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尼说:“很合理,林肯。我敢打赌,煤油的含量这么多,是因为他加满了油,够他在田纳斯康纳和藏匿的场所之间来回跑。船是为她而准备的。”
莱姆说:“这样推断如何?他们现在正乘船航行在帕奎诺克河上?”
“好想法。帮个忙,打电话请吉姆·贝尔进来。”
“白色汽油,”班尼说,“有些小船会用。”
几分钟后,贝尔进来了。莱姆向他说明自己的推断。
“还有煤油——可用来当船的燃料,对吧?”
贝尔说:“是水生昆虫让你产生这种想法,是吗?”
“当然是淡水。”
莱姆点点头。“如果我们了解昆虫,就能了解加勒特·汉隆。”
“咸水还是淡水?”
“这是我今天听过的最疯狂的想法。”贝尔说。
“臭球吗?没错。”
莱姆问:“你们有警用巡逻艇吗?”
“他很喜欢水,”莱姆沉吟着,然后对班尼点点头,“那块饵呢?你说是给水底觅食动物吃的。”
“没有。不过就算有也没用。你不了解帕奎诺克河。从地图上看,它和别的河流没什么两样,都有水有岸。但事实上,它有上千条水道和支流,在沼泽区中迂回纠缠。如果加勒特驾船逃走,他绝不会留在主水道上。我敢向你保证,根本不可能找到他。”
班尼点点头。“看来如此。”
莱姆的目光跟着帕奎诺克河向西。“如果他要把物资运送到他藏匿玛丽·贝斯的地方,就表示那里离岸不远。他要往西走多远,才能到达适宜人类居住的地区?”
他想起萨克斯曾告诉他,除了加勒特用来当保险箱的黄蜂瓶外,那些养有昆虫的瓶瓶罐罐里面都有水。“它们都是水生的。”
“那可得走得远了。看见这儿了吗?”贝尔指向G-7区的一个小点,“这里属于帕奎诺克河北岸,没人住在这里,南边才是适合人住的地方。他一定很清楚这点。”
随着页面翻动,这少年手绘的昆虫图案一一掠过:水船夫、潜水钟蜘蛛,一只水黾。
“所以,至少得向西走十英里以上?”
“不,只要翻一下就行了。”莱姆告诉他。
“你说对了。”贝尔说。
“要把它放在翻页机上吗?”
“那座桥?”莱姆点头指向地图,看着E-8区上的一点。
“班尼,帮我翻开那本笔记本,加勒特的笔记。我想再看一次。”
“赫伯斯桥?”
他突然想起,萨克斯在搜索加勒特房间的时候,曾对他提过一些事。
“怎么能到那座桥?通过高速公路?”
莰烯
“旁边都是垃圾站,而且数量很多。那座桥有四十英尺高,所以上桥的斜坡引道拉得很长。啊,等等……你在想加勒特一定得驶回主水道,从桥下钻过。”
硝酸盐
“没错。因为工程师在建造引道的时候,一定会填满两边较窄的水道。”
氨水
贝尔点点头。“的确,非常有道理。”
煤油
“叫露西和其他人现在马上过去,去那座桥。还有,班尼,打电话给那家伙——亨利·戴维特。告诉他们我们很抱歉,但现在又需要他帮忙了。”
不明钥匙一把
WWJD……
钱
一想到戴维,莱姆便不由得开始祷告——虽然没有向某个特定的神。这个祷告是为阿米莉亚·萨克斯所求的:哦,萨克斯,你千万小心点儿。这只是时间问题,加勒特一定会找借口要你替他解开手铐,然后把你引到荒凉的地方,想办法抢你的枪……别被他过去几小时的伪装迷惑了,萨克斯,别信任他,不要解除自己的武装。他很有耐心,就像螳螂一样。
钓线
28
昆虫图书
加勒特对水道的熟悉程度就像专业领航员,在一条条看起来像是死胡同的水道中,他总能驾着小船找出一条条如蜘蛛丝般纤细的出路,穿出迷宫,继续向西航行。
玛丽·贝斯和家人照片
他沿路不断指出水獭、麝鼠和海狸给出萨克斯看。这些动物或许能让业余自然学家兴奋不已,但萨克斯却没什么感觉。她了解的野生动物只有城市里的蝙蝠、野鸽和松鼠,而且是为了有助于刑事鉴定工作才去研究的。
手绘昆虫图案
“看那儿!”他叫道。
切断的松针
“什么?”
次要犯罪现场——加勒特房间
臭鼬味
他指向某个东西,但她没看见。他盯着河岸附近的一个点出神,沉醉于那不知是什么的小东西在水面上的表演。萨克斯只看到水面上漂浮着一些虫子。
几分钟后,林肯·莱姆的目光移至了另一张清单。
“水黾。”他说。船已经过那个地方,他坐直身子,表情变得十分严肃。“昆虫比我们还重要,我是说,是它们保持地球的运行。你知道吗?如果明天所有的人类突然消失,这世界还是完好的;但如果昆虫都死了,那么其他生命也很快跟着完蛋。植物会死掉,然后是动物,最后整个地球又变回一个大石头。”
这些东西代表什么意义?莱姆苦苦思索。线索太多了,他看不出其中的关联。糖究竟是来自果汁,还是那少年曾去过的某个地方?煤油是他买来的,还是他曾躲在某个加油站或贮有油料的谷仓?至于酒精,从溶剂到刮胡水,至少有三千种以上的产品含有这项成分。酵母粉毫无疑问是他在磨坊沾上的,在那里,所有谷粒都被碾磨成粉。
抛开他青春期的口语不提,加勒特说话的样子颇有专家的权威和复古主义者的气魄。他接着又说:“的确,有些昆虫具有危害性,但那只是少数,只占百分之一或二。”他脸上又现出活力,骄傲地说,“比如那些会吃谷物农作物的昆虫,我倒有个办法。这点子很酷。我会养一种叫黄金草蜻蛉的昆虫去控制那些害虫,不用杀虫剂,这样益虫和其他动物就不会死。草蜻蛉是最好的。现在还没有人知道。”
酵母粉
“你觉得你办得到吗?”
煤油
“我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做,不过我会慢慢学。”
莰烯
她想起在他的书中读到的名词:热爱生命的天性,那是E.O.威尔森提出的。有爱心的人类必须关心地球上其他形式的生命。她听到他滔滔不绝地讲下去,绝大部分都证明自己对自然和学习的热爱,此时进入她脑海中的想法是——任何能如此醉心于生物、如此热爱它们的人,不可能是强奸犯或杀人凶手。
糖
阿米莉亚·萨克斯对这一想法深信不疑,而且用这个想法支持自己,陪这个少年在帕奎诺克河上航行,远离露西,远离神秘的工装裤男人,远离那单纯又烦人的田纳斯康纳镇。
臭球
还有,远离林肯·莱姆。远离他渴望的手术,以及他们两人可能必须一起承受的可怕后果。
纸张纤维
狭长的小船慢慢划入支流,水面不再是黑的,而是变成了金黄色。低垂的夕阳照亮了水面,这也算是河水的一种伪装,就像加勒特说的法国蟋蟀一样。终于,他把小船驶出岔道,进入河川的主水道,沿着岸边前进。萨克斯望向他们后方,朝东观望有没有警方的快艇追来。除了一艘戴维特公司的货船之外,她什么也没看见。这艘货船向上游开,远离他们而去。加勒特放慢船速,慢慢驶进一个小河湾。他从一根低垂的杨柳枝叶间向外窥视,看向西边跨过帕奎诺克河的一座桥梁。
果汁
“我们必须从桥下穿过去,”他说,“绕不过去的。”他观察桥面上的动静。“你看到什么人没有?”
泥煤苔
萨克斯往桥面看去,看到几道闪光晃过。“也许有,无法判断,那里的灯光太多了。”
泥土
“那些混蛋一定在那里等着我们,”他紧张地说,“我每次都怕过不了这座桥。”
毛颤苔
每次?
次要犯罪现场——磨坊
裤子上的棕色斑点
加勒特把船停在岸边,关掉引擎,爬下船,拧开螺丝卸下马达。把它连同油箱一起藏在草丛中。
没多久,机器便显示出藏在加勒特衣物和裤脚褶边泥土里所有的物质:糖、大量莰烯、酒精、煤油酵母粉。煤油的含量很大。托马斯把这些东西全写在写字板上,几个人一起看着这份证物表。
“你在干什么?”她问。
“好吧,托马斯,加到证物清单表上。”莱姆朝气相色谱分析仪点点头,“我们先取出裤子布料的分析结果,然后做裤脚褶边泥土的气相色谱分析。”
“不能让他们发现我们。”
“我才不信呢,”班尼说,又舔了一下,“我猜是果汁。不过说不出是什么口味。”
加勒特把冷藏箱和水罐搬下船,用两根绳子把桨绑在船里的木板坐椅上。他倒掉半打矿泉水,再把盖子拧紧,放在一边。他点头指着那些瓶子。“浪费这些水真可惜,玛丽·贝斯那里没有水,她很需要。不过我可以从小屋附近的池塘给她弄一点水。”接着,他蹚水走入河中,扶住船舷。“帮个忙,”他说,“我们得把它翻过来。”
“打死我我也不肯这样做。”莱姆说。
“要把船弄沉吗?”
班尼扬扬眉毛。“我以为这是标准程序。”
“不,只要翻过来就行了。我们把空瓶子放在船下,这样船就不会沉了。”
莱姆叫道:“天啊!”
“船底朝上?”
班尼毫不犹豫,立即拿起T恤,伸出舌头向其中一块斑点舔去。
“当然。”
莱姆薄薄的嘴唇弯出怪异的微笑。“你敢尝一下吗?”
萨克斯发现加勒特早已胸有成竹。他们大概得藏在船底,随船漂过桥下。船底颜色很深,露出水面的部分也不多,站在桥上的人发现它的可能性很小。他们只要一通过这座桥,就可以把船扶正,用桨划过剩下的路程,抵达玛丽·贝斯所在的地方。
T恤上有几个淡红色的斑点。班尼凑近它们细看,然后耸耸肩,摇了摇头。
他打开冷藏箱,找出一个塑料袋。“不想弄湿的东西可以放到这里去。”他把他的那本书《微小的世界》扔进袋中,萨克斯也跟着投入皮夹和手枪。她把T恤下摆塞进牛仔裤里,然后把这包东西塞进T恤领口,小心藏在怀里。
莱姆皱起眉头。“没用,是垃圾。好吧,你在衣物样本完成后,跟着做泥土的气相色谱分析检验。”说完,他看着加勒特的T恤,这件衣服已被摊平放在桌面上。“那些斑点是什么?”
加勒特说:“能帮我打开手铐吗?”他伸出双手。
“哦,我们这里到处都是。”
她犹豫不决。
“有什么好着迷的?”莱姆讽刺说,“我可没兴趣管它们的吃饭习惯。这种植物在哪里才找得到?这才是让我着迷的地方。”
“我可不想淹死。”他说,眼神里满是哀求。
班尼说:“就像捕蝇草,会吃昆虫。这种植物很让人着迷,当我还小的时候,曾盯着他们连续看了好几个小时。它们吃东西的方式是——”
我很害怕,叫他住手!
“那是什么鬼玩意儿?听起来像洗涤灵的名字。”
“我不会做任何坏事,我保证。”
“我敢说这是毛颤苔。”
萨克斯很不情愿地从兜里摸出钥匙,解开了他的手铐。
“你已经在猜了,”莱姆打断他,“快说吧。”
威本密克印第安人是现今北卡罗来纳州的原住民。从语言学的角度说,他们是亚尔岗金族的一支,和美国大西洋中部的波哈顿、乔旺和帕里科等族有血缘关系。
班尼用放大镜仔细审视这个植物。“茎略带红色,尾端有一点儿液体,看来有点粘。连接在茎干上的是一种白色的钟形花……如果要我猜的话——”
他们是优秀的农人,打鱼的本领也广受其他原住民部落称羡。他们还非常爱好和平,对武器的兴趣不高。三百年前,英国科学家托马斯·哈罗特写道:“他们拥有的武器,只是山榆树枝做的弓,芦苇做成的箭;没有任何自御的东西,只有木头做成的圆盾;还有一些用绳子串起的柳条编制而成的甲胄。”
莱姆要求:“形容一下。”
是英国殖民者使这个部族的人武装起来,而且武装得非常迅速。在同一时间里,英国人恐吓他们若不改信上帝就将展开报复,而且还带来流感和天花,害死大量印第安族人。英国人懒于工作,只知道向原住民勒索食物和居所,甚至还误以为深受部族敬重的酋长温吉纳密谋对英国殖民地发动攻击,而将他杀害。
“是一种植物,”班尼说,“但这不是我的专长。虽然我学过海洋植物学,但不怎么喜欢这个科目。我比较喜欢那种在你收集它们时会逃跑的生命形式,这样更有运动性。”
让英国殖者既愤怒又惊讶的是,这些印第安人非但不肯诚心接受耶稣基督,还宣称誓死效忠他们的神灵“马尼土斯”。于是,对抗英国人的战争爆发了,第一个行动便是(根据年轻的玛丽·贝斯·麦康奈尔所做的研究)对在罗诺克岛的殖民地发动攻击。
“我就是知道。”莱姆没时间和他讨论一位刑事鉴定家该如何像熟知犯罪般去了解整个自然界。他问:“裤脚还里还有东西吗?那是什么?”他点头指向残留在订阅卡片上的一点东西,“那块绿白色的小东西是什么?”
殖民者落荒而逃后,印第安部落预期英国人势必增兵报复,从而对武器有了新的看法。他们开始使用铜矿制造武器,过去这种原料只被拿来做装饰品。金属箭头比火石锋利,也更容易打造。然而,和电影里演的不同的是,一支箭若不是从机械弓射出,就很难深入人体,也不足以致命。为了结果受伤敌人的性命,威本密克战士会使用另一种武器给予致命一击——用一种棍棒朝他们头顶重重击下。这种棍棒的正确说法是“砰槌”,是这个部族展露巧思精心发明的东西。
班尼一脸崇拜地问:“你怎么都知道?”
所谓“砰槌”,是将一颗大圆石嵌在一根尾端开岔的木棍间,再用皮条紧紧捆住制成的武器,杀伤力很强。现在,玛丽·贝斯凭借自己对美洲原住民考古学的知识,就正在制作这种武器。她敢说,她做出来的这个武器,其致命打击性肯定和当年的帕奎诺克河边、今日的黑水码头发生的最后一战(根据她的研究)中击碎罗诺克岛殖民者头骨和脊椎的砰槌一样。
班尼将尘土放在载玻片上,放在复式显微镜的基台上,然后再次稳稳地端着给莱姆查看。“有很多泥土,一大堆。这是长石,也许是花岗石。还有……这是什么?啊,是泥煤苔。”
她的武器是用木屋中一张餐桌椅的两根弯脚做的,石头则是那位传教士的朋友汤姆刚刚扔进来攻击她的。她把石头放在两根棍子中间,再用衬衫撕成细长布条将其紧紧捆起。这个武器很重,约有两三公斤,但对玛丽·贝斯来说还算可以,因为她平时在从事考古挖掘中常常搬动十几公斤重的石头。
“用显微镜观察。”莱姆指示说。
她从床上起身,拿着武器试挥了几下,对武器表现出的攻击力感到满意。一声细微的窸窣声传进她耳朵里,是玻璃瓶中昆虫受惊发出的叫声。这使她想到加勒特令人恶心的弹打指甲的习惯。她顿时火冒三丈,提起砰槌,走向离她最近的一个玻璃瓶。
班尼剪开裤脚摺边缝线,把它摊平。他又从上面刷下更多尘土放在卡片上。
然而,她又停了下来。没错,她是讨厌这些昆虫,但让她愤怒的原因不是这些虫子,而是加勒特这个人。她放过这些玻璃瓶,走到木门前,举起砰槌往门锁猛击了好几次。木门纹丝不动,不过,她也没期望木门会因此打开,主要是想试试捆在木棒前端的石块是否牢固。几次挥击后,石头并没有掉落。
“我试试看。”
当然,如果传教士和汤姆带了枪回来,这砰槌就一点用也没了。她打定主意,如果他们进来,她要把砰槌藏在身后,谁敢第一个碰她,就得准备顶着一个破碎的脑袋。或许另一个人会杀了她,但至少她已找了个人陪葬。(她想象维吉妮亚·戴尔也是这么死的。)
“当然是纸张,否则还会是什么?同样是吸水纸。不过,不管本来是什么,目前都看不出线索。我看,倒是这些尘土非常有趣。你能再取一些吗?从裤脚摺边那儿?”
玛丽·贝斯坐下来看向窗外,望着低垂的太阳悬在她第一次看见那个传教士的树林之上。
“是吗?”班尼问。
现在弥漫她全身的情绪是什么?是恐惧吧,她猜想。
动物学家班尼捧着大型显微镜走到莱姆那里,让他透过接目镜查看。“好,很好。这是纸张的纤维。”
然而,她马上判定并不是恐惧。是焦躁。她一心只希望敌人快点回来。
“让我看看。”
玛丽·贝斯举起砰槌,放在两膝之间。
班尼检查裤脚的摺边。他从《人物》杂志的订阅卡上刷下一点东西,放在显微镜下检查。“没什么特别的,”他说,“除了某个东西的碎片外,白色的。”
你给我等着,汤姆刚才这么对她说。
莱姆扬起眉毛。“啊,现在终于有点有用的东西了。”
的确,她在等着。
“这不是三明治的碎屑,”班尼解释,“这是臭球,钓鱼用的饵。把面包和奶酪揉成团,让它变臭发酸。在水底觅食的动物非常喜欢,比如鲶鱼,越臭的越好。”
“那里有条船。”杰西说。
“没,我从不钓鱼,”莱姆不高兴地说,“如果你想要鱼,可以买,可以煮,可以吃。钓不钓鱼和这些奶酪三明治的碎屑有什么关系?”
“在哪儿?”露西问。她正在赫伯斯桥岸边一株辛味扑鼻的月桂树丛间倾身向前望,手按在枪上。
“你没钓过鱼吗?”班尼问。
“那里。”他指向上游。
“什么意思?”
她依稀看见水面有个模模糊糊的暗影,约在半英里之外,正顺着水流漂来。
“是食物……但不是加勒特吃的。”
“你说什么,船?”她问,“我没看到——”
莱姆皱起眉头。“有什么好笑?”
“不,看仔细。它翻过来了。”
班尼笑了起来。
“几乎看不见,”她说,“你眼力真好。”
“又是食物,像饼干和——”
“是他们吗?”特瑞问。
班尼嗅了一下。“奶酪和面包。”
“发生了什么事?船翻了吗?”
“这是什么?”
杰西说:“不,他们藏在船下。”
“那我可要多猜几次,”班尼说,“啊,有东西。”莱姆眯起眼睛,瞧着这个年轻人从加勒特的口袋里取出几个小小白色物体。
露西眯起眼睛。“你怎么知道?”
托马斯说:“他讨厌被人猜中。”
“我有这种感觉。”他说。
“没错。”莱姆嘟囔说。
“船下的空气够吗?”特瑞问。
但班尼早已戴好橡胶手套了。“你想说这个吗?”
杰西说:“当然。它浮在水面上的部分还很高。我们小时候在班伯湖里也用独木舟玩过这种把戏,把船翻过来假装成潜水艇。”
“问得好。”莱姆回答,“但答案是——没有。我在纽约有一份这种东西,可没带来,而联邦调查局的资料库也只有车辆的。不过,继续努力。口袋里还有什么?戴上——”
露西说:“怎么办?我们需要小船之类的东西去截住它。”她左顾右盼。
班尼问:“有没有可能拿来比对的油漆色系资料?”
奈德解下警服腰带,交给杰西。“妈的,我下去把它拉回岸上。”
“所以,这个颜色有可能来自他藏匿她的地方。”
“你能游到那儿吗?”她问。
“哦。”班尼从档案夹找出电话号码,拨了电话,和某人说了一会儿话后才挂掉电话。“那个混蛋真不合作……加勒特的养父。算了,他们的房子是白色的,家里没有任何刷深色的东西。”
奈德脱下靴子。“这条河我游过几百万遍了。”
“我没指望你是田纳斯康纳镇的万事通,”莱姆生气说,“我是说——打电话去问。”
“我们会掩护你的。”露西说。
“我不知道。”班尼说。
“他们藏在水里,”杰西说,“不必担心他们会开枪。”
“棕色……”莱姆喃喃说,审视这几个斑点,“加勒特父母的房子是什么颜色的?”
特瑞提醒说:“只要在子弹上涂点油,就可以在水下保存几个星期。”
“加勒特的裤子上有棕色斑点,”班尼检查后回报,“深棕色,像是刚沾上不久。”
“阿米莉亚不会开枪的。”杰西说。他已经成为犹大的辩护人。
现在,莱姆和班尼只能等待气相色谱分析结果出来。等待时,莱姆问:“我们还有什么?”他抬起下巴指向那包衣物。
“我们还是不能冒这个险。”露西回答,接着对奈德说,“别把船翻正,游过去拖到这边来就行了。特瑞,你到那边去,那棵柳树下面,带上霰弹枪。杰西和我到河边。如果有什么动静,我们会用交叉火力支援。”
贝尔走出实验室跟史蒂夫·法尔说话,要他通知警察局取得无线电频率优先权,但不要泄露这里发生的事,这是莱姆坚持的。
奈德光着脚,脱了衬衫,缓缓地从布满石头的河岸走下泥泞的沙滩。他小心地左右看了一下——露西猜他在看有没有蛇——然后游入水中。奈德用蛙式游向小船,速度很快,头部一直保持在水面下。露西把她的史密斯·韦斯手枪抽出枪套,拉开保险,瞄了杰西一眼。他也正盯着她,目光不安地集中在她的枪上。特瑞已经站到树下,举起霰弹枪,枪口朝向河中。他注意到她已经拉开保险,便也准备好随时射击。
不,莱姆心想,只要我们的技术够好。他对班尼说:“把裤子剪一片下来,要靠近裤腿的地方,拿去做气相色谱分析检验。”
小船离他们还有三十英尺远,漂在河流中央。
“那得有点运气才行。”班尼说。
奈德的水性很好,很快就接近小船,马上就要……
“不、不、不,”莱姆怒道,“把它擦了,那些证物全是假的。是加勒特故意留下来误导我们的,就像他捉住莉迪娅后故意丢下一只放有石灰岩的鞋一样。如果我们能从他的衣物里发现一些证物,”他扭头指向那个纸袋,“它会告诉我们玛丽·贝斯所在的正确地点。”
枪声响了。
“可是我们已经有一个了。”班尼指着写字板说。
奈德身旁的水面溅起一阵水花。露西跳了起来。
“很好!”莱姆说,“做个表格,谁来?托马斯,班尼……做个表。‘次要犯罪现场——磨坊’,快写、快写!”
“不!”露西叫道,立即举起手枪寻找射击者。
一个警察出现在走廊上,提着一个“狮子超市”的纸袋,里面装有加勒特在拘留所换下的衣物。
“在哪儿?在哪儿?”特瑞高喊。他蹲低身子,持枪调整射姿。
莱姆为自己竟然没早料到而恼火。这不是闹着玩,他心想,不是练习——不像过去在纽约当她的犯罪现场走格子,或回到实验室分析证物时,他会故意对她做出的挑战。她现在有生命危险。或许再过几个小时,她就会被加勒特攻击谋害。如果再犯错误,后果他将无法承担。
奈德立刻潜入水中。
她是厉害,莱姆心想,但在心里又加上一句:就和我一样。不过他只能苦笑,孤独地对自己承认,这次是被她超越了。
又一声枪响,又一串水花跃出水面。特瑞心慌意乱,赶紧压低霰弹枪枪口,开始朝小船射击。这把十二口径的霰弹枪没有阻塞管,他在几秒钟内就把装填好的七发子弹全部射光了,每一发都直接命中船舷,破碎的木屑和水花四处飞溅。
“林肯,她还真厉害。”班尼说,指的是她手机的计策。
“不!”杰西大叫,“船下面有人!”
然而,当她再次看向这个少年,却看到他明亮的眼睛。它们随着小船在水道上的前进,活泼开朗地在周围的景致间闪动。他一点也不像越狱的逃犯,反倒像是全世界最兴奋的一个参加远足的少年,既满足又欣喜地期待下一个弯道将有的发现。
“他们从哪儿开枪?”露西喊道,“从船下?从对岸?我看不到,到底在哪儿?”
“不要先入为主,不能有个人成见,相信任何事都是有可能的。”
“奈德呢?”特瑞问,“他中弹了吗?奈德人呢?”
“不管你心里怎么看待加勒特,千万别相信他。你认为他是无辜的,但要暂时保留这种假设的想法。你很清楚我们该如何接触犯罪现场,萨克斯。”
“不知道。”露西叫道,声音里满是惊恐,“我看不到他。”
一个念头突然闪进萨克斯的脑海,这早前也曾出现过,就在她到拘留所劫走这男孩的前一刻。由这条事先藏好、载有食物又加满油的小船看来,加勒特似乎早已预料到自己能从监狱脱逃。而她所扮演的角色,也是这整个精心计划的一部分,是事先考虑过的。
特瑞重新上好子弹,再度提枪对准那条小船。
他们在水道间航行,绕过小岛和泡在水中的烂根和枯树,始终迂回地保持向西的路线,朝着落日前进。
“不要开枪!”露西下令,“别打了,先掩护我!”
“看那边,”加勒特突然说道,伸手指着某种昆虫,“那是我的最爱,水船夫。它能在水里飞翔。”他脸上闪着狂热的光彩。“它真的会!嘿,非常干净利落,不是吗?在水下飞。我喜欢水,泡在水里皮肤的感觉很好。”他的微笑淡去,开始挠手臂,“该死的毒橡树……我老是被它划着,有时候真的很痒。”
她跑下河岸,蹚水走进浅滩。突然,在靠近岸边的地方,她听见一阵呛水的喘气声。奈德浮出了水面。“救救我!”他吓坏了,频频回头向身后看,手忙脚乱地爬出水面。
肉搏时刻……拳头对拳头。
杰西和特瑞举枪瞄向对岸,一边慢慢往河岸斜坡移动。杰西严肃地盯着那条已变成破筛网的小船——船身布满参差不齐的大小破洞,让人触目惊心。
坐在这艘摇晃的船上,由这个难缠的少年领航,萨克斯这辈子从没像现在这样感觉孤独过。
露西把枪插回枪套,冲进水里抓住奈德的手臂,将他拖上岸。他潜入水中的时间已超过身体所能承受的限度,整个人因缺氧而面色苍白、虚弱无力。
“这才是我的好女儿。我们去兜个风,亲爱的。”
“他们在哪儿?”他不停地咳嗽,勉强说出这句话。
“我能应付,爸爸。”
“不知道。”她边说,边将他搀到一丛灌木下。他颓然坐倒,仍不停地吐水咳嗽。她仔细查看他全身:他没中弹。
这个名词出自她的父亲——那位瘦削、秃头,一辈子都在布鲁克林和曼哈顿区当小巡警的男人。当她告诉他打算放弃模特生涯,投身警察工作时,他曾严肃地与她长谈过。他尊重她的选择,但也事先提醒她关于这个行业的特殊性:“阿米莉亚,你要知道,这种工作有时很忙,有时得妥协,有时很无聊,还有些时候,感谢上帝,这种情况不常遇到,会出现肉搏时刻。拳头对拳头。你孤身一人,没有人会帮你。我指的不是歹徒。有时候要对抗的是你的上司,有时对抗的是你上司的上司,也可能对抗你自己的同事。你想当警察,就得准备好接受寂寞,这是无法避免的事。”
特瑞和杰西也赶到灌木丛,两人都采取蹲姿,眼睛紧盯着对岸,寻找攻击他们的人。
萨克斯突然想起:这就是肉搏时刻。
奈德咳嗽还停不下来。“他妈的臭水,味道像大便。”
萨克斯跟着上船,面朝他,背对船头坐下。他朝她笑了笑,露出会意的表情,似乎了解她对他的信任还不足以达到能转身背对他的程度。他抽拉启动绳,引擎立即噗噗地发动起来。他把船驶离岸边,就像现代版的《哈克贝里·芬历险记》,他们开始顺着河流前进。
小船缓缓向他们漂来,现在已忽浮忽沉。
他们清理掉残枝落叶,露出这条旧船。船身的漆是暗灰色的,约十英尺长,船尾有个小马达,里面放着一打塑料瓶装矿泉水和一个冷藏箱。萨克斯打开一瓶矿泉水,连喝了十几口,然后把瓶子递给加勒特。他喝完水,打开冷藏箱,里面有几盒饼干和薯片。他仔细检查这些食物,确定数量和外观都完整无缺后,才满意地点点头,爬到船上。
“他们死了。”杰西看着那条船,喃喃地说,“一定没命了。”
“没错,我说过了,这是昆虫的智慧。它们会这么做。”
船又漂近了些。杰西卸下腰带,打算往河里走。
“还有你留在磨坊里的假证物,那张地图和海沙,是想误导我们吧?”
“不,”露西说,眼睛盯着对岸,“让它自己漂过来。”
“当然没有了,那个蚁狮洞只是用来吓你们的,为了拖延你们的速度,所以我才故意放空蜂窝进去。氨水是在你们接近时用来警告我的,这也是昆虫的做法。嗅觉就像早期预警系统之类的东西。”他血红、湿润的眼睛突然放出一道奇异的崇拜光彩,“你实在很酷,居然能在磨坊找到我。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们来得这么快。”
29
“你没打算伤人,对吧?”
底朝天的小船漂到一株连根倒下横入河中的香柏木前,被它拦住了。
“是的。”他说。
几位警员等了一会儿。这条已被射烂的小船除了随波轻轻摇晃外,没有半点动静。附近的水面泛起红光,但露西无法分辩那究竟是血还是被夕阳映红了。
当他们在清理船上的掩蔽物时,萨克斯问加勒特:“氨水,还有那个放有黄蜂窝的洞,你也都是向昆虫学来的吗?”
杰西脸色惨白,忧心忡忡地看了露西一眼。露西点点头。在其他三名警员持枪瞄准小船的警戒下,杰西踏入水中,把船翻了过来。
这招果然管用。当这辆货车开出工厂后,所有的警察也都跟着走了。
几个破碎的塑料矿泉水瓶冒了出来,缓缓往下游漂去。没人藏在船下。
其实,萨克斯已经根据这男孩对昆虫的知识,加以发挥利用过了。当加勒特讲到蛾子具有察觉电波和无线电信号的能力时,她突然想到莱姆肯定会追踪她的手机。她又想起早上打电话到皮蒙-卡罗来纳租车公司,在线上等了很久。于是她便潜入戴维特公司的停车场,打电话到那家租车公司,然后把播送着录音音乐的电话,藏在一辆停在工厂出入口前没有司机但引擎未熄火的货车上。
“怎么回事?”杰西问,“我实在不明白。”
“这叫伪装,”他得意地说,“我从昆虫身上学来的。法国有一种小蟋蟀,它们实在很酷,一个夏天能把身上的颜色改换三次,以配合那边的草在季节中的变化。捕食者很难发现他们。”
“可恶!”奈德狠狠骂道,“我们被耍了,这是他们的诱敌之计。”
她眯起眼睛,勉强看出一条小船的形状。这条船上盖满树枝落叶。加勒特走向小船,努力用被铐住的双手拨开掩盖住这条小船的树叶。萨克斯也过来帮忙。
露西的愤怒冲到了顶点,此时像一道电流般裹住她全身。奈德说得对;阿米莉亚把这条船当作诱饵,就像内森·格鲁默的绿头鸭一样,然后躲在对岸伏击。
“那里,那里。”他又指了一次。
“不对,”杰西仍想辩解,“她不会这么做。就算是她开的枪,也只是想吓吓我们。阿米莉亚的枪法很准,如果她真想伤人,一定会射中奈德。”
“船?在哪儿?”
“去你的,杰西,你把眼睛睁开好吗?”露西怒道,“在这种重重遮挡中开枪?不管枪法多么准,也很容易失手。还有,子弹射在水面上可能会造成跳弹。更何况,万一奈德惊慌过度,没准会自己游过去撞上子弹。”
不过加勒特自有安排。他举起铐着手铐的手,指向岸边一个地方。“有船。”
杰西一时语塞。他用手掌擦着脸,望向远处的对岸。
在森林中走了半英里后,遇到帕奎诺克河的一条支流。他们不可能绕过这条河,萨克斯也不想在这种黑水中游泳,让身体沾上河里的死虫、烂泥和垃圾。
“好了,咱们现在这么办,”露西压低声音说,“天色快暗了,趁还有一点光线我们要尽快行动。稍后我会让吉姆带夜间补给品来,今晚我们在外面露营。大家要假设刚才是她开的枪,小心行动。现在我们就越过这座桥,寻找他们留下的踪迹。大家都拉开枪栓子弹上膛了吗?”
他们走过黑水码头的犯罪现场边,然后向左转,快步钻进一座灌木和橡树森林,沿着帕奎诺克河畔前行。
奈德和特瑞说他们已做好。杰西凝视那条破船好一会儿,才缓缓点了头。
警车撤掉路障,朝西向一一二号公路开走后,加勒特和萨克斯便跑向运河路尾,穿过高速公路。
“那就出发吧。”
27
四位警员开始出发,跑上五十英尺宽的桥。桥上并无遮蔽物,但他们没有成群行动,而是拉成长长的一条直线。所以,就算阿米莉亚·萨克斯再度开枪射击,最多也只能射中一个人,其他人会立刻就地掩蔽还击。这个队形是特瑞的主意,从描写二战的电影中得来的灵感。由于这点是他想到的,所以他认为自己应该走在最前面。但是,露西不肯,坚持自己要走在最前面。
“她知道我们在追踪手机,”贝尔说,“他们等到露西和其他巡逻车离开运河路,就他妈的走上他们的逍遥路了。”他看着地图,“他们超过我们已有四十分钟,这下能去的地方可多了。”
“你他妈的差点射中他!”
托马斯说:“别忘了,林肯,她今天早上才打过电话给这家租车公司。当时她气坏了,因为他们让她在电话里等了很久。”
哈瑞斯·托梅尔说:“不可能。”
“没错。”贝尔喃喃说。
但卡尔波却说:“我只是说吓吓他。如果射中了奈德,你知道我们会惹上什么麻烦吗?”
莱姆发出一声苦笑。“她打电话给租车公司,一直没挂断,然后把手机藏在货车上。”
“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瑞奇。对我有点信心,好吗?”
贝尔叹了一口气。“他开的是货车,没地方可躲,没什么办法能行得通。不过,却有足够地方给她的手机藏身。它就塞在货车上的一台冰箱后面。”
臭小子,卡尔波心想。
“他开车回家?阿米莉亚和加勒特藏在货车里?”
他们三个人走在帕奎诺克河北岸,沿着河边一条小径缓缓前行。
贝尔说:“彼得·赫伯顿在家,他就在屋子里,露西和杰西正在问他话。他老婆在戴维特的工厂上三到十一点的班,她忘了带晚餐去,所以他一个半小时前开车给她送饭去,然后开车回家。”
事实上,虽然卡尔波责怪托梅尔开枪射得太接近游向小船的警察,但心里很明白这两枪已颇有成效。露西和其他警察现在就像受了惊吓的羊群,行动速度肯定会因此放慢。
“什么?”
开这两枪还有另一个好处——西恩·奥萨里安也被吓着了,现在变得安静无语。
贝尔摇摇头。“真不敢相信,我们被她骗了。你的朋友把我们全耍了。”
他们走了二十分钟后,托梅尔问卡尔波:“你知道那小子会往这方向走?”
“怎么了?”
“是的。”
“妈的!”贝尔挂断了电话。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声又响起来。“露西,怎么了?……”警长听着,皱起眉头,眼睛盯着地面。他开始踱起步子。“哦,天啊……你确定?”他点点头,然后说,“好,先留在那儿。我再打给你。”他挂上电话。
“可是你不知道他最后的目的地是哪里。”
贝尔显然完全赞同。在电话中,他说:“杰西,叫梅森来听……”过了一会儿,“梅森,你又搞什么鬼?……好,如果里面的人是彼得·赫伯顿怎么办?是他老婆或孩子怎么办?……我不管。你现在马上回来。这是命令……好,让他们搜索屋子,你开巡逻车回来……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当然不,”卡尔波说,“如果我知道,直接过去不就成了吗?”
莱姆愤怒地说:“我要梅森退出这案子。毫无疑问,他是故意开枪的。我告诉过你,他太急躁了。”
帮帮忙,臭小子。用你他妈的脑袋想想。
“他们不在里面,里面只有他们偷走的那辆货车。加勒特和阿米莉亚一定藏在隔壁的屋子里,但他们可能听见枪声就躲进树林里了。他们跑不了多远,我很熟悉那边的环境,附近都是沼泽。”
“但是——”
“阿米莉亚没事吧?”
“别担心,我们一定会找到他的。”
过了一会儿,杰西或其他什么人又打电话回来,贝尔的态度又不自然了。他点点头。“天啊,他做了什么?”他又听了好一会儿,然后看向莱姆紧张的脸。“没事,没人受伤。梅森踢开门冲进谷仓,看见有东西挂在他面前的墙上,是耙子之类的东西。里面很黑,他以为那是持枪的加勒特。他开了两枪,就这样。”
“有水吗?”奥萨里安终于开口了。
但这个“马上”简直如一整天般漫长。
“水?你要喝水?”
“马上就知道了。”贝尔说。
奥萨里安说:“是,我是想喝。”
“阿米莉亚没事吧?”莱姆吼道。
卡尔波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把水递给他。他从来就不觉得这瘦小子居然还会喝啤酒、威士忌和月光酒以外的东西。他喝光瓶里的水,抹了把脸和被雀斑环绕的嘴,然后把瓶子扔在路边。
贝尔的声音相当急躁,他朝话筒喊:“快去查!杰西!有人中枪吗?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
卡尔波叹了口气,语带讥讽地说:“喂,西恩,你确定想把印有你指纹的东西丢在路上吗?”
哦,萨克斯……
“啊,对啊。”这个瘦男人匆匆奔入灌木林,把瓶子捡回来,“对不起。”
谁开枪了?谁被射中了?
对不起?西恩·奥萨里安会道歉?卡尔波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一行人继续上路。
莱姆的头倒在轮椅的靠枕上,瞄了托马斯一眼。托马斯一言不发。
他们来到河流的一个弯道。站在高地上,从这里能看见下游几英里以外的地方。
史蒂夫·法尔回报:“已经上路了。”
托梅尔说:“嘿,看那儿。那里有幢房子,我打赌那小子和红发女人肯定会往那儿走。”
“梅森和露西冲入谷仓,杰西说他听到两声枪响。”他抬起头,朝隔壁房间吼道,“派救护车到赫伯顿家去。一一二号公路的獾洞路。”
卡尔波透过猎鹿枪上的狙击镜窥视着。约在两英里外的河谷里,一幢金字塔式的建筑矗立在河边。依逻辑判断,那里确实是那小子和女警察理想的藏匿处所。他点点头。“我猜也是。咱们走吧。”
“开枪?”
在赫伯斯桥下游不远处,帕奎诺克河绕了个急弯改流向北。
“好的。”贝尔拿着电话不自然地说。他的态度有点不对,使莱姆起了疑心:警长站在哪儿举着话筒,紧紧贴住耳朵,另一只手握拳远离身体。他听着那边的报告,不停点头,然后看着莱姆说:“有人开了枪。”
此处的河水较浅,在河岸旁泥泞的沙滩上,积满了流木、草和各种垃圾。
“怎么回事?”莱姆问道。
水面上出现了两个人影,就像无锚漂流的小船,没有随着水流绕过急弯,而是被推向沙滩上的垃圾堆。
只过了几秒,谷仓里又传出第二声枪响。
阿米莉亚·萨克斯松开塑料矿泉水瓶——她临时制作的漂浮工具——伸出被河水泡皱的手抓向一根树枝。不过,她马上便发现这样做不太明智,因为她的兜里仍然装满稳定下沉用的石头,整个人立即沉入阴暗的水中。幸好河底离水面只有四英尺,她伸长了脚就踩到了河底。她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吃力地向前走。过了一会儿,加勒特出现在她的身旁,帮她爬出水面,走上泥泞的地面。
接着,她听见一声枪响。
他们爬上陡坡,穿过纠结的灌木林,倒在一块空旷草地上躺了几分钟,调整好呼吸。接着,她掏出塞在T恤里的塑料袋,袋子稍稍进了点水,但不是很严重。她把那本昆虫书递给加勒特,又把手枪弹膛旋开,放在一堆发黄变脆的干草上晾干。
但她还没跑到一半,便听见梅森大叫:“天啊!”
她错误地判断了加勒特的计划。他们把空矿泉水瓶放在翻倒的小船下为其提供浮力,但他只是把船推入河中,却没打算藏身在船下。他要她在衣兜里装一些石头,自己也这么做了。然后他们匆匆往下游跑,超过小船约五十英尺,才跃入水中,各抱了一个半空的大矿泉水瓶当作浮桶。加勒特教她把头往后仰,在石头重量的牵引下,只有脸会露在水面上。他们赶在小船的前方,随着河水漂向下游。
“该死!”她骂道,改往谷仓大门跑。
“潜水钟蜘蛛就是这么做的,”他告诉她,“就像带了氧气瓶的潜水员,它也带着周围的空气。”过去他为了“逃走”,就这样做过好几次。不过和早些时候一样,他还是没有详述他为什么逃走,以及想逃离谁。加勒特说,如果桥上没有警察,他们就可以游向小船,把船拉到岸边,把船里的水倒掉后继续划船前进完成未完的旅程。如果警察出现在桥上,他们的注意力一定会集中在小船上,不会注意漂在小船前方的加勒特和萨克斯。他们只要一通过这座桥,就马上游上岸,徒步走完后面的路。
露西用力踹向侧门。但这扇门只退开几英寸,便弹了回来——它撞上里面一辆停在侧门边的大型收割机。门开不了了。她以肩膀用力撞了两次,门却纹丝不动。
果然,他的计划成功了;他们没被发现,顺利漂过桥下。但阿米莉亚却被后来发生的事吓着了——这里的警察竟毫无理由地连续向那条翻转的小船开火。
行动!她心想。
加勒特也因枪声而惊恐不已。“他们以为我们躲在船下,”他低声说,“这些混蛋想杀了我们。”
接着,从谷仓大门传来一阵巨响,是梅森冲进去了。“警察!”他叫道,“谁都别动!”
萨克斯无话可说。
准备,她对自己说。
他又说道:“我是做了些坏事……但我不是菲马塔。”
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静。接着又吸一口。
“那是什么东西?”
五、四、三……
“一种埋伏虫。它会躺着静静等待,时机到来时立即发动致命攻击。他们就是这么对付我们的,直接开枪,一点余地都不留。”
她转向侧门,嗅着从门里飘出的一股朽木混合着汽车机油腥甜的气息。她仔细聆听,听见里面有一阵嗒嗒的声响——那是阿米莉亚偷来的汽车引擎声。
哦,林肯,她心想,现在情况真是一团糟。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应该马上投降,在这里等郡警们过来,跟他们回田纳斯康纳镇,想办法改过自新。
十、九、八……
但她看向加勒特,发现他正蜷缩成一团,因为害怕而不停地颤抖。她明白,现在还不能回头。她得继续前进,玩完这个疯狂的游戏。
他们分散开来,跑向各自的位置。露西蹲低身子从窗下经过,快步奔向侧门。侧门没锁,开了一条细缝。她对正站在屋角看着她的梅森点点头,他也点头回应,举起了十根指头,接着便消失了。她猜,意思是要她倒数十秒,等他冲到正门开始行动。
肉搏时刻……
“我先检查一下侧门有没有开。”她低声说。
“我们现在去哪儿?”
她点点头。虽然她知道梅森的意图十分明显,虽然她也渴望亲手逮住阿米莉亚·萨克斯,但仍然很高兴有人能分担她的一些重任。
“看见那幢房子了吗?”
“我什么都不会说,”梅森说,“我会直接冲进去。露西,你一听到我踢门,就从侧门进来。”
一幢棕色的金字塔形建筑。
等着瞧吧,露西心想。这句话是对那两个逃犯说的。
“玛丽·贝斯在里面吗?”
昆虫男孩……
“不,但那里有一条放在拖车上的小船可以借用一下。咱们还可能把衣服弄干,找点东西吃。”
愚蠢的想法,她对自己说。接着再次狠狠挥掌拍向那只昆虫。
算了,以她今天所犯罪行,再加上一项非法侵入住宅的罪名又能怎么样?
一只胖蜻蜓低低地飞向她,她抬起左手挥开,但它又绕回来在附近盘旋。这不是吉兆,它像是加勒特专门派来捣乱的。
突然,加勒特拿起她的手枪。她全身都僵住了,只盯着这把被他拿在手中的黑蓝色手枪。他特意查看了弹膛,看见里面装着六发子弹,然后将弹膛推回枪身,用一种让她无比紧张的态度,把枪拿在手中把玩。
亲爱的上帝,让我一枪射中出卖我的犹大吧。
不管你心里怎么看待加勒特,千万别相信他……
但你错了,杰西。这的确是。
他瞄了她一眼,露出微笑。然后倒转枪身,枪柄朝向她把枪递还。“咱们朝这边走。”他点头指向一条小路。
这又不是霹雳小组行动……
她把手枪插回枪套,感觉心脏还在通通直跳。
他们一起跑向谷仓后面,那边没有任何窗户。露西心想,她从没做过这样的行动。
他们走向那幢屋子。“里面没人吗?”萨克斯问,朝那幢屋子点点头。
他们压低身子快跑,利用橡树、松树做掩蔽。露西的目光一直盯着谷仓那幽暗的窗户。有两次,她确信窗里有人影闪过。也有可能是树影或云影在她奔跑时映出的影像,但她不敢肯定。当他们逼近时,她停顿片刻,把枪换到左手,擦拭了一下手掌,再把枪换回开枪用的右手。
“现在没有。”加勒特停了一下,回头向后看。过了一会儿,他喃喃说:“他们发怒了,那些警察。他们在追我们,动用了所有的枪支和武器,妈的。”他转身,带领着她沿着小路走向那幢屋子。沉默了好几分钟后,他才说:“你想知道吗,阿米莉亚?”
露西关掉无线电,朝前方建筑物扭了一下头。“开始行动。”
“什么事?”
“这又不是霹雳小组行动,”杰西听见通话内容,忍不住说,“我们会小心的,不随便开枪。”
“我想到一种蛾子——大皇帝蛾。”
“我叫救护车待命。”他说。
“那是什么?”她漫不经心地问,只听见脑海中仍回荡着那恐怖的枪声,对她和少年不怀好意的枪声。露西想杀了她。枪声的回音覆盖了她心里所有的思绪。
露西说:“如果他们开车出来,就朝轮胎射击;像弗兰克一样拿麦格侬大枪的人,就瞄准引擎盖。不到万不得已,别直接向加勒特或阿米莉亚开枪。相信大家都很清楚逮捕的程序。”她说到这里,目光投向梅森,想起他用狙击枪在磨坊边攻击的情景。然而,梅森似乎没在听她说话。她拿起无线电,向吉姆·贝尔报告他们即将发动攻击。
“你知道它们的翅膀是什么颜色的吗?”加勒特说,“当它们张开翅膀时,看起来就像是动物的眼睛。我是说,它很酷——眼睛花纹的边缘甚至还有白点,就像是瞳孔的反光。鸟一见到它,会以为那是狐狸或猫而被吓走。”
“还有窗户,”梅森冷冷地对奈德说,“我不想让任何人从那里射击我们的后背。”
“鸟难道不会闻一下,看看它是蛾子还是野兽?”她随口问,对这个话题心不在焉。
“明白。”杰西说。
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仿佛她刚才开了什么天大的玩笑。他说:“鸟没有嗅觉。”口气就像她在问地球是不是平的。他回头望向身后,再次朝河的方向看去。“我们必须让他们慢点接近,你觉得现在他们离我们有多近?”
露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好吧。我走侧门,特瑞和弗兰克,你们到后面和另一边。”她看向杰西,“你和奈德盯住那幢屋子的前后门,到那边去。”
“非常近。”她说。
“不,”梅森平静地说,“我走前面。”
动用了所有的枪支武器。
露西相信这不是他关心的重点,她敢打赌,他是不想让他心仪的女人暴露在这种有毒的气体下。不过,她仍同意不要使用,因为大家都没佩戴防毒面具,催泪瓦斯很可能反过来危害到他们。“别用催泪瓦斯,”她说:“我从前面进去,特瑞,你带——”
“是他们。”
“不、不,”杰西说,“这反而会让他们惊慌。”
瑞奇·卡尔波检查岸边泥地上的脚印。“足迹留下的时间大概只有十到十五分钟。”
“我带了CS瓦斯。”梅森说。CS-38是强力催泪瓦斯,一向深锁在郡警察局里。贝尔并没有分发这项装备,露西不知道梅森是从哪里搞来的。
“所以他们正在朝那幢屋子走。”托梅尔说。
露西点点头。“我认为咱们应该徒步突袭那座谷仓,动作要快,采取两面夹击。”
他们小心翼翼地沿着小路走。
“如果这样做,车一开过去,他们就会听见。”杰西说。
奥萨里安的行为十分怪异。对他来说,这些行为不但怪异,简直就是吓人。他没沾半滴月光酒,不开玩笑,连话都不说了——原本他可是田纳斯康纳镇的第一号话痨。可是,警察向河里开枪真的把他吓坏了。现在,当他们走在森林中,只要树林里一有什么响动,他便立刻把枪口对准过去。“你们看见那黑鬼开枪了吗?”他终于开口道,“一分钟内,至少有十发子弹射中那条船。”
“我们该怎么办?”弗兰克问,“用车挡住车道吗?”
“是铅弹。”哈瑞斯·托梅尔纠正他。
“有可能,”露西说,“但根据三角测量定位,阿米莉亚的手机信号是来自谷仓,不是那幢房子。他们有可能进了房子了,但我不知道……我不认为他们挟持了人质。梅森是对的,我想:他们只是藏在这里,等觉得安全了再前往赫伯斯福斯镇租车。”
奥萨里安不像过去喜欢表现出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他没反驳,也不想让他们知道他也很懂枪。他只说:“哦,是大铅弹,没错。我早该想到的。”然后点点头,就像一个刚学到新知识的小学生。
“现在是夏天,他们的孩子应该在家,”弗兰克喃喃地说,“加勒特可能会挟持里面的人当人质。”
他们渐渐向那幢房子靠拢。这里的环境真不错,卡尔波心想,一个度假的好地方——说不定屋主是从洛利市或温斯顿-塞伦来的律师或医生。这是一间理想的狩猎小屋,有长长的吧台,舒适的卧房以及冷冻鹿肉用的冰柜。
特瑞耸耸肩。“也许吧。这就像是要我回忆一场去年的足球赛……”
“嘿,哈瑞斯。”奥萨里安说。
“他们有小孩吗?”
卡尔波从没听过他不用姓来称呼别人,而是直接叫人的名字。
“我认识,”特瑞·威廉说,“他已婚。据我所知,他和加勒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什么事?”
“无论如何,”杰西说,“这里是有人住的。”他已把这地址报回警察局查询,“彼得·赫伯顿。有人认识他吗?”
“这家伙的弹道偏高还是偏低?”他举起那把柯尔特长枪。
“不,他们只是想让我们超过他们,”梅森说,“然后他们再继续往赫伯福斯镇走,改换租来的车。”
托梅尔瞟了卡尔波一眼,可能也想知道那怪异的奥萨里安到底是怎么了。
“你不认为玛丽·贝斯在里面吧?”弗兰克说,摸着他棕黄的胡须,“我是说,这里离镇上才七英里远。如果他把那女孩藏得离镇上这么近,就实在太傻了。”
“前几发很准,但后面的几发会渐渐偏高。第二次射击时你得把枪口压低点。”
州警察局终于追踪不到阿米莉亚手机的信号了。但这信号在消失前,他们已经有五分钟保持静止不动了,就在他们现在所注视的地点:树林里一间离农舍五十英尺的谷仓——离一一二号公路一英里远。露西注意到,这里是田纳斯康纳镇的西边。正如林肯·莱姆所预料的。
“这外壳是塑料做的,”奥萨里安说,“所以比木头枪轻?”
他们下了车。所有警察都集合起来,围着梅森和露西。
“没错。”
“就在前方一百英尺处。”杰西低声说。
他又点点头,脸色神情比先前更加凝重。“谢谢。”
然而,当他们通过弯道时,杰西注意到,虽然路边的限速标志为四十英里,但她却以六十五英里的时速通过。
谢谢?
露西缓缓呼出一口气,身体向后靠向椅背。放松紧绷的肩膀,降低了车速。
走到森林边缘,这几个男人看见围绕在房屋旁的大片开阔地——不管从哪个方向往里走都至少有五十英尺以上的距离,而且其中连一棵可藏身的树木都没有。想接近里面不是件容易的事。
有一只手突然按在她的肩上。她看着杰西。他正和蔼地朝着她微笑。“前面有个弯道,”他说,“我得提醒你,最好及早准备转弯。”
“他们在里面吗?”托梅尔问,摸着他那把豪华的霰弹枪。
我是如此的信任你,我……
“我不……等等,趴下!”
阿米莉亚,我把自己最阴暗的一面和你分享,告诉你手术的事——那是我生命中的黑洞。我告诉你我对男人的畏惧,告诉你我对孩子的渴望。我掩护你面对西恩·奥萨里安的夺枪事件。在发现你是对的而我是错的时候,毫无保留地向你道歉。
三个人立即卧倒。
对她而言,那是一次重要事件。重新装填子弹的手枪,是她活过来的象征。
“我看见楼梯下有东西,从左边的窗户看进去的话就能发现。”卡尔波拿起猎鹿枪透过狙击镜侦查,“有人走动,在一楼。隔着百叶窗,我看不太清楚是谁,不过里面肯定有人。”他看向另一扇窗户。“妈的!”他轻轻叫了一声,急急地趴在地上。
后来,有天早上她醒来,就像一场高烧退去。她到枫叶街的沙凯枪械店买了一盒温切斯特点三五七子弹。枪店老板说:“天啊,露西,郡政府的情况比我想得还糟,居然要你自己花钱买子弹。”她把子弹带回家,填进手枪里,从此恢复正常。
“怎么了?”奥萨里安问,他举起枪,紧张地指向左右。
露西不配子弹执勤的状态持续了三个半月,她只带一把空枪逮捕酿私酒者、流氓恶棍和闹事的少年。面对他们,她只能以空枪恫吓。
“趴下!他们也有狙击枪,就在楼上那扇窗户里,现在正往我们这里看呢。该死!”
她回想起那时巴迪离开她后,她收起家中所有子弹,扔进阴暗的黑水运河。她害怕自己会在哪个夜晚醒来,发现身旁空荡无人,而起身含住警察局配发的左轮手枪油腻腻的枪管,把自己送到那个她丈夫和老天爷都希望她去的地方。
“一定是那个女的,”托梅尔说,“那小子像个娘娘腔,根本不知道子弹是打哪儿飞出来的。”
但我的枪法也不错。虽然我不像你这么爱出风头,玩什么快速拔枪的花招,但我这辈子都在和枪打交道。
“我操她这个小贱人。”卡尔波嘟囔着。奥萨里安已挪到一棵树后,把长枪举高紧贴着脸颊。
你还是神枪手。
“她占尽了这里的地形优势。”卡尔波说。
你开得很快。阿米莉亚,我也很快。
“要等天再黑一点吗?”托梅尔问。
她将油门踩到底。
“哦,要等那差点被射中的警察从我们后面追上来吗?我不认为这样能行得通,要打就趁现在。哈瑞斯,对吧?”
求求你,露西又再次祷告,求求你,让这个电话再多持续一会儿。
“嗯,你能从这里射中她吗?”托梅尔撇头指向那扇窗。
杰西问了州警察局这个问题,获得答案后点了点头。他对露西说:“就在五英里远的地方,他们转下高速公路了,正往南走去。”
“也许吧。”卡尔波说,叹了口气。他开始想把怒气发在托梅尔身上了,因为原本怪异的奥萨森说话已变得正常——奥萨里安说:“可是,如果瑞奇一开枪,枪声就会被露西和其他警察听到。我想我们应该迂回攻击。绕到另一边,想办法进去。进了屋再开枪,声音会小一些。”
“他们现在在哪儿?”露西问。
这正是卡尔波想说的话。
他们沿着一一二号公路飞驰,车顶上警示灯疯狂地旋转出红、蓝、白三色光芒,但警笛是关上的。杰西·科恩坐在她旁边,他正和伊丽莎白州警察局的比特·葛瑞格通电话。紧跟在这辆警车后的是特瑞·威廉和奈德·斯波托。至于梅森·杰曼和弗兰克·斯特吉斯(他一向话不多,最近才当上祖父),则在第三辆车上。
“这样得浪费半小时。”托梅尔怒道,可能因为奥萨里安的脑筋动得比他快而不高兴。
很好,我也是。
奥萨里安仍保持着完全正常的清醒状态。他关上枪的保险,眯眼瞧着那幢房子。“呃……我敢说用不了半小时。瑞奇,你觉得呢?”
你开得很快,阿米莉亚?
30
露西·凯尔将福特维多利亚皇冠车的时速飙到八十英里。
史蒂夫带着亨利·戴维特第二次走进实验室。这个商人谢过,转身离开的史蒂夫,然后向莱姆点点头。
26
“亨利,”莱姆说,“谢谢你又跑一趟。”
但这声祝福究竟是给追捕者还是猎物,他倒是没有讲明。
和先前一样,这个生意人仍然对莱姆的身体状况视若无睹。不过,这次莱姆却没有因为他的态度而高兴。现在他只在乎萨克斯的安危,耳边一直响起吉姆·贝尔的话。
林肯·莱姆凝视着地图——虽然这张地图早已深深印在他的脑海,过了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轻声说:“好运。”
拯救人质的时间通常只有二十四小时;时间一过,人质在那绑架者眼中就不是人了,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他们。
“她用手机联络赫伯斯福斯镇的一家租车公司。露西和其他人正从后追赶,暗暗跟踪。我们正和戴维特的员工联络,调查停车场里谁的车不见了。如果她的电话再多打一会儿,我们就不需要让车主描述那辆车的特征了。只要再多几分钟,技术人员就会探测到她准确的位置。”
这条曾用在莉迪娅和玛丽·贝斯身上的规则,现在也和阿米莉亚·萨克斯的命运紧紧相连。不同的地方在于:莱姆相信,萨克斯拥有的时间可能少于二十四小时。
“你怎么知道?”
“我以为抓到那小子了,我听别人这么说。”
贝尔继续说:“她打算把车丢掉,再换另一辆车。”
班尼说:“又让他逃了。”
不愧是我的阿米莉亚,莱姆想。这个女人可以把车子开上墙……
“不会吧!”戴维特皱起眉头。
“看来他们似乎溜进戴维特工厂的停车场,偷了一辆小货车或四驱车,在荒野里开了一段路,然后才回到高速公路上。嘿,这得需要很好的驾驶技术。”
“没错,”班尼又说,“情节老套的越狱。”
莱姆问:“怎么可能?”
莱姆说:“我又有一些新的证物,但不知道怎么归纳分析。我希望你能再帮一次忙。”
吉姆·贝尔走出房间,穿过大厅接起电话。他讲了几分钟后,快步跑回实验室,兴奋地说:“找到他们了!他们追踪到她的手机信号。她正在移动,在一一二号公路上向西走。他们已通过路障了。”
戴维特坐了下来。“我会尽我所能的。”
“贝尔警长,州警察局二线电话。”
莱姆看了他印有WWJD字样的领带夹一眼。
一位秘书把头探进房里。
莱姆朝证物表点点头,说:“请你看一下好吗?靠右边的那个清单。”
等待是艰难的。莱姆知道萨克斯会抓挠自己的皮肤以减轻焦虑,这是显而易见的结果。这是坏习惯,没错,但他多么羡慕她能有这种行为能力。在莱姆出事前,他会以踱步的方式来缓解紧张,现在的他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盯着地图,爱莫能助地想着她现在处境的危险。
“磨坊……他躲在那里吗?镇外东北边的那个旧磨坊?”
“不能,戴维特的厂区有个围篱,工厂后面就是连绵的沼泽。如果往西,他们就得游过运河,而且说不定游不到对岸。无论如何,那里什么掩蔽物都没有,露西和特瑞能轻而易举地发现他们。”
“没错。”
“阿米莉亚和加勒特能绕过工厂往东走吗?”
“我知道那里,”戴维特气呼呼地说,“我早该想到那个地方。”
贝尔拿起电话,重复了这个问题;听完回答后,他指着地图G-10区中央的一个点说:“他们已接近这里,这里是戴维特的工厂大门。他们正向北移动。”
刑事鉴定家不能让“早该”一词进入他们的字典里。莱姆说:“像这种案子,我们不可能完全猜到所有的事。不过,还是请你看一下清单,想想有没有你熟悉的地方?”
“他们现在在哪里?”莱姆问,“那几个警员开始搜索了吗?”
戴维特凝神细看。
蛾子会收起翅膀,突然掉到地上。
次要犯罪现场——磨坊
裤子上的棕色斑点
但她并不理会。她听到的仍是他稍早时说过的话,在她脑海中不停盘旋。
毛颤苔
加勒特又说:“我不喜欢汽车,我害怕。”
泥土
萨克斯回头望去。那几个警察只有一百英尺远了。
泥煤苔
“你想用车?”他说,已注意到他们正要前进的目标。
果汁
他们压低身子,朝向停车场移动。
纸张纤维
不管他们打算怎么做,现在都该行动了。萨克斯认定他们已别无选择。“走吧,加勒特,咱们翻过那道篱笆。”
臭球
但即使她偷到一辆车,他们该怎么开出工厂?工厂是有个供货物出入的大门,但出口是在运河路上,他们还是得通过路障。她能否偷到一辆四轮驱动的小货车,开车冲过没人看得见的篱笆,然后通过野地上的一一二号公路?在黑水码头区,到处都是陡峭的山壁和坡度极陡的几乎直降到沼泽的斜坡;他们能否在不把车弄翻害死自己的前提下逃走?
糖
阿米莉亚·萨克斯曾有一年的时间专门处理街头犯罪。凭借那段经验,加上她对汽车的了解,使她能在三十秒内轻易闯入并且发动一辆汽车。
莰烯
“谁都不能开枪!”她生气地说。他居然会有用枪的想法,让她既意外又惊讶。她回头看向身后的树林,那里全是沼泽,不可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穿过。在他们前方,是环绕戴维特公司的铁篱笆。越过工厂内的草地,她看见有几辆车停在停车场上。
煤油
加勒特点头指向路障那边。“他们会。”
酵母粉
她惊讶地瞪着他。“不会,当然不会。”
他盯着清单,深感困惑地说:“这就像是在猜谜。”
“你会用着它吗?”
“这正是我的工作。”莱姆说。
他瞄向她身上的手枪。
“我能怎么猜?”戴维特说。
“怎么了?”她问。
“随你高兴。”莱姆说。
加勒特一脸期盼地看着她。
“好吧。”戴维特说。他想了一会儿,然后说:“一个卡罗来纳弯。”
接着,在他们身后,不需要有像蛾子一样的感应力,萨克斯就能听见一个声音:巡逻车的警笛声。他们看见第二组警示灯,从另一个方向——南边运河那端——过来。另一辆警车停下,走下三个警察,每个人都手持霰弹枪。他们开始慢慢沿着灌木丛搜索,朝加勒特和萨克斯这里走来。十分钟之内,他们就会搜到这两个逃亡者躲藏的蓑衣草丛。
莱姆问:“那是什么?一种马吗?”
萨克斯和加勒特伏在草丛中,看着经过的车辆排队准备通过路障。
戴维特瞟了莱姆一眼,看他的确不是在开玩笑,才接着说:“不,这是东海岸的一种地理结构。不过,大部分都出现在卡罗来纳州,南北都有。它们基本上是椭圆形的池塘,大约三到四英尺深,淡水。它可能有半亩大,也可能有好几百亩。池底大都是泥土和泥炭。就像清单上列出的那些东西。”
过了一会儿,贝尔的电话响了。他边听电话,边抬头看着莱姆,然后对话筒说:“有三位警员刚抵达运河路,大约在一一二号公路南方一英里远处。他们开始徒步向北往露西所在的位置搜索,把加勒特和萨克斯钉在原地。”他又听了一会儿电话,再瞄莱姆一眼,然后把目光移开,继续对话筒说:“没错,她有武器……哦,对了,我听说她枪法很准。”
“可是,泥土和泥炭在这附近很常见。”班尼说。
不管她心里怎么评价这个自大狂的说法,她还是无话反驳,只能说:“希望你是对的,我们只有这次机会了。”她挂断电话。
“的确,”戴维特表示同意,“如果你们只发现这两个东西,我就没有半点线索能猜出它们来自何处,但你们还列出了其他的东西。看,卡罗来纳弯最有趣的特色,就是周围长有许多捕食昆虫的植物,沿着池畔你会看见数以百计的捕蝇草、毛颤苔和猪笼草——或许是因为池塘滋生了许多昆虫的关系。如果你发现毛颤苔,又找到泥土和泥炭,那么毫无疑问,那小子绝对在某个卡罗来纳弯待过一段时间。”
“是的,”他大声说,“我敢确定。”
“很好,”莱姆说,接着看向地图,问,“这个‘弯’是什么意思?是一种海湾吗?”
现在,露西从路障点打电话回来。托马斯把电话接到扩音器上。这个女警察显露出不信任的态度,不确定莱姆到底站在哪一边。她怀疑地说:“我在这里没看出任何迹象,也已检查过每一辆经过的车了。你确定吗?”
“不,这是指月桂树,过去池塘周围长了很多这种树。和它们有关的神话故事很多,以前的垦荒者认为它们是被海怪破坏才让出土地,或被巫婆施了诅咒。最近几年还有陨石的传说。不过,它们真的只是由于风和水流改变的关系而自然衰落的。”
加勒特和萨克斯有机会通过那个交叉路口,继续往西前进。但莱姆计算过距离,认为他们以徒步的方式,加上沿途需要提防不被人发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应该还走不到那里。
“它们有特定生长的区域吗?”莱姆问,希望能缩小搜索的范围。
正因为如此,莱姆才问贝尔从田纳斯康纳镇往西的最佳路线。“黑水码头,”警长回答,“一一二号公路。”这样,莱姆才下令露西和其他警员火速赶往那个地点。
“范围很广。”戴维特站起来,走到地图前。他用手指在田纳斯康纳镇西边画了一个大圈,从B-2到E-2、从F-13到B-12,全被包括进去。“它们大部分都出现在这个区域,再过去就到山边了。”
加勒特的计划相当完美,但他还是犯了一个错误——以为搜索小组得花几天时间才能找到莉迪娅(所以他才把所有的食物都留给她),到时他已和玛丽·贝斯躲在真正藏匿的地点,而搜索人员则被诱导到完全相反的外岛去搜寻。
莱姆泄了气。戴维特圈起的区域至少有七十到八十平方英里。
也就是说,这表示她被藏在完全相反的方向——藏在田纳斯康纳镇的西边。
戴维特注意到了莱姆的反应,他说:“我真是没帮上什么忙。”
按照这些证物,搜索队自然能找到莉迪娅,而他们所找到的其他证物,又能使他们相信玛丽·贝斯被藏在外岛的一间屋子里。
“不,不,我很感谢你,这样已经很有帮助了。只是我们需要再研究其他证物,把范围缩小一点。”
“他耍了我们。”莱姆说。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把他们全给骗了,从一开始就是。莱姆解释说,加勒特在绑架莉迪娅时故意踢落一只鞋。他在鞋里放了石灰岩,诱使所有熟悉那个地区的人——例如戴维特——联想到矿区,而他在那里又安排那个沾有炭灰的袋子和玉米粒等证物,故意让他们找到磨坊。
戴维特说:“糖、果汁、煤油……”他摇摇头,面无表情,“你的工作还真难,莱姆先生。”
“什么意思?林肯?”班尼说。
“现在的情况比较难办,”莱姆解释,“在没有线索的时候,可以随便猜;找到足够充分的线索之后,通常就能立刻猜出答案。但在线索不够的情况下,就像现在——”
莱姆痛苦地叫了起:“我们被骗了!”
“我们被困在线索里了。”班尼喃喃地说。
接着,他想起加勒特主动对莉迪娅说的话,他告诉她玛丽·贝斯被藏在外岛,还说她有多快乐,根本不想任何人去救她。他为什么主动提供这些消息?还有在磨坊找到的证物——海沙,外岛地图……露西根据萨克斯的指示,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这太容易了。那犯罪现场是他故意布下的,是经过计划的,想要利用证物误导侦查的方向。
莱姆转向他。“没错,班尼,一点儿也没错。”
就这一点,他提出一个没人能给出满意答案的问题:为什么加勒特要绑架莉迪娅?是如佩尼医生所说,想把她当成替代的牺牲品吗?然而,尽管他有充裕的时间,但最后还是没杀她,也没强奸她。他没有任何绑架她的理由。这点很奇怪,她从没惹过他,他对她似乎也没任何幻想,她也不是亲眼看见比利被杀的目击者。他绑架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该回去了,”戴维特说,“我家人还在等我。”他拿出名片写下一个电话号码。“你随时都可以打电话给我。”
露西说他毫无理由走这条路。
莱姆再次谢过他,目光又转回到证物表上。
但莱姆相信自己是对的。二十分钟前,他凝视地图回忆那小子劫持莉迪娅行走的路线——那条通往迪斯默尔沼泽地而不是其他地方的路——他开始怀疑起加勒特绑架莉迪娅的动机。他想起萨克斯今天早上在搜索行动中曾告诉他的话。
被线索困住……
“从拘留所那里,只有一条运河路能穿过沼泽区到一一二号公路。”贝尔说,但声音有些迟疑,“不过,林肯,我得说这样很冒险——把所有人都集中到黑水码头区。如果他们真的向东往外岛走,现在可能已经穿过封锁线,我们就再也找不到他们了。这点子是你出的,呃,我觉得实在有点大胆。”
瑞奇·卡尔波吸吮手臂被树枝划破流出的鲜血,狠狠啐在树边。
莱姆又看向墙上的地图。“从田纳斯康纳镇往西没别的路可走了吗?”
他们花了二十分钟,才在不被那端着狙击枪的婊子发觉的前提下,一路艰难地从灌木林绕到这幢金字塔形度假小屋的侧廊。连平常在森林中活动就像在乡村俱乐部的天台散步般轻松的哈瑞斯·托梅尔,现在也同样被树枝划出了不少血,身上也沾上了斑斑泥土。
“他们已设好路障,检查每一辆通过的汽车,”贝尔说,“即使司机是他们认识的人也一样。”
西恩·奥萨里安整个人就像脱胎换骨了似的,既安静又深思熟虑,而且,还神智清楚。他留在小路上等,拿着黑色长枪卧倒在地,像一名参加越战的老兵。如果露西和其他人从这条小路走向那幢房子的话,他准备朝他们上空开几枪,以拖延他们前进的速度。
“阿米莉亚和加勒特不会走在运河路的正中央,”莱姆不耐烦地说,“他们会躲在灌木丛里,保持低姿势前进。”
“准备好了吗?”卡尔波问。托梅尔点点头。
“他们还没有任何发现,林肯。”贝尔告诉莱姆。
卡尔波轻轻转开衣帽间的门钮,推开房门,提枪戒备。托梅尔跟在后面。他们像猫一样轻手轻脚地溜进房里。他们都很清楚:那个持有猎鹿枪并且肯定知道如何使用的红发女警,可能会在屋里的任何一个角落等待着他们。
因为他们有林肯·莱姆。萨克斯在心中默默回答。
“你听见什么了吗?”卡尔波低声问。
加勒特缩在草堆里。“他们怎么知道我们走这条路?”他喃喃说,“为什么?”
“只有音乐。”这是轻摇滚乐,卡尔波习惯听的那种,因为他讨厌西部乡村音乐。
一辆家用轿车经过他们,在路障前减慢了速度。露西挥旗拦下这辆车,向司机询问了一些问题。接着他们叫司机掀开后备箱,几个人仔细地检查。
他们两个慢慢在阴暗的走廊里移动,举着已拉开保险的枪。他们走得很慢。在他们前方是这幢屋子的厨房。刚才在树林里的时候,卡尔波透过来复枪狙击镜看到有人在里面走动——也许是那小子。他朝这个房间点点头。
“不、不、不,”加勒特惊愕万分,“他们应该以为我们走别的路,以为我们往东走才对。他们应该这么想!”
“他们应该没听见我们进来。”托梅尔说。音乐的声音很大。
“是路障,”她嘟囔说,“该死。”
“我们一起冲进去,开枪打他的脚或膝盖。别杀了他——我们还得要他说出玛丽·贝斯在什么地方。”
警车呼啸而过,在前方运河路和一一二号公路交叉的路口停下。他们把车停在马路中央,拦住往来的双向车道,接着警员都下了车,拿着武器戒备。
“那女人也一样吗?”
蛾子会突然收起翅膀,掉到地上……
卡尔波想了一下:“没错,为什么不呢?我们最好别马上杀掉她,你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加勒特和萨克斯趴在地上,藏在草堆中。
托梅尔点点头。
两辆帕奎诺克郡的警车飞驰在运河路上。她看不清第一辆车的司机是谁,只看见坐在副驾驶位的那个人——那个先前帮莱姆架好写字板的黑人警员,正眯着眼睛看向树林。他手上拿着一把霰弹枪。开第二辆车的是露西·凯尔,旁边坐的是杰西。
“一、二……三。”
“不!”加勒特哀叫一声,拉着她钻入路旁的蓑衣草丛。
他们猛然撞开房门,冲进厨房,发现他们差点开枪射击一台大屏幕电视里的气象播报员。他们立即蹲下转身,四处寻找那小子和女人的踪影。没见到他们。卡尔波看向电视,发现电视原本不是摆在这个房间的。是有人把它从客厅推过来的,放在火炉前面,面对着窗户。
你必须随时倾听,否则他们会悄悄走近你身边。
卡尔波从百叶窗看出去。“妈的,他们把电视放在这里,害得我们从小路那里越过空地看过来,还以为屋里有人。”他大步踏上楼梯,一次连跨两个台阶。
一道警灯的亮光刺向他们的眼睛。
“等等,”托梅尔叫道,“她在上面,还有枪。”
“嘘……”
但是,红发女人当然不在。卡尔波一脚踢开卧室的门。刚才从远方他看见有来复枪管和望远镜从这房间瞄准他们,而现在,他果然发现自己猜中的事:一根绑着科罗娜啤酒空瓶的细长棍子。
“在哪儿?”
他恶狠狠地说:“这就是那把枪和望远镜。老天、他们设置这些东西糊弄我们,浪费了我们半个小时。现在那些该死的警察也许用不了五分钟就到了,咱们得赶快离开这儿。”
“有车,开得很快。”
他快步奔到托梅尔身边,托梅尔正想说:“她真是相当聪明……”但是,看见卡尔波眼中的怒火,他决定还是把这句话咽回去。
“怎么了?”她低声问。
电用光了,电动小汽艇的马达安静下来。
突然间,加勒特停住了,脸上现出警惕的神情。他猛然转身。
他们坐在从度假小屋偷来的小汽艇上,随着克诺基河水漂浮,划过油雾覆盖的河面。天色已暗,水面不再金黄,变成阴沉的深灰色。
接着,她又想到一些事:加勒特能指认杀害比利·斯泰尔的真正凶手——那个穿工装裤的男人,他有可能也已听闻加勒特逃跑的消息,现在正到处寻找他们俩,想要杀人灭口。也许他们应该……
加勒特拿起船底的桨,朝岸边划去。“我们得找个地方上岸,”他说,“在天色全黑之前。”
但那个穿工装裤的男人是谁?他为什么要鬼鬼祟祟地出没在黑水码头的森林里?过去几年的镇民命案是否都是他做的,并把罪过推到加勒特身上?是不是他恐吓小托德·威尔克斯去自杀?比利·斯泰尔是否真的涉入贩毒案件?她知道小镇毒品泛滥的问题和大城市一样严重。
阿米莉亚·萨克斯注意到附近的景致变了。树林变得稀疏,有好几个大沼泽与河流接壤。这少年说得对,只要转错一个弯,就会把他们带到一个动弹不得的沼泽死巷。
她很想知道,当他们找到玛丽·贝斯回到田纳斯康纳镇时,加勒特会面临什么样的情况。他们仍会起诉他,但如果玛丽·贝斯能证明命案另有凶手——那个穿工装裤的男人——检察官也许会接受加勒特是为了保护她才将她带走的说法。在所有刑事法庭上,防卫都被视为正当,或许加勒特能因此获判不起诉。
“嘿,你怎么了?”他看着她闷闷不乐的脸问。
“任何人。”接着他一扬下巴指向马路,朝着黑水码头和帕奎诺克河的方向,“再走十分钟就安全了,他们绝对找不到我们。”
“我觉得自己离布鲁克林的家很远。”
“谁?”她问,搞不懂他说的是谁。
“那地方在纽约吗?”
“蛾子很酷,它们能察觉超声波,拥有雷达探测器般的构造。当蝙蝠发出音束去探寻它们时,蛾子会收起翅膀,突然掉到地上躲避。磁场和电场也一样,昆虫都能感觉得到,甚至能感觉其他我们无法察觉的事。你知道吗?你能用无线电波吸引一些昆虫绕着转圈,或是让它们离开,全靠频率而定。”他突然沉默了,把头转开,保持这姿势不动。过了一会儿,他才又回头看着她。“你必须随时倾听,否则他们会悄悄走近你身边。”
“没错。”她说。
“蛾子?什么意思?”
他弹打着指甲。“离开那里让你觉得很不舒服?”
“哦,你得随时提防,就像蛾子一样。”
“一点也没错。”
“你怎么听见的?”
他看着河岸说:“这也是让昆虫最害怕的事。”
拖车上的标志显示这是戴维特公司的车,萨克斯认出这个曾帮他们研究证物的人的名字。拖车经过后,他们又回到路上。
“什么事?”
“那是从工厂来的,”他低声说,“就在那里不远。”
“有些昆虫很奇怪,它们不怕工作,也不怕打仗,可是一到不熟悉的地方,就会变得非常怪异。就算那地方没什么危险,它们还是不喜欢,不知该如何适应。”
一会儿后,一辆从他们身后驶来的平板拖车进入视线范围内。
好吧,萨克斯心想,我猜我正是典型的这种昆虫。不过她更喜欢林肯的说法:如鱼离水。
“嘘……”
“当昆虫感到躁动不安时,你总是能看出来。它们会清理触须,一遍又一遍地清理……昆虫的触须最能表现出它们的情绪,就像我们人类的脸一样。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他顿了顿,增加了点神秘性,“它们不会像我们一样假装。”他怪声怪气地笑起来,这种笑声她过去从没听过。
“怎么了?”她问。
他轻轻翻过船舷,跳进水中,把船拉上岸。萨克斯也下了船。他领着她走入森林,尽管暮色已深,看不清任何道路小径,但他似乎还是知道该往哪里走。
“到灌木丛里去。”他们溜下马路,钻进一丛杂乱生长的冬青树下。
“你怎么不会迷路呢?”她问道。
她抬起头,但没听见什么。
加勒特回答:“我想,我就像大君王吧,方向感特别好。”
“你听!”他低声说,用被铐住的手抓住她的手臂。
“大君王?”
加勒特的自信和精明再一次令她迷惑,不过她把注意力放回路上,默默地继续走下去。二十分钟后,他们走到离运河路和一一二号公路交叉口约半英里的地方——这里正是比利·斯泰尔被杀害的地方。
“那是一种蝴蝶的名字。它们要迁徙一千多英里远,途中不会迷失方向。这真的、真的很酷,它们可以用太阳导航,根据太阳在水平面上的位置改变它们的方向。阴天或晚间,它们就利用其他感官领航。它们能感觉到地球的磁场。”
“当然去,只是不走他们猜的路。”
当蝙蝠发出声波去探测它们的时候,蛾子会收起翅膀,突然掉到地上躲避。
“我们不是要去玛丽·贝斯那里吗?”
他兴致勃勃地讲演介绍,而她则面带微笑地在一旁倾听。突然,她的笑容僵住了,急忙蹲下。“小心,”她低声说,“那边!那边有光。”
加勒特回答:“他们认为我是白痴,以为我是蠢货。当你和别人不一样时,人们就会这么想。但我并不是。”
微光反射在黑暗的池水上。这是一种诡异的黄光,就像快要熄灭的油灯。
“你怎么知道?”
但加勒特却笑了起来。
“他们以为我们会走别的路,就把路障设到南边和东边去了。”
她一脸不解地看着他。
她环顾四周。“真搞不明白,这是通往镇上的主要道路,他们为什么没设任何路障?”
他说:“只是鬼魂。”
这个区域的景观有些眼熟,阿米莉亚认出这是运河路——今天早上他们就是走这条路从郡政府出发到黑水码头的命案现场展开搜索的。在前方,她看见帕奎诺克河暗黑的波纹:在运河对岸,是那些她之前曾对露西提出疑问的漂亮房子。
“什么?”她问。
加勒特带着阿米莉亚走上一条宽阔的柏油路。他俩走得更慢了。酷热和体力透支使他们精疲力竭。
“那是沼泽小姐。据说,有个印第安少女在即将结婚的时候死了。她的鬼魂一直在阴暗大沼泽漫游,寻找那个本来要和她结婚的男人。我们现在不在大沼泽区,不过离那里也不远了。”他点头指向那团火光。“其实那只是狐火,由茂盛的菌类植物产生出来的。”
25
她不喜欢这道光。这使她想起今天早上开车进田纳斯康纳镇,在路旁的葬礼上看见那副小棺材的感觉。
莱姆的心不在焉,把目光移向他的老朋友——那只受惊吓的苍蝇。它现在飞起来了,从帕克洛基郡的一个地标升起,飞向另一个地方。
“我不喜欢沼泽,不管有鬼没鬼。”萨克斯说。
贝尔指向H-14区。“露西在这里。加勒特和阿米莉亚必须穿过这个地区才能到哈珀路。他们如果不走这条路,就得面对充满烂泥的沼泽,而且要花上一整天才能通过——如果他们能活下来的话。这可能很难做到,所以……我猜我们只要等着看就行了。”
“是吗?”加勒特说,“说不定哪天,也许你会喜欢。”
贝尔点点头。“那里是一个重建的印第安村落,几年前就停止营业了,根本没人去。威廉斯堡和六旗魔术山[1]比那里受欢迎多了。那里也是躲藏的好地点,但和外岛方向相反。加勒特应该不会去那里。”
他带着她在一条小路上走了约有十分钟,接着转进一条短短的车道。车道上长满杂草。空地上停放着一个老拖车式的活动房屋,在黑暗中,她无法分辨拖车屋的外貌。只能由歪斜的车身、生锈的外壳、扁平的轮胎、长满常春藤和苔藓的情况判断这是一辆报废车。
“没错,”班尼说,“我小时候和哥哥去过那里。那里叫什么?好像是印第安岭之类的名字。”
“这是你的吗?”
“哪个?也许是旧游乐园吧?”贝尔说,看向法尔和班尼。
“呃,这里好几年没人住了,所以算是我的吧。我有钥匙,但是放在家里了,没机会拿出来。”他走到拖车屋侧面,打开一扇窗户,爬高钻进窗户里。很快,拖车屋门便由里面打开了。
“那个方形区域是什么?在E-5和E-6区的?”
她走进拖车屋,看见加勒特正在小厨房里翻一个柜子。他找出几根火柴,点亮一盏煤油灯。油灯立刻绽放出温暖、黄色的光芒。他打开另一个柜子,朝里面看去。
“早就没了。”
“我本来有一些多力滋饼干,但都被老鼠搬走了。”他拿出几个保鲜盒查看,“全都吃光了,妈的。不过我还有约翰农夫牌通心面。很好吃,我经常吃这种东西。还有一点豆子。”他动手打开罐头,此时萨克斯环顾拖车屋内部,这儿有几张椅子,一张桌子,卧室有一个脏兮兮的床垫,客厅地板上有条厚毯子和枕头。拖车屋十分破烂,门锁和配件都已烂掉,墙上有弹孔,窗户已破,地毯也污迹斑斑。她在纽约市当巡警时见过许多这样的地方,不过那些都是从外往里看,她从没想到这种地方现在竟会成为自己的临时栖身地。
“那里有人巡逻吗?”
她想到今天早上露西说过的话。
“那里过去曾用来储存六、七十年代的武器,已经关闭有一阵子了,但仍然有很多坑洞和壕沟。如果要搜索那里至少需要二三十人,而他们还是很容易找到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躲藏起来的。”
正常的规则对帕奎诺克河北岸的人完全不适用,对我们或他们都一样。你会发现你还没宣读嫌疑犯的权利就先开枪射击,而且这样做最好。
莱姆发现地图上有一串标注文字。他问:“那是什么军事基地?”
她想起那阵震耳欲聋的枪声,打算置她和加勒特于死地的攻击。
“不,她不会开。”
加勒特把一条脏兮兮的破布挂在窗户上,以防灯光外泄。他走到屋外待了一会儿,进来时带回一个生锈的杯子,里面盛满了想必是雨水的清水。他把杯子递给她,而她却摇摇头。“我觉得我已喝下整条帕奎诺克河的水了。”
贝尔看向莱姆。“她会开飞机吗?”
“这个好喝些。”
法尔问:“机场呢?”
“我知道,不过还是算了。”
“那条铁路是运货专用的,不走客车,没有列车时刻表。不过他们有可能沿着铁轨走,所以我才要在贝尔蒙特设路障。我猜他们会走那条路,也猜加勒特很可能会在曼尼托瀑布野生保护区躲上一阵。他一向对昆虫和自然生态有兴趣,说不定会在那里待上很久。”贝尔指点着T-10的区域说。
他喝掉杯子里的水,然后用一台小型燃气炉烹煮搅动着食物。他一遍又一遍地轻轻哼唱着一首怪异的歌曲,“约翰农夫、约翰农夫,享受约翰农夫带来的新鲜……”其实这只不过是首广告歌,但调子却十分吵人。她很高兴他终于停下不唱了。
莱姆问:“城镇南边的铁路呢?”
萨克斯原本不想吃东西,可是她突然发现自己饿了。加勒特把锅里的东西分倒进两个碗,递给她一把汤匙。她往勺上吐了口唾沫,用T恤把它擦干净。他们安静地吃着,沉默了好几分钟。
贝尔的电话响了。他接通之后讲了好一会儿才挂断。他走到地图前。“他们已经设好路障了。加勒特和阿米莉亚可能在内陆,准备移动到那里,”他敲打M-10的区域,“但梅森和弗兰克所在地方的视野很好,如果他们走这里,一定会被发现。”
忽然,萨克斯听到外面有一种喧闹声,一种高频率的声响。“那是什么?”她问,“是蝉吗?”
莱姆看着地图上东岸的区域。他们可能把搜索目标缩小成旧房子——因为莰烯油灯,并且锁定在离海边有段距离的房屋——因为枫叶和橡树叶残渣。但那区域的范围仍然十分惊人,绵延长达数百英里。
“没错,”他说,“这声音是雄蝉发出的,只有雄的才会。这些声音是它们身上薄薄的鼓膜制造出来的。”他眯起眼睛,想了一下。“蝉的一生真是很奇怪……它会挖洞把幼虫产在地底下,这些蝉蛹在羽化前会在地下待上二十年,之后才爬到树上。当背部表皮裂开,成虫便从蛹中爬出。在它们离开地洞成为成虫的这么多年时间里,它们就待在地底下,就这么躲着。”
警长打电话到拘留所,叫警员把它们拿来。光凭这一边的谈话,莱姆听出那个警员非常高兴能参与帮助搜捕那个铐住他让他丢脸的女人的行动。
“加勒特,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昆虫?”萨克斯问。
“把它们放在纸袋里,”他嘱咐说,“不要摊开。”
他犹豫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喜欢。”
“那些衣服?马上办。”
“难道你没想过吗?”
“能把它们拿来吗?”
他放下手中的食物,挠着身上一块被毒橡树刮出的红斑。“我猜,我对昆虫有兴趣大概是从我爸妈死后开始的吧。他们出事后,我很不开心。我觉得自己的脑子变得很奇怪,很混乱,唉,不知道,反正不太一样。学校的辅导老师说那是因为我爸妈和妹妹都死了的缘故,要我努力克服。可是我没办法。我总觉得自己不像是个真正的人,什么事都不在乎了。我要不就躺在床上,要不就去沼泽、森林,或是看书。整整一年里,我就只做这些事。我很少见人,只是不停从这个养父母家搬到另一个养父母家……不过,在那段时间里我读到一些很棒的东西。就是这一本书。”
“还在拘留所里。”
他打开《微小的世界》,翻开其中一页,摊开给她看。书中有他圈起的一段话,标题名为《健康生物的特征》。萨克斯仔细浏览这八九条特征,念出其中几条。
“他被逮捕时穿的衣服在你那儿吗?”
——健康的生物会努力成长和发展。
“正是。”
——健康的生物会努力求生存。
接着,莱姆想起一件事。莉迪娅说加勒特在搜索小组逼近的时候匆匆换了衣服。为什么?唯一的理由是,他知道放在那里的衣服会泄露他藏匿玛丽·贝斯的地点。他看看贝尔:“你说加勒特现在穿着拘留所的囚服?”
——健康的生物会努力适应环境。
莱姆看着最后一个证物表,才发现萨克斯在磨坊找到的东西竟如此之少。这种问题往往发生在犯罪现场的某个明显目标被锁定后——例如地图和海沙。在心理上,此时的注意力降低,搜索也不再那么仔细了。他真希望那个现场的证物能再多一点。
加勒特说:“当我看见这些话时,哇,我简直高兴得不得了。我终于又可以健康正常起来了。我费了很大工夫按照书上说的规则去做,结果觉得舒服多了。所以,我猜我更像它们——我是说,昆虫。”
橡树/枫树叶残渣
一只蚊子停在她的手臂上。她笑着说:“但它们却会吸你的血。”她一巴掌拍下,“打到你这小子了。”
海沙
“它是母的。”加勒特纠正她,“只有母蚊子才会吸血,公蚊子只喝露水。”
次要犯罪现场——磨坊
外岛的地图
“真的吗?”
农夫牌奶酪饼干
他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她手臂上的那一丁点血斑。“昆虫是不会灭绝的。”
鹿野苑牌矿泉水
“什么意思?”
袋子上的炭灰
他在书上找到另一页,大声念出来:“如果说有哪种生物是永恒不朽的,那就非昆虫莫属。在地球上,它们比哺乳动物早出现数百万年,而且即使在所有具备智商的动物都消失后,它们仍会继续存在下去。”加勒特放下书本,抬头看着她。“你知道吗?事实上是,虽然你打死了一只昆虫,但在其他地方还有更多的。如果我爸妈和妹妹都是昆虫,就算他们死了,别的地方还有和他们一模一样的虫,那样的话我就不会寂寞了。”
玉米粒——饲料用?
“你没有朋友吗?”
次要犯罪现场——矿区
旧麻布袋——外部字迹模糊不清
加勒特耸耸肩。“玛丽·贝斯吧,她可以算是唯一的一个。”
莰烯
“你真的喜欢她,是吧?”
硝酸盐
“非常喜欢。那些家伙想欺负我,是她过来救了我。而且,她肯和我说话……”他想了一下,“我猜这就是我喜欢她的原因。她肯和我说话。我在想,嗯,也许再过几年,等我年纪再大点儿,她也许会愿意出来和我约会。我们可以像其他人那样做一些在家都会做的事,比如,去看电影,去野餐。我有次看见她在外面野餐,她和她妈妈还有一些朋友一起。她们玩得很愉快。我看着她,呃,好几个小时。我就躲在一棵冬青树下,带了一点水和妙脆角玉米片,假装自己也和她们一起野餐。你参加过野餐吗?”
氨水
“我参加过,当然。”
煤油
“我以前经常和家人去野餐,我是说,我真正的家人。我喜欢野餐。妈妈和凯伊放好桌子,在小小的烤肉架上烹煮从大市场买来的食物。爸爸和我脱掉袜子,站在水里钓鱼。我还清楚地记得冰凉河水和泥土接触身体的感觉。”
不明钥匙一把
萨克斯心想,这也许正是他如此喜欢水和水生昆虫的原因。“你觉得未来的某天你会和玛丽·贝斯一起去野餐?”
钱
“我不知道,或许吧。”接着,他摇摇头,露出一个哀伤的笑容,“我猜应该不可能了。玛丽·贝斯这么美丽,这么聪明,又比我大好几岁。她终究会和另一个聪明又英俊的男生在一起。但我们还是可以成为朋友,只有她和我。就算做不到,我也会全力照顾好她的安全。她会和我在一起,直到平安无事为止。要不,就请你和你的朋友——那个坐轮椅的、大家都在谈论的人——请你们帮她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他看向窗外,沉默下来。
钓线
“安全远离那个穿工装裤的男人?”她问。
昆虫图书
他一时没回答,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没错,正是这样。”
玛丽·贝斯和家人照片
“我要去拿点水。”萨克斯说。
手绘昆虫图案
“等等。”他说。他拿起放在厨房桌台上的一根树枝,撕下几片干树叶,要她涂抹在露在衣服外的手臂和脖子。这种叶子有股浓浓的草药味。“这是亚香茅,”他解释,“这种植物的汁液能防蚊,这样你就不用打死它们了。”
切断的松针
萨克斯拿起杯子,走到户外的集雨水桶前。水桶上盖着一张完整的纱网。她掀开网子,把水杯装满,仰头喝下。水很甜,野地里唧唧喳喳的蝉声虫语响成一片。
次要犯罪现场——加勒特房间
臭鼬味
要不,就请你和你的朋友——那个坐轮椅的、大家都在谈论的人——请你们帮她找一个安全的地方。
莰烯
这句话在她脑中回响:那个坐轮椅的人、那个坐轮椅的人。
清洁剂
她回到拖车屋,放下杯子,环顾车厢里的小客厅。“加勒特,你能帮个忙吗?”
氨水
“行啊。”
磷酸盐
“你信任我吗?”
硝酸盐
“应该吧。”
石灰岩粉末
“坐到那边去。”
主要犯罪现场——黑水码头
沾血的纸巾
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站起来,走到她指的那张旧扶手椅边坐了下去。萨克斯走过小客厅,搬起角落里的一张藤椅,拿到少年坐下的地方放下,椅子面对着他。
在他和托马斯一起重新摆开州警察局借来的装备时,莱姆一直凝视着墙上的地图的和证物表。
“加勒特,你记得在拘留所里佩尼医生要你做的事吗?”
十五分钟后,班尼·凯尔走进了房间。他很高兴再回到这里。但因为这次出事的是萨克斯,他只能表现出一副难过的样子。
“和椅子说话?”他问,不太确定地看着那张椅子,“那只是个游戏。”
他挂断电话,嘴里喃喃说:“没什么大不了……天啊,我的上帝……”
“没错。我要你再做一次,可以吗?”
莱姆注意到贝尔通电话时稍顿了一下。他瞄了莱姆一眼,继续朝话筒说:“很感谢你,比特,真的只是一个人失踪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犹豫着,双手在大腿上摩擦,盯着椅子看了好一会儿,开口说道:“应该可以吧。”
警长打电话到州警察局,要那边负责的警员继续留人盯住这个频道,如果这个失踪的人又打电话就立即追踪。
31
一会儿房间就空了,只剩下贝尔、莱姆和托马斯。
阿米莉亚·萨克斯回想先前在拘留所里,那位心理医生和加勒特会谈时的情景。
露西和梅森走出房门。
那时她躲在一个位置绝佳的地方,隔着单向玻璃,近距离将这男孩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她记得医生一直试图让加勒特想象坐在椅子上的是玛丽·贝斯,但他不想和她说话,他真正想要说话的对象是另一个人。那时她注意到他脸上曾有种神情一闪而过:先是期待,而后是失望。她相信,那里面甚至还有一些愤怒——在那个医生硬把他想说话的对象换掉的时候。
“没有。”
哦,莱姆,我知道你喜欢扎实、确凿的证据,不相信那些“柔软”的东西——不相信当我们和某人相对而坐,听他们说故事时的语言、表情、泪水和眼神……但这不表示他们说的话永远都是假的。我相信从加勒特·汉隆身上能得到的,一定会比那些证物更多。
“她戴着帽子吗?”
“看着这张椅子,”她说,“你希望想象谁坐在这里?”
莱姆说:“牛仔裤,黑色T恤。”
他摇摇头。“不知道。”
“抱歉。”
她把椅子又向前推了一些,微笑着鼓励他:“告诉我,没关系的。是哪个女孩?学校里的哪个女同学?”
“她不是我爱人。”莱姆说。
他再次摇摇头。
贝尔对露西和梅森说:“通知所有人,加勒特身上穿的是拘留所的衣服,是蓝色的。你爱人穿什么衣服?我忘了。”
“告诉我吧。”
“没问题,吉姆。”
“嗯……我不知道。也许……”他顿了一下,然后脱口而出,“也许是我爸爸。”
贝尔打电话叫他妹夫进来。“史蒂夫,你负责协调联络,看谁还没有无线电,就发给他们。”
萨克斯想起那位目光冰冷、态度粗鲁、急躁的哈尔·巴比奇,她猜加勒特一定有很多话想对他说。
警长继续说:“露西,你和杰西负责哈珀路到密尔顿路,在那里设路障。”那是H-14区。
“只有你父亲吗?还是他和巴比奇太太两个人?”
莱姆注意这在地图上是M-10区。
“不、不,不是他。我是说,我的亲生爸爸。”
“不可能徒步,”贝尔说着,走到地图前,“他们会坐车或乘船。有两条线路能到那里。他们可能走一一二号公路往南到十七号公路,这样会到伊丽莎白市,然后改乘船只或继续沿十七号公路走,再转到一百五十八号公路去海边。要不,他们会走哈珀路……梅森,你带弗兰克和特瑞到一一二号公路去,在贝尔蒙特设立路障。”
“你亲生父亲?”
“去外岛的最佳方案是什么?”莱姆问。
加勒特点点头。他有些烦乱、紧张,不时弹打着指甲。
“不,”贝尔说,“我们都知道他们朝外岛去,黑水码头是在相反的方向。”
昆虫的触须显露它们的情绪……
“他会回黑水码头吗?”莱姆问。
看着他那张慌乱的脸,萨克斯不禁有点担心,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心理医生在进行治疗时,会运用各种方法诱导病人,指引他们,并加以保护。现在,万一她把加勒特弄得更糟怎么办?会不会逼他越了界,使他产生暴力行为去伤害自己或他人?不过,即便如此,她还是得试一试。在纽约市警察局萨克斯有个绰号叫P.D.,这是“巡警之女”的简写,因为她的父亲是巡警。毫无疑问,她简直就是父亲的翻版:他对车子的狂热,对警察工作的热爱,对琐碎杂事的耐心,尤其是身为巡警的心理学的天分。林肯·莱姆瞧不起她曾当过“街头巡警”,认为那会使她堕落。他欣赏她在犯罪学上的天分,并且认为她在刑事鉴定上也有一定的天分。然而在她心目中,她和父亲是同一种人。对阿米莉亚·萨克斯来说,最好的证物,往往是在人的内心里发现的。
贝尔审视地图。“好吧,就以镇外三英里为范围。”
加勒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游向窗户,不断有虫子自杀性地撞向破旧的纱窗。
露西说:“如果她能在电话里再多讲几分钟,他们就能把范围缩小到方圆十五英尺之内。”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萨克斯问。
梅森嘟囔说:“他们就只能做到这样?”
“斯图尔特。斯图。”
“比特说他们在田纳斯康纳镇方圆三英里内。”
“你怎么称呼他?”
在另一个房间,露西放下电话,走了进来。从她脸上的表情,莱姆知道追踪并未奏效。
“大多数时候叫他‘老爸’;偶尔也会叫‘先生’。”加勒特笑了笑,但笑容有些哀伤,“在我做错事的时候,我觉得最好这么称呼他,这样会显得态度比较好。”
“可恶!”莱姆骂道。他闭上眼睛,愤怒地想甩掉头上的耳机。托马斯走过来替他摘下来,随手抚顺莱姆的黑发。
“你们两个相处得融洽吗?”
电话挂断了。
“比我其他朋友和他们的爸爸之间的关系要强。他们难免会被他们的爸爸痛打几次,而且他们的爸爸老是朝他们吼叫:‘为什么没射进球门?’‘为什么房间那么乱?’‘为什么作业没做完?’但老爸从不会对我这样,直到——”他的声音突然没了。
“我不会的。等我找到玛丽·贝斯会立刻打给你。”
“说下去。”
“很好,还有,别让他靠近你的武器。”
“我不记得了。”他又耸了一下肩。
“他双手还被我铐着,莱姆。”
萨克斯继续坚持。“直到什么时候,加勒特?”
“没错。答应我你会牢牢记住。”
沉默。
“不要先入为主,”她背诵出规则,“不能有个人成见,相信任何事都是可能的。”
“说啊。”
“不管你怎么看待加勒特,千万别相信他。你认为他是无辜的,但要暂时保留这种假设的想法。你很清楚我们该如何接触犯罪现场,萨克斯。”
“我不想跟你说。这样太傻了。”
“什么?”
“好,那就别对我说。对他说,对你爸爸说。”她朝那张椅子点点头,“你爸爸现在就在这里,正坐在你面前。想象一下。”这少年缓缓向前移动,瞪着那张椅子,样子有点害怕。“坐在那里的就是斯图尔特·汉隆,跟他说说话吧。”
“萨克斯,先别挂断。还有件事,让我再说一件事。”
那一瞬间,加勒特眼中所流露出的期待神情,让萨克斯忍不住想哭。她知道现在他们已逼近紧要关头,生怕他突然停下来。“告诉我关于他的事,”她说,稍稍改变方向,“告诉我他长得什么样,他的穿着如何。”
她说:“加勒特告诉我,我们今晚或明早就能找到玛丽·贝斯。等我找到她会打电话给你。”
沉默了一会儿,加勒特才说:“他很高,非常瘦。他头发的颜色很深,每次一剪完头发都会一根根地翘起来。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得往头上抹上一些闻起来很香的东西,才能使它们倒下去。他穿的衣服都很不错,在我印象中,他一条牛仔裤都没有。他总是穿衬衫,你知道吧,有领子的那种。还有裤脚都折了边的长裤。”萨克斯回想到,自己搜索他的房间时也没有找到牛仔裤,只有裤脚有折边的休闲裤。加勒特的脸上微微露出笑容。“他喜欢拿一枚硬币从腰部放开沿着裤管一直向下滑,然后努力用裤脚的翻边接住它,如果他做到了,我妹妹和我就可以得到这个硬币。我们经常玩这种游戏。有一年的圣诞节,他带了几个银币回来,不停放入裤管滑下,直到我们都得到这些银币为止。”
而且对我同样宝贵。
那些放在黄蜂瓶里的银币。萨克斯回想起来。
回家吧,萨克斯,他心想,求求你!现在还有挽救的机会。你的生命就像我颈部的神经一样不确定,但至少这细小的线路目前还能发挥作用。
“他有什么嗜好吗?喜欢运动吗?”
微弱的电波声。
“他喜欢看书。他经常带我们去书店,把书上的故事念给我们听。大部分都是历史和游记,也有一部分是和自然有关的书。对了,他喜欢钓鱼。几乎每个周末都去钓鱼。”
“现在是谁在说格言了?”他强笑了两声——部分是为了使她心安。还有一部分,是为了自己。
“好,想象他现在就坐在这张空椅上,穿着他最好的裤子和有领子的衬衫,而且现在正看一本书。好吗?”
她说:“有些事你会遵照自己的信念去做。”
“好吧。”
“别这样,萨克斯……”
“他把书放下了——”
“整件事就已经是厄运了。”
“不对,他习惯先在他读到的地方夹上书签。他有收集书签的习惯。意外发生之前的那个圣诞节,他还送我和妹妹一人一张书签。”
“别叫我的名字,”莱姆说,“这样会招来厄运,记得吗?”
“好,他夹上书签,把书放下了。他正在看着你,现在你有机会和他说话了。你想说什么?”
“你没办法保护一个被全镇憎恨的人,林肯。”
他耸耸肩,摇着头,有点紧张地环顾阴暗的车厢。但萨克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我们可以保护他。”
肉搏时刻……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儿:“莱姆,没人站在加勒特这边。他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说:“我们来想一件特别的、你想对他说的事。一件事,一件让你不高兴的事。有没有这种事?”
“那就安排他到别的地方去,然后我们再重新分析证物。我们会有新发现的。咱们一起做,你和我。我们不是一向这么说吗,萨克斯?你和我……永远都是你和我。没有我们发现不了的事。”
但老爸不会对我这样,直到……
“加勒特是无辜的,莱姆。我了解他,不能让他被送进拘留中心。他会被他们杀死的。”
少年握紧双手,用力揉搓,弹打指甲。
他闭上眼睛,因内疚而心痛。可是他别无选择,他想到黑水码头区那个被黄蜂螫死的女人,想到埃德·舍弗尔警员的死……想到群蜂爬满阿米莉亚身体的情景。为了救她,他不得不背叛。
“告诉他,加勒特。”
“你不能相信他,”莱姆说。(他悲哀地想:也不能相信我。他看见露西抬起手指在空中画圈,意思是:拖住她,让她留在线上。)“我和吉姆谈好条件了,如果你带他回来,他们就会取消对你的控诉。州警察局还不知道此事。而我会留在这里,直到找到玛丽·贝斯为止。我已经把手术延期了。”
“好吧,我想应该有件事可说。”
“没错。”
“什么事?”
“我知道你在做什么,加勒特答应带你去玛丽·贝斯那里。”
“呃,那天晚上……他们死掉的那个晚上。”
“我在听,莱姆。”
萨克斯感到一阵轻轻的战栗,知道他们即将进入一段艰难时期。她飞快地斟酌着该不该就此罢手。但退缩不是阿米莉亚·萨克斯的天性,而且她现在也不打算这么做。“那天晚上怎么了?你想对你爸爸说那天发生的事吗?”
“听我说,萨克斯,听我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但你必须马上放弃。你……你在听吗?”
他点点头。“那时候,他们坐在车上准备去吃晚餐。那天是星期三。每个星期三我们都会到班尼根餐厅。我喜欢那里的炸鸡翅,每次都会点炸鸡翅、薯条和可乐。至于凯伊——我妹妹——喜欢吃洋葱圈。我们会一起分享薯条和洋葱圈,有时还会挤出番茄酱在空盘子上写写画画。”
在隔壁的房间里,他看见露西阴郁地点了个头。
他的脸变得惨白、扭曲。萨克斯心想,他的眼神中似乎没有太多悲伤的情绪。她强压下自己的感情。“你想到那天晚上发生的什么事?”
她停顿了一会儿,答道:“我很好。”
“是在房子外面,在车道上。他们坐在车里,老爸、老妈和我妹妹。他们要出发去吃饭,可是……”他停了一下,“他们打算把我一个人丢下。”
听到她的声音,莱姆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感到如此快乐。“萨克斯,你没事吧?”
“是吗?”
“喂?”
他点点头。“我回来晚了。我到黑水码头的森林里去玩,结果忘了时间。我拼命往回跑,大概跑了足足有半英里远。但爸爸不许我上车,可能是气我回来太晚了。我很想上车,外面很冷。我记得我一直发抖,他们也在发抖。我还记得车窗玻璃上都积了一层霜。”
第一声……第二声……
“说不定你爸爸没看到你,因为车窗上都结了霜。”
如果萨克斯关机,电话铃声会响三次,接着就会切换成语音系统小姐清脆愉快的声音。
“不,他看到我了。我就站在驾驶座的门外,用力拍打他的窗户。他看见我了,但就是不肯开门,只皱着眉头对我吼。我一直在想,既然外面那么冷,他还那么生我的气,我就不要去吃鸡翅和薯条了,我不要和他们一起去吃晚餐。”泪水沿着他的脸颊流下。
托马斯把耳机戴在莱姆头上,替他拨了电话号码。
萨克斯很想伸出手臂搂住少年的肩膀,但还是忍住保持原来的姿势不动。“说吧,”她点头指向那张椅子,“和你爸爸说话,你想对他说些什么?”
接着,她又在祷告中加了一句:还有,亲爱的主,请你让我一枪射中出卖我的犹大。
加勒特看着她,但她却指着那张椅子。终于,他转头过去。“外面很冷!”他说,大口喘着气,“外面很冷,我要上车。他为什么不让我上车?”
求求你让我们成功,露西心想,求求你……
“不,你要对他说。想象他就在那里。”
“电话别挂,”葛瑞格说,“我会负责联络。”
萨克斯心想:莱姆也是用同样的方法逼她想象自己是待在犯罪现场的罪犯。这是一种极端痛苦的心理历程,她现在完全能体会这少年的恐惧。然而,她还是不愿放弃。“对他说,对你爸爸说话。”
她对电话说:“现在随时开始进行。”
加勒特很不自在地看着那张旧椅子,往前靠近了一点:“我——”
莱姆点点头。
萨克斯轻声说:“说吧,加勒特,没关系,我不会让你出任何事。快告诉他。”
露西看向另一个房间里,喊了一声:“好了吗?”
“我只想和你们去班尼根!”他说着,开始啜泣,“就这样。只是去吃个晚餐,大家在一起。我想和你们一起。你为什么不让我上车?你看见我来了就锁门,我根本没迟到那么久!”接着,加勒特转为愤怒,“你锁门让我待在车外!你在生我的气,但这不公平。我只是,只是晚回家了……迟到没什么了不起。我一定还做了什么让你生气的事。是什么?你为什么不让我和你们一起去?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他的声音哽咽起来。“回来告诉我。回来!我想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
“他们准备好了。目标什么时候会通电话?”
他跳了起来,哭泣着,用力地一脚把那张空椅子踢开。椅子飞向一边,翻倒在地。他扑过去抓起这把椅子,愤怒地尖叫着,举起来重重地往地上摔。萨克斯退后两步,惊愕地看着这股被释放出来的愤怒情绪。他抓着椅子,连续往地上摔打了十几次,把椅子变成一堆碎木片。终于加勒特坐倒在地,缩成一团,惊惧不已地哭泣着。萨克斯走过去,伸出双臂搂着他。
她清清喉咙:“没事。你弄好了?”
五分钟后,他止住哭泣,站起身来,用袖子擦了擦脸。
“你……你没事吧?你的声音有点怪。”
“加勒特。”她轻声叫住他。
“是,我还在。”
但他摇摇头。“我要到外面去。”他说,起身推门出去了。
“喂,露西?”伊丽莎白市的比特问道,“你还在吗?”
萨克斯在原地坐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觉得自己已精疲力竭,但不想躺在他让出来给她的床垫上休息。她吹熄煤油灯,拉下挂在窗口的破布,在一张发霉的椅子上坐下。她倾身向前,闻到亚香茅的辛辣味道,看着少年缩成一团的轮廓,坐在一株橡树的残根上,专心地看着在他周围密林中成群飞舞的萤火虫。
现在,再加上阿米莉亚·萨克斯的背叛。
32
只有愤怒,为她一生中所遭受的背叛——身体的背叛、丈夫的背叛、上帝的背叛——而愤怒。
林肯·莱姆喃喃说:“我不相信。”
不再羞愧、内疚、屈从或悲伤。
他刚刚和狂怒不已的露西·凯尔通过电话,知道萨克斯在赫伯斯桥下朝一位警员开了几枪。
使露西爆发怒火的原因,是被背叛的感觉。她从未有意伤害过别人。她爱好植物。她过去是丈夫的好老婆,父母的乖女儿,是负责的姐姐,也是尽职的警察。她从不破坏别人的快乐,只想让每个人都自由自在。但现在,她下了决心,从此她要有所保留了。
“我不相信。”他又低声对托马斯重复了一次。
为了一个她无法明白的理由,这位纽约来的女警竟让露西爆发出愤怒的烈焰,恐怖的程度就像倾巢而出螫死埃德·舍弗尔的那群黄蜂。
助手托马斯是处理伤残身体和因身体伤残而造成精神崩溃的专家。但这次是完全不同的问题,比他以往遇到过的情况更糟,而他只能说“绝对搞错了,一定是。阿米莉亚不会这么做”。
当她身体的一部分被切除后,她觉得羞耻,而后绝望。当她丈夫离开时,她只觉得内疚,必须认命。一段时间过去后,她终于会对一些小事情生气,但发怒的方式就像一团余火,只会辐射出热度,不会喷出火焰。
“她不会。”莱姆喃喃说,这次是对班尼说的,“完全不可能,连存心吓唬他们都不会。”他告诉自己,她绝不会开枪射击自己人,就算想吓他们也绝不会开枪。同时,他也在思索开枪的会是哪个铤而走险的人,想象他们所面临的极大危险。(哦,萨克斯,你为什么非要这么冲动倔强?你为什么非要这么像我?)
看着皮肤下的血管和肌肉,露西明白了一些事。阿米莉亚·萨克斯的犯罪行为在她心中引发的愤怒强度,远远超过以往她所经历过的愤怒。
贝尔在大厅那边的办公室里。莱姆听见他在通电话,柔声细语地安抚电话那端的人。他猜警长的太太或家人一定不习惯他这么晚还不回家;在田纳斯康纳这种小镇,警察办案通常不需要费太多力气,很少有像加勒特的案子这样要花费这么多时间。
收缩,伸展。
班尼·凯尔坐在显微镜旁,粗大的双臂交叠在胸前,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地图。跟警长不同,他没有打任何电话回家。莱姆猜想他可能没有老婆或女友,也许他会倾其一生都投入在科学研究和神秘的海洋里。
露西坐在桌上,垂着肩膀,缩起左手,看着手指因多年园艺工作而形成的红痕,看着一道被泥土中的金属片割伤的旧疤,和戴了五年的婚戒在无名指上留下的凹痕。
警长挂断电话,走回研究室。“你还有什么新主意,林肯?”
“好吧,别挂断,我打电话通知技术人员。”话筒传来微弱的按键音。
莱姆朝证物表点点头。
“我明白。”
次要犯罪现场——磨坊
裤子上的棕色斑点
“你知道这费用很高,我们会把账单寄给你们的。”
毛颤苔
“没错。”她不情愿地说。
泥土
“什么时候……等等。传真来了……”他查看了传真内容,停了一会儿没说话,“哦,只是一个失踪案件?”
泥煤苔
“只要追踪发话地。”
果汁
“没问题,”葛瑞格说,“需要录下谈话内容吗?”
纸张纤维
“这是纽约的区码,现在在本地漫游。”
臭球
“这是什么区域的号码?二○二?”
糖
她把需要的信息告诉他。
莰烯
“告诉我电话号码和序号。”
酒精
“法院的人马上会传真给你。”
煤油
“有授权令吗?”
酵母粉
“不,只是需要追踪一个手机号码。”
他重复一遍目前已知玛丽·贝斯被囚禁处所的特征。“在通往那地方的路上有一个卡罗来纳弯,或许那间屋子就在卡罗来纳弯旁边。他在昆虫书上标注出的重点有一半都和伪装有关,而他裤子上的棕色涂料是树干的颜色,所以那个地方很可能在森林里或是森林边缘。莰稀灯是一八○○年左右的,因此那个地方应该很古老,可能是维多利亚时期的建筑。除此以外,其他证物就没什么帮助了。酵粉可能是从磨坊沾来的。纸的纤维可能来自任何地方。至于果汁和糖,应该是加勒特带在身上的食物和饮料。我就无法——”
“你需要什么?警力支援吗?”
电话铃声响了。
小麻烦……
莱姆抬起无名指,按下电话控制器,接起这个电话。
“一切都在控制中。”她说,声音力求平静。虽然她很不高兴,但贝尔还是坚持要她把林肯·莱姆交代的话转述给州警察局。“但我们另有一个小麻烦。”
“喂?”他朝麦克风说。
“嗨,露西,你好吗?那两个失踪的女孩如何了?”
“林肯。”
“比特,我是田纳斯康纳镇的露西·凯尔。”
他立即认出这个柔和、疲惫的声音,是梅尔·库珀。
“喂?”一会儿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出现。
“有什么发现吗,梅尔?我需要好消息。”
“请稍候。”
“希望这算是好消息。你不是找到一把钥匙吗?我们整晚都在比对档案资料库里,终于找到它的来源了。”
“我想找葛瑞格探员。”
“是什么?”
“北卡罗来纳州警察局,伊丽莎白市,”话筒那端的女人轻快地说,“请问有何贵干?”
“那是一把由麦佛森豪华车屋公司制造的拖车屋的钥匙。这种拖车屋的生产时间是从一九四六年到七十年代初。这家公司现在已结束营业,但根据手册和钥匙上的序号,你这把钥匙是某辆在一九六九年间生产的拖车屋钥匙。”
露西到临时刑事实验室隔壁的办公室,打了一个电话。
“有关于这辆拖车屋外观的描述吗?”
“我的确打算这么做。托马斯,我们来重新组装好这些装备。谁去把班尼·凯尔叫回来!”
“手册上没有图片。”
梅森叹了口气。“你要怎么在那一大片荒野里找她?”他指向墙上的地图,“难道直接打电话给她,问她现在人在哪里?”
“该死。告诉我,这种车是停在拖车场供人居住,还是会被拉着像温尼贝戈族人一样到处跑?”
贝尔来回踱步了好一会儿,不时抬头看着地图。“好吧,我们就这么办。林肯,我给你二十四小时。”
“我猜是住在里面的那种。这种车的规格是八英尺乘二十英尺,不适合被拉着到处跑。而且,它没有动力机组,得挂在别的车辆后面才能移动。”
“因为,”莱姆耐心地说,“阿米莉亚错了。加勒特的确是凶手,他只想利用她逃出监牢。一旦他不需要她的时候,他就会杀了她。”
“谢谢你,梅尔。你可以好好睡了。”
梅森:“没错,我们怎么知道你不会把我们带到错误方向,让她有机会逃走?”
莱姆切断电话。“你觉得如何,吉姆?这附近有拖车场吗?”
露西说:“问题是,我们该如何相信你?谁知道你的忠诚度有多少?”
贝尔警长露出迷惑的表情。“十七号公路和一百五十八号公路沿线上有好几个。但那些都离加勒特和阿米莉亚的位置有段距离。而且那里人很多,很难躲在那种地方。要派人去那里查看吗?”
连螫一百三十七次。
“离这儿有多远?”
“别管手术了。”他嘟囔说,伴随这句话而来的是一种绝望情绪。他知道韦弗医生的日程安排得很紧,如果他错过这次登记好的预约,就得退到等待名单的最后面,从头开始排队。接着他又想到,萨克斯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不让他动手术。她想多争取几天时间,给他机会回心转意。不过,他立即将这些想法抛诸脑后,只愤怒地对自己说:去找她,救她,赶在加勒特将她添进他的牺牲者名单里之前。
“七八十英里。”
托马斯说:“林肯,你还要动手术……”
“不用了,加勒特可能在森林里找到一辆废弃的拖车屋,然后据为己有。”莱姆看着地图,心想:这辆车可能停在方圆上百英里野外的任何地方。
“我会留下来帮你们找玛丽·贝斯,无论需要多少时间。”
他又想到:这少年的手铐被解开了吗?他抢到萨克斯的手枪了吗?她现在是否会先去睡一觉,由加勒特守夜,而加勒特就在等待这个她睡着失去意识的机会。他起身,靠近她身边,举起一块大石头或一个黄蜂窝……
贝尔打断他的话,问莱姆:“如果给你二十四小时,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焦虑在他心头冲撞。他把头往后一仰,听见骨头发出咔的一声。他僵住了,担心那和残存神经相连的肌肉偶发的痉挛对他像酷刑般的折磨。这实在很不公平,在同一种伤害下,你的身体大部分都麻痹了,却有少部分神经仍有感觉,刚好让你去感觉这种令人痛苦难忍的震颤。
“别说了,”梅森说,“这是在浪费时间,我们在这鬼扯一分钟,他们就跑远一程。我打算召集镇上所有人出发去追捕他们,就照亨利·戴维特建议的把来复枪发下去,然后——”
这次虽然并不痛苦,但托马斯还是从莱姆脸上的表情看出了端倪。
“如果没有我,他就不会是你们的犯人。光凭你们根本不可能找到他。”
托马斯立该说:“林肯,你可能出现什么症状了……我要给你量血压,然后你该马上睡觉休息,别跟我啰嗦。”
“这算是哪门子的鬼条件,林肯,”贝尔说,“你的朋友劫走了我们的犯人——”
“好、托马斯、好。让我再打一个电话就行。”
“给我二十四小时的时间,之后再通知州警察局。我会帮你找到他们,只有我们自己来才行。如果州警大军和警犬队进驻,我们都知道他们都会按时间表操作,这样极可能有人会受伤。”
“看看现在几点了……还会有谁没睡呢?”
“这不是重点,”贝尔说,“问题是不能劫走牢里的嫌疑犯。”
“谁还没睡并不重要,”莱姆虚弱地说,“重要的是,谁大概该醒了。”
莱姆继续说:“阿米莉亚认为这是唯一能找到玛丽·贝斯的方法,所以才这么做。他们要去藏匿她的地方。”
午夜,沼泽区。
“她不会开枪射击任何人。”托马斯说。
昆虫在鸣叫。偶尔有几只蝙蝠和猫头鹰飞过。冷月如霜。
“没条件可谈,”贝尔说,“她是逃亡的重罪嫌疑犯,而且,还持有枪械。”
露西和其他几位警员走了四英里来到三十号公路,那里已有人搭好营地等待他们。贝尔动用影响力,“征用”了弗雷德·费舍·温贝哥尼家族的车辆。史蒂夫·法尔把车开到这里和搜索小组会合,为他们提供一个过夜的地方。
“我想跟你谈个条件。”
他们走进这个狭窄的处所。杰西、特瑞和奈德饥肠辘辘地大嚼法尔带来的烤牛肉三明治,露西却只喝了一瓶水,对食物碰都没碰。法尔和贝尔还很体贴地为每个搜索小组成员带来一套干净的制服。
“什么?”贝尔问。
她之前已打电话回去告诉吉姆·贝尔,说他们追踪这两个人到一幢金字塔形的度假小屋,这间屋子有被人入侵的迹象。“应该没错,他们似乎曾在里面看过电视。”
梅森冷笑两声。
但天色已黑,无法再追踪下去,于是他们决定等到黎明再继续行动。
“我有别的建议。”莱姆插口说。
露西拿起干净的衣服,走进浴室。在这个小小的淋浴间里,她让微细的水流洒遍全身。她先从头发开始,洗了脸、脖子。然后,和往常一样,她犹豫了一下,才用双手很快地擦洗了扁平的胸部,摸到凸起的疤痕,紧接着毫不迟疑地移向腹部和大腿。
“好主意,”贝尔说,“我会——”
她又一次反思自己为何如此讨厌硅胶或整形手术。医生说,可以从她的大腿或臀部抽出脂肪,移到胸部重建。就连乳头都可以重做,要不就用刺青的方式来遮掩。
露西说:“应该找警犬来,吉姆。厄夫·华纳帮州警察局训练了好多只警犬,我们打电话给伊丽莎白市的德克斯特队长,问厄夫的电话。他会帮忙追踪他们的。”
原因是,她告诉自己,那是假的。因为那不是真的。
贝尔瞥见墙上上仍挂着那张地图,说道:“想离开这个地区而不被发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这里有无数的沼泽,路却不多。我已——”
但是,那又怎样,有什么关系呢?
“应该没有,”贝尔说,“我到处问过了,目前还没有车辆失踪。”
可是,露西看看林肯·莱姆,心想:他不也是个不完整的人吗?他的腿和手都是假的——由轮椅和控制器替代。而且,一想到他,就使她想到阿米莉亚·萨克斯,愤怒的火焰又在她心中熊熊燃起。她把这些思绪抛开,擦干身体,穿上T恤,无意中想起她放在客房化妆台抽屉里的胸罩。早在两年前她就打算把它们都扔掉,但为了某种理由,一直没这么做。接着她穿好制服上衣和裤子,走出浴室,看见杰西正好挂断电话。
“她抢走什么车辆了吗?”莱姆又问。
“有什么消息?”
吉姆·贝尔也走进房间。
“没有,”他说,“他们还在分析证物,吉姆和莱姆都在。”
莱姆努力保持表面平静,内心却因担忧萨克斯而感到阵阵抽痛。他相信证物清楚地显示出加勒特就是绑架者和凶手。萨克斯竟然会被他的外表蒙骗,现在的处境就像玛丽·贝斯或莉迪娅一样危险。
露西摇摇头,拒绝杰西递来的食物,径自在桌边坐下,掏出佩枪。“史蒂夫?”她呼唤法尔。
“没有,”露西说,“但内森吓坏了。她用那把史密斯·韦斯手枪指着他。我们真是疯了才会给她那把枪。”
这位留平头的年轻人从报上抬起头,扬扬眉毛。
但这只是一堆问题中的两个,关于阿米莉亚·萨克斯这个人和她的行为,目前都没办法解释。因此,莱姆只简单地问:“有人受伤吗?”
“你带来我要的东西了吗?”
“她怎么能这样做?”梅森问,“她到底在想什么?”
“带了。”他把手伸入箱子里翻找,交给她一盒黄绿相间的雷明顿子弹。她退出手枪弹匣,取出旧的圆头子弹,换上了新子弹——这种子弹的弹头是凹陷的,阻力较大,在射入人体时能对组织造成较大伤害。
露西·凯尔和梅森·杰曼站在那张先前放置显微镜的纤维板桌子旁,两人都把手交叉在胸前。他们盯着进入房间的托马斯和莱姆,眼神中含有轻蔑和怀疑的神色。
杰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露西知道他有话想说。他忍了一会儿才开口,“阿米莉亚不是恐怖分子。”他说,把音量压得很低,只想让她一个人听到。
林肯·莱姆沉着脸,驾着轮椅进入帕奎诺克郡政府大楼刚刚才拆卸完不久的刑事实验室。
露西放下手枪,直瞪着他的双眼。“杰西,所有人都说玛丽·贝斯在海边,但最后竟然是在完全相反的方向。所有人都说加勒特是个笨蛋,但他却像蛇一样狡猾,连续骗了我们五六次。我们再也无法确信任何事了。也许加勒特在某个地方藏有枪械,也许已计划好正等着我们一掉进他的陷阱就除掉我们。”
24
“可是阿米莉亚和他在一起,她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另外,他们还带了睡袋。虽然没人觉得这次狩猎行动会持续太久。
“阿米莉亚是他妈的叛徒,我们完全不能信任她。听好,杰西,当你发现她没在那条船底下时,我注意观察了你脸上的表情,那时你松了口气。我知道你认为自己喜欢她,也希望她能喜欢你……不、不,让我说完。但毕竟她把杀人犯劫出监狱,就算游向那条船的不是奈德而是你,阿米莉亚也会同样毫不犹豫地开枪射击。”
他们装了满满的弹药和水,带了卡尔波的手机和食物。当然,还有月光酒。
他想要辩解,但她冰冷的目光让他住了嘴。
托梅尔选了镶嵌着漂亮花纹的勃朗宁霰弹枪。虽然卡尔波最擅用的是来复枪,宁可在三百码外给鹿的心脏开个洞,而不是把一只鸭子轰成一堆羽毛,但他仍一直觊觎托梅尔挑中的这把枪,就像他觊觎郡里每个女人一样。不过,他今天还是挑了一把漂亮的温切斯特点30-06口径的猎枪,再配上一个有得克萨州那么大的狙击镜。
“像她这样的人很容易使人迷惑,”露西又说,“她长得美,又来自陌生的地方,来自异乡……但她不了解这里的生活。她不了解加勒特。可你了解他,那个变态小子,即便现在他还没发动攻击,但那也只是侥幸而已。”
奥萨里安挑了黑色的柯尔特AR-45步枪,这是M-16的改良版,因为他总是喋喋不休地讲越南的事,不放过每一部他知道的战争电影。
“我知道加勒特很危险,这点我不否认,但我想到的是阿米莉亚。”
不过这都是托梅尔个人的事,他们三个人来到这幢拥有龌龊院子和底特律式景观草地的房子,不是为了讨论美化环境的事;他们来这里只有一个理由。因为托梅尔收藏的枪支如此之多,就像二十年前他们站在枫叶街的彼得森杂货店前,看着店里的糖果架考虑要偷哪一种一样。
“我想到的是黑水码头区的所有居民。如果我们这次抓不到他,那小子可能在明天、在下星期或在明年,计划杀掉任何人。到时如果他真的这样做,都得‘归功’于阿米莉亚。现在,我只想知道我还能不能相信你?如果不能,就请你马上回去,我叫吉姆派另一个人来接替你。”
因此,他既不像努力维持自己小屋干净整洁的卡尔波,也不像辛苦地像女佣般照料自己拖车屋的奥萨里安,托梅尔就只放任房子院子不管。卡尔波猜想,他也许希望人们因为这样而把他想成是个卑鄙的下三烂。
杰西转头瞟了弹盒一眼,又回过来看着她。“你可以,露西,我是值得信赖的。”
他这么做是因为,身为三人之中唯一读过大学的人,他拥有的毛衣多过花格衬衫,托梅尔很努力地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庄稼汉。哦,当然,他也做过一些买卖,不过那只是他在洛利市干的几桩没骗到什么钱的欺诈案。他在那里贩卖公司股份和公债,而这些公司只有一个问题,就是它们根本不存在。托梅尔的枪法很准,跟狙击手一样,但卡尔波不知道他曾经亲手攻击过谁。托梅尔总是在想太多的事情,花太多时间在衣服上,总是要求赊酒,即使在艾迪酒吧也一样。
“很好。你最好说到做到。因为只要天一亮,我就要开始追踪,把他们带回来。我希望能活捉他们,不过,我告诉你,这得依当时的情况而定。”
他们齐聚在哈瑞斯·托梅尔的房子里。这是一幢不错的殖民地式建筑,有五个房间,以及这男人从未花过一点时间擦拭的一大面雕花玻璃。托梅尔对于草地设计的概念,就是把他那辆福特F-250型货车停在前院,雪佛兰旅行车则停在后院。
***
当他们要走进树林时,她听见汤姆又叫了一次。“你给我等着!”
玛丽·贝斯一个人坐在木屋里,已精疲力竭,却又害怕自己睡着。
玛丽·贝斯看着汤姆摇摇晃晃地走向野地。他走了不到十步就停住,回头朝窗户吼道:“你他妈的小贱货!你给我等着,我们会再回来的!”他低头看了一眼,随即蹲下身子消失在玛丽·贝斯的视线中。很快,他又站起来,没受伤的手里握着一块橘子大小的石头,狠狠地把石头砸向窗户。玛丽·贝斯急忙后退,石头飞进屋里,差一点就击中她。她扑倒在沙发上,啜泣起来。
她觉得四面八方都有声音。
“妈的!”传教士骂道,“得去缝合伤口了,你这个混蛋。你干吗不等等呢?走吧,先去弄好你的伤口。”
她不敢坐在沙发上,担心坐得太久会不小心松懈地睡着了,怕醒来时发现那个传教士和汤姆已从窗户窥视过、破门而入。所以她只敢坐在一张餐椅上,这种椅子像砖头一样硬。
“你看,你看!”汤姆握着被割破的手腕,鲜血如瀑布般沿着胳膊往下流。
四处都是声音……
这几个字闪进玛丽·贝斯的脑海,马上得出推论:根本没有人报警;没有人是来救她的。
屋顶、前廊、森林里。
伸开腿……
她不知道现在几点。她害怕得不敢按下手表上的灯光按钮,神经紧张地担心手表的光线会引来攻击者。
传教士嘟囔说:“我就说过要你耐心点,我们用不了五分钟就能让她出来,半小时后就能伸开腿躺在你家里。现在可好。”
筋疲力尽。她已累得没力气再想一遍整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再想一次她事前该如何防范。
汤姆没理他,只紧握住鲜血淋漓的手腕,看看伤口。“天啊,天啊,天啊……”
好心没好报……
揍他!玛丽·贝斯心想。用斧头砍他,他是疯子,把他也交给警察。
她看向窗外,木屋前的空地现在已完全漆黑一片。这扇窗子就像一个框架,圈住了她的命运:谁会在窗前的空地上出现?是来杀她的人?还是来救她的人?
传教士对汤姆吼道:“你他妈的在搞什么?”
她凝神静听。那是什么声音?树枝摩擦声?还是火柴擦火声?
玛丽·贝斯擦着嘴跑离窗户边,退到房间中央。
树林里的光点是什么?是萤火虫?还是营地灯火?
但他还来不及拉开汤姆,玛丽·贝斯就已抓住在自己胸部上像蜘蛛般乱爬的那只手,用力往下拉。汤姆的手腕被她拉住滑向窗台上一块凸起如石笋般的碎玻璃,他又惊又痛地大叫一声,松开她的衣领,整个人踉跄地退后。
那是谁在动?是一只鹿闻到山猫气味而拔腿狂奔?还是传教士和他朋友已在营火堆旁喝完酒吃完肉,现在正蹑手蹑脚行进在森林中,准备来找她发泄身体的另一种欲望?
“你搞什么鬼?”传教士叫到,把斧头一丢便奔向窗口。
玛丽·贝丝得不出结论。今夜,在这个充满生命的地方,她只感觉到一片模糊。
他狂摸她的胸部,不停地拧捏,隔着衬衣寻找乳头。她猛地把头别开,呸了两下便尖叫起来。
你发现了古代殖民者的遗物,但你怀疑或许你的理论完全是错误的。
玛丽·贝斯看见一团模糊的影子向自己飞来,那是汤姆的左手,他突然把手伸进窗户,抓住她的衬衣领口,右手同时摸向她胸部。他把她拉近窗台,硬将自己已濡湿、满是啤酒烟草味的嘴压上她的唇。他的舌头猛地伸出,用力顶进她的齿间。
她的父亲死于癌症,历经了一场漫长、折磨人的死亡。医生说死亡是必然,但你认为:也许不是。
玛丽·贝斯看向木门。加勒特一定把门加固过了,也许把两扇门钉在一起。她对汤姆说:“我觉得自己也变成他收集的昆虫之一了,他——”
那两个男人就在森林里,计划把你先奸后杀。但也许不会。
嘭。
也许他们放弃了。也许他们喝了太多月光酒,醉了。要不,也许被可能的后果吓到,觉得更简单、更安全的方法是回去找他们的胖老婆或摸长满茧子的手,而不是实施先前计划好的对付她的方式。
随着传教士的用力挥击,木门发出木头碎裂声。
伸开腿躺在那里……
嘭。
一阵巨响划破夜空,把她吓了一大跳。是枪声。好像来自她刚才看到火光的地方。过了一会儿,第二次枪声响起。这次更近了些。
“呃。”汤姆说,凑近窗口,向里面看去。
在恐惧中,她呼吸沉重,双手紧紧握住砰槌。她不敢看向漆黑一片的窗户,又不敢不看。唯恐看见汤姆苍白的脸慢慢出现在窗框上,狞笑着。我们会回来的。
“他是田纳斯康纳镇的一个高中生。他很恐怖,你看那些东西。”她指着那些玻璃瓶里的昆虫。
风力变强了,吹弯了树枝,灌木,草丛。
嘭……嘭。
她以为听见一个人的笑声,这声音迅速消失在空荡荡的空气中,就像威本密克族的神灵呼唤。
“绑架你的小子是谁?”汤姆说,“一个性变态?”
她以为听见一个男人的叫喊声:“给我等着,给我等着……”
斧头劈向大门。透过窗户,她能看见斧头刃高举到空中时反射出的阳光。斧子的利刃闪耀着光芒,表明它非常锋利。玛丽·贝斯曾帮父亲劈过柴,她记得自己最喜欢看父亲用磨刀钻头打磨斧刃——橙色的火星不断飞向空中,像极了国庆日的烟火。
但也许不是。
嘭,嘭。
“听见枪声了吗?”瑞奇·卡尔波问哈瑞斯·托梅尔。
“看起来严重罢了。”她说,摸摸头上的伤口。
他们围坐在一个已熄灭的营火旁。在精神紧绷的状态下,他们完全不像平常狩猎旅行时那样喝个烂醉。抛开平日喝酒的习惯,月光酒在此时似乎已不具任何魅力。
“你好,你的头没事吧?”他问,皱起眉头。
“是手枪,”托梅尔说,“口径很大,十毫米或点四四、点四五的自动手枪。”
“你好,汤姆。”
“放屁,”卡尔波说,“你根本没法判断是不是自动手枪。”
“退后一点。我一辈子都在砍木头,这扇门一分钟内就会变成一堆柴火。这位是汤姆,他也为郡政府工作。”
“可以,”托梅尔讲起道理,“左轮手枪声音较大,因为弹膛和枪管间有空隙。这是一定的。”
“不知要怎么感谢你们才好。”
“以目前的空气湿度和夜间的情况判断……我猜枪声大概来自四五英里之外的地方。”托梅尔叹口气,“真希望这件事快点结束,我已经受够了。”
“我给镇上的警察局打过电话了,”他对她说:“他们正在赶来,大约十五到二十分钟后就会到。不过咱们不用等他们,我们两个合力先救你出来要紧。”
“我知道,”卡尔波说,“在田纳斯康纳还比较容易,现在的情况变得复杂多了。”
“没事,他还没回来。”她的喉咙仍痛得厉害。他递给她一个水壶,她接过喝完了整瓶水。
“该死的虫子。”托梅尔说,拍死一只蚊子。
“谢谢,谢谢!”她喃喃地连声说。
“你想这么晚有人开枪是怎么回事?快点儿想。”
是那个传教士。他带了朋友来——一个高大、秃头的男人,穿着灰色宽松长裤和工作服。传教士手里还提着把斧头。
“爬进垃圾堆的棕熊,钻进营帐的黑熊,搞上某人老婆的男人。”
疼痛稍退,她的视线逐渐恢复正常,继续往窗边跑。
卡尔波点点头。“看,西恩睡了。这家伙随时随地都能睡。”他踢了一下余烬,让火快些冷却。
她从沙发上跳起,快步奔向破掉的窗户。一阵晕眩袭来,使她不得不低下头,扶着墙壁休息了一会儿。太阳穴的伤处正凶猛地抽痛着。她心想:操你妈,加勒特。
“他是因为嗑了药。”
那个声音就在附近,不一会儿又再度响起。“小姐,你没事吧?喂?玛丽·贝斯?”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在木屋闷热的空气中,她刚才昏沉沉地在散发着霉味的沙发上睡着了。
“这就是他为什么随时随地都能睡的原因。他的行为很可笑,你不觉得吗?”托梅尔问,瞟了一眼这个瘦小的男人,好像他是一条在打盹的蛇。
玛丽·贝斯突然醒了。
“我更喜欢弄不懂他的时候。现在他这么严肃,真把我的屎都吓出来了。看他拿枪,真像抱住自己的老二的样子。”
“嘿!在那儿!”
“你说的对极了。”托梅尔低声说,转头看着那阴暗的森林。凝神几分钟后,他叹口气说:“嘿,你还有吃的吗?我要趁活着好好吃一顿。还有,把你手边那瓶月光酒递给我。”
***
阿米莉亚·萨克斯听见枪声,睁开眼睛。
这样做太笨了,小姐。
她看向拖车屋卧室,加勒特正睡在床垫上。他没听见那声巨响。紧接着,又一声枪响。
萨克斯用羡慕的眼神看着他们。她回想,才逃亡了二十分钟,她的心就纠结在一起,强烈渴望重回其他人正常的生活,并对自己刚才做的决定忧心不已。
为什么有人在深夜开枪?她纳闷。
几辆车悠闲地驶过,司机完全没注意到路边有两个重罪逃犯。
这两声枪响使她想起河里发生的事件——露西和其他人朝小船射击,以为萨克斯和加勒特躲在船下。她仿佛看见在震耳欲聋的霰弹枪声中,四溅的水花飞射向空中的景象。
他们走了一个半小时,地上的泥土慢慢变成糊状,空气中开始弥漫着沼气和腐烂的气息。小径在一个大沼泽旁终止,无法再走下去,加勒特带她往一条有双行道的柏油路走。他们拨开灌木丛走上路肩。
她侧耳倾听,但再也没有枪声传来,只剩下呼呼的风声。当然,还有蝉鸣。
“别踩那里,”他严肃地说,“那里都是来自卡罗来纳湾的泥土,会像胶水一样把你粘住。”
它们的一生真的很奇怪……蝉会挖洞把幼虫产在地底下,这些蝉蛹在羽化前会在地下待上二十年……在它们离开地洞成为成虫前的这么多年里,它们就待在地底下,就这么躲着。
他们前进的速度很快。萨克斯惊讶地发现,尽管这孩子双手被铐着,仍能以敏捷的身手在森林中穿梭。他似乎完全知道该在哪里落脚,哪些植物能轻易拨穿而过,哪些则无法强硬通行,也知道哪里的土地太软不能踩。
很快,她的脑海又被枪声响起前她所思考的事占据了。
(不,佩尼医生,我没有把母性意识和同情心相混淆。我只知道如果林肯和我有孩子,他一定和我们一样率直而固执;如果这种事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会祈祷有个人能以我关心加勒特的方式来关心他……)
阿米莉亚·萨克斯先前在想的,是一把空椅子。
她想着:可是,莱姆,我根本插不上手!你明白吗?我没有选择。如果兰卡斯特的拘留中心和她设想中的一样,他进去的第二天就会被鸡奸并且狠揍一顿,也许要不了一个星期就被杀了,萨克斯也很清楚,这是唯一能找到玛丽·贝斯的方法。莱姆已分析了所有证物的可能性,而加勒特眼神中的反抗告诉她,他绝对不会和他们合作。
不是佩尼医生的治疗方法,也不是加勒特告诉她的有关他父亲和五年前的那个恐怖的夜晚。都不是,她想的是完全不同的一把椅子——林肯·莱姆那张红色的“暴风箭”轮椅。
现在,离镇上已有一英里远,周围全是灌木和大树,这男孩领着她走在一条难以辨认的小路上。当他举手指着他们将要行进的方向时,手铐的铁链叮当作响。
毕竟,这是他们之所以来到北卡罗来纳的理由。莱姆甘冒一切危险,愿以他所剩的健康、以他和萨克斯在一起的生活来做赌注,只求能脱离那把轮椅。把它抛在身后,丢弃空置。
接着她放出加勒特,也把他的手铐住。拘留所后门好像是开着的,但她似乎听见那里有脚步声,马路上也传来汽车驶近的引擎声,她便决定从前门走。他们毫不引人注目地溜了,完全没有被发现。
然而,当她睡在这个废拖车屋里,和一个重罪犯一起,孤独地忍受自己的肉搏时刻,阿米莉亚·萨克斯终于承认——让她真正深感忧心的,是莱姆坚持要动手术。当然,她担心他可能死在手术台上,也担心手术的结果会使他变得更糟。甚至,她还担心手术完成而他的情况仍没有半点改善,他会陷入更深的沮丧深渊。
他拉开抽屉,拿出钥匙扔在桌上,然后把手背在身后。她用他的手铐铐住他,又扯掉墙上的电话线。
但这都不是最令她害怕的事,不是她费尽一切努力想阻止手术进行的原因。不,都不是。最令她感到害怕的是——手术可能会成功。
“钥匙。”
哦,莱姆,难道你不明白吗?我不希望你有任何改变,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如果你和正常人一样,那我们的未来会变得如何?
“这样做太笨了,小姐。”他说。
你说:“萨克斯,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但那个“我们”是基于我们现在的样子:我、我充血的指甲、我所渴望的移动、不断移动……你、你受伤的身体、你那比我的雪佛兰汽车还快的睿智思维。是你的心智深深地吸引着我,这一点即使是最激情的恋人也比不上。
他瞪大眼睛,迟疑着,也许在考虑要不要拔枪。或者,萨克斯发现,他可能连想都没想,因为直觉、反射或瞬间的愤怒都会使他从枪套中抽出手枪。
假如你变回正常人,情况会如何?当你自己又有了手,有了脚,莱姆,那时你怎么会还想要我?为什么还需要我?我会变得可有可无,我只是个有点刑事鉴定天分的巡警。你会遇见另一个女人,和过去曾背叛你的女人一样——另一个自私的妻子,另一个有婚姻的恋人——你将渐渐远离我,就像露西的丈夫在她手术后远离她一样。我只要你现在的样子……
“我很抱歉这么做,”她轻声说,“我需要他牢房的钥匙,也需要你转过去把手背在后面。”
这种自私的想法确实吓人,令她浑身战栗。但是,她却无法否认。
“你在这里等着。”她对他说,转身走回办公室。她打开保管箱,拿出手枪和弹簧刀,违背过去所受过的训练和观念,用史密斯·韦斯手枪指着内森·格鲁默。
留在你的轮椅上,莱姆!我不要它变空……我要和你在一起生活,一成不变的生活。我想和你生孩子,等孩子长大,他们也会认为你实际就是这个样子。
加勒特这句话说得很快,一副胸有成竹的口气。这使萨克斯有些困惑——他似乎早预料到有人会来劫走他,又像是他已经成功地逃了出去,计划好躲避追捕的办法。
阿米莉亚·萨克斯发现自己正眼睁睁地盯着黑色的天花板,于是闭上了眼睛。然而,过了一个小时,外面的风声和腹部鼓膜奏出如单音小提琴的蝉声,才终于使她入眠。
“看他们派多少人来追,还有我们要多小心地逃。”
33
“什么情况?”
天亮后,萨克斯在一阵嗡嗡声中醒来。在梦里她以为是一群蝗虫的声音,醒来后才发现是她卡西欧手表的闹铃。她关上闹铃开关,感到身体疼痛难忍。这是关节炎患者在铆钉金属地板上的薄床垫睡过一夜之后应有的症状。
“走路的话,要八到十个小时。看情况而定。”
然而,她的情绪却异常高涨。阳光从拖车屋的窗户斜射进来,她将此视为吉兆。今天他们就会找到玛丽·贝斯,带她回田纳斯康纳。她会证实加勒特的说法,而吉姆·贝尔和露西·凯尔会开始搜索真正的凶手——那个穿工装裤的男人。
“她离这里有多远?”
她看见睡在卧房的加勒特也醒了。他从凹陷的床垫上坐起身子,用细长的手指稍稍梳理乱发。他看起来和其他早上刚起床的十几岁的少年没什么两样,她心想。瘦长的身材、睡眼惺忪的模样,仿佛正要起身更衣,准备乘公共汽车去和朋友见面,去学校上学,和女孩打闹,玩橄榄球。看着他摇摇晃晃地环顾四周找上衣,她才发现他的确骨瘦如柴。她有些担心,很想让他吃些好东西——麦片、牛奶和水果。她想帮他洗衣服,催促他去洗澡。她心想,所有这一切就像是自己有个孩子,而不是从朋友那里借来几个小时过过瘾——比如艾米的女儿,她的教女。就像每天醒来时他都在这里,拥有自己凌乱的房间,难懂的青春期想法;她能为他们准备食物,为他们买衣服,和他们发生争吵。她可以全心全意地照顾他们,成为他们生活上的重心。
他看向窗外,目光似乎跟随某只飞过的昆虫移动,但萨克斯却没看见。“好吧。”
“早上好。”她微笑着说。
“是的。不过,如果你不同意,就会在监狱里待上很长一段时间。而且,如果玛丽·贝斯因你而死,这案子就会变成谋杀,跟你亲手杀死她没有区别。到那个时候,你可能永远也走不出监狱了。”
他也还以笑容。“咱们该走了,”他说,“要赶快去玛丽·贝斯那里,我离开她太久了。她现在八成吓坏了,也一定渴得受不了。”
“你们能吗?”
萨克斯起身,有点站立不稳。
“你没有别的选择,加勒特。如果你带我去找她,我就带你离开这里。我们可以保证她的安全。林肯·莱姆和我。”
加勒特看见自己裸露的上半身,以及皮肤上被毒橡树划出的伤疤,脸上顿时露出尴尬的神情。他迅速穿上衬衫。“我要出去一会儿,非得安排一下不可。我要在附近放几个空蜂窝,如果他们找到这里,也许能拖延他们的速度。”加勒特走出拖车屋,但又立刻转回来。他把一杯水放在她身边的桌子上,羞怯地说:“这是给你的。”然后,又走出拖车屋。
加勒特皱起眉头。“如果我这样做,你就一定会把她带回田纳斯康纳。这样她可能会受到伤害。”
她把水喝下去。很希望能有把牙刷,还想好好洗个澡。也许等他们到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问:“如果我带你离开,你会带我去玛丽·贝斯那里吗?”
“是他!”一个男人低声说话的声音。
黑水码头……那是危险的地方。
萨克斯全身都僵住了,望向窗外。她什么也没看见,但从拖车屋附近一丛高大的树丛间,又传出那个极力压住音量的声音,“我总算等到他了,就在我的射程范围内。”
萨克斯凝视着他的眼睛,久久没有移开。
这声音很熟,她觉得很像卡尔波那个朋友的声音——西恩·奥萨里安,那个最瘦的家伙。这三个人已找到他们了。他们会杀掉这个少年,或者折磨、拷打逼他说出玛丽·贝斯的下落,好让他们得到赏金。
“不、不、不!我告诉你!是她自己撞伤头,我拿纸巾替她擦。我绝对没做,没对玛丽·贝斯那样做。”
加勒特没听见男人的声音。萨克斯看见他就在三十英尺外的地方,正把一个空蜂窝放置在小路上。她听见树丛里的脚步声。正朝少年所在的空旷地慢慢逼近。她抓起史密斯·韦斯手枪,快步冲出拖车屋。她压低身子,拼命向加勒特打信号。可是,他没看见她。
“玛丽·贝斯呢?你伤害了她?强奸了她?”
树丛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不、不、不……她掉进水里,制服湿了,也扯开了。我看见她的,你明白吧,她衣服里面。她的胸部。而我有点……兴奋。但就只是这样。”
“加勒特。”她低声叫着。
萨克斯接着说:“她说你想要强奸她。”
他转身,看见萨克斯正打手势要他过去。他眉头一皱,从她眼神中看出形势的急迫。接着,他看向左方的树丛,表情非常恐惧。他伸出双手,摆出防卫的姿势,大叫着:“别伤害我、别伤害我、别伤害我!”
那里当然是危险的地方,她心想。但危险不是因你而造成的吗?
萨克斯立刻摆出蹲姿,食指贴在扳机上,枪口对准那丛树林。一切都在转眼之间发生……
“我已经把原因告诉所有人了……因为她也有危险。黑水码头……那是危险的地方。有人死在那里,有人在那里失踪。我只是想保护她。”
加勒特吓破了胆,哭喊着:“不要、不要!”
“那莉迪娅呢?”萨克斯仍很强硬,按在少年肩头的手更用力了,“你为什么绑架她?”
阿米莉亚双手举着手枪,呈半蹲姿势,手指紧扣在扳机上,等待目标出现……
证物只显示他有可能犯罪,莱姆,但无法证明。同样的证物可以往一大堆不同的方向解释。
树丛里的那个男人现身了,他手中的枪对准加勒特……
“当有人挥手拍向苍蝇时,他移动的手在我们眼中看来,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但在苍蝇眼中,它看到的是几百个停在半空中的手,就像一沓静止的图片。同样的手,同样的动作,但苍蝇和我们看到的完全不一样。颜色也是……我们看到一些对我们来说绝对是红色的东西,但有些昆虫看见的,却是十几种不同形式的红色。”
就在这时,警员奈德·斯波托刚从拖车屋后面绕过来,他见到萨克斯,大吃一惊,立即张开双臂向她扑去。萨克斯吓了一跳,身体滚向一旁。她的子弹射了出去。手枪在她手中发出巨响。
“什么意思?”
而三十英尺外,就在枪口冒出一团烟雾之后,她看见手枪里飞出的子弹击中了那个从树丛现身的男人的前额——那不是西恩·奥萨里安,而是杰西·科恩。这位年轻的警员眼窝出现一个黑洞,头部猝然向后一顿,一团骇人的粉红云雾从他脑后喷出。他未哼一声,整个人就笔直地倒在地上。
“可是同样的事情,不同的人会有不一样的看法,”他回答说,用一种平静的声调,“就像我们和苍蝇看着同样一个东西,但看到的却不一样。”
萨克斯张大嘴巴,呆呆地望着倒在地上的人。这个人的身体只抽动了一下,然后就一动也不动了。她忘了呼吸,双膝颓然跪地,枪从她手中滑落。
“证据显示的情形却不是这样,加勒特。”
“天啊!”奈德叫道,同样惊愕地看着那具尸体。在他还没回神过来拔枪之前,加勒特便已扑向他。他抄起萨克斯掉在地上的手枪,指着奈德的头,抽出他的武器丢到一边的树丛里。
“我发誓我没有,我发誓!是那个人……那个穿工装裤的人,是他杀了比利。这就是实话!”
“趴下!”加勒特朝他大喊道,“脸朝下。”
他终于照做了。她看着他脸上的红斑、抽搐的嘴唇、如黑洞般的眼睛和粗重的眉毛:“加勒特,我要知道实情。只有你和我知道。告诉我——是你杀了比利·斯泰尔吗?”
“你杀了他,你杀了他。”奈德喃喃地说。
当萨克斯走进囚室把那本《微小的世界》交给加勒特时,她看见接过书的少年的脸上现出开心的表情。她呆立片刻,然后,就像有人在暗中强迫她似的,她把手伸过铁栅栏,按住少年的肩膀。少年慌了神,眼睛看向别处。“不,看着我。”她对他说,“看着我。”
“快点儿!”
这样做太笨了,小姐……
奈德依照他说的做了,眼泪从他晒黑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加勒特跟在她身旁,默默地奔跑在田纳斯康纳镇外的森林里。
“杰西!”露西·凯尔的声音从附近传来,“你们在哪儿?谁开枪了?”
同时,她仍为自己的行为而诧异不已。
“不、不、不……”萨克斯呻吟着,看着地上从死去警员那破碎的头颅里流出的那一大摊惊人的鲜血。
以她最快的速度。她的双腿因关节炎而疼痛,痛楚的感觉流过全身。她浑身都被汗水浸透,整个人也已因酷热和脱水而头昏目眩。
加勒特瞟了杰西的尸体一眼,然后跨过尸体,朝那渐渐接近的脚步声方向望去。他伸出手搂住萨克斯:“咱们快走。”
奔逃。
她没有回答,只是呆立出神,整个人完全麻痹。出现在她眼前的景象,是那位警员生命的终结,也是她自己生命的终结。加勒特搀起她,握住她的手,强拉起她跟着他走。
23
[1]这两个都是著名的主题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