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绑架了她。”贝尔说。
“喂,我从不做这种事。”他说,哀愁的情绪一时之间转为愤慨。
“不是这样的。”
“你强奸她了吗?”
“不是这样的?”
“没错,她还活着。”
“哎,不知道黑水码头有多危险,我得把她带走,否则她一定不安全。就这样。我救了她。喂,有时候你会让一个人做他不想做的事,但全是为了他好。还有,你知道,他们往往要到事后才能明白。”
“但我们希望你告诉我们,加勒特,”贝尔继续说道,“我们有几件很重要的事要问你。第一,那是真的吗?玛丽·贝斯还活着?”
“她在某个海边,是吗?在外岛,没错吧?”
萨克斯看着审讯室的单面玻璃,心想不知道另一边有没有人在摄像。
他眨了眨眼,红红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他知道他们已经找到那张地图,也问过莉迪娅。他低头看着那张纤维板桌子,不想多谈这件事。
他点点头。
“她到底在哪儿?加勒特?”
“弗雷德里克律师已经在路上了,他刚才在伊丽莎白市开会,很快就会赶过来。在他到达之前,你可以什么话都不说。你明白吗?”
“我不能说。”
“应该吧。”
“孩子,你现在麻烦很大,惹上的是杀人罪。”
“你都明白?”
“我没杀比利。”
“是的。”
“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比利?”贝尔马上反问。杰西对萨克斯扬扬眉毛,暗示他上司的聪明。
贝尔用柔和的声音说:“你听过你的权利了,是吗?凯尔警官念给你听了吧?”
加勒特把指甲合拢,继续弹打。“全世界都知道比利被杀了。”他的目光环顾整个房间,最后停在阿米莉亚·萨克斯身上。她无法承受太久这种恳求的目光,只得赶紧把头扭开。
他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手,下意识地揉了揉。“毒橡树。”他喃喃地说。
“我们在那把打死他的铲子上发现你的指纹。”
他的脸和手臂上多了一些先前没有的伤痕。萨克斯问:“你的皮肤怎么了?”
“那把铲子?杀死了他?”
我很害怕。叫他住手!
“对。”
加勒特·汉隆穿着郡政府提供的蓝色连身衣裤,坐在一张纤维板桌前,对面的人是杰西·科恩。杰西咧嘴冲着萨克斯微笑,但她只微微牵动一下嘴角以示回应。萨克斯把目光移至少年身上,再次讶异于他所流露出的悲伤绝望的情绪。
他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情况。“我记得看到那把铲子躺在地上,可能我把它捡了起来。”
他们走入一幢用煤渣砖盖成的平房,微微作响的空调让整幢建筑里保持着宽慰人心的凉爽。贝尔让她把枪放进有锁的箱子里,自己也这么做了,之后两人才一起走进审讯室。他转身把门关上。
“为什么?”
“真希望他这星期去休假,但现在已经不可能了。喏,我们到了。拘留所设备不是很好,但还过得去。”
“我不知道,我没想太多。看见比利倒在那里时的感觉很奇怪,呃,身上都是血和脏泥。”
“嗯。”萨克斯说。
“那么,你知道是谁杀了比利吗?”
警长想了一下。“是梅森,你觉得呢?”
“是那个人。玛丽·贝斯告诉我,她在那里做学校的研究计划,就在河边,而比利过来和她说话。然后,那个人就过来了。他是跟踪比利来的,两人先是发生争吵,然后打了起来,这个人就抄起铲子杀了他。这时我刚好经过,他就跑掉了。”
“我还有一点怀疑,为什么他们刚好也在磨坊出现?”
“你看见他了吗?”
贝尔笑了两声,然后说:“好吧,不是‘所有的’其他人,这样说可以吗?”
“是的。”
萨克斯说:“但镇上其他人不会带装了子弹的枪出门。”
“他们为什么起冲突?”贝尔怀疑地问。
“他们和镇上其他人都一样。”
“为药品之类的东西,玛丽·贝斯说的,好像是比利卖药给足球队上的人。呃,是叫类固醇吗?”
“不用了。你知道就行了,他们正因没得到赏金而懊恼。可是,如果你问我,我觉得还不只是这样。他们想杀死那男孩。”
“天啊。”杰西说,脸上露出苦笑。
“你要我逮捕他吗?”
“加勒特,”贝尔说,“比利不会扯上毒品,我知道他。而且我们也没接到过任何有关高中生服用类固醇的报告。”
“我抢回来了。”她只简短回答。
“我知道比利·斯泰尔经常捉弄你,”杰西说,“还有其他几个足球队的人。”
贝尔皱起眉头。“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萨克斯心想,这样不对。两个大男人联合起来对付他。
“嗯。他们是麻烦人物,刚才还抢了我的枪。”萨克斯说,“是那个叫奥萨里安的人干的。”
“他们嘲笑你,叫你‘虫男’。你曾打过比利一拳,结果被他和他的朋友揍了个半死。”
贝尔望了一眼。“卡尔波那帮人?”
“我不记得了。”
接着,她的目光穿过街道,看见对街酒吧门后阴暗处有张人脸,正朝她这里看。她斜眼瞄着他。“是那三个家伙吗?”她对贝尔说,扭头指向那边。
“是吉尔摩校长告诉我们的,”贝尔说,“他们还报警了。”
萨克斯和贝尔走在酷热的人行道上,向那里走去。此时,她再一次因田纳斯康纳镇鬼城般的特点而震惊。他们刚来时看到的一脸病容的醉鬼还在镇中心,坐在板凳上,一言不发。一个身形枯瘦、发型独特的女人将一辆奔驰轿车停在一排空荡荡的停车位上,下了车,走进附近一家美甲沙龙。这辆高级轿车出现在镇上,完全不协调。此外,街上没有别的闲人。萨克斯发现有五六家商店都已停业,其中有一间是玩具店。一个儿童模特穿着被太阳晒得褪了色的娃娃装,躺在店里的橱窗里。都去哪儿了?萨克斯又一次想着,这里的孩子都上哪儿去了?
“可能吧。不过我没杀他。”
田纳斯康纳镇的拘留所是独立的建筑,距离郡政府大楼约两个街区。
“埃德·舍弗尔死了,你知道吧?他是被小屋里的黄蜂螫死的。”
18
“我很遗憾发生这种事。但那不是我的错,蜂窝不是我放进去的。”
“我正在听。”
“那不是陷阱?”
“咱们继续工作,班尼。”莱姆说。他移动轮椅到摆放密度梯度分层测试设备的桌前,“现在要仔细听好,刑事鉴定专家的工具就像战士的武器,必须以正确的方式打包存放。你必须要以‘有人得靠它们生存’的态度对待它们,相信我,事实也的确如此。你在听吗?班尼?”
“不,蜂窝原本就在,一直在那个狩猎小屋里。我经常进去,甚至在那里过夜,但它们都不会来骚扰我。黄蜂只有在害怕家园遭到毁坏时才会螫人。”
“当然可以。”警长说。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可能想说:或许女性魅力能帮他们从那小子身上挖出一些线索——但他显然觉得还是别说最好。
“好吧,那再跟我们说说关于你提到的杀死比利的‘那个人’的事,”警长说,“你以前在附近见过他吗?”
萨克斯对贝尔说:“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去见见加勒特?”
“是的。前两年见过他两三次,看见他在黑水码头附近的树林里穿行。还有一次在学校旁边看到他。”
莱姆不由自主又想起他的护身吉祥物,亨利·戴维特。但他也意外发现,原本兴高采烈结束工作的心情,现在却因为无法解开玛丽·贝斯身陷何地之谜,而染上一点挫败的情绪。不过,正如每次当他在凌晨一两点要出门勘验犯罪现场时,前妻对他所说的那样:你无法拯救全世界。“祝你好运,警长。”
“白人?黑人?”
“待到我教会班尼怎么把这些设备打包为止。”
“白人。他很高。大概像巴比奇先生那么老……”
贝尔看着东岸的地图,摇了摇头。“唔,我再去和加勒特谈谈,看他这次是否合作。如果不行,我就打电话给州检察官,想办法用减刑来交换口供。最糟的情况,就只能是安排人手搜索外岛。我告诉你,林肯,你真是我们的救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你会在这里再上待一阵子吗?”
“四十来岁?”
现在班尼已完全融入团队成为其中的一分子,但换来的却是莱姆狠狠的一瞪。莱姆再次看向证物表,摇摇头对贝尔说:“很抱歉,吉姆,我最多只能告诉你她可能被藏在离海边很近的屋子里。但如果那落叶是来自屋子附近的树,就表示屋子不是在外岛,因为橡树和枫树不能在沙地上生长。还有,因为莰烯油灯,那间房子可能很旧。十九世纪。恐怕,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可能吧,我想。他的头发是金色的,穿着工装裤,棕色的。还有一件白衬衫。”
“啊,林肯,她带你亲临现场了。”班尼笑说。
“但是铲子上只有你和比利的指纹,”贝尔指出疑点,“没有别人的。”
萨克斯双臂在胸前交叉,语调平静地说:“磨坊地板是十英寸宽的栗木,墙壁是板条和灰泥糊的。其中一面墙上有用蓝色喷漆喷的涂鸦,上面写着‘乔希和布塔妮,永远luv’,他们把love写成L-U-V。磨坊里面还有一张震颤派式[8]的桌子,漆成黑色,中央有裂痕,上面有三瓶鹿野苑牌矿泉水、一包瑞斯牌花生奶油杯、四袋妙脆角、两袋鳕鱼谷薯片、六罐百事可乐、四罐可口可乐、八包农夫牌花生奶油和奶酪口味的饼干。房里有两扇窗户,一扇被木板封死,另一扇只剩一块玻璃是好的,其他的全破了。磨坊里所有门把手和窗栓都被偷走了。墙上有一个旧式的电源开关。还有,我可以肯定里面绝对没有老油灯。”
加勒特说:“嗯,我想他戴着手套吧。”
“你确定?”他不客气说,“还是没注意到?”
“这种天气他干吗戴手套?”杰西说。
“没有。”萨克斯回答,“完全没有。”
“也许不想留下指纹。”加勒特反驳。
“萨克斯,磨坊里的墙上有没有老式煤油灯?或是灯笼?”
萨克斯回想铲子上留下的指纹。但指纹鉴定不是她和莱姆亲自做的。有时候,就算戴了皮手套,也有可能采集到手套表面的皮纹。若是棉花或羊毛手套会较难采证,不过织物纤维可能会脱落,而被夹在工具手柄木头表面的小木刺凸起中。
莱姆抬头看着写字板上的证物表,目光停在“莰烯”这条上。
“嗯,你说的有可能发生,加勒特,”贝尔说,“但是很难令人相信这是事实。”
“没了。”
“比利死了!我只是捡起那把铲子看看。我不该这么做,但我做了。事情就是这样。我知道玛丽·贝斯有危险,为了保护她的安全才把她带走。”他这些话是对萨克斯说的,一直用哀求的眼光看着她。
莱姆点点头。“盒子里没有别的东西吗?”
“我们再来谈谈她,”贝尔说,“为什么她有危险?”
“好像有些枯叶碎片。如果要我猜,应该是枫树或橡树。”
“因为她是在黑水码头区。”他又开始弹打指甲……萨克斯心想,这个习惯和我不一样。我是掐自己的皮肤,他则是不停弹指甲。哪一种更糟?她想知道。是我的,她得出结论:掐皮肤的破坏性更大。
这是双旧耐克球鞋,样式非常普通,不可能凭这样式追查到加勒特当初购买的商店。
他又将那湿润、发红的眼睛转回萨克斯身上。
这个年轻人开始仔细检查,甚至将鞋带解开细看——莱姆正准备告诉他这么做。这孩子具有刑事鉴定的天分,莱姆心想,他不该把这种天分浪费在那些发了神经的鱼上。
够了!我不能再看了!她心想,把头扭开。
气相色谱分析仪的检测结果出现在屏幕上了。莱姆扫了一眼。“没什么帮助。氯化钠——盐——还有碘、有机物……都是海水中会有的东西,除此之外没别的线索,无法从这些沙粒判断出正确位置。”莱姆点头指向那双和地图一起放在盒子里的鞋子。他问班尼:“里面有没有什么线索?”
“那么托德·威尔克斯呢?那个自杀的男孩?你恐吓过他吗?”
当然不会有,莱姆心想;没那么简单的事。他们又用手电筒打光,但还是没找到任何印痕。
“没有!”
在等待结果出来前,他在桌上把地图摊开。贝尔、班尼和莱姆三人一起仔细检查。这是东岸的地图,从弗吉尼亚州的诺福克郡开始,经汉普顿湾水路,一直到南卡罗来纳。他们仔细查看地图每一个角落,但加勒特根本没有在上面做任何记号或标志。
“他哥哥看见你上星期对他吼叫。”
班尼开始操作这台声音嘈杂的机器。
“他把火柴点着丢进蚁丘里。这种行为既恶劣又讨厌,我才会叫他住手。”
“用气相色谱分析仪检验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
“那么莉迪娅呢?”贝尔说,“你为什么绑走她?”
一些沙粒掉了出来。莱姆立刻发现这些都是海沙,和在外岛找到的沙粒相同——这些沙粒较光亮,不像内陆河沙那样晦暗。
“我也一样担心她。”
莱姆指示班尼继续检查第二张地图,那是露西在磨坊里找到的。“先看看地图里有没有藏着什么线索,杂志订阅卡不够大,拿张报纸垫着再把地图摊开。”
“就因为她也在黑水码头?”
班尼照他的话做了。他们仔细地一块块查看地图上每一个位置,却没看见任何书写或标记的痕迹。
“没错。”
“不必了。班尼,用手电筒打光到地图上,角度要低一点。检查地图上有没有任何凹入的迹象。”
“你想强奸她,是吗?”
“嗯,这种仪器我们没有。要打电话给州警察局吗?”
“不!”加勒特开始大吼大叫,“我不想伤害她或任何人!我也没杀比利!每个人都想让我承认我从没做过的事!”
“它能探出纸上的压痕。如果加勒特写字的纸张刚好压在地图上,不管是镇名或街名,都能用这仪器查出来。”
贝尔抽出一张面巾纸,递给这个少年。
“我根本不知那是干吗用的。”
审讯室的门突然开了,梅森·杰曼冲了进来。待在单向玻璃那头的人可能就是他,现在从他脸上的表情看来,他已失去了耐性。萨克斯闻到他身上古龙水的气味;她开始憎恨这种令人讨厌的味道。
“静电探测仪。”
“梅森——”贝尔想说。
“有什么?”
“你听好,小子,快说那个女孩在哪儿!现在马上给我说!如果你不说,就把你送到兰卡斯特,让你在那儿蹲到上法院为止……你听过兰卡斯特吗?没听过的话我可以告诉你——”
莱姆对贝尔说:“你有ESDA吗?”
“好了,到此为止。”一个尖锐的声音喝道。
班尼拿起那张帕奎诺克郡的地图。地图上标记许多叉号和箭头,标示出加勒特从黑水码头到磨坊的路线。这张地图上既没有价格标签,也看不出假如他离开磨坊后会往哪个方向走。
一个矮个子大步跨进房间。这个人比梅森还矮,平整划一的短发喷上了发胶固定。他穿着纽扣整齐扣好了的灰色西装和淡蓝色衬衫,戴着条纹领带,脚下的鞋跟有三英寸高。
萨克斯和班尼花了十分钟拿着放大镜查看胶带内侧。她发现一些木头碎片,而班尼再次端起显微镜,让莱姆透过接目镜观看。但很显然,显微镜下的木屑和磨坊的木头相同。“没有。”她说。
“一个字都别说。”他对加勒特说。
莱姆要看在磨坊发现的食物和水,班尼将这些东西一一拿起,让莱姆检查。“和之前的东西一样,没有厂家标签,这些都没什么用。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粘在水管胶带上面。”
“哈罗,卡尔。”贝尔说,但并不乐于见到这位访客出现。警长向萨克斯介绍了卡尔·弗雷德里克,相互认识了一下,他正是加勒特的律师。
这位动物学家点点头,再次戴上橡胶手套——莱姆发现,这次不用教,他就知道怎么做了。
“你们搞什么鬼,趁我不在时审讯我的委托人?”他又转头对梅森说,“还有,什么叫做兰卡斯特?我应该要控告你们对他说这种话。”
“好……班尼,我们有一些东西要看。”
“他知道那女孩的下落,卡尔,”梅森嘟囔说,“他不告诉我们。虽然他有他的权利,他——”
萨克斯说:“加勒特告诉她,他带玛丽·贝斯到东边靠海的地方,在外岛上。他还说他没有绑架她。她很乐意跟他走。他只是出来看看情况,而她一定会喜欢她藏身的地方。莉迪娅还告诉我,我们是在加勒特完全没防备的情况下捉到他的。他根本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抵达磨坊。当他闻到氨水的味道时,整个人都慌了,急忙换衣服,封住她的嘴巴,然后就夺门而出。”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呃,我真想立刻把这案子结了,然后早点去吃晚餐。”他转身对加勒特说,“嘿,年轻人,你好吗?”
“她怎么说的?要详细点儿。”莱姆要求。
“我的脸很痒。”
“没什么大碍。他们只让她留院观察一天。”
“他们对你喷了催泪瓦斯?”
“她没事吧?”
“没有,它自己在痒。”
“在医院。”
“我们会解决这个问题的,拿点什么乳液之类的东西来。现在,我是你的律师,是州政府派我来的,不收你一毛钱。他们向你宣读你的权利了吗?告诉你你可以什么都不必说吗?”
莱姆心中暗自冷笑:我只想快点把问题解决,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他问贝尔:“莉迪娅在哪儿?”
“是的。但是贝尔警长想问我一些问题。”
“这正是我想请求你的,林肯。”贝尔说,布满皱纹的脸上现出欣慰之色,“只要一两个小时就够了。我们非常感谢你——会授予你田纳斯康纳镇荣誉镇民的称号,”贝尔开玩笑说,“还会颁赠城镇之钥给你。”
他对贝尔说:“咦,这倒有趣了,吉姆。你到底想干什么?还叫了四个警察到这里来?”
“托马斯,”莱姆突然说,“打电话给韦弗医生,告诉她我会晚一点到。要强调只是‘一点点’。”
梅森说:“我们想知道玛丽·贝斯的下落,被他绑架的那个人。”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
“那只是‘据说’而已。”
“或饿死。”法尔也说。
“还有强奸。”梅森怒道。
萨克斯说:“莱姆,以这种天气,她可能很快会渴死。”
“我没有!”加勒特吼道。
“他说了一些,”法尔说,一边拉着自己一只旗帜般的耳朵,“但他否认杀了比利,还说他把玛丽·贝斯从黑水码头带走是为了她好。就这样,对于藏匿的地点只字未提。”
“我们在那里找到沾血的纸巾,上面还有他射出来的东西。”梅森驳斥。
莱姆后脑摩擦着“暴风箭”轮椅的靠枕,看着萨克斯满脸恳求的神色,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才问道:“加勒特什么都没说吗?”
“不,不!”少年说,整张脸因惊慌而涨得通红,“玛丽·贝斯是自己弄伤的,事情就是这样。她不小心打到自己的头,我才拿我口袋里的纸巾给她擦。至于那个东西……那只是……你知道,有时候我会自己来……我知道我不该这样,我知道这是错的,但我就是克制不了。”
“听我说,林肯,”贝尔以他那充满理性的卡罗来纳腔调说,“我不想勉强你,但你是这附近唯一有处理这种大案子经验的人。换了我们,一定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出来这些证据能帮我们什么。”他扭头指向气相色谱分析仪说:“也不知道这一点泥土或脚印代表什么意义。”
“嘘……加勒特,”弗雷德里克说,“你不必对任何人解释任何事。”他又对贝尔说:“现在不准再进行审讯了,带他回囚室吧。”
莱姆尖酸地说:“既然这证据这么明显,那什么人来检测分析都可以。”
当杰西带他往门外走时,加勒特突然停下来,转身对萨克斯说:“求求你,帮我做点事。求你了!我家的房间里有一些玻璃瓶。”
“我明白,”莱姆不屑地说,回应贝尔不敢明说的进一步请求,“但她眼下并没有性命之忧。”莉迪娅说过玛丽·贝斯还活着,并告诉他们她被关的大概地点。只要调动人马全力搜索外岛,不出几天就能找到她。莱姆现在已准备好去动手术。他相信那个好兆头,觉得亨利·戴维特粗鲁地和他争执,他那愤怒冷酷的眼神,都是手术成功的吉兆。戴维特的表现刺激得他想赶紧回到医院,完成各项检查后接受手术。他瞄了班尼一眼,正打算教他怎么将这些借来的鉴定设备打包、装箱时,萨克斯却帮贝尔说话了:“我们在磨坊找到一些证物,莱姆。实际上是露西找到的,很明显的证据。”
“快走,杰西。”贝尔下令道,“快带他出去。”
班尼·凯尔不知所措地站在角落里,在他旁边连接到气相色谱分析仪的电脑屏幕上,正闪动映出如山脉一般的波形图。他一开始的羞怯态度已全然消失,现在似乎有些遗憾自己的助手工作即将结束。阿米莉亚·萨克斯已回到实验室,梅森·杰曼没进来,这样最好——莱姆为他在磨坊那里开枪狙击感到十分气恼,他危害到了萨克斯的性命。贝尔已愤怒地命令他马上远离这件案子。
但萨克斯听到自己说:“等等。”她对加勒特说,“玻璃瓶?里面有你养的昆虫?”
“哎,林肯,”贝尔委婉地说,“可是加勒特什么都没说,他不肯告诉我们玛丽·贝斯在哪里。”
少年点点头。“你可以帮我放点水进去吗?要不就把它们放了,放到户外,这样它们还有活命的机会。巴比奇先生和太太他们不会帮我照顾它们的,求你了……”
“我们抓住他了,”莱姆对吉姆·贝尔和他的妹夫史蒂夫·法尔警官说,“阿米莉亚和我。先前说好的,现在我可以回艾维利了。”
她犹豫着,察觉到此时所有人的眼光都看着她。她随即点了点头。“我会去的,我保证。”
17
加勒特对她微微一笑。
玛丽·贝斯一屁股坐在发霉的沙发上,绝望地将头靠着墙壁。突然,她抬起头,被眼前一个东西的举动吸引了。就在小屋里离她不远的地方,刚才玻璃瓶里装的那只甲虫——那只缩小版的三角恐龙——并没有因为住所的破坏而丧命。玛丽·贝斯看着它绝处逢生般地爬上玻璃碎片堆,张开一对翅膀,接着又张开第二对,奋力拍动,速度快得让人看不见。随后它从窗台飞了出去,重获自由。
贝尔神秘地看了萨克斯一眼,然后扭头朝门口示意,杰西便拉着加勒特走了。矮个律师也想跟出去,但贝尔伸手在他胸口戳了一下。“你哪儿都别去,卡尔。我们就坐在这里等麦奎尔来。”
在空旷野地那端,那个传教士继续往森林走,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别碰我,贝尔。”他很不高兴地说,但还是照他说的做了,“老天爷,你们哪儿来的那么多废话,你们审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而没有——”
她深吸一口气,想再大叫一次,但喉咙已完全哽住了。她开始猛咳,咳出几丝鲜血。
“闭上你的臭嘴,卡尔。我没有诱供,他也没有招供,就算他招了我也不会用。我们找到的证据早够判他终身监禁了。我只关心怎么找到玛丽·贝斯。她可能在外岛的某个地方,如果没有任何指引,想在那里找到一个人简直是大海捞针。”
他回头看了一会儿。然后,又走入林中。
“不行,他不会再说一个字。”
“求求你!救救我!”她发出长长的哀鸣。
“卡尔,她可能会渴死,可能饿死,可能中暑、生病……”
在一百码之外,那个男人停下了脚步。回头张望。
这位律师还是没有允诺,此时警长说:“卡尔,那小子很危险。他过去有许多不良纪录……”
“救救我!”她张嘴大叫,但发出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因为喉咙早已干涸。“救命!”
“在来这里的路上,我的秘书已把这些资料念给我听了。那有什么,大部分只不过是旷课而已。啊,还有偷窥。说来也奇怪,他只是在街上闲荡,从没闹到申诉委员会那里。”
玛丽·贝斯抓起加勒特的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一只长得像恐龙的甲虫,用力掷向窗户。玻璃瓶击碎玻璃窗,撞上窗外的金属栅栏,碎得四分五裂。
“几年前的蜂窝事件,”梅森气愤地说,“梅格·布兰查德的命案。”
真的有人!
“当时是你自己释放他的,”律师开心地指出这一点,“连控告都没有提出。”
此时,正当她想到北卡罗来纳传说故事书中记载的这只雌鹿庄严威武的形象时,森林边缘忽然有个人影闪过。那个传教士从林木间走出来,肩上扛着一个大背包。
贝尔说:“这次不一样,卡尔。我们有目击者,也有有力的物证,而且埃德·舍弗尔又死了。我们爱怎么告这小子都可以。”
要当那只白鹿,森林中所有动物的女王。
一个穿着蓝色麻纱薄西装的男人走进审讯室。他身材瘦削,头发淡灰,五十五岁的老脸上有许多皱纹。他看了阿米莉亚一眼,微微颔首,然后以阴郁的表情看着弗雷德里克。“我已听说过案情了,依我看,在我这些年处理过的杀人、绑架和性侵犯案件中,这次的案子再简单不过了。”
要当弗吉妮亚·戴尔,她重振了失落的殖民者。
贝尔向萨克斯介绍布莱恩·麦奎尔,帕奎诺克郡的检察官。
别哭!坚强点。做好父亲的女儿,学习他每分每秒都和疾病奋战,至死不休的态度。不要学你母亲的样。
“他才十六岁。”弗雷德里克说。
但突然,她止住悲伤,冷静了下来。
这位检察官以不疾不徐的声调说:“审判所在的这个州,并不是那种将他视为成人,并判他两百年徒刑的州。”
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哟嗬,麦奎尔,”弗雷德里克不耐烦地说,“你是想谈生意吧,我听得懂你的意思。”
绝望无助的感觉贯穿她全身。
麦奎尔朝贝尔点点头,萨克斯猜测警长和检察官早已就这案子事先商量好对策。
可是,原本应该在黑水码头区挖掘收集更多证据、和指导教授协商、进行写作计划或检测已发现的古文物的她,现在却掉入这十来岁的少年神经质的爱的陷阱里。
“这笔生意当然要谈,”贝尔说,“那个女孩生还的机会还很大,我们想在她还活着的时候找到她。”
但玛丽·贝斯的父亲在和死亡搏斗的岁月中教会她一件事——做你命中注定该做的事,不要因为任何人而改变。父亲死后,尽管母亲一再要求,玛丽·贝斯仍没有因此而休学,还在家的附近找了一份工作,尽可能在母亲的需要和自己想要完成大学学业的心愿之间协调平衡。第三年,她毕了业,找到一份野外调查的工作,进行一系列美洲人类学的研究。如果研究的地点在她家附近,还算没问题。但如果研究工作是去圣菲[7]研究美洲原住民,或阿拉斯加的爱斯基摩人,或曼哈顿的非裔美洲人,那么她也非去不可。过去她总是陪在母亲身旁,但她现在也要展望自己未来的生活前景。
麦奎尔说:“这件案子能控告的罪名可多了,卡尔,你一定会惊讶我们有那么多选择。”
现在,她坐在这酷热、腐烂的木屋里,在痛苦、难受和因口渴造成的半精神错乱的状况下,想起了母亲。在她父亲因癌症过世后,她母亲就崩溃了。她停止和朋友来往,结束在医院的义工工作,断绝生活中一切正常的活动。玛丽·贝斯发现自己僭越了父母亲的角色,自己的母亲已变成终日与电视和垃圾食品为伍的女人,变得肥胖、了无生趣、需要照料,跟一个可怜的幼童差不多。
“我真害怕呀。”律师趾高气扬地说。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她真的被那昆虫男孩攻击、绑架了。妈妈果然是对的。
“我可以控告两起非法拘禁和侵犯,以及两起一级谋杀罪,一个是比利·斯泰尔,另一个是那位殉职的警员。没错,我就要这么做,但最终全要看能否救出那个女孩而定。”
然而,玛丽·贝斯被鼓舞过无数探险者和科学家的肾上腺素激励着,还是准备好刷子、收集瓶、袋子和园艺用的铲子,昨天一早便在潮湿、炙热的天气下继续她的考古大业。
“关于埃德·舍弗尔,”律师辩解说,“那是意外事件。”
但这个说法无法让她母亲稍稍放心。“求你,别去,亲爱的。”接着,这位妇人搬出她的杀手锏——负罪感,“你爸爸已经走了,万一你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就什么都没了……只剩我一个,那时我一定不知所措。你不希望我这样,是吧?”
梅森咆哮道:“是他妈的臭小子设下的陷阱。”
玛丽·贝斯立即解释北卡罗来纳境内有几十条黑水的原因。任何源自沼泽区的河流被冠上“黑水”的名称,是因为水色被腐烂植物的沉淀物质染黑。而帕奎诺克河也是发源自大沼地和附近的沼泽。
“我只提出比利的一级谋杀案,”麦奎尔提议,“不提那位警员的命案。”
“光听到名字就够吓人了。”苏·麦康奈尔嘟囔说,“黑水。”
弗雷德里克沉思了一会儿。“我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律师的鞋跟重重地在地上叩出声音,往囚室的方向走,去和他的委托人协商了。五分钟后他回来了,但脸上的表情不太高兴。
“妈,别这样……你就像坐在紧张凳上的顽固教友。”紧张凳指的是教堂的第一排位置,坐在那里的教友都是些对自己或是他人特别紧张的人。
“怎么了?”贝尔问。从律师的表情,他已知道了结果。
“你又说脏话,我不是叫你别再用这个字眼吗!”
“没用。”
“妈,”她反驳说,“你就和学校那些捉弄他的王八蛋一模一样。”
“还是不说?”
她记得,当她母亲从别的女孩口中得知她正在黑水码头区进行考古工作后,曾这样警告她:“别去那里,”她那柔弱苍白的母亲激动地说,仿佛是她自己身陷险境,“那是昆虫男孩杀人的地方,如果被他发现,你肯定会被他伤害的。”
“完全不肯说。”
这就是玛丽·贝斯自创的学说,但她却没发现任何能支持这种说法的证据。她曾花了好几天时间,依据古地图在黑水码头附近乱逛,想找出当年这些殖民者可能登陆和定居的地方。终于,就在上个星期,她在帕奎诺克河河岸发现了失落的殖民地的证据。
贝尔低声说:“如果你知道什么事而不告诉我们的话,卡尔,我不会给你什么律师-委托人业务秘密的保护……”
玛丽·贝斯知道传说的力量,知道有时即使是最荒诞的故事,也往往具有一定的真实成分。她推测,也许那些失踪的殖民者害怕被当地部落攻击,便留下“克罗托安”以误导来犯的人,而他们自己则全部逃往西方而不是南方,然后沿着河岸定居下来,没错,像蛇般弯曲的帕奎诺克河——靠近田纳斯康纳镇的地方现在称为黑水码头。那些消失的殖民者变得越来越强大,而印第安人害怕他们的威胁,便发动攻击屠杀。玛丽·贝斯大胆推测,将白母鹿的传说加以解释:维吉妮亚·戴尔可能是殖民者中幸存到最后的人,一直奋战到死。
“不、不,吉姆,是真的。他说他在保护那个女孩。他说她很高兴待在那个地方,还说你们该找的是那个穿棕色工装裤和白衬衫的男人。”
玛丽·贝斯决定认真对待这个白母鹿故事。她花了数夜的时间,研究在教堂山的北卡罗来纳大学和杜克大学里的相关文件,也阅读了大量十六世纪到十七世纪的日志和札记。她发现这些文件中提到“白鹿”的次数很多,也说到在北卡罗来纳东北方有神秘的“白兽”。可是目击者看到它的地方既不是在罗诺克,也不是海特瑞斯,这只白鹿被发现的地方是沿着“从大沼泽像蛇般蜿蜒向西流的黑水河岸”。
贝尔说:“他根本没好好描述那个人,就算今天说了,明天也会变,因为那根本是他捏造出来的。”
“弗吉妮亚·戴尔。”这只鹿轻声回答,然后就死了。
麦奎尔梳理了一下他原本就已经很整齐的头发。辩护律师用的是水网牌发胶,萨克斯闻出来了。至于检察官,他用的是布利尔肯牌发油。“卡尔,这是你的问题,我已提出我能交换的东西。你要告诉我们那女孩在哪儿,而且要活着,我就会取消几项控诉。如果你做不到,我就把所有资料递上法庭,这样的话,那小子恐怕再也看不到监狱外头的风光了。这点你我都很清楚。”
他吓坏了,问道:“你到底是谁?”
众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一个年轻勇士设计将它引诱出来,在极近的距离用银制的弓箭射向它。这支箭刺进了它的胸口,当它倒在地上垂死之际,完全是用人类的眼神冷冷地看着这个猎人。
弗雷德里克说:“我有个想法。”
当然,没有人相信他的话,但没多久,人们真的在附近看见一只漂亮的白母鹿,而它似乎是森林中所有动物的领导者。这只母鹿显而易见的力量使部落的人感到害怕,于是他们便举办了一场比赛,要众人捕捉它。
“嗯。”麦奎尔怀疑地说。
有一个传说是,那些殖民者并没有遇害,而是融入了当地的部落中。弗吉妮亚·戴尔长大出落成一位美丽的女子,金发美肤,独立而坚强。她的美引起了部落里的一位巫医的爱意,但遭到她的断然拒绝,不久之后她就失踪了。虽然那位巫医否认杀害了她,但因为她拒绝了他的爱,所以他把她变成了一只白鹿。
“不,不是我隐瞒什么没说。是这样……我在艾巴玛有个案子,一个妇人宣称她儿子离家出走了,但里面疑点很多。”
这个故事是玛丽·贝斯——还只是个孩子,有一点点叛逆和纯真时——听说的。弗吉妮亚·戴尔是第一个诞生在美洲的英国儿童,也是殖民总督怀特的孙女,后来与那群殖民者一起失踪。某些历史书籍认为,她也和殖民者一起被害,或死在去海特瑞斯的路上。但随着玛丽·贝斯持续不断的研究,她知道在这些殖民者消失后不久,更多英国人开始在东岸定居,而关于那些消失的殖民者的传说,便开始在当地盛行。
“是威廉案吗?”麦奎尔问,“那妇人是黑人?”
玛丽·贝斯去过罗诺克岛好几次,也曾在当地的一家小剧场看过这段悲剧史实的重演。这场戏让她深深感动,又无比恐惧,不过她那时并没有多想这段历史,直到长大后在艾维利的北卡罗来纳大学念书,才真正开始深入阅读和这个失落的殖民地有关的书籍。在这些殖民者诸多永无解答的故事中,有一个故事提到一位名叫维吉妮亚·戴尔的女孩以及白母鹿的传说。
“就是那件案子。”
虽然没有任何文字记载,但大多数史学家都认为,那些殖民者是死于前往海特瑞斯的途中,或是一抵达那里就被杀害了。
“我也听说了。你帮她辩护?”贝尔问。
这个事件留下的唯一线索,就是殖民地附近的某个树干上刻有一个词:克罗托安。这是海特瑞斯岛的印第安名字,位于罗诺克岛南方约五十英里处。
“没错。她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故事,而且她的记忆也有点问题。所以我从艾维利请了一位心理医生过来,希望他能给我提供她患有精神病的证明。他对她做了一些测试,在其中一项测试中,她突然坦白了,一五一十地向我们交代了整个事件的经过。”
就像所有北卡罗来纳人以及全美所有的小学生一样,玛丽·贝斯在历史课上读过消失的罗诺克殖民地:十六世纪末,一群英国殖民者在北卡罗来纳和外岛之间的罗诺克岛建立殖民地。这些殖民者和美洲原住民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和睦相处,后来却发生了变化。冬天逼近时,殖民者的食物或其他资源都已短缺,于是殖民地的建造者约翰·怀特便起航返回英国以减轻殖民地负担。但当他再度回到罗诺克岛时,才发现原来留下来的一百多名殖民者,包括妇女和孩童,居然全都消失了。
“是催眠术吗?搞什么记忆重建?”麦奎尔问。
当她走在黑水码头区的帕奎诺克河河岸,眼睛盯着地面,专心寻找半埋在泥泞里的东西时,她感到和小时候一样的那种兴奋,甚至还强过百倍。她会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像动心脏手术的医生,将泥土轻轻拨开。没错,这的确是她要找的东西:先民遗物——一个曾让二十三岁的玛丽·贝斯·麦康奈尔竭力寻找,如今又为之震惊的证据。这个证据不但能印证她的理论,甚至有可能改写美洲的历史。
“错了,他是用别的方法。他把这方法称为‘空椅测试法’。我不太清楚是怎么办到的,不过的确能让她开口说话,只需要一点刺激就行了。我打个电话找他来,让他和加勒特谈谈,也许会有效果。不过……”现在换这位辩护律师用手指戳着贝尔的胸口,“他们谈话的任何内容都受到法律保护,并且得先经过我和监护人的同意,才能让你们知道。”
玛丽·贝斯不知道为什么历史会让她如此兴奋,但事实的确如此。她还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去威廉斯堡殖民地的情景。那地方离田纳斯康纳镇只有两小时车程,她的家人经常去那里玩。玛丽·贝斯暗自记住快到那座城市之前的路,知道什么时候会抵达目的地。因此她总在快到那里的时候把眼睛闭上,在父亲停好别克汽车后,由母亲牵她的手走进园区,这样她一睁开眼睛就可以假装自己已实际回到当年的美洲殖民地。
贝尔和麦奎尔对望了一眼,然后点点头。这位检察官说:“叫他来吧。”
然而,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使她过去对加勒特·汉隆保持距离的努力完全失效:玛丽·贝斯有了一个新发现,而地点就在黑水码头中央的帕奎诺克河岸,那里正是加勒特打桩标出的私人领地。不过,这个发现对她来说实在太重要了。别说只是这个对昆虫着迷的瘦小男生,就算是那群酿私酒者,也无法阻止她退出这个地方。
“好。”弗雷德里克走向审讯室角落的电话。
而后她开始改变作息习惯,避免再被他跟上。她到新的商店购物,走不同的路回家,连骑登山车的路线也改了。
萨克斯说:“请问一下……”
(她早该注意的,她现在才想到,他那时的琐碎呓语多半是有关蜘蛛和昆虫设下的圈套。)
辩护律师转身向她。
“玛丽·贝斯、玛丽·贝斯……你知道吗,假如有一张蜘蛛网像地球这么大,它的重量还不到一盎司……嗨,玛丽·贝斯,你知道蜘蛛丝的强度超过钢铁五倍吗?知道它的弹性远胜过尼龙吗?有些蜘蛛网真的很酷,就像吊床一样,飞虫只要躺进去就永远都不会醒来。”
“那件请心理医师协助的案子?威廉案?”
后来,她发现他接近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她曾在深夜下车回家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跟着她,看见她位于黑水码头的房屋附近的林木间有人影闪现,听见他以尖细、奇异的声音喃喃说着一些她无法分辨的话语,自言自语地或说或唱。有次他在大街上遇到她,便一直跟来,跟了很长时间,使她感觉更为紧张。他打量她的胸部、双腿和头发,眼神中包含了羞怯和渴望。
“怎么?”
在那次事件后,一开始玛丽·贝斯还觉得有趣,因为加勒特就像个害羞的仰慕者,总是追随在她身后。他还会打电话到她家告诉她他刚听到的一些新闻,或送她一点小礼物(但这些礼物是:关在小笼子里的油亮闪耀的绿金龟、拙劣的蜘蛛和蜈蚣素描、用绳子绑起的蜻蜓——还是活的!)。
“她的孩子到底怎么了?真的离家出走了吗?”
但是,一旦我救了他,我就变成他的……
“不,他母亲杀了他。她用铁丝网把他捆住,绑上砖头,抛进了她家后面的池塘。喂,吉姆,外线怎么拨?”
我就应该这么做,毫无疑问。
她嘶喊得如此用力,干涸的喉咙疼得像被一把火烧过,玛丽·贝斯知道自己的声带已受到永久性伤害。
我不应该救他的……但那时我怎能不帮忙?怎能不把他从那些高中男生手中救出来?她想起去年的那件事,那时加勒特昏倒在枫叶街上,旁边围着四个高中男生。其中有个高大、轻浮的男生,是比利·斯泰尔足球队的朋友,他拉开盖斯牌牛仔裤的拉链,掏出生殖器,想在加勒特身上撒尿。她冲过去痛骂他们,还抢了其中一个男生的手机打电话替加勒特叫救护车。
走在树木边缘的那个传教士停了下来。他单肩背着箱形背包,手中拿着一个像是除草剂的桶,正四处张望。
接着,她又愤怒地想:啊,加勒特……我知道你是个麻烦人物。她想起一句老话:好人没好报。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玛丽·贝斯心中不停地呐喊。强忍着喉咙疼痛,她又努力地试了一次。“我在这儿!救救我!”
她靠在小屋发烫的墙上,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晕倒过。她试着吞咽几下,但嘴里没有一点水分。围绕在她脸部周围的空气就像木头一样灼热,令人窒息。
他瞄了一眼木屋,但又迈步走开。
那里好像真的有人——不是她在绝望、渴得发狂的幻想中创造出的人物。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想到加勒特·汉隆弹打指甲的声音,想到他濡湿的眼睛和坚硬的勃起,想到她父亲勇敢的死亡,想到弗吉妮亚·戴尔……她再次拼了命喊出这辈子最响亮的一声尖叫。
你在哪里?在哪里?她默默地对传教士说。
这次终于让传教士停步了。他再次朝木屋望过来。他摘下帽子,把背包和桶卸在地上,朝她这里跑来。
玛丽·贝斯·麦康奈尔站在泥污的窗户旁,因囚禁地室里的热气和如针扎般的干渴而感到焦躁眩晕。在整间屋子里,她找不到半滴可以喝的东西。从木屋后窗看出去,越过黄蜂窝,她看见户外的垃圾堆中有几个空矿泉水瓶。这些瓶子像在嘲弄她,让她更加觉得焦渴难当。她知道在这样闷热的环境下,不喝水绝对无法维持两天。
谢天谢地……她开始啜泣。哦,谢谢!
等待。
这个人很瘦,晒得很黑。年纪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但身材还保持得很好。看得出经常从事户外运动。
“在一个叫布鲁克林区的地方。”萨克斯回答。
“怎么了?”他喊着,气喘吁吁。当他跑到五十英尺远时,停止奔跑改成快步行走。“你没事吧?”
“野地?在哪儿?”
“救救我!”
“野地训练。”
她张口叫道。喉部的剧痛再次排山倒海地袭来。她又咳出一些血。
露西说:“你在哪儿学会用这个东西——那把弹簧刀?”
他小心戒备地走到破碎的窗户旁边,看着地上散落的玻璃碎片。
“对不起?”
“你需要帮忙吗?”
萨克斯似乎听到露西在问她话。
“我出不去,有人把我绑架到这里来——”
我很害怕,叫他住手!
“绑架?”
她再次想起加勒特那双圆睁、充满恐惧的眼睛。
玛丽·贝斯擦了擦脸,脸上全是汗水和因得救而流下的宽慰之泪。“我被田纳斯康纳镇的一个高中男生绑架。”
所以那个陷阱并无伤人之意,只是想拖延他们的速度而已。萨克斯此时才想到,那个氨水瓶也不是用来伤害他们的。加勒特可以把机关设成把氨水浇在追踪者身上弄瞎他们,但他却把瓶子放在路边一块小石头上。如果他们没看到钓线而触动机关,那个瓶子就会掉到路边十英尺深的石堆上,散发的气味足以警告加勒特,却不足以伤害到任何人。
“等等……我知道这件事,新闻报道了。你就是被那小子绑架的人?”
“没错。”
“没错。”
“空的?”
“他现在人呢?”
“哦,吉姆已经叫特瑞·威廉警员带杀虫剂和铲子去了,但那里没有黄蜂,那个蜂窝是空的。”
她想马上回答,但她的喉咙实在太痛了。她深吸一口气,顿了一下才说:“我不知道,他昨晚就离开了。求求你……你有水吗?”
她们继续走在通往溪边的小路上,过了一会儿,萨克斯开口说:“我忘了一件事。我们应该派人回到第一个蜂窝陷阱那里,杀掉黄蜂再填平坑洞。”
“有水壶,在我的装备里。我去取来。”
“没有,我是过来帮你找船的。”
“请你报警。你有电话吗?”
等他们都走了,萨克斯才问:“你在磨坊里有什么新发现吗?”
“我身上没有。”他摇摇头做了个无奈的表情,“我承包了郡政府的工程。”他歪头指向那边的背包和水桶。“我们在铲除大麻,那些小子种在这里。郡政府给我们配了手机,但我一直懒得带。你伤得很重?”他看着她的头部,上面的血已凝结成块。
卡尔波说:“虽然我们很想得到赏金,不过还是很高兴他被抓住了。那小子很麻烦。”
“我还好。但……水。我需要水。”
“还没有。但我们抓到了加勒特,他一定会招供的。”
他快步走回树林,在这短暂的时间中,玛丽·贝斯陷入无缘的恐惧里,害怕他就此一去不回。但他一拿起橄榄绿的水壶就又跑回木屋。她双手颤抖着捧起水壶,强迫自己要慢慢喝。水壶里的水又热又有土腥味,但她觉得从未喝过这么好喝的东西。
这几个男人捡起来复枪。卡尔波低头在奥萨里安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样子极为气愤。奥萨里安耸了耸肩,露出笑容。一开始,萨克斯还以为卡尔波要去揍他,但后来这高个子平静下来,转身对露西说:“你找到玛丽·贝斯了吗?”
“我想办法救你出来,”这男人说。他走到木屋正门前。一会儿,她听见一声微小的碰撞声,知道他不是用脚,就是用肩想把这门撞开。又一声响,紧接着又有两声传来。他捡起一块石头砸向大门,但仍然无济于事。他走回窗户的横杆前。“门动也不动。”他擦拭额上的汗珠,一边检查窗户上的横杆。“天啊,他在这里盖了个监牢。就算是用钢锯也得锯上几个钟头。这样吧,我去找人帮忙。你叫什么名字?”
“那就在你把目前已经一团糟的生活搞得更混乱之前,回镇上去吧。”
“玛丽·贝斯·麦康奈尔。”
“哦,就像狩猎季节那样吗?”奥萨里安挖苦地问,等待露西对他的蠢话做出评论。
“我去打电话报警,叫他们来救你出来。”
露西转身对这些男人说:“这里是犯罪现场,你们这些人最好离远一点。”她指着地上的来复枪,“想打猎就到别的地方去吧。”
“求求你,别去太久。”
卡尔波笑了出来。萨克斯说:“我们没时间浪费在他们身上。”
“我有个朋友住在不远的地方,我会去那里打九一一报案,然后我们马上就会回来。那小子……他身上有枪吗?”
“带他们去洗澡。”她回答。
“不知道,没看见过。但我不敢保证。”
露西看着萨克斯。“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你耐心坐好,玛丽·贝斯,你不会有事的。我平常不太跑步,但看来今天非跑不可了。”他转身,往旷野草地那边跑去。
“活该。”托梅尔说。
“先生……谢谢你。”
“看,我受伤了。你看,是血!”奥萨里安高举起一根沾了血的指头。
但他没有听到她的感谢。他全力奔过莎草和高草丛,消失在树林里,连扔在地上的装备也没顾上收。玛丽·贝斯一直站在窗前,手中捧着那个水壶,宛如捧着一个新生的婴儿。
萨克斯一手将弹簧刀折起来,放回口袋。
19
卡尔波摇头说:“西恩真是大白痴。”
在拘留所对面的街上,萨克斯看到露西坐在一家杂货店门口的长椅上,喝着一罐亚利桑那冰茶。她走过街道。两个女人彼此点头打招呼。
“出什么事了?”露西说。她正沿着小路走来,手中也握着枪。
萨克斯看见这家店门口有块牌子写着:冰啤酒。她问露西:“田纳斯康纳镇执行了‘开罐法’吗?”
“我只是跟你闹着玩,”奥萨里安说,“是真的,只是开玩笑。没别的意思。告诉她我是在玩的——”
“是的,”露西说,“而且我们执行得很严格。法律规定,如果你要喝罐装饮料,就一定要把它打开。”
西恩身上的脏臭味让萨克斯十分厌恶,她一手顺着他的胳膊滑下,抓住手枪。他松开手。萨克斯把西恩推开,自己向后一跃,握住手枪对准他。
萨克斯立即听懂这个笑话,她大笑起来。接着,她又说:“想喝些更带劲儿的东西吗?”
卡尔波把来复枪放在地上,托梅尔也照做了。
露西用下巴指着冰茶。“这个就很好了。”
“啊,快按她说的做!快!”奥萨里安焦急地说,紧咬牙齿不敢张开,“把他妈的枪放下。”
过了一会儿,萨克斯从店里出来,拿着一个大保丽龙杯[9],里面是泡沫四溢的山姆·亚当斯大麦酒。她在露西旁边坐下,告诉她麦奎尔和弗雷德里克的协议,以及要请心理医生来的事。
刀尖往西恩留着的短须下巴更深入了一些。
“希望有用,”露西说,“吉姆很清楚,在外岛上有几千幢老房子,我们得把范围缩小才行。”
“喂,小姐,”托梅尔说,试图想打个圆场,“我们不想惹麻烦,我这位朋友只是……”
她们默默坐了几分钟。一个孤单的少年踩着一块滑板嘎啦啦滑过,又消失在视线之外。萨克斯就此提出这个镇缺少儿童的问题。
“我又没做什么。”卡尔波抗辩。
“的确,”露西说,“我没想那么多,但这里真的没什么孩子。大概是因为年轻的夫妇们都搬到靠近州际公路的地方或较大的城市里去了。田纳斯康纳镇并不是什么热闹的地方。”
“把武器放在地上,”萨克斯说,“所有人。”
萨克斯问:“你有孩子吗?”
“好了,好了,”卡尔波举起手说,“我们别——”
“没有,巴迪和我没生。我们分手后,我就再没有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很遗憾,我得这么说。没有孩子。”
“老天,你搞什么鬼?”他叫着,但立即发现说话会让喉咙更贴近刀尖,便闭嘴不敢再说话。
“你离婚多久了?”
她突然闪向他右侧,身子一低迅速钻到他背后,单手勒住他的脖子制住他。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弹簧刀便从她的兜里飞出,刀尖在西恩下巴内侧压出一个红印。
“三年。”
“喂!”他叫着,脸上因为她不打算再玩下去而露出失望的表情,“你不要——”
萨克斯有点惊讶,眼前的这个女人居然没有再婚。她非常有魅力——尤其是眼睛。在萨克斯还没决定跟随父亲的脚步加入警队之前,她曾是纽约的职业模特儿,和许多美女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但她们的眼神经常是空洞的。阿米莉亚·萨克斯曾这样认为:如果一个人的眼睛不美,那么整个人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好吧,不还就算了。”萨克斯耸耸肩说,“反正这把枪也不是我的。等你玩够了,记得把枪还到郡警察局。”她调转方向,往西恩身旁走去。
萨克斯对露西说:“哎,你总有一天会遇到的,和他共组一个家庭。”
但西恩·奥萨里安还在那儿跳来跳去,拿着枪瞄准树木,仿佛一个十岁大的孩子在玩官兵抓强盗的游戏。“砰、砰……”
“我有工作要做,”露西说得很快,“你知道吗,人生不必每一件事都要做到。”
“快把枪还我。”萨克斯低声说。
这句话的背后似乎另有深意。萨克斯觉得露西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她不知道该不该鼓励露西说出来,便用了迂回的方法。“在帕奎诺克郡,渴望跟你约会的男人恐怕得有上千人吧?”
“别再拿他妈的手枪开玩笑,”卡尔波怒道,“我们是来找钱的,让我们留着命回到镇上去。”
露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实际上,我很少约会。”
他倒转手枪,假装要把枪还她,但又突然笑着把手缩回来。“嘿,宝贝儿,你到底从哪儿来的?我听说是纽约。那里环境如何?挺乱吧,我敢说。”
“真的?”
卡尔波说:“把枪还她,西恩。你玩笑开得太过分了。”
又一阵静默。萨克斯抬头看向尘埃漫漫、一片荒芜的街道,那个溜滑板的少年早已不见踪影。露西深吸一口气像要开始说话,却又转成长啜一口冰茶。接着,似乎在一股冲动下,这个女警才终于开口:“你知道我提过的病?”
“你是在自找麻烦。”萨克斯说。
萨克斯点点头。
托梅尔一语不发,只叹了口气,伸手擦掉额上的汗水。
“乳腺癌。虽只是初期,但医生说最好彻底根治,所以就这么做了。”
“借来看一下。好东西。哈瑞斯在收集枪,这把还真不错。你觉得呢?哈瑞斯?”
“我很抱歉,”萨克斯说,同情地蹙起眉头,“所有疗程都做完了吗?”
她把手伸出来。“请把枪还我。”
“嗯。头发秃了好一阵子,看起来很可笑。”她又喝了一口冰茶,“到现在已经三年半了,目前为止,一切还算很好。”露西说道:“刚发现的时候,我真的大吃一惊。我没有家族病史,祖母健壮得像匹马。我母亲目前还在玛塔梅瑟基国家野生动物自然保护区工作,一周上五天班。她和我爸爸每年都会到阿帕拉契亚山远足两三次。”
卡尔波摇摇头说:“西恩,别这样。”
萨克斯问:“是因为化疗才不能有孩子吗?”
她身后突然响了一声,紧接着立刻感觉到自己的手枪被人抽出枪套。她急转身,压低身子,看见手枪已在那个枯瘦、满脸雀斑的西恩·奥萨里安手中。他手舞足蹈地跳开,像爱出丑的学生般嬉皮笑脸。
“哦,不,他们给我用了防护盾。只是……是我不想出去约会。你也知道男人的手在他第一次认真吻过你后会移向何处……”
“抱歉,我还有事要忙。”萨克斯大步走过他们身旁,心想着,他们还有另一个同党到哪去了?那个瘦子……
萨克斯完全同意这话。
托梅尔补充说:“目前是这样。”
“我遇见过几个不错的男人,也和他们出去喝过咖啡,但约会不到十分钟,我就开始担心他们发现后会有什么想法。最后,我就再也不回他们的电话了。”
“苏·麦康奈尔把赏金加到了两千块。”他两手一摊说。
萨克斯说:“所以你放弃重建家庭了?”
“什么?”萨克斯问。
“或许,等我再老一点,说不定会遇到某个孩子都已长大的鳏夫。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我说对了。”卡尔波又说。
她说得虽然漫不经心,但萨克斯听得出这句话她一定经常对自己说。也许每天都会反复说上几遍。
萨克斯突然想到:他们怎么会找到磨坊这里?当然他们有可能跟踪搜索小组而来,但更有可能的是有人提供协助——说不定是梅森·杰曼。也许他请他们来为他的狙击行动提供协助。
露西低着头,叹了口气:“如果我有孩子,我会马上放弃警察的工作。可是,唉,生命总是不会往你预期的方向走。”
“我觉得他可能会说。”
“你前夫是在手术后才跟你分手的吗?你说他叫什么名字?”
“你们去和贝尔警长谈这件事吧。”萨克斯说。
“巴迪。不是在刚动完手术之后,而是隔了八个月。唉,我不能怪他。”
卡尔波说:“那小子说出玛丽·贝斯在哪里了吗?”
“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一点收获都没有,”托梅尔说,“白白在大太阳下过了一整天。”
“什么?”
萨克斯想起他的名字:哈瑞斯·托梅尔——那个看起来像南方生意人的家伙,不像卡尔波看上去就是一副地痞流氓的样子。
“说你不能怪他?”萨克斯问。
“辛苦了,小姐。”另一个男人淡淡地讽刺说。
“就是不能。是我变了,变得完全不一样,变成了一个他过去从不曾预料到的人。”
“哈。”瑞奇·卡尔波说。挥手赶走一只停在他晒黑的前额上的苍蝇。他一甩头,脑后那条粗黑油亮的辫子便像马尾般不停晃动。
萨克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隔了一会儿才说:“林肯就和过去不一样了。也许刚开始总是很难适应。”
啊,不。怎么是他们?
露西仔细掂量着这句话。“所以你们两个不只是……怎么说,同事关系?”
萨克斯出了磨坊,往溪边走去。她经过先前梅森开枪的那座山丘下,一拐弯,就发现前面有两个男人正瞪着她。他们手里都提着来复枪。
“没错。”萨克斯说。
“有可能,不过就算等我们回到实验室,这个标志还是会存在。但如果现在遗失了线索,可就永远都找不回来了。”她又接着说,“你继续在里面搜索,我去检查我们刚才抓到他的那条小路。那条路通向水边,说不定他藏了一艘船在那里,或许还有另一张地图或其他东西。”
“果然如此。”拉着她笑说,“嘿,你是大城市来的大探员……对生孩子有什么看法?”
“可是他说不定会在地图上标出藏人的地方。”
“我以前想过要几个孩子。我爸爸曾想要抱孙子,他以前也是警察,曾幻想如果祖孙三代都是警察会是什么情景。那时他还认为《人物》杂志说不定会来做个专访之类的。他以前很喜欢看《人物》杂志。”
“别动,”萨克斯说,“里面或许还有线索。等拿回林肯那里再打开。”
“你都用过去式?”
露西动手想摊开地图。
“他过世好几年了。”
纸箱里有一双旧鞋子,一件防水夹克,一个指南针和一张北卡罗来纳滨海的地图。萨克斯注意到在这双鞋子里和折起的地图上,都沾上了一些白色沙粒。
“因公殉职?”
“你看,”露西兴奋地捧着一个纸箱交给萨克斯,“我发现它藏在辗轮后面。”
萨克斯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回答:“癌症。”
萨克斯刚请她去搜查磨坊的辗轧室。莉迪娅说她在那里曾试图逃走,萨克斯认为那里可能有过一番拉扯打斗,或许会有什么东西从加勒特兜里掉出来。她很快为这位女警示范了一下走格子的方法,告诉她该找些什么以及如何正确处理证物。
露西默默无语。她看着萨克斯的侧影,又看向拘留所,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他能生吗?林肯?”
露西的声音响起:“我找到东西了。”
啤酒泡沫已降入杯中,萨克斯认真地喝下一口,“从理论上说,可以。”
和过去一样,她接着走第二次。然后又搜寻了一遍。会这么做一部分是缘于莱姆的教导,一部分是出于她自己的本能。(还有部分原因,她心想,是刻意拖延吗?尽可能延长莱姆对韦弗医生的失望可能会发生的时间?)
她决定不告诉露西今天早上的事。当他们在艾维利的神经研究所,萨克斯紧跟在韦弗医生身后溜出房间,想问问手术会不会影响莱姆的生育能力。医生说手术不会,当她正准备解释和怀孕有关的问题,这时吉姆·贝尔却刚好出现寻求协助。
她知道这里会有线索指出玛丽·贝斯·麦康奈尔的囚禁地,不过,有时嫌疑犯和地点的关联是很细微的,仅有一点点极细小的联系。萨克斯把这个房间走完,没发现什么有帮助的东西——只有泥土、几件五金工具、火灾时从墙上塌下的焦黑木头、食物、水、空包装袋和加勒特带来的水管胶带(全都没有厂家标签)。她还找到那张被可怜的埃德·舍弗尔瞄到一眼的地图,上面只画出通往磨坊的路线,除此之外,没有更进一步的目的地。
她也没告诉露西,每次一提到孩子,莱姆就会转移话题,而她也常想,为什么他老是不考虑这个问题。当然,理由可能很多:他害怕家庭会妨碍他赖以维持神智健全的刑事鉴定工作;或者因为他对四肢麻痹患者的了解,至少,在统计上,他知道寿命比非残障者要短;也有可能是他想保持自由之身,以便可以在哪天早上醒来时决定他已经活够了而不想再活下去。或许这些理由全部成立,加上他认为自己和萨克斯很难成为正常的父母。(虽然她会反驳:现在什么才叫做正常?)
在磨坊里,萨克斯周密详尽地走着格子,将注意力集中在加勒特囚禁莉迪娅的这个房间。她来来回回地走着,一次只迈出一小步。
露西若有所思地说:“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有孩子还会工作吗?你呢?”
真讨厌,阿米莉亚·萨克斯看着杰西回头快乐地向她挥手,一边恼怒地想:一个警察想开枪打我,而另一个警察只想准备教堂的婚礼和酒宴。
“我虽然配枪,但大都在犯罪现场工作,已排除了危险的成分,车也不必开那么快了。现在我还有一辆三百六十马力的雪佛兰卡马诺汽车停在布鲁克林的车库里,我可不敢让我的孩子坐进这样的车里。”她笑了起来,“我想我得去学怎么开自动挡的富豪轿车,说不定还要报名去学上几堂课。”
一时之间,她荒唐地以为他会上前吻她一下来庆祝逮捕成功。但他只是转身追向梅森、内森和加勒特。
“我可以想象你开车从狮子超市停车场开车出来的样子。”
“很好,我喜欢‘阿米莉亚’这个名字。”
沉默降临在她们俩之间,那种原本陌生的人在交换过复杂秘密后才发现无话可说时诡异的沉默。
“好像没有。”
露西看了看手表。“我该回警察局了,去帮吉姆准备搜索外岛。”她把空罐子扔进垃圾桶,摇摇头说,“我还在想玛丽·贝斯,不知道她在哪里,是否平安,是否害怕。”
他快活地点点头,似乎把这句话牢记在心。“啊,对了,我还想问——你过去有过什么绰号吗?”
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阿米莉亚·萨克斯想的却不是那个女孩,而是加勒特。因为她们刚刚才谈过孩子的事,萨克斯心想,如果她的儿子被指控杀人绑架,不知道她会有什么感觉。这个孩子即将在牢里过夜,也许要过一百个夜,也许是几千个夜。
“嗯,”她说,完全没有心情接受任何崇拜,“有时候你会直接这么做,不会想太多。”
露西走了几步又回过头:“你要回去吗?”
“这点我敢保证,阿米莉亚。”他瞥了她一眼,“你刚才的表现很勇敢,居然敢站到他面前。我绝对不可能这么做。”
“再过一会儿。”
萨克斯对杰西说:“把梅森看紧点,只有加勒特合作才能找到玛丽·贝斯。如果他被吓得太厉害或发脾气,从他嘴里可就什么话也得不到了。”
“希望在你离开前我们还能碰面。”这位女警走上大街,远去了。
梅森粗暴地抓起加勒特的手臂,把他拽起来。这男孩朝萨克斯投来一个无助的眼神,接着梅森就把他拉上了小路。
几分钟后,拘留所的大门开了,梅森·杰曼走了出来。她从没见过他笑的样子,而他现在也仍板着一张脸。他朝左右看了看,却没注意到她。于是,大步走上断断续续的人行道,消失在一幢建筑物后面,隐身于通往郡政府大楼的路上的一家商店或酒吧。
萨克斯很高兴有杰西和他们一起去,以保证梅森不会乱来。她听过许多犯人因“逃亡”而被护送警员痛殴的事,而最后的下场往往都是死亡。
接着,一辆车在街对面停下来,走出两个男人。一个是加勒特的律师卡尔·弗雷德里克,另一个是年约四十来岁的胖男人。这个人穿衬衫打领带,第一颗纽扣没扣,胡乱系着的斜纹领带往下拉开,离喉部几英寸远。他的衣袖卷起,蓝色运动夹克搭在手肘上,棕色长裤皱得相当罕见。他的脸有种属于小学老师特有的神情。这两个男人一起走进房子里。
“够紧了,没问题。”杰西说。
萨克斯把杯子扔进杂货店外的旧油桶,穿过空荡荡的街道,跟着他们走进拘留所。
萨克斯并不畏惧迎接梅森的目光,不管他想提出什么样的挑战。但他把注意力转到加勒特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这个被吓坏的男孩,就像狱卒巡视死牢里的囚犯。梅森对内森点点头。“我们走。手铐上紧了吗,杰西?”
20
露西对梅森说:“你、内森和杰西带加勒特回伊斯戴路。我会叫吉姆派车到那里,到负鼠溪的岔路口。阿米莉亚想搜查磨坊,我会和她去。大概一个半小时后你们再派另一辆车到伊斯戴路来接我们。”
卡尔·弗雷德里克向萨克斯介绍艾略特·佩尼医生。
医院派出的直升机落在磨坊附近的空地上,医护人员用担架将莉迪娅抬出来;她有轻度中暑现象和严重的脚踝扭伤。她一开始有些歇斯底里——加勒特拿着刀走近她,虽然只是割下一块胶布贴在她嘴上,但她还是被吓坏了。她好不容易才克制自己,玛丽·贝斯不在磨坊里,被加勒特藏在海边外岛的某个地方了,但她不知道确切的地点。露西和梅森想逼加勒特自己招认,但他只是坐着一言不发,双手被反铐在背后,神情阴郁地瞪着地面。
“哦,你和林肯·莱姆共事?”医生问,一副惊讶的模样。
“嘿,”杰西叫道,“直升机来了。”
“没错。”
“好了,这件事先别吵了,”露西说,“等回到警察局再说。我们还要继续追查,如果玛丽·贝斯没死的话,我们得快点找到她。”
“卡尔说完全是因为你们两个才抓到加勒特。他在吗?林肯?”
“我怎么做不需要你来管,我——”
“他现在在郡政府大楼,也许很快就要走了。”
“当有人逼我站到火线上的时候,最好能有充分的理由,”萨克斯平静地说,“而你莫名其妙地朝那男孩开枪,是因为你找不出能制裁他的理由。”
“我们有共同的朋友。我想跟他打声招呼,如果有空我会过去那儿一下。”
“是她不让这件事算了。”
萨克斯说:“他大概只会再待一个小时吧。”她转向弗雷德里克说,“我可以问一些事吗?”
“梅森,”露西插进来说,“如果没有莱姆先生和阿米莉亚的帮忙,我们就不可能找到莉迪娅。我们感谢他们都来不及,你还是算了吧。”
“请说。”这位辩护律师谨慎地回答。理论上,萨克斯是为敌人那方工作的人。
但他无法平静下来。他挥起胳膊拍了一下大腿,瞪着萨克斯说:“我不知道他妈的为什么我们需要找你来这儿。”
“梅森·杰曼先前在拘留所和加勒特说过话,他提到兰卡斯特,那是什么?”
“够了,梅森。”杰西说,“总会有答案的。”
“重罪暴力犯拘留中心,在提出公诉后他会被送到那里,一直待到审判为止。”
这句话让梅森一时语塞,但他又说:“昨晚并不代表现在。”
“那是青少年专属的吗?”
“林肯刚拿到她的血液报告,”萨克斯反驳他,“她昨天晚上还活着。”
“不,不。是成人的。”
“她早死了,”梅森怒道,“那个女孩现在早已躺在某个坟墓里,我们永远也找不到她了。”
“可是他才十六岁。”萨克斯说。
她退后避开这团气味,然后说:“如果你真的杀了加勒特,玛丽·贝斯就可能永远被困在某个地方,她会饿死或闷死。”
“哦,麦奎尔会将他视为成年人对待,如果我们无法达成认罪求情协议的话。”
“哈,放屁!”梅森倾身向前,萨克斯闻到他身上浓重的刮胡水味道,似乎是整瓶倒在了身上。
“情况有多糟?”
但阿米莉亚·萨克斯不需要任何人帮忙。她说:“逮捕人我有很丰富的经验,他根本威胁不到我,唯一的威胁是来自你。你差点射中我们。”
“什么?兰卡斯特吗?”律师耸耸他那窄小的双肩,“他会受伤。我没去过那里,不知道情况多糟,但他绝对会受伤。像他这样的少年去了那儿,肯定处于重罪暴力犯拘留中心食物链的最下层。”
“梅森……”杰西过来想缓和气氛,“她正在控制局面,说服他投降。”
“能把他隔离关押吗?”
“少废话,小姐,”梅森毫不客气地回答,“难道你没看到他有武器吗?”
“不行,那边都是共同居住的,基本上,就像个大兽监。我们所能做的,只有请求管理员盯紧一点而已。”
“你搞什么鬼?”萨克斯愤怒地对梅森说,大步向他走去。他们两人怒目而视,相隔只有一步的距离,萨克斯还比他高出一英寸。
“那保释呢?”
露西跑上前铐上加勒特,萨克斯转身,朝梅森开枪的那座山丘看去。她看见他站起身来,在打手机。他的目光投向她这里,似乎在直视她,然后,他把手机塞回兜里,走下山丘。
弗雷德里克笑了。“世界上没有法官会同意保释这种案子的嫌疑犯,他被绑死了,哪都去不了。”
加勒特仍盯着萨克斯的脸,接着,他把刀子扔到一边,又开始克制不住地一遍又一遍弹打着指甲。
“我们能想办法把他送到别的地方吗?林肯在纽约有很多朋友。”
杰西跑出灌木丛冲上山丘,一边挥手叫道:“梅森,停止射击!停止射击!”
“纽约?”弗雷德里克给了她一个优雅的南方式微笑,“我不认为他的影响力在梅森-狄克森线[10]以南还会有效,说不定连哈德逊河都过不了。”他扭头指向佩尼医生说,“没用的。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加勒特尽量合作,然后提出认罪求情的要求。”
哦,莱姆,她心想:你想通过这次的行动,让你变得像我一样;但也许从今以后,我会变得像躺在床上的你……
“要请他的父母过来吗?”
她不知道梅森是否在等她一稍微移动,就马上再开下一枪。他的枪法显然太差了,她感觉似乎随时会有子弹穿过她的脊椎。
“应该请吧。不过我打过电话,哈尔说他不想管这孩子。他甚至不肯让我和他养母玛格丽特通话。”
加勒特看着她的脸,眼睛一眨一眨地抽搐着。
“可是加勒特自己不能做任何决定,”萨克斯说,“他还未成年。”
谁都不敢保证他在愤怒和惊慌中,会不会挥刀刺来。“不,我们不会那么做。你看,我就站在你前面。我在保护你,他不会再开枪了。”
“哦,”弗雷德里克解释,“在提出公诉和认罪求情之前,法院会指定一位监护人。别担心,他一定会找到的。”
“你想杀我!你骗我!”
萨克斯转头对医生说:“你打算怎么做?用空椅测试法吗?”
“加勒特,你可以把刀子放下了。”
佩尼医生看了律师一眼,经过他点头同意后才解释说:“这不是测试,而是一种完形治疗法,使用这种方法,可以很快得到一些行为的答案。我会让加勒特想象玛丽·贝斯就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要他对她说话,向她解释为什么要绑架她。我想让他明白她很惊慌恐惧,让他知道这样做是错的,让他明白如果他告诉我们她人在哪里的话,就会对她更好。”
一会儿时间过去了。没有新的枪响。
“有用吗?”
她屏住呼吸,感觉好像真有子弹飞来击中她。
“其实这不是针对这种情况设计的,但我想至少可以得到一些答案。”
阿米莉亚·萨克斯迅速做出决定,她把枪扔在身后的地上,快步奔上前,面向加勒特,站在他面前一步远的地方,直接挡在梅森的狙击枪和这男孩之间。她心想:如果梅森此时刚好扣下扳机,子弹会比枪声先到,很可能直接命中我的后背。
律师瞄了手表一眼。“你准备好了吗?医生?”他点点头。
如果加勒特死了就永远也找不到她了……
“我们走吧。”医生和弗雷德里克消失在审讯室的门后。
莱姆挂上电话。
萨克斯踌躇了一会儿,从冰柜里倒了杯水,慢慢啜饮。当柜台值班的警员将注意力移回报纸上时,萨克斯快步溜进装有录影机拍摄嫌疑犯的观察室的房门。房间里没有人,她把门关好,坐下,隔着单向玻璃窗看着审讯室。她看见加勒特坐在房间中央的一把椅子上,医生坐在桌上,弗雷德里克坐在角落,双臂交叉放在胸前,跷着二郎腿,无意中暴露出他鞋跟的高度。
“好,萨克斯——”
审讯室还有第三把椅子,空着,摆在加勒特正对面。桌子上有几瓶可乐。罐身凝结着无数粒细微的水珠。
“别开枪了!”加勒特哭道,“不要、不要……我很害怕。叫他住手!”
透过玻璃窗上方的廉价扩音器,萨克斯听见他们谈话的声音。
上面又开了一枪。这枪射中岩石,激起一阵飞屑。
“加勒特,我是佩尼医生。你好吗?”
萨克斯高声将这些话重复给露西听,但露西仍无法用无线电联络上梅森。
没有回答。“这里有点热,是吧?”
“不、不、不,萨克斯!加勒特现在不能死。我化验过纸巾上血迹的劣化情况——玛丽·贝斯昨晚还活着!如果他死了,咱们就永远也找不到她了。”
加勒特还是没说话。他低着头,用拇指弹打其他手指甲。萨克斯听不见他弹指甲的声音,却发现自己的拇指深深抠进食指的肉里。她感觉指头有点湿,发现已经流血了。停止、停止、停止,她想着,同时强迫自己把手放开,摆在身体两侧。
“我们找到他了,莱姆。但那个叫梅森·杰曼的警察,他也在附近的小山上,朝那男孩开枪。我们无法用无线电联络上他。”
“加勒特,我是来这里帮助你的。我为你的律师工作,弗雷德里克先生也在这儿,无论如何我们都想替你减免一些刑责。我们能帮助你,不过需要你的合作。”
萨克斯拿出手机打给莱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接。她听见他的声音,透过扩音器,显得有些模糊不清。“萨克斯,你已经——”
弗雷德里克说:“医生要和你说话,加勒特,我们想发掘一些事情的真相。但是,不管你说了什么,这些话只有我们知道,没经过你的允许,我们绝不会对任何人说。你明白吗?”
“是杰曼?”露西愤怒地问,眯眼往上看。她猛按下无线电通话钮,对着对讲机叫道:“梅森,你搞什么鬼?你听到了吗?收到了吗?……总部,呼叫总部。妈的,我收不到任何回应。”
他点点头。
“圣母玛丽亚啊!”杰西叫道,硬生生吞下原本将随后跟来的亵渎言语,“看!在上面——是梅森!还有内森。在山丘上。”
“记住,加勒特,”医生说,“我们都是好人,都站在你这边……现在,我们来试试看。”
又一枪射来。这一枪偏得更离谱。
萨克斯的目光集中在少年的脸上。他抓挠着一块红斑,说:“或许吧。”
但萨克斯不这么想。这颗子弹是对准加勒特射来的。她望向附近的山丘,寻找狙击手潜伏的位置。
“看到这边的椅子了吗?”
“快趴下,阿米莉亚,”杰西叫着,“不知道谁在开枪,说不定加勒特的同伙想杀我们。”
佩尼医生用头指向那张椅子,少年瞥了椅子一眼,“看到了。”
“是谁?”露西叫道,“是卡尔波吗?”他们躲进附近的灌木丛掩护自己。
“咱们来玩个游戏,你要假装这张椅子上坐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物。”
萨克斯伏低身子,回头瞥了一眼加勒特的脸。从他的眼中,她看见了恐惧和迷惑。一时之间,只在这短短一瞬间,他不是那打碎另一个男孩头颅的凶手或打伤玛丽·贝斯并强奸她的罪犯,他只是一个受了惊吓的小男孩,正抱头低声呜咽:“不要,不要!”
“像总统吗?”
萨克斯猛然转身。根据子弹飞过和声音传来的时间差,她判断出开枪的人不是露西或杰西,而是从她身后至少一百码外的地方发出的。空地上其他两位警员也同时回头,高举着手枪,寻找开枪的人。
“不,我是说,某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你在现实生活中所认识的人。要假装这个人现在就坐在你对面。我要你对他说话,要你在他面前完全诚实坦白。无论你想说什么,都直接说出来,和他分享你心中的秘密。如果你生他的气,就说出来让他知道。如果你爱他,也可以直说。如果你想要他,就像你想要女人,那就明白说出来。记住你不管说什么都没关系,没有人会把你怎么样。”
紧跟着,整个空地回响起一声巨大的枪响。
“和那张椅子说话?”加勒特问医生,“为什么?”
加勒特身后冒起一阵烟尘升到空中。他猛然用手捂住耳朵,和萨克斯一样,他俩都感觉到有一颗子弹从身旁呼啸而过。
“只是为了一点,这能帮你觉得好过些,好度过今天发生的不幸事件。”
16
“你是指,被抓到吗?”
他知道自己应该稳稳抠下扳机,但正如他过去常犯的错误,总让愤怒控制一切,替他做出决定。他猛然扣下这道弯曲的银色金属。
萨克斯不禁莞尔。
那红发女警再次进入射击线上,然后又移开了。
佩尼医生明显压抑住笑容,动手把空椅子向加勒特搬近了一些。“现在,想象有个重要的人就坐在椅子上,假设是玛丽·贝斯·麦康奈尔吧。你有一些话想对她说,现在正是个好机会。说说那些因为你开不了口而没对她说过的事,说说那些真的非常要紧的事,而不是一般的闲扯。”
他将十字线降下,瞄准加勒特的胸口。
加勒特紧张地环顾房间,看了他的律师一眼,他点头表示鼓励。于是这男孩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好了,我想我准备好了。”
梅森不理会自己的手颤抖得很厉害,只一心盯住目标物那张满是斑点的脸。
“很好。现在,想象玛丽·贝斯就坐在——”
吸气,吸气。
“可是我不想和她说话。”加勒特打岔说。
我的上帝,小姐,你让难度变大了。她退出视线范围了,但脖子又出现在狙击镜中央。她稍稍偏到左边,但仍离十字坐标中心点很近。
“你不想?”
红发女人走近加勒特,一时之间,她的肩膀挡在枪的射击范围内。
他摇摇头。“我想说的话都已经跟她说过了。”
他把十字坐标对准,停在那小子的脸上。
“没别的话要说吗?”
吸气,吐气。
他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也许。只有……我能想象别人坐在这张椅子上吗?”
他深吸了口气,食指扣在扳机上,此时才发现内森刚才说了谎:他根本没把保险打开。梅森愤怒地把保险按钮推开,重新稳定自己的呼吸。
“呃,刚开始,咱们还是先针对玛丽·贝斯吧。你说也许还有话想对她说,是什么话?你想告诉她她是多么让你失望或伤害了你吗?或者她让你生气了?告诉她你为什么要报复她?什么话都行,加勒特,你什么都能说,完全没有关系。”
没错,梅森相当清楚,他并不是世界上枪法最好的人。但他已猎杀了一百头鹿,而且他在洛利市州警察局的射击成绩分数很高。更何况,不管枪法好坏,梅森知道这昆虫男孩非死不可,而且现在就得死。
加勒特耸耸肩。“嗯……为什么不能换成别人?”
“五发。我不是针对你,梅森,可是你不是世界上最顶尖的射手,还有三个无辜的人离目标太近,如果你——”他说不下去了。这句话再说下去只有一种结果,让内森不敢想象。
“只是刚开始,先针对玛丽·贝斯。”
“有几发子弹可以射?”梅森边说边卧倒在地,肚皮贴着地面,摆出内森刚才的姿势。
加勒特突然转头看向单向视线玻璃窗,直盯着萨克斯所坐的地方。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靠了一下,好像已被他知道自己就坐在这里,虽然他不可能看见她。
“我——”
“说吧。”医生鼓励说。
“有几发子弹?”梅森厉声说。
加勒特转回佩尼医生身上。“好吧。我想,我得说很高兴她已经安全了。”
但梅森的眼神把他吓住了,他把来复枪递给他,滚向一旁。
医生微笑说:“很好,加勒特。就从这里开始。告诉她是你救了她。告诉她为什么。”他朝那张空椅子点点头。
“不行,梅森,别这样。”
加勒特局促不安地看着那张空椅子,开始说:“她来到黑水码头区,然后——”
“把你他妈的枪给我!”
“不对,记住你正在和玛丽·贝斯说话,假装她就坐在椅子上。”
但他听见的不是砰的枪响,而是一声叹息。内森垂下了头,说:“我办不到。”
他清清喉咙。“你到黑水码头区。那个地方,哎,真的,真的很危险。有人在黑水码头受伤,有人在黑水码头被杀。我很担心你,我不想看到你被那个穿工装裤的人伤害。”
开枪,开枪,开枪!梅森的心里不停呐喊。
“穿工装裤的人?”医生问。
完全无风,视野良好,目标清楚。
“杀死比利的那个。”
梅森等待着,等待这把长枪传出的枪声。
医生的目光越过加勒特看向律师,他只是摇摇头。
梅森看着这把鲁格狙击枪的枪管已静止不动,内森似乎已和枪合为一体。梅森过去曾见过这状态,那是一个和他一起去打猎的朋友,枪法比他高明很多。这种状态相当奇怪,他还不太能明白。在开枪之前,武器似乎已变成身体的一部分,最后的发射似乎是枪本身的自动射击。
佩尼医生问:“加勒特,你知道,即使你真的救了玛丽·贝斯,但她也许在误会,以为自己做了一些让你很生气的事。”
内森透过狙击镜看向前方。
“生气?她没做任何事让我生气。”
“那就射击啊。”
“可是,你把她带走远离她的家庭。”
“开了。”
“我带她走是为了她的安全。”他想起游戏规则,便转头对着椅子说,“我带你走是为了要保护你的安全。”
“这不是问题,”梅森怒道,“我们已经来了。我奉命支援保护搜索小组,而现在我命令你开枪。你开保险了吗?”
“我只能这么想,”医生轻声说,“你一定还有什么话要想说,我刚才就发现了。你有很重要的话要说,现在却不想开口。”
“还没。不过,我觉得,”内森说,“我们好像不该出现在这里。”
萨克斯也从加勒特脸上看出这点。他的眼神虽不安,却对医生的游戏很感兴趣。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他的确有事想要说出来,是什么事呢?
“她进入射程了吗?”
加勒特低头看着自己又黑又脏的指甲。“呃,也许有一件事吧。”
啊,真碍事,贱货。
“说下去。”
那女人又再前进一步。
“这……这有点困难。”
梅森看着这奇怪的戏码在空地上演。那红发女人把枪垂下,上前一步。加勒特仍握着刀,脑袋不停前后晃悠。
弗雷德里克向前坐近了一点,握笔的手停在一摞纸上。
“我……”
佩尼医生轻柔地说:“让我们想象这景象……玛丽·贝斯就在这儿。她在等,她在等你说话。”
“你害怕射中他们?妈的,这种距离你可以射中一枚铜板,内森,没人枪法比你更好。快点,开枪吧。”
加勒特问:“她会吗?你是这么认为的?”
“够了,梅森,我和所有人一样难过。但这和正常逮捕程序完全没有关系。还有,你看,看见了吗?露西和杰西就在他旁边,离他不到六英尺。”
“没错,”医生给了他肯定的答案,“你想告诉她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吗?你要带她到哪儿去?那地方的情况如何?或告诉她你为什么要带她到那里。”
“他不会投降的,”梅森吐了一口口水,不耐烦地把身体的重心移到另一只脚,“我告诉你,他是在伪装。只要他们一松懈下来,他就会跳过去刺杀他们之中的一个。难道你对埃德·舍弗尔的死完全无动于衷吗?”在一个半小时前,史蒂夫·法尔已用电话告诉了他们这个坏消息。
“不,”加勒特说:“我不想说和这有关的事。”
他们看见露西和杰西走进空地,和那红发女人会合,他们手中的枪全指着那个小子。内森又说道:“所有人都已压制住他,而他手里又只有一把刀,一把小破刀。看来他就快投降了。”
“那你想说什么?”
“梅森,那小子又没有乱动。”
“我……”他的声音变低了,又开始弹起指甲。
“快啊,”梅森催促说,“现在没有风,视线又清楚。快开枪!”
“我知道这很难启齿。”
梅森是站着的,内森则已趴在炙热的地上。他把鲁格长枪垫在面前一块矮石头上,全神贯注调整自己的呼吸。不管是猎鹿、猎鹅还是猎人,在射击前都应该先这么做。
萨克斯调整坐姿倾身向前。快说,她发现自己正这么想,快点,加勒特。我们想帮助你,和我们合作吧。
梅森和内森·格鲁默待在一个光秃秃的小山顶上,在离他们一百码外的地方,那个来自纽约的红发贱女人正面对那个凶手站着。
佩尼医生继续说话,声音充满催眠性的暗示:“说吧,加勒特。玛丽·贝斯就坐在这张椅子上。她在等你,她想知道你要告诉她什么事。对她说吧。”医生将桌上的可乐推向加勒特,他接过去喝了几大口;当他用双手捧起可乐罐时,手上的手铐和罐身碰撞出叮当的声响。医生等了一会儿,接着又说:“你真正想告诉她的是什么话?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我看得出来你很想说,我看得出来你需要说。我认为,她也需要知道这件事。”
“准备好了吗?快开枪。”梅森·杰曼低声说。
医生又把空椅子向前推了些。“她就在这儿,加勒特,就坐在你的面前。你想告诉她却又一直无法开口的事是什么?现在是个好机会,快告诉她吧。”
为避免吓着他,逼他逃跑或对她发动攻击,萨克斯尽量把口气放柔和,像一个哄孩子上床睡觉的母亲。“加勒特,照我说的做。不会有事的,只要听我的话,好吗?”
加勒特又吞了几口可乐。萨克斯注意那孩子的双手在微微颤抖。怎么了?她纳闷。他到底打算说什么?
他挠挠脸上的一块红疹,擦了一下汗水,然后调整了握刀的姿势,不停地左顾右盼,眼神充满绝望惊慌。
突然间,审讯室里的两个男人都吓了一跳:加勒特突然倾身向前,冲着那张椅子说:“玛丽·贝斯,我真的、真的喜欢你。还有……还有,我想,我爱你。”他做了几次深呼吸,弹了几下指甲,然后紧张地抓住椅子扶手,低下头,脸红得像夕阳。
但加勒特仍不听从指示,他向四周看了看,又盯着她的脸,似乎正在判断她是否会真的对他开枪。
“这就是你想说的事?”医生问。
果然,真的把他赶出来了。
加勒特点点头。
在他们找到陷阱后,是萨克斯想出这个主意,把氨水装进奈德的矿泉水瓶里,悄悄包围磨坊,然后把这化学物质倒在磨坊外的地上——好把那小子赶出来。
“没别的吗?”
莱姆看了加勒特的书,发现他在关于昆虫使用气味来联络和警告的段落上划了线。他判断,既然氨水不是用来做矿区使用的那种工业炸药,加勒特就很有可能将氨水安置在钓线绊索上。这样一来,如果追踪者不小心带倒氨水,那小子就会闻到气味,知道他们已在附近而马上逃走。
“没了。”
贝尔接过电话,告诉搜索小组如何前往那座磨坊。之后又换回莱姆说话,他补充说:“我也想到为什么有氨水了。”
医生抬头看向律师,摇摇头。
当然,她不会告诉他,他们之所以能发现氨水陷阱和磨坊全是因为林肯·莱姆。就在他们选择走森林中间那条小路后,莱姆就又打电话给她。他说:“有一个饲料店店员告诉吉姆·贝尔,这附近没有人用玉米来喂动物,他说麻袋可能来自磨坊。吉姆刚好知道那附近有座废弃磨坊,去年才失过火,这正好解释了袋子上为什么有炭灰。”
“先生,”加勒特开口说,“医生……我可以,呃,可以提个要求吗?”
“为什么?”他问,“为什么你们能找到我?”他的声音就像个孩子,比一般十六岁的少年还显得稚气。
“说吧,加勒特。”
“快点,加勒特。我们有四个人,你逃不掉了。”
“好……我想从我家里拿一本我最喜欢的书来看,那本书叫《微小的世界》。这样可以吗?”
他满脸戒备地看着她。他皮肤上有红色的疤痕,眼睛湿乎乎的。
“我看能不能设法办到。”医生说。他的目光越过加勒特看向弗雷德里克,这个人的双眼正闪动着气愤的怒火。两个男人站起身,穿上夹克。
“在通往溪边的小路上。”萨克斯叫道,“把刀扔了,加勒特,蹲下趴在地上。”
“我们暂时到此为止,加勒特。”他点点头。
露西的声音也随之响起:“阿米莉亚,你在哪儿?”
萨克斯立即起身,出门回到拘留所办公室。柜台那个警员根本没发现她刚才溜进去偷听。
她听见远处有叫声传来。“我找到莉迪娅了,”奈德·斯波托喊道,“她没事。但玛丽·贝斯不在这里。”
弗雷德里克和医生走出审讯室,加勒特则被警员带回囚室。
“加勒特……”她温和地说,“趴下,没人会伤害你,只要你乖乖地照办。”
吉姆·贝尔推开大门走进来。在弗雷德里克向他介绍了医生之后,他便问道:“有结果吗?”
她的眼睛因氨水和汗水而感到刺痛,于是用衣袖擦了一下脸。
弗雷德里克摇摇头。“一无所获。”
阿米莉亚·萨克斯又看了一眼那把脏兮兮的刀子。刀子仍牢牢握在他手中,因此她也继续把手上的史密斯·韦斯手枪对准加勒特的胸口。
贝尔微笑说:“我刚和法官谈过,他们会在六点提出公诉讯问,今晚就把他送到兰卡斯特去。”
他只是呆立着,丧气而笨拙地站着,控制不住地用左手拇指的指甲和其他指甲弹打出声。他脸上完全是一副恐惧与绝望的表情。
“今晚?”萨克斯说。
但加勒特并没有趴下。
“最好还是将他送出镇外。这里有一些人正盘算着要对他动用私刑。”
“他在这里!”这女人喊道,“我抓到他了。”接着她压低声音,看着加勒特的眼睛说,“照我说的做就不会受伤。我要你把刀丢下,脸朝下趴在地上。”
佩尼医生说:“我晚点可以再试一次,他现在的心情很乱。”
一个女人的声音叫道:“举起手别动!加勒特!”一位穿着牛仔裤和黑色T恤的红发女人从灌木丛中走出来。她手里举着短枪,枪口直指他的胸口。她扫了一眼他手上的小刀,又把目光收回到他脸上。
“他的心情当然乱,”贝尔嘟囔说,“他才刚因为杀人和绑架罪嫌被逮捕,换作是我的话心情也一样会乱。你们想做什么到兰卡斯特都能做,不过麦奎尔正对他提出公诉,而我们也要在天黑前把他送走。对了,卡尔,我先提醒你:麦奎尔正打算提出一级谋杀指控。”
一个情景立即闪入他脑海:一只飞进蜘蛛网的苍蝇。他心想:糟糕!被他们耍了!
在郡政府大楼里,阿米莉亚·萨克斯发现果然不出她所料,莱姆正在刁难人、发脾气。
在小路旁边有一个塑料矿泉水瓶,是空的。看似有人刚刚才把这瓶子扔在这里。他闻了一下空气,捡起瓶子,又嗅嗅里面的味道。是氨水!
“快来,萨克斯,帮帮可怜的班尼整理设备,我们好快点动身上路。我和韦弗医生说过我今天一定会到她的医院去。”
加勒特想到这里,突然停下脚步。
但她却站在窗边不动,定定地看向窗外。过一会儿才开口:“莱姆。”
放松,他对自己说。时间还多得是。氨水瓶在岩石上打破后,那些警察一定会走得像粪金龟一样慢,以提防还有其他陷阱。再过几分钟他就会走进沼泽,这样他们就再也无法追踪到他了,就算带狗来也没有办法。他再过八小时就能和玛丽·贝斯会合。他……
莱姆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着她,像在研究一个他一点儿都无法判断的证物一样仔细研究她脸上的表情。“我不喜欢,萨克斯。”
他弹打着指甲,不停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什么?”
敌人只花了几小时就从黑水码头找来磨坊,这使他万分惊讶;他原本以为至少得一天,也许两天,他们才可能找到他的踪迹。加勒特向通往矿区的小路望去,没见到任何人影。他转到反方向,慢慢走上另一条小路——这条路远离矿区,通往磨坊下游。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班尼,不对,你必须先把电枢关掉再打包。”
他们怎么来得这么快?加勒特冲出磨坊正门向溪流跑去,一直想不通这个问题。恐惧感就像刮伤他皮肤的毒橡树汁液,此时如针扎般刺痛他的心。
“电枢?”班尼正努力关掉一个四方形的ASL可变光源——一种可发出特殊光线、映照出肉眼无法看见物质的仪器。
加勒特越走越近。莉迪娅开始大哭起来。
“那根棒子。”萨克斯解释,走过来接手替他收拾好这个仪器。
莉迪娅的目光盯着这把小刀。刀上有污迹和缺口。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谢谢。”班尼说,开始动手捆起电脑的缆线。
“你受了伤,呃,这样就没办法跟我们在一起了。”
“你的表情,萨克斯,那就是我不喜欢的。你的表情和说话的声调都有问题。”
“不,不,求求你……”
“班尼,”她说,“可以给我们几分钟独处吗?”
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刀,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嗒声打开了它,然后转身面对她。
“不,他不能。”莱姆叫道,“我们没时间了。我们得赶快收拾东西,离开这里。”
“我没办法走了,”莉迪娅啜泣说,“你要怎么处置我?”
“只要五分钟。”她说。
加勒特跑过来,用快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我得去玛丽·贝斯那里。”
班尼看看莱姆,又看看萨克斯。由于萨克斯是以恳求的眼神注视他,而不是愤怒,因此她赢了。这位大个子转身走出房间。
莉迪娅伸长脖子往窗外,往化学气味浓重的方向望去。原来他设下的不是炸弹陷阱——他只是用氨水来作为预警信号;它一定浇了搜索人员一身。
莱姆想先发制人。“萨克斯,我们已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我们救出了莉迪娅,抓到了嫌疑犯。他们将会进行协商,然后问出玛丽·贝斯人在哪里。”
加勒特向她逼近。莉迪娅不断后退,但加勒特却快步走过她身边。他万分火急地脱下衬衫、裤子、内衣和袜子,在紧张下扯破了衣服的布料。她看着他细瘦的身子,他那结结实实的勃起只略微消退了一些。他赤裸着跑向房间的角落,那里的地板上放着一堆叠好的衣服。他把衣服穿上,还包括鞋子。
“他根本不打算说。”
她害怕地往后退缩,认为他就要杀死她了。他现在的情绪已完全失控。“不!我发誓!我保证!”
“但这不是我们的问题,这里已经没有——”
他跳起来。“陷阱!他们碰到了!十分钟内就会到这里!他们怎么会他妈的这么快?”他把脸凑近她,她从未在任何人的眼睛中看到过如此强烈的愤怒和仇恨。“是你在路上做了手脚?留记号给他们?”
“我认为他没做。”
“什么?”她问。
“杀害玛丽·贝斯?我同意。血迹证明她可能还活着,可是——”
“妈的,”他低声骂道,恐惧地睁大眼睛,“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我是说,杀害比利。”
莉迪娅也闻到了某种味道。一种酸味。她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这是什么。是氨水。
莱姆把头一甩,愤怒地将一撮垂到前额的头发甩开。“你相信吉姆提到的那个穿工装裤男人的故事?”
他抬起头,鼻孔外张。深吸了一口气。又吸第二次。
“没错,我相信。”
然而,他突然停住了。
“萨克斯,他是问题少年,你为他觉得难过。我也很替他难过,但是——”
可以……
“这样一点帮助也没有。”
不行……
“你说得对,的确没有,”他反驳道,“唯一有意义的就是证物。而证物显示根本没有穿工装裤的人,只显示出加勒特的罪行。”
加勒特的手顺着她的腿往上滑。她感觉他的指甲刮过她的裤袜。
“证物只显示出他可能犯罪了,莱姆,但它无法证明确有其事。同样的证物可以向各种各样的不同方向解释。此外,我自己也找到了一些证据。”
他移动她的脚,隔着潮湿的衣服,掠过他的阴茎。他硬得就像她先前试图逃走时撞上的水车轮的木头桨叶。
“例如?”
莉迪娅吞了口口水。
“他拜托我替他照顾他养的昆虫。”
他的眼睛低垂,呼吸速度加快。
“那又如何?”
她把脚伸得更长,肌肉因这抬腿的动作而颤抖。她的脚碰到加勒特,碰到离他胯下很近的地方。
“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一个冷血杀手居然还会关心那些讨厌的昆虫?”
他没有回答,也看不出同情怜悯。她的痛苦对他而言似乎完全没有意义,好像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感到伤痛。他表现出的关心,只是想趁机触摸她的借口。
“这不是证据,萨克斯。这是他的伎俩,是心理战术,想打破我们的戒心。记住,那小子很聪明。高智商、成绩好。你再看看他读的书,都是厚重扎实的。他从昆虫身上学到很多,而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没有道德观念,它们在乎的只有如何生存下去,这就是他所学到的,并且因此影响到他儿童时期的发展。这很可悲,但不是我们的问题。”
“可能断了。”
“你知道他设的陷阱,铺了松枝的那个?”
“没有伤口,但全黑了。这是什么情况?”
莱姆点点头。
但当加勒特在她面前坐下时,她并没有退缩。他抬起她的腿,他那长长的手指——上帝,他的手指真巨大——握住她的小腿,又握住她的脚踝。他浑身颤抖,透过她白色裤袜的网孔,看着她呈曲线鼓起的粉红色皮肤。他细看她的脚。
“那个洞才两英尺深。里面不是有蜂窝吗?那是空的,一只黄蜂都没有。还有那个氨水并也没有用来伤人,只是拿来当作提醒搜索小组接近磨坊的警报器。”
不行!
“那不算经验主义的证物,萨克斯。沾血的纸巾团才是,举例说。”
快干我……
“他说他曾在那里手淫。是因为玛丽·贝斯头部受了伤,他才用那团纸巾擦拭。好吧,就算他强奸了她,那为什么会有那团纸巾?”
只要给他,她对自己说,你离家就更近一步了。
“事后清洁用。”
“去年那些混蛋在学校把我推下电台站的后山,”他说,“我也扭伤了脚踝,和你现在的情况很像,疼得要命。”
“这和我所知的强奸案例不合。”
“我没事。”莉迪娅立刻回答,但也在同一刻,并非出自本意地,把脚伸向前。
莱姆引用他所著的犯罪学教科书序里面的一句话:“案例只是引导,证据才是——”
加勒特突然怒道:“你哭什么?你受伤是你自己的错,你不该逃跑。让我看看。”他用下巴指指她肿起的脚踝。
“——上帝。”她接口把这句话说完,“好吧,那么……现场的脚印有那么多,别忘了,那里被踩得很乱,说不定里面有那个穿工装裤男人的脚印。”
他正盯着她又圆又滑的腿。她知道,这是她身体最美的部位。
“凶器上并没有第三者的指纹。”
指甲的咔嗒声。
“他说过那个人戴着手套。”她辩解说。
加勒特的眼神紧盯着她,在她身上移动。他的阴茎无法像他泛红的眼睛一样,以现在这种方式彻头彻尾地强奸她。天啊,他不只是昆虫,他是从莉迪娅的惊悚小说中跳出来的变种异形,是迪恩·孔茨或斯蒂芬·金才创造得出的人物。
“但也没有皮革纹理痕迹。”
但我做不到!
“也许他戴的是布手套。我们可以去做测试,然后——”
你可以这样做,她对自己说,这样才有机会逃走。
“也许、也许……够了吧萨克斯,这完全都是你臆想出来的东西。”
快干我,然后咱们去看电影……这是她和男友开的玩笑。她站在门口迎接他,穿着她从席尔斯邮购买来的红色连衫衬裤。她张开双臂搂着他的肩膀,温柔地对他说出这句话。
“可是你也听到他说到玛丽·贝斯时的样子,他真的很关心她。”
她只要微笑迎合他就行了。他会进入她身体几分钟,或者她也可以用嘴来替他……这算不了什么。
“他那是装的。我的第一项原则是什么?”
但是,所有天使都对这奇特的要求保持沉默。
“你有一大堆第一项原则。”她嘀咕说。
但他那骨骼突出的红色手指,满是刮痕的脸贴近她的脸颊,那令人作呕的气息和身体的恶臭……她该怎么面对它?莉迪娅闭上眼睛,默默向天使祈祷,到底要还是不要?
他不为所动,继续说道:“不能相信目击者。”
他很年轻。他的高潮很快就会到来,整个过程也就会随之结束。也许完事后他会睡上一觉,而她也许能找到把刀子割断胶带,然后把他打昏绑起来。
“他认为他爱她,他关心她。他真的相信自己是在保护她。”
此时她心想:我该让他做吗?
一个男人的声音插了进来。“对,他确实是在保护她。”萨克斯和莱姆一起向门口看上去。说话的人是艾略特·佩尼医生,他又补充一句,“保护她不受他的伤害。”
莉迪娅强忍着脚踝传来的剧痛,慢慢从他面前移开。她靠墙坐下,双腿张开,留意着那男孩的眼神。她感到一股寒意,就像对蜘蛛一样的嫌恶。
萨克斯介绍他们认识。
他的眼睛动也不动地定在她的胸部,她身上被水浸湿已成半透明的制服,在她跳进水门的时候已被扯破(或许是他在小路上抓住她时撕破的?),胸罩的吊带也已断裂(或许也是他扯断的?)。
“我一直很想见你,林肯,”佩尼医生说,“我专攻刑事心理学。去年我和伯特·马克汉同在一个小组工作过,他对你推崇备至。”
他们回到磨坊,又走进那间阴暗的办公室里。加勒特站在她面前,杂乱的平头下头皮冒出的汗水反射着光芒。即使穿着宽松长裤,仍能看出他勃起得十分明显。
“伯特是个好人,”莱姆说,“他刚被任命为芝加哥警察局刑事组长。”
莉迪娅已是个成熟女人,她有像丝一样的长发,一张青春时期留下痘印的麻脸,她知道自己能吸引男人的地方并不多。但她也知道,至少这些年来,也有男人曾向她要求过一件事。她已打定主意,为度过难关,她要利用她所拥有的这一点小小的力量。因此,莉迪娅·约翰逊现在已进入了一个她十分熟悉的境地。
佩尼扭头指向走廊。“加勒特的律师现在正在和检察官交涉,但我认为结果对那孩子恐怕不会太有利。”
有时,是一种无端的渴望;有时,是爱的一种不适当的表现。
“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保护她不受到他的伤害?”萨克斯以讥讽的语气说,“又是什么多重人格的鬼话?”
这是一种需要,一种欲望,一种饥渴。
“不,”医生回答,完全不在意她听来刺耳的怀疑言语,“当然他的心理或情绪确实有些混乱,不过他不像多重人格这么怪异。加勒特很清楚他对玛丽·贝斯和比利·斯泰尔做了什么,我敢说他把她藏在某地是为了远离黑水码头,远离他过去几年可能在那里杀了其他人的地方。他也恐吓了……那个男孩叫什么名字?……威尔克斯,逼他去自杀。我认为他在杀害比利的同时,也打算强奸杀害玛丽·贝斯,但他心中爱慕她的一部分自我不容许他这么做。于是他马上把她带离黑水码头,以免自己接着伤害她。我也认为他的确已强奸了她,不过对他来说这不算强奸,在他所认定自己和她的关系下,这只算是圆房,对他来说就像丈夫带妻子去度蜜月一样正常。但他仍感觉到自己有想杀害她的冲动,所以他才会在隔天又返回黑水码头,找了一个替代牺牲品,莉迪娅·约翰逊。毫无疑问,他想杀掉她,以替代玛丽·贝斯。”
莉迪娅似乎已是第一百次从男人眼中看到这种表情。
“希望你的名字别出现在辩护人的名单上,”萨克斯尖刻地说,“如果这就是你的证词的话。”
15
佩尼医生摇摇头。“光凭证物,这个小子就肯定会被判入狱,有没有专家意见都一样。”
“你说了算。”
“我不认为他杀了人,而且他绑架的动机也不像非黑即白那样单纯。”
露西抬起头。萨克斯看见她眼眶里充满泪水。“我们要找到那小子,就这么办。”她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就选一条他最有可能走的路走,一直走到找到他为止。还有,我们要开始加速前进,你没问题吧?”她问萨克斯,而萨克斯这时也完全服从露西的话。
佩尼医生耸耸肩说:“从专业的角度看我认为是他干的。显然我没做完所有测试,但他清楚地显现出反社会和不友善的态度。所以,无论是根据‘国际疾病分类’,或是‘创伤后症候群诊断标准’和‘修订精神病患者检查清单’来看都一样。你说我该做整套的测试吗?他明显表现出一种无动于衷的反社会型犯罪人格。他的智商很高,显露出战略思维和成系统的违法行为,考虑过接受报复,没有表现出任何自责……他真的属于高危人物。”
露西低下头,杰西一手绕过她的肩膀搂住她。“现在我们怎么办?”他问。
“萨克斯,”莱姆说,“你还想说什么?这已经不是我们的游戏了。”
“啊,天哪。”奈德喃喃道。
她不理会他和他那能洞穿他人的目光。“但是,医生——”
“林肯和吉姆刚接到医院通知的有关埃德·舍弗尔的消息。他醒了过来,但只说了一句‘我爱我的孩子’,然后就过世了……他们认为他原来说过的‘橄榄’,现在看来他只是想说‘我爱’[6]。他就只说了这么多。我很遗憾。”
医生扬起手说:“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怎么?”杰西问。
“什么?”
萨克斯拿着电话,不停点头,专心倾听电话那头莱姆说的话。挂断电话后,她做了个深呼吸,看着在场的其他三位警员。
“你有孩子吗?”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露西和杰西一起充满希望地看着她,跟她的心情一样,都是满心期待着莱姆能带来什么新消息,告诉他们该走哪条路。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她回答,“怎么了?”
可是这里没有线索能让他们判断该走哪条路,萨克斯看着这几条岔路,觉得任何人,即使是莱姆,也无法看出加勒特究竟走了哪一条。
“这可以理解,你同情他。我想我们都是。但你可能把同情和潜在的母性意识搞混了。”
行动要快……
“什么意思?”
她听见莱姆的话回响在耳边。小心点,萨克斯,但行动要快。我认为我们不剩下多少时间了。
医生继续说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渴望拥有自己孩子的,可能就无法以客观的态度去判断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有罪还是无辜,尤其是对待那些成长期极不顺利的孤儿。”
前方的小路岔成了三条,他们不得不停下来。他们先沿着每条路各走了十五英尺,但都没发现任何能判断加勒特和莉迪娅走过的痕迹,于是只好又回到岔路口。
“我能站在完全客观的立场上,”她反驳道,“还有许多事没考虑进去。加勒特的动机根本没有道理,他——”
萨克斯不喜欢这种刻薄的说法。如果这些人不是个个都流露出阴郁紧张的神色,她还真以为他们说这些话只是为了吓唬她这个从城市里来的女人。
“动机是证据之椅下最脆弱的一个支脚,萨克斯,这点你很清楚。”
露西点点头。“一点不错。正常的规则对帕奎诺克河北岸的人完全不适用,无论是对我们还是对他们都一样。你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未经宣读嫌疑犯的权利就先开枪射击,而且这样做最好。很难解释。”
“别再跟我说任何格言了,莱姆。”她很不高兴地说。
杰西说:“这里给人的感觉很奇怪。听起来很可笑,但你会觉得生命在这里是不一样的,变得比较低贱。我宁可到杂货店逮捕两个带枪贩卖天使之尘[5]的小鬼,也不想来这儿。起码别处都有别处的规矩。会发生什么你几乎都能预测得到。可这儿,就不同了……”他耸耸肩。
莱姆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时钟。
奈德喝了一口水,然后说:“我们有时会接到报案:这里发生了枪击事件,有人尖叫,呼叫求救,有神秘的光线闪动信号。诸如此类的事。可是只要我们一赶到这里来,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没有人,没有歹徒,没有目击证人。有时我们会在小路上发现一摊血,但却查不出个所以然。我们来这里完全是出于职责,而且就算要来,也从没有谁独自一人到这里。”
佩尼医生又说:“我听见你问弗雷德里克关于兰卡斯特的事,问那个孩子去那里会遭到怎样的待遇。”
“就是说,那些不还债的人。基本上,它的意思是指那些垃圾:酿月光酒的人、小孩儿、沼泽里的人、PCP[4]贩子。”
她扬起一边的眉毛。
“什么?”她问,想起瑞奇·卡尔波也曾用过这一词。
“这个嘛,我想你能帮助他,”医生说,“你所能做的就是花点时间和他接触。郡政府会指派社工和法院指派的监护人保持联系,你可以征得他们同意,我认为这是可以安排的。他也许会向你敞开心扉,说出玛丽·贝斯的下落。”
他耸耸肩。“都是一笔烂账。”
正当她考虑这个提议时,托马斯出现在门口:“车子来了,林肯。”
萨克斯看着地上被人踩出的小路,问杰西:“我们离镇上已经好几英里远了,是谁来这里修出这条路的?”
莱姆看了地图最后一眼,转动轮椅向门口滑去。“再见啦,亲爱的朋友——”
萨克斯再次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从今天早上他们经过路边的儿童葬礼开始,这种感觉就一直紧紧缠住她。他们已把松林抛在后头,进入完全不同的森林生态,这里的树木让人感觉走进了热带雨林。萨克斯提出这个疑问,而露西告诉她这些树是山芙萸、成年的秃扁柏和西洋杉。它们被网状的苔藓和附着其上的藤蔓缠绕捆绑在一起,像浓雾般吸收了声音,促使她的空间幽闭恐惧感急剧上升。森林中到处都是蕈类、微生物和菌类植物,环绕着他们的是覆盖着浮渣的湿地。空气中充满了一种腐朽的气息。
吉姆·贝尔走进房间,一手按在莱姆毫无感觉的手臂上。“我们正在组织到外岛的搜索队,如果运气好,也许花几天就能找到。林肯,我真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
他们缓缓前进,努力跟循着加勒特走过留下的模糊痕迹。与此同时,他们瞪大了眼睛,加倍留神,提防附近树木草丛中随时可能被触发的陷阱和伏击。
莱姆点点头回应警长的感谢,并祝他好运。
“灰狐,”杰西·科恩说,“很少见,不过我也很少到帕奎诺克河的北岸来散步。”
“我会去医院看你的,林肯,”班尼说,“会带着威士忌去。他们什么时候能允许你喝酒?”
“那是什么?”萨克斯指着动物消失的方向说。对她来说,这是一种介于狗和大野猫之间的生物。
“没那么快。”
一只动物跃过小路,又消失不见。
“我帮班尼处理剩下的东西。”萨克斯告诉莱姆。
***
班尼对她说:“那么我再开车送你去艾维利。”
林肯·莱姆又开始全神贯注。他把头向后靠在轮椅的靠枕上,目光投向证物表,瞟向地图,又回到书页上。那只绿头苍蝇仍不时在室内忙碌地乱飞,盲目而拼命地努力,正如莱姆现在的状态。
她点点头。“谢谢。莱姆,我马上就去找你。”
贝尔在实验室里缓缓踱步,每次一走近门口,就满怀期待地向外张望。
但莱姆的心思已远离田纳斯康纳镇。他身体还在,但心神早已远离这里。他没多说什么,萨克斯只听见他的“暴风箭”轮椅嗖嗖的声音离开房间。渐渐在长廊上消失。
尽管莱姆对证人的说法一直持怀疑态度,但现在他还是很高兴有了证人。此时,他正被一种无可奈何、如鱼上岸的迷失感重重包围。
十五分钟后,他们把所有的刑事鉴定装备都收拾停当。萨克斯谢过班尼·凯尔的义务帮忙,让他先回家了。班尼一走,杰西·科恩便跟着出现。她怀疑他是否一直在走廊上徘徊,等着抓住能跟她单独说话的机会。
吉姆·贝尔警长快步走进房间。原本满是愁容的脸露出了笑容。“刚接到医院护士的通知,有关于埃德的好消息。他好像已经脱离了昏迷状态,又说了一些话。他的医生几分钟后会打电话来,希望我们能发现他说的‘橄榄’是什么意思,最好也能问出他在猎人小屋到底有没有看到那张地图的特别之处。”
“他真了不起,对吧?”杰西问,“莱姆先生。”他一边说,一边垒起几个压根没必要叠起的箱子。
昆虫善于利用气味。对它们来说,这是一种多元性的感官功能。它们能实际“感觉”气味,并应用于各种功能,例如教育、情报和沟通。当一只蚂蚁发现食物,它会返回巢穴,沿路不时用腹部触地留下一道气味路线。其他蚂蚁只要跟随这条气味线,就能找到食物所在的地点。它们之所以能辨知方向,是因为这些气味非常“具体”;就像一个个箭头一样,明确指向食物的所在地。而当敌人接近时,昆虫还会使用气味警告彼此。由于昆虫能侦测到几英里外的一个分子,因此它们很少会被敌人惊吓……
“是啊。”她随口回答。
但这和案子有什么联系?这里面有任何能让莱姆找到那两个藏身在一百平方英里的森林和沼泽区里的人的线索吗?
“他说的那个要动的手术,能把他治好吗?”
一位名叫雷安姆的自然学家观察了一千七百种黄蜂,它们用树木纤维和唾液制作纸窝。这使他产生灵感用木浆来造纸,改变了当时一直盛行的以布造纸的方法……
手术会要他的命,会使他更糟,把他变成植物人。
蜣螂。据说,古人因它而得到启发,发明了轮子……
“不会。”
合掌螳螂会以翅膀摩擦下腹,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能让追捕者陷入一时的迷乱。利用这种方法,合掌螳螂能吃掉任何比它们小的生物,包括鸟类和哺乳类……
她以为杰西会接着问,既然这样还要接受手术?不过他提出另一种说法:“有时候,你会发现自己只是因为需要才去做某事,不管是不是毫无希望。”
莱姆又翻了几页,用唯一可用的左手无名指按下电子控制器,翻动书页。刷拉,刷拉,磨刀霍霍。他逐字阅读加勒特特别加了标注的资料。关于蚁狮的那段记述救了搜索小组,使他们得以逃过那小子设下的一个陷阱。莱姆努力想再从这本书中找出更多的线索。正是鱼类心理学家班尼·凯尔对他说的,动物往往是人类行为最好的范本,尤其是当它和生存息息相关的时候。
萨克斯耸耸肩,心想:是啊,有时只是想去做。
昆虫是令人惊讶的求生专家。比如桦木蛾,原本是白色的,但在英国曼彻斯特工业区附近,那里的桦木蛾却转变成黑色,以配合当地白桦树上的煤灰,形成让敌人不易发现的一种保护色。
她啪嗒一声锁上显微镜箱子的锁,盘起最后一根电线。发现桌子上还放了几本书,那是她从加勒特养父母的房间里找来的。她挑出那本《微小的世界》,就是加勒特请求佩尼医生替他带的那本。她把书打开,随手翻了几页,阅读其中的一个段落:
翻页机发出“嗖嗖”的声音,将《微小的世界》又翻过一页,这声音总让莱姆联想到屠夫在磨刀。而根据这本书残破的程度判断,这是加勒特·汉隆最喜欢的书。
世界上已知有四千五百种哺乳动物,但已知的昆虫种类则达到九十八万种,而尚未发现的昆虫种类估计至少还有三百万种以上。这些生物的多样性和令人惊讶的弹性唤起的不只是简单的赞叹而已。有人想到哈佛生物学家、昆虫学家E.O.威尔森发明的“热爱生命的天性”一词,用以表示与人类在情感上相连的其他生物。当然,和昆虫发生关联的伟大程度,正如和宠物狗或冠军马的情感联系,或更进一步,等同于和其他人类互动的关系。
“安静,”他低声说,语气相当愤怒。他看向四周,“我不想跟你吵。”他粗鲁地将她一把拉起。他完全可以拽她的胳膊,或者将她翻过身拉起来。但却没有;他的手从她背后伸到前面,盖住她的胸部,然后用力抱她起来。她感到他绷紧的身体恶心地贴着她的背和臀。这段感觉异常漫长,似乎永无止境的时间过去之后,他终于放开了她。但枯瘦的手指却抓住她的胳膊,拉着她走向磨坊,完全不理会她的啜泣。他只停了一下,观察小路上一列长长的正在搬运微小颗粒的蚂蚁。“别踩着它们。”他低声说,然后注意盯着她的脚有没有小心照做。
她往外看向走廊,卡尔·弗雷德里克和布莱恩·麦奎尔还在那里进行复杂的唇枪舌剑。很明显地,目前是加勒特和律师落了下风。
“不要……”莉迪娅喃喃道。她的守护天使背叛了她,使她惊恐得几乎无法呼吸,“别伤害我——”
萨克斯猛然把书合上,耳畔又响起那位医生所说的话。
加勒特爬到她身上,把她压在地上,脸气得发红。他在这里已躲了超过十五分钟,一直保持安静,一动也不动,直到她进入可攻击的范围为止。他就像一只在网中央等待猎物的蜘蛛。
你所能做的就是花点时间和他接触。
就在这时,那昆虫男孩的手突然从一丛茂密的月桂树下探出来,抓住她那只没受伤的脚踝。莉迪娅顿时失去重心。在双手无法使用的情况下,她只能尽可能扭转身子,让结实的臀部来承受这下坠的冲力。而那只原本正在栖息的蛇被她的尖叫声惊扰,转眼便消失了。
杰西说:“哎,现在到靶场可能还有点热,你想不想先去喝杯咖啡?”
莉迪娅开始踏上小路。
萨克斯不禁笑自己,没想到,最后她还是得接受星巴克的邀请。“可能不行了。我要把这本书拿到拘留所去,然后就要到艾维利的医院去。咱们改天好吗?”
她再度停下,细听动静。没事。她看见一条深色的蛇,在一棵老西洋杉的残枝上安逸地晒着太阳。再见了,她在心中对它说。我要回家去了。
“一言为定。”
再走三十英尺……那条能帮她回家的小路就在前面了。
21
莉迪娅继续向通往矿区的小路走去。一旦她找到小路,就要把前进的速度放得更慢,因为路上有氨水陷阱。她已经记不得他埋设的确切位置了。
在拘留所对面的艾迪酒吧里,瑞奇·卡尔波坚决地说:“这绝对不是游戏。”
她止步倾听,东张西望。加勒特逃走了吗?他是否已决定放弃她,动身到外岛去找玛丽·贝斯?
“我不认为这是游戏,”西恩·奥萨里安说,“我只是在笑,我是说,狗屁,只是在笑。我正在看广告。”他撇头指向吧台上面油腻模糊的电视。“这些家伙想赶到机场,但他的车子——”
哎,疼死了。她担心脚可能已经骨折了,脚踝肿得很大。她很清楚,如果真的骨折,再继续行走会使伤势恶化十倍。伤处的皮肤颜色变黑了——这表示有血管破裂,那么再进一步导致败血症也是有可能的。她又想到坏疽、截肢等悲惨下场。如果真的恶化到这种地步,她的男友会怎么说?她猜,他会离开她。他们的关系会疏远——至少他会这样做的。另外,自打在肿瘤科工作以后,她就很清楚,一旦病人失去身体某部分器官,他的亲朋好友会怎样一步步从病人的生活中消失。
“你玩够了没有?老是胡闹个没完,一点也不专心。”
求你了,天使。她心想,多陪我一会儿吧,帮我离开这里,求求你……只要几分钟,我们就自由了。
“好好,我在听。咱们绕到后面去,后门会打开。”
她继续向前走,五英尺、十英尺。
“这就是我有疑问的地方,”哈瑞斯·托梅尔说,“拘留所后门从来不会打开。它总是锁着。你知道吗?里面还有根横栓顶着。”
她远远绕过磨坊正面,悄悄地观察了好一会儿。不见加勒特的人影,也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改道的溪水流入红色沼泽的潺潺水声。
“横栓会被取下,锁也会被打开。可以了吗?”
她已用她能做到的最快速度,走向那条即将让她获得自由的小路,但她的脚踝阵阵刺痛,这严重妨碍了前进的速度。同时,她也不能走得太快——老实说,想要不发出声音在灌木丛中行走,绝对需要用到两只手。但现在她的平衡感已经发生了某种障碍,就像她在医院接触过的那些脑部病变患者一样,只能跌跌撞撞从一个空地移到另一个空地,弄出许多超出她预期的噪声。
“是你说了就算吗?”托梅尔怀疑地说。
莉迪娅还在离磨坊一百英尺远的地方。
“门会打开的,”卡尔波继续说,“我们进去,桌上会有一把囚室的钥匙,一把小金属钥匙。你知道吗?”
莱姆专心注视着书的封面,这个问题便交由托马斯回答。他说:“哦,是啊。当然,这只有在他们了解他的时候才会发生。”
他们当然都知道那张桌子在哪里。任何只要曾在田纳斯康纳镇拘留所过过夜的人,都得脱下衣物放在门边那张固定地板上的桌子上,特别是那些醉鬼。
班尼动手把《微小的世界》架在翻页机上。一边放一边直视着莱姆,问道:“这么说,过去真的有很多人瞪着你,骂你是大杂种?”
“知道,继续说。”奥萨里安说,现在完全专心了。
“很多人都会这么做,班尼。但我需要你,你很优秀,很具有刑事鉴定的天赋。现在,接着来吧,咱们打破沉默,继续工作。”
“咱们打开牢房进去,我会用防身瓦斯喷那小子,再把袋子罩在他身上。我找了一个番红花袋,就和我在池塘边用来装小猫的一样,只要把袋子套住他的头,把他从后门拖出来。他要叫的话就让他叫,反正没人会听见。哈瑞斯,你在货车上等,把车停在后门旁边,引擎别熄火。”
“刚才我说不定会冲出去,再也不回来了。”
“我们要把他带去哪里?”奥萨里安问。
“这么说吧:是替你释放自己。”莱姆不敢说班尼会变得像另一个亨利·戴维特,他在乎的只是人的内心和灵魂,完全忽略外在的包装。但莱姆至少已将班尼这位动物学家往开窍的方向推进了几步。
“当然不是回我们家。”卡尔波说。他怀疑奥萨里安在想要把这个绑架犯带回他们某个人的家。如果他真这样想,就表示这个瘦家伙比卡尔波先前所认为的还要笨。“铁道旁边的旧停车场。”
“你骗我,你刚才故意激怒我。”
“很好。”奥萨里安说。
“直视我的眼睛,冲着我说我是讨厌鬼。”莱姆的声音平静下来,“班尼,我就和所有人一样。我不喜欢人们把我当成陶瓷娃娃,也知道他们也并不是一直都处在恐惧中,怕一不留神就把我打碎。”
“我们把他带到那里,拿丙烷喷灯往他身上烧。只要五分钟,一切就搞定了,他会告诉我们玛丽·贝斯在哪里。”
班尼粗重地喘着气,挺直身子,抹了抹嘴。他又气恼又谨慎地摇了摇头。“你是什么意思?容易?”
“然后我们要——”奥萨里安的声音越说越小。
“你看这多容易。”莱姆咯咯低笑说。在一旁的托马斯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什么?”卡尔波打断他的话,接着低声说,“你想说什么不能在公开场所大声说出的话?”
“干什么?”班尼不高兴地说,“你到底在笑什么?”
奥萨里安也压低声音说:“我们刚才在讲用喷灯烧那小子,依我看来,再没有别的事能比我要问得更糟了……之后怎么做。”
身形庞大的班尼向前倾身,唾沫从唇间飞溅出去,下巴颤抖着,大声吼回去:“去你妈的!莱姆!”他气得一时语塞,然后才接下去,“我来这里是看在我阿姨的面子上。这不但搞乱了我原来的安排,而且一毛钱也没有!我看你像他妈的千金大小姐似的把所有人都呼来喝去。我是说,我根本不知道你在搞什么名堂……”他的声音渐渐变小了。他眯起眼睛看着莱姆,发现他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这点卡尔波不得不同意,但他当然不会告诉奥萨里安他说的话有道理。他换了句话回答:“意外常常发生。”
莱姆怒气冲冲地说:“哦?是啊,我当然没有了。你害怕和我待在同一间屋子里,你是他妈的懦夫一个。”
“的确。”托梅尔表示同意。
“你没有!”班尼叫道,“完全没有。”
奥萨里安把玩着一个啤酒拉环,用拉环刮出指甲里的一些污垢,似乎有点闷闷不乐。
“不是?那我倒要想想……我到底是怎么吓着你了?”
“怎么了?”卡尔波问。
“不是这样的!”
“这样很冒险,还不如把那小子带到森林里,去磨坊那里。”
“我生的病是不会传染的,”莱姆劈头盖脸地说,“你以为会传染吗?别摆出那副样子,你的举动就像觉得呼吸到这里的空气就会让你以后也坐进轮椅。去你的!还是你担心看我一眼也会让你的下场和我一样?!”
“但他现在已经离森林和磨坊很远了。”托梅尔说。
班尼很想逃走,想夺门而出,但他的两条粗腿却生了根,像两棵橡树干。
“你想退出吗?”卡尔波摸着下巴上的胡子,心想着这么热的天应该把胡子刮了,但这样又会被人看见他的三层下巴,“也好,钱分成两份总强过分成三份。”
“狗屁!该是我脱掉手套的时候了……”莱姆坏笑着说,“你喜欢这个暗喻吗?我,脱掉手套?这种事我以前可以做得很快,但我现在行吗?……再讲个瘸子笑话怎么样?”
“不,你知道我不会这么做。我没问题。”奥萨里安的目光又移向电视。荧幕上播出的电影吸引了他。他摇着头,睁大眼睛看着电影里的女主角。
他宽大的肩膀僵住了。“先生,我觉得这个说法完全不公平。”
“等等,”托梅尔说,眼睛看向窗外,“看那边。”他歪头指向户外。
“不,你没有。你一直在想怎么找机会逃出这鬼地方,好不用再多看我一眼,免得侵犯你优雅的小心灵。”
那个从纽约来的红发女警——刀法奇快的女人,正走在街上,手里拿着一本书。
“厌恶?我只是努力想对一个像你……我是说——”
托梅尔说:“这个女的长得真美,搞来玩一下也不错。”
莱姆低声咆哮道:“我受够你战战兢兢的态度了,少他妈的摆出一副厌恶的样子。”
但卡尔波还记得她冰冷的目光,以及抵在奥萨里安脖子上的尖刀。他说:“那是不值得去挤的果汁。”
班尼照做了。他把嘴紧闭,环顾房间四周想寻求援助,但这里面却无人伸出援手。托马斯站在墙边,一语不发,双臂交叉叠在胸前,完全没有站出来当联合国停火协定执行者的打算。
红发女人走进了拘留所。
“闭——嘴——”
奥萨里安也看见了。“哎,麻烦又多了一点。”
班尼惊慌地眨了眨眼,把要说的话吞了回去。他拿着书的手垂了下来,那本书在他的大手中显得十分微小。“我不是故意的,先生。我说是我——”
卡尔波慢慢地说:“不,这不会影响我们的。哈瑞斯,把货车开过去,保持引擎转动。”
“班尼,”莱姆冷冷地说,“闭嘴。”
“她怎么办?”托梅尔问。
“啊,天哪,莱姆先生……这……”班尼急忙说,脸整个红了,“对不起,是我没想到,先生。我太笨了,我真的——”
卡尔波说:“催泪瓦斯还有很多。”
过了好一会儿,那本书仍停在莱姆胸前上方的半空中。莱姆用古怪的眼神看着班尼,而此时他也回过头,立即大吃一惊,急忙把书收回,明白他刚刚正把东西递给一个需要奇迹出现才能伸手接过去的人。
在拘留所内,内森·格鲁默警员仰坐在摇晃不稳的椅子上,向萨克斯点头示意。
“是的。”这位年轻人心不在焉地说。他拿起那本书,递给莱姆,目光却一直停留在证物表上。
杰西·科恩的爱慕已让她生厌,现在内森正常的笑脸让她感觉特别快慰。“你好,小姐。”
“班尼,把那边那本《微小的世界》拿给我,我想看看。”
“你是内森,对吧?”
再回去看那本昆虫的书吧,他做了决定。
“没错。”
这里面没有能进一步推演的证物。
“那是绿头鸭吧。”她看向他面前的桌上。
莰烯
“这个老东西?”他客气地说。
清洁剂
“是什么鸟?”
氨水
“雌野鸭,约一岁大。是鸭子,不是绿头鸭。”
磷酸盐
“你自己做的?”
硝酸盐
“这是我的嗜好。我还有几对放在办公室的桌上,你有兴趣可以去看,不过你马上要走了。”
石灰岩粉末
“是啊。他还好吧?”
主要犯罪现场——黑水码头
沾血的纸巾
“谁?贝尔警长吗?”
他的目光在表格清单之间来回巡弋,速度快得像那只苍蝇。
“不,我说的是加勒特。”
不过,他们显然没有几周或几个月的时间。
“哦,我不知道。梅森回来看过他,说了些话。他想要他说出那女孩的下落,但他什么也不说。”
妈的!他对这个地方一点儿灵感都没有。他需要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才能对这里有些了解。
“梅森还在里面吗?”
玉米粒或许有帮助。吉姆·贝尔和史蒂夫·法尔已拿起电话打到各家饲料商店,但莱姆觉得店员大都会说:“是啊,我们卖玉米粒,用旧麻布袋包装,跟其他的店一样。”
“不,他走了。”
但这些东西——萨克斯在矿区找到的证物——都太普通了。如果袋子上的字能辨认出来的话,他或许能将它视为一条线索,现在却没有这个可能。如果矿泉水和饼干袋有商家标签,他们也可以追查到卖出的商店询问店员是否记得加勒特这个人,也许能探听出一些消息以便追踪他,但目前这种可能性也没有。至于炭灰,可以指向所有在帕奎诺克郡举办过的烤肉活动。没用。
“贝尔警长和露西呢?”
最不寻常的证物就是最好的证物。莱姆最高兴的事,就是在犯罪现场找到一些完全无法判断的东西。因为这表示只要他能解读出来,就能缩小源头范围,向上追查。
“也不在,他们都走了,回郡政府大楼去了。你有事吗?”
农夫牌奶酪饼干
“加勒特想看这本书。”她把书举起,“我带本书给他没关系吧?”
鹿野苑牌矿泉水
“什么书?《圣经》吗?”
袋子上的炭灰
“不,是和昆虫有关的书。”
玉米粒——饲料用?
内森把书接过来,很仔细地检查。她想,他是在检查有无武器。过了一会儿他把书还给她。“那小子真阴阳怪气,活像恐怖电影里爬出来的怪物。你应该带《圣经》给他才对。”
次要犯罪现场——矿区
旧麻布袋——外部字迹模糊不清
“我觉得他只对昆虫有兴趣。”
林肯·莱姆无视附近一只在低空盘旋的绿头苍蝇,只呆呆地盯着写字板上最新的证物清单。
“你说得没错。你把武器放在那边的箱子里就可以进去了。”
14
萨克斯把史密斯·韦斯手枪放入箱子,转身打算往门口走,但内森以怀疑的眼神盯着她。她扬起眉头。
“呵呵,你没听过那条法则吗?山永远有两倍高,因为要上去和下来。”满肚子格言警句的杰西·科恩说。他很有礼貌地让她在前面,向上走回那条狭窄的小路。
“呃,小姐,我知道你身上还有刀。”
萨克斯向搜索队员宣布:“我们爬回顶上去。”她抬头看着矿区口,感觉膝盖一阵刺痛,不禁嘟囔说,“刚来的时候怎么不觉得这么高。”
“啊,没错。我都忘了。”
“一有新的线索我就告诉你。”
“规定就是规定,你知道的。”
她望着加勒特和莉迪娅的脚印。“我们要继续追踪下去了。”她对莱姆说。
她交出身上的弹簧刀。他接过来放在手枪旁边。
“好,”他说,“我会把它列入清单的。”
“手铐要不要交出来?”她碰了碰手铐袋。
“一点炭灰,看来有点像。我猜应该是木头吧。”
“算了,反正这东西也引不起什么麻烦。当然,这里曾有位牧师发生过手铐风波。不过那只是因为他老婆提早回家,发现他被铐在床柱上,压在他身上的是莎丽·安妮·卡尔森。来吧,我让你进去。”
“是什么灰烬?”
瑞奇·卡尔波站在拘留所后面一丛枯死的丁香灌木旁,身边跟着紧张不安的西恩·奥萨里安。
她看着自己的手,双手的手套都黑了。她把袋子翻过来。“看来袋子上有一些灰烬,莱姆。袋子没有烧过的痕迹,但它之前所在的地方可能失过火。”
拘留所后门外面是一块空地,上面盖满杂草、垃圾、报废车辆和废弃的各式家电用品。其中还夹杂着几个松弛的安全套。
“饲料店,知道了。我会请班尼和吉姆·贝尔去查。萨克斯,还有其他证物吗?”
哈瑞斯·托梅尔开着他那辆崭新的福特F-250型货车越过路肩,绕了几个弯开过来。卡尔波觉得他这样做太显眼了,应该换个方向。还好,街上没人,在布丁摊打烊后不会有人走到这里来;而且,那辆货车是全新的,消音器还很管用,几乎没什么声音。
“你听到了吗?莱姆?”
“谁在前面的办公室?”奥萨里安问。
“那当然,”奈德说,“我猜它来自某个饲料店,要不就是仓库。”
“内森·格鲁默。”
杰西说:“可是你会喂牛吃玉米。”
“那女警在他那里吗?”
“只有奶牛场,没有玉米地。”露西看着奈德和杰西说,他们也一起点头。
“不知道。我他妈的怎么会知道?不过如果她在,她就会将手枪和那把帮你刺青的小刀全留在外面的箱子里。”
萨克斯把这个问题转述给其他搜索队成员。
“内森不会听见那女人尖叫吗?”
莱姆问:“附近有农场吗?”
卡尔波再次想起那红发女人的眼神和刀刃的锋芒,他说:“更可能尖叫的是那小子。”
“和我同姓[3]。”杰西笑道。
“好,那么,他叫了怎么办?”
“有玉米粒,莱姆。”
“我们要快点用袋子罩住他,拿去。”卡尔波把一瓶红白相间的催泪瓦斯罐递给奥萨里安。“要瞄低一点,因为大家都会蹲低闪避。”
她揭开袋子,闻了闻:“有霉味。可能在某个地方放了很久。说不出它里面曾装过什么。”萨克斯把袋子内外翻转,用力拍了几下。几颗已经蔫了的玉米粒掉在地上。
“它会不会……我是说,会不会伤到我们?这瓦斯毒气?”
“知道这袋子原来是装什么的吗?”莱姆问。
“你只要不直接往你他妈的脸上喷就不会。喷出时是一直线,不是一片雾。”
没人能看出袋子上印的是什么字。
“我要喷谁?”
“袋子上印着几个字,但模糊得无法辨识。谁能看得出来吗?”她问其他人。
“那小子。”
“如果我们有一星期时间就可以,”莱姆喃喃地说,“没有必要,算了。再说说其他细节。”
“如果那女的向我冲来怎么办?”
“空矿泉水瓶。鹿野苑牌。没有价签或生产日期。两个农夫花生奶油和奶酪饼干的包装袋。同样没有商家标签。你需要上面的条码去追踪货源吗?”
卡尔波低声说:“我对付她。”
萨克斯戴上橡胶手套,经过太阳炙烤,手套变得很软。她一戴上就出汗,热气让她的手觉得很不舒服。
“可是——”
“里面有什么?”
“我对付她。”
露西和奈德走下小路,四个人围在这袋子旁,就像在看一具刚从矿区捞起的尸体。
“好吧。”奥萨里安表示同意。
“没有机关,莱姆。”
他们低头溜过拘留所后墙上一面黑乎乎的玻璃窗,停在铁门前。卡尔波发现这扇门开了小半英寸。“看,它果然没锁。”他轻声说,顿时觉得自己比奥萨里安优越许多。随即,他又很纳闷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等会儿我一点头,我们就冲进去一起喷他们,别吝啬,尽管大方用。”他交给出奥萨里安一个厚麻袋。“然后把这个套在他头上。”
萨克斯松开袋子一角,向里窥探。
奥萨里安紧紧握住催泪瓦斯罐,用下巴指指卡尔波手中的另一个麻布袋。“所以,我们要把那女的也带走?”
“慢慢打开它,要小心机关。”
卡尔波叹口气,恼怒地说:“是,西恩。我们要。”
“粗麻布。很旧。约二十四英尺宽,三十六英尺长。里面东西不多。袋口是封闭的。没有用线绑,只是拧成一团。”
“哦,好吧。只是问问而已。”
“描述一下。”莱姆要求道。
“他们一倒下就立刻把他们拖出来,没事不要停留。”
“还不行,”萨克斯说,“我们得先检查这个袋子。”
“好……呃,我忘了告诉你,我带柯尔特来了。”
“咱们快追过去吧。”杰西说。
“什么?”
她低头看着附近的地面,一路望到石头地面连接到墙壁的地方。“肯定是加勒特和莉迪娅的脚印。他们翻过斜坡去了矿区边缘。”
“我身上有把点三八。我买来的。”他向口袋拍了拍。
莱姆问:“是加勒特留下的吗?”
卡尔波踌躇片刻,然后说:“很好。”接着,他把大手向前伸,握住了门把。
她继续对莱姆说:“是一个旧粗麻布袋,里面好像有东西。”
22
“番红花袋。这里的人都这么称呼粗麻布袋。”
这会是他的最后一眼吗?他怀疑。
“我们找到一个袋子。”她对他说,然后又问杰西。“你管它叫什么?”
在医院病床的位置,林肯·莱姆能看见艾维利的大学医学中心外面的公园。青翠的树木,一条小径蜿蜒在浓密油绿的草地上,其中还有一座石头喷泉。护士告诉他,那是模仿教堂山北卡罗来纳大学校园里最著名的一些喷泉建造的。
“说吧。杂音很大,不过还是可以听见。”
在他位于曼哈顿中央公园西边的自家卧房里,莱姆只能看见天空和第五大道上的一些大楼。他的窗台太高,以致无法看见下面的中央公园,除非把他的床移到窗台边,才能俯瞰下面的绿草和大树。
她走向杰西,他正站在一个旧布袋前。“莱姆,你听得见吗?”萨克斯拨通了手机。
现在这里,也许医院是专门为脊椎损伤和神经系统病人而建的,窗台都特别低;即使窗外这些景象是如此容易接近,却也令他忧心自己的问题。
萨克斯走下这条环绕在矿场边缘的岩石斜坡路,杰西就站在那里,指着被炸平的石灰岩棚上的一个东西。她看见岩石上仍留有一道道当初为了放置炸药而凿入岩石的钻头凿痕,于是恍然大悟:难怪莱姆会发现这么多硝酸盐;这个地方过去简直是一个大爆破场。
他想到这次手术成功的可能性,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下去。
“这里!看这里。我找到东西了,一个番红花袋。”
莱姆明白,最令自己愤恨的,就是没有能力做一些最简单的事。
杰西·科恩发现一个袋子。
譬如说,这次从纽约到北卡罗来纳,虽经过计划,长久的企盼,细心安排,但旅行的困难一点也不让莱姆在意。真正令受伤的他感到沉重压力的,是一些对健康的人来说完全可以不假思索就能办到的小事:搔抓太阳穴上的痒处、刷牙、擦嘴、开汽水罐、坐在椅子上观赏窗外花园里沐浴在阳光下的雀鸟……
心中紧紧抓住这个回忆,莉迪娅笨拙地抬起脚步,慢慢趟过沼泽水草。听见附近不远处传来一声喉音,一声细微的咆哮。她知道在河的北岸有大山猫,还有熊和野猪。尽管她在痛苦中一瘸一拐地前行,但仍然满怀信心地走向小路,就像值班时在医院里漫步,到处派发药丸和谣言,逗弄她照顾的病人时那种欢欣。
他又一次想到,自己是多么愚蠢。
接着,她突然想起最喜欢的电视节目《天使的触动》,而当她想起这节目时,另一个回忆跟着跃入脑海。那是她最后一次看这个节目时的情景。当节目刚刚结束广告响起时,她公寓的房门突然打开了,站在门口的是她的男友,手上提了半打啤酒。他很少像这样贸然造访,这使她欣喜若狂。他们一起愉快地度过了两个小时。她觉得这是一种预示,她的守护天使让她想到这个回忆,是提醒她凡事只要有期待,就会有希望。
他本身是科学家,也已是全州最好的神经病理学家。他阅读了大量文献,知道最近第四颈椎患者能够治愈的几率是多少。然而,他还是决定接受乔莉·韦弗的手术,尽管这个陌生城镇的陌生医院窗外的乡野景象,有可能是他这一生所能看到的最后一个自然景观。
恐惧和绝望的感觉,让她觉得浑身麻痹、动弹不得。
当然会有危险性。
但莉迪娅却迈不开脚步。
那么,为什么他还要做?
没看到加勒特的人影。她挣扎起身,想挣脱双手的束缚,但水管胶带绑得很紧,即使泡了水也没松开。在这里,她仍能瞧见磨坊被烧焦的烟囱。她转向东方,盘算着要走哪条路才能回到帕奎诺克河南岸,回到她的家。她并没有离家太远;在河水里的漂流只把她带到磨坊下游不远的地方。
哦,当然有很好的理由。
莉迪娅蹒跚地爬进莎草和泥泞中,侧躺在地,喘着气把水吐出。五分钟后,她的呼吸平顺下来,便翻身坐起环顾四周。
没错,确实有一个理由让这位铁石心肠的刑事鉴定家难以接受,也不敢开口大声说出。为这个理由和能否再次到犯罪现场搜索证物完全没有关系,和能否自己刷牙或从床上坐起也不相干。没,没有,这完全都是因为阿米莉亚·萨克斯。
她又逃回水中,潜入水下。她在水中憋了很久,直到憋不住时才浮回水面。当她露出脑袋大口吸气时,正好有只水蹚用尾巴重击水面,发出一声和刚才一样的响亮声响,随后便消失在它筑好的水坝中——那是个大水坝,足足有两百英尺长。因为刚才判断失误,她突然歇斯底里地觉得想笑,但又强忍住这种冲动。
他终于承认这个事实:他越来越害怕失去她。他担心她早晚都会遇上另一个尼克——她几年前的英俊卧底警员男友。这是避免不了的,他自忖,如果自己瘫痪的状况一直没有改变的话。她想要孩子,想要正常的生活。因此,莱姆情愿冒着生命危险,冒着让状况更糟的危险,只求能换得一些改善。
天啊,加勒特有枪!他开枪了!
他知道这次手术当然不可能让他就此能够挽着萨克斯的手臂逛第五大道。他只有个小小的希望——只要能稍微接近正常生活,只要能稍微再接近她就行了。莱姆不禁偷偷幻想,想见到自己的手能放在她手上,轻捏它,感觉她皮肤微微的张力。
就在她奋力挣脱水面时,一声枪响,非常接近,划破天空飞来。
对世人来说微不足道的事,但对于莱姆而言,却是奇迹。
也许守护天使真的听见了。因为当她又浮上水面时,已看不见那条蛇的踪影。她又蹬了几下水,只穿着袜子的脚终于碰到溪底的淤泥——她的鞋子在跳入水中后已经不见了。她休息了一会,稳住呼吸,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她挣扎着慢慢走上岸,爬上土坡。坡上遍地的枯枝烂叶使她每奋力向前走两步就不得不倒退一步。她看着这片卡罗来纳特有的烂泥,提醒自己,别让它像流沙一样困住你。
托马斯走进房间,稍顿一下才说:“该做检查了。”
求求你,救救我吧。她向守护天使祈求。
“我不想做。阿米莉亚呢?”
在哪里?在她上面吗?它准备攻击了吗?
“我还是得告诉你,你五天之内都不能喝酒。”
她刚向前推进了五英尺,便感觉一个滑溜冰凉的东西碰触她的颈背,盘住她的头和耳朵,向她脸部爬来。蛇!她吓了一跳。想到上个月急诊室的一个病例——有人被水蛇咬了一口,手臂肿得几乎是原来的两倍大,那个人在医院吓得几乎歇斯底里。眼下,她也惊慌万分,那条肥大的水蛇滑溜溜地游过她的嘴。她张嘴尖叫,但立刻因缺乏浮力而沉入水中。她被水呛着了,一时看不见那条蛇。它在哪儿?到哪去了?她紧张地想。只要脸被咬一口,就可能失明。如果咬到喉咙,她就死定了。
“我知道,我已经受够了。”
在脚踝的剧痛下,莉迪娅奋力浮上水面。她发现只要吸足气向后仰,就能让脸保持在水面上,这样她单靠一只没受伤的脚踢蹬水就能推向岸边。
“你的身体要保持在准备手术的状态。”
她咳出河水,发现自己在一个离磨坊约五十英尺远的沼泽池塘中。她的双手仍被反绑在后。她右脚用力一踢,却痛得全身紧缩。她从水门跳下时撞到了水车的桨叶,看来不是扭伤就是跌断了脚踝。然而,这里的水有六七英尺深,如果她不蹬腿,就会淹死。
“医生吩咐过了。”莱姆急躁地说。
莉迪娅感觉双脚碰触到溪底,便用力一蹬浮上水面。
“这些话什么时候开始对你有意义了?”
玛丽·贝斯感到头部抽痛,热得头晕目眩。她躺在旧沙发上,闭上眼睛,看着黄蜂盘旋着飞入灰色的蜂巢——掠捕者的胜利旗帜。
他不理会他。“他们会把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东西灌进我身体,我不认为再往血液里加点酒精是聪明的做法。”
就像印第安传说中的白母鹿。令她惊心的是,这故事已变成她自己的故事了。
“的确不是,你说得对。你终于肯听医生的话了,我为你感到骄傲。”
就像其他迪斯默尔沼泽地里的鬼魂。
“哦,骄傲——现在变成有帮助的情绪了。”
对玛丽·贝斯而言,在酷热、恐惧和口渴的煎熬下,事实和虚幻混合在一起,所有她研究过的北卡罗来纳的乡间传奇似乎都已成真。也许这传教士只是另一个幻想中的人物,就像德拉蒙德湖[2]的仙女。
但托马斯早已习惯莱姆的冷嘲热讽。他接口说:“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
也许他根本从未曾出现。
“不管我想或不想,你一向都照自己的意思做。”
也许那就是她所看见的。
“林肯,我读了一堆关于手术程序的资料。”
但哨子不见了。也许在她昏倒在染血的床垫上时,加勒特已搜过她的袋子拿走了。无论如何,她以她干涩的喉咙所能发出的声音尖叫着大喊救命。玛丽·贝斯抓起一个装有昆虫的玻璃瓶,想把它丢出窗外。她做出投掷动作,像一个即将投出最后一球完成比赛的投手。接着,她把手放下了。不行!那个传教士不见了。他刚才所在的地方只是一个深色的柳树干、一堆长草和一棵月桂树,在热风中摇曳。
“哦,是吗?希望你是用自己休息的时间看的。”
她抓起背包,希望她母亲坚持买来保护她的哨子还在里面。玛丽·贝斯曾取笑过这个想法:在田纳斯康纳镇怎么可能被强奸?现在她却拼命想找到它。
“我只是想说,如果这次不成功,我们可以再来。明年,后年,五年后,最后一定会成功的。”
“我在这儿!”她叫道。但窗户是钉死的,就算缝隙再加宽一倍,也不知道他是否能听见她的叫声。她的喉咙如此干涩,和那个人的距离又是如此遥远。
这种情绪在莱姆的心中早已像他的脊椎神经一样一片死寂,不过他还是说:“谢谢你,托马斯。对了,医生究竟死到哪里去了?我刚辛辛苦苦地为这些人抓到绑架人的精神病,我想他们应该会因此对我好一点吧?”
但等等……那里真有人在吗?或者只是林荫的光影?她无法判断。
托马斯说:“她才晚了十分钟,林肯。而且今天我们自己就改了两次时间。”
那是什么?她从前窗看出去,远处的森林边似乎有些动静。透过灌木和树丛,她猜那里可能有个人。那个人的衣服和宽沿帽子看来很黑,走路的样子充满自信,她想,这个人好像是行走在野地里的传教士。
“都快迟了二十分钟了。啊,来了。”
这间木屋很可能成为她的棺木,没有人会来……
房门开了。莱姆抬起头,以为是韦弗医生来了。进来的人却不是他。
如同昨天和他走到这木屋时一样恐惧,她现在几乎同样害怕他已将她遗忘在这里,或发生意外死亡,或被找过来的警察射杀,这样她就会渴死在这儿。玛丽·贝斯想起她和研究顾问参与的一次考古行动,那是一个十九世纪的坟墓,由北卡罗来纳州政府赞助挖掘,想对墓中尸体进行DNA测验,以判定墓中死者是否正如地方传奇所言,是弗朗西斯·卓克伯爵的子孙。当棺盖揭开的那一刻,她惊恐地发现尸体的手骨是高举的,棺盖内部竟有许多抓痕——这个人居然是被活埋的。
是吉姆·贝尔警长。他脸上淌着汗珠,大步走进房间。跟在他身后的是他的妹夫,史蒂夫·法尔。两个人都一脸沮丧。
加勒特现在人在哪里?
一开始,莱姆以为他们已找到玛丽·贝斯的尸体,发现那小子已杀害她的事实。紧接着他想到萨克斯,她知道这消息后,对这孩子的信心会完全破灭,情绪一定很糟。
别想伤痛,也别想恐惧。
但贝尔带来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消息。“很抱歉这时候来打扰你,林肯。”此时,莱姆已感觉到这个消息和他自己有密切关联,而不只是加勒特·汉隆和玛丽·贝斯·麦康奈尔的消息。“我本来想打电话告诉你的,”警长说,“但我觉得还是该有人来亲口告诉你,所以我来了。”
不!她告诉自己,别再想这件事。
“怎么了?吉姆?”他问。
当时她没听见加勒特回来的声音,而突然在一瞬间,他冲下楼梯抓住她。她大声尖叫着想挣扎,但接下来只记得自己躺在泥土地上,鲜血溅到胸口,凝结在她的长发间,而加勒特,身上的味道像不爱洗澡的少年,慢慢走过来,张臂环抱着她,他的眼睛直盯着她的胸部。他抱起她,她感觉他硬挺的阴茎抵住她的身体,他抱着她慢慢走上楼,完全不理会她的反抗……
“是阿米莉亚。”
楼梯下是一个蔬菜储藏窖,得经过木屋主卧房地上的一个木门才能下去。她看了地窖一眼,不禁起了一阵恶心的颤抖,觉得寒毛倒竖。昨晚,在加勒特走了以后,玛丽·贝斯曾鼓起勇气走下摇摇晃晃的楼梯下到地下室,寻找离开这恐怖处所的出路。但那里没有出口,只有十几个旧箱子、罐子和麻袋。
“什么?”托马斯说。
客厅中堆放了一些食物,都是垃圾食品和罐头水果蔬菜——约翰农夫牌。在罐头的标签上,一张毫无感情的农夫脸正对着她微笑,这人像就如五十年代的贝蒂妙厨[1]一样过时。她搜索柜子,不抱任何希望地想找些水、可乐或任何能喝的东西,但什么也没发现。这些罐头水果蔬菜里或许含有果蔬汁,但屋里找不到开罐器或任何能开启罐头的工具。她的背包还在身上,但考古挖掘用的工具已全掉在黑水码头区了。她拿起一个罐头砸向桌角,金属罐身凹陷进去,却没裂开。
“她怎么了?”当然,莱姆无法感觉他胸口狂颤的心跳,但却能感觉到猛然冲奔过下颚和太阳穴的血流,“怎么了?快说!”
这些房间虽然小,却异常干净。在客厅有一张黄棕色长沙发,几把旧椅子和一个廉价餐桌。另一张桌子上摆了十几个两品脱容量的果酱瓶,瓶口罩有纱网,里面都是加勒特收集来的昆虫。第二个房间里有一张床垫和一个梳妆台。第三个房间是空的,只有角落里放了几罐半满的棕色油漆;看来加勒特最近才把房子外部油漆过一遍。这油漆的颜色深而阴郁,她不懂他为什么要挑这个颜色——而后她才想到它的色度和木屋四周的树干颜色相同。这是一种伪装。于是她又想到她昨天曾想过的事——这小子十分小心谨慎,而且比她先前所认为的还要危险。
“瑞克·卡尔波和他的同伙到拘留所。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也许不怀好意。但无论如何,最终我手下的警察内森被发现铐在前面的办公室,而囚室已经空了。”
她又瞄了蜂窝一眼才离开窗边,把三个房间都走了一遍,想找个裂缝或缺口,却徒劳无功。这是一幢坚固的房子,非常老旧。墙壁粗厚结实——由手砍的原木和厚木板钉成。在前窗外面是一片广袤的草原,约一百码外远的地方才有一排树木。木屋本身是建在另一个巨树林区里。从后窗(黄蜂窝所在的那个窗户)望出去,她可以从林木缝隙间瞥见池塘水面的闪光,他们昨天就是绕过那座池塘才来到这里的。
“囚室?”
她从背包里找出一根皮筋,将她深黑色的长发绑成一条马尾。汗水沿着她的脖子滴下,她口渴得要命。这封闭空间的窒热使她喘不过气,很想脱掉身上厚重的牛仔服——为了提防蛇和蜘蛛,当她在灌木林或长草丛中从事挖掘工作时,总是穿着长袖衣裤。不过,尽管现在酷热难当,她还是决定不脱掉衣服。她不知道加勒特何时会回来;在厚厚的牛仔衫下,她只穿了一件粉红色的花边胸罩。在这种情况下,不能再给加勒特任何刺激或鼓励。
“关加勒特的牢房。”贝尔说,似乎这样已经把所有的事解释完毕。
玛丽·贝斯按住头上的伤口。她的太阳穴遭到极为猛烈的一击,蹭掉了一些皮肤。不知道伤口会不会感染恶化。
莱姆还是不明白他的话。“你说什么——”
他战胜了,战争的结局已经注定。
贝尔以沙哑粗鲁的声音怒道:“内森说,你的阿米莉亚用枪威胁他把他捆起来,劫走了加勒特。劫狱可是重罪。他们逃了,带着武器,没有人知道他们跑去哪里。”
现在是加勒特胜利了。
[1]贝蒂妙厨是一个虚构的人物,同时也是通用磨坊食品公司的品牌和商标。
玛丽·贝斯知道自己民族的历史,她了解战争,知道一支军队征服其他军队的故事。旗帜和旗杆不只是代表你这一方,它也是用来提醒被征服者的。
[2]位于迪斯默尔沼泽附近的一个湖。
这不是黄蜂自己在筑那里的巢,而是加勒特放的。她一开始不理解为什么,但后来,她绝望地明白:这是她的掠捕者所竖立的胜利旗帜。
[3]“科恩”和“玉米”的英文都是Corn。
当玛丽·贝斯早上醒来时,加勒特已经走了。昨晚头部被重击所引发的虚弱和恶心,使她又在床上躺了一个小时,而后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看向窗外。她看到的第一个东西就是靠近卧室后窗外的那个蜂窝。
[4]五氯粉(一种迷幻药)。
这个蜂窝呈三角锥形,尖端指向地面,横架在加勒特搬来竖在窗边的树杈间。黑黄色光亮斑斓的昆虫由底部的洞口爬进爬出,蜂窝里少说也有上百只黄蜂。
[5]一种幻觉剂,在致幻类药物中是效力强度最高的毒品。
这恐怖的感觉远远超过加勒特仔细拴在窗外的横木,超过那扇锁着三把巨锁的厚橡木门,超过和这个昆虫男孩从黑水码头一路走到这里那可怕旅程的记忆。
[6]在英文中,“橄榄”(Olive)和“我爱”(I love)发音相近。
在这个毛骨悚然的地方,最令人恐惧的就是这个浅灰色、湿漉漉且令人恶心的蜂窝,让她产生了彻底绝望的感觉。
[7]美国新墨西哥州的首府。
精疲力竭的玛丽·贝斯·麦康奈尔把脸贴在污秽朦胧的窗玻璃上,看向窗外的那个蜂窝。
[8]震颤派,基督教的一个教派,简单朴素的生活态度影响到其家具风格,震颤教徒经常会在教堂里唱歌跳舞,所以他们的家具一开始是为了教堂聚会用的。
窗外是一个巨大的蜂窝。
[9]泡沫塑料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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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美国马里兰州与宾夕法尼亚州之间的分界线,即过去美国南方各州与北方各州的分界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