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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双生篇

时缨不免有反应,轻轻吸了一口气。他滚烫的大手抓住将芜的一只手,阻止她继续下去:“小妮子,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

将芜不说话,冰凉的手开始抚摸他的脖子。

将芜反常地沉默,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冰凉,那双手不受控制地想要拧断时缨的脖子。

雾气掩盖了时缨耳根的红,他这样挑逗的时候,其实不敢看将芜的脸。他这回可真的什么也不曾穿,若是一激动,怕是要和将芜裸身相对。

她抚摸着时缨发烫的肌肤。

时缨听到声音,只是冒出一个头,微微一笑,声音轻浮:“怎么?本君不请你,你倒自己回来了?”

时缨忍不住道:“是你逼我的。”

阴险女人的声音又开始在她耳边聒噪,她乖乖地走到池边,跪下。

她还真以为活了万年的老妖怪已经入定,不会擦枪走火?

“杀了他,现在杀了他便万事大吉了……”

“呀!”

她的双唇好像洇出了血一般殷红,细长的舌尖舔了舔嘴角,显得无比妩媚。

将芜没想到时缨会把她拉入水中。他的力道如此之大,仿佛禁锢着一根木桩,不允许她挪动一分一毫。

将芜转了个身,眼角眉梢忽然露出平日里不曾有的风情来,还是一样的面孔,眼膜却是金色的,深色的瞳孔呈梭形。

“让你撩拨本君……”

蜀锦屏风后倏尔浮现出一个黑色的人影,身姿婀娜。

时缨低头,眉眼越发近了,将芜可以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明明池子里温度很高,可是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他。

水渐渐漫过了他精致的眉眼,黑色的长发在水上柔柔漂浮。

将芜在他将要吻上来的那一刻别开了脸。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觉得这小妮子这么好玩了?也许是因为蠢?也许是因为可爱?呆头呆脑的,像个小孩子。

“你不愿意?”时缨皱了皱眉。

浴室里水汽袅袅,时缨噙着笑缓缓没入水中。

他不想强迫她,只好放开手。可他有些烦躁,捧起一捧水拍了拍脸。她的手忽而又如藤蔓似的缠上他的脊背,从股沟到脊椎再到肩胛骨。

死时缨,臭时缨,没事就喜欢耍她。

时缨一时间停止了思考。她这回玩大了,以至于他刻意忽略了她怎么会如此主动。

将芜心“咯噔”一声,时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将芜知晓自己被耍了,咬了咬唇,跑了出去。

将芜的手忽然生出尖利的指甲,银白色的利爪嵌入时缨的皮肉之中,疼痛让他产生了无与伦比的快感。

时缨忽然把将芜拽到跟前,猫腰,压低了嗓音,魅惑地说:“也许可以为你破一次例……”

时缨抓着将芜的双臂,笑了笑:“你今天很特别。”

她一定是糊涂了。她不争气地向后退,结巴道:“才、才不是呢!大人你说过的,你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将芜一怔,利爪又收了回去。

时缨很高,宽大的里衣贴着身体。将芜舔了舔唇,竟然觉得此刻的时缨无比迷人。

可将芜的头来不及偏向一侧,时缨已经霸道地吻了上来。

“怎么?你要给本君宽衣解带?”时缨回头,张开双臂,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姐姐!那个男人有什么值得你惦记的?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半个月没有修炼了!”刚回到柳氏妖宅,杜若便开始抱怨。

时缨只选了一个独立的池子,里面泡着药,水雾弥漫。时缨站在水池边,发现将芜还在他身后站着。

子矜想着自己之前对常皓说的话,摇摇头:“你不懂。”

“我、我才没有呢!”将芜急忙辩解,却被时缨大剌剌地给拖了进去。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原来定了娃娃亲,可是人家姑娘看不上他,他还死缠烂打,追到临安来了。就算你喜欢他又能怎么样呢?他心里有别的女人!”

“不然让你伺候本君洗?”时缨促狭道,“既然你有此意,本君就不推辞了。”

子矜捂着耳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将芜小声嘟囔:“这算哪门子惩罚?”

“姐姐,”杜若皱眉道,“妖如果对一个凡人动了感情,就不能修仙了,一辈子都只能是山野的妖怪。”

“你呢,就在外面等本君,等本君洗舒坦了再说。”

子矜心虚:“其实……其实回头想想,做妖怪也没什么不好的,为什么一定要修仙?”

这是临安仅此一家的澡堂,分男女二室,专供权贵享受。

“姐姐,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杜若难以置信。修仙曾是她们的信仰,子矜竟轻而易举地放弃了。

他把将芜放下来,揉了揉她的乱发:“本君可看不上那些庸脂俗粉,还不如在这里洗个澡来得痛快。”

“是的嘛,妹妹,你想想修仙到底有什么好的,看起来高高在上,无欲无求,根本没什么意思。”

时缨停在青楼旁边的澡堂子前,轻笑:“你也就这点能耐。”

杜若咬着唇,泪珠几乎滚下来。

“你要把我卖去青楼吗?”将芜看到那些女人,不免着急起来,急得泪眼汪汪,“你好狠心啊,大人,我若是去了这种地方,一定要削一个大人的木雕,天天扎你……”

她的姐姐竟然甘心做山野里被人瞧不起的妖怪,只为了能留在这尘世陪伴一个丑陋的男人。

就像卖炊饼的老大爷推销炊饼一样:“三文一个,要吗,要吗?”

她掐着自己的手心,刺痛让她保持清醒。她一字一句道:“姐姐,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来嘛……”

“大师,怎么样?到底是什么妖?”

“大爷,来玩嘛……”

白云观中,一个貌似仙风道骨的猎妖师正坐在蒲团上,细细打量眼前的一根头发。

那是临安金莲棚附近新开的一家青楼,卖笑的小娘子都站到街上了,熏得喷香的帕子在风中不停招摇。

李万绮前脚偷偷拔了子衿的头发,后脚就直奔慈海仙师这儿来了。

“本君岂能事事都依你!”时缨大摇大摆地朝倚红苑走去。

白云观的道士与昔日猎妖阁的阁主可比不得,可那阁主不在了,猎妖阁等同于散了,李万绮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时缨这么说着,又把将芜扛了起来。将芜头朝下,虽然知道自己挣扎也没有用,却依然拼命挣扎:“你要带我去哪儿?那么多人,会被看到的啦!放我下来!”

“闻这味儿,清雅香甜,必是一只荷花妖。”慈海捋了捋雪白的胡须,“而且只是个修炼不足百年的山野妖怪。”

“原来你根本没有听本君说话,该罚,该罚!”

“厉害啊,大师,我就说那姑娘一脸妖相。那大师打算怎么处置这只妖?”

将芜怯怯道:“大……大人之前问我什么?”

慈海又捋了捋银须,心里打着小九九。新皇前不久给白云观传来了密令,猎妖阁的接手人时缨如今已经在临安落户,诸妖之事尽可以与阁主时缨商量,不宜自作主张。

“你要退到哪里去?”时缨把她整个人固定得牢牢的。她脸红了,忸怩地想挣脱,时缨却有心逗她似的非要把臂弯收紧。

慈海总觉得新皇是维护妖的。

将芜连忙后退,没想到撞在了时缨的另一个手臂上。

“此事,贫道还得去拜访一个‘人’才好给大人一个交代,也许……”慈海挑了挑眉,“也许得等个三五日。”

他的脸又与将芜近在咫尺。

“阿芜……”时缨低声呢喃。

“我说小妮子,你到底有没有听本君说话?”时缨猫腰,半是质问半是调侃,“嗯?”

蜻蜓点水吻过,分开,再深入地吻,滋味竟然无比美妙。时缨的眼神迷离起来,他快分不清楚东南西北了。

“哎呀!”将芜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水汽升腾,将芜的利爪再一次伸长,扎入他的血肉之中。

将芜不曾察觉他的动作,整个人懵懵懂懂的,头磕在他的手臂上。

时缨轻轻“嘶”了一声,将芜又一次惊醒。

“难得那府尹没什么事情找本君,不然本君怎么有空带你出来?你倒好,一路上就没给本君个好脸色。”时缨的大袖在将芜的眼前晃了晃,“小妮子,你就没有想去的地方吗?”

她承认自己也沉沦了,在时缨的呢喃里,在他的呼吸里,在他强大而温柔的攻势里。

这几天将芜似乎有事,总是心神不宁的样子。时缨大发慈悲,亲自陪自己这位临时女管家出来走走。

时缨的手不安分地拨下将芜左肩的衣衫。她微微睁大了眼睛,彻底清醒过来。聒噪的女声在她耳边叫嚣:“趁现在,杀了他……”

夜晚的临安城终归比清晨的临安城更美丽,就像女人,在夜晚也比在白日更动人。

她好似被丝线牵引的木偶,颤抖着,让利刃刺入了意乱情迷的时缨的身体。她嗅到了鲜血的香气,那香气随即被升腾的药味盖过去了。

“新皇帝有件事倒算做对了,这么晚也没有罢市。”御街华灯初上,时缨优哉游哉地在街上闲逛。

痛觉让时缨也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被水雾打湿,长长的睫毛相互粘连,显得更加浓密。他的眼底清亮,宛如璀璨的星河。

“姐姐,我总算找到你了。”

“你怎么哭了?”时缨看到将芜脸上的泪水,伸出手轻轻抚过。

子衿低着头,耳根也迅速烧起来。她在乱说什么,没羞没臊的。忽然,她肩膀被拍了一下,身后传来妹妹杜若低低的声音——

将芜连忙把手抽了回来,收起了利爪,浸入药水中洗了又洗。

常皓词穷,拂袖、转身、疾走,动作一气呵成。他的心怦怦乱跳,看来得去找转角处的姜大夫开一味酸枣仁,养心安神。

“我不知道,”将芜也擦了擦脸,“可能是太高兴了。”

此时各家各户挂起了暖色的灯笼,子衿的脸也被映得橘红橘红的。常皓不禁咽了咽口水——说了这么久的书,他从不曾这么口渴。

她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孩子。

常皓微微一愣。

时缨忽然觉得自己这么主动有些过分,该说些什么来打破尴尬的气氛。

子衿眨了眨眼睛,在心里轻叹了一口气:“我只是觉得你惹人心疼。”

他挠了挠头:“其实本君只是……那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那个……反正别看本君现在这样……”

此刻不算什么好时候,闷热的夜里吹起一丝暖风,将四周的人声也吹得缥缈。

说了半天也抓不住重点,时缨恨不能给自己两个嘴巴子,承认喜欢她有这么难吗?

子衿的借口被他打断。

算了算了。时缨闭嘴了,却见将芜忽然倒退两步,心慌意乱地爬出了浴池,鞋也不曾穿,提着湿漉漉的裙摆就跑了出去。

“不要告诉我,你只是为了听我讲故事。就算你不帮我,每晚酉时,奢香茶铺,你只消往那儿一坐,什么故事都有了。”

时缨傻了眼,连忙追上去:“本君不是那个意思!本君是真心喜欢你的!”

“我……”

将芜只是跑。她差一点点就杀了他,她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她的身体被人控制着,就像一只提线木偶。

“姑娘,”常皓琢磨良久,淡淡道,“我与你只是萍水相逢,你为什么要帮我?”

总有一天,她将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杀死时缨的欲望,就像她对他的爱意一样。

“你倒是说句话啊,别不理我!”子衿边说边着急地跑着,不承想常皓忽然停下了步子。她一头撞在常皓的胸膛上,揉了揉脑袋,发现常皓一瞬不瞬盯着她。

时缨跳上水池,抓过红色长衫套在身上。这个糟糕透了的表白场景让他的脸红得跟被火烧似的。他这么想着,周围真的燃起了大火。

常皓闷闷地走。

他控制不住体内的洪荒之力了,也不管那些收不住的火焰,追着将芜一直跑。

“公子,你不会又生我的气了吧?”子衿跟不上常皓的长腿,声音由大风送过来,“我只是觉得好不容易能够左右一下故事的发展,所以想帮公子你嘛!”

背部的伤口突然在此时撕裂开,他感到有一只长着尖尖指甲的手从虚空之中撕开了他的伤口,一下子扎进去攫住了他的内丹。

常皓不由得收住步子,转头冷冷道:“今日是最后一次,再没有以后了。”撂下狠话,他便离开了李府。

剧痛让他抽搐了一下。

李诗诗从房中走出来,摆摆手示意他们让道。

时缨眼前一黑,跪倒在地。意识迷蒙之际,他看到了将芜惊慌失措的脸。她转身向他奔来,而他昏死过去。

常皓尽可以潇洒,但待会儿李府家丁瞧见院子里突然冒出一个人就不好办了。常皓脑热,哪里想得到这些?护院的家丁看见常皓和子衿,纷纷将他们围了起来。

“这位小友,麻烦你通传一声,就说白云观的慈海大师前来拜访时缨大人。”

“公子!你往哪里走呢!”

柳氏妖宅前,收拾得像个俗人的慈海给守门的白头翁递上一张拜帖。白头翁倒悬在屋檐下,接过那张比他还要大上两倍的拜帖,揉了揉头上的白毛。

常皓腿脚飞快,子衿提着裙摆一步一趋。

“大师,真不凑巧,我家大人昨儿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抓伤了,现在虚弱得不行。要不大师给免费看看?”

李诗诗从始至终不曾追究子衿的身份,大抵是真的一点儿也不在乎。

“你家大人都制服不了的妖,老夫还是免了。”慈海拔腿就走。走了两步,他又倒退着走回来,神秘兮兮道,“你的意思是,时缨大人他被怪物伤了?”

常皓不理她。

“可不是,现在府里上下都乱套了。”

“好,好。”他连说两个“好”字便转身离开,子衿追上去:“公子!公子!”

慈海点点头:“时缨大人出事,未免让人担心了。”

常皓静静地听着这些诛心的话语,脸色异常平静。末了,他竟然笑了笑。他也没有流泪,只是眼角有些痒而已。他想,再待下去就是自讨没趣了。

白头翁又揉了揉短毛:“可不是,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康复,万一突然康复了,大家行乐行到一半被发现可怎么了得。”

李诗诗捻了捻手中的帕子,一番挣扎后,才下定决心道:“是。这些年,无数个日夜,我反复告诉自己,你于我有恩,可是我的私心告诉我,我早就不爱你了,我宁可你取走我的性命,也不愿怀着对你的愧疚嫁给你。”

慈海的眼珠差点没给瞪出去:“敢情是怕他醒得早了?”

常皓方才全听到了,现在却还是不肯相信:“这才是你内心的真实想法,是吧,诗诗?你在怨我当初不该救你。”

慈海简单整理了一下衣冠,勉强挤出一副沉痛的模样,推门进去。霎时间,一股肃杀的阴风扑面而来。

李诗诗转过脸,一双眸水汪汪的,我见犹怜。

整个院子满是污秽的骚味,但这些味道寻常人闻不到,这是妖身上独特的味道。

子衿不由得害怕,乖乖退开一步。

“不愧是妖宅。”慈海捏着鼻子,咽了咽口水。

“谁让你自作主张的?”来临安这么久了,哪怕是寄人篱下时,哪怕是被人耻笑、羞辱时,常皓也没有这么大声说过话。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妙龄女子,她手中捏着一枝风荷,眼若秋水,眉若远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飘过去了。

—3—

慈海觉得后背发凉。

子衿吃痛,大呼小叫起来:“你干什么!”

女子的发丝拂过,慈海猛然惊醒,那妖竟然是一只荷花妖。

常皓额上暴起两根青筋,豁地起身把子衿拉向一边。

他回头的时候,杜若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

慈海捋了捋胡须,掐指算了算——大凶。他连忙加快了步伐。走了两步,他又遇着一个——将芜端着一盆血水,低头匆匆地走,不偏不倚地撞在他身上,血水洒了一地。

“你死了他的脸也不会好起来,你死了有什么用呢?你还是嫁给他吧,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

“这位小友没事吧?”

李诗诗摇头:“父兄没有逼我,是我变了心。我是怕死,但早知道我要活在对他的愧疚之中,当初就该把这条命还给他。”

“没、没事。”将芜连忙起身,把那铜盆抓起来,“不知道您是?”

子衿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凶神恶煞似的威胁她:“常公子舍命救你,你们又是青梅竹马、郎情妾意,为什么你要屈从于你的兄长李万绮,抛弃常公子?只要你一句话,我便可以帮你们,私奔也好,做什么都行。”

“在下乃白云观慈海大师,和时缨小友有旧情,听闻他病了,特意前来探望。”

李诗诗把头转向一侧,额头靠着收起的帷幔,两行泪水把脸上的香粉都冲开了。

“白云观?”将芜挠挠脑袋,印象里时缨鲜少提及白云观,但说到魔尊舒墨的时候倒是损了那里两句,说里面都是一些中看不中用的老头儿。原话大抵如此。

李诗诗?

将芜搓了搓手:“大师随我来吧。”

常皓看到一双湖水蓝绣鞋,穿着鞋子的人正微微颤抖,把双脚尽可能地缩向床沿。她穿着锦绣织就的褙子,鲛绡做成的宋裤,身段曼妙,模样标致。

她引着慈海往时缨的寝屋走去。二人刚走没多久,几只狗便闻着血腥味而来,将铜盆打翻后洒的血水舔舐干净。

他所处之地散发着清香,墙上挂着山水图,匾额上题着鎏金字,窗边摆着君子兰,柜上放着翡翠瓶……主人有雅致,不是普通人家的屋子。

时缨的屋子很大很空,棕木地面上燃着几盏七星灯。香炉的烟气袅袅,盖过了浓郁的血腥气。

“你若是敢再多说一句,我就割了你的舌头!”常皓在威胁声中睁开眼睛,眨了眨,才适应周遭的光线。

时缨早醒了,他披着宽大的绣着黑龙的长袍,披散着过膝的长发,正跪坐在小几前发呆。他今晨吐了两次毒血,但毒根始终无法拔除。

子衿拍了拍他那半张被烧焦的脸,甚为惋惜,据说他以前还是个顶顶美丽的男人,可见总当好人是没什么好报的。

他知道那是蛇妖叶蓁所为,可他不知道叶蓁是何时下的手。

“当然是帮公子实现愿望了!”子衿打了个响指,常皓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晕了过去。

这令他开始重新认真思考一个问题,一个他刻意回避的问题——将芜到底是不是叶蓁?

他话音刚落,却被子衿用赤练捆住了身体,常皓惊讶,原来这姑娘能武,不由得一凛:“你干什么?”

“大人,这位大师说有事找你。”将芜怯怯地站在门口。

常皓一怔,仿佛被她刺中了七寸。末了,他还是越过她,淡漠道:“这是我的私事。”

时缨醒了以后眼神十分阴鸷,和浴室里的他“判若两妖”。他不再提及拥吻之事,她也不说。

子衿顾左右而言他:“公子,你是不是还喜欢诗诗姑娘?”

时缨闻言转过脸,那张惨白的脸上有一张殷红的唇,竟让他瞧着十分妖冶。慈海心提到了嗓子眼,脸上还是笑眯眯的:“时缨小友,别来无恙啊。”

“姑娘,这样下去我会感到困扰。”

小友吗?

是了,常皓想,果然就像是疯狂迷恋一个名角的痴儿一样,这女人难道是他的崇拜者?

刺痛的伤口让时缨的表情看起来有些邪狞,他的口吻淡淡的:“进来坐。”

“我太崇拜公子了,想多了解公子,这样或许可以和公子成为好朋友。”子衿心虚道。

时缨的语气倒不像是主人的客气邀请,而像是命令。慈海不含糊,脱了鞋子走进来,跪坐在时缨对面。

跟踪他,打听他的隐私,就好像……

时缨对白云观还是有点儿印象的。但是新皇的手段一向宽和,所以白云观的业务并不在猎妖,而在别的地方,比如新皇做噩梦了,便会请个大师过去解一解什么的。这会子慈海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常皓抬头问她:“你到底要干什么?”

时缨喝了口茶:“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你知道我这个人喜欢听故事,急性子嘛。”

“有件事情得找你定夺一下,”慈海擦了擦脸上不存在的汗,“昨天隔壁的李探花李施主来找我,说是你府里的妖恐吓他了,让我施法收了她。”

常皓收住步子。

“有这回事?”时缨讲究无为而治,实际上就是懒。他昨天忙着泡澡和亲亲,哪有工夫理会属下的小打小闹?

“我去找李探花李大人去了,他把你的事情都告诉我了。”

“所以你觉得要不要让她给李家道个歉什么的?”慈海斟酌道。

“姑娘怎么又来了?”常皓拎着长衫下摆走上去,子衿笑眯眯地看着他。

“可以。”时缨打了个呵欠,对站在门口一脸惊慌的将芜道,“小妮子,你去把……把谁叫来来着?”时缨恍惚,他刚才还没问慈海是谁欺负了李万绮。

常皓抬眸,原来是刚刚话别的子衿。他明明前脚出了一品香,后脚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现在却比她迟,这于理不合。

慈海擦了擦汗:“应该是子衿施主。”

“常公子!”

“哦,把那个子衿叫过来。”

常皓还没走到家门口,却见有人在二楼叫他。

时缨摆摆手,将芜连忙去了。不一会儿,子衿被请了过来。她瞟了眼眼前红光满面、仙风道骨的慈海,不明所以:“大人,找我什么事啊?”

他呆呆地看着前方,眼前一点光也没有。他觉得凉飕飕的,原来是额头和背部都渗出了冷汗。

“李探花你记得吧?人家告你的状了,说你恐吓他。”时缨指着慈海道,“这位是白云观的慈海大师,要领你去向人家道歉。”

李万绮一惊,眨眼的工夫,子衿已经消失不见了。

“道歉?”子衿想起来了,她先前为了常皓的事情上了李万绮的轿子,只是施了一个迷魂术,对方竟然就把状告到了白云观。

轿夫们还是无知无觉地向前走着,水声渐渐远去,大雾渐渐散去,街道的模样露了出来,周遭又恢复了车水马龙的景象。

“我这么做也是有原因的,”子衿不满道,“他自己不救妹妹,别人替他救了,他却嫌弃别人受了伤毁了容,我恐吓他还算轻的。”

“你这个懦夫!”子衿露出虎牙,恶狠狠地道。

“哦?”时缨搓了搓鼻子,“具体怎么回事?”

那年大火的火苗在他眼眸中跃动,但他的眸光已经黯淡了,他选择了不救,就像现在可以随意给妹妹定亲一样。

子衿把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一遍,也许是跟常皓学的,她说得声情并茂。时缨眸光一凛:“就这样还好意思来告状?本君若是有那闲心,直接废了他。”

李万绮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慈海心里“咯噔”一声,这时缨也太护短了吧。

“所以当初你明明知道诗诗在屋里,你却不肯救人,就是怕落得和常公子一样的下场?”子衿眼神冷下来。

“好了,既然皇上默认了我们妖族的存在,这小打小闹的事情你去找那些调解邻里纠纷的人来解决吧,不要什么事情都找府尹和我。”时缨呷一口茶,“本君现在没有心情。”

李万绮皱眉道:“没有人逼着他去救人,闹成现在这样子也不是我李家想要看到的。”

时缨放下的茶杯与小几接触,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但更多的,子衿就不能赞同了:“说到底,还是你们李家毁了婚约,让常公子家破人亡,仕途无望,区区两笔银子一场葬礼又算得上什么补偿?”

时缨的意思很明显——下逐客令了。

站在李家的立场考虑,李诗诗是李万绮的妹妹,他自然不舍得委屈她。而他对常皓也算仁义,给了钱,还给常皓的父母操持了葬礼。

慈海没想到时缨这么不好说话,传闻以前的猎妖阁阁主舒墨是个出了名的好脾气,笑面郎君。

可恨的是,她竟然有那么一点点赞同李万绮说的话。

他不满地起身行了个礼:“既然如此,老夫就先告辞了。”

子衿听得心里酸酸的。

“走吧,走吧。”子衿对他做了个鬼脸。

“钱我李某人出得起,赡养他后半生也算不亏待他了。你知道凭他那张脸注定是不能面圣的,更别提参加殿试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慈海心里窝着一团火,想着早知道就先斩后奏,何必来这妖气冲天的地方找不愉快。

“我按月给他银子他不要,非要来临安做什么说书人。我李家就算不是皇亲国戚,也是要脸面的,难道让我妹妹嫁给一个又丑又穷的残废吗?我羞辱他是为了让他看清现实,不要再纠缠下去。”李万绮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向子衿解释自己的做法。

“等着吧,老夫迟早收了你。”

他从爱她变成怨她,最终变成了觉得只有得到她才能对得起自己曾经付出的执念。

—4—

常皓不无恶毒地想,如果当初自己做那个恶人就好了,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一觉睡到第二天天亮。

等人走了,时缨打了个呵欠:“行了,你也出去吧。”

又过了些日子,李家举家搬到了临安,只有小厮会每月按时寄来一笔银子,常皓寄给李诗诗的信再也无人回过。

“好嘞。”子衿知道时缨护短,有这么一位好说话还时不时给她零花钱的主人,她感到生活充满了阳光。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忍不住回头道:“大人,千万养好身体。”

婚事一拖再拖,最后李万绮只答应以后会一直出钱养着常皓,别的一概不再提。

“你倒是比那小妮子嘴甜。”时缨摆摆手,“去吧。”

李家嘴上说不嫌弃,但李万绮高中探花、光宗耀祖,李诗诗花容月貌、蕙质兰心,李家怎么可能还瞧得上他这个身无分文的丑八怪?

子衿雀跃着走了。

他因为这张脸不能再进京赶考,毁了父母的希望,没多久二老便忧郁成疾,他变卖了家产也救治不得,一夜之间失去双亲。

“躲什么?还不快点进来?”时缨早就知道那个软蛋就躲在门后,此时听到声音,她才怯怯地露出一个脑袋。

只是半张脸而已吗?

“到我身边来。”时缨的语气恢复了温柔。

“不要多心,只是半张脸而已,你是诗诗的救命恩人,诗诗怎么会嫌弃你?”之后在病床上辗转反侧时,常皓经常听到诗诗这么安慰自己。

将芜还是怯怯的,但主人的话她不敢不从,于是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走到了时缨身边,她还没说话,时缨忽然将她一下子拉到跟前,苍白的指尖划过她的耳际。

烟熏得他睁不开眼,熏得他头晕目眩,可他还是坚持着把李诗诗从大火里救了出来,然后一个趔趄,把自己的半张脸贡献给了火星子。

“告诉我,”时缨的声音温柔甜腻,“我晕倒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常皓只听到“在里面”三个字,便什么也顾不上了,匆匆把自己浑身浇湿,然后冲进了大火之中。他的记忆自那时候起变得模糊不清,只记得眼前是火,身后是火,能够感知与触碰到的地方都是火。

时缨的记忆不甚明朗,他只隐约记得,自己的内丹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攫住了,一只手揉搓了它几下,并要掐碎它,那只手的主人对他怀着强烈的恨意。

李万绮目光黯淡,好像丢了魂儿,好像把别的什么也丢了。他动了动唇:“我妹妹还在里面,可能已经……”

“当时能靠近本君的人只有你,小妮子,你到底是谁?”

常皓连忙蹬鞋子下床,扯了外衫披上,冲出屋子。李家外围了好些人,看戏的,着急的,救火的,常皓看到李万绮灰头土脸地披着外衫站在火光之中,不由得摇晃他:“诗诗呢?诗诗在哪儿?”

早知道会有此一劫,将芜瑟缩不已。

他的床靠着窗,隐约可见结了霜花的窗户上有火光跃动。

将芜知道自己若一时心软导致暗杀失败,就会被对方怀疑。可是看到他真的倒在自己面前,想着他在最开心的时候被喜欢的人狠狠捅上一刀的心情,那刀便仿佛也插在了她的身上。

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常皓还在睡梦之中,忽然听到有人喊“救火”。他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翻了个身,那呼声却越发刺耳,惊得他终于睁开眼睛。但他的屋子周围一点焦味也没有。

她做不到。

灾祸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来了。

时缨的屋子里放着好几盆冰,但还是暖融融的。将芜能感觉到他身上滚烫的温度。可他的眼神如此冰冷,和那天口口声声说喜欢她的时候判若两人。

婚礼前夕,正逢隆冬,李家的生意十分好,那些散工的大汉三五成群地喝酒暖身,高谈阔论。屋子里的火炉把屋外的严寒悉数挡了去,实在是一个放松的好地方。

“我、我不记得了……”将芜声音很低,“我不记得了,我只是看到你摔倒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李家还有一个有着花容月貌的女儿李诗诗,与常皓青梅竹马、郎情妾意。两人定了亲,可谓佳偶天成。因为常皓与李万绮都要进京赶考,父辈们打算先把常皓的婚事办完,这样常皓金榜题名归来之时,便能做父亲了。

她睁着眼睛说瞎话。

两家人关系很好,常皓与李万绮自小一起长大,李万绮长常皓五六岁,常皓素日里会敬称一声兄长。

时缨眼底的光彩消失。他依然试探着问:“你说的都是真的?”

常家二老只有一个儿子常皓,生得俊雅不凡,而且聪颖好学,能诗善对,是个有望出仕的人才。而李家也有一个儿子——李万绮,便是如今的探花郎,虽然不及常皓俊美,却也是仪表堂堂,气质不俗。

将芜点点头。

常家和李家曾经是邻居,父辈关系不错。李家在贺县开了一家脚店,专门卖酒,常家则开了一家杂货店,卖些柴米油盐之类的生活用品。

停留在她耳根的手指顿了顿,时缨有些颓丧。罢了,恐吓这个小妮子有什么意思呢?巫咸还没有来,她只要不说,他是不能拿她怎么办的。只是他那日在澡堂说的话,未免太让人难为情了。

“那……那其实事情也没姑娘你想的那么复杂。”

时缨脸红起来:“那一日,本君跟你说那些话,只是被那毒物的幻术迷惑了所致,当不得真。”

子衿点点头:“仅此而已。”

“我、我知道。”将芜一向自卑,自然也给了他台阶下。但他忍不住又懊恼,这都什么跟什么,他明明不是这么想的。

李万绮擦了把汗:“就只是说个故事而已?”

时缨烦躁道:“你先出去吧,本君静一静。”

子衿托腮,眼巴巴地看着他:“我这人就喜欢听人讲故事,而且性子急,等不得。”

将芜低着头退了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瞧了他一眼。

李万绮动了动唇:“也没什么恩怨,就想让他安分一点罢了。”

时缨招人喜欢,可如今她对他的感情越发复杂起来。或许是因为知道他们之间横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她之前被甜蜜表象迷惑而生出的得意忘形已经消失殆尽。

子衿还是笑眯眯的,李万绮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压抑感。他承认自己这回大意失荆州,撞在龙王爷身上了。

可她又是为什么在被他怀疑之后,依然小心翼翼、委曲求全,但求在他身边?

“我是谁不要紧,只是李大人,你到底和那位常公子有什么仇什么怨,好好的一顿饭也不让我们吃得安生?”

将芜这么想着,咬咬牙,掐了一下手心。

他看子衿的眼光也不由得变了,声音微微发颤:“你……究竟是什么人?”

下次,如果还有下次机会,可不可以不要再心软了。

李万绮咽了咽口水。怎么回事?

子衿在回廊踱步,回想起之前的情形,越想越愤愤不平。

轿夫们好像表情麻木的僵尸,在雾气中悬空而走。再往前一些,周围的一切全部被大雾遮住了,诡异的流水声“哗啦啦”响着。

“好你个李万绮,竟告状告到了大人这里。”

李万绮擦了擦眼睛,发现街道不知何时竟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迷蒙的雾。

她知道时缨护短,可时缨也不希望门下的妖物到处惹是生非。若说大家不惹事,那都是因为念着时缨的好。她也不是不念,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但轿夫们似乎听不到他的话,一点反应也没有。

子衿这么气哄哄地就要出门,却被迎面而来的杜若拦住了。

“你是怎么上来的?”李万绮哪听得清她在说什么,大惊,他撩起帘子,发现几个轿夫还在那儿走,“你们都没长眼睛吗?这么个大活人进我轿子看不见?”

“姐姐,你这是去哪儿呀?”杜若的语气竟然有些阴阳怪气。

子衿笑眯眯道:“李大人,我找你是为了一点事儿。”

子衿知道自己这段时间疏于修仙之道,已经让杜若不快了,这会儿只好撒谎道:“我只是饿了,想去找点吃的。”

一番慌神后,他看清楚了,原来是刚才在酒楼里见过的女子。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杜若轻笑:“姐姐说的哪里话,妖怎么会肚子饿?难不成你要去吃人?”

李万绮暗惊,猛地睁开眼:“你、你、你是谁?!”

“我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子衿梗着脖子道。

李万绮坐在那顶流苏软轿内,香炉的烟氤氲,他感到心旷神怡,忍不住想再喝一壶花雕酒。他伸出右手,摸了摸身侧的白玉壶,忽然觉得触感温热而柔软。

“不吃人吃什么?姐姐不是问我为什么要修仙吗?因为不成仙,我们就得过这样的日子,我们也会饿,但我们只能吃昆虫,吃老鼠,吃人心……”

叙完了话,李万绮和吴尚书告别。

“够了!”子衿大声喝止她,“你在说什么?我们在这府里好好的,饿了吃些蜜糖,渴了喝些露水,自由自在的,哪有你说的那么恶心?”

两人酒酣耳热,越聊越投机。李万绮就这么把妹妹“卖”了出去,和吴尚书约好了时间,准备让毫不知情被定亲的两个小呆瓜见上一面,意思意思。

杜若眼神幽怨,再次道:“姐姐执意要管那个男人的事情对不对?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吴大人哪里的话,以后咱们就是自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不修仙就不修仙,有什么可后悔的!”子衿也生气了,撂下狠话便走。

吴家公子年满十八,尚未娶亲,而李万绮有一个生得十分貌美的妹妹诗诗,此番李万绮有好事成双的想法,吴尚书也正有此意。

子衿和杜若虽然是双生姐妹,但性情大不相同。子衿活泼,杜若温柔。换句话说,子衿没什么心眼,但杜若沉稳内敛,大多数时候不会把心思写在脸上。

李万绮对面坐着的是吴尚书,吴尚书因为站队站得及时,如今官运亨通,官场新秀自然要多多巴结。吴尚书也觉得李万绮仪表堂堂,是个难得的人才。

子衿只是觉得妹妹管得太多了,就算她真的看上了那个男人又如何,堂堂魔尊舒墨不也和凡人结婚了?现在他的日子过得正滋润,把那前任府尹宠上了天。

她并不喜欢吃东西,妖不知五味,偌大的妖宅厨房只是一个摆设。她特意点了这么多,只是希望常皓能多吃些罢了,日后她会再找机会送他一些银子。

常皓是不起眼,但子衿有能耐,只要她喜欢,让她的夫君过什么样的日子不可以?

子衿咬了咬唇,不曾跟上去,好好的一顿饭被那李探花搅黄了。子衿坐下来,一个人吃着那满桌子尝不出味儿的菜肴。

她这么想着,脑海中又浮现出常皓那张诡异的被火吻过的面容来。一半可怖一半清俊,宛若天生的妖孽,残缺、迷人。

常皓行了个礼,阴沉着脸离开了。

她忽然生出无限的情丝来……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

半晌,他淡淡道:“今日这顿饭便到这里吧。”

酉时,奢香茶铺人满为患。常皓一如既往地站在台前,一拍案板,清清嗓子便开始说书。

常皓的眼神十分可怕,子衿只能看到他那被火烧得状如厉鬼的半边脸,而另一半俊美温柔的皮囊早已经被阴影掩盖。

“上回书说到……”今时不同往日,他说得无精打采,仿佛在等着别人把他赶走。

“公子不要冲动啊!”子衿忙拦着他。

他已经打定主意,结算完今日的工钱就回乡下去。

“欺人太甚!”常皓气得青筋暴突,恨不能上去和李万绮大打一场。

种田也好,养猪也罢,就这样过完一生。他甚至没有结交权贵,成为幕僚清客的野心——他不打算依附于任何人生活。

这回不单单是常皓,连子衿也变了脸色。妖对动物的气味最是敏感,她可以想象这天价的菜肴背后有一个怎样悲惨的故事。

他受的苦难和侮辱已经够多了,早该找个清静的地方,默默无闻地活下去。至少那样不会有人来揭他的伤疤,不会有人嘲笑他。

“还能有谁啊,当然是探花郎李万绮李大人了。”伙计的笑声如刀一般刺得常皓心口疼。他本想忍着,却见伙计又端来了一碗猴脑羹。

“这一段前天已经说过了,你这人会不会说书啊?”

“谁送的?”

没说两句,台下忽然有人起哄,常皓才惊觉自己走了神。他道了歉,重新开始,又无精打采地说了一段,说得茶客议论纷纷。

热气腾腾的熊掌送来,常皓和子衿俱是一愣。

这时店外忽然来了些府兵。

属下领命,又加选了一品香最贵的招牌菜,一并给常皓送了过去。

“散开散开,都散开!”

他们这边吃着,那厢李万绮面前的满桌子好菜都凉了,他却仍旧在和人高谈阔论。半晌,他忽然想起什么,吩咐下人道:“去,给常皓那儿送一份熊掌。”

他们推开人群,来到常皓面前。

常皓在心里长吁短叹了一番。算了,既然是散伙饭,偶尔奢侈一次无妨。

“你叫常皓是吧?”说话的是一个男人,常皓只是略瞟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人是李府的府兵,那天他托子衿的福见过。

子衿挑了块浸着鲜香辣酱的豆腐放入雪白的米饭中,笑眯眯道:“公子,不要拘束嘛,多吃点。”

来者不善。常皓点点头,府兵便让人架起他两条胳膊:“带走!”

太可怕了,这个女人竟然这么能吃。

常皓惊讶道:“我犯了什么事?!”

菜上来了。铺满酱汁的红焖肘子、浓汤滋滋冒泡的黄焖鸡、色泽鲜亮的油焖虾……一盘接着一盘,常皓的眉心都皱成了“川”字。

“你私藏禁书,传播不轨言论,还问为什么抓你?”那人冷笑。

显然,这么尴尬的话题并不能引起常皓的兴趣。

常皓本还想说什么,但听到此番言论,立刻闭了嘴。

离了故事,常皓异常沉默,子衿不知道该说什么话题逗他开心,看到陪酒的舞姬,不禁笑道:“公子你看,她们好漂亮。”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让李万绮起了杀心,只是现在想要保全自身回乡,怕是难了。

子衿谢过了,喝了口茶润润嗓子。

“卑鄙小人!”常皓忍不住啐道,却因这一句话被推搡他的府兵狠狠摧残起了身体。

“这是上好的西湖龙井。”小厮把茶水斟上,递给两人。

他们骂骂咧咧:“还敢嘴硬,看我不打死你!”

子衿虽然是妖,却也知晓察言观色。她不傻,看常皓的样子便知他是下了血本,不免思忖着该怎么才能帮他减轻一点儿负担。

常皓的肚子被打了一拳,接着是五六七八拳,拳头挨完了又挨脚踢。他就这么被轮番踢打着,胃里的酸水都不够吐了,一嘴血腥味。

常皓做东,子衿可以挑自己最爱吃的来吃。子衿想了想,随便点了些可口的招牌菜,常皓偷偷瞟了眼价格,不免心疼自己的荷包。

常皓连挣扎都挣扎不动了,昏死过去。

“姑娘,你来吧。”常皓客气道。

醒来的时候,常皓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儿,像是梅雨季衣服没有晒干的味儿,又像是夏天垃圾堆里的饭菜放了几日馊了长了霉的味儿,又像是屠宰场没有被清洗干净的腥臭味儿。

眼尖的小厮在边上看得清清楚楚,方才炙手可热的李探花与常皓叙过话,言语之间很是关照,于是忙不迭露脸来了:“两位客官吃点什么?”

他进了大牢。

子衿不是一只不懂察言观色的妖,但旁人赶她走,不刨根问底不符合她的性子。

他听说,常有些权贵家的富家子弟犯了事后,实在没办法被关进来了,家里人会用重金将他赎出去,但总有一个人要代替被偷偷赎出去的人去死。

她也不好意思问,只好点点头:“你不说就算了,那我们点菜吧。”

他也希望自己被无缘无故关进来的时候能有人将他赎出去……可他的家人在哪里?

名节是什么?能吃吗?

牢饭也是馊的,常皓吃了两口就吐了。这让他无比后悔来临安。

“名节?”子衿挠了挠脑袋。

这么不咸不淡地过了两天,常皓患了风寒之症,咳嗽不止。那时候他已经不再奢望有人能把他救出去,也不关心李万绮为什么要杀死他了,他只是想着,能有个人来看望一下他也好,给他口热水喝就好了。

“我说了没什么!”常皓忽然拔高声音,半晌,又泄气道,“我的事和姑娘无关。虽然姑娘帮了我,可这并不意味着我和姑娘是朋友,可以无话不谈了。刚才姑娘也看见了,他误会我与姑娘有染,这样下去会有损姑娘的名节。”

随便哪个人都好。

“你赶我走?”子衿皱眉,“到底怎么了?”

在牢房里,常皓分不清是白日还是夜晚,那里总是很昏暗,他消沉地蜷缩在角落里。他刚进来的那一天,就被同牢室的人欺负得够呛,这会子都不敢吭声,也压抑着咳嗽。

常皓找了个僻静的位子坐下,淡淡道:“和姑娘没有关系。姑娘今日想吃什么便吃什么,吃完这一顿,我们就此别过吧。”

但是,咳嗽哪有那么好忍?

常皓阴着脸。也不是子衿的错,她只是在不合适的场合说了些本不该说的话,但这一切都是因为她不知情。

“喀喀喀!”他的咳声不断。

子衿一路小跑跟上去,边跑边道:“公子!公子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

他冷不防就被人抓了起来,往墙上撞了两下。

属下被教训得抬不起头来,不敢说话。

“要死死外边去,别吵着老子睡觉!”

“不是让人盯着他了吗?你们的人都去哪儿了?”

血从常皓的额角流下,他头晕眼花,头疼欲裂,像一团破布烂在地上,他的身体抽搐不止。四周忽然变得很安静,他感觉自己听不清声音了。

“属下也不知道。”

“公子,醒醒。”

李万绮摸了摸下巴,问属下:“这女子什么来头,怎么跟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常皓的脸。温柔、香甜的气息惊醒了他。他艰难地睁开眼睛,意外地看见了子衿。

常皓在面具后臊红了脸,也不争辩,径直走开了。子衿连忙跟上去,带起一阵香风。

他记得这个小姑娘,不谙世事,率真可爱。

他的笑容中有一丝鄙夷的意味,子衿看不懂。

没想到他的乞求得到了神的回应,竟然真的有人来看望他了。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没有力气。他甚至忘记思考为什么子衿会在这里。

子衿的样貌气质出众,李万绮不由得定定看了一会儿,才狐疑道:“你是?”忽而他又笑了,转脸对着常皓道,“没想到你也会……这样也好。”

只是冥冥之中他有一种错觉,觉得子衿和以前见到的稍有不同,眉眼温柔了许多。

见他才替常皓解完围就换了副口吻,子衿挡在常皓面前,抬着下巴傲然道:“自然是和我一起来的。”

“公子,我扶你起来。”子衿说着,揉了揉常皓的背部。

李万绮回头,声音沉沉的:“常皓,你来这里干什么?”

一股阴柔的力量从他身后注入,他瞬间觉得神清目明,多日来的酸疼倦怠之感一扫而光。

既然是探花郎的朋友,守门的也不好犯浑,便让开了道,请几人进去。

“你不必多问,只需好好听我说。我现在必须带你离开此地,否则他们待会儿就要送你去断头台了。”子衿念诀,花瓣旋转而起,眨眼间的工夫,便将常皓带到了街上。

“免了,此人是我旧识,不是什么奸恶之徒。”李万绮的态度出乎子衿的意料,他竟然还帮常皓说情。

常皓摇摇晃晃半日,扶着柱子才勉强稳住身子。他抬眸惊骇地注视着子衿。他再傻也明白了——子衿不是普通人。

“回大人,小的只是让此人摘下面具,这是店里的规矩。”

“怎么,你怕我了?”子衿笑,“若是怕了我,便尽早收拾包袱离开临安吧。”

“发生什么事了?”他淡淡地问那守门的。

常皓咽了咽口水,半晌,憋出一句:“你可是瑶池上的仙子?”

李万绮也瞧见常皓了,对于那张鬼面,他有所耳闻。

子衿一愣,毕竟从没人这样评价过她。这男人虽然长得丑,但是眼神清澈,竟也不是很讨厌。

帘子掀开,是春风得意的探花郎李万绮。他昨儿刚刚完婚,今日便开始处理公务了。常皓看到他的时候,浑身血液都冻住了一般。

“多谢仙子救我一命。”常皓连连作揖。

子衿正要说话,忽然,远远地,一顶轿子飘了过来。

“不必谢我。”子衿淡淡道,“你真蠢,人善被人欺,这个道理就连我也明白,你又怎么敢把一片赤诚之心剖给别人看?”

常皓攥了攥拳头。最近是有一个嫌疑犯在外奔逃,难道他们把他当成十恶不赦的杀人狂魔了吗?

常皓抿了抿唇,眼底露出痛苦之色。他还是不明白李万绮怎么会突然起了杀心,和以前判若两人。

“摘面具。”守门的面无表情道,“我们是不允许可疑之人进去的。”

再怎么说,两人也是从小到大的兄弟。

常皓整理了一下自己朴素的衣冠,正要进去,却被守门的打手拦住。

“你不会头脑发热,想去找李探花问个明白吧?”子衿叹了一口气,“罢了,我告诉你。是那李万绮想把你心心念念的李诗诗嫁出去,李诗诗知道了闹情绪。想来她是觉着让她嫁给吴家公子,不如嫁给情深义重的你,再不济削了头发去庙里做姑子也好。李万绮拉不下面子,便想干脆害死你,好绝了妹妹的念想。”

屋漏偏逢连夜雨的人生让他不禁笑了笑,算了,这辈子活不活得下去又有什么要紧,总不能欠了别人的恩情不还。

“你是说诗诗……”常皓不确定地问,“诗诗她心里有我?”

他原来还以为子衿喜欢他,想趁着这顿饭断了她的念想,但是听她的口吻似乎是不喜欢的,他若是请了这顿饭,生活就要越发捉襟见肘了。

“大家一把年纪了,有没有又怎样?”子衿笑,“公子你以为只要有爱就可以在一起吗?那诗诗姑娘比你聪慧多了。”

一品香人很多,常皓看了眼那招牌菜的价格,还有出入其间的那些大人物的打扮,不由得踌躇了一番。

常皓颓然地坐在地上,将脸埋进膝盖间。

两人又继续走,走着走着到了一品香。

“你是不是在怨恨,怨恨为什么他们在弹冠相庆的时候,却狠心埋葬你的幸福;怨恨为什么你心上人嫁人的时候,李万绮还要用你的头颅做贺礼?别天真了,这世界就是如此不公。”

“有钱确实不错,”子衿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反正公子若是需要,我可以再买你十个二十个故事。”

常皓沉默地听着,半晌,忽然瘆人地笑了起来。

常皓尴尬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好奇,姑娘出手阔绰,不知道是哪户人家的大小姐。”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子衿停下步子,抬头看着他:“公子,一般打听姑娘家的出处是要娶她过门的,难道公子有这个心思吗?”

他常皓到底做错了什么?舍身救人换来家破人亡,奋不顾身换来羞辱污蔑。他不在乎好皮囊,不在乎家财万贯、良田万顷,不在乎封侯拜相、位极人臣。是那些俗人太在乎了。

常皓疑惑道:“姑娘姓什么?家住何方?”

子衿被他的笑震撼了——她没有想到一个正常的人会发出这么可怖的笑声。

“我叫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子衿。”

“仙子,我可不可以自私一次?”常皓忽然问她,“我不知道仙子是出于什么缘故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助我,但只要是你想从我身上得到的,我愿意倾尽所有满足你。只要……只要仙子可以让我得偿所愿。”

常皓慢慢地走,一边走一边佯装不经意道:“对了,还不曾请教姑娘芳名?”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无悲无喜,好像那一刻他已经把自己交给了子衿。

“好,走吧。”

“真的什么都愿意给我?”子衿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一半火吻,一半妖孽。

常皓想了想,道:“一品香的饭菜最是美味,我来临安后便一直想吃,却从未吃过,要不然就请姑娘吃一次一品香的鲁菜如何?”

她的十指过于冰冷,常皓微微颤抖。他感觉到了一只妖的欲望,仿佛要把他的身体嚼碎,吞进肚子里,好填满那断食人肉的空虚。

“你可算出来了,不是要答谢我吗?准备干什么?”子衿雀跃道。

“是的。”常皓点点头。

“姑娘。”

人之悲哀是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他不想一直这样悲哀下去。说什么平淡一生,那都是赌气的话,如果他还像以前一样,又何止只是高中探花?

子衿在茶铺外等他,娉婷袅娜的身姿被傍晚的光映照得十分柔美,常皓停下来看了半晌,才慢慢地走过去。

子衿忽然笑起来:“你真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常皓掂量掂量今天的赏钱,总觉得没有昨日子衿赏的那块玉佩重。

那么,就由她来安排一切吧。

相柳一副奸商嘴脸,常皓不敢造次,只好隐忍不发。这儿环境幽雅,免他风吹日晒,还有免费的点心茶水,再怎么说也还是不错的去处。

“以前的旧屋子不要租了,要住,自然要住临安最阔绰的白矾楼。我的人,当然要最气派风光。

“没得商量,你若是嫌钱少,便拿着你的破碗搁天桥底下一站,也不用与我二八分账了。”

“今年的殿试已经过了,要等明年开春才行。这些日子你可要把因说书耽误的工夫重新补回来。”

“工钱减半”四字犹如晴天霹雳,常皓愣了足足三秒,连忙提着长衫追上去问道:“能不能再商量一下?”

“最最重要的一点……”子衿又摸了摸他那半张毁了的脸,“虽然我喜欢这张脸,但别人不喜欢。来吧,让我为你换一副皮囊。”

日头渐渐西斜,相柳瞧客人都散了,招呼常皓上来道:“常先生,老板让我给你带话,以后说书改由傍晚开始,早上你便不用来了,工钱减半,打赏咱们二八分账。”

虽说常皓觉得她是神人,但真的听到她这样云淡风轻地说着凡人一生也做不到的事情的时候,还是出了半日神。

拍案声起,常皓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书。

最后他五体投地,像是拜师那样虔诚:“常皓的命就是仙子的,以后仙子有求,常皓必应。”

“好说。”子衿听完了故事,却还是回到了散桌上,乖乖地再听一次。

柳氏妖宅今日忽然热闹起来了。时缨换上了一身戎装,扎起了常年披散的长发,竟有了几分妖界战神的威风。

他把书收起来,想了想,道:“姑娘,我今日定要当面答谢姑娘的恩情,万望姑娘在听完书后等我一等。”

“将芜,你过来。”

常皓意味深长地反问:“一样的吗?”

将芜看着四周环佩玲珑的婢女,好奇道:“大人这是?”

子衿把那本书推还给常皓:“我不要,我不信大家没有看过这话本,但是他们还是愿意来听公子你说书,我跟他们是一样的!”

“巫咸先知今日要来,我当然要让人给你好好打扮一番。”时缨笑了笑,“过来,到我身边来。”

子衿看着那本书,又看了眼常皓,欲言又止。

时缨最近更显温柔,好像是父亲在对着女儿说话。将芜乖乖地来到他身边,他伸手理了理她垂下的两缕碎发。

常皓想了想,从怀里掏出那本《喻世明言》递给她:“姑娘若是实在喜欢这里面的故事,不妨直接看这话本,不必每次都来我这里买故事。纵然姑娘家财万贯,也经不起这么挥霍。”

她听别的妖说过,好的恋人,时而像父亲,时而是恋人,又有时,像极了流氓。

子衿忙不迭点头:“是的是的!”

哎呀呀,她竟然又开始胡思乱想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常皓擦了把汗:“姑娘确定这是在夸在下?”

“嗯,你今天也很乖。”时缨屈指刮了刮她的鼻尖,“猜猜巫咸大人是什么样的人。你怕不怕?”

子衿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公子你的声音真好听,我听着好想睡觉。”

将芜身子一颤。对于时缨这种时不时揩油的做法,她实在无力吐槽。现在她心思极重,更是无法在意这些。

一个故事说了半个时辰,常皓总算说完了。

她怎么会不知道巫咸?那是一棵生长了万万年的望岁木,活得久了什么没见过,所以被妖族尊称一声“先知婆婆”。

常皓喝了口茶水:“那卖油郎……”

时缨怀疑她,所以请了巫咸来看看她的真身。可她还是小声回答:“不怕。”

“也成,那你快说,快说。”

时缨捏了捏她的脸,笑容意味深长:“真的不怕?”

常皓推辞道:“姑娘帮了我这么多忙,只是区区一个故事而已,我不要你的钱。”

便是在他正经的时候,她才觉得两个人身份有别。他是八大城主之一,她只是只名不见经传的小妖精。

她出门之前特意向时缨要了几锭金子,这回管够了。

准备得差不多了,时缨也不再大马金刀地坐着。柳氏妖宅的门忽然被阴风吹开,将芜看到一团黑雾缭绕而起,黑雾之间站着一个黑袍银发的女人,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来。

“有什么要紧嘛。”子衿忽然凑近他,低声道,“公子,其实我想问你哟,我今天可不可以再买下你故事的后半段?老是下回分解,我是个急性子,等不得。”

她的身体到处冒着芽,无数藤蔓缠绕着双腿,似乎已经分不开了。

常皓也知道害羞:“如此又要谢过姑娘了。”

“妖终有一天会变回自己的本体,就算是本君也不是长生不老的。”时缨解释道,“婆婆的身体将要化为望岁木了。”

子衿挠了挠头:“哎呀,被你发现了。我本来也想早些回家,但恰好看到你在酒馆买醉,不放心,就叫了辆马车把你送回去了。”

“当着老人家的面,你说话也这么直接?”将芜诧异道。

“没、没有。”常皓不好意思,“昨晚……是姑娘你送在下回家的?”

时缨搓了搓鼻子:“大概……”话音未落,远处便传来巫咸苍老的笑声:“到底什么事,要让我这个老人家走这么远的路?”

“公子,你是不是不舒服呀?”子衿上来与他搭话。

“婆婆上座。”

可他又忍不住想,昨天我在酒馆里喝醉了,是谁把我送回家的?他在桌子上看到了子衿留下的碎银子,还闻到了她身上特有的香味。

时缨话落的时候,巫咸已经坐在了主位上。她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老了,走不动了。”

常皓摸了摸口袋,想起自己已经把玉佩拿去换酒喝了,生怕她问自己,不由得低头,假装看不到她。

将芜端上一杯茶,讷讷地说:“婆婆喝茶。”

常皓说完了书,喝了口水,在休息的时候,忽然又瞧见了昨天送他玉佩的女子——子衿。

巫咸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明明只是简单一眼,她却觉得被什么刺了一般。

“知道了,大人。”相柳应道。

巫咸点点头,接过茶,笑了笑:“一个让座一个端茶,小时缨,难道在小舒墨之后,你也要成家了吗?”

离开的时候,舒墨淡淡吩咐道:“既然把店交给你了,你想让那人晚上来便让他晚上来吧。”

“婆婆……”时缨一向口快,这会儿竟然结巴了,脸上也浮现出一团红晕。

“养胖你不就是为了好捏一些吗?”舒墨自然而然地又掐了掐,许然亭的脸霎时红了,她狠狠踩了他一脚:“你这个坏人!”

将芜更是想把头埋在时缨身上。怪难为情的,人家只是请巫咸来瞧瞧她的真身,若是知道了她是谁,时缨还不把她炼化了?

“你这人不要老捏人家的脸,容易老的啦!”许然亭对自己的岁数十分在意,她可不年轻了,也不知道能与舒墨过多久。

巫咸放下茶盏,慈爱地看着时缨。

舒墨又捏了捏她的脸:“走,为夫跟你去。”

时缨走到巫咸身边,附耳说了两句。她的目光又落在将芜身上,认真观察起来。

“香市那边来了些外国的商队,我想和你去瞧瞧。”

“似妖非妖,似人非人……天底下还真有这么奇怪的精魅……”巫咸朝将芜招了招手,“小姑娘,你过来。”

舒墨捏了捏她的脸:“什么好去处?”

将芜仿佛感受到了某种魔力,不受控制地走到巫咸身边。巫咸拉过她的手:“小姑娘,你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相柳擦了擦眼,才确定这便是和舒墨新婚大半年的许然亭。

将芜摇摇头。

“舒墨,舒墨,我今天又寻了个好玩的去处。”帘子响动,一个吃得圆润的女子袅袅娜娜走了进来。

她知道,但她不能说。

相柳不由得翻个白眼。舒墨自从成亲以来,什么事情都要请夫人示下,也不知道那前府尹有何魔力。

她是一只双身蛇妖,或者说是双身蛇中的白蛇妖。黑蛇妖对她施法,让她变成了现在弱不禁风的样子,没有内丹,没有心脏,没有妖术。

舒墨点点头:“倒也是个办法,但还得请夫人示下。”

可在巫咸触碰她的那一瞬间,她又觉得,巫咸早已经看破了一切,只是没有宣之于口。

“可这不是上赶着把客人往外赶吗?”相柳出谋划策道,“我倒是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明白地跟大家说,只让这常皓在晚上来,那时候大家伙散了工,来凑凑热闹也不为过。”

“你这样的情况,婆婆我也见过。在很久以前,有个方士朝见大王,送了他一个人偶。那人偶能说会道,跟你一模一样。”巫咸枯瘦的手摸了摸将芜的头发,“小姑娘,你被人操控了。”

“还有这么一回事?”舒墨微微皱眉,末了,又笑起来,“罢了,谁让夫人喜欢热闹。”

将芜跌坐在地。

“大人,”给他打下手的账房先生兼管事相柳附耳道,“今天我们又收到了投诉,说这茶铺本是一个清静之地,供大家喝喝茶吃吃点心聊聊天,但这常皓来了以后,整天吵吵嚷嚷的。”

没想到还是被巫咸发现了。

舒墨不知为何今日有雅兴听书,在二楼雅间视角最佳的地方放下了一张帘子,吸引了临安近半的闺阁之女。

时缨皱眉:“婆婆,她被何物所操控?”

奢香茶铺内,那宿醉醒来的常皓又开始说书,这回说的是一个卖油翁的故事,听书的人异常多。其实他们不为说书郎而来,而是为了艳商舒墨。

巫咸瞧自己把将芜吓着了,笑了笑:“不碍事,小姑娘有自我意识,那操控她的只不过是心魔而已。你是个善良的孩子,日后会有大造化的。不过天机不可泄露,老婆子我不能再多说了。”

“上回书说到,不知是何州何县,有一个卖油郎金孝年长未娶……”

巫咸很喜欢说这句话——“天机不可泄露”。仿佛她看不穿什么事,只要用这句话就可以摆平。时缨不禁怀疑,巫咸是不是故意隐瞒他。

—2—

“好了,人老了就爱瞌睡,我这把老骨头要休息了。”巫咸这么说着,眼睛已经合上了。

他开门,一点也不意外地被门槛绊住,摔了个狗吃屎。

将芜试探着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竟是动也不动。

“行了,本君出去纳凉。”时缨是火龙,没事喜欢泡在水中,尤其是浑身燥热的时候。

时缨摇摇头:“没用的,婆婆已经睡着了。”

将芜愣愣的。

“啊。”将芜咋舌,这也太快了吧。

话音一落,他便想抽自己个大嘴巴子。

“本君还以为能够就此查出你的身世,可惜婆婆不愿说。只是本君觉得,既然你和那恶妖生得一模一样,便和那恶妖脱不了干系。也许等本君找到那恶妖,就可以解你的谜了。”时缨的口吻轻快,大概是因为巫咸没有一口咬定将芜就是双身蛇肥遗。

时缨的脸也微微发烫,他拍了拍脸:“缺心眼不代表没心眼,你肯定是为本君的美色所迷。不过本君可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你不要打本君的主意。”

将芜低下头,忽然怯生生地问:“为什么人人都觉得那肥遗是恶妖?”

就像她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时缨会脸红。

时缨捏了捏将芜的脸,意味深长道:“你同情她?”

就像她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半夜起来熬鸡汤。

“只是不知为何她会被冠以恶妖的名头。”

将芜又摇了摇头,笑道:“算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时缨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坏了,他又沦陷了,喏,这将芜现在看起来超可爱的。他忍不住又捏了捏她的脸:“以后不要跟本君讨论这些伤感情的问题。”

时缨微微一怔。

“哟,这位爷,里边请。”

将芜摇摇头,眼睛红红的:“不疼。”顿了顿,她有些伤感,“大人,一个人没有心,为什么还会觉得快乐?”

白矾楼,临安三大楼之中排名第一的楼。这不是有钱便可以进得去的地方,里面的客人不是达官显贵,也得是一方巨富。

时缨眉头轻皱:“疼了?”

常皓站在楼前的时候,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不知道是因为药膏还是因为时缨太用力,将芜倒抽了一口凉气。

听说这座楼里闹过命案,前些年兰太傅在这里举办婚礼时喝醉了,竟然在露台上摸出了一颗头颅。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时缨请的那位大人,她有所耳闻,只要被看出真身,她一定会被碎尸万段的。

他以前想都不敢想,自己一个残缺丑陋的人竟然能站在这里,且没有人对他指指点点。

是啊——

“公子,你怎么了?”子衿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这句话犹如醍醐灌顶,将芜的身子一下冷了。

常皓微微一怔。是了,他已经把自己全身心交付给了恶鬼,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唏嘘的?

“怎么,你不愿意?”女人的声音阴森森的,“难道你已经爱上了他?别忘了,你的时间不多了。”

常皓迈步向前走,不出所料,被小厮拦了下来。

时缨是个好人,相与的这些岁月里,他从来没有真正做过一件让她不忿之事。相反,他对她极好。

“喂,没看到规矩吗?恶狗与戴面具者不得入内。”小厮抬着下巴斜看他。前些日子在奢香茶铺刚抓了个说书的,那人戴的面具跟眼前这个人戴的一模一样。

可她下不了手。

常皓笑了笑,摘下面具。

“杀了他,只要他接近你,就杀了他。”

面具下的脸俊美无俦,容光艳丽。小厮擦了擦眼睛,生平见多了普通人,这么好看的人倒是少见,再瞧那穿着打扮,垂的朱缨,佩的容臭,赫然神人也。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那女人在她的脑海之中,犹如缠藤的毒蛇,用嗜血的目光盯着她,吩咐她。

“不知这位公子……”小厮竟然结巴了,本来该问问他是哪里人的。

将芜吓了一跳。

“小二哥,我只是想在这里包六个月的客房,时间到了便走。”常皓将一张银票交给小厮,“初来临安,不知道住什么地方好,瞧这里是不错的。”

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忽然响起——“杀了他!”

小厮哪里见过这么多钱,只觉得烫手,却还是不动声色地接了。寻常人等都只在这里住个三五日,哪有人一下子包六个月的?

将芜呆呆看着。

小厮听闻东西南北四大财神中的南财神这些日子要来临安访友,这位公子也许是南财神的少爷吧。

她的手被烫得满是泡,时缨粗暴地给她抹药,嘴里嘟嘟囔囔。

常皓和子衿入白矾楼。

“大什么大,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时缨不逗她了,坐直,从怀里取出一瓶药膏,“让你当管家简直丢本君的脸。”

里面富丽堂皇自不必说,还有轻歌曼舞、酒香扑鼻。常皓不禁好奇:“在这样的地方备考当真能够高中?”

“大……大人……”将芜头皮发麻。她总觉得时缨的笑容不怀好意。

子衿笑:“高不高中是公子的事情,这楼呢,是我要住的,酒呢,是我要喝的。”

将芜瑟缩了一下,往后退,却被时缨抓住手腕。

常皓先是愣了,继而也跟着笑起来。暗夜里换皮的滋味他都忍过了,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到?他挑了一个还算僻静的房间,付了房钱,一切都尘埃落定。

“怎么?”时缨忽然俯身过去,脸无限贴近将芜,眼底是促狭的笑意,“你在害羞什么?”

常皓没有选两间屋子,子衿也没有提醒他。

时缨推门而入,一把把将芜扔在床上。几颗夜明珠把屋子照得特别亮堂,时缨清清楚楚地看到将芜闹了一个大红脸。

今日白矾楼很是热闹,李探花和吴尚书又碰面了,还把各家的崽儿给拉了出来。李诗诗和那吴小公子面对面坐着,算相亲了。

将芜恨不能把头钻地下埋起来,这也太羞人了。

吴小公子只是中人之姿,看起来呆呆的,笨笨的。李诗诗一直低着头,也不看他。知道的清楚她这是嫌弃,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害羞。

“看来是生米要煮成熟饭的节奏。”

“他们的婚事便定在来年开春,”子衿在楼上看戏似的,“你恰好殿试结束。”

将芜如遭雷击,不敢动弹,被他扛着穿廊过柱,停在自己的寝室前。几只小妖缩在角落里喁喁私语:“难不成大人要把小妮子变成魔君夫人?”

“这是好事。”常皓面无表情。

“让你不听话!”时缨拍了拍她的屁股,“让你把本君的厨房炸了!”

“我怎么好像看不懂你了?”子衿笑,“我以为看到这一幕你要生气了。”

时缨忽然粗暴地把将芜扛了起来,将芜脸更红,拍打他的背:“大人你干什么?!”

常皓微眯眼,眼底的寒芒一闪而逝:“终有一天,她也会家破人亡,我又有什么好生气的。”

时缨的视线越过她,看到那已经烧黑了的鸡肉块,扶额:“好了,不用说了,本君看到了。”

子衿瞟了他一眼,忽然伸臂将常皓的脖子钩住,旁若无人地向他索吻。这儿的确没什么人瞧见,她只是很自然地这么做。他闭着眼睛,不反抗。

“鸡汤呢?”

虽然这些天他早有觉悟,但子衿几乎没有碰过他,他也几乎要忘了这件事,于是现在身体僵直,十分紧张。

将芜声音低低的:“我、我就想煮……煮一碗鸡汤……”

“睁开眼睛看着我。”子衿咬他的上嘴唇,他吃痛,睁开眼睛。

“你……”时缨摇摇头,“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子衿很美,至少不输李诗诗。

时缨本还想说什么,但一瞧她那张脸,黑一块白一块,眼睛水汪汪的,竟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常皓心有隐痛,骨子里藏着读书人的清高,只是境遇如此,不得不低头。她现在无所求,不代表以后仍会如此。说到底,他不相信自己有这般好运气。有时候,他不得不以恶意之念揣测别人,难免会自嘲地想,也许子衿也是这么看待自己的——就像她吃过的任何一盘肉一样,先舔一舔,要是觉得味道不错,一不小心露出了獠牙,就吞进去了。

将芜脸红了,她可怜兮兮地转过身。

“你不是想让她家破人亡吗?”子衿一边吻他一边魅惑道,“我会帮你杀死所有伤害过你的人。你只要去做想做的事情就好。”

将芜又惊讶地“啊”了一声,方才她的头可是结结实实贴紧了时缨,他看起来羸弱却安稳如山。

—5—

“你要把本君的厨房炸了吗?”

“你说什么?”李万绮难以置信地让家丁重复一遍方才告诉他的话。

一阵“丁零当啷”的声音过后,时缨不知什么时候在将芜身后出现,用胸膛接住了晕头转向差点摔倒的她。

今日午时,李诗诗赴吴小公子的诗会时,一不小心从二层高的阁楼摔下去,折了一条腿,现在正在床上疼得直哭。

煨着鸡汤的砂锅都冒烟了。将芜大惊失色,连忙熄了火,打开砂锅盖的时候被烫着了,她惨叫一声才想起用布包着手打开砂锅盖。

李万绮刚刚下朝回来,顾不得一身疲惫,连忙赶去看望自己命途多舛的小妹。当年那一把火差点烧得让人绝望,这些年,除了议及婚姻大事时,他可都把李诗诗当成心肝宝贝,半点不敢苛待。

但他的声音吵醒了她,她揉了揉自己的圆脸,爬了起来。

“好端端的怎么会摔下去?是不是有人推她?”虽然现在追究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但是李万绮还是忍不住想追究一番,哪怕是撒撒气也好。

将芜不愿意理会他们这些无聊又无趣的东西,因为时缨不允许他们动她分毫,因此他们只能吓唬吓唬她,或是逞逞口舌之快。

“只是因为有人起哄让吴公子抱一抱小姐,小姐不肯,一直躲,一不小心就摔下去了。”婢女的回答让李万绮怒从心头起。

一个年事已高的猥琐老头。

“谁出的馊主意?成亲以后要怎么抱怎么抱,现在起哄个什么劲?”

自从时缨这么称呼她以后,妖宅里的妖都这么称呼她。白头翁倒挂在房梁上,他是一只蝙蝠妖,头上一撮白毛。

“可起哄的是孙公子……”

“小妮子,你好香啊……”

孙无极,那是国舅家的公子,惹不起惹不起。李万绮的气一时间消了大半。好端端的怎么惹上这么个麻烦,都怪小妹,忸怩什么。

已经子时过半,她不知道自己大半夜的为什么要煲鸡汤。

还没到屋前就听到李诗诗的叫声,李万绮的心揪在了一起。

柳氏妖宅的小厨房里,管家婆将芜已经昏昏欲睡,正背靠着柱子“钓鱼”,脑袋沉一下抬一下。

等到大夫看过了,李万绮连忙将他拽到一边低声问:“怎么样,我妹妹的腿还能不能治好?”

花瓣消散,青烟升腾,渐渐地,街道也恢复了沉寂。

吴家可不要什么瘸子。

月亮隐没到了云层之后,那些趴在地上的地痞流氓被子衿抹去了记忆。

大夫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只要好好调理,恢复如常是有可能的。只是这些天小姐万万不能再受伤了。”

“我没忘,我没忘。”杜若就是黏人且啰唆,子衿敷衍地保证了两句,杜若才停止诘责。

听说有转圜的余地,李万绮的心情稍微好了些:“好,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保住我妹妹的腿。”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找那个说书人去了。”杜若拧眉,“姐姐,你不是说过要好好修炼,争取位列仙班吗?你看看你,说过的话都忘了吗?”

那大夫哪里敢说个“不”字,只怕治不好,自己的脑袋也难保。他连连称是,下去配药了。

“自然是……”子衿微微一笑,“不告诉你。”

李万绮来到床前,李诗诗盖着被子坐着,脸色素白。

子衿抬眸瞟了眼杜若,眼前却闪过常皓那半张酡红的脸。

她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像是工笔画一般柔美精致。李万绮便是喜欢她这一点,生得好看才有价值。

“还不是你,平日酉时也该回去了,现在子时已过,你到底去哪儿了?”

李诗诗见自家兄长来了,却也不开口,只是闷闷的。

“我能有什么事?”子衿对她大惊小怪的样子颇感无奈,“我还没动手他们就废了。你要知道,时缨大人不许我们和这些人有过多牵扯,否则他就不让我们出来玩了。”

这些年她一直在怀疑当初那一把大火究竟是怎么烧起来的。那时候李万绮和常皓表面上称兄道弟,但李万绮心胸狭隘,见不得事事都压他一头的常皓。别人不知,身为他的亲妹妹,她又岂会不知?

杜若跑到子衿身边,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姐姐你没事吧?”

只是她若违逆他的意思,常皓必然会成为他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也是她不肯接受常皓的原因。

“姐姐!”从迷雾之中冲出一个和子衿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子,那便是杜若了。姐姐这么久不曾回来,杜若心急,出来找她,好巧不巧看到这些人自寻死路。

“大夫说了,只要好好调养,你的腿就能好起来。”李万绮安慰道。

真不经折腾。不好玩!

李诗诗瞥了他一眼,也只有这时候,他看起来才像个温柔的兄长。

他们都晕过去了。

“我知道。”李诗诗淡淡应了一声。

子衿只是站在那里,也不动弹,却见那些人身后忽然甩出一条丈长的白练,像蛇一样将他们挨个缠住,一收,那些人便全部惨叫着倒在地上。

“吴家那边我也会去知会一声,若是这些日子吴公子来看望你,你不要表现得太哀怨,更不要怪他约你参加诗会。”李万绮提醒道。

“这大晚上的还落花了,是个干活的好兆头。”流氓们互相对视一眼,一个个笑得令人生出厌恶之心。

李诗诗没来由地觉得恶心。本来她对吴公子没有任何感觉,现在却是想到那人便觉得想吐,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嘴脸,只觉得他哪哪都长错了。

此刻,天上的圆月中隐着淡淡的绯红色,寓意不详。大风起兮,吹起她三千青丝,她伸出一只手,漫天的花瓣如雨般飘落。

李诗诗还是点了点头:“我知道。”

子衿停下步子。

“乖。”李万绮揉了揉她的头发,“哥哥会请最好的大夫为你诊治,只希望我的妹妹能够漂漂亮亮、风风光光地出嫁。”

“哟,小娘子,这大半夜的,一个人?”其中一人尖嘴猴腮,一脸贱样。

李诗诗躺下来,疲惫地道:“哥哥,我困了。”

她方才在酒馆的时候便有人在打她的主意,那些人偷偷跟出了酒馆却寻不着人,还以为见鬼了呢。现在她又自己送上门来了,那些喝高了的流氓互相拍了拍对方,眼里又露出猥琐的目光来。

“好好休息。”李万绮心满意足地离开。

子衿一个人在大街上闲逛。

李诗诗闭上眼睛,心道,这就是命吧。

常皓哪里知道她说的话,就这么迷迷糊糊地沉沉睡了过去。

常皓正在白矾楼看书,子衿靠在门边笑着问他:“你心疼吗?今天我让李诗诗摔断了一条腿。”

子衿不知为何有些失落,托腮想了想,拿食指一点常皓的额头:“你这个呆瓜。人家不喜欢你了,你又何必念念不忘?”

这些天,常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怪没意思的。

那个女子,难道是今日探花郎的妻子王氏吗?

她想说点什么来刺激他。

子衿微微一怔,她好像理解了常皓的话——因为他的脸,那个本来愿意照顾他的人终于有一天厌倦了,抛弃了他。

常皓写字的笔微微一顿:“腿断了?”

常皓反复喃喃,最后竟然笑出声:“你对我不也日渐厌弃了吗……”

“只是轻轻一推,她就摔下楼了,但是我在下面又接住她了,所以她没死,只是摔断了腿。”

“就问一句。”子衿想了想,压低声音,“公子,你到底怎么了?”

常皓继续写字:“只要你高兴,怎么都好。”

子衿走了两步,耐不住好奇心又折返回来。据她观察,常皓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也未见他赡养老母,怎么一直说着这句话?

“你对她真的没有感情了?”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子衿以为常皓多多少少会念旧。

常皓似乎陷入了梦魇,只是喃喃:“久病床前无孝子……”

“我对她一直没有感情。”常皓继续写字,“只是不甘心而已。”

“上天有好生之德,公子,子衿就帮你到这里了。”子衿碎碎念,替他盖上被子,又掏出仅剩的一点碎银子放在桌上。她想,赶明儿要向时缨多讨一些赏赐,时缨富可敌国,她的道行远远不够。

子衿眼睛亮了:“那你现在对谁有感情?”

子衿将常皓扶上床,常皓扶着床沿呕了一回,子衿捂着鼻子大袖一挥,一时之间污秽尽除,满室生香。

常皓忽然抬眸看她。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现在和他朝夕相处的都是她,亲吻他抚摸他的也是她,他还能对谁有感情?

那屋子不是他的,他家原不在临安,因此在这里并没有房子,而以他的本事,也做不到在短期内购置一座体面的宅院。这本不是子衿这样的妖该管的事,妖们一向逍遥闲散,本事也大,若心太软,管得太多,便忙不过来了。

可是每当他闭上眼睛让她触碰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沿街待卖的商品。

她跟踪他好些天了,自然知道他住在哪里,一闪身就将他带回了窄巷那偏僻的小茅屋。

“感情对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了。”常皓写完了一篇文章,“我只想飞黄腾达、位极人臣,我只希望李万绮家破人亡、家财散尽。”

常皓一直喃喃着这句话,子衿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子衿露出失望的神色。但她的确不能奢求太多,很多人连和自己心爱的人朝夕相对的机会都没有呢。

常皓在她耳边喷着温热的酒气:“久病床前无孝子,久病床前无孝子……我早该知道的,早该……”

“好吧,你考取你的功名,我来帮你杀人。”

她嘴上这么说,手却丝毫没松。

常皓抬眸看她,她站在胆瓶旁边,好像一幅随时会飞走的画。

子衿长这么大哪里被男人抱过,赌气道:“公子,你……你不要乱摸呀,不然我不管你了!”

常皓忍不住道:“谢谢仙子。”

“好冷……”常皓瞧那地面都是弯的,也不知道自己抱着的是谁,只是本能地抱得更紧。

他想,今日之仙子,也许他日便是鬼魅。终有一日,他会不再年轻,价值更低,尽管,他现在也不知自己价值几何,到了那时,他又能以什么资格拥有今日之一切。

她可不是什么普通女子,若不是碍于这是在大庭广众中,她早早便御风而行了。

说到底,他把自己卖了,以求滴血不沾地夺回他想要的一切。子衿在向他索取,他又何尝不是在利用子衿?

“哟嗬,没想到还有小娘子。”小厮看了一眼常皓的脸,又瞧子衿的脸,觉得实在新鲜。子衿也不管他,背着常皓就往外走。

也许很久以后,子衿会为她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但常皓是清白的。

“公子,公子,你醒醒,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他想,自从他答应和子衿交易的那一刻起,他的灵魂便堕入了无垠地狱之中。

子衿躲在门外偷偷看了半天。她早该回去和妹妹修炼了,这会子双腿却跟灌了铅似的走不动,最后还是跑进去,拍了拍常皓那张因醉酒而变得狰狞丑陋的脸。

当常皓再一次推开窗的时候,竟然有些恍惚——原来冬天已经过去了。

酒馆到了打烊的时间,处理像常皓这样的酒鬼,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把他扔出去。

他好像还没有看过雪,依稀记得的只是子衿穿过两次袄裙。她坐在胆瓶旁边的桌子上,鬓角簪花,项边围雪,粉白粉白的一团,十分可人。

十几坛上好的烧酒被常皓喝了半数,其间常皓还去茅厕小解了好几次,放空了继续喝。最后他喝吐了,两颊酡红,走路虚晃。

常皓也依稀记得,在子衿喝醉的时候,曾有意无意地告诉他,她不是什么瑶池的仙子,只是一只普通的荷花妖,她有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姐姐。

小厮见钱眼开,乐得合不拢嘴:“得嘞,这位爷上座。”

常皓还没有见过她的姐姐,不知道为什么姐妹两人似乎不相往来。

“好酒好菜都给我端上来,我今日不醉不归。”

“过几天就是放榜的日子,探花郎不过尔尔,你一定会高中状元的。”醉醺醺的子衿对他的前程十分看好。

他今天收入不错,干脆把子衿给他的玉佩拍了出来,落在柜台上声音脆响。

现在已经是暮春了,子衿迫不及待地穿上了春衫,薄薄的一层纱衣,透出冰肌玉骨。她又一次在白矾楼喝得酩酊大醉,被常皓抱回了屋子。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常皓想,是时候喝两盅去了。

她在常皓的怀中挣扎着,但是挣不开。常皓的臂弯厚实有力,抱一个小小的她不在话下。

常皓推开子衿,跌跌撞撞地离开。他的身后是锦绣绮丽的富贵人家,面前却是一派水墨色的萧条肃杀之景。

常皓把她放在床上,给她盖上被子。她嘟着嘴巴,两颊酡红,像一个熟透的桃子。常皓只是细细看着这张脸,心底五味杂陈。

常皓摇摇头:“错了,你全猜错了。”

子衿对他不可谓不好,吃的穿的用的一应俱全,任他孤僻,任他冷淡。她向他索欢的时候,他总是闭着眼睛,她让他睁开,说了几次后也不强求了。

子衿却兴奋起来:“我猜对了?”

但是这张床并没有成为他们欢爱的温床,大部分时候子衿是不碰他的,更多的时候,子衿只是摸摸他的脸,抱着他,挂在他身上睡觉,也不管他在读哪一本圣贤书。

常皓又是一愣,忽而自嘲地笑了起来:“抢了又怎么样?他根本不用抢,本也不属于我。”

常皓还没有见过这么无欲无求的雇主,以至于他想对她残忍一点,想把她和他的关系当成各取所需的交易,都觉得有些残酷了。

子衿好奇道:“再不然是他抢了你的新娘子?”

如果这是交易的话,子衿好像什么也没有得到。如果蜻蜓点水的肌肤之亲也算的话,那只算得到了一点点。

“我怎么会羡慕他?再怎么样也是他自己的福气。”常皓摇摇头。

“你一定会金榜题名,一定会高中状元……”子衿咂了咂嘴,含糊不清地喃喃。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一句话,用在李万绮身上实在再贴切不过。

考试已经结束了,常皓倒是不太在意这件事,子衿却很在意。

常皓脸微红,半晌,又将目光投向那远去的背影。

他有些好笑,捏了捏她的脸:“如果没中怎么办?”

“我看你也不是个蠢笨的男人,怎么看到人家娶亲却变得那么迟钝?”子衿压低声音悄悄问他,“难不成你羡慕人家金榜题名,又洞房花烛?”

他本以为子衿不会回答,但她竟然迷迷糊糊道:“不可能不中的,你是天底下最最最棒的……”

常皓回了神,有些抱歉地道:“谢谢姑娘的救命之恩,你已经帮常皓两次了,常皓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报答姑娘。”

常皓一愣。

其实她偷偷跟着他好一段时间了。

就算是在他懵懂无知的年纪,他自恃天资聪颖,获赞无数,也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过这些话,毫无保留地全心全意地认可他的一切。

“公子,你到底怎么了?没看到人家娶亲吗?”救人的还是子衿,她出了茶铺便一直跟着常皓。

何况子衿还见过他被烧伤的模样。

“眼花了?”几人面面相觑。

常皓心底涌起一阵强烈的欲望,他握住子衿的一只手,低声呢喃:“子衿,你喜不喜欢我?”

眨眼的工夫,他感到一阵香风袭来,将他从大路上拽到了人群中。清道的官差本来正要赶人,一眨眼的时间便发现人不见了,纷纷擦了擦眼。

“喜欢……我喜欢公子……”

“小心!”

他笑了,把子衿的手放在心口的位置,轻轻摩挲:“那么这一刻,我也是喜欢你的。”

常皓刚刚收了玉佩,这会子却没了说书时的风度,跟个木桩一样。

常皓俯身下来,把子衿完完全全包裹住。他知道这只小妖精喜欢拥抱,就像孩子喜欢糖果一样。

坐在马上的新郎官李万绮鲜衣怒马、雄姿英发,红毯从探花府一直铺到了尚书府,排场大,吹吹打打的声音响彻临安长街。

他终于明白自己的所思所想了。任何一个有骨气的人都不可能接受这样的交换条件,除非在对方提出交换的那一刻,他并不讨厌对方,甚至想要尝试一下,和对方在一起。

今天是探花郎李万绮与户部尚书的女儿王氏成亲的大日子,常皓走着走着就撞上了迎亲的队伍,跟丢了魂儿似的,连迎亲的队伍正迎面而来也不曾察觉。

三月的窗外莺啼婉转,柳絮纷飞;三月的窗内光影摇曳,芙蓉帐暖。常皓想,若是时间永远停留在此时此刻此地,该有多好。

常皓一步一步下楼,眉头越皱越深。其实他很想开口,想问这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一句话,但他觉得大家萍水相逢,私事还是不要到处传播为好。

“公子!放榜了!放榜了!”放榜那日,子衿比常皓还要兴奋,雀跃地拉着他的手来到放榜处,小小的一只跳呀跳呀,被他一把抱起来。

他作揖,转身,匆匆离开。

“现在看到没有?”

常皓皱了皱眉:“对不起。”

子衿深感意外,没想到常皓竟然会主动这么做。她差点摔倒,连忙环住他的脖子,探头一看,又激动地叫起来:“看到了!我看到了!公子高居榜首!”

常皓完好的另半边脸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她可以描摹出他原本完好的面孔,一定俊俏极了。

为免她手舞足蹈,乱蹦乱跳,常皓连忙把她放下来,嗔怪道:“我都不激动,你在激动什么?”

子衿红了脸,小声道:“其实我知道不该问的,但是我就是忍不住嘛——我很好奇,你的脸究竟是怎么回事?”

子衿的脸红扑扑的:“想想就激动,公子一定是未来的状元郎!”

“姑娘还有什么事?”

常皓笑了笑,那笑温柔得紧:“这还多亏了红袖添香,若不是你夜夜伴读,我一定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故事说完了,常皓起身告辞。等他向前走了几步,子衿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拦着他道:“公子留步。”

“算我一份功劳吗?你不嫌弃我晚上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还打呼噜?”

子衿还是无法理解,她以为这个故事会一地鸡毛,但是好像那些犯过错的人都得到了原谅。

常皓摇摇头:“你没有打呼噜。”

“人有旦夕祸福,这姓陈的又不是坏人,更与兴哥义结金兰,当知道自己伤了自己的兄长,怎么还有脸面活着?”常皓呷了一口茶,微微一笑。

“哦。”子衿害羞地低下头。

“那姓陈的怎么就死了?”子衿惊讶道。

说来也巧,常皓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李家却灾祸连连。李万绮忽然生了痔疮,坐在马桶上个把时辰都放不出个屁。他稍微吃几个岭南荔枝,嘴角就上火起泡,只能每天喝点清粥吃点小菜,脸色一天比一天臭。而且他还办砸了几件公差,惹得龙颜大怒,只怕若没有吴家这个靠山,他迟早要丢乌纱帽。

兴哥回到家里休了巧儿,巧儿改嫁给了当地的知县做妾。后来兴哥因意外吃了官司,与巧儿重逢,两人旧情难忘,知县通情达理,放了巧儿,让这夫妻二人回家过团圆日子去了。

好在李诗诗争气,腿休养了一段时间就没事了。两家的婚事便定在下月初三,眼看也没几天了,李万绮心情大好,嘴角的泡似乎也消了不少。

这故事的后半段,自然是姓陈的那人无意间取出珍珠衫,被兴哥发现了。两人说了一番话,兴哥得知自己戴了绿帽子,又气又急,病了,姓陈的也因为愧对兄弟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死了。

今年又有不少秀才高中,据说殿试的状元是一个叫作常皓的人。李万绮乍一听到这个名字,不免恐慌,但转念一想,常皓早该在去年就成替死鬼了,没什么好怕的。

常皓转了转眼前的瓷杯,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好。”

李诗诗在婚礼这日起得很早,虽说婚礼在黄昏时办,可是她鸡鸣时分就被叫了起来。

“这次的茶水点心我也请了,只求公子快把后半段故事告诉我,可把我急死了。”

婢女为她梳妆打扮,母亲让媒婆告诉她身为女人应该知道的事情。她泪眼婆娑地辞别父母,吴家迎亲的花轿已经在门口等候了。

常皓轻轻地把面具摘了下来,有些害羞。这么多年来,但凡看到他这张脸的人没有不鄙夷的,可是子衿自始至终没有任何惊讶或者鄙弃的意思。

拉着她手的男人是穿着喜服的吴小公子,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红绣鞋。吴小公子的手温热,也很厚很大。两人没什么特别的感情,但大家都是这样的。

说到这里,两人似乎才开始正式打量彼此。看着看着,常皓又笑了笑,他好像闻到了一股宿命的味道。

她很想掀起盖头看看他是不是还是那么呆那么笨,可是她忍住了。

他也一瞬不瞬地看着子衿。

上了花轿,她才透过轿帘瞟了一眼,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用簪子束着长发,脖子短,身材也不那么高大。

子衿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他就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说不上好,也谈不上坏。

还没有人同他这般说过,他忍不住笑了笑,笑声十分好听:“姑娘倒是有趣。”

婚礼在申时举办,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佳偶之后,李诗诗入了新房。

“那有什么,丑的人多了去了,不差你一个。如果人长得丑就要戴面具,岂不是满大街的面具人?”

吴小公子一桌一桌敬酒。酒桌上有个人既面生又眼熟,吴小公子端着酒杯走过去,发现她独自一人,挺奇怪的。

他把手放在面具上,犹豫着要不要摘,想了想还是说:“在下貌丑,不想吓着姑娘。”

“祝吴公子新婚吉祥。”子衿看见新郎官,便先站起来敬酒了。她只是一个女子,又是打着灯笼来庆祝的,吴小公子也不好意思问她有没有请帖。

常皓又是一愣。

“多谢多谢。”吴小公子将酒一饮而尽。子衿也倒了一杯酒,示意那酒她干了。吴小公子只觉得此女眉清目秀,甚是温婉,心中不免有了怜惜之意。

常皓没有摘下面具,子衿却笑道:“公子,我看得见你生得什么模样,你不必挡着,不然待会儿口干了,喝茶水都费劲。”

“我还忙,姑娘慢吃。”吴小公子招呼着,又倒满一杯,去了别的酒席。

面对面坐下来后,两人便更瞧得清楚对方的模样了。

席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常皓把玉佩收起来,等收完了所有的赏钱,人都散去了,两人移步前往二楼的客桌。

也不知道是谁忽然大叫一声——“哎呀,死人啦!”

常皓也是要吃饭的,给了他钱的都是祖宗,于是他微微行礼:“谢姑娘赏赐,虽然于理是不该说的,但是既然姑娘不嫌弃,我便跟你说一说。”

喧嚣声戛然而止。

子衿不仅生得美丽,而且双眸干净清澈,不谙世事,一副好骗的样子。

人们纷纷围拢过来,最焦急的是吴小公子,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怎么能触晦气?

常皓一愣,这么值钱的赏赐,他说了这么久的书还是第一次得到。他忍不住深深看着子衿。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他挤进人群一瞧,发现前些日子得了痔疮直叫唤的李万绮现下两眼翻白,倒在地上直抽抽。

“这个给你,你把剩下的故事告诉我好不好?”

大舅子这副光景,吴小公子还能落着好?

子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哎呀,你说得太好玩了,我都没有反应过来。”子衿摸了半天荷包,发现自己实在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便解下腰间的玉佩,放入碗中。

吴小公子急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差人去请大夫。

“姑娘,谢过了。”常皓把碗伸向子衿。

李万绮的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大:“妖孽……妖孽杀我……”话未说完,他口中吐了不少白沫。人们一听“妖孽”,不禁议论纷纷。

常皓拿着自己的碗讨赏钱,讨着讨着就来到了子衿面前。

“妖孽?哪儿有妖孽呢?”

子衿哪里听过这么好玩的故事?

说了半日,峨冠博带的白云观大师慈海忽然跳了出来:“呔!妖孽哪里跑!”他一甩拂尘,拂尘瞬间化作三尺白练,把奔逃的子衿抓了个正着。

常皓今天的书就说到这里,他说这故事出自《喻世明言》,并不是他创作的。观众席中,有个标致的女子一双杏眼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连他说完了也未曾察觉。

子衿被卷过来,披发摔倒在地。

在一艘船上,兴哥和那姓陈的遇着了,越聊越投机,甚至高兴地称兄道弟起来。

人们瞧她像瞧猴戏似的,又畏惧又新鲜,只见乌压压的一片脑袋,还有冒着光的眼睛。

在兴哥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巧儿和一个姓陈的商人好上了,还送了他一件珍珠衫作为信物。那姓陈的也要走商,便暂时离开了巧儿。

子衿是瞒着常皓来的。

常皓说的是一个关于珍珠衫的故事。这故事巧,说是有一个叫作兴哥的男人娶了一个美丽的小姐巧儿为妻,为了生计又到外地行商去了。

常皓的确有报复之意,但他的报复志在长久,想要一点点瓦解对方的势力,一点点让他门庭凋敝。子衿不一样,她想要痛快,所以她瞧着不舒爽的,就要对方好看了。

“上回说到,那湖广襄阳府枣县有一人名为兴哥,自小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跟着父亲行商……”

“原来是你!”慈海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就是她,让自己在柳氏妖宅吃了次冷茶。这回人证物证俱在,收了她是分分钟的事情。

说书人戴着一张鬼王面具,实际上长得十分丑陋,半张脸都被大火毁了。但据说这书生以前也是出名的美男子,要不声音怎么这么好听呢。

子衿笑了。

茶铺除了卖茶叶、茶水,也卖各色点心,还请了一个腿脚不利索的说书人。

她已经足够隐忍。李诗诗的腿,李万绮的痔疮和嘴泡,还有他办砸的差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像文火炖汤。她知道今日不做,日后也要做的。李家的运势太旺了,她不插一手,怎么让他家破人亡?

为了不引起众怒,夫妻俩不常来,只会在晚上派个青年男子来收账,他们素日里跟鬼似的,不知道在哪里飘着。

“趁着大家人都在,我好心跟大家说个故事。”子衿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李探花以前有个好兄弟,事事都胜他一筹。李探花呢,故意放了一把大火,把自己的妹妹留在自家屋中,撺掇他的兄弟去救人,让他的兄弟毁了容,再也没有办法参加科考,进京面圣。这样的人该不该死?”

可惜那公子已经“名草有主”了。爱慕他的女子自是瞧不顺眼许然亭的,总觉得她样样不如自己。

话音一落,李万绮指尖颤抖,扯着嗓子尖叫:“你血口喷人!”

奢香茶铺又开张了,盘下这家店面的是一个叫作舒墨的“艳商”。之所以叫他艳商,只因为他生得太好看了,不用说话,只消搬张凳子往那儿一坐,就能吸引整栋楼女人的目光。

但是,他的话堵不住悠悠众口,人们不知道所谓的“兄弟”是谁,只知道他干过这件事就好了。

偏偏子衿喜欢听他说故事,三天两头往奢香茶铺跑。

茶余饭后,好事者不知道又会把这个故事吹成什么模样。

那男人叫作常皓,是奢香茶铺的说书人,因为戴着一张鬼王面具,便被人戏称为“鬼面书生”。说常皓是鬼面已经是抬举他了,杜若亲眼见过,他那半张脸被火吻过,看多了是要不舒服的。

“做得却说不得?”子衿冷笑,“李探花莫不是忘了,当初是如何让人把你的兄弟抓进死牢,让他成为别人的替死鬼的。你知道哪怕是轻薄了兄弟的妻子也该羞惭而死,你怎么能如此无病无灾地活个几十年?我偏不让你如愿,一天也不行。”

子衿和杜若生得一模一样,虽谈不上倾国倾城,却也是十分清雅可人的,偏偏她看上的却是一个丑八怪。

是了,她怎么能忍受一个恶人像跳梁小丑一般在酒局饭桌上再兴风作浪几十年?一年,一天,一个时辰,一刻,她都不能忍。

杜若与姐姐子衿是一枝并蒂莲,自小一起修炼,梦想着早日位列仙班。但最近子衿迷上了一个男人,别说修炼了,连自己这个妹妹也不管不顾了。

子衿这么说着,漫天的花雨落了下来,人们嗅到了一阵从未闻到过的香气。在这样的香气中,李万绮不甘地死去了。

杜若眉头微皱:“姐姐。”

“哥哥!”闻讯而来的李诗诗看到此情此景,忍不住奔过去,摇着李万绮的尸体。

“想什么呢,连修为都不管了?”

“你若有点良心,就不该为他落泪。”子衿冷笑道。

“……”青青无奈地捂脸,恼道,“好心没好报,早知道我自己偷偷吃了。”她抱着那能增五百年修为的鸟蛋蛇行而去,杜若过意不去:“你别走啊,我刚才在想别的事情,没听到你说话嘛。”

慈海不承想子衿竟猖狂至此,正要施法收了她,却见屋外又飘来一条白练,一女子踏着白练入室,护在子衿身前。

“你说什么了?”

两人生得一模一样,慈海竟分不清谁是谁。

“我还要问你呢,我喊你几回了,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妹妹,你在做什么?”来者惊慌道。

杜若一惊:“啊!你叫这么大声做什么?”

“姐姐?”

青青叫了两三遍也没得到回应,生气道:“杜若!”

子衿揉了揉乱发,又摇了摇头,反应过来。原来她不是子衿,她是杜若。在常皓被打入死牢之前,她和子衿大吵了一架。她十分生气,便把子衿困了起来。

“杜若,你怎么了?”青青不明所以。这可是提高修为的事情,若论整个妖宅谁修炼最勤快,自然非这杜若莫属了,现在她好心把修为送上门来,杜若却爱搭不理。

她代替子衿去见了常皓,和常皓做了恶鬼交易,为常皓报仇雪恨。

杜若还是呆呆的,置若罔闻。

“你到底在干什么?”子衿已经不想追究杜若将她锁住的事了。那段时间她疏于修炼,杜若的修为已在她之上,她一时不察才被困了起来。若不是被时缨偶然发现,她肯定到现在还被关着。

青青又从怀里摸出一个散发着粉色光芒的鸟蛋,在她面前晃了晃:“杜若,我去白凤那儿偷了一个蛋,你吃不吃嘛?”

“姐姐,你记不记得我说过,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的?”杜若哀怨道,“我太了解你了,这些事情不是我做,就是你做。与其让姐姐做这个傻瓜,不如我做。这样姐姐和常公子便能得偿所愿,不是很好吗?”

白衣女子双目无神,仿佛没有听见。

她的确是这么想的。就算是她,也不得不承认常皓是个不错的男人,何况是单纯的子衿?迟早有一天,子衿会为了常皓杀人害人,甚至会为了改变常皓的命格做出更危险的事情,那这些事情由她来做不也很好吗?

“杜若,你看大人和将芜姑娘的黏糊劲儿,说不定日后妖宅要添女主人了。”柳氏妖宅一角,小蛇妖青青看了半天,碰了碰檐下廊柱边那白衣女子的胳膊。

“你怎么这么傻?”子衿焦急道,“你快把李公子救回来,不然你会遭受天谴的。”

这也是他找巫咸的原因——不分辨清楚她的身份,他不敢面对自己的心。

“我才不要,他该死。”杜若从怀中抽出一把通体晶莹的匕首,这是专门用来降妖的法器,“我不曾爱过谁,或许曾表现出一些心动,但那只是为了让他更爱你罢了。”

算来时缨把这丫头买回宅子已经几个月了,她当真除了和那叶蓁生得一模一样外没有半点和那妖物相似的地方,只是软软的,香香的,像个糯米团。

她把匕首扎进了心口。

时缨又不经意地瞥了眼眶都气红了的将芜,搓了搓鼻子,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鲜血喷涌而出的时候,她握紧了子衿的手:“姐姐,现在我要施法将这些人的记忆消除……你要记得,以后常公子问起来,你就说所有事情都是你一个人做的。他肯定喜欢你,他说过的……”

这妖太讨厌了,活该一辈子没人喜欢。

慈海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他还没有降妖,那妖竟然自杀了?

“我才没有呢!”将芜下意识反驳。

他决定先找个地方坐下来喝杯茶,静观其变,顺带又抓起桌上的一只螃蟹腿,放进嘴巴里嚼了嚼。

“怎么?”时缨似乎觉察到什么,眼底有促狭的意味。他轻轻一笑,又翻身躺下,揶揄道,“本君对你这样的黄毛丫头可不感兴趣,你别整天胡思乱想的。”

忽然,天上下起了更烂漫的花雨,他吃着吃着,忘了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哎呀,将芜害羞地想,我怎么什么都知道了。

半炷香的时间过去,随着这花雨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个把匕首扎进心口的女子。

乍见时缨是不会觉得他貌美的,但细细观察便会惊觉他五官之精致。都怪他生了一副好似有病的身材,高挑纤瘦,弱不禁风,脱了衣衫,才能见到筋肉。

于她而言,除了位列仙班,没有别的追求,当有一天她做了让她再也不能成为仙人的事情,她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时缨松垮的红色长衫领口敞开,将芜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他莹白的胸膛,还有突出的锁骨、喉结。

她选择了无牵无挂地消失,就像这世上没有开过那一朵并蒂莲一样。

实际上,她心里想的是,魔君大人,你现在脸离我太近啦!

奢香茶铺里已经没有了说书人,只有几个干完活搭着褂子说闲话的。

将芜脸渐渐发红,用手掌把时缨的脸挡住,磕磕巴巴道:“老……老人家?”

“听说了吗?吴家和李家的婚宴上出了人命,李探花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等人发现的时候身体都僵了。李家小姐也疯了,吴家瞧着闹心,已经把人送回了娘家。”

时缨口中的老人家即妖界活了上万年的巫咸,能看穿过去与未来,是鼎鼎有名的先知。

“啧啧啧,听说那李家以前做过不少龌龊事……”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本君帮你一次。我趁老人家散心的机会,将她请了过来,不日就到妖宅了。”

子衿将两条腿伸出二楼的围栏,晃呀晃,忽然听到了脚步声。她还以为是杜若,连忙转头:“怎么,今天要去修炼了吗?”

时缨想,大抵是她之前过得太苦了,所有的精力只放在生存上。

竟是常皓。

时缨第一次见她,便唤她为妖,只因她的脉搏不同于人类。单纯如她,似乎在那之前根本没有发现自己的秘密。

他是新科状元郎,很快就要到翰林院入职了,现下也是戴的朱缨,佩的容臭,瞧着丰神俊朗。他的脸早已不残缺,他在街上走,会吸引不少女子的目光。

“心?”将芜将手放在左胸口,果然是一点也没有跳动的感觉——她的身体是凉的。

但他似乎对那些人一点想法也没有。

“小妮子,你好不好奇自己为什么没有心?”

“我原以为你会晚些动手,或许是过五年、十年,等到我厌倦了复仇的事情。”常皓蹲下来,食指弯了弯,刮了一下子衿的鼻尖,“其实想想,有什么好复仇的,我那时候生气怨怼,是因为我的境遇太糟糕了。”

时缨俯下身来,长长的头发也散落在将芜的脸上。他有一张素白的脸,唇色稍显黯淡,偏偏笑起来特别动人。

子衿一怔。

将芜连打了两个喷嚏,恼道:“大人,你在干什么!”

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如此自然,笑容如此温柔,但他不知道那时候体会这份感情的是杜若。

忽然,他翻身起来,用狗尾草挠了挠将芜的脸。

可公子啊,子衿想问他,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的妖一生都不愿意沾染血腥,是因为她只想位列仙班,一旦沾了,就得用命去还?现在说不愿意复仇不是太晚了吗?

世界终归是有遗憾的,时缨咬着嘴里的狗尾草,不由得想。

常皓静静地看着她,动了动唇,终于问出那个他许久以前就想问的问题:“杀了他们,对你来说有什么害处吗?”

小村落的故事似乎已经很远了,距他们回到临安也已过去半月之久。这段时间临安太平无事,他俨然成了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

子衿静默良久,眼眶中似有热气蒸腾。

时缨轻笑一声,把那受惊的乌鸦放走了,继续枕着手臂躺在屋顶上,大脑放空。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前尘之事,摇了摇头:“没有。若有,大概就是只能杀他们,再不能杀别人了。”

“烤乌鸦?”将芜看了眼那只黑漆漆的鸟儿,摇了摇头,“怪丑的,想来也不好吃。”

她已经付出过代价。

“哎,小妮子,你想不想晚上吃烤乌鸦?”

常皓抱住她,颇有失而复得的喜悦:“这些天我一直在找你,我很害怕。我想你若还活着,一定在这里,我就来了,没想到你真的在这里。我不要你再杀人了。”

一只寒鸦飞过柳氏妖宅的上空,刚刚发出“嘎”的一声,就被躺在屋顶上纳凉的时缨一巴掌拍了下来。

“嗯。”子衿闷闷地回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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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她的头轻轻摁在自己胸前,许久都不放开。他想,他永远不会松开抱着她的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