人羡慕的对象,未来的妻子也是宰相的孙女、临安第一美人婉泠。

孙志鹏吓得腿软,赵义伦推了他一把没推动,只好自己闪身跃出,稳稳接住了婉泠。

他们说的是一个叫作赵义伦的名门子弟的事。他的生父是金国的大将军何勇,干爹乃当朝宰相之子——黄门侍郎赵璞。他本名十分俗气,后来才改成赵义伦。

两个人一起跌坐在地,婉泠的裙子几乎把赵义伦包裹了起来,一股温软的香味拂面。

他一个人坐在酒馆之中喝酒,旁边的文人秀才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高谈阔论,谈话的内容引起了他的注意。

孙志鹏呆呆地看着这一幕,顿时无比懊悔。

最终,孙志鹏还是名落孙山了。

为何自己方才不大胆一些?

成功的人是一根标杆,无声鼓励着那些还未成功的人。但是过于追求极致反而会伤及自身,越是想要得到什么,便越是无法得到什么。

婉泠被人扶了起来,涨红了脸,扇了赵义伦一巴掌。

在赶考的途中,他甚至做了高中的梦。

“男女授受不亲,你这不入流的东西,也敢碰我?”她那时的眼神传递的大概是这个信息。

孙志鹏认为它是有灵性的,否则不会如此恋主。

赵义伦无所谓地摸了摸脸,等候发落。

第二年,孙志鹏要上京赶考,选了个晴好的天气将那条鲤鱼放生,它来回游了三圈才离去。

婉泠瞪了他许久,最后只淡淡道:“你救了我自然有赏。彩音,我们走。”

它记住了他的脸,记得太久了。

等人都散去,管事的又把打扫的家丁骂了一顿,让他去领三十板子。孙志鹏看赵义伦那笑嘻嘻的样子,只觉得他没有一点良心。

那是孽缘的开始,孙志鹏是这么认为的。

晚上,孙志鹏悄悄道:“赵兄,你平白无故害别人被打,自己也没落半点好处,何苦?幸好今日出头的不是我,不然我也会被打巴掌。”

它经常把头浮在水面上吐泡泡,鼓鼓的眼睛盯着喂它饵料的孙志鹏。

“你也就那点出息。”赵义伦笑话他,“想要得到美人的心,挨一巴掌就受不了了?那我看你还是别待在临安了,回你的清水镇随便讨个老婆继续卖鱼吧。”

于是对那条锦鲤,他可以说是无微不至。怕它冷了怕它暖了,怕它饿了怕它病了。它也十分争气,尽管被养在贫苦人家,但也不曾死去,仿佛被神选中的一般。

赵义伦这么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想要有所作为。

他之所以养着那条锦鲤,不过是因为觉得它寓意鲤鱼跃龙门,终有一天会助他腾飞成龙。

总而言之,在孙志鹏浅浅的印象之中,赵义伦与婉泠的接触竟然真的多了起来。就这样日复一日,终于有一日,赵义伦告诉孙志鹏,自己是大将军的遗腹子,而宰相之子赵璞是他父亲的朋友。

人越是得不到什么,便越想得到什么。孙志鹏想不开,就算他洗干净了,身上还是带着鱼腥味,为了抹除这个印记,他已经很努力了。

“赵大人已经打算收养我,所以往后的路,孙兄你得自己走啦。”赵义伦潇洒地向他作揖告别。

父母屡次劝解他,考不上也不必自苦,卖鱼也是一条出路。

孙志鹏甚至怀疑赵义伦其实早就知道宰相之子会认识他,他之所以接近婉泠,也是为了接近赵璞。

孙志鹏纵使是悬梁刺股之徒,无奈资质平庸,无论如何苦学都收效甚微。隔壁老王家的公子五岁能背三字经,七岁能成千字文,比起他这个八岁目不识丁的笨蛋,实在是大有希望。

而且,孙志鹏认为赵义伦并不打算接济自己这个同乡。一开始,他给了孙志鹏不少银子回家,还会偶尔捎来几封信件,但渐渐地,银子没了,信也没了。

将鲤鱼作为观赏鱼,贫苦人家没有这等雅趣。好在孙志鹏一个人读书十分无趣,好说歹说让父亲留下了它。

孙志鹏名落孙山,只能在清水镇灰溜溜地继续当他的卖鱼郎。

鬼使神差地,孙志鹏把鲤鱼带回了家,专门买了一个大盆装着。

同人不同命。

他们养的是池鱼,钓的也是脏水鱼,这样漂亮的鱼理当卖给富贵人家玩赏。不过它躯体肥大,又不适合装在精巧的水缸里。

他以前眼界窄,并不能深刻体会这句话的意思,直到他听说赵义伦如何如何风光,如何如何成为临安的风云人物,婉泠如何如何青睐赵义伦之后,他方才体会到其中的厉害。

有一天,孙志鹏钓上了一条特别的鲤鱼,有人的大腿那么肥,那么长,通体雪白,只有腮边有一片金橘色,好似墨水在水中洇开的样子,漂亮极了。

同人不同命,为什么他是倒霉的那个?

弱冠之年,好读书,中举心切,总而言之,他是个寒窗苦读却怀才不遇的青年。如果来年再考不上,他便只能像父亲那般钓鱼卖鱼,一身腥臭,两手沾血。

不过转机说来就来。那日他正在卖鱼,有个女子出现了,说找一个叫作孙志鹏的。

十五年前,时间很久了,远到孙志鹏还在帮父亲卖鱼。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水鲤笑眯眯道。

—2—

孙志鹏愣了愣:“救命恩人?”

“魔君误会了,”孙志鹏解释,“只是我已经认识她十五年而已。”

水鲤初次现身时,看起来和周围人大不相同。人人都身着粗布麻衣,她却身披鲛绡,面孔精致得宛若画中精魅,皮肤一丝瑕疵也无。

“十五年?”时缨惊讶,“她已经威胁你长达十五年了,还没有下手?”

是了,就是她那近乎完美的外形都让人不得不多看两眼。就算再好看的人近看也会有瑕疵,可她不,她实在是太完美了。

孙志鹏想了想,艳艳一笑:“可能得边走边说,我跟她的缘分已有十五年之久,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说完的。”

孙志鹏联想到了那条他放生的怪鱼。

“比如她生的什么模样。”

“我就是孙志鹏。我何时救过你?”孙志鹏装傻充愣道,“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

孙志鹏一愣:“比如?”

“你就是恩公。你不记得啦,那年你捡回一条小鱼,养在水缸里,替它治眼睛……”

“喀喀。”时缨用咳嗽来提醒两人把目光放到自己身上,顺便把话题扯回,“孙大人,其实有些事我想问问你——关于那妖物,你是不是应该多透露一点信息?”

水鲤中计了。

孙志鹏行礼:“仙姑过誉。”

“我根本不知道,他不仅一眼就认出了我,而且还产生了利用我的心思。”水鲤愤愤地对时缨与将芜道,“那时候赵义伦风头无两,我见孙志鹏一心想要为官,便卖了珍珠助他来到临安,替他寻找赏识他的宿主,甚至花大价钱替他打开仕途之路。但他仍旧不满足,一心想让我坏了赵家的运势,当时他许诺许得天花乱坠,没想到回头就找了几个道士治我,还娶了那个叫婉泠的女人!”

将芜忍不住抱拳:“孙大人,你赢了。”

“啪,啪,啪!”将芜忍不住鼓掌。

古今中外的奇葩建筑不胜枚举,此等构思却是无出其右。

“见过人渣,没见过这么坏的人渣。”

时缨与将芜的嘴角抽了抽。

“现在不就见识到了?”时缨笑了笑,“知道本君有多好了吧,一不坑二不骗的。”

“它仅仅是我的一点小趣味罢了,并不是什么妖。”孙志鹏笑笑,“建造府邸的时候,我特意命人挖了一个水池引活水进来,池底雕了一尊女子像,池上栽种芙蓉,每当池水水面被烈日烤至下降寸许,女子像便破水而出,是不是有一种‘出水芙蓉’的妙感?”

将芜点头如捣蒜,张嘴就是一顿狂吹:“这么一对比,大人果然宛如天神下凡,让我心向往之。”

将芜眼睛瞪大:“这么大一只妖,你一点儿也不惊讶?”

时缨摇摇头,收回玲珑珠,笑道:“看来这短本君应当护了,不过不可以伤人。”

孙志鹏瞟了眼水池,气定神闲地道:“她呀,不妨事。”

水鲤大喘了一口气,诧异道:“你想干什么?”

时缨和将芜站定,等孙志鹏到了面前,才指着水池道:“孙大人,你可看见了?”

时缨嘴角微微挑起:“顺其自然。”

正主来了。也好,正好让他解释一下这水池里的女人是怎么回事。

—5—

他们正惊疑不定,远处竟有一盏灯向这边飘来,近了些,他们才看清楚,原来是孙志鹏披着披风跑了过来,一个仆人提着灯笼打着伞,另一个还端着一个食盒。

孙尚书的府邸在临安不算最阔绰最豪华的,甚至不算大,却也舒适雅致。

难道这个女人就是众人口中的水池妖,也是孙志鹏口中想要他们驱除的妖物?

适逢假期,孙志鹏小住府上,为老父亲的大寿忙里忙外。孙志鹏是个孝子,刚刚升官就把二老接到了临安,二老又帮着乡里乡亲的人,一下子整个孙氏家族连带着旁支的穷亲戚都沾了光,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这如果不是闹鬼就是神迹了,时缨和将芜摸了摸下巴,又把对方的胳膊捉过来互咬了一下,皆跳了起来:“疼疼疼!是真的!”

孙尚书唯一可被人指摘的便是婚娶一事,因为娶了别人的“弃履”,他年逾三十尚无子嗣,也不纳妾,偌大的院子没个人味儿。

她像是雕塑一样,散发着神祇方有的圣洁光芒。

八月初九,弦月渐满。孙府热热闹闹地摆开几百桌酒席,请了戏班子在水榭上唱曲儿。孙家二老穿好了新制的衣衫,坐在主位上,笑容可掬。

他俩再睁开眼的时候,女人还在。

孙志鹏招呼众人一桌桌对饮。

将芜也擦了擦眼睛。

时缨、将芜在列,自斟自饮,自说自话。

时缨擦了擦眼睛。

凌波老仙子和太乙真人第十八代亲传弟子顺了不少吃的,一个个都在院子周围装腔作势地猎妖。

水池里突然出现一个女子这件事已经足够惊悚,更惊悚的是她的躯体占据了水池的三分之二——活脱脱一个女巨人。

时缨身边坐着通判的家眷——一个风韵犹存的美丽妇人以及她那尚未及笄的女儿少瑗。少瑗是个脸蛋圆圆、眉淡眼长的江南美人,一颦一笑自有风流。

光线让人越来越亮,渐渐地,将芜看到了一团薄纱,在晃动的水波之中越发清晰,接着是被薄纱罩住的躯体,横在水面上,黑色头发在水中招摇着,还有一张双眸紧锁、面色沉寂的女人脸。

“你这孩子,总是看着别人干什么?”

水中漂着零星的浮萍,还有沉睡的莲花。

将芜正吃着蛋羹,忽然就听见这么一句话。

夜色下,一池水明亮如散碎的银鳞,两人来到了水池边,只见这水池中的水竟然在流淌,四周的植物也生长得十分茂盛。

是少妇对少瑗说的。

将芜回到了时缨身边,默默地站着。

少瑗脸红,小声回答:“只是觉得公子好看。”

风雪呼呼作响。

少妇觉得丢人,恼道:“快别说了,女儿家的,多没礼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头老太们的话起了作用,时缨来到池边时竟真的生出一种有恶鬼游荡之感。

“不碍事。”时缨笑了笑。

时缨当她也在害羞,埋头朝水池的方向走。

少瑗的脸更红了。

她只是凝望他的背影,想,原来终归要分开的。

“让公子见笑了,我这个女儿不懂事。只是不知道公子现在在哪里高就,年方几何,府上都有哪些人?”

将芜反常地没有马上跟来。

少妇接话,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一连问了几个问题。将芜只觉得若不是碍于身份,她的眼珠子也该粘在时缨身上了。

嗯?时缨望着空空的手心,顿时尴尬无比,转过身,道:“本……本君又醉了,我们继续去捉妖吧。”他快步向前,脸红得似要滴血。

“我是孙大人的旧友,”时缨笑,“家住临安柳氏旧宅内。”

将芜惊恐地抽回手:“大人!”

“柳氏?便是那柳白银的柳家吗?”少妇眼睛发亮。

“杀了他!趁现在杀了他!”

时缨笑眯眯地点头:“正是。”话音刚落,他忽然觉得足面一疼。

他的目光在夜里又一次变得灼灼,握着她的手在微微颤抖。他一定也在害羞,她感到心口处一阵悸动,幸福几乎要满溢而出,耳边却不合时宜地响起阴鸷的女声。

是将芜狠狠踩了他一脚。

“喜欢吗?”时缨咬咬牙,忽然把她的手放在心口的位置。

她眼睛瞪得跟那桃核似的,一副要将面前这吹牛不打草稿的大人瞪死的架势。

时缨似乎知晓她的心意,停下了脚步。他亦想,终归要给她一个归宿的,意乱情迷时说得爽快,冷静下来却没胆子了。

“啊,”时缨搓了搓鼻子,一把将将芜揽到怀里,“这位是我内人,将芜。”

如果真的在一起就好了,她怅然地想。

少妇和少瑗皆是一愣,将芜的惊讶不亚于她们,一把推开时缨:“你个蠢货乱说什么呢。”说完,她“嘤嘤嘤”地跑走了。

将芜看着两人紧握的手:“大人的手好暖。”

少妇不甘心地道:“原来柳公子已经成家了,方才是我失礼。”

“喀喀……”时缨脸红,嗫嚅道:“只是怕你冷。”

“成家倒是没有成,不过快了。”时缨笑笑,“也许可以尝试一下造小人,不知道会生出什么玩意儿来。”

将芜微微抬头:“大人,不是只有在一起了才能牵手吗?”

一番话说得少妇与少瑗面无人色,不禁暗骂,这是从哪里来的满口污言秽语的家伙,真是看走眼了。

迎面吹来的冬风,裹挟着雪粒子刮得脸生疼。他发现将芜的手更冷了,于是握紧,将火龙的温度传递于她。

少妇拉着少瑗起身往其他桌上坐去了。

时缨充耳不闻。

时缨也不管,从瓜果盘里抓了几块芝麻糖,便去找跑远的将芜。

越说越玄乎!时缨听得脑仁儿疼,便道了别,拉过将芜的手,出去吹吹风,离开时众人还好心提醒:“两位千万不要因为好奇心往水池边走,老朽们可不愿意晚上因为救人挨冻。”

将芜一个人站在池边的假山附近,十指揪着帕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太乙真人第十八代亲传弟子也点头附和:“我晨起练剑时也常常听到水池之中传来幽怨呜咽之声,好似妇人哭诉。据说那水池子淹死过女人,十有八九都是那孙志鹏玩过的。”

“你怎么又跑了?”时缨走过来,又好气又好笑,“不高兴了?”

为此他已经被水草卷进池中五次了,每次都是凌波老仙子率众救起的。

将芜撇嘴:“你倒是生得一张好嘴,随便就把我说成你的人。你就看着吧,那个爱嚼舌根的不到傍晚就要把这个消息传遍临安,到时候跳进临安河你都洗不清了。”

“啊……”夷陵老祖正在惊疑不定,现下回了点魂,“错不了。老朽觉得,水池中似乎总有什么东西想和老朽交谈,却不得其法。”

时缨搓了搓鼻子:“为什么要洗?难道现在换成你看不上本君了?”

“夷陵老祖,您方才说这府上不止一只妖怪,当真如此?”

“这是看得上与看不上的问题吗?”将芜气道,“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时缨笑笑,把脸转向夷陵老祖。

“要什么准备?”时缨无辜道,“月夜那晚本君已经牵了你的手,既然牵了手,你就是本君的人了。”

“你少来!”将芜龇牙咧嘴。其实她想说的是太自恋的人会不会以自我为中心,误会了妖的想法。

“你——”将芜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你说得倒是在理,要喜欢也该喜欢本君这样的。”

什么时候他已经默认他们在一起了?

“可是他已经到了自恋的地步……”将芜重复道,“正常人不会喜欢这种男人吧?”

将芜又想逃,讷讷道:“我不跟你说了!”结果,她被时缨拉了回来。他献宝似的变出几块芝麻糖,将其中一块塞进她的嘴里:“乖,先吃糖。”

时缨摇摇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是什么稀罕事。”

甜味蔓延,将芜的腮帮子鼓了起来。

“这孙志鹏,十分爱惜他的美貌呢。”将芜小声说了一句。

“你总拿我开玩笑!”

但孙志鹏平日里都在尚书府办公,鲜少回私宅。府门威严,寻常百姓及妖物不得入内,所以外界对他所知不多。

“还不是因为你比较有趣?”时缨直言不讳。

此人并不是靠科考当的官,四处钻营拉关系,打点一二,捐出来个小职位,再靠溜须拍马一路高升至此。他在任期间毫无建树,却和不少人交情匪浅,总而言之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种人别说妖怪仇家了,素日里想杀他的人也不少。

“那能随便开这样的玩笑吗?如果别人说我们在一起了,我们却没有在一起,那多尴尬啊。”

要说古怪,整个府上最古怪的应该是那孙志鹏。

时缨笑得更厉害了:“话又说回来了,难道你拒绝本君了?”

时缨也只把将芜的话听入耳中。

将芜气鼓鼓的:“牵个手能算数吗?一点也不正式。”

那妖怕不怕这些江湖骗子,还真不好说。

时缨被她绕得没辙了,缴械投降:“好,好,这件事改日再说。回去听戏吧。”

将芜:“……”

将芜更气了——为什么不再坚持一下,说不定她的心理防线马上就被攻破了呢!

“可那姓孙的将我们请来了。”

她恼得很,时缨碰她,被她狠狠甩开。

将芜吃点心的动作一顿,接过话头:“这句话不是漏洞百出吗?为什么妖迷上了他的美色却一点办法也没有,还非得等到他父亲八十大寿的时候来搅局?”

水榭上戏班子“咿咿呀呀”唱着,一曲毕了,那报节目的忽然道:“今日这戏已经唱完,还有一个小把戏,权当给各位大老爷们解解闷。”

“他也是这么跟我们说的。不过……”

他拍了拍挂满铜铃的小鼓,伴随着“丁零丁零”的清响,池水忽然开始冒泡。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时缨来了兴致,且斟了一盏茶,又把将芜捉进怀中,“本君问那孙志鹏,他只说是妖为他美色所迷,他不应允,所以那妖怪恼羞成怒,要吃了他。”

孙志鹏脸色都白了,只觉得莫名其妙——他完全没听说过这戏班子还有什么余兴节目。

夷陵老祖一个激灵:“好像现在咱们屋外就来了妖怪。”

他催家丁道:“怎么回事?府上那些猎妖师呢?快把柳时缨给我叫来,快!”

忽然一阵阴风刮起,吹得厚厚的门板发出恶鬼一样凄厉的声响。烛火无风自动,好像随时会熄灭一般。

他的直觉不会错,是那妖物来了。

夷陵老祖接了句:“而且不仅仅有一只。”

家丁不知道孙志鹏为何如此慌张,提着裤子就赶忙找人。

时缨嘴角抽了抽——不然为什么你们会在这里?敢情你们以前没见过妖?

孙志鹏面无人色,想喝口茶水压压惊,却手抖如筛糠,不一会儿茶水便全洒了。他想取汗巾擦拭,竟怎么找也找不着,一时间冷汗如雨。

结果,他又被夷陵老祖拉了回来,凌波老仙子先夷陵老祖一步开口:“年轻人,不是老姐诓你,这孙府一点玩笑都没开,真的有妖。”

水池“咕嘟咕嘟”冒着泡,接着,一条人鱼从水中跃起。她不知道用了何种法术,周身竟然折射出淡蓝色的光晕。

时缨起身便走:“不说就算了。”

众人皆目瞪口呆,以为窥见了神迹,甚至有人刚准备离席,屁股就定格在半坐不坐的姿势,接着是“哗啦啦”如雷鸣般的掌声响起。

“汝让吾说吾就说?”凌波老仙子不满。

孙志鹏气得发疯,大声呵斥道:“哪里来的妖物?!来人啊,还不速速给我拿下!”

看来真的有猫腻,时缨把要睡觉的将芜拉回来,拉了张凳子坐下:“说吧,不是说人多力量大吗?本君倒是没有尝试过跟人一起捉妖。”

人鱼跃进了水中,不一会儿,又浮在水面上远远地看着众人。家丁们不敢轻举妄动,孙志鹏又呵斥道:“都没长耳朵吗?还不速速拿下!”

时缨这么一问,众人都安静下来。

家丁们这才回神,抄起家伙战战兢兢地朝池中的人鱼叫嚣。

这话说得人云里雾里,时缨搓了搓鼻子:“您也别‘汝’啊‘吾’的了,听您话里的意思,这府里有猫腻?”

人鱼冷不防露出利齿,发出鹤唳似的鸣叫声,叫声凄厉悠长,惊得家丁们差点连兵器都脱了手。

“汝怎么说话呢?!”凌波老仙子皱眉,“本来吾还想向汝透露一些今日在府上观察所得,但看汝这态度是不想听了,也罢,就让汝这莽撞后生当冤大头吧!”

“怕她做什么!”孙志鹏气得把一个家丁踹下了水,并招呼身边管事的,“还不快去找网,找柳时缨?!”

时缨笑了笑:“难不成本君还要对您三跪九叩?”

他又大叫道:“弓弩手何在!给我放箭!立刻!马上!”

在他们吃得差不多了,准备回房间休息的时候,凌波老仙子忽然拉住时缨的袖子,一脸少女般娇羞的红晕:“汝这后辈看着俊俏,怎么高傲如斯,没有一点敬老爱老的意识?”

整个像一只急得跳墙的狗。

也不知道这开的哪门子会,都什么玩意儿。

一众家丁早在寿宴之前就准备好了弓弩,此刻已将水池团团围住,誓要给那条人鱼一点颜色看看。

时缨也忍不住开始抢将芜手里的点心吃。

孙志鹏从人群中退出来,抬臂挥袖道:“这不是什么神仙,它只是一只妖,大家快散了去!长福,看好父亲母亲!”

“……”

宾客们怪叫起来,一个个乱了方寸,长福连忙吩咐人疏散宾客,自己则趁乱去寻找老爷和老夫人。

“哼,吾太乙真人第十八代亲传弟子还没说话,你们两个瘪三瞎嚷嚷什么?”

弓弩手射出了箭,“嗖嗖嗖”正中两百步开外的人鱼水鲤。

“厉害厉害,失敬失敬……”

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看着万千羽箭,尾巴一摆,水花四溅。羽箭遇水而落,纷纷成了淹没在水中的铁棍。

“不才夷陵老祖是也。”

水鲤生得是好看,但再美的妖发怒露出野兽利齿的模样也会让人畏惧。

“吾乃凌波仙子,敢问道友何人?”

众人又弄来金丝缠成的巨网,一网罩下,被网住的人极难脱身。而且这网属于猎物越挣扎便收得越紧的类型,水鲤刚刚腾空而起,便被网在了网中,挣扎也是徒劳。

将芜坐在时缨旁边不停地吃点心。

她扑在网中,怒视孙志鹏。

半个时辰后,最大的客房圆桌周围坐满了一圈捉妖的。大家以“文人相轻”的姿态斜眼打量着同行。

“你个窃贼!”水鲤大叫,“你个窃贼,竟然用如此卑鄙歹毒的办法对付我,不怕遭天谴吗?”

时缨忍不住吐槽:“小妮子,这就是你跟本君说的十万火急?”

孙志鹏立于众人之中,稍微宽了心。他眼神复杂地凝视着池中的水鲤,她的容颜丝毫没有改变,一如初见之时。

孙志鹏连忙止住她们的话头:“无妨无妨,人多力量大嘛,哈哈。大家都住这边,抬头不见低头见,道友之间可以相互切磋一下。”

可他的眼角已经有细纹了。年轻时风光无限的人终归会老的,尽管他一直如此努力地维护自己的容颜,希望能与她一样经久不衰,可他不是妖。

“难不成……”将芜舌头打卷。

“你扬言要杀我,难道就是对的?”孙志鹏冷笑,“你若不杀我,我们便相安无事。我孙志鹏向来不是什么等死的蠢人。”

凌波老仙子后退一步,一脸惊讶:“这么巧,你们也是?”

不一会儿,时缨和将芜一起过来了,看着水池之中被困住的水鲤,时缨面不改色。

将芜忍住吐槽的冲动,有礼貌地笑了笑:“我们是孙大人请来降妖的,我叫将芜。”

“这就是那要杀大人的妖物?”时缨故作不知,“大人你不是已经将她制服了吗?何必请我们这些闲人?”

啊呸!

孙志鹏道:“我恐有变化,还是请魔君大人来处死她比较放心。”

还真是凌波仙子?

时缨搓了搓鼻子:“你与她究竟有何深仇大恨,非要她死不可?”

老太婆鼻子哼了一声:“无知小儿,吾乃凌波仙子是也,汝究竟是何人?”

“她要杀我!”孙志鹏声色俱厉。

“哎呀,这位是?”将芜看了眼她那身江湖骗子套装一样的衣衫,暗想,大冬天的穿那么清凉不冷吗?何况她一把年纪了,不怕冻出老寒腿?

时缨脚尖一点,跃至水面上。他如履平地,单膝跪下,问那水鲤:“孙大人为了自保,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但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能否将你要杀死孙大人的原因告知众人?”

隔壁屋子的门忽然开了,一个峨冠博带、仙风道骨的女子走出,拂尘一甩,恍若凌波仙子。不过呢,是七十多岁的凌波仙子,因为她脸上多了些许褶皱。

孙志鹏闻言脸色大变:“魔君,你可千万不要节外生枝,孽畜就是孽畜,杀妖还要理由吗?你若听信她的谗言,我连你一并杀死!”

不过时缨的举止倒是让孙志鹏燃起了希望——看来此次请的神仙比之前的靠谱得多。

“那要看你杀不杀得了。”时缨起身站起来,大袖一挥,众人顿时仿佛进入了一片火海之中,一个个烫得脚底破皮,上蹿下跳。

孙志鹏赶忙跑来:“二位实在是快,我都跟不上了。”

灼化了那金丝网后,水鲤挣扎出来,鱼尾化作双腿,披上鲛绡,厉声道:“孙志鹏,当初明明不是你救我的,为何要冒充恩人的名头?你嫉妒赵义伦的天赋与命运,让我一再迫害他,根本不是君子所为!”

然后,时缨被将芜狠狠踩了一脚:“臭妖怪又打我主意。”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孙志鹏被火烤得脚底冒泡,“魔君大人,您快不要施法了!哎哟,来人啊!”

时缨喊得最响亮的一句是“要什么两间屋子,本君和将芜只消一间就够了”。

水鲤愤愤道:“烧死你才好!”

孙志鹏话没说完,时缨已经抱着将芜化作一缕烟雾消失了。孙志鹏擦了擦眼睛,又连忙追上去,跑了约半刻钟才来到后花园。时缨和将芜正在跟下人讨论房间的布置问题。

“你到底在乱说什么,我何时欺骗你了?救你的人怎么就不是我了?”孙志鹏仍是叫苦不迭。

“后花园池塘西边的两间……”

“你还说!我亲耳听到赵义伦告诉我的!那些我们当年相处时的点点滴滴,你不记得,他全都记得!”

“好说。”时缨冷不防捏了一下将芜的脸,“房间在哪儿?”

孙志鹏像被炙烤的泥鳅,哪顾得了水鲤的话?

“如此便好。”孙志鹏松了一口气,离开座位作揖行礼,“二位的客房早就准备好了,过些时日便是家父的寿诞,为免节外生枝,最近还烦请二位暂住在我的府上。”

时缨只觉得好笑,水鲤也罢,孙志鹏也罢,他对此二人的认知是颠来倒去,一下一个样,而这两个人各执一词,的确不好分辨究竟是怎么回事。

“既然是情债,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在悲剧发生之前,本君收了她就是。”

时缨撤去了火海,将孙志鹏和水鲤一手一个提到跟前来,拍了拍手,淡淡道:“俗话说夫妻之间哪有隔夜仇,本君还有很多事情理不清楚,现在需要你们把话说开,本君来当一次判官,看看你们到底谁该死。”

他终于坐直身体,仔仔细细打量起孙志鹏。别说,顶着普通名字的孙志鹏确实美得不似男人——是他不喜欢的娘里娘气的类型。

孙志鹏与水鲤不约而同地道:“他(她)!”

时缨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美……美貌?

将芜悄悄压低声音道:“瞧这样子,就算是讲和了也会吵起来。”

时缨不明所以,还是将芜附耳提醒道:“大概是美貌吧。”

“无妨。”时缨想了想,“啪”一声打开折扇,幽幽道,“孙志鹏,你说你救过水鲤,水鲤却说救她的人是赵义伦,你孙志鹏只是冒名顶替的。”

孙志鹏忽然脸红,一副“这不明摆着”的表情。

时缨转向水鲤:“水鲤,本君且问你,事实真相到底是谁告诉你的?”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孙志鹏,微微挑起嘴角:“她看上了大人哪一点,竟然恬不知耻到这种地步?”

“赵义伦。”水鲤道,“是赵义伦告诉我的。”

“本性使然”四字是妖的逆鳞,时缨心底“噌”地起了把火。

约三年前,赵家倒台。

孙志鹏脸上闪过一丝阴鸷,但很快又表现出一副清白无辜的样子:“我哪敢招惹妖怪,都是那妖不知廉耻倒贴我罢了。倒贴不成便恼羞成怒,要杀死我,不过本性使然。”

赵家倒台素有缘由,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前宰相赵璞之父虽是两朝忠臣,但与新帝针锋相对时日已久,更致命的是,他当初站的是新帝兄长的阵营。

“那要大闹你们尚书府的妖是什么来路,你和他什么仇什么怨,给本君细细道来。”

水鲤做得不多,只是帮着孙志鹏站对了位置,为赵家倒台加了一把柴,推波助澜了一把。

时缨又掸了掸将芜身上的桃酥屑,示意孙志鹏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赵义伦本不用死,可是他的崇拜者甚众,嫉妒者也很多,终归留不得。圣上没饶恕他,放火烧了他的宅院,还命人羁押了他一家上下,拖到午门口斩首。

他把茶杯放在檀木桌上,笑了笑:“想必拜帖二位已经看过了。自先皇死后,临安便妖乱不绝。魔君您接替了舒阁主的位置,理当肩负起驱逐恶妖的责任。”

女眷不在其列。

孙志鹏一时语塞。

而实际上,赵义伦在行刑之前便死了,水鲤去送了他一程。

“什么事?”

很奇怪,水鲤虽然一直在帮孙志鹏,却不曾接触孙志鹏口中的这个鬼才。

“哦。”时缨回过神,把要给将芜吃的桃酥放进自己嘴巴里,桃酥屑从唇上落下,他又用袖子擦了擦。

他散着头发,一身白衣,虽然在服刑却依然儒雅。他生得眉目疏朗,是个俊美的男人。比起阴柔相的孙志鹏,他显得比较大气。

孙志鹏连忙咳嗽了一下:“喀喀。两位……”

“我道是谁来看望我,”他见到水鲤也不惊讶,只淡淡笑道,“原来是你。”

真不愧是超脱世俗的妖,秀恩爱秀到尚书府来了。而且时缨还旁若无人地玩弄着将芜的头发,只差亲手剥葡萄喂入对方的嘴里了。

“你认识我?”水鲤惊讶。

将芜坐在时缨旁边,孙志鹏呷了一口茶,眼皮微微掀起瞟了一眼。

“哈哈,就算不认识,能在这时候来看望我的,就是朋友了。”赵义伦有意无意道,“我自小就经历了家破人亡,权势浮名犹如过眼云烟,虽然曾隐蔽在小小的清水镇,也不可避免地走了父亲的老路。”

很快,整个花厅便茶香四溢,暖意融融。

“你这么说倒像是人家逼你认赵璞做干爹,逼你结党营私,逼你狗眼看人低的。”

孙志鹏热情地把他们请到了花厅,又命人看茶赐座。

“听你这么说,我却想为自己分辩两句。沧海遗珠总是会被找到的,就算我躲得过今日,也躲不过明日。仕途上我碍于身份不能有所作为,只能与朋友整日饮酒作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至于狗眼看人低更是无从说起。只要心中有善,何处不是善?只是那些面目可憎的人将我想得太过丑陋罢了。”

孙志鹏一时神采奕奕:“早就从闫颇那儿听闻柳氏妖宅主人神通广大,今日一看果然不同凡响,仪表堂堂、衣袂飘逸,真乃神仙中人也。二位上座,上座。”

“你说得新鲜,却为何在孙尚书找你的时候将他拒之门外?”水鲤质问他。

时缨、将芜就站在他面前,俨然一对神仙眷侣。

“孙尚书?”赵义伦露出疑惑的神色,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个人,但很快,他的神色恢复了平静,只是奇怪地问了一句,“孙志鹏孙尚书?”

孙志鹏一惊,转过身。

“果然,”水鲤冷冷道,“你在高位久了,连自己曾经的兄弟也不记得了。众叛亲离的结果,不是你咎由自取吗?”

仆人颔首:“他们已经到了。”

“我如何能马上想起来?我这些年得了病,记忆力是越来越差了。”赵义伦无所谓地坐下来,“也是。父亲在朝为官,一直如履薄冰,何故会如此背运?原来有宵小作祟。”

“柳氏妖宅?”孙志鹏的语调宛如唱黄梅戏的,婉转诡异,“客人已然登堂,还不快快有请——”

“他是把你当兄弟的,你却没有。你从小欺负他,看不起他,自己飞黄腾达了,也不拉他一把。”水鲤义愤填膺。

仆人把他们带到了孙志鹏面前:“大人,柳氏妖宅的贵人今日特来拜见。”

“我该帮他吗?”赵义伦反问,“照姑娘的意思,我必须帮他,否则就是错?”

咦……时缨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将芜什么时候竟然这么会夸人了?

水鲤愣了一下。

但将芜何许人也,她立刻笑出八颗贝齿:“那得分人,如果是像大人这样兼具女性与男性的双重特性的,将芜自然神魂颠倒、心醉神往。但如果是像孙大人这样自恋的,将芜看也不看一眼。”

赵义伦又道:“因我的无视,因我的发展日益好起来遭到报复就是对的?我没有义务帮他,他更不该因此指责我。”

将芜脑门滴下一滴冷汗,这绝对是一道送命题。因为时缨本身也颇具阴柔之美,虽然举止粗犷不羁。

水鲤不知道该说什么,想想也确实是这样。换句话说,赵义伦只是孙志鹏的假想敌而已,而在赵义伦看来,孙志鹏只是他生命中的过客,两人没有那么好的交情。

时缨挑眉:“那你喜欢阴柔一些的还是阳刚一些的?”

“我十三岁那年捡了一条小鱼。我悉心为它治疗,却告诉它它的救命恩人是孙志鹏,让孙志鹏将它放归河中,也算是为他积德,可是他从不曾为我做什么。如果按照你的说法,这也是罪过的话,他百死难赎。”

将芜小声道:“这个人生得好像画出来的一般,实在太完美了,就是失了男子的阳刚之气。”

水鲤记得赵义伦是这么告诉她的,以至于她震惊得忘了言语,等回过神的时候,却见黑血从他口中不断涌出。

泛黄的镜面映出一张美丽的脸孔,面白如雪,眸若点漆,唇若涂丹。他的嘴角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因着这张惊为天人的脸,显得十分诡异妖邪。

“喀喀,喀喀喀……”他擦了擦嘴,笑容很是诡异,“那些痛恨我的、伤害我的,他日也会遭到像我的下场一样的惩罚。你不要以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因为你来晚了,若是想救,也该在我喝下那鸩酒之前……喀喀喀……”

将“梳妆”二字用于一个男子身上或许过于诡异,不过孙志鹏的确是在梳妆。他洗干净的头发披散在身后,单看背影只觉得像一个美丽的妇人。

水鲤慌了,大叫起来:“你不可以死!我就是那条鱼,我就是那条鱼!”

将芜施施然上前送上拜帖,仆人领着他们去见人。孙志鹏的卧室在东边正房的里屋,此刻他只穿着一身洁白的中衣,正对着镜子梳妆。

但是,她怎么喊叫都是徒劳无功的。

时缨搓了搓鼻子:“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大人,你说这样的孙志鹏不该杀吗?”水鲤厉声道。

将芜不由得感叹:“大人,这么一看,你爱干净多了。”

孙志鹏听罢却大笑起来:“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他果然是临安第一鬼才,睚眦必报!”

折腾了三个时辰,时缨和将芜总算到了孙府。适逢孙志鹏公干回家洗澡休息的日子,婢女端了五六盆水出来,才洗干净。

将芜困惑:“大人,怎么刚疯了一个,又疯一个?”

她忍不住嘀咕,装什么仙人,明明是大妖!不然你好歹把头发洗一洗?

“你知道赵义伦最大的毛病是什么吗?”孙志鹏忽然抓着将芜的肩膀,神经质地道,“他喜欢捉弄人!无论是小时候还是长大后,他说出口的话总是真假参半,你根本不知道该不该信他。他为什么要多问那一句‘孙志鹏孙尚书’?说明他在确认到底是谁将他一步步推下深渊的。他要报复我,就算是死也要报复我!”

将芜:“……”

他的眼睛似在喷火。

“洗澡?本君乃仙人,用得着洗澡吗?”

“他故意说一些奇怪的话诱导水鲤,让水鲤以为自己杀死了救命恩人!”

将芜嘴角抽了抽:“大人,你多久没洗澡了?”

这下别说将芜,连时缨都有点脑仁疼。

“就这儿,这儿也有。”时缨举起袖子闻了闻。

这到底是一个男人跟另一个男人的纠葛,还是一个女人跟两个男人的纠葛?

“哪儿呢?”将芜的鼻子也动了动。

“如果本君没有理解错误的话,事情是这么回事——孙大人是水鲤的救命恩人,依靠水鲤的帮助慢慢地坐到了如今的位子。赵义伦临死之前得知自己是被孙大人所害,所以巧言让水鲤与你孙大人反目,以报家破人亡之仇。”

时缨在镜子前左右端详,鼻子动了动,忽然皱眉:“怎么有股臭味?”

孙志鹏连连点头:“魔君深知我心。”

时缨这玄色云纹披风一上身,发顶再插上一根白玉簪子,往雪地里一站,就算别人打趣时缨是她相公,她也不觉得丢人了。

“那你是喜欢婉泠夫人多一些,还是喜欢这水鲤多一些?”

将芜把狐裘大氅都拿了来,还顺便带了一把剪子,把时缨的胡须“咔嚓咔嚓”都给剪短了,又用昨儿杀鸡的刀帮他刮掉了胡楂子,终于收拾出一个体面人儿。

孙志鹏忽然脸红:“如果……如果不是她后来突然想杀我,自然是……”

别说男人在家待久了会变得蓬头垢面,就是时缨这样的妖闷得久了,胡须也跟那千年老松似的长个不停。

“那你何必娶婉泠夫人,还闹出水鲤因爱生恨的笑话来?”

“也罢,本君闲着也是闲着,就去会会这孙志鹏。小妮子,”时缨起身,“你去给本君找两件体面的衣衫来。”

孙志鹏脸更红:“我也不是不喜欢婉泠。”

时缨嘿嘿笑,伸了个懒腰坐起来,仔细看了眼那拜帖,果不其然,原来是张求救帖,那叫孙志鹏的被妖物缠上了。

“还是料理好你的家务事再说吧!”时缨揉了揉山根,转向另一边,“那水鲤,你是为了报恩还是因为喜欢孙大人才待在他身边的?”

将芜把时缨一脚踢开:“你这妖怪喝完酒怎么这么赖皮!”

水鲤梗着脖子道:“自然是为了报恩。”

将芜微微一愣,低头——噗,原来这厮在嘲笑她吃他豆腐。她气得放开手,他却顺势抓过她的手:“既然自己靠上来了,本君可不会随便放过你。”

“既然有误会,你们也没有到那难舍难分、相爱相杀的地步,不如由本君做主,你们就此别过,以后谁也不见谁,如何?”

时缨瞟了将芜一眼:“小妮子,没想到你今天这么主动,本君还没醒就投怀送抱来了。”

水鲤急道:“这怎么行!我不能确信他是不是在说谎。”

嗯?

“其实这件事情也没那么难办。你可知猎妖阁前任阁主舒墨大人?他能吐雾成云,看过去未来,你随我去找他求证,只需一两天的工夫。如果孙志鹏说了谎,本君许你第一个杀他。”

“大人,你喝酒喝傻了吗?”将芜把他要跌下去的身体稳稳接住,指着拜帖上面黑白分明的大字道,“人家求大人猎妖呢,不是请你去参观的。”

水鲤咬牙,瞟了眼那孙志鹏。

“他死不死跟本君有什么关系?”时缨烦躁地摆摆手,“要死就死得安静些,还送上拜帖,难道想邀请本君去参观不成?”

时缨笑道:“怎么,还不敢了?”

将芜从中取了一张鎏金的,跪下,爬过来,展开道:“这可不是闫颇的,这是吏部尚书郎孙志鹏的。一个月后是他父亲大寿,可是有人扬言要在那天杀死他。”

“有什么不敢的?”水鲤一跺脚,“我今日便立誓,如果孙志鹏骗了我,我一定回来取其狗命。如果只是误会,我恩也报了,以后便老死不相往来。”

为免将芜闹脾气,时缨姑且拿起一张扫了一眼,原来是府尹闫颇的,甩开,又拿起一张……一连十几张都是闫颇的,时缨不耐烦了,把帖子全扔开了:“去去去,本君不想看!”

“好。”时缨搓了搓鼻子,“若这只是一场误会,本君便会消除孙大人与你相识的记忆,了却这段缘分。”

时缨搓了搓鼻子——他缺的又不是钱。

日子一天天向前,直至三个月后。

不过……

孙府已非往日光景。

散落的都是价格不菲的帖子。在纸价飞涨的今日,时缨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有钱人送上门来了。

虽然时间并没过去很长,然而这孙府已门庭萧索,黄叶满地。

“哎呀,疼疼疼。”将芜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打开他的手,把拜帖扔在他身上,“你自己看看吧,整天偷懒,什么时候是个头?”

时缨和将芜裹着冬衣路过,一个手里拿着一袋冰糖腌渍过的果儿,“吧唧吧唧”吃得不亦乐乎,一个习惯性地搓了搓鼻子。

时缨神经一绷,爬起来,捏将芜的耳朵:“胆子肥了啊,差点把本君喊聋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

将芜咬牙,俯身,手掌放在嘴边对着时缨的耳朵大声喊道:“你再不起来就要出!人!命!了!”

孙志鹏所言不虚,的确是那赵义伦死前摆了他一道,活活将一个救命恩人说成了一个阴险小人。时缨摘取了他的记忆,仿佛也将他的运势摘走了。

“去去去,告诉他们本君没空。”时缨翻了个身。

一夜之间,婉泠夫人的病好了,自请落发出家,与孙志鹏和离。而孙志鹏的靠山一朝倾倒,他也遭到贬谪,被外放远地。

长寿的时缨皱了皱眉,活得久了也有件事很烦人——没事可做的时候无聊,有事可做的时候不想动弹。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失道,满门株连。

将芜捏着鼻子踢了踢做冬梦的时缨:“大人!你看看门前堆的拜帖都那么高了,就不要再偷懒了,起来办正事啦!”

总而言之,孙志鹏靠歪门邪道坐上的高位已经不复存在,他的后半生大概都要在远地过清苦日子,年逾三十,无妻无子,可怜得很。

但苦了这个本来就妖气冲天的宅子,现在又变得酒气缭绕了。

孙志鹏收拾好行囊,雇了一辆马车,先送二老离开,接着又给自己叫了辆车。他爬上车,却见那车夫眼生,细皮嫩肉的,不是自己请的那个。

活得久的好处就是能够把某项爱好一直玩到腻,压箱底,尘封个千百年再取出来,时间也不会蹉跎一分一毫。

“你是哪家的?”孙志鹏好奇地问。

时缨活了上万年,爱好变了又变,唯独没有改变过的爱好就是睡觉,最近有一个旧爱好又被他捡了起来——饮酒。

别说,那张脸可美了,美得毫无瑕疵,像个女人。

一看就是昨日宿醉未醒,眼角的红晕还没有散去。

“小的水鲤,是长柏兄让我来的,他今儿有事不来了。”

“什么样子?”时缨从宽袖后露出一双懒散的眼。

“水鲤?我好像在哪儿听过这名字。”

风把柳氏妖宅门前的那副对联都吹飞了,将芜沿街追了五里地才追回来,不免向整天只知道睡懒觉的时缨抱怨起来:“大人!你看看这深宅大院都简陋成什么样子了!”

“全临安姓水的人多了,也许以前小的和大人见过面呢。”

十二月,冬风涌。

“也许吧。”孙志鹏挠挠头,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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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很快开动,水鲤的声音从外面悠悠传过来:“大人,我听说您跟夫人已经和离了,有没有兴趣续弦呢?不如娶一个身体好还不会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