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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公主坟篇

她自诩善解人意,所以在各色宴会场上游刃有余,无人不称赞她,但当那些人发现她的真面目后,亦无人不惧怕她,咒骂她。

柔嘉青筋暴突。这个男人到底想干什么?

东方鹤这么放松的笑容究竟是怎么回事?

“让人看见你浑身带血,让所有人以为我是菏泽派来的刺客?如果他们把我抓了,我一定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牢里吧?”东方鹤轻轻笑了笑,“我好怕啊。”

“做公主很辛苦吗?为什么你要杀那么多人?可知他们也是有兄弟姐妹父母爱人的?”东方鹤的口吻让人听不出悲喜,淡淡的。

她嘴上说着倾慕的言辞,心里却对他不屑一顾。

“跟你有什么关系!”柔嘉张嘴咬了他的手一口,他吃疼,终于放开她。

果然,这才是真实的柔嘉。

柔嘉提着裙摆飞快地跑了,像是战败的逃兵。

柔嘉阴郁地道:“你就不怕我说你非礼我?你不怕我报复吗?我可是一国公主,你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琴师而已。别以为菏泽给你们打下了一片天,你们就能翻身做主子了。”

东方鹤看了眼手腕上的牙印,摇摇头。亲眼看到她杀人,他自然是震撼的,而且看她那么熟稔的样子,想必已经杀了不少人——与其说是杀人,不如说是将对方折磨致死。

这个男人……

柔嘉罪无可赦。

“公主想杀人灭口?”东方鹤轻笑,“可我不是那些弱女子,我是个男人。”东方鹤单手就握紧了柔嘉双手的手腕,她无法挣脱。

但东方鹤对她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原因感到好奇,甚至没有拆穿她的想法。想必他的存在已经让她如坐针毡,她再不能像从前那般自由自在了。

柔嘉下意识地对东方鹤露出了自己的虎牙。

—3—

柔嘉汗毛竖立,像一只发怒的黑猫——怎么会这样,她精心扮演了多年的角色就这样崩塌了,人人称颂的公主如今不仅浑身污点,而且已经变得丑陋不堪。

东方鹤留下了赔罪礼便离开了公主府,第二天照常过来给柔嘉上课。

“师父让我为昨日失态的事情向公主赔罪,所以我来了。”

第五次授课这天,柔嘉破天荒地睡到了日上三竿还不起床,东方鹤在府里等了一个时辰,她才衣冠不整地姗姗来迟。

没想到都是真的,全部都是真的。

“先生既然知道了我是什么样的人,那我也不需要装了。”柔嘉屏退左右,懒洋洋地躺在地上,“我根本不喜欢学琴,也不喜欢跳舞,更不喜欢每天被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像一座没有感情的雕塑。可是我又不能不接受这些,所以以后你要是非来上课的话,我们就这样干坐一个时辰。”

“东方鹤,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柔嘉惊讶不已。

东方鹤暗惊,耳边竟响起了鞭子抽过皮肉的声音,再静心一想,原来是自己因受惊过度产生的幻觉。

太可笑了。东方鹤无法扭曲地认为这样的她率真单纯,但她全神贯注做残忍的事情的样子,确实有些好笑。

他若有一丝做得不对的地方,菏泽是不会将责任推到柔嘉身上的,如果柔嘉每次都姗姗来迟,琴技迟迟没有进步,他将会受到更严重的惩罚。

堂堂一国公主为了做一些下作的事情不被人发现,每次行动竟然都亲力亲为,没雇佣任何杀手刺客。

东方鹤想了想,忽然笑了:“公主说什么就是什么。”说着,他也躺了下来,有样学样地用手臂垫着脑袋,看着富丽堂皇的天花板。

“公主,你……”东方鹤什么都看到了,看到她如何用竹竿打落那些鸟儿,让黑猫咬食。

“公主殿下,臣有一事不明——你已经是万人羡慕的公主,自可以任性刁蛮、无恶不作,为什么非要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东方鹤睁大眼睛看着她,她的脸上还残留着血迹。

柔嘉已经开始盘算晚上要如何雇佣凶手刺杀东方鹤——她整晚没有睡着,害怕东方鹤把事情泄露出去。

假的,一定是假的,那个人只是一个幻影。然后她扑向东方鹤的怀中,他受力后退撞在花树上,花如微雨一般飘零。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当我杀第一个人的时候就在想,我已经杀了一个人,不再是什么完美的公主,这样以后父王非要把我许配给什么劳什子国的王子时,我就把我做过的恶行公之于众,让所有人都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柔嘉得意道,“他们把我当花瓶,当工具,当玩偶,当藏品,唯独没有把我当成人。我没有选择今天穿什么的权利,也没有选择嫁给谁的权利……为什么那些普通的女人就有呢?”

柔嘉慌乱地扔了铲子,用脚把最后一抔土踢进坑中,再用花铺上,风一样朝东方鹤的方向跑去。

“她们也没有。”东方鹤垂下眼睫,“谁都没有自由的权利。”

今天明明不是上课的日子,东方鹤怎么会在这里?他为什么会找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为什么来了也不通报一声?!

平民不可以穿色彩明艳的衣服,丫鬟佩戴的首饰不可以比主人的更漂亮,那些人比不幸的柔嘉更加不幸。但柔嘉把自己的不幸归咎在这些人的身上,连他们继续不幸的权利也剥夺了。

怎么可能!

东方鹤幽幽道:“公主,你已经罪无可赦。”

怎么可能?

柔嘉愣了愣。

可她铲着铲着还是停了下来,难以置信地看着远处树下站着的那个男人。他与她曾经的未婚夫薛照何其相似,俊朗、渊博、儒雅。他背着那把焦黑的琴,眼底尽是哀伤之色。

东方鹤像极了薛照——第一个她看不懂的男人。但此刻想想,二人并不是完全相同的,因为薛照不会这么说。

柔嘉把雪月的尸体拉进坑中,为雪月铲土。柔嘉这么做的时候一点也不担心有人过来,因为她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薛照一直以为她是清白干净的。

她成了当朝第一位还未出嫁就能住进自己府邸的公主。

“你一定很厌恶我。”柔嘉瞪着他,“我会监视你的一举一动,一定会杀死你,拔掉你这颗眼中钉。”

她怎么会承认是自己杀死的那个男人?英俊的、渊博的、温润的未来夫君,到死的那一刻都不怨恨她。

东方鹤笑了:“臣随时恭候大驾。”

显而易见,她根本没有和薛照成亲,因为薛照没有那个福分。

离开公主府的时候,柔嘉果然派了两个侍卫跟踪他。他没有马上回幻音司,而是去街上逛了逛。

她还不知道生母是何模样,便被过继给了一个位分较高的妃子。前些年父王给她许了一门亲事,新郎乃当朝右相的儿子薛照。因为还没有成亲,父王便建造了一座公主府给她居住。

这些年,他从来没有逛过街,他就犹如精密的表盘,每一刻都走在绝对的位置上,今天全部打破了。

实际上父王只抱过她一次。

他把自己想吃的想看的想玩的试了一遍,一直逛到了傍晚才醉醺醺地朝幻音司走去。

柔嘉把雪月的尸体往挖好的坑里拖。她给府中每一个人都挖了一个坑,方便随时埋葬。她甚至哼起了父王抱着年幼的她时唱给她听的童谣。

守门的侍卫一时没认出他来,还以为是流浪汉,把他扔了出去。

她的手朝府门的方向伸着,仿佛在抓着什么希望似的。

菏泽的轿子停在大门前。刚参加完一个无聊的宴会,菏泽差点儿在轿子里睡着。

死的时候,她睁大眼睛,看着明媚的春光与天空。

“师父……”菏泽刚下轿子,金靴就被一双手抱住。他低头,看见醉得两颊酡红的东方鹤像烂泥中的泥鳅。

雪月正要叫的时候,身后一只黑猫忽然咬了她的头一口,鲜血直流。接着,一群黑猫从花丛之中蹿出来,把她咬死了。

“阿鹤……”菏泽难得皱了皱眉,蹲下来,捏他的下巴,“你不想活了?”

看着那张脸,雪月忽然觉得柔嘉是如此扭曲、可怕。

东方鹤笑:“师父是不是恼怒极了,想把徒弟当场打死?为何不马上顺从内心当场打死我?”

柔嘉已经丧失了理智。

菏泽放开他,吩咐两个下人:“阿鹤醉了,你们把他扶到房间里。”

“她们每一个人都像你这样威胁我,惧怕我,怨恨我……”柔嘉脸上毫无惧怕之色,反倒露出甜美的微笑,“但明明是你们,你们这些贱民,为什么一个一个都像那些烦人的鸟一样,想飞多高飞多高,想飞多远飞多远……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一生都要被困在这里,慢慢成为一个丑陋恶心的老女人……”

东方鹤还是笑:“你干脆就在门外当场打死我!你是不是怕了,怕被人看见你那么残忍的一面?”

“你……你不要过来,再过来我喊人了!”雪月手忙脚乱地捡起一块一端锋利的石头,声色俱厉道。

他被人扔进了柴房里。

雪月拔腿就跑,刚跑了两步便因为太过慌乱而被石头绊倒。柔嘉已经跳了下来,一步一步走向她。

在东方鹤眼中,四周的环境扭曲不堪,他站不起来,只能趴在地上。

“既然被你发现了,”柔嘉神经质地冷笑,“我只好杀了你。”

菏泽本心情就不好,此刻快步走来,对着他的心窝狠狠踹了一脚:“畜生!”

雪月惊得面无血色——这个人是她们的公主吗?

东方鹤吐了一口酒出来,然后抱紧自己的身体。

雪月抬头,发现柔嘉不知什么时候爬上去了,手里还抓着另一只雀儿。她的脸上、手上、衣服上全是血。

菏泽干脆拿起一旁带着倒钩的鞭子打他,边打边骂:“畜生!你这个不知规矩的畜生!你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主人吗?我告诉你,要不是我留你一条贱命,你早就死了!在你的母亲姊妹像狗一样地服侍大人们的时候,你的父亲兄弟早已经像猪一样被大人们用刀剑砍死。

“你怎么了?”头顶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女声。

“你呢?你只能在一边看着,你什么都做不了。直到今天,你依然只能把你的仇恨咽进肚子里,不要妄想着能够和师父平起平坐!”

雪月追了几步,念及秋霜的话,认为自己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为好,转身又朝府门走。没想到树上突然掉下一只死鸟,眼珠子瞪得大大的,雪月吓得尖叫一声。

鞭子、棍棒、拳脚。

雪月背着行囊离开屋子,带上门。先前有只野猫好像受伤了,在窗前直叫唤。雪月好心想抱抱它,它却朝阴暗的花丛里跑去。

醉醺醺的东方鹤不知道菏泽到底用什么打的自己,好像这些都一一用过了。

秋霜这么一说,她才想起之前向柔嘉告假的时候,柔嘉的眼神十分奇怪。她越想越后怕,明明是三伏天,额头、背后却全是冷汗。

他一个人蜷缩在冰冷的地狱里无能为力,就像被野猫咬断喉咙的雪月。他是雪月,菏泽便是柔嘉。柔嘉是他,高高在上的王便是菏泽。

雪月叠好一件褙子,心里七上八下。

无人能够跳出这个可悲的循环。

窗前忽然跳下一只黑色的野猫,吓了秋霜一跳。她惊觉自己多嘴了,连忙托口午休时间已过,转身离开。

菏泽将东方鹤打得半死才怒气冲冲地离开。真是反天了,从来没有哪一天,东方鹤如此放浪形骸。

“这么说你还不明白?这些年来出府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所以咱们府鲜少有人离开,怕触霉头。”秋霜点了点她的额头,“我本来不应该跟你说这些,但看你是府里的老人了,怎么这点眼力见儿也没有——公主根本不希望咱们出府。”

但他还需要随时保持自己优雅的形象,即便心中有惊涛骇浪,脸上也不动声色。唯有眼睛,此刻若有人与他对视,定能发现他的怒火。

雪月还在继续收拾东西:“那兴许是她得罪了什么人,跟公主府有什么关系?”

东方鹤八岁时为他所降,那时候举国猎妖,东方鹤的父母兄弟姐妹全部被他奉旨屠戮,东方鹤被束缚着手脚,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自己面前。

“可不是,但我怕被人认出来,就没上前打招呼,只是出于好奇差人问了一下。据说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进了青楼,还被迫签了卖身契,你说邪气不?”

没有什么事情比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却无能为力更让人觉得无可奈何。东方鹤的悲哀也一定深入骨髓。

“被人卖了?”雪月心里“咯噔”一声。

菏泽就是要碾碎东方鹤的认知,让东方鹤意识到他的强大不可抵抗。

“上个月我出府采购的时候遇见了灵雎,就是比咱们年长几岁的那个姐姐,之前她不也是提前请辞出府了嘛。”秋霜声音更低,“我以为她真的回家相夫教子去了呢,没想到被人卖到了青楼里,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

他用铁链把东方鹤的脖子和手脚拴了起来,逼迫东方鹤学习琴技,代替他上台表演。他吸食东方鹤的妖气以维持自己的天人之姿,让东方鹤永远屈居于他之下。

“嗯?”雪月不解。

他不能对东方鹤有一丝怜悯,因为他是东方鹤的仇人。他若是心软便会露出软肋,给东方鹤复仇的机会。

“回去?”秋霜朝四周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忽然压低了声音,“雪月,你觉不觉得……咱们这公主府有点奇怪。”

他一直这么笃定,却不知道是谁打破了这个平衡。

“公主同意我回家一趟。”雪月笑道,“其实再过三个月我就要出府了,但我还是心急,想先回去。”

“他喝得烂醉如泥,被菏泽抓回府中毒打?”

“雪月,什么事这么高兴,午饭也不去吃了?”与雪月一起进来的丫鬟秋霜拍了一下雪月的肩膀。她趁着午休的工夫回屋取东西,恰好看到雪月。

公主府中,坐在美人靠上的柔嘉一边吃着葡萄,一边慢条斯理地问自己雇来的刺客——是的,她终于也不得不请人来办一些龌龊事了。

雪月在屋子里收拾东西,把这些年私藏的首饰银两都拿了出来,还有两盒上好的胭脂。她本以为请假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没想到柔嘉果如传闻一般体贴温柔。想着马上能离开公主府一段时间,她欢喜的心思全部写在了脸上。

刺客颔首:“是的,公主殿下。”

柔嘉揉了揉额头:“一群恼人的畜生,一定要把它们全部打死,然后沉进湖底。”

“真有意思,也许这就是严师出高徒。东方鹤平时酗酒吗?难怪他疯疯癫癫的。”柔嘉又嗑了粒瓜子,自我安慰道。

雪月走的时候,天上的鸟雀还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如果东方鹤真的是一个疯子,会不会根本没把她杀人的事情当一回事?但平时他上课的时候挺正常的。

柔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知道了,去吧。”

“这样吧,你且先别动他,只需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我汇报。”

她憨憨的纯真的笑容落在柔嘉眼里。

柔嘉闷闷不乐地想,她一定不是因为动了恻隐之心才一时留住此人的贱命的。

“是的,公主。”说话间,她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您一定要怪我为什么不在那时候再跟您告假了,我真是个急性子。”

但东方鹤第六次来上课的时候柔嘉就按捺不住了。她屏退左右,急吼吼地问他:“你为什么不把我杀人的事情公之于众?你到底对本公主有何企图?”

雪月只顾着高兴,一点也听不出柔嘉话里的阴鸷。

东方鹤正在调琴,柔嘉忽然压过来,他吓了一跳,继而剧烈咳嗽起来。

她刚走了几步,柔嘉忽然又问:“雪月,你三个月后便到了出府的年纪,对吧?”

“你别装虚弱,快回答我!”柔嘉暴躁道。

“是。”雪月应了一声便走,脚步都要飞起来了。

东方鹤呼吸急促:“我并不想装,只是你压着我的伤口了……”

雪月此刻笑得光彩照人,柔嘉揉了揉她的头发:“早去早回,莫要忘了。”

昨天,他的肋骨、胸骨差点被打断,受伤的脏器现在也没有彻底复原。他虽然是妖,但也经受不住驯妖师的折磨。

柔嘉看起来就是个亲善的主子。

说话间,那咳嗽声越发剧烈。柔嘉上下打量他,只见大片的粉色在雪白的衣服上晕染开,竟让他显得有些妖媚。

她八岁入公主府,是府上的老人,想想也到了该把她放出府的日子了。都说主人若是和下人亲厚,一定会在合适的时候给对方安排一门好亲事。

“你这个祸主的畜生。”柔嘉脸红,放开他。

雪月不过二十五岁,有一张青葱水嫩的脸、弯弯的眉眼和秀巧的鼻子,相信以后定是个不错的妻子。

东方鹤莫名其妙,缓了缓,继续调琴:“也许公主你不相信,但我从来没有把你的秘密公之于众的想法。”

“既然是要紧事,自然得回去的。请假的事情我批准了。”柔嘉温柔地扶起雪月。

“为什么?”柔嘉半信半疑。

天空中此时飞来许多鸟雀,在云影天光之间盘旋,随后又栖息在枝头求偶,叽叽喳喳好不热闹。柔嘉的脸色有一瞬的不悦。

“因为公主和我师父一样,高高在上。就算我说了,死的人也只是我而已。何况你们杀人不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吗?像公主这样遮遮掩掩的反倒在少数。”东方鹤笑了笑,“还挺有意思的。”

“婚事?”柔嘉自动略过了“喜丧”二字。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柔嘉暴跳起来。

“奴婢是来告假的,”雪月跪下,头磕在地上“砰砰”响,“奴婢家里给奴婢安排了一桩婚事,恰好赶上太爷爷喜丧,便让奴婢回去一趟。”

他这么说,好像她理所当然就是罪人一样,而且是天生的罪人。

柔嘉疑惑:“雪月,发生什么事了?你的脸色不太好。”

东方鹤不说话。

这时婢女雪月走了过来:“奴婢参见公主。”

菏泽做得不错,他实在是一点反抗的勇气也没有了,只是在和柔嘉说话的时候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们是那么相似。一旦有了同伴,他莫名地就想做一些出格的事情,看看菏泽恼羞成怒的样子。

这里那么多人,能够自由自在地在这里荡秋千的人只有她一个,她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

柔嘉哪有心思学琴?她的目光时不时落在东方鹤身上。

明日便是东方鹤的第五次授课,柔嘉百无聊赖地坐在秋千架上,眼前是荷花盛放的池塘,一弯架在青天碧影之间的拱桥上立着白玉栏杆,她的耳边传来鸟雀的叫声与蝉鸣之声。

以前她从来没有留意过任何自己不喜欢也不讨厌的人,但凡能够入她眼的人之后都不得好死。

是了,菏泽从来没有把他当徒弟,只是当成畜生在驯养而已。可悲的他一辈子也逃不出主人的手掌心。

不过,她忽然不想杀东方鹤了,甚至不希望他死。

东方鹤的身体战栗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柔嘉依然让刺客跟踪东方鹤,看他如何在人前风光,在人后被菏泽侮辱。刺客还告诉她,东方鹤但凡做错一点事情都会受罚。

“你还是不说?”菏泽放下茶杯,脸上的笑意更加美艳,“阿鹤,你还记不记得师父说过,牲畜就该知道牲畜的本分。就像神看着世人,想让那些人知道自己成不了神,你这牲畜也不要妄想做人。”

第七次授课后,柔嘉特意给东方鹤送行。

冷汗流了下来,东方鹤不知道自己哪儿露出了破绽。或许这就是他拿菏泽没有办法的原因,他不知道菏泽到底吃透了他多少。

她温婉地行礼:“东方先生,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同病相怜?”

“阿鹤,”菏泽轻轻笑了笑,“说谎小心闪着舌头。”

东方鹤惊讶于柔嘉的聪慧:“公主也这么认为?”

“我……”东方鹤眼前闪过密室中的情形,喉咙发干,“我误会了。公主品性俱佳,实乃我朝的典范。”

“我们都没有办法主宰自己的人生,只是被人当成工具、装饰品。我是大昭国的公主,也是可供王朝炫耀的珠宝;你是幻音司的高徒,也是菏泽的脸面。”

“所以你跟踪她了?看到了什么?”

他们一样求而不得,一样心怀仇恨。

东方鹤低头,不敢不如实作答:“我只是觉得柔嘉公主有些奇怪而已。”

东方鹤行礼道:“公主,我该走了。”

“你竟然敢不回答师父的话?”菏泽掀眼皮瞥了他一眼,虽然语气还是淡淡的,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他走了几步,柔嘉忽然追上来:“东方先生!”

东方鹤抿唇不语。昨天他明知道晚了要受罚还擅自跟踪柔嘉,这才影响了今日的教学。

东方鹤好似被施了定身术。

菏泽从来不问其他的事情,因而这个问题让东方鹤有些意外。

“东方先生,”柔嘉红着脸道,“我们一起反吧!”

菏泽喝着茶慢慢地听,脸上不见悲喜。等东方鹤说完了,他才幽幽道:“阿鹤,为什么这两天你都回来晚了?”

东方鹤惊讶地睁大眼睛,很快又转过身:“怎么反?”

东方鹤忍着强烈的痛意重新向菏泽复命,交代自己今日教学的情况,以及柔嘉掌握琴技的情况。

他的身上被打入了九十九根锁魂钉,菏泽稍微动一根手指,他都痛不欲生。

领完了罚,东方鹤才能继续与菏泽交流。他换下了带血的衣衫,因为那样面见师父是不敬的。

东方鹤心情复杂地离开了。

只是……为什么人前风光的人总有别人看不到的一面?那另一面或许像他一样卑微,或许像柔嘉那样阴险。

大昭国曾经深受妖祸之害,因而孕育了一批强大的驯妖师。菏泽师出名门,也是在人妖大战后硕果仅存的几名驯妖师之一。

都怪那柔嘉公主,非要他多休息一个时辰。也怪他为什么会鬼迷了心窍,关心他人的事情。

不过后来日子太平,驯妖师也无所事事,菏泽凭借美色做起了宫廷的皮肉生意,渐渐发展了自己的势力。

他二话不说就跪下来挨打,鞭子“啪啪”打在后背——即使他其实没做错什么。

东方鹤是他收养的最后一只妖——白鹤精。

东方鹤来到柴房,说是柴房其实只是因为这间屋子较小。菏泽对别人宽和,唯独对东方鹤严苛,所以他是这里的常客。

都说尊贵的鸟儿应该喝露水栖梧桐,再不济也能在高草丛生的水边自由自在地沐浴阳光。怪只怪他的父母没有让他降生于山林,偏偏把他带到了人世。

东方鹤每次上台演出,看着台下那些雍容华贵的人一个个披金戴银,笑吟吟的,便觉得十分恶心。他们在看戏,身为戏中人的他也在鄙夷他们。

东方鹤怕,怕疼,怕死,怕丢脸,怕受罚。但是又能怎么样呢?除了逼迫自己达到菏泽的要求,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自他开始学习琴技起,手指放错琴弦的位置要罚,练习的时间太短要罚,吃饭吃得太快要罚,衣领歪了也要罚。

第八次授课时,东方鹤的心潮已经恢复了平静。

去那里领三十鞭子,饿到第二天晚上,就是最轻的惩罚。

他踏入琴房的时候,意外发现柔嘉身着盛装在等他。她难得地又插上了一支金步摇,将妆容点缀得更加美艳。

东方鹤本想说点什么,但菏泽淡淡的语气似有千钧之力,让他不敢动弹。他低头道了一声“是”,便往柴房的方向走。

“公主,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上课了。”东方鹤开门见山,“公主天资聪颖,我能教的都已经教了,师父说他为你寻了一个新的老师,曾经创作了……”

当然,这是以前。

柔嘉忽然扑了上来,以吻封住他的话。

做任何违了规矩的事情,都是要受到惩罚的。就像在晚宴上只要弹错一个音,或是出了任何状况,整个幻音司都将不复存在。

香炉的烟袅袅升起,将屋子中的气氛熏得十分暧昧。柔嘉的动作过于突然,东方鹤下意识抱住了她。

菏泽温柔地笑了笑:“不必向我解释,自去柴房领罚。”

温柔的人总是不忍心伤害别人,即便他自己也被吓着了。

因为荔枝,东方鹤多休息了一个时辰,所以回来晚了。

“东方先生难道对盼兮一点兴趣也没有?”柔嘉眨了眨眼睛,“多少人初见盼兮之时,便为我的美色所倾倒,可是先生从未露出任何倾慕之色。”

东方鹤还未来到庭前,菏泽正在煎雪烹茶。他的语气淡淡的,声音略显沙哑:“阿鹤,你回来晚了。”

盼兮乃柔嘉小名。

东方鹤的风采不及师父的一半,这也是许多人对他的评价。尽管如此,他的气质与琴技在王朝中也已经是数一数二。

东方鹤动了动唇:“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不错,菏泽男生女相,美艳不可方物,就算三十多岁,肌肤依然晶莹如雪,吹弹可破。所以他从少年时起就是女人们首选的心仪对象。

“既然不知道我要干什么,为何要抱住我?”柔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君子的手不应该放在女人的腰上。”

如今他已经不用再出卖肉体,就可以高枕无忧地在庭前赏雪了。

东方鹤连忙放手。两人柔软的身体和细腻的衣料互相触碰,他其实并不想推开。

那些年在当别人的枕边风的时候,菏泽掌握了不少人的秘密。以秘密为本金,他迅速扩张人脉,很快就在错综复杂的王城占据了一席之地。

“现在这又算什么?”柔嘉把他压在身下,“你还真是个懦弱的男人,不喜欢却又不敢反抗。”

东方鹤面无表情地走过回廊,回去向师父菏泽复命。菏泽是一个有惊才绝艳之名的琴师,身价颇高,在朝中也颇有权势。

东方鹤认命地躺平了:“公主,你为什么这么做?”

无论在什么朝代,教习礼乐的人要么被尊为高雅之士,要么被嘲讽为娱人的戏子。女人和男人没什么不同,至少在别人把他们当成牲畜的时候没什么不同——都是供人娱乐的肉体。

他是懦弱,如果换了别的血气方刚的男人,要么反扑上去要么把柔嘉推开,他却逆来顺受。

时缨跟着东方鹤入了府。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想跟你一起反。”柔嘉用纤纤玉指抚摸他的眉毛,笑了笑,“你真是长了一副好欺负的模样。”

这男子叫东方鹤,是幻音司主人菏泽的得意门徒。他的头发披散于双肩,相貌清隽,是难得的美男子。

“上个月月初,父王有意为我重新选择夫君。这次他要把我嫁给郑国的皇子,好结两国秦晋之好。”柔嘉魅惑道,“如果我在此前失了身,不是挺好的?”

下人向那人行礼:“东方先生。”

她这么说分明是要害死他。

远远地,时缨看到有个白衣男子背着琴走到这里。

东方鹤无奈道:“公主为何选我?”

眼前是一座府邸的门口,上书“幻音司”三字,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时缨本想抓着守门的人问一问,却发现他们根本看不见自己。

“因为我不想和自己不喜欢的人做这事。”柔嘉想了想,“你知道菏泽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会让手下的人出卖色相。你不会告诉我,你什么也没做过吧?”

时缨施法入了将芜的梦境。

东方鹤的脸迅速红了。

那些被迫留下的不免满腹牢骚,一会儿咒骂闫颇,一会儿咒骂时缨。

他的确……没有被这么要求过。

他可不想大半夜在这鬼气森森的荒凉之地露宿。

“那你放松一点点。”柔嘉的手又开始抚摸他的眼角,抚摸他的脸庞,抚摸他的鼻梁,抚摸他的嘴唇。

想了想,闫颇踢了一脚仆从的屁股:“你们在这儿守着。你,还有你们几个,跟本府去找一间客栈休息。”

东方鹤看着她。

闫颇被晾在原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那现在他可以动这顶轿子吗?他要在外面守着吗?

那双手又冰凉又滑腻,她的身体也香而软。这样真的可以吗?他如果和一国公主在一起了,就算是踏上了一条不归路,以后不就不得不反了吗?

说完,他放下帘子。

他真的可以杀死菏泽?

时缨知道将芜被攻击了,那妖或许潜入了她的意识深处。时缨撩起帘子,吩咐闫颇:“本君现在遇到了些麻烦事,需要休息三个时辰。三个时辰内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本君。”

柔嘉抱着他,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发抖。她的手指不再动作,她从他身上爬起来:“算了,我还是找别的男人吧。我宁死也不会嫁给郑国的皇子。”

时缨充耳不闻。他摇了摇将芜,将芜毫无知觉。

柔嘉起身。她今天从早上便开始梳洗打扮,如今可以说是艳光四射,但临了自己又胆怯了。她表面上阴鸷,实际上单纯得紧。

闫颇踩着仆从的背部下了轿子,慌忙来到时缨的轿子前:“公子,前面便到了,不知道您要选哪间客栈歇息?”

东方鹤忽然把她重新拉回了怀里,抱紧了。

“小妮子,小妮子。”轿子停在了城西,时缨这会子终于发现不对劲了——他叫不醒将芜。这小妮子睡觉宛如死猪,就算他现在亲她,她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不,”东方鹤颤抖道,“你这样好的容貌,是个男人都会心动。”

换句话说,将芜似乎进入了很久很久以前某个国家的王城。虽说大昭国雄踞一方,但被灭国以后,史料上已经没有关于它的任何记载了。

如果他厌恶的话,便不会下意识抱着她。

那宾客不知道是哪个小国的王子,面对柔嘉,一脸倾慕之色。从王子口中,将芜大约得知了,这柔嘉公主乃大昭国的公主。

“公主,也许只有一次机会,但我也想试一试,你真的愿意跟我一起对付菏泽?”

这会子柔嘉离开了琴房,正在接见重要的宾客。

柔嘉笑:“你的意思是,如果杀死了菏泽,你就能带我离开这牢笼?”

这儿究竟是什么地方?她为什么会来到此处?她又应该做些什么?她的脑子似乎成了一团糨糊。

“普天之下能够困住我的只有菏泽,菏泽死,我则生。”东方鹤的眼眸中掠过一丝狠戾,“只要公主帮我,我便带你远走高飞。”

只是她无法与人交流,也不知道应该怎么离开这里。

菏泽本身并没有什么能力,但他有师父传下的法宝——御妖剑,此剑就悬于他的床头。他是个防范心十分重的人,寻常人都没有办法进他的屋子,更遑论近他的身。

将芜这几日都在公主府游荡,又发现了另外一个事实——府上的人虽然看不见她,但她与柔嘉心意相通,柔嘉在做什么,她都一清二楚。

这世上谁都可以偷御妖剑,唯有东方鹤不能。而这把剑一旦沾上皇室贵族的血便会失去作用。

东方鹤幽幽一叹。

月上中天,柔嘉从幻音司的一面高墙上翻了进去。她得到消息,今日菏泽与右相有约,子时才会回来。

公主有公主的宿命,琴师也有琴师的使命。

柔嘉悄悄潜入他的寝屋,果然找到了那把剑。剑身通体银白,双面刻着龙纹。柔嘉握着它的时候,它还发出了铮铮之声。

这一个月,番邦使节来大昭朝贡,公主柔嘉时常随父王出席晚宴,和各国王子相谈甚欢,这会子应该又去赴什么王子的约了。

柔嘉的手划过剑身,血流下来,剑身失去光华。她大喜,擦干净血迹后从寝屋溜了出去。然而,夜晚的幻音司忽然火光四起,黑色的野猫凄厉地叫了起来,接着侍卫们举着火把开始搜寻刺客。

一个时辰后,东方鹤坐在琴房之中,看着这繁花似锦的公主府。柔嘉暂时离开了,这段时间她本应该练琴的,但她没有练,估计是被其他事情耽误了。

柔嘉没有当刺客的经验,此时已六神无主。

虽然东方鹤坚持说自己可以继续教,但她还是让东方鹤先在府中好好休息一个时辰。

这幻音司加设了三重保护,外层、中层、里层。每进一层守卫便要严密一倍。她不知道为什么进来的时候那么轻松,出去的时候却这么难。

“真的吗?”柔嘉更加不理解。

柔嘉正慌神,嘴突然被人捂住。

听到“菏泽”二字,东方鹤的身体忽然自动好了,恐惧感荡然无存。他摆摆手抱歉道:“并非这荔枝的缘故,是我出门的时候吃了些脏东西,却把脸丢到了公主府。我现在已经好多了,不耽误今日的教学。”

东方鹤把她拉至一边,低声道:“师父早已经预料到这件事了,我们中了埋伏。”

菏泽是大昭国最负盛名的乐师,东方鹤只是他的徒弟。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好像事不关己一样。

“都怪柔嘉只顾着自己,没看出先生身体不舒服。”柔嘉深表歉意,“先生实在不舒服的话今日便不用上课了,我也会跟幻音司的菏泽先生说的。”

很久以后柔嘉才回过神,意识到他那时应该花光了所有的勇气才让这句话显得那么平静。

他不应该如此失态。

“没有关系,我已经破坏了御妖剑。”柔嘉兴奋得心怦怦直跳。

东方鹤一边干呕一边悲哀地想,如果他今日不吃这荔枝或者是让柔嘉以为下人怠慢了他,那些下人又将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东方鹤好像轻轻笑了,声音温柔:“你做得很好。”

东方鹤一阵反胃,柔嘉连忙让人拿了一个痰盂过来。

他甚至揉了揉柔嘉的头发。

他看着那颗水晶盏上的荔枝,好似看到了昨夜的场景。

柔嘉受到鼓舞,问他:“我们是不是能够远走高飞了?”

荔枝还是端了上来,婢女夹了一颗放在水晶盏上端给东方鹤,也端了一盏给柔嘉。柔嘉用筷子夹着荔枝肉蘸了蘸旁边的盐水,正要入口的时候窥见了满脸煞白的东方鹤。

东方鹤的眼睛陷在阴暗中,他动了动唇,没说话。

她脸上还挂着温柔的笑,东方鹤心中却异常害怕。他想到的竟然是她把所有荔枝都沾满毒粉,然后硬逼着婢女吃下去的情景。

这时四周忽然出现火把,把两人围在中间,菏泽第一个站在两人面前,手中握着一个项圈。他的手动一下,东方鹤便惨叫一声。

“先生若是不赏脸,柔嘉只好把那些荔枝分发给下人吃了。”

“阿鹤,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反抗了?”菏泽冷笑,“你是忘了祖训还是忘了身体里的锁魂钉?”

“不愿吃?”柔嘉有些疑惑,这东方鹤到底是想吃荔枝还是不想?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看不透一个人在想什么。

东方鹤笑:“师父的大恩大德,我怎敢忘怀?妖又如何,人又如何?如果我是高高在上的菏泽,我也可以为妖正名,杀死你的父母亲友,把你当成畜生。”

等人出去了,东方鹤忍不住问:“公主,若是我不愿意吃,你当怎么办?”

东方鹤忽然掐住柔嘉的脖子:“都别过来,我已经绑架了大昭国的公主,若是你们敢再上前一步,我便让她不得好死!”

“是。”

柔嘉不知道东方鹤为什么这么做,愣神间,又听到他低声道:“公主,我不会伤害你。”

柔嘉没有意外很久,很快又换上温柔和蔼的笑容:“既然先生赏脸——雀儿,让人把荔枝端进来吧。”

“你这个疯子!”菏泽拍打那项圈,“我原来以为是公主蛊惑了你,没想到是你蛊惑了公主。妖孽人人得而诛之,你放着好好的琴师不当,非要做害人的勾当,这可就怪不得我了!”

东方鹤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只是害怕柔嘉会突然说“不愿意的话就把那些树都砍了”。

他用力拉动项圈,东方鹤顿时跪倒在地,惨叫连连。

柔嘉微微一愣。

这个人,连应有的体面也不留给他。

东方鹤下意识接话:“愿意。”

菏泽得意地笑了笑:“来人,把这畜生抓起来!”

“先生既然是我的老师,自然配得上。倒是不知道先生愿不愿意碰那些俗物,若是不愿意……”

不多时,东方鹤已经被五花大绑,扔进了处罚室。柔嘉很快就明白过来了——菏泽早已经注意到东方鹤与她的关系了,所以破坏御妖剑的计划一开始就失败了。

东方鹤下意识推辞:“我只是区区草芥,怎么配和公主一起享用这样的美食。”

东方鹤之所以这么做,是想给她留一条退路——她也曾满手鲜血,罪行累累,但是如果她做那些事是因为东方鹤的教唆,她就是清白的受害者。

有个丫鬟进来对柔嘉低语了几句,柔嘉笑了:“先生,今日父王送来了岭南进贡的新鲜荔枝,要不要一起尝尝?”

东方鹤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算盘,根本没想过带她远走高飞,而是希望她背负着沉重的枷锁继续在光明中活下去。

“先生言重了,若是心气不顺,大可向惠福请假。”

事实果如柔嘉所料,东方鹤在重刑之下很快便招供了——其实他一开始就应该招供,但为了让戏显得更真实一些,他还是先忍受了重刑,并伪装成不堪责打才招供的样子,把柔嘉做的恶事全部揽在了自己身上。

东方鹤笑了笑:“不好意思,失礼了,只是我昨夜练琴时遇到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不该在此时还牵挂着。”

杀人还教唆一国公主,让公主的身躯不再清白,这等恶行实在是人神共愤。王上大怒,下令处死东方鹤,也无颜再让柔嘉和郑国皇子结亲。

“先生?”柔嘉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

柔嘉不再有婚姻之忧。

但东方鹤此刻只觉得诡异。

要处死东方鹤的那一日,天上阴云密布。地上挖了一个大坑,里面堆满了柴草,菏泽施法,要当众烧死东方鹤。

“先生今天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若在以前,柔嘉摆出这么温柔的笑脸时,东方鹤一定也会和众人一样,以为她是一个温柔可亲、善解人意的人。

不仅如此,菏泽还要人来观刑,好让东方鹤在死前面对一个现实——即便是死,他也是受尽唾骂后,不体面地死。

一切都太令人震撼了。

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看着他被烧死的丑态呢!

他把琴摆在桌上,心中五味杂陈。他看到了密室,他知道了一切。

柔嘉也在,而且坐在最中央的位置。

东方鹤第四次来上课的时候,柔嘉依然在琴房早早等候。东方鹤的脸上不复以往温柔的笑容,反倒冷淡无比。

东方鹤被扔进了坑里,不言不语。大火燃了起来,他还是一声不吭。等烧得久了,他才开始不受控制地惨叫。

—2—

他也有感情,知道这样很丢人,但钉子在身体里被火烙得通红,实在太疼了。

柔嘉把身上的衣服扔了,换了一套崭新的,这才重新回到床上安睡。她在听竹撕心裂肺的喊声中睡得十分香甜。

就在众人看戏似的看着这一切的时候,一个一袭白衣的女子忽然也跳进了大火之中。众人回过神,才发现柔嘉已经不见了。

一切洁净如新。

“快!快熄火!公主跳进去了!”太监大叫。

这样很好,她一直都如此完美,完美得让人无可指摘。只是此时她身上沾了不少臭味,十指全是血。她自己倒了一杯水,仔仔细细洗干净手指,然后把水倒入一旁的富贵竹的土中,又涮了涮杯子。

东方鹤意外地看着柔嘉:“公主,你……”

一如既往地温柔亲善,倾国倾城。

“我只是不甘心……”柔嘉紧紧抱着他,“我不甘心,为什么你这么好的人要背负这样的罪孽离开……明明我才是十恶不赦的那一个……”

柔嘉回到房间内,眼底的灵魂回位。火光在她眼底跃动,她把灯盏放在梳妆台上,对着镜子笑了笑。

“你快回去!”东方鹤厉声道。

说完,她阴笑着离开密室。

柔嘉口中却流出乌黑的血,她笑了笑:“来不及了……恶人自有天收,你看,现在天收了我……”

柔嘉想,可惜她的灯盏再亮,听竹也看不到了。她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她又回头笑道:“我原来正发愁在你之后该把谁送到这里,恰好今天荡秋千的时候有个不知好歹的弄伤了我的膝盖,这可是重伤,说不定以后我的夫君在圆房的时候发现了这个伤疤,会嫌弃我呢。这个女人,不可饶恕。”

她在离府的时候服了毒。

那些太监、婢女或是畜生在这里留下了深刻鲜明的印记,又默默无闻地死去。

“以后史册上只会记载我堂堂一国公主被妖人迷惑,跳进火坑自焚……你说是不是很可笑?”

灯盏照耀之处,地上全是散落分布的骷髅,那都是在听竹之前被她折磨致死的人。

东方鹤在火光之中努力看着她的脸,烟熏得他快睁不开眼睛了。

“算了,算了。”

“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柔嘉软倒在他的怀抱里,“如果非要死的话,我希望你记得,你来人世一趟,并不总是孤孤单单的。”

“在你之前有许多人也这么骂我,但最终他们都死了。”柔嘉的手指软如海藻,在空中动了动。她想此刻自己的眼角应该滑落一滴泪,可是没有,她殷红的指尖抚摸着脸庞,除了冰冷的肌肤什么也摸不着。

东方鹤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的渺小无力和怯弱无能。他祭出了自己的内丹,将大火掀开,抱着柔嘉的尸体离开了刑场。

听竹知道自己已经生还无望,开始用尽全身力气咒骂柔嘉。什么端庄温婉,什么亲和美善,什么完美无缺,都是狗屁——这女人就是一个彻头彻尾丧尽天良的疯子。

“来人!快来人!”众人手忙脚乱,想要拦住东方鹤,菏泽更是挥着剑向他冲来。

“你这个疯子!我咒你不得好死……”

不过是痛而已,东方鹤已经不再惧怕那锁魂钉,在剑飞来的那一刹那,他用柔嘉的身体挡了一剑,鲜血四溅。

“看不见不应见之物,不用怀抱着秘密生活,不是很好吗?”柔嘉癫狂地大笑,“我多仁慈,亲自为你实现这样的愿望。”

“疯了!这妖孽疯了!”他们嘴上大叫着,心底无比恐惧。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可怖的眼神,一点感情也没有。

果不其然,柔嘉的手停在她双眼处,忽然用力狠狠一抠……密室里再次响起惨绝人寰的叫声。

有人说,畜生没有感情,不会自我怜悯,只会在有限的时间内忠于自己身为动物的人生。而东方鹤在那一刻,才惊觉其实自己并不是人。

听竹原本还在用沙哑的嗓音嘶吼咒骂,现在却莫名地胆寒颤抖起来。柔嘉每次露出这样凉薄的笑容,一定是有所图谋。

—4—

她的声音还是如此甜美,好似浓稠的蜜浆。

在白鹤飞起的时候,大昭国下了一场雪。雪埋了燃烧的深坑,东方鹤抱着身亡的公主远走,并留下一个诅咒。

“也怪你当初怎么那么不走眼,梳妆的时候竟然看见了本公主的一根白头发……我怎么能年纪轻轻就长白头发,说出去一定会被人耻笑的……”

他日回国,他必定要将他的仇人们碎尸万段。

柔嘉温柔地笑,甚至爱怜地抚摸她的脸庞:“你还是这样的坏脾气,一点耐心也没有。”那张脸早就布满皱纹,爬满虫蚁,柔嘉一点也不嫌弃,只是她的纤纤玉指在摸到对方深陷的眼窝时停了下来。

岂知沧海桑田,风云变幻,大昭国被深埋于地底,如今平地起高楼,那些曾经的玉宇琼楼,都变成了现在的颓垣败瓦。

为什么她要这么悲惨地被困于此,为什么恶魔近在眼前她却无能为力?

将芜在白鹤飞走以后,擦了擦眼睛,发现她的对面还站着一个人,正用和她一样失神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一切。

“啊……啊啊……”

“大人?”

锁链碰撞声在密室中回响,听竹明明与柔嘉近在咫尺,却无可奈何,不禁发出了野兽一般的哀号声。

现在他不应该在车里吗?

听竹被镣铐束缚着,却在看到柔嘉的那一刻扑了过来,双手瘦如利爪,眼睛也几乎要瞪出眼眶——“你这个毒妇,我要杀了你!”

时缨也回过了神,忽然冲过来,拉着将芜就跑。仿佛有一股力量将他们卷入了某个旋涡,回过神的时候,两人已经回到了马车上,一副受惊的样子。

她捧着一盏灯,弯下腰,对着眼前一个已经瘦得不成人形的女子温柔地笑:“听竹,我又来看你了。”

“啊,”时缨揉了揉额头,“竟然把本君也拉进去了。看来那公主的坟墓里埋的是一个怨魂。”

密室之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名状的味儿,有血、有尿、有霉、有蛆,密不透风,恶臭难闻。柔嘉身上的药味和花香早就被掩盖了。

“怨魂?”将芜挠挠头,“大人相信轮回之说吗?”

这个密室里充斥着惨叫声、哀号声、求饶声、咒骂声。即便她还没有走到阶梯尽头,也已经听得一清二楚。

“当然不信,本君只是打个比方。”时缨搓了搓鼻子,“在我们妖界,有一类妖被称为地缚妖。地缚妖原来并非妖籍,只是死后因为执念被困在他死去的地方,与那里的植物共生,这才成了地缚妖。那种妖不能远离那些植物,否则就会死去。看来我们是一不小心着了那地缚妖的道了。”

她的眼睛很大,但看起来没有灵魂。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吗?那公主也太惨了。”将芜小声道。

一袭白衣的柔嘉踏上青石台阶,宛如一个将要走向地狱的恶鬼。火光在她苍白的脸上跃动,下眼睑、人中、下巴都是阴影所在之处。

时缨瞟了她一眼,心想,这丫头年纪不大,还挺多愁善感。他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这世上惨的人多了,你同情不完的。”

台阶上尽是浓绿的青苔,湿滑,阴气重。

“那我们就什么也做不了吗?能不能逆天改命,帮一帮他们?”将芜恳切地央求。

她也不穿鞋子,就这么下了床,更不管更深露重,捧起身边的一盏烛灯,打开了密室的机关。密室藏在书柜后,眼前是一条向下的通道,两边吊着煞白的灯笼,那灯笼无风而动。

“这是已经发生的事情,那个朝代、那些人现在已经不在了。本君虽然有本事,却也没有厉害到这个地步。”时缨遗憾地摇摇头。

她掀开了被子,腿上敷着草药,缠着纱布,有一些热。她伸手把那纱布解开,有些药沾在了破皮的地方,她一点一点抠下,连着血与皮,虽然疼极了,她却诡异地笑着,甚至越笑越丧心病狂。

将芜沉默。

柔嘉直勾勾地看着那合上的门,突兀地笑了笑。那笑带着三分邪气,和她平日里的表现大相径庭。

亲身经历远比道听途说要感染人,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进去,又为何能够毫发无损地出来,但她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想到那只浴火而出的白鹤。

“是。”两个婢女退了下去。

它满怀恨意,满眼悲伤。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沉到了假山后,柔嘉忽然吩咐:“春露、夏芝,你们也去休息吧,我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

一只手在将芜眼前晃了晃,时缨笑道:“怎么,小妮子,你还忘不了了不成?”

柔嘉在床上躺着,眼底平静无波,仿佛没有灵魂的木偶。

忘不了又能怎么办呢?将芜气鼓鼓的,鼓着小腮帮子。

忙了一天,人渐渐散去,只有两个陪夜的丫鬟还在边上站着。

那些守在轿子外的人一个个开始打着呵欠,在肚子里把时缨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大家训练有素地扶着柔嘉去休息,虽是小伤但也要宣太医诊治,并且开最好的药,避免留下一点疤痕。这段时间忌讳吃什么,小厨房的奴才全部记录在册,若是调理不慎,公主就不再那么完美了。

一个闫颇就够伺候的了,这会子又来了个时缨,让他们大半夜在荒郊野外喂蚊子。后来大家伙儿实在是熬不住,一个个横七竖八地躺下了,呼噜声震天响。

本来受了惊的婢女感动不已,恨不能当场摘下脑袋给柔嘉当球踢。主子太善良了,做奴才的反而不好意思。

时缨撩起帘子,踢了踢最近的那个。

柔嘉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宛如死人。但是没过多久她就爬起来了,对失手的婢女笑道:“没事,只是擦破了膝盖,上点药便好。”

那厮还在做美梦,嘟囔着:“别吵别吵。”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围拢过来:“公主!公主!”

闫颇已经找到客栈歇息,现在整个城西还在沉睡,万籁俱寂。

东方鹤想,也许自己真的多虑了,世上的确有完美的人存在。他正要走,那推秋千的婢女手劲突然大了,柔嘉被高高抛起,然后摔在地上。

天空泛起了一丝鱼肚白,时缨负手立在窄巷的入口处,看着那冉冉升起的朝阳,也颇有些感慨。

后花园那儿有一棵壮硕的梨花树,上面绑着一个秋千,柔嘉一如既往地坐上去,身后的婢女助她起荡。然后,温柔欢乐的笑声在花园中回响。

自古以来人们都把妖当成畜生,认为这种生物丑陋、残忍,而谱写妖的故事的人也认为他们一心想变成人,与人类长长久久地生活下去。

尔后她从琴房出来,朝后花园走去。

但也许并不是这样的呢?他们那样强大,那样自由,反而衬托出人类的脆弱渺小。大概只有傻瓜会渴望回归弱小。

柔嘉每次上完课,会自觉地复习半个时辰,然后去后花园荡秋千,从无例外。他在门边听了一会儿琴音——柔嘉的天赋极高,短短几节课的工夫,便将同龄者甩在了身后。

“大人,我们该去找一下那个府尹了,不然明天案子没法查。”将芜在身后拽了拽时缨的衣袖。

东方鹤并没有听话,转个弯从另一道门回到了公主府。

时缨回头,道:“你说得不错,是该找找闫颇。”

第三次给柔嘉上课的时候,柔嘉谦和如常,上完课还亲自送他出门。

护城河把城西一分为二,人们都在河流上游洗澡浣衣淘米,天刚蒙蒙亮,桥下就已经有了开始干早活的妇女。

柔嘉抱着死猫朝他诡异地笑的画面一直缠着他。

时缨并不理解,这么脏的水,大家是怎么忍着恶心这么做的。

东方鹤只觉得有人掐着他的心脏狠狠收紧,一时间鲜血横流。

事后想想,这些人祖祖辈辈都是如此,所以他们大概并不觉得脏。

“奴婢当时正要端水给公主洗漱,但公主早就起了,在围墙边捡到的。当时她抱着这只猫,裙子上全是血,还在求我们救救它,真是太可怜了。也不知道是什么蠢物,咬断了这猫的喉咙。”

屋子沿河而建,屋门前的树木上拴着晾衣的绳子,一件件衣服把树干都压弯了。

“没事。”东方鹤顺了一口气,顿了顿,又问,“公主在哪儿发现的这只猫?”

“没想到他们心那么大,昨儿不是还有个男的淹死在这条河里?”将芜也对眼前的情景感到不可思议。

“啊,”小丫鬟不好意思道,“这是公主今早发现的,觉得可怜,让我找个地方安葬了。我这会儿才腾出时间,吓着先生了吧?”

“你还记得?”时缨笑了笑,“说得不错,最近死的都是些漂亮男人,这让我不禁怀疑那妖的品位。”

话没说完,他赫然发现那是一只喉咙被割断的黑猫,惊得他后退两步。

半个时辰后,时缨和将芜在怡红院里找到了刚刚度完春宵的闫颇。那肥球睡得口水横流,衣不蔽体,被时缨一脚踹到了青楼外。

东方鹤抱歉道:“不好意思,我走得急了,不知道这只猫……”

“娘的,谁打老子!”闫颇拍了自己一巴掌,怒吼道。

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东方鹤撞上了一个小丫鬟。那小丫鬟抱着一只猫,那猫不叫也不闹。

“喂,死肥猪。”时缨在二楼喝着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天亮了。”

东方鹤不知道自己怎么结束的第二节课,课一结束便抱着琴匆匆离去。

发现是时缨,闫颇把满肚子的脏话又咽了回去。

东方鹤感觉自己脸上的惊讶一定入了柔嘉的眼,因而她的笑才会明明那么温柔却又那么可怕。

真是有钱的怕当官的,当官的怕为妖的。

东方鹤微微睁大眼睛——她还是温柔亲善的她。

闫颇裹着两层被子谄媚地跑上去,嬉皮笑脸道:“时缨公子,您怎么突然就来了?不是说要在路上多耽搁三个时辰吗?我都准备掐准时间去接您了。”

“先生,您怎么了?”柔嘉甜美的声音打断了东方鹤的思绪。

“那倒不必了。”时缨笑眯眯的,“而且现在已经过了三个半时辰了,我看大人你并没有接我和我妹子的意思。”说着,他还掐了一下将芜脸上的肉。

他发觉小公主的眼神里透露着一丝戾气。幽怨、狠毒、愤恨……再阴暗的词汇都无法形容那一瞬柔嘉眼里传达出来的感觉。

闫颇的脸色更差了。

他们对视的时间比第一次稍稍长了些,只是眨眼的时间,东方鹤再次浑身僵直。

“我问了,死的全部是二十来岁的美男子,大多都是从这怡红院出去的。而且你还别说,那些人死有余辜。”

只是在双双抬头对视那一刹那,东方鹤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世上真有如此完美的人吗?这样的人甚至出生在可以呼风唤雨的皇家。

“怎么个死有余辜法?”

东方鹤也行礼。

“这城西虽然是荒僻之地,但是皮肉生意相当红火,一半的人都靠这个营生,有的还混得不错。所以很多纨绔子弟慕名而来,在这里弄死了不少女人,那些死了的女人都被扔进路边的枯井里了。

小公主的琴也取了出来,雪白的丝线,焦黑的琴身。她盛装坐在琴边朝东方鹤行礼,完美得无可挑剔。

“就说这昨天死的王少,手上就沾了五条人命。不过这风流的王少长得真不错,养尊处优,细皮嫩肉,比这怡红院的女人还美。”

东方鹤第二次去公主府的时候,柔嘉依然早早就在琴房等候。桌上摆好了香炉和食用的瓜果点心,地板、摆设一尘不染。

闫颇擦了擦脸上的汗:“公子的意思是,那妖专门对美男子下手?”

东方鹤应该庆幸,比起那些刁蛮泼辣的贵族小姐,自己的第一个学生不是什么无理取闹的人。

这么说的时候闫颇还暗自庆幸,幸好自己长得丑。

东方鹤深感意外,如果有那么多年的相处,仍能让惠福发出如此感慨,那这柔嘉公主的的确确是无可挑剔的女子,要不,怎么能最得当今圣上和太后的宠爱?

“可以这么说,所以这样一来,案子反倒好办了。”时缨微笑着上下打量闫颇。

“许久了,公主还未出世时,老奴便在这王城内当奴才了。”

闫颇身上的肉抖了抖:“公子的意思是让我命人去扮演美男子?”

他是不该问的,但还是在快要离开的时候开了口:“不知道总管认识公主多久了?”

“找什么人嘛,你亲自上阵不就行了?”时缨似笑非笑。

东方鹤默默地走,心里似有只蚂蚁在爬,痒痒的。

闫颇一激灵,自己这衰样怎么看都不像美男。

他离开的时候,连惠福这样刻薄的老奴都忍不住夸赞:“公主不仅天资聪颖而且勤勉好学,实在是难得啊。”

将芜也打断了时缨恶趣味的提议:“大人,你不觉得你比这府尹更合适当诱饵?”

第一天,东方鹤教小公主认识五音与手中的琴,柔嘉一直端坐着,俯身倾听,姿态不可谓不虔诚谦恭。正是这样的完美,让东方鹤心中的疑惑愈加强烈。

“本君?”时缨指着自己,蒙了。

东方鹤不免自嘲,他只是来教小公主练琴的,又不是来查案子的。

怡红院,二楼客房。

东方鹤的笑凝在嘴角,那一眼是他的错觉吗?自见面到现在,他完全没有发现一丝疑点,而且柔嘉比他想象中的更通晓人情世故,看着毫无架子,也不失大家风范。

将芜此刻香肩半露,与恩客打扮的时缨身体纠缠在一起。她也不知道最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她会乖乖地“躺平任睡”。

但在抬头那一瞬,柔嘉脸上似乎闪过一丝鄙夷之色。

“来,本公子还想再吃一颗。”时缨一开始并不同意扮演恩客,却在想出让将芜扮演女妓的绝招时,反口就答应了,而且入戏极快,还给自己加戏,把浪荡公子、纨绔子弟的模样演绎得入木三分。

东方鹤也笑了笑。

原本将芜只是打算让时缨一个人做诱饵,把那个喜欢杀美男的妖怪引出来,现在却把自己给搭了进去。

“先生哪里话,三人行,必有我师,若是论梳妆,盼兮或可说道一二,但论琴技,自然是不敢在先生面前夸口。”柔嘉笑得眉眼弯弯,语气恰到好处,仿佛是发自肺腑地欣赏对方。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时缨似乎早把引蛇出洞的目的抛到九霄云外了,只顾乐此不疲地揩油。

东方鹤也向柔嘉行了个礼:“东方鹤见过公主,久仰公主贤名,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能够做公主的老师是我的荣幸。”

“再来,再来,本公子还要吃。”时缨的手不安分地滑到了将芜的大腿外侧,把她的裙摆也跟着撩了上去。

不错,柔嘉自小就乖巧懂事,规行矩步,是国之典范。她从来不会让任何人有不舒服的感觉,总是这么温柔亲和,落落大方。

“大、大……”将芜害臊,“大……”

若非关系亲密,柔嘉从来不在外人面前说自己的小名。这般谦恭虔诚的态度让惠福无比欣赏,忍不住露出温和的笑容。

“人”字没出口,她就被时缨用一瓣橘子塞住了嘴巴:“好了,你想说的本公子都知道,我的小美人儿,我今晚一定满足你……”

“原来您就是那位惊才绝艳的琴师,”柔嘉刚刚听到这个名字,脸上就露出倾慕之意,甚至纡尊降贵地起身行礼,“盼兮见过东方先生。”

那白皙精致的脸上染着酡红,嘴唇沾着晶莹的酒水,看得将芜心跳不已。

而后惠福把东方先生介绍给她:“禀公主,这是幻音司的东方鹤先生,负责教您学琴。”

大人,你这样不合规矩。她在心里小声抗议。

柔嘉温柔地笑了笑:“惠福不必多礼。”

时缨只是无所顾忌地散发着魅力,他用拇指抚摸将芜的嘴唇,眼底荡漾着暧昧的光。

公主自出生起就得了封号柔嘉,取温和美善之意。

将芜打扮得极美,她从未这样打扮过。以前她像躲在房柱后的丫鬟,现在像能够在人前使唤人的娘娘了。

那东方先生终于走到近前,带东方先生前来的太监惠福向公主行礼:“奴才参见柔嘉公主。”

时缨想,都是他的疏忽,其实她应该多穿些漂亮衣服,多佩戴一些精美首饰。

被称为公主的女子还是纹丝不动,平静端庄。

说来也巧,他俩又开始回想起在水池边的事情——他们一直刻意回避的,时缨告白的事情。

声音不大,但将芜也能听得清清楚楚。而且看这庭院四周满是巡逻的侍卫,将芜发现了一件事——没有人能看见她。

这会子香炉里青烟袅袅,周围浪声不断,尽是靡靡之音。将芜望着身边迷人的男子,觉得晕头转向,竟鬼使神差地开口——

丫鬟首先瞧见那个男子,附耳对女子低语:“公主,东方先生来了。”

“大人,你好像说过喜欢我?”

有一个白衣男子抱着把古琴缓缓行来,将芜认识这个男人,在发现公主坟墓时,这个男人就站在荒草之中。

时缨刚往嘴里塞了一颗葡萄,差点直接吞进去。

将芜正奇怪这些人是什么人,便听穿廊尽头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将芜小心翼翼地问:“还是只是当时喜欢而已,现在不喜欢了?”

白玉桌上摆着点心和瓜果,不知道是哪里进贡的,色泽十分诱人。但那些人仿佛不曾看到一般,甚至从不将目光投在上面。

“不、不是,本君只是……”时缨看着将芜,将芜也看着时缨。

与其相比,站在亭子四周和她身后的几个丫鬟显得朴素黯淡,毫无光彩。

时缨一时语塞。他好像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对将芜另眼相看。

她的脸涂着雪白的粉,额头点了一朵梨花,眼角和嘴唇也点了胭脂,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是一个十分美丽端庄的女子,而且是被人精心打扮的。

“喀喀。”时缨咳了咳,到了这正经剖白时就紧张了,话到嘴边,不出意外地变成了“本君这么大岁数了,手底下把的姑娘没有百个也有十个”。

在水池边的凉亭之中,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女端坐在白玉椅上,她梳着漂亮的发髻,乌黑的发丝间插满了簪子钗子,满目金翠耀眼夺目。

“啪!”他在心底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说什么呢,都是些没头没脑的。

原来流水声源于亭中的假山流水,后花园的池子里浮着许多绿萍,红的、银的鲤鱼在清澈的水中游来游去。

“那日在水池边只是一时按捺不住……喀喀……那个……”

她朝着声源走,大雾猛然散去,一个庭院呈现在眼前。

“大人不必说了,”将芜果然十分失望,“是我想得太好。大人怎么可能对我这来历不明的女子感兴趣?”

醒来的时候,将芜眼前是迷蒙的看不到尽头的雾气,她在这雾气之中漫无目的地走,不知道走了多久,才听到“哗啦啦”的流水声。

她把时缨的手拿开了。

时缨摇摇头,把将芜连着狐裘大氅一起抱起来,把她放在铺着褥子的小床上——是了,这轿子就这么大,招摇得很。

时缨急了,仿佛此刻再不有所行动,就会失去一切。他连忙又抓住将芜的手。

“又睡着了?”平时也不见她这般能睡。

“不、不是的!本君只是嘴硬……”

时缨这么哼着,将芜忽然头一点,直接趴在了他的脚边。

“真的?”

“千里草,何青青……”

时缨别过脸。明明是做戏,她为什么突然岔开话题,主动得不像她的作风?

时缨照例一边喝酒一边微眯着眼睛,哼着很舒缓的童谣。将芜本想再睡一觉,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时不时想起那个男人,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是不是有话对她说。

“大人,你是不是耍我呀?好一阵又歹一阵的。”将芜气得踩了他一脚,提起裙摆飞快地跑开了。

歇了半日,为了能够在傍晚的时候抵达城西,一行人又开始赶路。

时缨伸手,却只抓到她的衣摆卷起的一缕风。

既然没人听说过这个公主的封号,这座坟便是无主之坟了。

“本君不是有意的,这戏……”

“还挺热心肠的啊。”时缨笑了笑。

他刚起身,整个屋子的烛光忽然灭了,那些刚刚还在吹拉弹唱,低眉浅笑的女子纷纷尖叫。这么暗的光线,他不知道将芜去了哪里。

闫颇跟着傻眼:“自开国以来就不曾听说有什么柔嘉公主,谁那么大胆敢冒充公主在此地堆坟?赶明儿我亲自禀明圣上,把这里给铲了。”

“小妮子!”他着急地喊。

时缨指着这座坟墓道:“你可曾听说过哪位公主封号柔嘉?”

忽然响起一声鹤唳:“菏泽,你这个阴险小人,还不出来受死!”

闫颇脸色不大好,但又不得不耐着性子过去。

有什么东西挡住了时缨的去路。

“喂,闫大人,你快来看看。”

时缨皱眉,吐出两个火球,把那些灭了的蜡烛全部点燃,才发现火光之中站着一个白衫男人,俨然是幻境之中的东方鹤。

“真的假的?这真的是一座公主坟?”时缨显然对此也很上心,仔细打量了半天,然后把那还在歇脚的闫颇也叫了过来。

他自埋葬公主以后便飞走了,养精蓄锐至今日方回来复仇。可他哪里知道,沧海桑田,风云变幻,大昭国也已深埋于地底,被一片枯草替代。

也许是因为这里的风,也许是因为这儿的天,也许,是因为刚才那个男人和这座荒凉的孤坟,将芜总觉得这里阴森森的。

他的仇人不再,爱人不再,什么都不复存在了。他在这附近到处寻找与菏泽相貌相似的男人,见一个杀一个。

将芜这才脸红,她刚才走神了,惊醒时才发觉周身发冷。

“你这孽畜,见到本君还不跪下!”时缨皱眉,大马金刀地坐下。那一身红衣在夜里艳得惊心。

“柔嘉公主?”身后突然响起时缨的声音,将芜暗惊,转头,却见时缨手中不知何时幻化出一件狐裘大氅,自然地披在她身上,“看你哆嗦成这样,怎么不知道多穿一点?”

东方鹤微微一怔,才知道是妖界魇城的城主降临,手中长剑落地,跪了下来。

应该是吧,将芜并不识几个字,能辨认的也就这些。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这就是一座公主坟,比那些乡绅贵族的坟还不如的一座坟。

“原来就是你这孬货在这里兴风作浪!”刚才不知道在哪个地方风流快活的府尹闫颇忽然出现,瞪着眼睛要踹那东方鹤一脚,被时缨一巴掌扇飞。

土堆之上插着一根木桩子,歪歪斜斜刻着几个字——柔嘉公主之墓。

“哎哟!”他摔在门上跌下来,门牙少了两颗。

一直走到深处,男人消失了,她的眼前只有一座孤坟。

“东方鹤,你要复仇也回来得太晚了吧?”时缨扶了扶额,“这都宋朝了啊,你的仇人也早已化作白骨了。”

如果是山野间的孤魂,将芜本来不该去招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仿佛有人在召唤她,她顶着冷风就朝男人的方向走。

东方鹤满面悲愤之色:“我不相信,他那么神通广大的人,怎么可能和王朝一起覆灭?都是因为他,我与公主才会如此不幸。”

有一个通身缟素的男子似乎站在荒草之中,他的头发很长很长,一直垂到草根,五官模糊不清。

“且不说你以前如何如何,光凭你杀了那么多人,不幸的事情还在后头呢!”时缨数了数,“五六七八还是九个人?你杀了几个?”

这里距离城西还有一段距离,却像是城郭相连处,到处都是茂盛的草木。远远地,将芜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自觉地朝黄草丛中走去。

将芜在旁边小声提醒:“大人,十三个。”

怪冷的。

“对,十三个!”时缨已经忘记思考为什么将芜会忽然出现了,冷脸道,“十三条人命,本君如何饶恕你?”

将芜信了他的邪,瞪他一眼,出轿子吹吹风。她穿着很薄的纱裙,风拂过路边的蒿草,把她宽大的衣摆向后吹。

“虽然你是魔君,但此仇不报非君子。”东方鹤依然冷脸。

“印子倒没有,不过……”时缨嘴角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口水流了本君一腿。”

将芜悄悄走过去,在时缨耳边低语:“大人,你相信轮回之说吗?”

她发现自己趴在时缨的脚边,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拍了拍自己的脸:“哎呀,你也不叫醒我,是不是睡出印子了?”

“本君不是说了吗!不相信!”

将芜点点头。只要时缨在,多破旧的地方都不是问题。

“是这么回事,”将芜忽然把一个女子扯了出来,“我刚才想跑的时候撞上了这个姑娘。”

时缨笑了笑:“那肥佬受不住,想休息一下,估计今晚得在城西歇脚。”

那姑娘怯生生抬头,赫然生了一张和柔嘉公主一模一样的脸。

时缨本不想打扰将芜,但将芜已醒了。她揉了揉睡眼:“怎么了,大人?”

时缨和东方鹤倒吸一口凉气。

崎岖的路使得轿子十分颠簸,闫颇的屁股也有一下没一下地疼,实在是硌着了。他让仆从暂且在最近的一个亭子前停下。

时缨还未开口,东方鹤难以置信道:“你叫什么名字?”

一行人渐渐离开了闹市区,向城西进发。越是荒凉的地方,可供休息的亭子越多,每隔十里便有一个。

“盼兮,今日刚被卖到怡红院。”女子气若游丝地回道。

一卷一散一卷一散,将芜趴在他脚边睡觉。

真巧,盼兮乃柔嘉小名,东方鹤自然记得。

哦,是头发。

他抓着女子的肩膀:“那,我是谁?”

时缨以手支头颌侧躺在轿子中,像个身边摆着几坛酒的醉鬼。他漂亮的丹凤眼微微眯起,把玩着坐在他身下的将芜的软毛。

“我不知道。”盼兮瑟缩着后退一步。

想到这里,闫颇的脸色越发阴沉。

时缨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将芜又悄声道:“这东方鹤杀的都是罪大恶极之人,想来大人你不重罚他,那知府也无话可说。”

闫颇郁郁寡欢地又踩着仆从的背部上了轿子,费了半天劲才滚进去。他这顶轿子比不得时缨那一顶,两侧少了两个金铃铛。

时缨笑了笑:“还是小妮子深得我心。”

凭什么他在衙门中作威作福,在这里却像个龟孙子?

他又清了清嗓子,道:“东方鹤,本君不知道菏泽是否还活着,但是你之前已经犯下大罪,若是想与盼兮姑娘……”

一阵风扫过闫颇的脸,闫颇摸了摸脸上的横肉,感觉到一丝丝冷意。他不知道自己是被吓着了还是怎么了,莫名想找几个道士把这妖宅给铲平。

“大人难道还要横刀夺爱?”东方鹤眸色一凛。

时缨揩油越来越顺手,她懒得嫌弃了。

“若是本君开个条件,只要你能做到,就放你一马呢?”

“是吗?”时缨略微扫了一眼,除了一枚广记轿牌和满轿华丽装饰,根本看不出什么。他自然而然地揽过将芜的腰,飞入了轿子里。将芜来不及发出惊讶的呼声,从起飞到降落都瞪着大眼睛,表情十分夸张。

“什么条件?”

时缨不懂什么人情世故,将芜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他点点头。闫颇却不明白他在暗示什么,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腰一弯,狗腿道:“这顶广记的轿子最是舒服,一定不会让公子您感到颠簸的。”

时缨搓了搓鼻子:“是这样的,念在你杀的人都是十恶不赦之徒,如果你能够放弃复仇,我便削去你的妖籍,让你与凡人同寿,与这盼兮离开此地,如何?”

时缨搓了搓鼻子。

他又瞟了眼那鼻青脸肿的闫颇:“想必府尹大人没有意见吧?”

将芜拽了拽他的袖口,低声道:“大人,人家好歹专门雇了一顶轿子给你,你不要拂人家的面子啦!”

闫颇哪敢有意见,连连点头。

时缨若是想去城西只是须臾之间的事情,坐轿子反而麻烦。

“真的?”东方鹤看了眼陌生又熟悉的盼兮,盼兮看起来十分茫然。

时缨瞥见两顶轿子:“大人的意思是乘轿而去?”

东方鹤咬牙,似乎在做让他很痛苦的抉择:“好,我接受。”

闫颇擦了擦汗:“折煞本府,折煞本府。”

“好。”时缨无聊地伸了伸懒腰,“还以为能找到那条蛇,没想到白跑了一趟。”

时缨微微笑:“早知道你要来,本君今天赏脸,亲自出来见你。”

将芜笑眯眯的,道:“大人,你不是说不相信轮回吗?”

红衣的时缨,白衣的将芜。

时缨瞟了眼盼兮。

他擦了擦眼睛,烟雾散去了,眼前只有一红一白两抹色彩。

人有相似,物有相同。

闫颇对上一次来柳氏妖宅的情景略有印象,这宅院十分古怪,里面弥漫着一股妖邪之气,阴森森的。他正要吩咐下人去叩门,门自里面开了,迎面吹来一股馥郁的花香。他的头发被吹起来,他仿佛听到了烟雾之中传来的银铃般的笑声。

“罢了,如果能给他一个念想,相信又怎么样?”说着,他又捏了捏将芜的脸,“你刚才跑什么?”

柳氏妖宅几个鎏金大字在眼前闪耀,朱漆剥落的大门却紧闭着,上面挂了不少蜘蛛网。兽首铜环下吊着一只白头翁。

将芜无辜地看着他。

轿子在柳氏妖宅门前停下,闫颇一条短腿踩在仆人的背上,从轿子上跳下来时,身上的肥肉都跟着抖了三抖。

怡红院的闹剧结束。

那日秋高气爽,一直在府中当老大爷的府尹闫颇起了一个大早。他正在休假,朝也不用上,难得洗了一个头,换了身新衣服,浑身爽利。

时缨目之所及,只见东方鹤追着盼兮从东门桥一直到了河流上游。

城西不比御街这一带繁华,散居着不少贫苦百姓。从来只有贪慕浮华的妖,却鲜有在荒凉之地久居的妖。

他远远看着,竟失了神。

将芜嘟嘴——她还能说“是”吗?

虽然是别人的梦,时缨到底也有些遗憾。其实他也希望菏泽能被杀死,但是遗憾才是人间常态。

时缨捏了捏她的脸:“本君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务正业?”

方才乌云密布,房间要靠烛火才能得一丝明亮,此时竟云散日出,天光大亮,将芜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斜阳。金色的光芒渐渐消失了,他正想继续之前关于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将芜的话题,她却率先开口了。

将芜面无表情:“大人的意思是,这种秋高气爽的天气,你不偷懒晒太阳了?”

“我之前想追问出一个答案,但现在想想,答案又有什么意义?此时此刻,我陪在大人身边,大人并不讨厌我,不就很好了吗?有些人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呢。”

“最近城西发生了一起连环杀人事件,死者大多为面皮白净的青年男子,一个个都被淹死,尸体从河里浮起来的时候都肿胀不堪,皮泡发得都能够徒手剥下来。”时缨一本正经地向将芜解释,“本君以为,这恶妖久不吃人,势必要有所行动,所以本君打算协助那府尹调查此事。”

时缨微微一怔。继而,他又笑了。

这肥遗可以说是祸害遗千年,长着一张与将芜一模一样的纯良无害的脸,但是到处吸食人类的魂魄来提高自己的修为,不知道害死了多少人。

是了,不论白云苍狗还是沧海桑田,至少此时此刻,他们在一起看着落日。

这货心血来潮,开始正儿八经地想起自己来临安的要紧事了:把那只从牢里跑出去的万恶之源——双身蛇肥遗给抓回去。

也许,这就是他的回答。他想和将芜一起生活下去。

柳氏妖宅的半空响起了一阵规律的拍手声。将芜呆滞地坐在那把不停摇晃的老爷椅上,静静看着时缨装大佬。

将芜忍不住抬头看他:“大人,可不可以答应我以后不要找肥遗了?”

“厉害,厉害,厉害。”

时缨望着她的眼睛,第一次从中看到了真正的恐惧。她在害怕,她竟然在害怕。如此神色反而让他无法马上给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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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求有点过分哟。”他用慌乱的笑搪塞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