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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帕奎诺克河之北

“梅森只是请求负责侦破那个案子,我之前提过了——那个在黑水码头区被黄蜂螫死的女孩,梅格·布兰查德。说实话,我认为那被害人和……你明白吧,和梅森有一些关联。也许他们曾约会过,也许还有其他瓜葛——我不知道。他真的很想抓住加勒特,却无法让那件案子成立并控告他。老警长退休以后,虽然他比我年长,而且资历也比我深,但镇民代表却都反对他,我才得到这个职务。”

“为什么?”

莱姆摇摇头。“我不希望有急躁的人加入这次行动,挑别人吧。”

“你说得没错。”

“奈德·斯波托?”露西提议。

莱姆说:“他一直在追踪加勒特。”

贝尔耸耸肩。“他是好人,没问题,枪法也不错。但他不轻易开枪,除非确定已到必要关头的时候。”

贝尔耸耸肩。“他以前过得挺艰辛的。他在帕奎诺克河北岸长大,生在错误的那一岸。他父亲想做点生意改善家境,就从事了月光酒生意,后来被缉私员查获时竟自杀身亡。梅森是从屈辱中爬起来的。我们这里有个说法——太贫乏的不能上漆,太骄傲的不能粉刷。那就是梅森。他总是抱怨不受重视,得不到他要的东西。他是个有野心的人,但在这个镇上,他的野心却毫无用处。”

莱姆说:“只要确定梅森不会靠近搜索队就行了。”

莱姆望向门口,看见门外没人。他压低声音说:“梅森的来历是什么?他有一些背景,我不喜欢有历史记录的警察。我喜欢单纯简单的人。”

“他一定会不高兴。”

“谁是第四个?”露西问,“梅森·杰曼吗?”

“那可不是我们要关心的事儿,”莱姆说,“找点其他事情让他做,一些看上去很重要的事。”

“不用了,办这种案子人少一点比较好。”

“我会尽量想办法。”贝尔说得不太有把握。

“才四个人?就这样?”贝尔问,皱起眉头,“天啊,我有几十个志愿者。”

史蒂夫·法尔探头进房间。“我刚和医院联络过了,”他大声说,“埃德的情况还很危险。”

贝尔看向莱姆。莱姆点点头,然后说:“再加一个就够了。”

“他说什么话了吗?关于他看到地图的事?”

“我志愿参加。”杰西说。

“一个字也没有。仍然昏迷不醒。”

贝尔点点头,但莱姆注意到露西对这一连串命令没有半点反应。

莱姆转向萨克斯。“好……你们出发吧,到黑水码头线索中断的地方,听我下一步的指示。”

“小组由萨克斯负责,”莱姆说,“让露西跟她去。”

露西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几个证物袋:“你真的认为这是找到那两个女孩的唯一方式?”

“你想要谁加入这支小组?”

“我知道它是。”莱姆简短地说。

“我在这里坐镇,和你与班尼一起研究分析证物。另外,需要成立一支搜索小组到黑水码头区去,到杰西看见加勒特和莉迪娅消失的地方。我会靠这些证物呈现的线索,尽可能地引导小组行动。”

她怀疑地说:“对我来说这太不可思议了,简直像变魔术一样。”

“没问题。”贝尔出去了。一会儿后又回到实验室,“我联络上戴维特了,他的员工中没有地质学家,但他说他自己或许可以帮上一点忙。他半小时之内就会赶过来。”接着警长又问:“那么,林肯,你打算怎么实施追踪呢?”

莱姆笑道:“哦,的确是这样。变戏法,从帽子里抓出兔子。但记住,直觉是基于……基于什么,班尼?”

“请你打个电话给他,行吗?”

这个大男人清清喉咙,又摇摇头:“呃……我不太清楚你的意思,先生。”

“我不知道,”贝尔说,“但戴维特本人是工程师,在那里住了很多年。也许他对那个地方的了解已不逊于任何人。”

“直觉是基于科学,就这样。”他看向萨克斯,“我一有发现就会通知你。”

萨克斯问:“那家公司有地质学家吗?”

这两个女人和杰西一起离开了实验室。

“亨利·戴维特的公司。”露西说。

现在,珍贵的证物已摆在莱姆面前,熟悉的仪器已预热好备用,人员调度问题也已处理完毕。林肯·莱姆把头靠在轮椅背的靠枕上,看着萨克斯拿回来的袋子——也许出于自愿,也许勉强自己,也许只是想让他的心神去漫游双脚不能走到的地方,触碰他的手无法感觉的东西。

“莱姆,”萨克斯说,“我们在黑水码头看见一艘货船,记得吗?它载运的是附近一家工厂的沥青或焦油纸。”

8

“没有,他们都是海洋生物学家。”

警员们议论纷纷。

“你有朋友专攻这个地区的地理学吗?或者制图学?博物学?”

走廊上,梅森·杰曼靠在郡警察局办公室门边的墙上,双手抱在胸前,仔细地听他们说些什么。

他清清喉咙。“我猜是北部沿岸平原。”

“我们怎么能只杵在这儿,什么都不做?”

“很好。这个州一般地区称为什么?”

“不不不……你没听见吗?吉姆已经派了一支搜索小组。”

“从出生到现在,先生。”

“是吗?没有啊,这我可没听说。”

“班尼,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了?”莱姆问。

妈的,梅森心想。我也没听说这件事。

得想个办法。

“露西、奈德和杰西,还有那个从华盛顿来的女警。”

如鱼离水……

“错了,她是从纽约来的。你没看见她头发的颜色吗?”

莱姆看着这些袋子,十分气馁。除了物证太少之外,莱姆又想到先前的困扰:他必须分析证物,却对附近的环境一无所知。

“我才不在乎她头发是什么颜色,我只在乎要怎么找到玛丽·贝斯和莉迪娅。”

露西更加从容不迫,过了一会儿才走进实验室。她跟侄子打了个招呼,并把萨克斯和杰西也介绍给他。萨克斯拎起一堆袋子。“这是从加勒特的房间找来的证物,”她说,然后举起另一堆袋子,“这是来自黑水码头,主要犯罪现场的。”

“我也和你一样,我只是说……”

萨克斯跑进郡政府大楼的临时实验室,杰西以同样的速度紧跟其后。

梅森的心绷得更紧了。只派四个人去找昆虫男孩?贝尔难道疯了吗?

但班尼却没笑出来。他只是不安地点点头,带着一副北美野牛般的表情走到气相色谱分析仪前,开始研究仪器的控制板。

他大步冲向警长办公室,在走廊上差点和贝尔撞上——他刚从贮藏室出来,里面正是那个坐轮椅的怪家伙,以及为他安排的各种设备。贝尔一脸惊讶地看着梅森这位资深警官。

“开玩笑的。”托马斯说。

“嘿,梅森……我正要找你。”

这位大个子男人一脸惊讶。低声说:“你要我帮你……”

表情别太僵硬,不过,似乎没办法。

“谢谢。”莱姆说。他对控制器吹了口气,绕过堆放仪器设备的桌子停了下来。观察一下,然后越过仪器看着班尼,“好了,如果你先帮我换一下导尿管,我们就能开始工作了。”

“我想请你到瑞奇·卡尔波那里去一下。”

班尼环顾土灰色的房间,想寻求脱身的理由,但一无所获。“也许我能在这里留一会儿,先生。”

“卡尔波?为什么?”

莱姆耐着性子说:“我们真的没有选择,班尼。加勒特超前我们三小时,他可能在任何时间杀掉他的任何一个人质。”

“苏·麦康奈尔提供赏金给找到玛丽·贝斯的人,而他想得到这笔钱。我不希望他搞砸这次的搜救行动,所以你得好好看住他。如果他不在家,你就在那里等到他回来。”

“这……”他抬起头,但不是看向莱姆,“可是我快要考试了,应该去学校上课才对。”

梅森完全不理会这个奇怪的要求。“你派露西去找加勒特,没有告诉我。”

“他把莉迪娅带到哪里去了,我们没有半点线索,”警长继续说,“而我们援救她们的时间已经不够了。还有,呃,正如你所见……莱姆先生,他需要有人帮忙。”

贝尔上下打量他。“她和几个人到黑水码头去了,看能不能发现他的踪迹。”

“所以我们需要你。”莱姆说,试图把话题引回追踪上来。

“你应该很清楚我想参加搜索小组。”

“唉,我真替埃德难过,”班尼说,“我在露西阿姨家遇到过他一次,还有——”

“除了你,我没法派任何人去看住卡尔波。他今天已经去过黑水码头一次了,我们不能让他坏了事。”

警长向他说明了挟持事件和埃德·舍弗尔被黄蜂攻击的经过。

“少来这套,吉姆。别糊弄我了。”

班尼用庞大的脑袋想了一下这个名字。“哦,那个在黑水码头的小子。”

贝尔叹了口气。“好了,你想听实话?就是因为你一心一意想抓住那小子,所以我才决定不派你去。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我不想有任何闪失。我们必须找到他,而且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

警长解释说:“加勒特·汉隆。”

“我也这么想,吉姆。你应该知道,我已经追踪那小子三年了。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把我排除在外,而把案子交给那个怪人——”

“班尼,你必须帮助我们。”莱姆简短地说。

“喂,你的话太多了。”

他肯定地点点头,但肯定的程度还达不到莱姆喜欢的标准。“但是……”他看了贝尔一下,然后又把目光拉回到莱姆的脸,“……露西阿姨只是要我来这里,我不知道她的意思是要我帮你……我不知道……我是说,我还有课——”

“少来这套。我对黑水码头的了解胜过露西十倍。我在那里住过,你忘了吗?”

“复合式和比较式显微镜呢?”

贝尔压低声音说:“你太想抓住他了,梅森,这可能会影响你的判断。”

“是的,先生。”

“这是你的想法,还是他的?”梅森用头指向那个房间,他听见房间里有轮椅发出的怪异的嘶嘶声,使他想起牙医的钻头。贝尔请这个怪人来帮忙可能造成许多问题,后果严重得让梅森不敢多想。

哦,很好,莱姆心想。我找来的助手不只患有残障恐惧症,还是个鱼类专家。“嗯,没关系。你是学科学的,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你会使用气相色谱分析仪吧?”

“算了吧,事实就是事实。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对加勒特的想法。”

“基本上是,研究海洋动物生命的行为。”

“但是全世界的人都站在我这边。”

“这是什么?”莱姆不耐烦地问。

“够了,我的话说了就算,你必须服从命令。”

“问题是,我攻读的是海洋动物社会学。”

梅森惨然地笑了笑:“所以,我现在在保护一个酿月光酒的红脖子[27]。”

“叫我林肯就可以了。”

贝尔看向梅森身后,向另一位警员招手。“喂,弗兰克——”

“呃,先生……”

一位身材高大的、圆滚滚的警员慢悠悠地向他们走来。

他也怪阿米莉亚·萨克斯——都是她搞出了这次意外事件,硬是把他拖离鲨鱼细胞和韦弗医生的双手。

“弗兰克,你现在和梅森一起去瑞奇·卡尔波那里。”

莱姆觉得自己不喜欢这个人。他的表现似乎表明这位刑事鉴定家像是马戏团里最怪异的畸形人。

“要申请逮捕令吗?他干了什么?”

“当然。”班尼的眼睛看向轮椅,看向莱姆的脚,看向吹吸控制器,最后停在地板上。

“不用,不需要文件,梅森会告诉你细节。如果卡尔波不在就等着他,要确定不让他和他兄弟接近搜索小组。明白吗,梅森?”

贝尔说:“不过这里是由林肯做主。他是从纽约来的刑事鉴定专家,是来帮我们解决难题的。”

梅森没有回答,径自转身离开。他的上司贝尔在后面喊道:“这样做对大家都好。”

这个人的脸泛起一阵红潮,眼神变得十分紧张。他强迫自己看着莱姆,头部却开始微微发抖。“我只是……我是说,他是警长。”

我可不这么认为,梅森心想。

“你可以直接对我说话。”莱姆厉声纠正他。

“梅森……”

“犯罪现场?呃,我不知道。”班尼对警长说。

他还是一言不发,大步走进警员办公室,弗兰克旋即也跟着走进去。办公室有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员聚在一起聊天,谈论昆虫男孩、漂亮的玛丽·贝斯和比利·斯泰尔那次不可思议的带球回跑九十二码。梅森没有和这些同事打招呼,直接走进他的办公室,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他打开办公室抽屉的锁,拿出另一个弹匣,上面装有六发点三五七口径的子弹。他把弹匣塞进皮套,挂在腰带上,走到办公室门口,以盖过办公室其他人聊天声的音量,挥手向内森·格鲁默——年约三十五岁、黄红色头发的警员大喊:“格鲁默,我要去和卡尔波谈谈,你跟我来。”

“我们说的不是鱼。我们说的是犯罪现场的样本!你想到哪儿去了。”

“可是,”弗兰克举着刚从办公室隔间里拿出的帽子,慢条斯理地说,“我想吉姆是让我陪你去。”

“是什么,先生,”这个大块头男人柔声说,仍看着贝尔,“我很高兴帮忙,不过我得先告诉您,我的经验不是很丰富。”

“我要内森去。”梅森说。

“鱼?”莱姆回答,“鱼?”

“瑞奇·卡尔波?”内森问,“他和我的过节就像油和水。他因酒醉驾车被我抓过三次,最后一次我还把他修理了一顿。我看还是让弗兰克去吧。”

“样本……好吧。是哪一种鱼呢?”他问贝尔。

“是啊,”弗兰克十分赞同,“卡尔波的堂兄和我岳父是同事,他把我当成亲戚,肯定会听我的话。”

“我的意思是:到那张桌子跟前去,马上就会有一些样本送来,我要你帮我分析它们。”

梅森冷冷地看着内森。“我要你去。”

“——没说任何关于刑事鉴定的事,”他喃喃说,“我只是个学生,在艾维利的北卡罗来纳大学读研究生。呃……你是什么意思,先生,‘正是时候’?”这个问题是问莱姆,但班尼的目光却看着警长。

弗兰克继续努力。“但吉姆说——”

没说什么?莱姆很想知道。

“我要你现在就来。”

他又瞄向他的腿,他的轮椅。“露西阿姨没说——”

“别这样,梅森,”内森冷冷地说:“你有你的做法,但别把我扯进去。”

“哦,我的刑事鉴定助手!”莱姆说,“太好了!你来得正是时候。”

梅森看着内森办公桌上一个精致的绿头鸭雕像,这是他最近才刚刻好的。这个人真有点天分,梅森心想,然后对他说:“你准备好了吗?”

他的眼光仍充满惊讶地观察莱姆的脚,停了好一会儿才移开。他清清喉咙,吞了口口水。“噢……呃……是这样的……我是露西·凯尔的外甥?”他的语气像是在问问题,而不是陈述事实。

内森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我就是贝尔警长。”

弗兰克问:“但我该怎么对吉姆说?”

“呃,我想找贝尔先生。”

梅森没有回答,径自走出办公室,内森跟在后面,向梅森的巡逻车走去。两人上了车,梅森觉得一股炽热之气包裹着他,便急急地发动引擎,将空调开到最强。

贝尔说:“有什么事吗?”

他们系好安全带,完全遵照巡逻车车门上的标语——所有负责任的市民都应系上安全带。接着,梅森说:“你听好,我现在——”

房里的三个人看向他,而他则不安地盯着莱姆的轮椅和脚。

“啊,梅森,别这样,我刚才只是觉得这样做比较好。我是说,去年弗兰克和卡尔波——”

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事实上,他几乎塞满了整个门。一个二十出头的男人,双肩魁梧,前额凸出,他身高六英尺五英寸,体重接近三百磅。莱姆以为这个人是加勒特的亲戚,是来威胁他们的。但这个人却以尖细、羞涩的声音说:“我是班尼。”

“你闭嘴,注意听就行了。”

贝尔帮法尔把空调安在窗户上。过了一会儿,凉风便开始徐徐送入房间。

“好好,我听。但你不用这样说话……好,我在听。卡尔波这次又干了什么事?”

他喘着气说:“这是我从城市规划局偷来的,反正我们不太喜欢他们。”

梅森没回答他的问题,只反问他:“你的鲁格呢?”

史蒂夫·法尔走进房间,吃力地抱着一台开利牌空调。这位警员的力量显然和身高成正比,唯一透露出他有些吃力的,就是他那对大耳朵变得通红。

“我的猎鹿来复枪?M77?”

托马斯犹豫了一下,然后走到仪器前,插电启动。接着,把剩下的装备放在纤维板桌上。

“没错。”

“我没有暗地里打主意。请你把气相色谱分析仪的电源插上好吗?它需要时间预热。”

“在货车上,在我家。”

“你怎么突然安静了,”托马斯谨慎地说,“在暗地打什么主意?”

“上面装了高倍瞄准镜吗?”

他想回到工作中去,而不必担心他妈的酷暑会要他的命。他又想起了韦弗医生的妙手,想起了手术。

“当然装了。”

现在,他连气都不能生。天哪,这里有两个被挟持的女人和一个逃亡的凶手。他多么希望能像以前一样火速赶到犯罪现场,走格子,从地上找出难以理解的证物,透过精细显微镜的观察,踱步思考后做出结论。

“我们到你家去拿。”

过去的几年中,他又再次经历过新的绝望和挫败。

他们驶出停车场,一转上大街,梅森便拨了“胶姆糖球机”——车顶上的旋转红蓝警示灯——的开关。他没开警笛,加速驶离镇子。

当莱姆从犯罪现场的意外中苏醒过来时,纽约市警察局的泰瑞·多宾斯医生就坐在莱姆床边,对他说了一堆安慰人的老话。莱姆曾以为,他就此已经历、也已撑过该承受的所有痛苦了。但医生却没告诉他后来竟然还有其他症状,就像潜伏的病毒般躲藏在体内,随时有可能发作。

内森往嘴里塞了一把印第安红人牌烟草,跟吉姆在一起时是不可能这么做的,但梅森却不介意。“鲁格枪……原来如此,你是为了这个才叫我来,而不要弗兰克。”

莱姆审视着这台机器,很想知道如果自己的手指能再次触摸物体,那感觉将是怎样的。他左手的无名指还有触觉,能隐隐感觉到触摸物体时的压力。但真正抓握物体,感觉其材质、重量、温度……这些都已是难以想象的事了。

“你说对了。”

贝尔战战兢兢地说:“再给我五分钟。”他离开房间,其他警员则继续把设备搬进来。气相色谱分析仪还是没插上电。

内森·格鲁默是警察局里最准的神枪手,甚至是帕奎诺克郡里数一数二的角色。梅森曾见过他在八百码外,一枪就撂倒一头大雄鹿。

“两种都会置你于死地——和自主神经异常反射一样。”托马斯说这句话时,脸上刻意地露出笑容,使得莱姆更加恼怒。

“那么,等我拿了来复枪,还要去卡尔波家吗?”

“老天爷。”莱姆的脸皱成一团。最令四肢麻痹者感到沮丧的事,便是不能够尽情发怒。自从发生意外后,没过多久莱姆便明白了一件事:即使是像走路或握紧拳头那样的简单动作(更别提乱扔一两件重物——那是莱姆的前妻布莱恩最喜欢的娱乐),都能适当宣泄愤怒。“如果让我生气,我可能会发生痉挛。”莱姆恼火地说。

“不。”

“不行。”托马斯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挡在延长线的插座前。那位警员看着他的脸,不安地踌躇着,似乎不打算和这个态度相当执著的年轻人起冲突,“等空调送来开始运行……才能把电源插上。”

“那我们去哪?”

“把电源插上。”莱姆对一位警员说,这个人正把一台破旧的气相色谱分析仪推进房里。

“我们去打猎。”

在莱姆雇佣过的众多助理中,托马斯是唯一能持续超过几个月的人。其他人不是主动辞职,就是突然被解雇。

“这儿的房子真漂亮。”阿米莉亚·萨克斯赞叹道。

助理托马斯给贝尔详细解释:“高温会使身体的组织开始排汗,流汗导致血压上升和刺激增加,而这可能会造成自主神经出现异常反射,其结果是要他的命。我们需要空调,就这么简单。”

她和露西·凯尔正开车经过运河路,从镇中心往黑水码头开。杰西·科恩和奈德·斯波托——身材矮壮结实、年近四十岁的警员——开着另一辆警车跟在她们后面。

“哦,我是那种会讽刺的人吗?”

露西扫了一眼这些高高在上俯瞰运河的房舍,继而将目光投向萨克斯先前就注意到的雅致的新住宅区,但没多说什么。

“别讽刺我,林肯。”

这些房子的庭院呈现出荒凉的景象,也没有任何孩子出现,这让萨克斯再次感到诧异。这里和田纳斯康纳镇的街上一样。

“我没听说过温度对血压不好,托马斯,”莱姆说,“你在哪儿读过吗?我没读过,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从哪儿看来的。”

没有小孩,她再度想到。

托马斯耐心地解释道:“我担心的是你的自主神经有异常反射。”

接着她告诉自己:别想太多。

“我不需要空调。”

露西右转驶上一一二号高速公路,不久便把车停在路肩。此地正是他们一个半小时前停车的地方,从这里可以俯瞰犯罪现场。杰西开的警车在她们后面停下,四个人一起走下斜坡来到河边,登上小船。杰西仍坐在挂桨的位置,口中喃喃地说:“兄弟们,向北帕奎出发。”他的口气相当沉重,一开始萨克斯以为他在开玩笑,但她随即发现他和其他人脸上都没有笑容。到达河对岸后,他们下了船,循着加勒特和莉迪娅的足迹走到埃德·舍弗尔被黄蜂攻击的狩猎小屋,又往树林的方向走了五十英尺,直走到足迹完全消失的地方。

吉姆·贝尔说:“史蒂夫正在想办法,不过可能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

在萨克斯的指示下,他们以扇形散开,排出一个逐渐扩展开来的圆形队形,向四周搜寻所有加勒特留下的痕迹。在一无所获后,他们又向中心聚拢,回到足迹消失不见的地方。

“托马斯,我们没时间了。”莱姆厉声说道,然后又指挥着搬货进来的工人们,要他们把从州警察局借来的装备放在指定位置。

露西对杰西说:“你知道那条路吗?前年那些吸毒者在被弗兰克·斯特吉斯发现后逃跑的小路?”

“我不会让他做任何事,除非你们把空调拿到这里来。”

他点点头,然后对萨克斯说:“那条路大概在北边五十码外的地方。”他伸手指出那个方向,“加勒特可能也认识那条路,那是穿越附近森林和沼泽区的最佳路线。”

7

“咱们去那儿查。”奈德说。

“只是标准程序而已。”露西冷冷地说,大步走回车上,像一个终于抓到机会狠狠羞辱拉拉队长一番的高中丑女生。

萨克斯暗自盘算该如何处理这迫在眉睫的冲突,最后断定似乎只有一个方法解决:正面冲突。软弱退让是无法成功的,尤其是在三个人对抗一人的情况下(至于杰西·科恩,她相信,他投向她这方的只有好色之心)。“我们应该留在这里,等莱姆的下一步指示。”

“这个做法很不错。”萨克斯说。

杰西保持微笑,态度有些暧昧。

萨克斯问了露西,但她说:“我已经问过了。案发后我和吉姆首先做的就是这件事,”她说得很干脆,“答案是否定的。不仅如此,我们还问过镇里所有平常上班会经过运河路和一一二号公路的人,但都是无功而返。”

露西摇摇头。“加勒特一定会走那条路。”

莱姆也通过无线对讲机听见了。他说:“问问案发时间现场有没有船只经过,把船员名字记下来。”

“咱们无法确定。”萨克斯说。

露西回答:“镇外一家公司。他们利用迪斯默尔沼泽地和内陆水路,把沥青或焦油纸之类的货物运送到诺福克郡去。”

“目前的情况的确有点不明朗。”杰西出来打圆场。

萨克斯问:“那是什么?”

奈德说:“这里都是羽草、茯苓和山冬青,还有一堆爬行动物。你不走那条路,就没法走出这里,也省不了时间。”

突然间,河上有个巨大、阴暗的物体映入眼帘。这是一艘黑色的平底货船,有四十英尺长;船从运河上游驶来,驶过他们,朝河流汇合处而去。船身上有几个大字:戴维特公司。

“我们必须在这里等。”萨克斯说。她想到林肯·莱姆撰写的刑事鉴定教科书《证物》里的一个章节:

他们又回到南岸的犯罪现场旁边。萨克斯不等先下船的杰西把手伸给她,就已经跳出了小船。不过,杰西还是把手伸了出来。

很多嫌疑犯仍逍遥法外的案件,往往会因为侦查人员急于快速行动的冲动和一心只想逮捕嫌疑犯的念头而使侦破遭到破坏。事实上,在许多案件中,慢慢研究证物反而会指出一条通往嫌疑犯家门的清晰路线,并且让逮捕过程开展得更安全、更有效率。

萨克斯明白这句话里暗藏着深刻的执法者哲学。在南方,你很难严格要求这些人。

露西说:“城里来的人可能搞不清森林的情况,如果不走那条路,速度至少会放慢一倍。他绝对会往那条路走。”

杰西沉默了一下才又开口:“在这里,有时候你会自找麻烦,有时候又不想。”

“他也有可能再返回河边,”萨克斯说,“也许他还有另一条船藏在上游或下游。”

“酿月光酒吗?你怎么不逮捕他们?”

“这样说也有道理。”杰西说,却换来露西冷冷的一瞥。

杰西问:“哦,你见过他们了?呃……西恩——那个最瘦的——和瑞奇都没有正式工作,他们有时帮人清理垃圾或打一天的零工。哈瑞斯·托梅尔好几年前上过大学,他总是琢磨着想做一些生意,但到目前为止还没听说他赚到什么钱。假如这三个家伙身上有钱,表示他们一定在经营私酒。”

四人沉默了好一会儿,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任由蚊虫在身旁低飞。酷热中,他们的脸上都沁出了汗珠。

“他和他两个同伴做过什么事?”

最后,萨克斯只得言简意赅地说:“我们留在这儿等。”

“卡尔波吗?”露西回答,“他是个游手好闲的人,爱抽大麻也爱酗酒。但他除了在酒吧打伤别人的下巴外,没出过更大的乱子。我猜他在某处有一个酿酒厂,即使奖金有一千块,我也不觉得他会愿意为这事花太多气力。”

做完决定,她一屁股坐在一块肯定是整个森林中最不舒服的石头上,假装兴趣盎然地研究前方一只停在高大橡树上努力钻洞的啄木鸟。

当他们坐上船掉转头划过运河时,萨克斯问:“这个人有多麻烦?”

9

他不理会他。“我们没时间管当地人的事,萨克斯。我们得继续找线索,动作要快,把你找到的东西都带回来。”

“先研究主要犯罪现场,”莱姆对班尼说,“黑水码头。”

她回报莱姆,告诉他遇到这个人的事。

他点头指向纤维板桌上的证物袋。“先从加勒特的慢跑鞋开始,那是他在挟持莉迪娅时遗落的。”

“哦,意思就是生气。”

班尼拿起证物袋,打开封口,准备把手伸进去拿鞋子。

“土?”萨克斯问。

“手套!”莱姆叫道,“处理证物一定要戴手套。”

“不会的,我不会让你们有理由把土倒在我身上。”卡尔波转身,踏着大步离开了。

“怕留下指纹吗?”班尼问,赶紧把手套戴上。

“很好,”萨克斯口气强硬地说,“我只希望你没有让我们错过找到那两个女孩的机会。”

“除了这点,还有污染的问题。我可不想把你去过的地方和嫌疑犯去过的地方搞混。”

“我们差点儿就成功了,”卡尔波嘟囔着说,“都怪哈瑞斯,不想弄脏靴子。”

“我知道了。”班尼用力点着他的大平头,似乎生怕自己忘记这条规定。他把鞋子从证物袋中抖出,仔细看着,“鞋里好像有小石子之类的东西。”

杰西说:“是瑞奇和哈瑞斯·托梅尔,他们在她失踪三天后在沼泽区发现了她。那时她已经死了,没等得及他们赶到。”

“糟了,我没叫阿米莉亚申请无菌检验板。”莱姆环顾房间四周,“看到那边的杂志了吗?是《人物》杂志吗?”

卡尔波解释:“是玛丽·贝斯的母亲提供的。那女人很有钱,我敢打赌,如果到晚上她女儿还没回来,她一定会把赏金加到两千块。”他转身看着阿米莉亚,“我不会给你惹任何麻烦的,小姐。你不是本地人,所以你一定把我当成混混了——我听见你对着对讲机说什么释放的事。顺便提一句,我喜欢看书胜过看电影。你一定不知道这事,不过没关系,只要你脸上别再露出太多的惊讶就更好了。杰西,你们告诉她,去年是谁去营救在迪斯默尔沼泽地失踪的少女?是哪个英雄深入险境,搜遍了整个郡找人?”

班尼拿起杂志,摇摇头说:“这是三个星期前的。”

在破坏犯罪现场和妨碍侦查的主要因素中,最要命的就是赏金和好奇的民众。

“我才不管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最近的感情生活如何,”莱姆嘟囔着说,“把杂志里面的订阅单撕下来……你讨厌这些东西吧?但它们对我们却有用处——它们都是用优良无菌的印刷机印出来的,很适合充当小型检验板。”

“啊啊,天哪,真是雪上加霜。”

班尼照他的指示做了,把泥土和小石子倒在卡纸上。

“活见鬼,”萨克斯朝着麦克风叫道,“那是赏金,莱姆。”

“把一个样本放在显微镜下让我看。”莱姆控制轮椅滑到桌前,但显微镜的接目镜还高出他的视平线有好几英寸,“妈的。”

“什么一千块?”

班尼立即看出问题所在。“也许我可以端下来给你看。”

“我也不想妨碍你们,”他说,转头看向树林,“但我和大家一样,有权利追求这一千块。你们不能禁止我来这里看看。”

莱姆淡淡一笑。“这台显微镜重三十磅。不用了,咱们得找一个——”

“我们在这里查案,瑞奇,”露西说,“你别来妨碍我们。”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这位动物学家就已经用粗大的手臂将显微镜抬了起来,而且拿得非常稳。虽然莱姆没法动手调节旋钮,但他仍能清楚分辨显微镜下的东西。“石灰岩碎片和泥土。这是来自黑水码头区吗?”

她背过身去,对着麦克风小声说:“我们今天早上看见那三个被释放出来的人中的一个。”

“呃……”班尼缓缓说,“不确定。大部分只是泥土和杂质。”

在耳机中,她听见莱姆的声音:“谁在那儿?”

“拿一些样本到气相色谱分析仪去,我想知道泥土里还有什么成分。”

“这里是犯罪现场。”萨克斯说。

班尼把样本放入机器中,按下测定按钮。

“抱歉,”卡尔波说,“我不是有心吓着你们的。你好,杰西。”

气相色谱分析仪是刑事科学家的梦幻工具。这是二十世纪初由一位俄国植物学家发明的,而在三十年代以前根本没什么用处。这些装置能分析诸如食物、药品、血液和微量元素之类的东西,分离出这些物质中的元素。气相色谱分析的检验方法有五六种,但刑事科学家最常用的就是气相色谱分析,做法是将样本燃烧,其产生的气体会被分离,仪器会分别分析出样本里所蕴含的物质。在刑事科学实验室中,气相色谱分析仪通常会与一台大型光谱仪连接,用光谱仪来明确指出样本是由多少物质组成。

这是今天早些时候他们在郡政府大楼外看见的那三个人中的一个。瑞奇·卡尔波——她记得这个不寻常的名字。萨克斯还记得他和朋友斜睨她的身体又鄙视托马斯的样子。她的枪继续指着他,通常她不会这样;好一会儿后,她才慢慢把枪口指向地上,锁上保险,插回枪套。

气相色谱分析仪只能处理能在相对低温下被燃烧气化的物质。当然,石灰岩不会燃烧,但莱姆感兴趣的不是石头,他只想知道有哪些物质附着在泥土和碎石上,因为这能将加勒特去过地方范围缩到最小。

直到杰西叫出这个人的名字,她的记忆才被唤醒:“瑞奇。”

“处理过程需要点时间,”莱姆说,“这段时间我们去检验加勒特鞋底沟纹的泥土。告诉你,班尼,我太爱沟纹了,鞋底、轮胎都有。它们就像海绵一样,你要记住这一点。”

这个人在哪里见过?

“是的,先生。我会记住。”

他身材高大,蓄着胡子,头发绑成一条辫子。穿着牛仔裤、灰色T恤、牛仔背心和靴子,这让她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挖一点下来,咱们看看它是否来自黑水码头区以外的地方。”

杰西想掏枪,但他还没来得及把手枪抽出枪套,萨克斯就已把那把借来的史密斯·韦斯手枪拔了出来,拉下扳机保险,对准这个侵入者的胸口。这个人呆住了,双手摊开,惊讶地瞪大眼睛。

班尼刮下一些泥土,放在另一张订阅卡上,递到莱姆面前。莱姆很仔细地检查。身为刑事科学家,他深知泥土的重要性。泥土会黏在衣服上,留下的线索就像《奇幻森林历险记》[28]里的面包屑,一路通往嫌疑犯的家,并且能把罪犯和犯罪现场连接在一起,像被锁链箍上一样。泥土大约有一千一百多种不同的色度。如果犯罪现场的泥土样本颜色和嫌疑犯家里后院的泥土相同,就表示嫌疑犯去过那里的可能性很大。同样,混合在泥土中的物质也能增强这其中的关联性。法国著名刑事科学家洛卡德曾摸索出一套刑事鉴定法则,并以他的姓氏命名,这个原则指出:在每个犯罪事件中,在罪犯、被害人和犯罪现场之间,总有一些东西会被转移挟带。莱姆发现,在凶杀案或伤害案件中,泥土仅次于血液,是最常被转移的物质。

他们回到河边,后面突然传来一声崩塌的声音,一个壮汉从黑柳树旁的一簇灌木丛中钻出来,拖着沉重的脚步向他们走来。

然而,想让泥土作为证物还有一个问题——它太普遍了。为了让它具有刑事鉴定上的意义,那些来自嫌疑犯身上的少量泥土,一定得和在犯罪现场的泥土有所区别。

“咱们回实验室吧。”萨克斯对露西和杰西说。

泥土分析的第一步是检验从现场采集来的泥土——样土,刑事科学家认为,只要和样土不同的泥土,就可能来自嫌疑犯。

萨克斯不想多说。她慢慢走进小屋,没有惊扰绕着破碎蜂巢飞舞的数十只黄蜂。不过,无论舍弗尔警官是否曾在小屋里看到地图或其他线索,现在全都不见了。直升机的强风从屋外灌进来,刮起了屋内表层的泥土,因此想采集泥土标本也已经不可能了。

莱姆向班尼解释这些道理,这位大个儿拿起一袋泥土,上面有萨克斯标明的几个字:黑水码头样土,后面还注明了采集的日期和时间。标志上另有一行字迹,不是萨克斯的,这行字写道:采集者——杰西·科恩。莱姆可以想见这位年轻的警察匆匆遵照阿米莉亚嘱咐办事的样子。班尼在第三张订阅卡上倒了一点样土,放在从加勒特鞋纹挖出的泥土旁。“我们要怎么比较?”他看着房里的仪器设备问。

“标准程序?”露西·凯尔有点恼火,“对不起,是我们太担心埃德的安危了,一心只想救他的命。”

“用眼睛。”

“但就因为这样,直升机螺旋桨的气流把现场全破坏了!”萨克斯说,“标准的程序是把伤患移出犯罪现场,再让直升机降落。”

“但——”

“嗯,是啊。是救援直升机,过来接走埃德。”

“看就行了。观察未知的样土颜色是否和已知的不同。”

“直升机?”萨克斯问,完全愣住了。

“我该怎么做?”

杰西说:“哦,那是直升机吹的。”

莱姆强忍住脾气,平静回答:“只要看就行了。”

歹徒时常会用扫帚甚至落叶吹风机来破坏现场或弄乱现场证物。

班尼先盯着其中一堆泥土,然后又看向另一堆。

“天啊,莱姆,这个现场看来像被清扫过了。”

重新看一遍。再一遍。

搞什么鬼?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接着又来了一遍。

抵达对岸,萨克斯在泥地上发现一些脚印——有莉迪娅的护士鞋踩出的清晰痕迹。还有加勒特的脚印——一只光脚,另一只慢跑鞋的鞋印她已相当熟悉。她跟着脚印走进树林,这些脚印一直通往埃德被黄蜂螫晕的狩猎小屋。萨克斯停下脚步,气急败坏。

快点,快点……这一点儿也不难。莱姆耐着性子。对他来说,这是世界上最难做到的事。

当然,他仍然相当乐意,但她不知道这种热情在他第一次开口邀请她喝咖啡之前,还能维持多久。露西没有询问任何其他人的意见,也跟着跳上小船。他们离岸划出,默默地越过河流。河面波浪起伏,水流湍急得让人吃惊。

“你看到什么了?”莱姆问,“这两个来自不同现场的泥土有差异吗?”

萨克斯走向水边,搜查那艘小船。船里没有任何发现。接着她问:“杰西,你能划船带我过去吗?”

“呃,我不太确定,先生。我想其中一堆颜色较淡。”

“你教过,”她仍心不在焉地说,“你的教科书,第十二章,关于纸张。”

“放到显微镜下比较。”

“非常好,萨克斯。你从哪儿学来的?我不记得教过你这招。”

班尼把样土放到对比式显微镜下,透过接目镜观察。“还是不太确定,很难说。我猜……似乎有一点不一样。”

萨克斯细看纸巾。“不清楚,我只能确定这不是昨天扔的。纸巾沾上的湿气不多,晨露至少应该会把它泡烂一半。”

“让我看。”

露西问:“这是加勒特扔掉的吗?”

再一次,他粗壮的手臂肌肉稳稳捧住大型显微镜,让莱姆能看见接目镜下的东西。“肯定和已知样土不同,”莱姆说,“颜色较淡。里面水晶的成分较多。有更多的花岗岩和黏土,还有不同种类的植物。所以这并非来自黑水码头区……如果幸运的话,它或许来自他的藏身处。”

萨克斯叹了口气。任何在犯罪现场抽烟的警员,都应该被停职,但她强忍住没跟他们说。她仔细勘查了现场,却完全徒劳无功,所有可见的纤维、碎纸或其他证物都被破坏或弄乱了。她走向今天早上发生的挟持现场,拉起封锁带钻了进去,开始绕着那棵柳树走格子。她忍着令人发昏的酷热,前后来回走动勘查。“莱姆,这里的线索不多……不过……等等,我好像发现什么了。”靠近水边的地方有一道白色的亮光。她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捡起一团纸巾。此时,她的膝盖突然疼痛难当,困扰她多年的关节炎又犯了。她心想,与其做伸展运动,不如去追踪嫌疑犯。“又是纸巾,跟刚才在房间里找到的很像,莱姆。不过这团纸巾上有血,相当多。”

班尼的嘴角微微上扬,莱姆发现这是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内森·格鲁默,我们的一位警员。他一直想戒烟的,但就是戒不掉。”

“怎么了?”

“谁?”

“哦,没事,这个名词我们常用,指的是鳗鱼躲藏的洞……”他的微笑消失了,莱姆的目光告诉他,眼前的情况和场合不适合让他讲故事。

“哦,”杰西代替露西回答,“那些都是内森的。”

莱姆说:“等你得到石灰岩的气相色谱分析结果,就接着做鞋底沟纹的泥土分析。”

“那些烟蒂还在那里吗?”莱姆问,“把它们收集起来。”她转向露西。“那些烟蒂,”她说,朝地上点点头,“为什么没把它们捡起来?”

“好的,先生。”

她开始走格子,一步一步走,眼睛盯着泥土和杂草,盯着结瘤的橡树和柳树,盯着头上的树枝。(“犯罪现场是三维空间的,萨克斯。”莱姆经常提醒她。)

过了一会儿,连接着气相色谱分析仪和光谱仪的电脑屏幕开始闪烁,一些线条呈现出波峰和波谷的形状,接着又跳出一个窗口。莱姆操控着轮椅想移到电脑前,却不小心撞到了桌子,“暴风箭”轮椅猛然打向左边,使他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妈的。”

她心不在焉地说:“看血迹。这里有几滴血迹,”她指着地面,“血滴连续约有六英尺长,应该是从比利的头部流下的;而这些大量喷溅出来的血迹,一定是从颈动脉或静脉喷出的,这应该是他倒在地上的时候喷出来的……好了,莱姆,我要开始勘查了。”

班尼睁大眼睛,充满警觉:“先生,你没事吧?”

杰西惊讶万分,呆呆地露出傻笑。他们看到的是同一个陈尸轮廓,但自己看到的东西好像和她完全不一样。“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没没没,”莱姆嘟囔说,“这张见鬼的桌子摆在这里干吗?我们不需要它。”

“现场的情况无法看清楚,”她说,研究着地面,“太多的脚印。在最近的二十四小时中至少有八到十个人走过这里。不过我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玛丽·贝斯本来是跪在地上,有个男人的脚印从西边过来——从运河的方向。这个人是加勒特,我记得杰西找到的那只鞋子鞋底的纹路。玛丽·贝斯站起来,不停地后退。接着有第二个男人鞋印从南边过来,应该是比利的。他跑下河岸,速度很快,留下的鞋印几乎只有脚尖部分,所以他应该是冲过来的。加勒特靠近他,两人扭打在一起。而后比利退到一棵柳树旁,加勒特继续逼近,再次发生更激烈的打斗。”阿米莉亚审视比利陈尸地的白色轮廓线,“加勒特先用铲子打中比利的头,使他倒下。头部受的伤还不致死,但加勒特趁他倒在地上时,又用铲子攻击他的颈部,这才是致命伤。”

“我马上搬走,”班尼立即说,一手拎起这张分量很沉的桌子放到墙角,好像桌子是用轻木材质钉成的一样,“对不起,我应该早点想到的。”

“萨克斯,你找到什么了?”莱姆问。这里的通话信号比刚才还糟糕许多。

莱姆不理于他的自责,径自看向电脑屏幕。“硝酸盐、磷酸盐和氨水的成分相当高。”

她继续往犯罪现场走去。

问题十分棘手,但莱姆暂时不说;他想再看看班尼从鞋底纹刮下的泥土中有哪些物质。没多久,答案便显现在屏幕上。

好像这样就能解决现场的混乱似的,露西心里嘀咕着。

莱姆叹了口气。“更多的硝酸盐,更多的氨水——还真不少,一样高度密集。同样,更多的磷酸盐。还有清洁剂。另外还有其他物质……这是什么鬼东西?”

这位女警愣了一下,随即解下递给她。萨克斯张开皮筋套在鞋子上,解释说:“这样我才知道哪个脚印是我的。”

“在哪儿?”班尼问,凑近屏幕查看。

“的确有此可能,”萨克斯耐心地说,“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有必要这么做。”她交给杰西一个塑料袋。他大步走开,十分热心地帮忙。萨克斯开始走下山坡,几步后又停下,再次打开鉴定工具箱——里面没有皮筋。她注意到露西·凯尔法式发辫的末端上系着几根。“可以借我几根吗?”她问,“你头上的皮筋。”

“在底部。资料库显示这是莰烯,你听说过吗?”

“但也可能,”露西说,“是来自莉迪娅的花园,或玛丽·贝斯的后院,又或者是几天前来这里钓鱼的孩子带来的。”

“没有。”

“如果我们能发现和这里的样本不符合的土壤,就可能是加勒特从藏匿那两个女孩的地方带来的。”

“很好,不管这是什么,加勒特都曾踩到过。”他看着证物袋说,“我们还有什么东西?来看看萨克斯找到的纸巾……”

“没问题。”他回答。但又马上问:“为什么?”

班尼拿起那个袋子,拿到莱姆面前。纸巾沾上了许多血。莱姆又检视萨克斯在加勒特的房间里找到的纸巾样本。“一样的吗?”

“没错。”

“看来一样,”班尼说,“都是白色,大小也相同。”

“只要附近的泥土吗?”

莱姆说:“拿去给吉姆·贝尔,跟他说我想做DNA分析,要‘一站式’的。”

“我是说范例,就是样本。”

“呃……那是什么,先生。”

“采样?”

“做聚合酵素连锁反应,取得最基本的DNA就行了。我们没时间做限制片段长度多型性分析,那太复杂了。我只想知道这是比利·斯泰尔还是其他人的血。叫人去比利·斯泰尔身上采集样本,还要玛丽·贝斯和莉迪娅的。”

萨克斯打开鉴定工具箱,对杰西说:“我需要一点附近泥土的采样。”

“样本?什么样本?”

“不可能?”杰西有点纳闷,但还是指着东方,“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沼泽和野草,连船都没办法停。所以,他要么是沿着一一二号公路一路走来下到河边的;要么就是划船过来的,因为那条船停在那儿。”

莱姆再次忍住焦躁,保持耐性。“基因样本,任何比利身上的组织都行。至于那两个女人,比较简单的办法是找到她们的毛发——要带有毛囊的。派一个警察到玛丽·贝斯和莉迪娅的浴室,把她们用过的梳子拿到检验这些纸巾的实验室去。”

“待会儿再说。你先告诉我,哪边是他不可能过来的方向?我是说昨天他杀害比利的时候。”

班尼拿起袋子离开房间,过了一会儿才回来。“他们一两个小时内就会拿到样本,然后送到艾维利的医学中心,而不是送去州警察局。贝尔警官……我是说,贝尔警长,他认为这样比较简单。”

“是的,”杰西·科恩说,“不过这条船不是他的,是他从上游某户人家偷来的。你想搜查那条船吗?”

“一个小时?”莱姆嘟囔说,一脸不高兴,“太久了。”

萨克斯问:“那就是他用来渡河的船吗?”她看见有条小船停泊在对岸的泥泞中。

他没法不这么想:也许这一耽误,就刚好错失了在昆虫男孩杀害莉迪娅或玛丽·贝斯前找到他的机会。

露西听见萨克斯的批评,但没多说什么,只远眺运河与支流交汇的地方。

班尼杵在一旁,双手叉腰站着。“呃……我可以把他们叫回来。我说过这很重要,但是……你要我这么做吗?”

“混蛋。”莱姆低声说。

“没关系,班尼,我们在这里继续进行。托马斯,该列出图表了。”

“这里就像有一群牛走过,至少有二十几个脚印。”

托马斯起身,按照莱姆的口述在写字板上写下:

耳机里传出莱姆的声音。“现场被践踏的情况像照片上显示的那么糟糕吗?”

主要犯罪现场——黑水码头

沾血的纸巾

“一点点。”萨克斯不想说太多,向山坡下点点头。

石灰岩粉末

一辆郡警巡逻车驶近停在路肩,从车上下来的是露西·凯尔。这位女警朝萨克斯冷冷地点点头:“在他的房间找到什么东西了吗?”

硝酸盐

用喷漆?她心想,觉得十分沮丧。这些警员显然缺乏犯罪现场调查的经验。

磷酸盐

她把目光投回犯罪现场,警用黄色隔离带圈住了两个地方。靠近水边的隔离区里有一棵柳树,树旁有几束鲜花——这是加勒特挟持莉迪娅的地方。另一个隔离区是空旷的泥地,周围有一圈树丛。昨天那小子就是在这里杀死比利·斯泰尔、绑走玛丽·贝斯的。这个现场中央的地面上有一些浅浅的坑洞,是玛丽为寻找印第安古箭头或其他遗物而挖开的。离现场中央约二十英尺的地方有一个用喷漆画出的轮廓,标明比利尸首的位置。

氨水

尽管河边不远处有一些崭新的豪宅,而这一带却没有人类居住活动的迹象。这些房子看起来都很贵,但萨克斯发现这个黑水码头的住宅区也和郡中心一样,荒凉得像一座鬼镇。她花了点时间才想明白为什么——虽然现在是暑假,这些住宅的院子里却没有小孩在玩耍。没有充气游泳池,没有脚踏车,没有婴儿车。这使她想起几小时前在路边看到的葬礼和那孩子的棺木。她强迫自己不去想它,把思绪拉回到眼前的工作上。

清洁剂

她仔细观察这个地方。犯罪现场是一座陡峭的山丘,垃圾遍地,斜坡从一一二号公路路肩往下延伸到泥泞的河岸。只要是平坦的地方,就有柳树、柏树和丛生的杂草。河边有一个破旧锈烂的码头向外突出约三十英尺,码头末端向下倾斜,没入水面以下。

莰烯

这里是年轻的比利·斯泰尔鲜血四溅的陈尸处,是两个姑娘被挟持的地点,也是一位敬业警员的生命被上百只黄蜂彻底改变——也许就此结束——的地方。即使阳光火辣辣地直射着大地,黑水码头区的气氛仍是一片阴郁紧张。

莱姆看着写字板,心中的疑惑多于答案……

如同过去勘察过的数十个犯罪现场一样,阿米莉亚·萨克斯在“走格子”时,总会问自己这个问题。现在,她站在黑水码头区的一一二号公路路肩处,俯瞰着帕奎诺克河,又一次问自己。

如鱼离水……

这个死亡现场吸引人的地方究竟是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班尼从那小子鞋底刮下的泥土上,接着,一个念头浮现出来。“吉姆!”他叫道,声音大得把托马斯和班尼都吓了一跳,“吉姆!他跑到哪儿去了?吉姆!”

6

“怎么了?”贝尔警长匆匆跑进房间,满脸惊恐,“出了什么事?”

加勒特没再多说什么,只催促她快点走上通向矿坑边和松树林的斜坡。

“有多少人在这里工作?”

“过夜?”她绝望地低声地说。

“不确定,大概有二十个吧。”

“你乱想什么,我们今天不去那里。”他冷笑着,好像她说了什么愚蠢的意见,“咱们要躲在这儿附近,让那些来找我们的混蛋超过我们。所以,咱们要在这里过夜。”他一边说,一边看向别处。

“他们都住在这个郡吗?”

“到外岛要花一天时间,甚至更久。”

“大部分是,有的则是从帕斯库坦、艾巴玛和乔湾来的。”

他继续说下去。“我很喜欢那里,那儿很干净。你喜欢海吗?”他说话的语气很有意思,像聊天一样,此时的他看起来完全正常。一时间,她的恐惧感立刻减轻了。但才过一会儿,他的神经又紧绷起来,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什么声音,一根手指竖在唇边要她安静,愤怒地皱起眉头,似乎人性中阴暗的那一面又回来了。最后,他摇摇头,认为无论刚才听到的是什么声音,都不会构成威胁。他用手背擦擦脸,又抠着另一块红斑。“走吧,”他扭头示意向下到矿坑边的那条陡峭小路,“不远了。”

“我要他们全部到这里集合。”

莉迪娅明白他的意思。“银行家”对卡罗来纳的人而言,是指住在大西洋海岸外天然礁石岛上的人,所以玛丽·贝斯应该在那座岛上。她也明白了为什么他们非要穿越人迹罕至、不易隐藏的沼泽区,一直往东走。他说不定在哪里藏了一条船,打算乘船由沼泽区经由内陆运河水路到伊丽莎白市,再越过艾巴玛湾到外岛去。

“什么?”

“她就在这地区靠海的地方,在一间老银行家的屋子里。”

“这幢房子里的所有人。我要采集他们鞋子的土壤样本……等等,还要他们汽车上的脚垫。”

清水一下肚,她整个人立即神清气爽起来,心情也放松了一些,于是开口问道:“玛丽·贝斯在哪儿?你把她怎么样了?”

“土壤……”

“天啊,我早说过了。”加勒特厉声说,再次把水瓶递给她,“里面什么动物的粪便都有,你别他妈的犯傻。”他把水瓶扔过去,她笨拙地用缠着胶带的手接住,喝了水。

“土壤!尘沙!泥巴!我马上就要!”

莉迪娅不理他,把脸凑近水面,喝了一大口水。池水很咸,还有金属味,恶心之至。她立刻把水吐掉,几乎要呕吐。

贝尔又匆匆出去了。莱姆对班尼说:“看到那边的架子吗?”

“妈的!我又没有艾滋或其他传染病,你别把我想成那样。你需要喝点水。”

这位动物学家笨拙地走到一张桌子前,桌上有一排长架,放着许多试管。

她摇摇头,拒绝了。

“这是密度梯度分层测试器,它能标出泥土里各种物质的比重。”

他从石头后面拽出一个沾满尘土的粗布袋子,应该是他最近才藏在这里的。他从里面掏出一瓶水,还有几包奶酪花生的奶油薄脆饼。他吃了一包,喝掉半瓶水,然后把剩下的递给她。

他点点头。“我听说过,但还没用过。”

“别喝池塘的水,我这里有。”

“很简单,那边有几个瓶子……”莱姆看向两个深色玻璃瓶,一瓶注明“四溴乙烷”,另一瓶注明“乙醇”。“你照我说的方法把这两种溶液混合,然后倒进试管至接近管口的位置就行了。”

她断然地摇摇头。一想到要在他面前赤裸身体,就让她惊惧不已。她在水边坐下,往脸上和手臂都撩了点水。

“没问题。不过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抓起她被胶带捆住的手,拉她走下陡峭的小路,来到一块岩石上。加勒特脱下上衣,俯身撩水弄湿满是红斑的皮肤。他挠着痒痒,抠着身上的疙瘩,又仔细端详自己的指甲,样子简直令人作呕。他抬头看着莉迪娅。“你要不也来一下?很舒服的。如果你愿意,可以把衣服脱了,下去游泳。”

“你先开始混合,等我们操作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别跟我说你想要什么鬼东西,”他怒道,“快走!”

班尼依照莱姆的指示混合这两种化学物质,然后将这不同颜色的溶液——乙醇和四溴乙烷的混合物,一一倒入桌上的二十支试管中。

“不,我不下去。那里太可怕了。”

“抓一点加勒特的泥土样本放进最左端的试管,泥土会被分离,这就是我们的范本。等一下我们会取得这里所有住在不同地区职员脚下的泥土样本,如果有人吻合这个范本,就表示加勒特脚下的泥土可能是从那附近带来的。”

“快走吧。”加勒特说,歪头指向坑洞。

贝尔带来第一批职员,莱姆向大家解释他的做法。警长面露笑容,钦佩不已。“林肯,这个主意真是太棒了。罗兰堂哥大力赞扬你,果然不是吹牛。”

他带她走下另一条小径,朝森林外走去。树木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的一个大坑洞。这里是旧矿场,坑洞底部有一洼绿色的积水。她记得几年前,有许多小孩会来这里游泳,那时沼泽区还没扩大得吞没帕奎诺克河北岸的土地,环境也并没有变得如此诡异危险。

然而,半小时过后,实验证明这个方法完全无效。没有任何职员脚下的泥土与加勒特鞋纹的泥土相吻合。当最后一个人的样本放入试管中后,莱姆开始眉头紧皱。

户外让莉迪娅想起一个她所期望但从未拥有过的生活,让她想起她的寂寞。

“可恶。”

户外让她想起她已婚友人邀约的露天餐会,让她想起围坐在游泳池畔看小孩拿着充气玩具戏水的家庭,想起郊外踏青,想起那些身材苗条穿着吊带裤袜的女人。

“无论如何,这个做法还是很棒。”贝尔说。

全部都是室内的欢愉。

白白浪费了宝贵时间。

一群小昆虫迎面飞来,她不小心吸进一两只,连忙吐出来,恶心地清理嘴巴。天啊,她太痛恨这个地方了,痛恨置身在森林里。莉迪娅·约翰逊讨厌户外活动,尽管大多数人都喜欢森林、游泳池和庭院,但她短暂易逝的快乐时光大部分都发生在室内:她的工作、与像她一样单身的同性朋友在星期五餐厅和玛格丽特叽叽喳喳地聊天、恐怖小说和电视、到购物中心疯狂采购、那些偶尔与男友共处的夜晚。

“要把这些样本倒掉吗?”班尼问。

“闭嘴!我不会再说第二遍。”

“不行,绝对不要在还有没记录之前就把样本丢掉。”他厉声说,随即想起自己在指导他时不应该太粗暴;这个大个子之所以来这里帮忙,完全是因为亲戚的关系。“托马斯,来帮点忙。萨克斯曾向州警察局借到了立拍得相机,一定摆在屋里某个地方。你把相机找出来,把每支试管都拍下来,在相片后面标注该样本所属职员的姓名。”

“求求你,”她低声说,快要哭起来,“我不行了,求求你。”

看护托马斯找出了相机,开始工作。

酷热难当。

“现在来分析萨克斯在加勒特养父母家发现的东西。检查那个袋子里的裤子——看看裤腿翻边里有没有什么东西。”

他的指甲啪嗒作响。

班尼小心翼翼地打开塑料袋,仔细检视裤腿。“有东西,是一些松针。”

他盯着她,目光又停在她的胸部。

“很好。它们是自然掉落还是被砍下?”

他又拿出地图看了一次,带她往另一条路走。他们仍在松林中行进。虽然晒不到太阳,但她还是头晕目眩。她知道这是中暑的前兆。

“砍的,看来很像。”

专心听什么?她很好奇。

“太好了。这表示他曾碰过松树,为了某种目的而砍下枝叶。这个目的可能和犯罪有关,虽然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但我猜想,松叶应该是用于伪装的。”

“安静,”他怒斥道,“我得专心听,没空听你发牢骚。”

“我闻到了臭鼬味。”班尼说,嗅了嗅这条裤子。

“我跟不上了,”莉迪娅对加勒特说,“我没法走得那么快。”她直喘气,汗水不断从她脸上滴落,身上的护士服也已被汗水浸湿了。

莱姆说:“阿米莉亚提过了,但这对我们没有任何帮助,至少目前还看不出来。”

在离去前,萨克斯再次环顾整个房间。那只刚刚逃出来的黄蜂又飞回来了,正试图回到瓶里去。她很好奇,不知道它对其他同伴发出了什么样的信号。

“为什么?”班尼问。

“很好,萨克斯,非常好。我不知道这代表什么,但至少已有个头绪。现在可以去主要犯罪现场了,到黑水码头区去。”

“因为无法将野生动物和某个特定区域联系在一起。如果臭鼬完全静止不动说不定还有帮助,但会动的就不行。现在来看裤子上的其他线索。剪一块布下来,拿去做气相色谱分析。”

萨克斯脱下皮手套,换上橡胶手套。她打开这个塑料袋,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在床上:一卷很细的钓鱼线;一些纸币零钱——加起来大概有一百块,还有四枚艾森豪威尔银币;另一个相框,里面放的是报上使用的那张加勒特的全家福,这是在夺走他父母和妹妹性命的那场车祸发生前一个星期拍的;一条短链子,上面串有一把老旧的、压扁的钥匙——很像汽车钥匙,但钥匙上面没有商标,只有一串数字。她把这些发现都报告给莱姆。

在等待结果的时候,莱姆检查其他从那小子房间里取来的证物。“托马斯,让我看看那本笔记本。”托马斯捧起笔记本为莱姆翻页。笔记本里只有一些画得很差劲的昆虫图案。莱姆摇摇头。笔记本一点帮助也没有。

“找到了。”她把袋子拿出来。一只黄蜂在她盖回筛网前从瓶口溜出来,飞进屋子里。

“其他书呢?”莱姆用头指向萨克斯从那小子房间带回来的四本精装书。第一本是《微小的世界》,不知道被读了多少遍,书页都已脱落。莱姆注意书上有许多段落被圈起、画线或打上星号,但这些被特别标注的文字都没有显示出任何和这小子可能的躲藏地有关的线索,只是一些和昆虫有关的琐事。莱姆看了一会儿,便叫托马斯把书拿开。

她只往纸堆探入了几英寸,就找到一个塑料袋。

接着,莱姆开始检查加勒特藏在黄蜂瓶里的东西:零钱、玛丽·贝斯和这小子家人的照片、一把老钥匙以及一捆钓鱼线。

连螫一百三十七次……

零钱大都是皱巴巴的五元和十元纸币,此外还有几枚银币。莱姆发现钞票空白处的标记对案情没什么帮助(许多歹徒会把消息或行动计划写在钞票上——最快消灭证物的方法,就是拿这张钱去买东西,将记号证物倒入货币循环流通的黑洞中)。莱姆要求班尼用波里光——一种特殊光源——照在钱上,并发现这些纸钞和银币上至少有一百个不同的指纹残印,数量多到无法提供任何有用的线索。相框和钓鱼线上也没有价格标签,无法据此追踪加勒特可能常去的商店。

萨克斯戴上手套,拿了枕头套缠在裸露的手臂上。慢慢地移开筛网盖子,把手探进去。两只黄蜂停在她的手套上,旋即又飞开,其他黄蜂则完全无视于这侵入的不明物体。她小心翼翼,避免碰到蜂巢。

“三磅钓线,”莱姆说,看着这卷线轴,“线很细,对吧,班尼。”

“我们会在他还没溜回来前就找到他的,”萨克斯安慰她,“别担心。”

“用这种线很难钓到翻车鱼,先生。”

“但如果他偷偷溜回来,发现你动过它……我是说……这样可能会更加激怒他,把他推上绝路。”又来了,眼泪攻势。

荧幕上出现这条裤子的分析结果。莱姆大声念道:“煤油、氨水、硝酸盐、还有莰烯。托马斯,麻烦你,再做一个图表。”

“巴比奇太太,加勒特已犯下重罪在逃,现在不必管他介不介意了。”

他开始口述。

“啊,加勒特一定会发火。只要有人想动他的瓶子,他就会大吼大叫。”

次要犯罪现场——加勒特房间

臭鼬味

“正是。”

切断的松针

“你不是想碰这个瓶子吧?”她绝望地说,声音很小。

手绘昆虫图案

她打开房门,向巴比奇太太借了一双皮手套。当巴比奇太太把皮手套拿来时,发现萨克斯正在看那个装有黄蜂的瓶子。

玛丽·贝斯和家人照片

“检查一下。”

昆虫图书

“它的位置和其他瓶子不同,而他从不观察它——从椅子痕迹可以看出这点。而且,其他瓶子里都有水,装的是水生昆虫,只有这瓶是会飞的昆虫。这个主意很棒,莱姆——谁敢碰里面的东西呢?而且,瓶底有一英尺深的碎纸。我猜他一定把什么东西藏在里面了。”

钓线

“为什么?”

她走到这个瓶子前,仔细看向瓶底,然后对莱姆说:“这里有个装满黄蜂的瓶子,我猜是他藏东西的地方。”

不明钥匙一把

“加勒特的椅子……有轮子。椅子面对昆虫玻璃瓶,他经常前后滑动椅子,观察昆虫并描绘它们。天啊,他可能还会和它们说话,这些昆虫就是他生命的全部。”但是,木头地板上的转椅轮子的痕迹并没有延伸到最后一个玻璃瓶——这个瓶子是最大的一个,和其他瓶子隔了点距离,里面装的是一群黄蜂。这群小小的黄黑色的新月斑纹愤怒地爬动着,仿佛警觉到她的侵入。

煤油

“什么?”

氨水

“我不在乎普通的娱乐、音乐和电视。我不在乎普通的性爱。”她说道,完全是自言自语,“我不在乎正常的人际关系,人就像虫子一样——应该被关起来。说清楚一点,我只在乎昆虫,它们是我唯一的安慰,唯一的娱乐。”她一面说,一面走到那排琉璃瓶前。接着,她看向脚下的地板。“椅子的痕迹!”

硝酸盐

我有什么感觉?

莰烯

完全把这个人抛开,眼前浮现出那个专惹麻烦、引起别人恐慌的十六岁少年。那个可能需要或想要以暴力劫走女人的人,那个需要或想要杀戮的少年。

莱姆盯着写字板上的表格,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托马斯,请你打个电话给梅尔·库珀。”

她正努力抛开真正的自我:那个来自布鲁克林的探员;大型通用汽车的爱好者;麦迪逊大道仙黛[26]公司的前时装模特儿;手枪射击冠军;留着一头长红发、指甲必须剪短,免得一紧张就把手指伸进发间猛挠头皮以至在美丽的皮肤上留下抓痕的女人。

托马斯拿起电话,凭记忆拨了号码。

“嘘……”

库珀在纽约市警区刑事鉴定组工作,体形重量可能只有班尼的一半。他长得像个胆怯的书记员,实际上却是当地刑事实验室一等一的好手。

“萨克斯?”

“让我来跟他说,托马斯。”

或许吧,她心想,但这代表什么呢?记录下观察到的事,只是刑事鉴定科学家一半的工作;至于另外一半,更重要的那一半,是要从所观察到的事物中提取出有用的结果。

托马斯按下一个按钮,一会儿,电话上便传出库珀尖细的声音:“喂,林肯,看来你现在并不在医院里。”

“非常好,萨克斯。”

“你怎么猜到的,梅尔?”

“喂,莱姆,如果我在他这个年龄,想听音乐,我就会自己组装一台收音机。没有什么能阻挡青少年。是这些事都无法让他感兴趣。”

“用不着太多推理,来电显示说这是帕奎诺克郡政府的电话号码。你的手术延期了吗?”

“那些也许太贵了,对养父母来说。”

“没有,我只是来这里帮忙处理一件案子。听着,梅尔,我时间不够,马上需要一种叫‘莰烯’的物质的资料。你听说过这东西吗?”

“没错。加勒特没有一张美女照片、《花花公子》或《阁楼》[25]海报。没有魔术卡,没有口袋怪兽,没有玩具。没有女歌手艾拉妮丝或席琳的唱片。没有摇滚歌手海报。我的天,他十六岁了,竟然连电脑都没有。”萨克斯的教女才十二岁,但她的房间简直就是一间小型电子科技展览室。

“没有。但你等等,我马上调出资料。”

“在我那个年代,都是弗拉·福赛特[24]的海报。”

莱姆听见一连串键盘敲击声。库珀还是莱姆见过的最厉害的打字高手。

“他是青少年,是吧?呃,我记得汤米·布里斯科,我十六岁时的约会对象,你知道他房间墙上都是什么吗?”

“好了,出来了……这真有趣——”

“告诉我,萨克斯。”他温柔地鼓励着她。

“我不想听笑话,梅尔,告诉我信息就行了。”

“莱姆,你知道哪里奇怪吗?”

“这是烯的一种——碳氢化合物,从植物中提取而来。它曾是杀虫剂的一种成分,但在八十年代早期被禁用。它最主要的用途是在十九世纪时被用来当煤油灯燃料。在当时它还处于发展状态——用来代替鲸鱼油,就像今天的天然气那样普遍。你在追踪某个不明嫌疑犯吗?”

一个想法成形了。她得趁想法消失前赶快行动。

“他不是不明嫌疑犯。梅尔,大家都知道他是谁,只是找不到他。旧油灯?所以如果从莰烯判断,可能表示他曾躲在某个建于十九世纪的建筑里。”

萨克斯再一次环顾这个房间。我十六岁,我是专惹麻烦的小子,我是孤儿,学校的同学都欺负我。我十六岁,我十六岁,我……

“有这种可能,但还有其他可能性。资料上说,现在莰烯只用于制造香味。”

莱姆曾告诉她,最优秀的刑事鉴定家就像天才的小说家一样,能想象自己就是笔下的角色,并能完全融入那个人的世界。

“什么香味?”

林肯·莱姆在想象犯罪现场时,说话的声音最有魅力。他对她说:“继续,萨克斯,进入他,变成加勒特·汉隆。你在想什么?你的生活情况如何?你在这个小房间的每一分钟会做什么事?你最隐秘的心事是什么?”

“大部分是香水、刮胡水和化妆品。”

上好的、舒适的坟墓……

莱姆深思了一会。“这种香水产品中莰烯所占的百分比有多少?”他问。

虽然他们在一起工作了很久,萨克斯仍无法适应莱姆的麻木不仁。她知道这是刑事鉴定家的一项特质,在恐怖的犯罪现场必须具备的冷酷,但对她而言实在很难做到。她知道优秀的犯罪现场鉴定人员的情感必须像电灯开关一样收放自如,也知道自己心中同样潜藏着冷淡的特质,但她仍免不了抗拒。她时常因此感到恐惧,害怕这种疏离会让她的心变得永远麻木。

“很少,大概只有百分之一。”

“当然不,我们又不是为检察官找足以呈上法庭的证物;你很清楚,我们需要的是能给我们提供想法的线索,能告诉我们他把那两个女孩带到哪儿去了的线索。他不会把她们带回家,肯定另有一个为她们而设的地方。他先前一定去过那里,事先做好了准备。他虽然年纪小,行为古怪,但计划却相当缜密。即使那女孩死了,我敢打赌他也已经为她们选了上好的、舒适的坟墓。”

莱姆经常告诉他的刑事鉴定小组的成员,在分析证物时绝不要害怕做大胆推论。然而,现在他却感到极大的困扰:那两个女人存活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而他目前仅能选择这些潜在线索中的一条深究下去。

她被这句话气得发抖。“你想怎样?”她激动地说,“你要我采集指纹吗?还是拿真空吸尘器去收集毛发?”

“我们把赌注压在这条线索上,”他宣布,“我们要假设这莰烯是来自老煤油灯,不是香水,并且根据这个判断行动。现在,听好,梅尔,我要寄一把钥匙复本给你,我需要你帮忙追查。”

“再待一两分钟,萨克斯。记住,这是你的主意,是你要当好撒马利亚人[23]的,不是我的主意。”

“这很简单。是车钥匙吗?”

“我想这里应该够了,该去主要犯罪现场了。”

“我不知道。”

“她是他幻想的女孩,”莱姆喃喃说,“继续找。”

“房间钥匙?”

萨克斯在床下发现了更多的东西:一个廉价相框,边框上有他手绘的蚂蚁、黄蜂和甲虫等昆虫草图。相框中央正是那张被割下的玛丽·贝斯的相片。床下还有一本相册,里面有十几张玛丽·贝斯的其他相片,都是偷拍的,大部分是她在校园里或走在小镇街上时被拍下的。还有两张她穿着比基尼泳装在湖边游泳的照片,两张都弯下身子,焦点对准在乳沟上。她把这个发现告诉莱姆。

“不知道。”

“他十六岁了,”莱姆说,“如果不高的话倒是稀罕了。这是重要线索,我们可能需要用到他的DNA。”

“近代的吗?”

“十几个纸巾团,看来他使用右手的频率很高。”

“没有头绪。”

她发现许多纸巾,一瓶凡士林护肤乳液。她检查其中一团纸巾,发现上面有酷似干涸精液的痕迹。

库珀怀疑地说:“也许没我想象的那么容易,但还是寄过来吧,我会尽量想办法。”

“什么?”

挂断电话后,莱姆叫班尼复印钥匙的两面,然后传真给库珀。接着他试着用无线电对讲机和阿米莉亚联络,但却不通。他改拨她的手机。“喂?”

她看向床垫底下,里里外外翻找书桌抽屉、衣柜,又掀起污秽的枕头。接着,她打开手电筒照向床和墙壁之间的空隙。她说:“找到一些东西,莱姆——”

“萨克斯,是我。”

“继续找,萨克斯。他才十六岁,你应该记得我们以前查过的青少年案件。青少年的房间是他们整个世界的中心,你要想象自己是十六岁的孩子。如果是你,会把东西藏在哪儿?”

“无线电怎么了?”她问。

“找不到了。”

“收不到信号。”

“很好,都带回来。但房间里一定还有更具体的东西。”

“莱姆,我该往哪儿走?我们已经渡了河,但他们的踪迹到此就没了。而且,老实说……”她压低音量低声说,“这些本地人都不肯安静下来。而露西只想把我煮了当晚餐。”

“我拿到了,莱姆。这些书上有很多标注记录,其中一些还标有星号。”

“我已经做完基本分析了,但还不知道怎么依据这些资料行动——我在等从黑水码头工厂过来的那个叫亨利·戴维特的人。他应该随时会到。不过听好,萨克斯,我得先告诉你一件事。我在加勒特遗落的鞋底泥土中,发现明显的氨水和硝酸盐。”

她挑了四本他最常翻阅的书:《昆虫学家手册》、《北卡罗来纳昆虫指南》、《北美水生昆虫》和《微小的世界》。

“是炸弹吗?”她问,声音一沉,透露出些许惊慌。

“看书上的灰尘,”他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从最靠近床边的开始找,带四五本他最常看的书回来。”

“最好事先提防。还有,你找到的那卷钓线太细,钓不了什么大鱼。我猜他是用来当牵动机关的绊绳。走慢点,小心陷阱。如果你看到某个看来像线的东西,要记得那可能是机关。”

“我怎么知——”

“我会的,莱姆。”

“我对特质不感兴趣,感兴趣的只有证物。其他的书呢?在他书架上的书,他最常看哪些?”

“少安毋躁。我希望很快就能给你指示。”

“有了,玛丽·贝斯的相片被人用利刃割下。看来他相当符合典型跟踪者的特质。”

加勒特和莉迪娅又走了三四英里。

萨克斯翻到字母M[22]那页。

太阳高挂在空中,现在应该是正午时分,就算不是也十分接近,此时的天气热得就像汽车排气管。莉迪娅刚才在采矿场喝下的水早已在体内挥发,现在她又热又渴,几乎要昏倒。

莱姆向房间里的人问了一个问题,然后又回到对讲机上。“吉姆说莉迪娅二十三岁,她高中毕业已经八年了。你还是检查一下女生页,看看有没有玛丽·贝斯·麦康奈尔。”

加勒特似乎也觉察到了这点,他说:“我们快到了。那里很凉快,我还在那儿存了水。”

“大概有一百本,有课本、关于动物和昆虫的书……等等……这里还有……一本田纳斯康纳高中的毕业纪念册,是六年前的。”

这里地势空旷,有断断续续的森林和沼泽。没有房舍,没有马路,只有支岔庞杂的古路向不同方向散开。若有人追踪至此,绝对无法分辨他们究竟会往哪条路走——这些古道乱得就像迷宫一般。

“先带回来再说。其他的书呢?”

加勒特朝其中一条窄路点点头,这条路左边是山岩,右边是二十英尺深的山沟。他们沿着这条路走了约半里才停下。他回头张望。

“没有。”

确定后面没有人追来,他便钻入灌木丛中,拿了一条像钓线似的尼龙绳出来,将这条线贴近地面横拉过小路,不知情的人几乎无法看见。他把绳子系在一根木棍上,再以木棍撑住一个三四加仑大小的玻璃瓶,里面都是乳白色的液体。玻璃瓶外沾有一些液体残渣,她闻到一种气味,顿时惊恐不已——瓶里装的是氨水。这是炸弹吗?她心想。身为急诊室护士,她救治过几个在家里制造炸弹而被炸伤的青少年。她记得很清楚他们焦黑的皮肤被爆炸震裂崩碎的样子。

“有女人或少女图画吗?性虐待?”

“你不能这么做。”她低声说。

她翻开笔记本的内页。“没有日记,没有地图,没有关于绑架的记录……里面只有一些昆虫素描……都是他收集到的种类。”

“少说废话。”他弹了一下指甲,“等我处理好我们就回家去。”

“明白了。”

回家?

“别对我们同僚的犯罪现场工作有任何期待。”莱姆挖苦说。

莉迪娅惊恐地瞪大双眼,看着他拿树枝遮住玻璃瓶。

“只有T恤,”她说,“没有衣袋。”刑事鉴定家特别喜欢有折边或有衣袋的衣物,因为里面藏有各种有用的线索。“我找到两本笔记本,莱姆。不过吉姆·贝尔和其他警察应该都看过了。”

加勒特拉着她继续往小路走,丝毫不理会逐渐加剧的酷热。他现在走得更快了,她必须费尽力气才能勉强跟上。加勒特变得越来越脏,身上沾满尘土和枯枝残叶,似乎每远离文明社会一步,身体便随之一点一点蜕变成昆虫。这使她想起一些本该在学校里读过,但却从未看完的故事。

“衬衫呢?”

“那上面。”加勒特撇头指向一座山丘。“那里有我们可容身的地方。明天一早咱们就去海边。”

“是啊。有一条裤子特别脏,他好像经常穿,从裤子上一定能找出一吨的线索。还有,这条西装裤脚有折边。我们真幸运,大部分像他这年纪的小孩只穿蓝色牛仔裤。”她把这条裤子丢进塑料证物袋。

她的制服已被汗水浸透,白上衣最上面的两粒扣子已经松脱,露出里面的白色胸罩。那小子不时瞥向她胸部圆鼓鼓的肌肤,但她已顾不了那么多了;在这个时刻,她已不管他想从她身上拿走什么,只想赶快逃离太阳,到一个凉快点儿的阴凉里去。

“衣服脏吗?”

十五分钟后,他们终于逃出树林进入一片开垦地带,走到一座四周生满芦苇、香蒲和草的老磨坊前。这座磨坊傍河而建,但这条河大部分已被沼泽吞噬,使得磨坊一侧的建筑业已坍塌。碎石堆中矗立着一个烧黑的烟囱——这被称为“谢尔曼纪念碑”,当年这位将军在行军向海边推进的过程中一路烧屋毁舍,所到之处都留下这种烧黑的烟囱。

“他这里有几张海报,是《异形》这部电影的。还有《星舰战将》——巨虫攻击人类的海报。他自己也画了一些,都很暴力。这里很肮脏,房里有垃圾食物、一堆书、衣服、瓶里的虫,除此之外没有太多别的东西。”

加勒特带她踏进磨坊的前半部分,这个部分当时并未被烈火烧着。他推她进了大门,顺手将厚重的橡木门关上,拴上门闩。他站在门口仔细听了好一会儿,确定没有人跟来,才拿出另一瓶水递给她。她强忍住把整瓶水喝干的冲动,先喝了一大口,在口中含了一会儿,感觉干裂的嘴巴触及清水的刺痛,接着才慢慢咽下。

她心想:哼,我就是觉得毛骨悚然,难道没有意义吗?

等她喝完水后,他拿走水瓶,解开捆缚住她双手的胶带,但接着又把她的手拉到背后重新捆住。“你非绑不可吗?”她生气地问。

林肯·莱姆不喜欢太笼统的说法,他要的是更详细、精确的形容:冷、泥泞、蓝、绿、尖。每当她使用像“大”或“小”的字眼描述时,就会被莱姆纠正。(“告诉我英寸或英尺,萨克斯,不然就别说。”因此阿米莉亚·萨克斯搜索犯罪现场时都会携带格洛克十型手枪、橡胶手套和一个伸缩卷英尺。)

他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两圈,似乎以此回答了这个蠢问题。他把她拉坐在地上。“乖乖坐在这儿,闭紧你的鸟嘴。”加勒特在她对面的墙边坐下,闭上眼睛。莉迪娅抻长了脖子望着窗户,聆听外头是否有直升机或沼泽汽艇或搜救大队救难犬的吠声,然而她只听到加勒特的呼吸声。这使她感到彻底绝望,似乎上帝真的完全把她抛弃了。

“毛骨悚然?”他抱怨道,“什么叫‘毛骨悚然’?”

10

“这里令人毛骨悚然,莱姆。”

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旁边跟着吉姆·贝尔。

“说话啊,萨克斯,快说话。”

这个人约五十来岁,头发稀疏,有张浑圆而独特的脸。他手臂上搭着一件蓝色夹克,身上的白衬衫熨得平整挺括,虽然腋下已被汗水浸透,但仍笔挺。一条条纹领带用领带夹固定住。

萨克斯以格子状走法开始搜查,就像割草一样,先平行来回一步步走,然后转向直角,再把同样的地方走一遍。

莱姆本已猜想这可能是亨利·戴维特,但他的目光却落在此人领带夹的几个字母上。他优异的视力并未因那次意外而受到影响,因此现在虽隔了十英尺远,他仍能看见这个人的领带夹上的几个字母:WWJD。

“我和你一起搜索,莱姆。”她一面戴上手套,一面环顾房间。加勒特的卧室可以称为次要犯罪现场,这里虽不是实际犯罪发生的地方,却可能是歹徒计划犯罪的地点,或犯罪后藏匿的地方。莱姆很久以前就告诉过她,这里的价值往往胜过主要犯罪现场,因为歹徒在此会比较大意,可能会把手套和衣服丢在这里,遗留下武器或其他证物。

威廉?华特?韦恩?

“我们在这里真是如鱼离水,萨克斯。”

莱姆猜不出这个人是谁。

萨克斯打开满是灰尘的金属工具箱。里面的东西虽不及她在纽约使用的工具箱的十分之一,但一些基本的东西还是有的:镊子、手电筒、探针、橡胶手套和证物袋。“这是精简版的鉴定工具箱。”她说。

这个人看着莱姆,眯起眼打量着他,然后点头示意。贝尔立即说:“亨利,这位就是林肯·莱姆先生。”

“鉴定工具箱里面有什么东西?”莱姆问。杰西·科恩从郡警察局的装备室找出了一套,交给阿米莉亚使用。

所以,领带夹上的不是姓名缩写,这个人就是戴维特。莱姆也点头回礼,猜想这领带夹上的字母或许是他父亲的名字。威廉·沃德·乔纳森·戴维特。

“因为这种嗜好很少见。如果他的嗜好是打网球或收集钱币,我们想找出他的下落就不容易了。接着来,继续检查现场。”他温和地说,语气中透着开心。她知道他正想象自己在“走格子”——这是他形容搜索犯罪现场的用词——利用她当他的眼睛和脚。林肯·莱姆身为侦查资源组(纽约市警察局刑事案件现场鉴定单位)组长的时候,时常亲自到犯罪现场,在那里花的时间也往往比一个新手还多。她知道,他在出意外后,最怀念的事就是走路了。

他走进房间,目光立即被仪器设备吸引。

“为什么?”

“啊,你认识气相色谱分析仪?”莱姆问,他观察到来者眼中闪过肯定的神情。

“啊,对我们来说这是好事。”

“我的研究室和科研部门里有两台。不过,你这种型号的……”他摇摇头批评说,“根本没什么用处。你为什么用这种破东西?”

“我知道为什么人家叫他昆虫男孩了。”萨克斯说,把这些玻璃瓶的情况描述给莱姆听。她看着一群濡湿的小虫在其中一个瓶子里爬动,浑身既战栗又恶心。

“州政府预算有限,亨利。”贝尔说。

她看着墙边的十几个玻璃瓶子,瓶身是透明的,里面装有许多昆虫,瓶底还有一些水。每个玻璃瓶外贴有潦草的字迹标签,标明昆虫的种类:划蝽……潜水钟蜘蛛。瓶子旁边的桌上有一个破了一角的放大镜,桌前有一张办公椅,像是加勒特从垃圾堆捡回来的。

“我送一台过来吧。”

她转身面向床铺对面的墙壁,眯起眼睛,一股寒意流过她全身。“莱姆,原来他是个收藏家。”

“不用了。”

萨克斯迅速检查着房间,发现窗台上有数十个污渍和手脚印。看来,他使用窗台进出的次数比房门多。她不禁怀疑,这对夫妻在晚上是否都把孩子反锁在房间里。

“这台简直是垃圾,”这个人毫不客气说,“我在二十分钟内就可以送一台新的过来。”

“我知道。”她回答,开始四处查看。忍住厌恶感看着脏乱的床单、几堆脏衣服、被食物残渣黏在一起的盘子、装着薯片和玉米片碎屑的空包装袋。这个地方让她很不舒服,她发现自己的手指已插进头发里,忍不住直搔。她原本克制住了想要搔痒的冲动,但这会儿搔得更厉害了。她觉得奇怪,为什么自己会这么生气。也许是因为这房间的脏乱邋遢,说明了他的养父母根本没有真正关心过他,而这长期的忽略与漠视才将他塑造成杀人犯和绑架者。

莱姆说:“分析证物不成问题,问题在于解释,所以我才请你过来帮忙。这位是班尼·凯尔,我的刑事鉴定助手。”

“别浪费时间,萨克斯。”莱姆厉声说。

他们握了握手。班尼似乎很高兴这房间里又多了一个壮汉。

萨克斯对她说:“给我点时间让我单独待在这里。”她把妇人请出去,关上房门。

“亨利,请坐。”贝尔说,拉了一把办公椅给他。这个男人先坐下,又稍向前倾身,小心地抚平领带。他的手势、动作以及两颗充满自信的小眼珠在莱姆的意识中结合在一起,他心想:有魅力、聪明……顽强固执的生意人。

就是这个味道,比脏衣服还臭的,是臭鼬那股像烧焦橡胶般的气味。加勒特的养母双手紧握,看似一副绝望得要哭的样子,她小声地说:“你踢破了房门一定会把他气疯的。”

莱姆仍对WWJD四个字母感到好奇。他不敢肯定自己刚才的推论就是答案。

“我本来想整理的,”巴比奇太太走进房间,站在萨克斯身后,“我应该在你来之前先整理一下,但我实在很怕进这个房间。而且,臭鼬很难赶出去,除非用番茄汁清洗。哈尔觉得这样太浪费钱了。”

“请我来是为了那件女人被绑架的案子,对吧?”

“先闻犯罪现场的味道。真希望我没有这样做。”

贝尔点点头。“虽然目前还没办法证实,但按我的推想……”他看了莱姆和班尼一眼。“我猜想加勒特已将玛丽·贝斯奸杀,把尸体埋在某个地方。”

“很好,你知道我的规矩。”

二十四小时……

“这里很臭。”

警长继续说道:“不过还有救莉迪娅的机会,我们希望如此。我们必须在加勒特伤害她之前阻止他。”

“萨克斯?什么东西?”莱姆的口气有些不耐烦。

这位生意人气愤地说:“还有比利的死,这实在罪大恶极。我听说他就像好撒马利亚人一样,想救玛丽·贝斯,却送掉了自己的性命。”

“哦!”她低声叫道。

“加勒特用铲子打碎了他的头,实在可恨。”

接着,一股臭气袭向她。未洗的衣服、身体汗臭,以及某种东西……

“所以说,现在时间宝贵。我能帮什么忙?”戴维特转向莱姆,“你说解释什么?”

“没事,莱姆。不过,我得说,我不太喜欢他房间的装饰。”

“我们找到一些线索,可能与加勒特曾经去过并藏匿莉迪娅的地方有关。我希望你对那附近环境了然于胸,这样或许有很大帮助。”

她伸出左手猛地把靠着墙壁的房门拉开。没有东西。

戴维特点点头。“我很熟悉那里的地形,我有地质学和化学工程师的学位,这辈子都住在田纳斯康纳镇,对帕奎诺克郡简直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等等。”她低声说,伸手打开房间的电灯。她发现自己瞄准的是墙上一张《异形》电影海报上的惊悚怪物。

莱姆歪着头指向证物表。“这些东西能让你产生什么想法吗?我们想从这些线索中推测出一个确切的地点。”

“萨克斯?”莱姆呼叫,“怎么了?”

贝尔补充说:“这个地点他们应该徒步就能走到。加勒特不喜欢汽车,也不会开。”

“天啊。”萨克斯采取战斗姿势,食指按在扳机上,像山一样稳稳举着枪对着房里的一个影子。

戴维特架起眼镜,头微向后仰,看着墙上的写字板。

好了,持枪,前进、前进、前进!她冲进房间。

主要犯罪现场——黑水码头

沾血的纸巾

连螫一百三十七次……

石灰岩粉末

她以手势要玛格丽特回客厅,一脚踢开房门,又立即向后跃回走廊,后背平贴着墙壁。幽暗的房里没有任何声响。

硝酸盐

“我正要进去。”

磷酸盐

“好吧,有什么发现?”

氨水

她不想告诉他说她浪费了几分钟想探听一些关于加勒特心理状况的事,只简单说:“到这里需要一点时间。”

清洁剂

“我在,萨克斯。我等你很久了,你上哪去了?”

莰烯

“莱姆?”

次要犯罪现场——加勒特房间

臭鼬味

萨克斯打开从郡警察局通讯中心借来的摩托罗拉无线电对讲机,戴上耳机。她花了点时间才调到史蒂夫·法尔告诉她的频道。通讯信号并不太好。

切断的松针

屋里没有空调,萨克斯发现自己的手掌全湿了。她双手摩擦着牛仔裤,把汗水擦干。

手绘昆虫图案

她们在一间卧室门前停下。仔细分辨才看出上面有个手写的标志:危险勿入。在这几个字下面,贴有一只用钢笔画的黄蜂。黄蜂画得很丑,样子却相当邪恶。

玛丽·贝斯和家人照片

妇人沉默了一下,然后才说:“加勒特是个令人头疼的孩子。大家都不了解他,而我对他的感觉比哈尔更深。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但如果他真的回来,就一定会带来麻烦。加勒特不在乎伤害别人。有次在学校,一些男生总是不时偷开他的柜子,往里丢垃圾、脏内裤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并不可怕,只是开玩笑,但加勒特却在自己的柜子里放进一只毒蜘蛛,并把柜门改装。如果没有用正确方法开柜子,柜子的门板就会突然弹开。后来,那些男孩又来偷开他的柜子,那只蜘蛛咬了其中一名男生的脸,差点让他失明……是啊,我很怕他会回来。”

昆虫图书

“你真的很怕他回来?”

钓线

加勒特扔进一个蜂窝,她被连螫一百三十七次……

萨克斯经过一扇扇房门,感觉头部隐隐发麻;她的目光忽左忽右,中指不停地蹭着手枪握把的格状花纹。那小子的房门是关着的。

不明钥匙一把煤油

萨克斯跟着加勒特的养母走进一条幽暗的长廊,这里堆放了许多衣服、鞋子和杂志:《家庭圈》、《基督生活》、《枪和弹药》、《原野和小溪》、《读者文摘》。

氨水

妇人对阿米莉亚说:“他的房间在这边。”

硝酸盐

“没问题,有利的射击位置。我会注意的。”他点点头,动作十分夸张。这个动作告诉了萨克斯,原来他根本没有实际枪战的经验。他大步离开,消失在侧院。

莰烯

萨克斯继续说:“那么只要守住窗口也行,我不想被突然跑进来的人吓着。还有,注意查看一些有利的射击位置,我也不想变成明显的靶子。”

戴维特的目光上下移动,镇定从容,眼睛眯了好几次。他微微蹙眉。“硝酸盐和氨水?你知道那可能是什么东西吗?”

刷黑了?

莱姆点点头。“我猜他可能安装了一些爆炸物机关,以阻止搜救人员接近。我已经通知他们了。”

“你们什么也看不出来的,”养母说,“他把窗户都用油漆刷黑了。”

戴维特一脸苦相继续看表格。“莰烯……我猜是在旧油灯里的东西,像煤油灯。”

“杰西,”萨克斯说,“你绕到后面检查他的窗户,看有没有什么机关陷阱。”

“没错,所以我们认为他可能把玛丽·贝斯带到某幢老房子,十九世纪的建筑。”

他耸耸肩。“你自便吧,但你一切都得自己来,我是不会进去的。玛吉,你把房间指给他们看。”他拿起铁锤,抓了一把钉子。萨克斯发现他的腰间有样东西凸出来,是一把手枪的枪柄。他开始把钉子钉入窗框。

“那一带至少有上千幢老房子、谷仓和破屋……还有什么东西?石灰岩粉末……这东西缩小不了什么范围。那里有一大座石灰岩山脉贯穿帕奎诺克郡,在过去可是一大笔财富。”他站起来,手指在地图上斜着画过,从南边的大沼泽区一路画到西南边,从标号L-4的地区直拉到C-14区。“在这条线上处处可见石灰岩,对你没什么帮助。不过……”他退后两步,双手交叠胸前,“磷酸盐倒有点用。北卡罗来纳是主要的磷酸盐产地,但矿区却不在附近,而是在更南边的地方。所以再加上清洁剂,我敢说他曾到过一处污染严重的脏水附近。”

“我想看看他的房间。”萨克斯说。

“没用,”吉姆·贝尔说,“这只代表他曾蹚过帕奎诺克河水。”

“我们演练过了,”他充满戒心地说,“每周四晚餐后都演习一次。他们知道该怎么用枪。”他眯起眼睛,盯着院子里的某个东西。气氛有点紧张。

“不,”戴维特说,“帕奎诺克河的河水很干净,虽然颜色很深,但它的水是由大沼泽和德拉蒙湖供应的。”

“哈尔,”杰西严肃地说,抢在阿米莉亚前开口,“你不要自己处理,如果你看到加勒特就立刻通知我们。还有,别让孩子们碰武器,你很清楚枪支的危险性。”

“哦,原来是神奇之水。”警长说。

他居然鼓励他们朝加勒特开枪?萨克斯相当惊讶。她看见屋里有好几个小孩,正隔着纱门向外张望。他们看上去都不超过十岁。

“什么神奇水?”莱姆问。

“我告诉你,我们会保护自己。”加勒特的养父对杰西说。他歪头示意阳台上的一堆钉子和一把生锈的铁锤。“我正要封死所有的窗户,如果他敢闯进来……我们会保护自己。孩子们都知道该怎么做,他们知道霰弹枪放在哪儿。我已经教过他们怎么使用了。”

戴维特解释道:“我们这里以前有人把从大沼泽流出来的水称作神奇之水。水质因腐烂的柏树和杜松树而富含鞣酸,这种酸会杀死细菌,因此水能长时间保鲜——过去使用帆船航行的人没有冰箱保存饮用水,所以他们认为这种水是神奇的资源。”

他老婆也跟着提出证词:“我们对他好的事情他一点也不记得,只记住我们偶尔对他严厉的时候。”她声音颤抖着说,“现在他一心只想报复。”

“原来如此,”莱姆说,但对这种对刑事鉴定没有帮助的地方轶闻兴趣不大,“如果不是帕奎诺克河水,能根据磷酸盐找出他可能去过的地方吗?”

“应该不是我们的错,”男人继续说,“我没打过他——这个州不允许父母这么做——我只是严格教育他,要他服从生活纪律。例如,我们会按固定时间吃饭,这点我相当坚持。但加勒特总是不准时出现,而非用餐时间我又会把食物锁起来,所以他经常饿肚子。有时候,我会带他参加周六的父子《圣经》研习班,但他很不喜欢,坐在那里一声都不吭。告诉你,这样真让我难堪得要命。还有,我常会批评他,要他把像猪窝一样的房间收拾干净。”他的话稍做停顿,露出愤怒和恐惧的神情,“这些都是大家会要求孩子做的事,但我知道他因此而恨我。”

戴维特看着贝尔。“他最后一次绑架女人的地方在哪儿?”

然而这段谈话只透露出一件事,正如哈尔自己所说,他们虽然是加勒特的养父母,但真的很害怕他会回来伤害他们或其他小孩。在前院阳台上,哈尔的老婆也出来站在他身边;她是个肥胖的妇人,留着一头红褐色的卷发,穿着一件污渍斑斑的T恤——这是当地乡村乐电台赠送的,上面写着“我最爱听WKRT电台”。和她丈夫一样,玛格丽特·巴比奇的目光也不时瞄向前院和附近的树林。阿米莉亚猜想,他们在张望加勒特是否会回来。

“和玛丽·贝斯一样,在黑水码头区。”贝尔用手指向地图,又移动到H-9的区域,“过了河,走到这附近的一间狩猎小屋,然后向北走了大约半英里。搜救小组追到这里便失去了他的踪迹,他们正在那儿原地待命。”

这里是田纳斯康纳镇北边,这个男人站在自家久经风雨摧残的前阳台上,冲着阿米莉亚·萨克斯和杰西·科恩说话。阿米莉亚来到加勒特的养父母家,只想搜查他的房间,但尽管情况紧急,她仍然让哈尔·巴比奇说下去,希望能从中多知道一点加勒特·汉隆的事;莱姆认为证物是追踪嫌疑犯的唯一钥匙,但这次阿米莉亚·萨克斯却不完全赞同。

“哦,那就没问题了,”戴维特自信地说,把手指移向东边,“他越过石溪,在这里,看见了吗?这里有些瀑布看起来很像啤酒泡沫,水中含有很多清洁剂和磷酸盐。它从上面北边的贺伯斯福斯镇发源,有大量废水注入,那个镇的人不知道什么叫城市规划利用。”

“是我们主动认养他的。”这个男人小心翼翼地低声说道,仿佛说话大声点儿就会招来魔鬼。他紧张地环顾尘土弥漫的前院,院里有一个水泥平台,上面放了一辆没有轮子的货车。“我们打电话到家庭中心,询问加勒特的情况。因为我们听说了他的遭遇,觉得很难过。但事实是,从一开始他就是个麻烦,不像我们其他的孩子。我们对他真的已经全心付出了。可我告诉你,我觉得他根本不这么认为。现在我们很害怕,真的怕得要死。”

“很好,”莱姆说,“那么,如果他渡过了这条溪流,谁知道他会往哪儿走?”

5

戴维特再次研究写字板上的表格。“你找到的证物中有松针,我猜应该是这里。”他点出地图上I-5和J-8的区域,“北卡罗来纳到处都有松树,但这一带的森林都是橡树、老杉树、柏树和橡胶树。我知道附近只有一处比较大的松树林,在东北边,这里,在通往大沼泽区的路上。”说完,戴维特又凝视着表格好一会儿,然后摇摇头。“恐怕我只能说这么多了。你派了几支搜救小组出去?”

针对这句话给予回答的是莱姆。他的目光也落在地图上,盯着G-10区的黑水码头——莉迪娅最后出现的地方。他说:“我们连立刻追上去的时间都不够了。”

“一支。”莱姆说。

“吉姆,你觉得这样是最好的做法,”梅森绷着脸说,“但我认为我们没时间再搜了。那里的范围极大,我们应该赶快去追那小子,在最短的时间内抓住他。”

“什么?”戴维特转身看着他,皱起眉头,“一支?你在开玩笑?”

“我已经问了,不是吗?”

“我没有。”贝尔说,在这个人厉声质问下,他这句话说得防卫性十足。

“你真的想听我的意见吗?”矮个子的梅森问。

“好吧,搜索小组规模多大?”

“你怎么了?”贝尔警长问。

“共四名警员。”贝尔说。

贝尔注意到梅森正凝视着地图,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戴维特冷笑起来。“这太疯狂了,”他的手朝地图挥舞着,“那里有数百平方英里,要找的人又是加勒特·汉隆……那个昆虫男孩。他就是在北帕奎长大的,一转眼就能让你们落入陷阱。”

“没问题。”

警长清了清喉咙:“莱姆先生认为最好别派太多人去。”

“我还要一副手铐。”萨克斯说。

“像这种状况是不能派太多人去,”戴维特转向莱姆说,“但你应该叫十五个人,配发来复枪,要他们踏遍灌木丛直到找到他为止。你这样做完全不对。”

“包在我身上。”

莱姆注意到班尼以受伤害的表情看着戴维特提出责难。显然,这位动物学家认为,就算是和流氓发生争执也该采取斯文的方式。尽管如此,莱姆还是平静地说:“一大群人去搜捕只会逼加勒特杀掉莉迪娅,藏匿得更深。”

“杰西是我们的枪械专家,”贝尔说,“他可以帮你准备一把性能良好的史密斯·韦斯手枪。”

“不会,”戴维特坚决地说,“这样会吓得他放掉她。现在我工厂里有四十五个人当班,呃,其中有十几个女人,不能把她们算进去。不过那些男人……我可以把他们都叫出来。我们找些枪支,派他们到石溪附近散开搜索。”

莱姆说:“我希望阿米莉亚也能配备武器。”

莱姆一想就知道三四十个为奖金而来业余猎人会在搜索行动中干出什么事。他摇头说:“不用了,处理这件事只能用我的方式。”

萨克斯抛给莱姆一个古怪的表情。但莱姆了解女性魅力的价值:萨克斯需要有人合作,而且是愿意极度配合的人。莱姆不认为露西或梅森会比已被萨克斯迷得晕头转向的杰西更有帮助。

他们两人对视了好一阵子,房间里静默无声。最后,戴维特耸耸肩,先把目光转开,但这个动作非但不表示他认为莱姆是对的而要做出让步,恰恰相反:他的动作强调出——不听他的忠告,莱姆和贝尔将会自食恶果。

“当然,乐意之至。”

“亨利,”贝尔说,“我授权让莱姆先生统筹负责件案子。我们很感谢你的帮忙。”

“我希望再搜一次,”莱姆不容置疑地说,抬头看向杰西,“你对那儿很熟,能陪她一起去吗?”

警长这句话有部分是替莱姆说的,想代他向戴维特致歉。

“可是……”梅森说,伸手指着那份现场鉴定报告,“我们已经做过了,两个地方都已经仔细搜查过。”

但对莱姆而言,戴维特这种毫不客气的态度,反而令他觉得高兴。他从不迷信,但他现在必须惊讶地承认,他觉得此人表现出的态度是个好兆头——代表手术将会进行顺利,他的身体状况肯定会有所改善。他之所以有这种感觉,是因为刚才在他们僵持对视时,这顽固的生意人一直直视着他的眼睛,只想告诉他,他错得离谱。戴维特完全忽略了莱姆的身体状况,他看到的只是莱姆的反应,他的决策,他的态度。他瘫痪的身体对戴维特来说完全没有关系。看来,韦弗医生的神奇之手一定会使他改善不少,能让所有人都用这种态度对待他。

“很好。”莱姆说。接着,他又开口:“现在,我要阿米莉亚去搜索犯罪现场,包括那小子的房间和黑水码头。”

这个商人说:“我会为那些女孩祈祷。”接着又转向莱姆,“我也会为你祈祷,先生。”他注视着他,目光停留的时间超过正常告别程序长度。莱姆感觉这最后的告别誓言是诚恳——并且实在的。他走出房门。

“我打电话给他。”

“亨利是有点顽固。”看着戴维特离开后,贝尔说。

“我不需要他陪我聊天。”

“他对这件案子也很关心,对吧?”莱姆问。

“他是优等生荣誉学会会员,只是……呃,个性有点内向。”

“去年被黄蜂螫死的那个女孩,梅格·布兰查德……”

“聪明吗?”

她被螫了一百三十七次。莱姆点点头。

露西主动开口。“我姐姐的儿子也许可以。他叫班尼,目前在北卡罗来纳大学读科学。”

贝尔继续说:“她在亨利的工厂上班,也和他上同一座教堂。亨利的想法和这里多数居民一样,认为如果除去加勒特·汉隆,这个镇就会更加美好。只是他老觉得自己的方式才是处理事情的最佳办法。”

“你们请我来的理由之一,是因为我知道何时需要援助。”他看着贝尔,“有合适的人选吗?”

教堂……祈祷……莱姆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他对贝尔说:“戴维特的领带夹,那J字是代表耶稣吗?”

梅森的拇指绕着他左轮手轮的撞针转了一圈。“我们是可以找一个人出来,但你不就是专家吗?我是说,这不就是我们请你来的理由?”

贝尔笑道:“你猜对了。呵,亨利眨一眨眼就能让竞争对手出局,但同时他也是教堂的执事,一星期上三次教堂。他想派遣大队人马去搜捕加勒特,有一部分原因可能出于他认为那小子是异教徒。”

刑事鉴定装备很快就会送到。莱姆对贝尔说:“我需要一位刑事鉴定技术人员协助我操控仪器进行分析。这个人由警员担任也可以,但重点是他必须懂一点科学,也要很熟悉这里的环境。我需要一位本地人。”

莱姆还是想不出另外三个字母的意思。“我放弃了。其他字母代表什么?”

指纹的报告做得还算可以。铲子上有四个完整的指纹,不完整的有十七个,全都证实为加勒特和比利所有。这把铲子的手柄上沾有泥土,上面的指纹多半看不见,但有少数几个很明显,不必使用化学药剂和激光影像处理,肉眼就能辨识。然而,由指纹处理也能看出梅森这个人在现场搜证时很粗心——他虽然戴上了橡胶手套,但手套却盖掉了许多凶手的指纹。如果这是莱姆手下的技术人员所犯的错误,肯定会被马上开除;不过在这件案子中,幸好其他的指纹还算清楚,对案情倒是没有影响。

代表‘耶稣会怎么做?[29]’这是附近所有基督徒在面对难题时会自问的问题。我个人是不知道他碰上这种案子会怎么做,但我告诉你我现在打算怎么做:“呼叫露西和你的朋友,要他们快去追踪加勒特的踪迹。”

托马斯翻动着纸张。

“石溪?”杰西·科恩说。萨克斯刚刚对搜索小组成员复述完莱姆的指示,杰西立即指出:“离这里有半英里远。”

“下一页。”

他带头钻进灌木丛,露西和阿米莉亚紧跟其后。奈德·斯波托走在最后面,苍白的眼睛不安地扫向四周。

没有从陈尸现场采集的泥土标本,也没有注意比利、玛丽·贝斯和加勒特等人扭打争执的地点。莱姆在犯罪现场照片中看见许多烟蒂,这些烟屁股往往能透露许多线索,但他们却连半个都没收集。

五分钟后,他们脱离纠结混乱的灌木林,走上一条小径。杰西示意大家往右走,朝东边走去。

莱姆继续审阅报告。报告上只粗略描述了案发地点的位置,以及少年尸体的姿势。莱姆看见陈尸处的轮廓是用喷漆画出的,而喷漆正是破坏线索和污染犯罪现场最臭名昭著的工具之一。

“这就是那条路?”萨克斯问露西,“你们认为他一定会走的那条?”

“当然,”萨克斯说,“这是程序规范。”

“没错。”露西回答。

露西以防卫性的语气说:“你们能保证每次都那么做吗?都会放编号牌?”

“你们说对了。”萨克斯轻声说,声音细得似乎只有她自己能听见,“不过刚才我们还是得等。”

萨克斯也发现了这一点。她摇摇头,提出了批评。

“不,你的表现只不过想证明到底谁是头儿。”露西不客气地说。

刑事鉴定家莱姆被这篇报告气得火冒三丈。犯罪现场处理得相当草率,档案中虽然有几张用立拍得相机摄下的脚印,但旁边没有放量英尺,根本无法判断大小。此外,照片上这些脚印都没放编号牌,没有标出不同人留下的脚印。

她说得一点也没错,萨克斯心想。但她又回道:“可是现在我们至少已经知道路上可能有炸弹陷阱,这点我们先前完全不知。”

托马斯叹了口气。

“我才不会去提防什么陷阱。”这句话说完,露西便闭口不语了。她沿着小径走去,眼睛却盯着地面,证明她实际上还是在乎陷阱的。

“你能不能拿稳一点?”

十分钟后他们来到石溪旁,看见一条混白污浊、泡沫四溢、饱受污染的溪水。他们在溪畔发现两对脚印——其中一对胶鞋印英尺寸不大,但陷得较深,可能是由胖女人留下的。毫无疑问,是莉迪娅。旁边还有一对男人的光脚印。显然加勒特已丢掉了剩下的另一只鞋。

贝尔打开一个档案夹,托马斯接了过来。莱姆没办法自己翻阅,只好靠看护帮忙拿着翻页。

“咱们过河去,”杰西说,“我知道莱姆先生说的那座松林。这是能追上他们最近的路。”

“我可以看看昨天犯罪现场的报告吗?”莱姆问。

萨克斯迈步往溪水走去。

“这里还有一张。”贝尔摊开一张剪报。照片上是四个围坐在野餐桌前的一家人,下面附有几行文字:“汉隆一家摄于田纳斯康纳镇年度野餐会,时值一一二号公路车祸前一星期。这场意外夺走了斯图尔特(三十九岁)、桑德拉(三十七岁)和他们的女儿凯伊(十岁)三人的生命。图中还有加勒特(十一岁),因车祸当时没在车上而逃过一劫。”

“慢着!”杰西突然叫道。

相片上是一个瘦削、剃着平头的少年,脸上纠结成一团的眉毛和凹陷的双眼十分显眼,脸颊上还有许多红疹。

她僵在原地,手扶着手枪,立即蹲低身子。“怎么了?”她问。看见她的反应,露西和奈德偷偷窃笑起来。他们正坐在岩石上,动手除下鞋袜。

警长打开一个档案夹。“这是上次黄蜂窝攻击事件后他在警察局拍的照片。”

“你要是把袜子弄湿了又走远路,”露西说,“走不到一百码,你就得用掉十几条绷带。脚上会起水泡的。”

“有他的照片吗?”萨克斯问。

“看来你对走远路经验不多吧?”奈德说。

露西说:“但根据他学校的辅导老师说,他并没有所谓‘反社会人格’的倾向。他的智商很高,在几年前还没离家逃课的时候,成绩单上的分数几乎都是A。”

杰西·科恩笑着嗔怪奈德:“人家是在城里长大的,奈德。就像我也不认为你是地铁和摩天大楼的专家一样。”

“精神分裂?”

萨克斯不理会这两个人的嘲讽和殷勤辩护,径自脱下短靴和黑短袜,卷起牛仔裤的裤脚。

“他是神经病,这就是他的动机!”梅森恶狠狠地说,“他被人取笑,然后报复在他人身上。就这么简单。”

他们踏进溪水。溪水沁凉如冰,感觉非常舒服。她忽然觉得有点不舍,因为这条小溪——杰西总是念成“妻”——很快就渡过去了。

“动机呢?”萨克斯问。

他们在岸边待了几分钟,等脚干了才又穿上鞋袜,接着便沿着岸边展开搜索。又发现了那两人的足迹。搜救小组循着足迹走进林中,但随着地面越来越干、杂乱生长的灌木越来越多,足迹便又消失不见了。

“呃,他病得很重,”杰西说,“他住在医院的时间比家里多,被病症折磨得很痛苦。但还不只这样——几星期前有人看见加勒特在对托德叫喊,这加重了他的痛苦。我们猜加勒特一直折磨恐吓他,直到他自杀才罢手。”

“松林在那边,”杰西说,指向东北方,“他们应该是从这里直走过去的。”

“不会吧,”萨克斯喃喃地说,“为什么?”

在他的指引下,大家又走了二十分钟,排成一路纵队,盯着地面提防着陷阱和绊脚线。原本茂盛的橡树、冬青和莎草现在已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杜松和铁杉。走着走着,他们前方约四分之一英里处,出现了一排松林。但是,这里仍然没有任何绑架者和人质的足迹——看不出他们从哪里走入松林。

“对了,记得我们刚才在路上看到的葬礼吗?”贝尔问,“那是托德·威尔克斯,才八岁。他是自杀的。”

“这松林太大了,”露西喃喃地说道,“我们怎么才能找到里面的足迹呢?”

露西说:“我接到报案便赶了过去。当时的景象真是很惨,她遭受了极大的痛苦,慢慢被折磨而死。”

“大家散开。”奈德提议说。他似乎对面前这堆纠结在一起植物有些发憷,“假如他在这儿放了炸弹,那么察看这里应该是比较明智的。”

贝尔正要继续说下去,但梅森打断他的话。他以低沉的声音说:“那名被害人是二十出头的女孩,就像玛丽·贝丝一样。她人很好,是虔诚的基督徒。那时她在后阳台睡午觉,加勒特扔了一个蜂巢到她身边。她被黄蜂螫了一百三十七下,导致心脏麻痹。”

他们正打算要散开,萨克斯却举手阻止。“等等,先留在这儿。”说完,她慢慢走进灌木丛,眼睛盯着地面,提防着陷阱。她才往前走了十五英尺,便在一丛已经凋谢、周围落满腐烂花瓣的花丛中的泥土地上,发现了加勒特和莉迪娅的足迹。它们通往一条朝森林而去的小路。

贝尔说:“这些案子都发生在黑水码头附近。两名被害人淹死在运河中。证据显示他们落水后撞伤了头部,但法医说他们有可能先遭人攻击,然后才被推入水中。在他们死前不久,加勒特曾在他们的住处附近出现。去年,有一个人被蜂群螫死,就像埃德一样,是黄蜂。我们知道那是加勒特干的。”

“他们往这边走了!”她喊道,“踩着我的脚印走,我来检查陷阱。”

“放到那边去吧。”他歪歪头指向桌子,“再告诉我其他和加勒特有牵连的凶案。”

三个警员立即过来帮忙。

昨天的犯罪现场只找到一把铲子,今天只找到一只鞋……什么都没有。莱姆无力地望了这只鞋子一眼。

“你怎么找到的?”杰西问,满脸迷惑。

“只找到这个,”杰西打开一个手提箱,拿出一只装在塑料袋里的慢跑鞋,“加勒特在和莉迪娅扭打时掉的。除了这个,什么都没有。”

“你闻到什么没有?”她问。

所以,我们只能依靠眼前这些证物了,莱姆心想。不管怎么说,这不正是他最拿手的吗?总比那些上法庭作证的日子强。“今天早上的犯罪现场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臭鼬味。”奈德说。

“他被黄蜂螫了,休克了,没人知道他会不会醒过来,也不知道他醒来后还会记得多少事。”

萨克斯说:“我在加勒特房间找到的裤子上有臭鼬味,我猜他以前一定来过这个地方,所以就跟着味道往前找。”

“那位警员的情况如何?”萨克斯问。

杰西大笑起来,并对奈德说:“城市女孩的表现如何啊?”

贝尔说:“我们猜埃德知道那小子藏匿玛丽·贝斯的地方。他在加勒特躲藏的猎人小屋里看到一张地图,但现在他昏迷不醒,无法告诉我们那张地图上面画了什么。加勒特在挟持莉迪娅后,一定回去把地图拿走了,所以我们才没找到。”

奈德转转眼珠,接着他们开始全都走上小路,速度缓慢地向那座松林前进。

杰西主动开口。“当时天还很早,太阳刚出来。我和埃德·舍弗尔到犯罪现场守候,提防加勒特又回到现场。埃德在河北岸,我在南岸。莉迪娅来这里献花。我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自己回到车上。我不该这么做的。接着,我听见她的尖叫声,看到加勒特强押着她渡过帕奎诺克河。在我找到小船之类的东西过河后,他们就已经不见踪影了。那时埃德的对讲机一直没有回应,这让我很担心;果然当我赶到时,发现他已快被黄蜂螫死了,是加勒特设的陷阱。”

在这条路上,他们经过好几个广大而空旷的不毛之地——树木和灌木都枯死了。当他们缓缓通过空旷地时,萨克斯觉得很不安——此时的搜救小组完全暴露在敌人的攻击之下。他们走到空旷地中间,在又一次被灌木丛中不知是兽是鸟的动物的沙沙钻动声吓得胆战心惊后,她忍不住拿起手机。

莱姆接着问:“谁来说说今天早上的事?”

“莱姆,你在吗?”

“没错。”

“怎么了?有什么发现吗?”

莱姆点点头,对他说:“你们把这次的指纹和他以前被逮捕时留下的指纹档案做过比对了,是吧。”

“我们找到了足迹,但你告诉我——有任何证据显示加勒特会开枪吗?”

“哦,”贝尔说,“还有指纹,我们从铲子上采集到的。”

“没有,”他回答:“问这个干什么?”

“但这不表示他杀了比利并且绑架了另一个女孩。”

“这森林地有许多大面积的空旷地带,酸雨或污染物杀死了所有植物。我们能掩蔽的地方是零。这个地势很适于伏击。”

“我亲眼看见的,”杰西说,“他今天早上在那里绑走了莉迪娅。”

“我没看见任何与枪支有关的物证。我们发现了硝酸盐,但假设它是来自枪弹火药,但我们却没发现任何烧过的火药粉末、清洁溶剂、油脂、无烟火药、水银的雷酸盐。完全没有。”

“请问,”萨克斯说,“你们怎么知道加勒特就是凶手?”

“所以这表示他目前不可能开枪射击。”她说。

结果只发现作案凶器?天啊……更别提四个不熟悉犯罪现场搜索技巧的警员对现场造成的破坏了。

“正确。”

“一开始是。后来有三四个同事赶来,我们便一起搜索。他们彻底把附近区域翻了一遍。”

她挂断电话。

而少年遇害的时间是在八点以前,这让莱姆感觉相当不妙。对未受保护的犯罪现场而言,这一个半小时是很长的时间,现场的证物可能会被拿走,或被增添。这段时间足以让那小子强奸、杀害那女孩,藏好尸体,然后回来消除证物,并刻意安放一些误导侦破方向的东西。“你亲自搜索的吗?”莱姆问梅森。

他们小心翼翼环顾四周,提心吊胆,在弥漫松节油味的空气中,又向前走了几英里。在酷热和昆虫飞舞的嘤嘤声地伴随下,他们在加勒特和莉迪娅走过的小径上前进,沉默不语。不过很快他们的足迹又看不见了,萨克斯担心他们是否走了岔路。

“九点三十分。有一位卡车司机在高速公路上看见比利的尸体,就打电话报了案。”

“别动!”露西大叫。她突然蹲下,奈德和杰西僵在原地,而萨克斯不到千分之一秒就拔出了手枪。接着,她便看见露西所指的东西——小径上横跨着一条极细的银色丝线。

“几点钟?”

“喂,”奈德说,“你是怎么看到的?这根本看不见啊!”

“是我。”梅森说,“我第一个到达现场。接到报案时,我刚好就在附近。”

露西没有回答。她爬向小径另一侧,顺着丝线搜索。她缓缓拨开树丛,一片片移开落叶。被艳阳烤热变脆的叶片在她手中发出沙沙声。

“是谁指挥搜索行动的?”莱姆问。

“要不要呼叫伊丽莎白市的炸弹拆除小组?”杰西问。

没有什么证物?在这种嫌疑犯杀了一个人又绑走另一个人的犯罪现场,能找到的证物都够拍成一部电影了。它们足以交代清楚谁对谁做了什么,甚至每个人物二十四小时之前的所作所为都能看得出来。看来,他们要一起对抗的敌人有两个:一个是昆虫男孩,另一个是无能的执法者。莱姆瞄到萨克斯的眼神,看出她也有同样的想法。

“嘘——”露西命令他们。

杰西说:“当然有,只不过那里没有什么证物。”

她双手谨慎地一点点移开落叶,一厘米一厘米地推进。

莱姆说:“你们没有搜索犯罪现场吗?”

萨克斯屏住呼吸。在最近的一次案件中,她亲身经历炸弹爆炸。她虽然没受什么伤,但却一直记得在那瞬间,她整个人完全被震耳欲聋的声响、炙热、震波压力和四处飞溅的碎片包围的情景。她不希望这种事再发生第二次。她知道许多自制的炸弹里面都会填入BB弹[30]或小钢珠——有时甚至是一角或一分的硬币——充当锋利的刃片。加勒特也这么做吗?她回想起他的照片:那微暗、沉陷的双眼。她又想起那些装了昆虫的瓶子,想起在黑水码头区被螫死的那个女人,想起因黄蜂毒液至今仍然昏迷的埃德·舍弗尔。一定会的,她自忖,加勒特肯定会设下他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陷阱。

露西点点头,抿起嘴巴,因为这北方佬话中暗藏着苛责而有些不高兴。

她伏低了身子,此时露西也已清除了最后一堆落叶。

“就这样?”萨克斯问。

这位女警吐出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是蜘蛛。”她喃喃地说。

“呃,还有几个脚印。”梅森看向杰西。杰西说:“啊,没错,我都拍下来了。”

萨克斯也看到了。的确,这不是钓线,而是一条很长的蜘蛛丝。

莱姆等他说完了才开口问:“你们还找到什么?”

他们全都站了起来。

“哦,我们找到了凶器,”梅森得意地说,“一把铲子。我们完全按照规定程序处理的。戴了手套,也做了完善的保管措施。”

“蜘蛛。”奈德说,大笑出声。杰西也忍不住咯咯直笑。

“你们找到什么实际的物证了吗?”

然而他们的笑声里却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而且,萨克斯注意到,当他们继续在小径上前进时,他们更加仔细谨慎,一见到地上有闪着亮光的丝线,就把脚抬得很高。

“没错,”露西回答,“加勒特不会开车,也没有驾驶执照,我们猜这是因为他父母都死于车祸。”

林肯·莱姆把头往后仰,眯眼看着图表。

“我想他真的是好孩子。”莱姆不耐烦地说,“至于加勒特和玛丽·贝斯,他们是步行吗?”

次要犯罪现场——加勒特房间

臭鼬味

梅森指了一下G-10的位置。“我们研究过,加勒特应该是在这里抓住玛丽·贝斯,打算强奸她,而比利·斯泰尔刚好慢跑经过,便奋勇阻止。但加勒特抄起铲子打死比利,敲烂了他的头,然后和玛丽·贝斯一起失踪。”梅森嘴角一沉,“比利是个好孩子,真的很优秀,每个星期都风雨无阻地去教堂。上一季和艾尔巴玛高中比赛,在球赛结束前最后两分钟时,双方比分持平,他还拦截了对方的传球……”

切断的松针

莱姆看着地图边缘的字母和数字。“在哪里?”他问,“指给我看。”

手绘昆虫图案

“不是,只是河岸边一块还没划入行政区域的地方。那里大约有三十几幢房子,一家工厂,没有商店或任何东西,只有森林和沼泽。”

玛丽·贝斯和家人照片

“那是什么地方,一个小镇吗?”萨克斯问。

昆虫图书

梅森接着说:“玛丽·贝斯在进行研究计划,到黑水河码头去挖掘古印第安人的遗迹。”

钓线

很好,莱姆心想,点了点头:“继续。”

“应该是在上午八点前,”杰西·科恩说道:“比利——那个遇害的少年——出门慢跑,而犯罪现场离他家有一个半小时的距离。他报名修读暑期学分,必须在八点半之前回家洗澡更衣才来得及去上课。”

不明钥匙一把

“呃,我们还不太肯定,”梅森冷冷地回答,“这儿又不是泰坦尼克号,没有在出事时停止不走的时钟。”

煤油

“请讲清楚好吗?”莱姆说,“确切的案发时间是几点?”

氨水

梅森说:“呃,案子发生的时候很早,玛丽·贝斯她——”

硝酸盐

“继续,昨天的事是怎么发生的?”

莰烯

“第一位是玛丽·贝斯·麦康奈尔,”贝尔说,“二十三岁,在艾维利的大学读研究生。”

他生气地叹了口气,感觉非常无助。对他而言,这些证物实在是难以理解。

莱姆说:“那么,请告诉我案发的经过。从第一位被害人开始。”

他把视线焦点移到昆虫图书上。

“贴在那里,特瑞。”贝尔指着墙壁说。莱姆浏览了一下地图,这张地图很不错,绘制得非常精细。

接着又转向班尼。“对了,你还在上学,是吧?”

一个体型魁梧的警员——莱姆在这里看到的唯一一个黑人——把一块大写字板推进房间,然后摊开一张帕奎诺克郡的地图。

“没错,先生。”

莱姆很清楚,他们这种态度是针对无端介入者的本能反应,尤其一个是残障人士,另一个是女人,更别提他们是北方佬了。不过,他没兴趣强压地头蛇。每过一分钟,想找回人质的难度就更增加一分;而他又已和医生约好手术时间,总之无论如何都不能耽搁。

“我敢说,你一定读了不少书。”

第三位资深探员是露西·凯尔。和梅森比起来,她的态度也好不到哪儿去。她个子很高,只比身材修长的萨克斯略矮。整个人看起来干干净净,像个运动员,又拥有一张漂亮瘦长的脸蛋。露西的制服熨得笔挺,不像梅森的那样又皱又脏。她把一头金发拉紧系成法式发辫,让人联想起L.L.宾恩[20]和地之涯[21]之类的户外时装常用的穿着长靴、牛仔裤和背心的模特。

“我能怎么打发时间呢——如果不看书的话。”

另一位态度冷淡的探员名叫梅森·杰曼,他的个子很矮,年纪四十出头,黑眼珠,脸色苍白,摆出的姿态有点过分完美。他头发抹了油,整齐地向后梳,上面还留有梳齿犁过的线条。身上带有护脸润肤露的味道,一种廉价的麝香味,味道极浓。他僵硬谨慎地对莱姆和萨克斯点点头。莱姆猜想,唯一让他高兴的,是看出这个刑事鉴定家是残障人士,这样他就不必和他握手;至于萨克斯,因为她是女人,所以他才屈尊施惠地给她冠上“小姐”两字。

莱姆看着阿米莉亚从加勒特房间拿回来的几本书的书脊,若有所思地说:“一个人有特定爱看的书,大多能说明些什么呢?我是说,如果有人对某些书特别感兴趣,他的注意力应该就会放在那些主题上。”

乐于见到他俩的那位探员年约三十,名叫杰西·科恩,现在仍睡眼惺忪。他今天早上曾去过犯罪现场,并且深感自责,因为加勒特就在他眼皮底下绑走了莉迪娅。当杰西渡河过去,又发现埃德·舍弗尔已被黄蜂攻击,生命垂危。

“怎么说?”

在吉姆·贝尔找来的三位资深探员中,似乎只有一个乐于见到莱姆和萨克斯。至少,他很高兴看见萨克斯。另两个人只是程式化地点头致意,显然不希望这对奇怪的搭档离开大苹果[19]

“呃,如果一个人看的主要是成长励志类的书,他说的事就会和它们有关。如果这个人看的大部分是小说,那么他说的又是另外一回事。加勒特的这些书全都是非小说类的指南手册。从这点你能得到什么启发?”

三个人只有一个。

“我不知道,先生。”这个大男人又瞄了一眼莱姆的腿——似乎是无意识的——接着他把注意力移回证物表上,低声说:“我对人类实在不是很了解。对我来说,研究动物更有意义。比起人类,它们一般比较合群、更可预测、更一致,而且也比人类聪明许多。”接着,他发现自己在喃喃自语,脸上立刻泛起红潮,缄默不语了。

“我一定会的,吉姆。”

莱姆又看向那些书。“托马斯,你能帮我把翻页机拿来吗?”翻页机上有一根由电子控制的橡胶翻页杆,莱姆可以用他那根仅存的尚有功能的手指,操纵电子控制器来翻动书页。“它应该在车上,没错吧?”

贝尔眨眨眼睛,似乎被这位刑事鉴定家毫不客气的粗鲁声音吓了一跳。“没问题,林肯。对了,如果我们这里的办事效率过于南方化,要是动作慢得让你们纽约人受不了的时候,你一定要提醒我们,行吗?”

“大概是吧?”

“吉姆,地图什么时候能拿来?”莱姆打断他,“还有写字板。”

“希望你带来了,我说过要带的。”

“我知道了,我会去和她谈,请你告诉她我马上过去接。”贝尔转身对莱姆解释,“玛丽·贝斯的母亲。可怜的女人……去年丈夫才因癌症去世,现在却又发生这种事。”他摇摇头说:“我自己也有两个小孩,很能体会她现在的——”

“我说大概是吧,”托马斯平静地说,“我去看看有没有在车上。”他出了房间。

一个女人把头探进门口。“吉姆,三线苏·麦康奈尔的电话。她快要发狂了。”

比人类聪明得多……

“一定办到,吉姆。”他拉拉耳垂,像个士兵一样转过身,消失在走廊尽头。

托马斯一会儿就回来了,带着那台翻页机。

一个穿着郡警制服、留着平头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这是我妹夫,史蒂夫·法尔。”到目前为止,他是他们所见到的最高的警员——将近两米——还长着一对支棱出来的滑稽的圆耳朵。他似乎只在第一眼见到莱姆时有些尴尬,随即宽阔的嘴唇浮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微笑中展现出自信和能力。贝尔交给他一个任务,让他去给实验室找空调。

“班尼,”莱姆叫道,“上面那本书。”

贝尔说:“没问题,我来解决。”他走到门边,朝外喊道:“史蒂夫,你过来一下。”

“哪里?”这大个子男生问,看着那些书。它是《北卡罗来纳昆虫指南》。

“没有选择的余地。”托马斯说。

“放在翻页机上。”莱姆说得很快,“麻烦你了。”

“托马斯。”莱姆警告他。

托马斯教班尼如何把翻页机装上,然后将不同的电线接到电子控制器,再放在莱姆的左手下。

托马斯对贝尔扬扬眉毛,故作轻松说:“房间的温度一定要调低,否则我就带他去旅馆。”

莱姆开始读第一页,发现没什么帮助。接着他的脑子命令他移动无名指。一个神经反射从脑部发出,螺旋下降经过他脊椎神经里一个残存的神经,经过其他一百万个已死的同类,然后飞穿过莱姆的手臂,进入他的手指。

“我无所谓。”莱姆说。

这根手指轻弹了数分之一英寸。

看护托马斯坚定地说:“这里温度太高,对他身体不好。”

翻页机的橡皮杆滑向一旁,把书翻至下一页。

“我会想办法的。”贝尔随口说,似乎不太能体会北方人对适宜气温的渴望。

11

“还有空调,”托马斯说,“这里的温度必须降低一点。”

他们沿着小径穿过森林,周围笼罩着松树油味儿和植物的甜美香气。露西还以为那是葡萄的味道。

“还有,我可以在这里见见你们的资深探员吗?做个简要的报告。”

她盯着眼前的小路,搜寻着陷阱绊网,突然惊觉大家已久久未见到加勒特和莉迪娅的足迹。她猛拍脖子,以为有小虫落在上面,但发现只是一滴汗水正沿着皮肤流下,这才会发痒。露西今天觉得很脏。其他时间——晚上和假日——她喜欢去户外,到花园。每次她在郡警察局值完班,一回家就会穿上褪色的格子短裤、T恤和海军蓝的慢跑鞋,走到她绿意盎然的园子里栽种花木。这房子是巴迪让给她的,以此减少他提出离婚的负罪感。在花园里,露西照料着她的紫罗兰、黄拖鞋兰、裂瓣兰花和风铃草。她铲地松土,帮植物攀上藤架,浇水,并对它们说话鼓励,好像她在和她原本打算与巴迪生的孩子说话。

“行。”贝尔说。这句话让莱姆和萨克斯交换了一个笑容——这也是他堂兄罗兰·贝尔常用的口头禅之一。

有时候,如果外出执行任务到卡罗来纳州本地的其他地方,去搜索或侦讯为什么某人的本田或丰田轿车会跑到另一个人的车库里之类的案件时,露西会仔细留意路上某些新生的植物,并且在工作告一段落后将它连根拔起,像捡到弃婴般带回家。她的“所罗门封印”就是这样被收养的,美洲茯苓也一样。还有一种漂亮的靛青色灌木,曾在她照料下长到六英尺高。

“我想要一张这地区的地图,当然,也要一块写字板,要大一点的。”

现在,她的目光不时滑向在这提心吊胆的追踪过程中所经过的植物:接骨木、山冬青、孟仁草。他们路过一丛长得很好的樱草花,然后是水蜡烛和野稻——比他们这四个搜索小组的成员都还高,而且叶片尖利如刀。这里还有升麻根,一种寄生植物,而露西还知道它另一个名字:癌草。她瞄了癌草一眼,又把目光收回到路上。

“他需要一块写字板。”托马斯说。

小径通向一座陡峭的小土坡,高约二十英尺,由一群岩石堆成。露西轻松地一口气就爬了上去,但在山顶停住了。她心想,不对,这里好像不太对劲。

“怎么了?”

在她身旁,阿米莉亚·萨克斯也爬上高地,停了下来。没多久,杰西和奈德也上来了。杰西重重地喘着气,而奈德因为平时经常游泳和从事户外活动,显得健步如飞。

莱姆看着墙壁,皱起眉头。

“怎么了?”阿米莉亚问,她发现露西眉头深锁。

“我们有三个资深探员和八个警员,还有两个联络员和五个文书,但通常得和城市规划局和公共建设局共用,这是我们很不乐意的地方。不过,因为这次绑架案,加上请你们来这里,我已报告郡长并得到他的支持。现在所有人暂时都归我们使用。”

“不对啊,加勒特应该不会往这里走。”

“这就行了。”莱姆说,接着又问,“你们有几个人负责这件案子?”

“可是我们就是依照莱姆先生所说,才一路追到这里来。”杰西说,“松林只有我们刚才经过的那座,而且加勒特的足迹确实指向这边。”

刚才去跑腿的警员拿了两大捆电线回来,电线尾端有多孔插座。他把电线展开,用胶带贴在地板上。

“话是没错,但我们已经有好一阵子没见到他们的足迹了。”

在这种性变态绑架案中,拯救人质的时间通常只有二十四小时;时间一过,人质在绑架者眼中便失去了人性,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他们。

“你为什么认为他没走这条路?”阿米莉亚问。

他派了一个警员去跑腿,然后说明他已打电话到伊丽莎白市的州警察局,紧急商借莱姆需要的鉴定设备,这些东西会在一小时内送到。莱姆感觉这已是帕奎诺克郡的最快速度,同时使他更深刻感觉到这件案子的紧迫性。

“看看这里的植物,”她伸手比划着,“沼泽植物越来越多。现在咱们站在高地上能看得更清楚——看看沼泽分布的情况。算了吧,杰西,你想想,再走下去怎么找得到加勒特?我们会一路走到大蛮荒里去的。”

“可以接延长线。”贝尔说,“我会叫人来装。”

“那是什么?”阿米莉亚问她,“迪斯默尔?”

莱姆环顾房间。“我们需要更多电源。”他扭过头皱着眉头看着墙上一个单孔插座。

“是一个大沼泽,东岸数一数二的。”奈德解释。

“哦。”托马斯说。莱姆知道他爱喝什么酒,他喜欢的是圣艾美[17]和宝美罗[18]的红酒以及勃艮地的白葡萄酒。

露西继续说下去:“那儿毫无遮挡,没有房舍,连路都没有。他只能一直走到弗吉尼亚才有地方藏身,但那得花上好几天。”

贝尔答道:“因为他们习惯在夜里利用满月时的月光酿酒——这样就不需要灯火,不会引来稽查人员。”

奈德帮腔说:“而且在这个季节,带再多驱虫剂也难保不被虫子们生吞活剥,更别说还有蛇了。”

“为什么叫月光酒?”托马斯问。

“附近没有任何能藏身的地方吗?比如洞穴?废弃的房子?”萨克斯环顾四周。

“那就继续保持吧。”贝尔朝那位警员抱着的酒瓶点点头,“联邦政府和卡罗来纳税务局担心私酒会影响税收,而我只担心失去镇民。这批酒的品质还算不错,但有很多酿私酒的人会掺入甲醛、油漆稀释剂或其他添加物,每年这里总有两三个人会因为喝假酒而死亡。”

奈德说:“没有洞穴,也许有几幢老房子。但问题是地下水的水位变了,沼泽区一路蔓延,好多旧房子和小木屋都被吞没了。露西说得对,如果加勒特走这条路,就等于走上绝路。”

“只喝苏格兰威士忌。”

露西说:“我觉得咱们应该回头。”

“这是酿私酒者最喜欢的容器——因为瓶颈足够宽。你喜欢喝酒吗?”

她以为这句话一脱口,肯定会立刻遭到阿米莉亚反对,没想到她只是立即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她对着手机说:“我们现在在松林,莱姆。这里有一条路,但没有任何加勒特经过的痕迹。露西说他不应该往这边走。要不就往南,回头渡过那条河。”

“用优鲜沛牌果汁[16]的瓶子?”莱姆皱着眉问,看着那些瓶子。

“这样他会走到密尔顿去。”杰西插嘴说。

“如假包换。全部放置超过三十天了。”

露西点点头。“那里有几家废弃的大工厂,它们的公司迁址到墨西哥去了。银行查封了一大堆房地产,那儿有十几间房子可以让他藏身。”

“那就是月光酒[15]?”萨克斯问。

“要不就是东南方,”杰西说,“如果我是他,我就沿着一一二号公路或铁路往那儿走,那一路上也有许多废弃的屋子和谷仓。”

屋里有十几个箱子沿墙边一字排开。一位警员正费力地把一架大型东芝电视拉出房间,另一个警员则抱着两箱充满透明液体的果汁瓶。莱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贝尔笑着说:“你已经看见了两项田纳斯康纳镇的典型犯罪行为:偷家用电器和酿造私酒。”

阿米莉亚把他们的话都告诉莱姆。

“这儿还可以吧?”贝尔打开一扇门说,“这里本来是我们存放证物的地方,现在正把东西腾出来搬到地下室。”

露西心想:这个叫莱姆的真是个怪人,他的身体承受了那样大的病痛,却仍能如此自信。

他们进入这幢建筑。莱姆推断,这房子大概建于五十年代。屋里统一漆着绿色油漆,墙上贴有小学生的指画作品、田纳斯康纳镇的历史相片以及十几张招募工人的公告。

阿米莉亚听完指示,挂断电话,“林肯说继续走,证物并未显示他会走其他方向。”

“你看上去可不太好,脸色苍白。待会儿一进去我就替你量血压。”

“西边和南边不见得没有松树。”露西反对道。

“很好。”

但她的红发摇了摇。“或许有可能,但那并不是证物所显示的方向。咱们继续走吧。”

“看来这里的残疾人不多。”托马斯观察到这点。接着,他问莱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奈德和杰西看看这个女人,又看看另一个。露西盯着杰西的脸,却只看到可笑的迷恋;她知道显然不能从他那里得到任何支持。于是决定坚持下去。“不,我认为应该回头,看能不能在路上找到他们改道的证据。”

贝尔警长一路小跑到大门口。他花了一番气力,才把残障斜坡顶端的大门打开;这道门被油漆黏住,已经封死很久了。

阿米莉亚垂下头,直视露西的眼睛。“我告诉你……如果你坚持,可以打电话向吉姆·贝尔请示。”

坐在乘客座的奥萨里安回头看着他们——但莱姆不知道他是在看托马斯还是萨克斯又或是他自己。

这是提醒大家,吉姆曾宣布由这可恶的林肯·莱姆全权负责这件案子,而正是他命令阿米莉亚担任搜索小组的组长。真是疯了——竟然让一对过去可能从来没到过这个州的男女,让这两个对此地风物人情毫不熟悉的人,来教他们这些一辈子住在这里的本地人怎么行动。

“那是瑞奇·卡尔波,个子最大的那个。还有他的伙伴。西恩·奥萨里安——那个瘦瘦的家伙——和哈瑞斯·托梅尔。卡尔波看似凶恶,但惹的麻烦不多。他喜欢和农民们开玩笑,不过一般用不着太在意他。”

但露西·凯尔也很清楚,她既然干了这份工作,就应该像军人一样,彻底服从由上至下的命令。“好吧,”她不高兴地低声说,“不过,我个人还是坚持别走这条路。这完全没有道理。”她转过身,迈步继续往小径前进,把其他人甩在后面。突然,她的脚步停了下来,踏上一块盖住小径路面的松叶堆。

贝尔走到莱姆的轮椅旁,发现他正看着那几个人。

阿米莉亚的手机铃响了,她接通电话,放慢了脚步。

如鱼离水……

露西快步走在她前面,踩上地面的松针,努力压抑满腔怒火。加勒特绝不会走这条路,这是在浪费时间。他们应该带狗来,应该呼叫伊丽莎白市州警察局的直升机。他们应该……

其中最瘦的男人用胳膊肘戳了戳最壮的那个,然后向莱姆扬扬头。接着,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一起落在萨克斯身上。最壮的那个男人扎着马尾,蓄着山羊胡。他打量了几眼托马斯整齐的头发、瘦小的身材、接近完美的服饰和黄金耳环后,面无表情地和三人中一个看来像保守的南方生意人的男人低声说了几句。这个人耸了耸肩。随后,他们很快就对这几个外地人失去了兴趣,一起钻进了雪佛莱轿车。

接着,她眼前突然一花,只来得惊呼一声,整个人忽然向前扑倒——她的手迅速向前伸展以缓冲坠势。“天啊!”

三个穿着制服,腰带上系着折叠刀刀套的男人,从斜坡旁边的郡办公室侧门出来,走向一辆红色的雪佛莱多功能旅行车。

露西重重摔在地上,痛得忘了呼吸,一根根松针刺进她的手掌。

托马斯把车停好,照例下车将轮椅降下。莱姆朝“暴风箭”轮椅的吹吸式控制器吹了口气,驶向郡政府门前一条显然是在《残障福利法》规实施后才勉强增建的斜坡道。

“别动。”阿米莉亚·萨克斯说,慢慢站起来。刚才正是她用擒拿术从后面将露西撂倒。

“是的,那么当鱼离开水,会发生什么?”这位头发灰白的老探员打断莱姆的话,“它们不会觉得迷惑,它们会他妈的死掉!探员的最大威胁,就是不熟悉环境。记住这点。”

“搞什么鬼?”露西怒道,她的双手因重击在地而疼痛难忍。

当时还很年轻的莱姆说:“这表示一个人失去了生活要素,意思是感到迷惑。”

“别动!奈德、杰西,你们也一样。”

莱姆想起他刚入行时,和一位纽约市警察局资深探员共事的情景。这个人曾教训下属:“谁告诉我,‘如鱼离水’是什么意思?”

奈德和杰西愣在原地,手按在枪上向四周张望,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莱姆看见这小镇生活的种种景象后,愕然警觉:身为刑事鉴定家的他,在这个地方似乎无从施展。在纽约,他之所以能成功地分析证物,是因为他在那里已生活了许多年——他对那里了如指掌,亲自走过那里的街道,研究过那里的动物和植物。但现在,在田纳斯康纳镇这个鬼地方,他对这里的土壤、空气、水质都一无所知,也不了解居民的习惯,不知道他们喜欢什么车、住的是什么房子、在什么样的地方上班、心里潜藏的是怎样的欲望。

阿米莉亚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谨慎地离开地上的松针。在树林里找到一根长枯枝,举在手上。她慢慢上前,将树枝插进地面。

大街两旁都是老旧的房子和商店,一路向前延伸。莱姆看到一家超市,两家药店,两个酒吧,一家餐厅,一间流行女装店,一家保险公司和一家卖录像带、零食和五金工具的杂货店,一家汽车公司被夹在银行和船舶公司之间。所有人都在兜售鱼饵。路边有块麦当劳的指示牌,显示沿十七号公路还要再开七英里。还有一块久经日晒而褪色的指示牌,上面画着“莫尼特号和梅里麦克号之战”[14]。要想参观这家军舰博物馆,就得再开二十二英里。

就在露西前面两英尺处——她只差一步的距离——那根树枝没入了地面的松针堆中。“有陷阱。”

“要这么说也可以。”萨克斯说,她显然和莱姆一样,也为这个地方的空荡寂静而感到不安。

“没看到绊网啊,”露西说,“我一直很小心的。”

“这里可真安静。”托马斯说。

阿米莉亚轻轻挑开地上的松枝针叶。它们就铺在一张由钓线编成的网上,罩住了一个约有两英尺深的大洞。

正如贝尔所说,田纳斯康纳镇的确离艾维利的医院有二十英里。在进镇的道路旁边有一块欢迎标志上写着:这个镇一共有三千零一十八位居民。这个数字或许不假,但在这个炎热的八月份的早晨,出现在街道的居民简直屈指可数,现在这个尘土弥漫的地方像座鬼城。一对年迈的老夫妇坐在长凳上,看着空空荡荡的街道。莱姆看见两个男人,身材瘦削,一脸病容,肯定都是酒鬼。其中一个坐在路边,双手抱着脏兮兮的脑袋,看来仍是宿醉未醒。另一个靠坐在树下,双眼凹陷,直勾勾地盯着光鲜亮丽的旅行车驶过;即使隔得很远,也能从他的眼睛看出这个人好像患了黄疸。一个瘦骨伶仃的女人正懒洋洋地清洗着一家药店的玻璃窗。除了这几个人,莱姆就再也没见到其他居民。

“钓鱼线不是拿来当触动机关的,”奈德说,“它是用来做……捕兽陷阱。露西,你刚才差点就掉进去了。”

托马斯开着旅行车跟着吉姆·贝尔的郡警巡逻车,拐了个大弯,在一条笔直的道路上加速前进;墓园很快就消失在车后。

“里面有什么?是炸弹吗?”杰西问。

萨克斯正面带忧色地看着葬礼,转而冷冷地看向莱姆。显然,在手术即将进行的前夕,她不想谈论任何和死亡有关的事。

阿米莉亚朝他说:“借用一下手电筒。”他递给她。她把光束照进洞中,便立即向后跳开。

棺材小小的,是儿童用的。参加葬礼的只有二十几个大人。莱姆奇怪为什么只来了这么点儿人。他抬眼望向公墓上方,前面是墓园后起伏的山丘,再往后,是模模糊糊的森林和沼泽。这一切消失在蓝皑皑的远方。他说:“这公墓不错。能安葬在这样的地方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怎么了?”露西问。

“看那口棺材。”萨克斯说。

“不是炸弹,”阿米莉亚回答,“是蜂窝。”

克莱斯勒旅行车驶过田纳斯康纳纪念公墓。那儿正在举行一场葬礼。莱姆、萨克斯和托马斯打量了一下那些神情肃穆的人们。

奈德上前查看。“老天,这混蛋……”

4

阿米莉亚小心地移开剩下的松叶,让坑洞和蜂窝完全露出来。这个蜂窝有足球大小。

加勒特扫了她一眼,稍微放松了点儿。事实上,他温柔的触碰是更大的麻烦:他用中指抚摸她的手腕,这让她想到一只正在她皮肤上找地方下嘴的胖血吸虫。

“啊!”奈德惊叫,闭上了眼睛,显然在想数百只的黄蜂爬满屁股和腰部会是怎样的景象。

“你没有必要抓得那么使劲!”她反抗。

露西站起来,揉着双手,刚才那一摔让她的手还在疼。“你怎么发现的?”

“狗屁,”他嘟囔道,“这里是帕奎诺克河北岸。只有想追踪我的人才会走这条路。他们活该。咱们走吧。”又一阵嘶嘶声。他抓住她的手腕,带她绕过陷阱。

“不是我,是莱姆打电话说的。他正在看加勒特的书,发现书上画有一行重点,标出一种叫蚁狮的昆虫。这种昆虫会挖洞来螫死落入洞里的敌人。加勒特把这段圈了起来。根据墨迹判断是几天前才画下的。莱姆联想起松针和钓线,他猜出这小子可能也会挖洞,便要我注意路上出现的松针堆。”

“但什么人都可能掉进去的!”

“咱们把蜂窝烧了。”杰西说。

“你知道——让追来的人惊喜的东西。”他得意地说,嘻嘻笑了起来,似乎觉得能想出这个点子很聪明一样。

“不行。”阿米莉亚说。

“里面有什么?”

“可是它太危险了。”

“是死亡陷阱。”

露西赞同阿米莉亚的看法。“火会暴露行踪,加勒特就知道咱们的位置了。只要让洞口露出来,其他人经过时一定会看见,等我们回来再处理。再说,这里也不会有什么人来。”

“这下面是什么?”

阿米莉亚点点头,拿起电话。“我们找到了,莱姆。没人受伤。陷阱没有炸弹——他放了一个蜂窝在里面……好。我们会小心……继续看那本书吧。有什么发现再告诉我。”

莉迪娅仔细看了看。原来,松树枝掩盖着一个大洞。

他们继续前进,走了不到四分之一英里,露西由衷地说:“谢谢你。你们说对了,他的确是往这儿走的,是我错了。”她踌躇了好一会儿,又说:“吉姆的决策很对——把你们从纽约请到这里来。我一开始还不以为然,但现在我不会怀疑了。”

他指向前方二十英尺外的地方。路中央的地面上,有一层厚厚的松树枝叶。“你会掉下去的,”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生气,“会毁了它的。”

阿米莉亚眉头一皱。“请我们来?什么意思?”

“我没想逃走!”她大声回答,“天太热了。我要避避太阳。”

“来帮我们啊。”

“嗨!”加勒特喊道,“你没听见我说的吗?叫你别动!”

“吉姆没这么做。”

山顶又是一片开阔地,有一条小路从那儿通往一处茂密的松树林。她沿着小路向阴凉处走去。

“什么?”露西问。

莉迪娅继续往上爬。他紧跟在她后面。她听见了身后嘶嘶的呼吸声。

“不,不,我们这次是去艾维利的医疗中心,林肯要在那里动手术。吉姆听说我们在那里,今天早上才过来找我们,想请我们看一看证物。”

莉迪娅开始往上爬。半路上她停了下来,往后看了看。加勒特紧盯着她,弹着手指甲。看到她裹在白袜子里的腿,他用舌头舔了舔牙齿,然后抬高视线,看着她的裙子下摆。

露西沉默了好一会儿,而后才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我还以为在昨天绑架案发生后,他向郡政府申请资金把你们全接过来了。”

天啊,我真恨你。她想。

阿米莉亚摇摇头。“手术后天才进行,我们还有点时间,就这样。”

“放屁。”他生气地嘀咕着,好像她是个白痴,“你穿着护士鞋。它们能帮你抓紧地面。看看我,还是光着脚呢,都能爬。看我的脚,看呀!”他亮出脚底。脚底满是茧子,黄黄的。“抬起屁股。但是,爬到顶上后不准走远。听见了吗?嘿!你在听我说话吗?”又是一阵嘶嘶声,一些吐沫喷到她脸上,像强酸一样灼烧着她的皮肤。

“那小子——吉姆。他一个字都没提,他平常不是这么沉默的人。”

“我爬不上去。”她说,挣扎着提高声音,“两只手都绑着呢。我会滑下来的。”

“你们怀疑他认为你们处理不了这件案子?”

他找到另一条小路。拉着她往前走,直到一座陡坡前。岩石一直堆到山顶。

“我就是这么想的。”

渐渐地,沼泽更难走了,水也变得更黑更深。她猜他们正往迪斯默尔沼泽地走,不过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路泥泞难行,他们几乎要无处下脚了,加勒特领着她走进一座大松树林,这让莉迪娅松了口气,因为这里比沼泽地凉快多了。

“吉姆的堂兄是我们在纽约的同事,是他告诉吉姆说我们会在这里待两个星期。”

弹指甲,挠脸颊……

“等等,你说的是罗兰吗?”露西问,“我认识他,也认识他去世的老婆。他的孩子真可爱。”

十分钟后,他让她也脱了鞋,两个人涉水走过一条浅浅的、肮脏的溪流。过了河,他让她坐下。加勒特坐在她对面,一边打量着她的双腿和乳沟,一边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纸,擦干了她的脚。他碰到她时,她觉得抗拒而厌恶,跟她第一次从医院的停尸房的尸体上采集组织标本时的感觉一样。他给她穿上白鞋,系好鞋带,毫无理由地多握了一会儿她的小腿。接着他查看了一下地图,拉着她又一头钻进树林。

“我不久前才和他们一起烤过肉。”阿米莉亚说。

“闭嘴。行吗?”

露西又笑了。“是我太小心眼了……原来,你们是去艾维利?那间医疗中心?”

她瞟了一眼他口袋里露出的地图。“咱们要去哪儿?”她问。

“没错。”

这个少年行进的方式很古怪,一会儿推她往这儿走,一会儿又往那儿。他不停地自言自语,挠着脸上的疙瘩。他在池塘边停留了一阵,低头盯着池水,一直等到小虫或蜘蛛从水面飞舞而过之后,才把脸埋进水里,把疙疙瘩瘩的皮肤浸湿。然后低头看看自己的脚,脱掉鞋子,扔得远远的。接着继续在这个炎热的清晨前行。

“莉迪娅·约翰逊就在那里工作。你知道,她是那里的护士。”

她想起在猎人小屋前看到的可怕景象——埃德警官躺在地上,意识全无。他的胳膊和脸部被螫得肿胀起来。加勒特嘟囔道:“他不该伤害它们,黄蜂只在蜂巢遭到威胁时才会攻击人类。这完全是他的错。”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小屋,黄蜂们竟然毫不理会他。他收拾了一些东西,用胶带把她的手捆住,拽着她往森林里面走。他们已经在里头走了好几英里了。

“我不知道。”

但这里一切都让她觉得不自在。

十几道杂乱的思绪掠过露西的脑海,有些让她觉得温暖,有些让她避之不及,就像加勒特的陷阱里差点被她惊扰的那一大群黄蜂。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阿米莉亚·萨克斯这些事,因此只是这么说道:“所以我才急着救她。几年前我生了一场病,莉迪娅是看护我的护士之一。她是个好人,大好人。”

她惊恐地被这个家伙拖着。当然,令她害怕的是他看她身体的眼神、他的触摸。她害怕自己会被热死——日晒或者蛇咬——但最让她恐惧的,是她意识到她离河的南岸越来越远,那里有她脆弱而舒适的生活,尽管她的生活圈子很小: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医院里的护士同事、她挑逗过的医生、比萨聚会、重播的《宋飞传》[13]、惊悚小说、冰淇淋以及她的外甥。她甚至开始怀念生命中一些艰难的时光——与体重做斗争,拼命戒烟,独自一人的晚上,偶尔才能见面的男人很少打来的电话(她认为他是自己的“男朋友”,尽管她明白这事儿没什么希望)……即使是这些事,她也强烈地怀念着,因为这些是她熟悉的。

“我们会把她救出来的。”阿米莉亚说。她说这句话的语气,是露西有时——不是经常,只是偶尔——也会听见自己这么说。这是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

和这个郡的大多数居民一样,莉迪娅·约翰逊很少到帕奎诺克河的北岸去。即使去了,也不会离居民聚集区太远。此时,恐惧感淹没了她,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过了河,踏过了一个她也许再也回不去的边界——这个边界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也是精神意义上的。

他们现在走得更慢了。刚才那个陷阱着实地吓着了每个人,而且,酷热的天气也是一种折磨。

河南岸是该郡的主要居民区和生活区。这个地区的沼泽、森林、原野和池塘星罗棋布,所以只有一半的地方可以住人。帕奎诺克河北岸则截然不同,这里地形复杂。迪斯默尔沼泽地向四周蔓延,吞噬着岸上的拖车停车场、房屋以及几处磨坊和工厂。弯弯曲曲的沼泽取代了池塘和田地。除非你能很走运地找到路,否则绝对穿不过那座阴森古老的密林。没有人愿意住在河的这一岸,除非是罪犯、制毒者和少数疯狂的沼泽人。两年前,这里出过一件事儿,一群公野猪对一个名叫塔尔·哈珀的人穷追不舍,他开枪打死了一半的野猪,但是还是阻止不了剩下的畜生们。在救援人员赶到之前,他被吃掉了。从此,即使是猎人,也会绕开这个地方。

露西问阿米莉亚:“你的朋友要动手术?是为了他现在的……状况吗?”

帕奎诺克郡在北卡罗来纳的东北部,田纳斯康纳镇则大致在这个郡的中部,是该郡最大的镇。它周围零零散散地围着一小片住宅区和商业区。毗邻帕奎诺克河的是黑水河码头,它往南几十英里就是郡所在地。

“是。”

“加勒特·汉隆。但在田纳斯康纳镇,大家都叫他‘昆虫男孩’。”

“成功率有多少?”露西问,同时也发现阿米莉亚脸上闪过一丝阴影。

“哦,还有一件事。”萨克斯说,拦住了正要走过门廊的贝尔。他停下来转过身。“那个嫌疑犯,他叫什么?”

“可能完全没用。”

贝尔警长站着不动,只是点着头,一手捏着帽子,另一只手攥着萨克斯开的单子。站了一会儿,才朝大门走去。莱姆确信罗兰的这位堂弟、一个身上有许多南方人特征的男人,脸上带着一种和他的身份非常相配的表情。林肯不太确定该用什么言语形容,但是看起来仿佛抓住了熊尾巴似的。

“那为什么还要做?”

“好。现在你最好快去准备设备。我们要赶紧行动起来。”

阿米莉亚说:“或许有能改善的机会,非常微小的机会。这种手术是实验性的,跟他一样受过这种严重伤害的人,从没有人有过起色。”

“我保证不会有。”贝尔说。

“所以你不希望他动手术?”

这位犯罪学家语重心长地说:“只是看这么点儿证物没什么用。想要达到目的的话,阿米莉亚和我必须负责指导整个追踪计划。我是说,全权负责。那么,告诉我——会不会有人有意见?”

“我不希望。”

“当然。”

“为什么?”

“吉姆,我希望我可以有什么说什么。”

阿米莉亚迟疑了一下:“因为手术可能让他丧命,或者会把情况弄得更糟。”

她在清单上写下这个设备,交给贝尔。他看了看,不太有把握地点点头。“我来负责这个事情。但是我确实不想给您添太多麻烦……”

“你和他谈过了?”

萨克斯列了一张刑事鉴定实验室所需的基本设备清单。她拿给莱姆看。他点点头,说:“再加上一个密度测量设备。除此之外,其他都挺好。”

“是的。”

“好吧,好吧。”

“但一点用也没有。”露西说。

“去韦弗医生那儿拿些表格,随身带着。我和萨克斯工作时你可以填写那些表格。”

“完全没用。”

现在究竟是谁情绪低落?

露西点点头。“看得出他是有点固执。”

“半个小时。”这位助手嘟囔着。

阿米莉亚说:“你这是客气的说法。”

“没问题吧?”

一阵爆裂声在他们身边响起,就在灌木丛中;露西的手才刚按在枪上,就发现阿米莉亚早已掏出手枪戒备严厉地瞄准一只野火鸡的胸口。这四个搜索小组的成员相视而笑,但这愉悦只维持了几秒,随后取而代之的是肾上腺素注入所引起的焦虑不安。

“林肯……”

枪收回枪套,眼睛扫向小路,他们继续前进,从这时起一路无语。

“好吧,我给你列一张我们所需装备的清单,你可以去州警察局借。”莱姆抬头看了挂钟一眼,“我们半小时后就到。对吧,托马斯?”

见到莱姆的人,对他的伤势的反应可以分成好几种不同类型。

“我们那儿?”这位的警官手足无措起来,“跟没有差不多。”

有些人会开玩笑,当着他的面,无伤大雅的幽默。

“收拾出一个我们能干活的地方。我需要一些法证鉴定设备……你们有犯罪实验室吗?”

有些人,就像亨利·戴维特一样,完全无视他身体的状态。

“呃,田纳斯康纳镇。”

而大部分人则像班尼所表现出的——想假装莱姆并不存在,祈祷自己能尽快逃离这个地方。

“不,”莱姆断然说道,“我们要去你那里。你必须给我们收拾出来一个地方……你们那儿是哪儿来着?”

这种反应是莱姆最痛恨的——这种行为毫不掩饰地提醒莱姆他是和常人有多么不同。不过,他现在没时间多琢磨他这位临时助手的态度,加勒特正带着莉迪娅逐渐深入无人区,而玛丽·贝斯·麦康奈尔可能正濒临窒息、脱水或重伤的死亡威胁。

贝尔降低了声音,因为发现莱姆摇了摇头,皱起眉头。萨克斯笑了起来,她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吉姆·贝尔走进房间。“医院有消息传来,埃德·舍弗尔对护士说了些话,然后又昏迷不醒了。我认为这是好消息。”

“没几个小时,”贝尔说,“我会请一位警员把我们找到的证物送过来,也许再加上一张这个地区的地图。我想……”

“他说了什么?”莱姆问,“提到他看到地图的事了吗?”

但就像所有的猎人一样——不管能不能动——只要林肯·莱姆下定决心去追踪猎物,天大的事也拦不住他。他不理会托马斯,转而询问吉姆·贝尔:“他逃了多久了?”

“护士说他好像说‘重要’,然后又说‘橄榄’。”贝尔走到地图前,指向田纳斯康纳东南方的一个区域,“这里有一片新社区,那里的道路都以植物命名。其中有一条叫橄榄街。不过这个地方在石溪南岸。应该叫露西和阿米莉亚去查吗?我觉得有这个必要。”

这位穿着鲜亮的白衬衫,笔挺的棕色裤子,还打着领带的助手说:“根据以往经验,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

啊,又是这个永恒不变的冲突,莱姆心想:要相信证物还是相信证人?如果判断错误,莉迪娅和玛丽·贝斯可能都会死。“他们应该维持现在位置,保持在河的北岸。”

“咱们可是在一家医院里啊,托马斯。要是在这儿找不到你需要的东西我才觉得奇怪呢。咱们跟韦弗医生说说,我肯定她会很乐意帮忙的。”

“你确定吗?”贝尔怀疑地问。

但托马斯却摇了摇头。“听着,林肯,我们来这儿不是为了工作。我们来这儿是为了接受治疗,完事儿后就立刻离开这个地方。如果你要在这儿工作,我手头可没有任何能照料你的设备。”

“是的。”

“就这么说定了,先生。”贝尔说。他脸上阴郁的神色顿时变得明朗起来。

“好吧。”贝尔说。

“我可以给你一天的时间,”最后莱姆说,“只要不耽误手术。毕竟为了接受治疗,我已经排了十四个月的队了。”

电话铃声响了,莱姆用力用左手无名指按了一下按钮,接通电话。

但她说到点子上了。在手术之前,他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需要打发。这是一段漫长的等待手术的时间,这意味着没有了十八年陈酿威士忌,一个全身不能动的人在北卡罗来纳州的小镇上还有什么可做的?林肯·莱姆最大的敌人不是折磨脊椎患者的不良反射痉挛,不是幽灵附体般的疼痛和自主神经异常反射,而是沉闷无聊。

耳机里哔哔啵啵传来萨克斯的声音。“我们走不通了,莱姆。有四五条岔路,通往不同的方向,而且找不到任何能判断加勒特动向的线索。”

哦,你泄漏出动机了,萨克斯……

“萨克斯,我这边也没有新的线索。我们正努力从证物中寻找更多信息。”

“你的手术是后天,莱姆,”萨克斯怂恿道,“这之前你只需要做些测试。”

“从他的书里没有新发现吗?”

他很不情愿地觉察到了自己的心理变化,这件案子激发了他的好奇心。正是像这样的智力挑战,让林肯·莱姆在发生意外后保持了清醒,让他没有去找像杰克·科沃金[12]这类医生寻求安乐死。

“没有特别的事。不过,有趣的是,这些书对一个十六岁少年来说确实很深,看来他比我想象的聪明。萨克斯,你现在确切的位置在哪儿?”莱姆抬起头,“班尼!请你站到地图那儿去。”

那是因为当初不是由我来处理这个案子,但是现在我算是接手了吗?莱姆想着,随即意识到正是这份骄傲会导致他最终插手此案。

班尼庞大的身躯移向墙壁,在地图旁边站好。

贝尔点点头。“你说对了。还有些事儿我还没有说。过去两年帕奎诺克郡总共发生了三起命案。而就在几天前,刚发生了一桩可疑的自杀案。我们认为这个小子跟这些案子都有关系。现在只是没有足够的证据抓他。”

萨克斯向某个搜索小组成员咨询了一下,然后说:“大约在我们渡过石溪的那个地点往东北方四英里处,以直线距离算。”

她说:“两天之内两名受害者。他可能是个连环杀手。”连环作案就像上瘾一样,作案的频率和手段都会逐步升级。

莱姆把这句话复述给班尼,他的手立即指出这个区域。L-7区。

“萨克斯,手术怎么办……”

在班尼粗大的食指下,是一个没有地名的L形区域。“班尼,你知道这区是什么地方吗?”

“我想我们应该帮这个忙,莱姆。”萨克斯说。

“看来是老矿区。”

鬼才会去,林肯·莱姆想,希望这个人赶紧回到他那个名字念起来都拗口的郡,连同他的麻烦一起带走。

“啊,天啊。”莱姆喃喃道,气愤地使劲摇头。

“父母双亡。他有养父母。我们去他家搜查过他的房间,没找到暗道或者日记,什么也没有找到。”

“怎么了?”班尼问,惊觉自己好像做了错事。

“你去他家里查过了吗?”她问,听起来仿佛她和林肯已经就这个案子讨论过,并且得出了结论一样。

“搞了半天怎么从没人告诉我那儿附近有个矿区?”

“那只是从法律层面上看是如此而已。”贝尔说,“但他的犯罪履历比大部分制造麻烦的成年人还要糟糕。”

班尼肥嘟嘟的脸现在涨得更圆了,他以为莱姆在责怪他。“我不知道——”

“未成年人啊。”

但莱姆没听他解释。出了这种差错,除了他自己,不能责怪任何人。有人提过矿区的事——是亨利·戴维特,他说过以前石灰岩在这里是一大笔生意。这些公司如何生产石灰岩商品?莱姆应该在听到这件事时,就立即询问矿区的事。硝酸盐并不是从土制炸弹里来的,而是全来自岩石碎屑——那种物质能存在几十年。

“十六岁。”

他对电话说:“不远处有废矿区,在你们的西南方。”

萨克斯问:“你称他小子,我是说那个嫌疑犯,他多大了?”

电话那端没有回答,只传来很小的说话声,接着萨克斯才回话:“杰西知道那个地方。”

“不,不。我们不担心审讯,莱姆先生。而是要在他杀掉那两个女孩前找到他,至少,要找到莉迪娅。我们认为玛丽·贝斯很可能已经死了。案发后,我读了州警察局编印的重大案件调查手册。那上面说在这种性变态绑架案中,拯救人质的时间通常只有二十四小时;时间一过,人质在绑架者眼中就不是人了,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他们。”

“加勒特去过那里,我不知道他还在不在,所以最好小心点。要注意,他可能没有炸弹,但他会设陷阱。你一有发现就再打电话给我。”

但莱姆还是不太明白。犯罪专家的工作是分析证物,帮助调查人员确认嫌疑犯身份,然后在庭审时作证。“你知道嫌疑犯是谁,也知道他住在哪儿,你们的检察官将会有无懈可击的证物。”即便他们把犯罪现场弄得一团糟——大部分的小镇警员们经常如此——还是有足够证物可供他们判重罪。

***

贝尔又瞟了一眼办公室角落的脊椎骨架。“我们部门人手不足,先生。我们已经尽力了——我所有的同事和其他的人整晚都在外面搜寻。但是,大家既找不到这个人,也找不到玛丽·贝斯。而埃德,就是那个还在昏迷中的警察,我们认为他很可能看到了那张地图。地图上应该标明了这个小子可能去的地方。但医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甚至会不会醒过来。”他哀求地看着莱姆的眼睛,“如果您愿意看看我们找到的证物,给我们一些这小子可能会去哪儿的思路,我们会感激不尽的。我们现在已经无计可施了,急需帮助。”

莉迪娅现在已离开户外,不再因炎热和精疲力竭而痛苦,然而,她发现室内也有需要她克服的东西——恐惧。

“怎么了,莱姆?了解一下也没有什么坏处啊。”她把肩膀上瀑布似的红发撩开。

挟持她来这儿的加勒特来回踱步了好一会儿,望向窗外,接着一屁股蹲坐下来,弹打指甲,喃喃自语,打量她的身体,然后又重新来回踱步。曾经有一度,加勒特低头看着磨坊地面,拾起某个东西,又把这东西塞进嘴里,贪婪地咀嚼。她怀疑那东西是某种昆虫,一想到这点,就差点让她吐了出来。

莱姆看见萨克斯不再把指甲伸进头发里抓头皮,而是把注意力都放在贝尔身上。好吧,这里头也许没有什么阴谋,但莱姆知道她为什么对这个他们没时间参与的案子这么有兴趣。而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原因。“阿米莉亚。”他说,冷冷地看了一眼韦弗医生墙上的时钟。

他们坐在磨坊里这间像是办公室的地方。从这里,她能看见一条局部已被火烧毁的走廊,通向另一侧紧密相连的一排房间——也许是谷仓和研磨工坊。午后明亮的光线从烧毁的墙壁和门厅的天花板透了进来。

贝尔说:“昨天本地一名高中男生被杀,还有一位女大学生被绑架。今天早上,嫌疑犯回来了,又绑走了一个女孩。”莱姆注意到这男人脸色黯淡下来,“他设了一个陷阱,我们一位同事受了重伤。他正躺在医疗中心,昏迷不醒。”

一个橙色的东西吸引了她的目光。她眯起眼睛,看见一袋妙脆角玉米片。还有鳕鱼谷薯片、瑞斯牌花生奶油杯,以及更多农夫牌花生奶油和他曾在矿区吃的奶酪饼干包。还有汽水和鹿野苑牌矿泉水。她刚进磨坊时,并没有看见这些东西。

“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萨克斯说。她脸上显出很有兴趣的样子。莱姆冷笑地看着她,满心不高兴。

为什么都是这种食物?他们要在这里待多久?加勒特说只待一晚,但这些食物看来够吃一个月。他想待在这里的时间,是不是比他先前告诉她的要长得多?

“从烟酒枪械管制局来查过私酒以后,我就不记得FBI来过这个郡。等联邦探员到了这儿,再安顿好,那两个女孩早就去见上帝了。”

莉迪娅高喊:“玛丽·贝斯还好吧?你有没有伤害她?”

“绑架是联邦警探们的事,”莱姆指出,“给联邦调查局打电话啊。”

“哦,是啊,看来我一定得伤害她,”他用讽刺的语气说,“但是我不这么认为。”莉迪娅扭过头,凝视着从倾斜的走廊射入的那道光线。走廊后面传来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她猜,应该是磨石的转动声。

“寻找两个被绑架的女孩儿。”

加勒特继续说:“我把她带着的唯一理由,是为了确保她不出事。她想离开田纳斯康纳镇,她喜欢海边。我是说,妈的,谁不喜欢?那里总比讨厌的田纳斯康纳好。”现在他弹打指甲的速度更快了,声音也更大。他显得一副心烦意乱、神经紧张的样子。他使劲扯开一包薯片,抓了几把塞进嘴里,粗鲁地嚼着,碎屑从嘴边掉下来。接着一口气喝下一整瓶可乐,又吃了一些薯片。

“什么案子?”

“这里是两年前烧掉的,”他说,“我不知道是谁干的。你喜欢这声音吗?水车轮子的声音?听起来很酷。水车轮转了又转,呃,让我想起我爸在家里老唱的一首歌。‘大轮子不停地转’……”他把更多吃的塞进嘴里,继续说话,突然凑近她。她不敢直视他,目光低垂盯着地面,但感觉到他靠得极近,正在打量她。接着,在一刹那间,他跳起来,在她身旁蹲下。

“哦,我明白。我不会太叨扰您的。我想大概只需要几个钟头……我们并不需要太多帮助。嗯,我希望如此吧。你知道我堂哥罗兰告诉过我你在北方查案的一些事。我们虽然也有些基本的犯罪实验室设施,但这里的法政鉴定工作大多会送到最近的州警察局伊丽莎白市[10]或瑞莱市[11]去做。前前后后要花上好几周才能得到结果。但是,现在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我们最多只有几个小时。”

莉迪娅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不禁瑟缩退却。她等待着,等着他的手袭上她的胸,等着他的手探进她的双腿之间。

莱姆笑了,但是声音里却听不出笑意。“我马上要动手术了。”

然而,看来他对她没兴趣。加勒特搬开一块石头,从地上抓起一个东西。

“反正,这个情形……我想我得过来问问您是否能抽空帮我们一下。”

“是马陆。”他微笑说。这个黄绿而细长的生物,她只看一眼就感到恶心。

莱姆不耐烦地点点头让他继续说,心里却嘀咕着:我的医生去了什么鬼地方?她到底要找多少表格?难道她也参与了这个阴谋?

“它们长得很匀称,我很喜欢。”他让它爬上手背和手腕,“它们不是昆虫,”他讲授道,“而像我们的同类。如果你想伤害它,它就变得很危险。被它咬可不好受。过去这儿附近的印第安人把它们捣烂,将汁液涂在箭头上。当马陆受惊吓时,它会放出毒液而后逃走,而掠捕者爬过这毒液就会中毒而死。它很厉害,对吧?”

“我是帕奎诺克郡的警长。离这儿往东二十英里。我们现在有些麻烦,我想起我堂哥对我说的那些事——他对你赞不绝口,先生——”

加勒特安静下来,专心观察这只马陆,态度就像莉迪娅凝视她侄子侄女的样子——充满关怀、愉悦,以及一种几近爱的感觉。

莱姆冷冷地瞥了萨克斯一眼。她三分钟前才遇到这个人,而现在却跟他变成一伙的了。

莉迪娅心中顿时升起极大恐惧。她知道自己应该保持冷静,知道她不该反抗加勒特,应尽量对他虚与委蛇。但是眼见这只恶心的虫子在他的手臂上扭动,听见他弹打指甲的声音,看着他的红斑皮肤和濡湿、红肿的眼睛,看着还黏在他下巴上的食物残渣,她突然陷入莫大的恐惧之中。

“说吧,”阿米莉亚·萨克斯对贝尔说,“把你跟我说的事儿告诉他。”

当这种恶心和恐惧的感觉在莉迪娅心中炸开之时,她似乎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催促道:“对、对、对!”这可能是守护天使的声音。

“请叫我林肯就行了。”

对、对、对!

“我们遇到了麻烦,莱姆先生。”

她滚倒在地。加勒特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感受这动物爬在他皮肤上的微笑,好奇地看她在做什么。此时,莉迪娅使出最大气力,双腿奋力踢出。她的腿强而有力,平日已习惯在医院一连八小时值班中承载住她庞大的身躯,这一踢立即使他向后飞出,一头撞上墙壁,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整个人摔倒在地,头晕目眩。接着,他大叫一声,一声凄厉的惨叫,猛然抓住自己的手——显然,那只马陆咬了他一口。

仔细打量这位访客之后,莱姆发现,他的相貌的确似曾相识,都是细长身材,大手,头发稀疏,跟他纽约的堂兄罗兰一样好相处。只是眼前这位贝尔肤色比较黑,更显苍老。也许是经常钓鱼和打猎的缘故。牛仔帽应该比郡警帽更适合他。贝尔拿了张椅子在托马斯身旁坐下。

就是这样!莉迪娅挺直身子,得意地想。她挣扎着站起来,没头没脑地奔向长廊尽头的研磨车间。

3

12

贝尔露齿而笑。他说:“说实话,先生,我认为你这种感觉持续不了多久。”

根据杰西·科恩的推算,他们已快接近矿区了。

罗兰在纽约市警察局服务,曾和莱姆一起办过几件案子。他最近的搭档是朗·塞林托,也是莱姆认识多年的探员。当他决定到北卡罗来纳动手术时,罗兰曾给他一些自己亲戚的名字,说如果他手术期间想有个访客什么的,可以给这些人打电话。莱姆想起来了,吉姆·贝尔就是其中之一。他往这位郡警身后的大门望去,他那救苦救难的天使韦弗医生还没有回来。这位犯罪学家心不在焉地说:“很高兴见到你。”

“大概再走五分钟。”他对萨克斯说。接着,他又看了她两眼,经过一番沉思后才说:“你知道吗,我想问你……你拔枪的时候,就是那只火鸡从灌木里钻出来的时候。呃,还有在黑水码头,当瑞奇·卡尔波突然跑出来吓人的时候……那是……呃,就是那样。看起来,你好像很懂得‘钉钉子’。”

一看见莱姆,这个男人立即脱下头上的“护林熊”[9]帽子,点头致意。像大多数跟林肯见面的人一样,他没有盯着林肯,而是赶紧把眼光投向医生桌子后面的骨架上。不久,又移回到犯罪专家身上。“莱姆先生,我是吉姆·贝尔。罗兰·贝尔的堂弟。他告诉我你会来镇里,所以我就从田纳斯康纳镇开车过来了。”

她明白他的意思。从罗兰·贝尔那里,她知道南方人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射击”。

门开了。萨克斯走进办公室,有人跟在她后面也进来了,但不是韦弗医生。这个男人很高,除了鼓出来的胃囊,全身都很瘦长。他身上套着郡警的棕色制服。萨克斯面无表情地说:“你有客人。”

“那是我的爱好之一。”她说。

莱姆不耐烦地摇摇头。他打量着韦弗医生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副脊椎神经骨架,安放在一个金属架上,应该是真的。看起来它是那么脆弱,似乎无法支撑那个曾经附着在上面的复杂生命。

“开玩笑!”

“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这比跑步容易,”她说,“比去健身俱乐部便宜。”

“担心?这个女人把车开到时速一百五十英里,在南布朗克斯玩儿枪战。而我只不过是把小鱼的细胞注射进体内。”

“你参加过比赛吗?”

“她是担心你。”

萨克斯点点头。“长岛的北岸手枪俱乐部。”

“阴谋,”莱姆对托马斯嘟哝道,“公然背叛上级。”

“你参加过……”他兴致勃勃地说,“国家射击协会的射击大赛吗?”

萨克斯站起来,跟着医生走出办公室。莱姆听见她问道:“医生,我有个——”门关上了。

“没错。”

韦弗医生点点头,看不出她对他这个决定的反应。“你需要进行一些检查,可能要花好几个钟头。治疗程序从后天开始。我给你准备了上千张表格和问题。现在我就去拿文件,很快回来。”

“我也喜欢射击运动!嗯,飞靶射击。不过手枪也是我的强项。”

“我是个赌徒。”他很快地说。萨克斯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她知道林肯·莱姆根本不是什么赌徒。他是个科学家,一辈子都靠概率而活。他简单直接地说:“我要做手术。”

她也一样,但她觉得自己最好还是别让充满爱慕之心的杰西·科恩在他俩之间发现太多的共同点。

医生的目光牢牢地逼视着莱姆的眼睛。“你绝不能抱太大希望,你不可能再站起来走路了——如果说这是你的希望的话。这种医疗方法对腰部和胸部脊椎神经都受到伤害的人功效有限,这还是仅仅针对那些没有你情况那么严重的病人而言。而颈椎受伤的人成功率很低,至于第四颈椎受到伤害的人则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

“你有自己的枪吗?”他问。

萨克斯一动不动。“我明白了。”最后她说道。这几个字听来就像一声叹息。

“嗯。点三八和点四五。当然,都不是边缘发火弹,想把弹头的泡泡拿掉还真是个大问题。”

韦弗点点头,低头看着档案。虽然她并没有打开档案夹,但很明显在想着什么。她抬起头说:“现在你的第一蚓状肌还能动,就是说你左手的无名指能动,也能控制肩膀和颈部肌肉活动。但是手术后,你有可能会丧失一些或者全部运动能力。甚至不能自主呼吸。”

“哦,你不会是说你自己能改装子弹吧?”

“意味着他也许会恶化。”萨克斯说。

“我能。”她坦然地承认。想起当她公寓的所有人家星期天早晨都飘出松饼和熏肉的香味时,她家里却是那种铅熔化的独特气味。

“当然有危险。药物本身没有特别危险。但第四颈椎受伤患者的肺部功能一般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害。虽然你不用呼吸机,但是在麻醉后,仍有呼吸衰竭的可能性。此外,治疗时的压力可能导致自主神经异常反射,并引起高血压——我相信你已经了解得很清楚了——进而有可能造成中风或脑溢血。另外,手术可能会伤及你当初受伤的部位——你现在没有任何囊肿和分流现象,但手术产生的积液可能增加体内压力并导致其他损害。”

“我不会这么做,”他惭愧地说,“我每次都买现成的。”

莱姆扫了她一眼,希望能捕捉到她的目光。他自己清楚危险性,但他已经做了决定,不想让她质问他的医生。但是萨克斯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韦弗医生身上。莱姆见过她这种表情,这种审视犯罪现场照片的表情。

他们又默默走了几分钟,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地面,寻找可能埋伏的陷阱。

萨克斯问:“有危险吗?”

“那么,”杰西说,露出害羞的微笑,将垂贴在汗湿额上的金发拨开,“我告诉你我的……”萨克斯一脸纳闷地看着他,而他继续说道:“我是说,你最佳成绩是多少?射击协会的例行比赛?”她犹豫要不要说,他则在一旁鼓动:“说吧,告诉我没有关系。只是运动而已……哎,对了,我已经比了十年了,在这方面比较占便宜。”

“没错。除了减压手术和显微移植外,还有一件事——一件令我们兴奋的事儿:我们研制出了一种新的药物。我们认为它可能对提高再生功能有显著疗效。”

“二千七百。”萨克斯说。

“因为成人的中央神经系统无法自然再生胚胎,”莱姆嘟囔道。他很不高兴阿米莉亚打断了医生的话,“很明显,婴儿的神经系统是要成长的。”

杰西点点头。“没错,我说的就是那个比赛:三枪轮回,每支枪九百分。你的最佳成绩是多少?”

“为什么要用胚胎?”萨克斯又问。

“不,那就是我的最佳成绩,”她说,脸上的肌肉因为她僵硬的大腿关节传来的一阵冲击而抽搐了一下,“二千七百分。”

“这是出于免疫方面的考虑,它跟人体比较匹配。”医生笑着补充道,“这是一种体型庞大的鱼,我们可以提取到足够多的胚胎组织。”

杰西看着她,想从她脸上寻找开玩笑的表情。但她脸上既没笑意,也无表情,于是他干笑了起来。“可是这成绩也好得太不可思议了。”

“林肯也一直是这么跟我们说的,”萨克斯说,“但为什么是蓝鲨?”

“哦,我也并不是每回合都能射得出这种成绩。只不过你问的是我的最佳成绩。”

“没错,是蓝鲨。”

“但是……”他睁大了眼睛,“我从未遇过能射出二千七百分的人。”

“啊,鲨鱼。”莱姆说。

“现在你遇到一个了,”奈德大笑说,“别难过,杰西,只是项运动而已。”

“我们的方法是集中对付受伤部位。要利用传统的外科减压方法重建脊椎的骨骼结构,同时保护受伤部位。然后我们会往受伤部位移植两种物质:一是来自患者自身的末梢神经组织,二是胚胎中央神经系统细胞,这来自——”

“二千七……”杰西一个劲地摇头。

“好的,”莱姆说,“请继续说下去。”

萨克斯觉得她应该说谎才对。但让杰西了解她在射击上的本事,或许会打消对她的爱慕之意。

她接着说:“好,如果我重复了你们已经知道的事情,我很抱歉。但是了解这项技术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对你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我说,等这案子结束后,”他羞怯地说,“假如你还有空的话,说不定我们可以一起去趟靶场,射掉一些子弹。”

“我对科学略知一二。”莱姆轻描淡写地说,“对医学也略知一二。”他照例耸耸肩,这是他的招牌动作。韦弗医生好像注意到了,但暂时置之一旁。

萨克斯心想:一匣温切斯特点三八子弹,总好过一杯星巴克咖啡加上有关在田纳斯康纳多难交到女朋友的闲聊。

“我的病人中,大部分人比一个全科医生还了解神经学。我敢打赌,你也不例外。”

“到时候再说吧。”

“我明白。”

“这是约会。”他说,终于用了这个她一直希望别出现的字眼。

“你已看过我们这个学会的书面材料。你应该知道我们正开始进行一些新的试验,主要是关于脊椎神经再生与重建的技术。我必须再强调一次,这些都还处于试验阶段。”

“看,”露西说,“在那里。”他们停在一片森林的边缘,看着坐落在他们前方的矿区。

莱姆只是点点头。他已准备好去忍受那些程式化的东西,虽然他对这些走形式的东西根本没有什么耐心。接下来这些就是走过场。

萨克斯示意大家蹲低身子。该死,真疼。她每天都服用关节软骨素和葡萄糖胺,但卡罗来纳州实在太湿太热,对她可怜的关节而言宛如地狱。她看着那个大坑,直径约有两百码,深度至少在一百英尺以上。墙是黄色的,像陈年的骨头,他们的视线往下,看见一摊深绿色、散发着恶臭的水塘。那味道闻起来有点酸。水塘周围二十码内的植物全都死光了。

“很高兴终于见到你了。”医生说。她手边放着足有三英寸厚的马尼拉文件夹。这位刑事鉴定家判断,这些应该都是他自己的档案。(他想知道保管档案的人在预期评估下添加了什么样的评语:“令人鼓舞”?“可怜”?还是“毫无希望”?)“林肯,我们曾在电话中谈过,但是本着对彼此负责的态度,我想再把程序说一遍。”

“别碰那里的水,”露西低声警告,“水很脏。以前还有孩子在那儿游泳,但没多久矿场的人就把这里封闭了。我侄子——班尼的弟弟,也来这里游过。但我把溺毙一星期后才被打捞起来的凯文·杜柏斯的档案照片拿给他看,他就再也不敢来了。”

“大夫,你好,”莱姆的目光落在她书架上那些书的书脊上。然后又看了看墙上挂着的一大堆证书奖状,全都是一些名校和知名机构颁发的。不过他一点儿也不惊讶。数月的研究让莱姆深信,艾维利的大学附属医学中心是世界上最好的医院之一。这里的肿瘤和免疫专科都是全美最忙碌的部门,而韦弗医生主持的神经科更代表了研究与治疗脊椎神经损伤的最高水平。

“儿童心理学应该采用你这种方法。”萨克斯说。露西被她逗乐了。

乔莉·韦弗医生大约四十五岁,身材苗条,穿着入时。莱姆很快注意到:她眼神锐利;作为外科医生来说,她的手臂可算是相当结实;她的指甲没有涂指甲油,修剪得很短。她从桌前站起身,微笑着与萨克斯和托马斯握手,然后向她的病人点头示意:“你好,林肯先生。”

萨克斯又想起孩子的事。

“这样的设备我们有很多。”他们进门后,一位活泼的女秘书拖长了声音说,“你一定是莱姆先生,我这就告诉医生你来了。”

不要现在,不要现在……

“这边。”萨克斯说,点头示意大厅的方向。托马斯在电梯间赶上了他们(门比普通的电梯宽两倍,扶手和按钮离地只有三英尺高)。几分钟后,他们便找到了要去的房间。莱姆滑向门口,发现门上有个免提式对讲机。他调皮地大喊一声:“芝麻开门。”门居然应声而开。

她的手机发出震动。当他们逐渐接近目标可能出现的区域时,她便关掉了手机的铃声。她接通电话,莱姆的声音响起:“萨克斯,你们现在在哪儿?”

或者有的人已经死掉了。

“在矿区外缘。”她轻声回答。

莱姆倒不介意这里的热天。他的心思全在他来这儿的目的上。自动门顺从地在他们面前打开(他寻思:这应该是第凡尼供残障人士使用的装置),随后他们走进凉爽的走廊。萨克斯向人问路时,莱姆四下打量着主厅。他注意到有五六辆落满灰尘的空轮椅堆放着。要么是治疗太成功了,他们干脆扔了轮椅,变成了可以自己行走或者可以借助拐杖自由行走的人。要么就是有的人情况恶化了,只能困在床上或者改用电动轮椅。

“有他的踪迹吗?”

萨克斯等了足有五分钟,最后只好沮丧地放弃了。“我不介意等,但是这电话里的背景音乐也太糟糕了。我过一会儿再打。”她看了看手表。“才十点半。但是这儿也太热了吧,我的意思是说,热得有点过分了。”曼哈顿的八月天虽然不是最宜人的,但它的位置比北卡罗来纳偏北一些。昨天他们离开纽约经过荷兰隧道往南开的时候还不到华氏七十度(摄氏二十一度),空气干燥得像盐。

“我们刚到,还没有发现。我们正准备开始搜索。这里所有建筑都被拆掉了,我没有发现任何能让他躲藏的地点,但这里却有十几个他可能留下陷阱的地方。”

托马斯把车开走,萨克斯赶上了莱姆。她正在给当地一家租车公司打电话,等待他们的回复。托马斯下周的绝大部分时间都会待在莱姆的病房里,而萨克斯想为自己争取些自由时间,在周围逛逛。另外,她是个开跑车的人,不喜欢旅行车,尤其不想开最高时速只有两位数的车。

“萨克斯——”

“我听到了。”莱姆大声说。

“什么事,莱姆?”他突然严肃起来的声音吓着了她。

阿米莉亚·萨克斯冲托马斯一挑眉毛。托马斯说:“他心情不错,好好利用这个机会,不然稍纵即逝。”

“有些事我得告诉你。我刚收到医学中心传来的DNA和血清的检验报告,你早上在现场发现的纸巾检验结果出来了。”

“把车停在残疾人使用的车位。”莱姆笑嘻嘻地说。

“如何?”

助理托马斯收起旅行车的坡道。这是一辆可供轮椅使用的克莱斯勒旅行车,发着幽幽的黑光。

“那的确是加勒特的精液,而那上面的血……是玛丽·贝斯的。”

莱姆操纵着他的“暴风箭”牌轮椅滑下旅行车的活动坡道。这辆轮椅就像一辆鲜红的考维特跑车[8]。从曼哈顿到这里,他的助理和阿米莉亚·萨克斯开了足足五百英里的路程。他用嘴叼着控制管,很专业地驱动轮椅,加速爬上了通向医院正门的斜坡。这所医院正是位于艾维利的北卡罗来纳大学附属医学中心的神经研究学会。

“他强奸了她。”萨克斯轻声说。

不过这也没关系,因为林肯·莱姆相信科学,而不是神学。而且他既不是去卢尔德[6],也不是去都灵[7],或者是其他什么准备采用疯狂的信仰医疗法的施洗信徒的营帐,而是来到了这家位于北卡罗来纳的医院。他希望即使不能让他完全恢复,至少局部能有所改善。

“小心点,萨克斯,但行动要快。我不认为莉迪娅还剩多少时间。”

只有上帝能治好他。但他老人家好像并没有这个兴致。

她躲在一间阴暗、肮脏、多年前曾被用来储存杂物的房间里。

2

莉迪娅的手仍被反绑在后面,整个人因炎热和脱水而觉得眩晕,但她仍跌跌撞撞地沿着明亮的长廊逃离加勒特满地打滚的所在,并找到这个在研磨工坊下面的小小躲藏空间。当她溜进来关上房门时,立即有十几只老鼠从她脚边窜过,这使她用尽了心中所有的意志力,才忍住没尖叫出声。

他把手伸向无线电对讲机,尽管拇指因为毒液渗入而肿胀起来,但他仍试图按下通话钮。可是脚上传来的痉挛已蔓延到躯干、脖子和手臂,对讲机掉在了地上。有那么一会儿,他还能听见对讲机里传出的杰西的声音。讲话声停止后,他只听见黄蜂的嗡嗡声。这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最后一切归于沉寂。

现在她听到加勒特的脚步声慢慢接近,已经盖过附近缓缓转动的磨轮声。

但是且慢,等等。怎么不对劲儿?埃德·舍弗尔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在跑。他甚至站都站不住了。接着,他一头倒在离小屋不到三十英尺的地上。双腿不是在全速奔跑,而是在失控地痉挛着。

慌乱立即充满内心,她开始后悔不该选择逃跑。但现在已不能回头了,她思忖。弄伤了加勒特,而现在他就要来找她了;如果被他找到,除了被他伤害外,恐怕还会有更糟的事。那么现在除了试着逃跑,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

他已经……

不,她心想,这种想法不对。有本她最喜欢的书,上面说:天下没有什么“试着”的事。你要不就做,要不就干脆别做。她不能“试着”逃走,而是“一定”要逃走,非得有这个信心不可。

他像匹赛马那样奔跑,像只鹿那样奔跑,飞速穿过那在他的泪眼中已经模糊的灌木丛。

莉迪娅透过储藏室门缝向外窥视,仔细聆听。她听见他就在附近的某个房间里,一边咒骂着,一边猛然拉开每个储藏室和柜子的门板。她希望他最好误以为她已从焚毁墙壁崩塌处跑到外头去了。但看他那有条不紊的搜索行动,显然知道她仍在这里。她不能再待在这间储藏室,他马上就要找来了。她透过门缝看去,没见到他的人影,于是悄悄溜出储藏室。穿着白胶鞋的双脚轻轻跑到了隔壁相邻的房间。这间房间的唯一出口是一座通往二楼的楼梯。她奋力往上爬,费力喘着气,在无法使用双手来保持平衡下,一不留神撞上了墙壁和楼梯上的锻铁扶梯。

用不了三分钟我就能跑到河边了。我要跳进水里。它们会被淹死的。我会没事的……快跑!摆脱这种疼痛……疼痛……这么小的东西怎么会引起如此剧烈的疼痛?哦,疼死了……

她听见走廊里响起他的声音。“你让它咬了我!”他吼道,“很疼,疼死了!”

他正在往河边跑。他穿过树林。他从没有跑得这么快过。他的双腿急速摆动。跑……接着跑,他命令自己。不要停。要跑在这些小王八蛋前头。想想你老婆,想想你那对双胞胎孩子。跑、跑、跑……尽管他还能看到三四十个小黑点儿挂在他皮肤上,它们弯起令人厌恶的后腿想再刺他一下,但是黄蜂的数目已经在减少了。

希望它咬到你的眼睛或生殖器,心想,继续爬上楼。操你操你操你!

快跑!他告诉自己。往河边跑。

她听见他撞开楼下房间的声音,听见他喉咙里发出的嘶嘶声。她似乎也听见他那阵微小、尖细的指甲弹弄声。

“杰西!杰西!杰西……”他叫喊着,但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是耳语,因为刺入脖子的毒针已封住了他的喉咙。

恐惧的战栗感再一次袭来,恶心的感觉也随之加重。

此时,小屋里的光线黯淡下来。从屋角的灰色蜂窝中飞出一大群黄蜂,如云似雾。他刚才踢门时,蜂巢被大开的木门撞烂了,因此招惹了这数以百计的小东西群起攻击。它们钻进他的头发里,落在他的手臂上,飞进他的耳朵里,爬进他的衬衫中,连他的裤腿里都是。好像知道隔着衣服叮不管用,它们专找皮肤下嘴。他冲向大门,边跑边扯掉衬衫,看到自己的大肚皮和胸膛上爬满了鲜亮的、有新月形图案的昆虫。他不敢用手扫掉它们,只得昏头昏脑地跑进了树林。

楼梯上面的这个房间很大,有好几扇窗户,面对着磨坊被烧毁的区域。这里还有一扇门,没上锁,她将门推开,奔入磨坊工坊的中心——房间中央竖立着两座大型磨石。木制的械具已腐朽,她刚才听到的声音不是来自磨石,而是水车轮被水流带动的声音。水车仍在缓缓转动,红褐色的水像瀑布般流入一个深狭如井的洞中。莉迪娅向下看,望不到底,这些水必定从下面某处流回河中。

但很快,搔痒突然变成剧痛,从肩膀、手臂向下蔓延。“哦,上帝啊。”他叫着,大口喘息,跳了起来——他看见数十只颜色鲜艳的大黄蜂聚集在他的皮肤上。他慌乱地驱赶它们,但是这个动作却更激怒了这些昆虫。它们刺向他的手腕、手掌和指尖。他大叫起来。这种痛楚超出他往日的体验,甚至比断了腿还疼,比不小心被珍妮放在炉上加热的平底锅烫着时还疼。

“别动!”加勒特叫道。

被恐惧和兴奋的感觉刺激着,埃德集中精力思考着当那个男孩出现的时候他该怎么做。因此,他没有留意到有两三个黄黑色的小点在他脸前飞舞。也没有理会一阵搔痒正从颈部向后背蔓延。

她被这愤怒的声音吓了一跳。他就站在门口,布满血丝的眼睛充满野性,一只手上有一大块黑黄色淤血,另一只手紧紧地握在上面。“你让它咬了我,”他骂道,愤怒地瞪着她,“它死了,是你害我杀了它!我不想做但你却逼我!现在你给我下楼,我得把你的腿也绑起来。”

埃德放开对讲机红色的通话按钮,隔着树丛往对岸看去。那儿没有男孩和他那新战利品的踪影。埃德气喘吁吁地跑回小屋,找到木门,把门踢开。门扇向内打开,发出碎裂的声音。他迅速走进去,伏在枪洞前。

他开始逼近。

“已经呼叫了。”

她看着他瘦骨嶙峋的脸、纠结在一起的眉,他粗壮的手臂、愤怒的目光。此时,一连串杂乱的思绪突然闯入她脑海:她有一位绝望地迈向死亡的癌症患者、被关在某处的玛丽·贝斯·麦康奈尔、这小子咀嚼的饼干、那只蠕动爬行的马陆、那指甲弹动的声音、那户外的景象,以及她那无数个寂寞的夜晚,绝望地等待男友打来的那一通短暂的电话。带着花去黑水码头区,尽管她并不情愿……

埃德叹口气。“好吧,那……你尽快赶过来。记得呼叫吉姆。”

够了,一切都晚了。

“我没看清楚。”

“等一等。”莉迪娅平静地说。

“好吧。”埃德想了一下,“他可能会去猎人小屋里拿东西。我打算躲在里面,等他一进门就抓住他。他有枪吗?”

他眨了眨眼,停了下来。

“他疯了。”杰西说,“这就是原因。他已经到河对岸了,可能朝你那个方向跑过去了。”

她对他微微一笑——以她对晚期癌症患者微笑的方式——然后,默默对她的男友送出一个告别祈祷。莉迪娅,双手仍被反绑在后,纵身一跃,头朝下跳进窄小黝黑的深洞中。

“他妈的!”体形庞大的警官骂道。要知道,他骂人的次数跟他拔枪的次数一样少,“他为什么这么干?”

高倍望远镜的十字坐标线停在红头发警员的肩膀上。

“莉迪娅·约翰逊。他把她也弄走了。”

还真有点麻烦,梅森·杰曼心想。

“他什么?”埃德·舍弗尔停住脚步,喘了口气。刚才他一听到尖叫声,就拔腿往河边跑去。

他和内森·格鲁默待在一个能俯瞰到整个旧安德森采石矿区的高地上,离搜索小组约一百码远。

“埃德!”收话器里传出杰西急切的声音。“哦,简直是糟透了。他抓走了莉迪娅,我现在找不到他了。”

内森终于说出他早在半小时前就想说出的意见。“这样做根本和瑞奇·卡尔波扯不上半点关系。”

男孩儿没有理会她,只是下意识地弹拨着手指甲,拉着她往前走。

“不,未必。”

“为什么?”莉迪娅低声说道,并开始抽泣,“为什么是我?”

“什么叫‘未必’?”

“去看玛丽·贝斯。你会跟她待在一起的。”

“卡尔波就在这附近某个地方,和西恩·奥萨里安一起……”

“这是要去哪儿?”她低声问。

“那小子比两个卡尔波还恐怖。”

但是他们已经走到了岸边,男孩儿在芦苇荒草丛里藏了一只小船,他推搡着莉迪娅上了船,然后把船荡开,奋力往河的另一边划去。船到对岸,他就拉着莉迪娅下船,拖着她钻入树林中。

“毫无疑问,”梅森说,“还有哈瑞斯·托梅尔。不过他们和我们无关。”

“嗨!”杰西叫道,他终于看到了他们,于是拔腿冲下斜坡。

内森又望向那些警员和那个红发女郎。“我想也是。你为什么要用我的枪瞄准露西·凯尔?”

男孩儿推搡着她加紧了步伐往前走:“上帝啊,快点儿!”

梅森看了一会儿,才把鲁格M77狙击枪还给他,说:“因为我没带他妈的望远镜来。还有,我看的人不是露西。”

莉迪娅回头望去,看见杰西站在一百码外的路旁,手搭凉棚,四下察看。“莉迪娅?”他喊道。

他们沿着山脊走去。梅森想着那个红头发女警,想着美丽的玛丽·贝斯·麦康奈尔和莉迪娅,想着生命实在总是不按照你希望的轨迹行进。梅森·杰曼知道他应该升到比现在的资深警员更好的位置,他知道自己应该提出晋升要求,就像他应该以不同的态度,好好处理五年前凯蕾离开他跟了那个卡车司机的事。甚至,说不定能在她离开前,将他们的婚姻关系完全改善。

帕奎诺克河之北……

还有,他应该以不同方式处理加勒特·汉隆的第一次犯案。那时,有人发现午睡中的梅格·布兰查德的胸、脸和手停满了黄蜂……她被蛰了一百三十七次,以令人恐惧的缓慢速度死亡。

“哦,别去那儿。我求求你,别。”她向自己的守护天使祈求:别让他把我带到那儿去。

现在,他为那些错误的抉择而祷告:他的妻子、那一连串死水般的日子、担忧、坐在家门前檐廊下酗酒,连划船到帕奎诺克河追逐鲈鱼的力气都没有。他拼命想,希望能想出该如何修补那些或许已无法挽回的事。他……

他推着她往河边走。

“你是否想解释一下我们究竟在做什么?”内森问。

她点点头。

“我们在找卡尔波。”

“嘘——”男孩儿又一次警告她,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露出癫狂的神情。“你再叫,我就要你好看。你明白吧?明白吗?!”他把手探进口袋里,亮出刀子给她看。

“但你只说……”内森压低了声音,但在梅森沉默不语后,他大声叹了口气,“我们现在应该在卡尔波家才对,我和我的猎鹿枪和你以及你被拉链锁上的嘴都应该在那里。他家离这里有六七英里远,而且,这里还是帕奎诺克河北岸。”

杰西在山坡顶上叫道:“莉迪娅?你在哪儿?”

“如果吉姆问起,就说我们到这儿来找卡尔波。”梅森说。

“住嘴!”他的声音急促,就像因为覆盖了过重的冰雪而上下颤动的树枝,有一些唾沫喷溅到她脸上。他粗暴地拉扯着她,好像她是一只不听话的狗。他的一只球鞋在厮打中掉了,但是他根本不在意,而是又用手使劲捂住她的嘴,直到她不再反抗。

“那我们真正的目的是……”

她把头扭过去不看他。“你弄疼我了!”她哭着喊道。

内森·格鲁默可以用他这把鲁格枪修剪五百码外的树木,能在三分钟内将酒醉标准达零点五以上的醉汉弄出驾驶座外。他还擅长雕刻小鸟,如果想卖的话,收藏家绝对肯出每只五百美元的价格。然而,他的天才和智慧却未超出过这几个领域。

但是他那又长又脏的指甲掐进她的肉里,很疼,于是莉迪娅又尖叫起来。他立刻很生气地伸出一只手捂住她的嘴。莉迪娅感觉到他紧紧贴着她的身体,能闻到他身上发出的酸味,由于长期没有洗澡,都发臭了。

“我们要去逮那小子。”梅森说。

“嘘——”他低声说。

“加勒特?”

“我只是来献花的……就这样!我并没——”

“没错,加勒特。除了他还有谁?他们正在替我们把他赶出来。”他撇头指向那红头发和其他警员,“而我们准备逮他。”

“闭嘴。”男孩低声呵斥。他神色慌张地向四处看了看,眼中充满厌恶的神情。这孩子长得又高又瘦,外表看起来跟卡罗来纳州大多数小镇里的十六岁少年没什么两样,但力气却很大。他的皮肤红肿,似乎是在树林里奔跑时被毒橡树划伤的。还留着一个难看的平头,像是自己剪的。

“你说‘逮’是什么意思?”

“哦,天啊,请别伤害我!”她哀求道。

“你开枪打他,内森,一枪就让他毙命。”

莉迪娅看到从高大的蓑衣草丛中蹿出一个男孩,她吓得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又高声尖叫起来。男孩用力抓住她的胳膊,手指甲掐进了她的肉里。

“打他?”

但是埃德·舍弗尔绝对没有想到他的伙伴对这个好消息竟然是这样的反应: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充满了整个树林,紧接着,杰西·科恩的对讲机也断了。

“是的。”梅森说。

“没错。看起来是这个区域的地图。没准儿它可以告诉我们他把玛丽·贝斯弄哪儿去了。你怎么想呢?”

“等等,你可不能因为一心想逮那小子而搞垮我的事业。”

“地图?”

“你根本没有什么事业,”梅森反驳道,“你有的只是一份工作。而如果你想保住它的话,就照我说的做。听好,我曾和他谈过,加勒特。在以前那几次审讯中,在以前他杀害那些人的时候。”

“我在河北面大约四分之一英里的一间小屋附近。我想那小子应该在这里过过夜。这儿有一些空的食物包装袋和水瓶,还有一捆水管。你猜怎么着?我还发现了一张地图。”

“是吗?我就知道你会,一定会的。”

“请说。”

“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吗?”

然后扫视地板。他看到的东西让他禁不住笑了起来。“杰西。”他对着对讲机兴奋地呼叫。

“不知道。说什么?”

没人。

梅森盘算该怎么说才会显得可信度十足,不过他立即想起内森的眼神,想起他花一个小时的工夫打磨松木鸭子的背部,迷失在快乐与忘却中的眼神。于是,他开口说,“加勒特说如果他到必要的时候,会杀掉任何想阻止他的警察。”

在勇气消失之前,埃德站起来,透过一个枪洞往里看去。

“他这么说?那小子?”

没事,他对自己说。扫一眼,只需要迅速地看一眼。

“是的。他直瞪着我的眼睛说出这种话,还说他早已开始准备,并希望我是第一个,不过他得对付任何刚好撞上的人。”

这男孩儿有枪吗?他猜想着,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暴露了,就像一个在毫无遮蔽物的沙滩上径直冲向滩头堡的士兵。他想象着也许现在正有一把来复枪从枪洞中探出,瞄准他。想到这儿,一阵惊慌猛地涌上心头。埃德赶紧压低身子,冲过最后十英尺。他紧贴在木头上,屏住呼吸,仔细倾听。但除了昆虫飞舞时发出的嗡嗡声,什么也没有听到。

“这浑账东西!你告诉吉姆了吗?”

埃德深吸了一口气,做了一件这一年半以来都从没做过的事:掏出了手枪。他把左轮手枪握在汗湿的手里,往前走,视线不停地在小屋和地面之间变换,选择最佳落脚点,这样才不至于发出响动。

“我当然说了。你以为我没说吗?但他一点也不在意。我喜欢吉姆这个人,你知道的。但说实话,他更关心‘保住’他快乐的工作,而不是真正在‘做’。”

他沿着那些足迹走了大约一百英尺,发现来到了一幢废弃的猎人小屋前。这间屋子大约可容纳三四个猎人。放枪的地方已经发黑,屋子也已经很破败了。好吧,他想,好吧,他也许不在这儿,但是……

这警员点点头,这让梅森有点惊讶:内森居然这么简单就深信不疑,完全没怀疑他是有别的理由才急于想逮到那小子。

埃德站起来,膝关节咔咔作响。他以一个大个子尽量可能做到的程度,蹑手蹑脚地沿着那个男孩儿的足迹往回走——离河越来越远,没入树林中。

内森想了想说:“加勒特有枪吗?”

埃德朝四周看了看,当他看到四周凌乱的枝叶时,疲倦与劳累渐渐被恐惧感取代了。这位警官心想,天哪,那个男孩儿一定就藏在附近什么地方。他对着对讲机说道:“这些足迹好像朝着你那个方向去了,但我不能肯定,因为他基本上是踩着落叶走的。你最好留神。我现在去看看他是从哪儿来的。”

“不知道,内森。但你告诉我:在北卡罗来纳拿到枪很难吗?想想‘掉下一根木头’[31]这个词。”

在埃德看来,那个男孩儿应该会回到这里的。并不是因为那种“犯罪分子总会重访犯罪现场”的理论,而是因为黑水河码头一直都是那个男孩儿的领地,这么多年来,不管他惹了什么麻烦,他最终总会回到这个地方来。

“说得也是。”

“看来你是对的。”杰西·科恩说,“我一开始不相信,但这次也许被你说中了。”

“看,露西和杰西——就连吉姆——他们都和我一样不欣赏那小子。”

“还会是谁?这么早,谁会来帕奎这种鬼地方?”

“欣赏?”

“你认为是他?”

“我是说,不欣赏那种危险。”梅森说。

他低声说:“我找到几个脚印,是新的。大概一个小时前留下的。”

“哦。”

“请说。”

“到现在为止,他杀了三个人了,也许还要加上托德·威尔克斯,他把那小男孩勒死了。至少,是他把他吓得上吊自杀。这和谋杀没有差别。还有那个被蛰死的女孩——梅格?你见过她的脸被黄蜂蛰过后的照片吗?再想想埃德·舍弗尔。你和我上星期才和他出去喝过酒,现在他却躺在医院里,可能永远也不会醒来。”

他按下对讲机的通话按钮,说:“杰西,是我。你还在吗?”

“看来我非当狙击手不成了,梅森。”

他必须靠着树干才能稳住身体:因为他已经筋疲力尽,头晕眼花了。跟大多数郡警察局的同事一样,为了搜寻玛丽·贝斯·麦康奈尔和那个男孩,他已经几乎二十四小时没有合过眼了。当其他人一个个回家洗澡、吃东西、补觉的时候,埃德仍然在搜寻线索。他是警察局现役警官中最大的一位(从年纪和体重上来看都是如此:五十一岁,体重二百六十四磅——多数是无用的赘肉),但是疲劳、饥饿和关节僵硬都不能让他放弃找寻那个女孩儿。警官又一次检查着地面。

梅森·杰曼不想得寸进英尺。“你知道法院会怎么做。他才十六岁,他们会说‘可怜的孩子,父母双亡,把他送到中途之家吧’,然后六个月或一年后他就会被释放,重来一遍过去的罪行,再杀掉其他准备前往教堂山大学的足球队员,再杀掉镇上其他纯洁善良的女孩。”

在命案现场的对岸,隔着帕奎诺克河,埃德·舍弗尔警官正靠在一棵橡树上。他对露在短袖制服外的手臂周围飞舞的蚊子丝毫没有察觉。他俯下身子,搜寻树林地面上与那个男孩儿有关的所有线索。

“可是——”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她告诉自己这不过是风而已。她庄严地把花放在一株长满瘤节的黑柳树弯曲的树枝上,不远处就是那形状古怪的尸体轮廓。它周围四溅的血渍犹如河水一般黯淡。她又一次开始祈祷。

“别担心,内森。这样做是为了田纳斯康纳镇好。”

看起来好像那儿有个人正在压低身子靠近黄色的警戒带。

“我不是要说这个。我是说,如果我们杀了他,就会完全失去找到玛丽·贝斯的机会。只有他才知道她人在哪里。”

她听见在山坡顶上有辆汽车在发动引擎。杰西难道还没有离开?莉迪娅警觉地往那边看。但发现那辆车并没有动。她于是猜想:也许只是开了车内空调而已。这样想着,她回头看向水面,蓑衣草、香蒲和野稻草仍低垂着,随风摆荡,沙沙作响。

梅森干笑两声。“玛丽·贝斯?你以为她还活着吗?门都没有。加勒特早就把她奸杀了,埋在不知道什么地方了。我们可以不用担心她,现在的工作是全力防止这种事再发生在其他人身上,你明白吗?”

莉迪娅打开皮包,抽出一支烟,用颤抖的手点上。这让她觉得平静了一些。她信步走到河边,站在一丛被热风吹弯了的野草和香蒲前。

内森没有搭腔,但是他将长型红棕色弹壳塞进来复枪弹仓中所发出的咔嗒声,便已是最好的回答。

天色亮了一些,但是太阳仍然还没有照到黑水河码头上。河水很深,四周是杂乱的黑柳树、杉树和柏树粗大的树干——有些还活着,有些被苔藓和葛藤缠绕,已经死了。在东北边不远处,就是迪斯默尔沼泽[5]。和帕奎诺克郡所有的女童子军一样,莉迪娅·约翰逊对关于此地的所有传说都烂熟于胸:湖中女巫,无头列车员等等,等等。但这些都吓不着她;黑水河本身就有个鬼怪——那个绑架了玛丽·贝斯·麦康奈尔的男孩儿。

[1]指公路两侧由路面边缘到路基边缘的部分,与行车道连接在一起,作为路面的横向支撑,可供紧急情况下停车或堆放养路材料使用。

树丛中又响起一些声音。噼噼啪啪,沙沙……

[2]Ben&Jerry’s,美国第二大冰淇淋生产商。

她也为自己祈祷着。

[3]狮子超市(Food Lion),美国最大的超市连锁店之一。

莉迪娅·约翰逊往命案现场走去。她想到上帝,又想到天使,然后祈祷了好几分钟。她为比尔·斯泰尔[4]的灵魂祈祷。昨天早上,就在这个地方,他的灵魂脱离了血淋淋的肉体。她祈祷发生在田纳斯康纳镇的不幸事件能早日结束。

[4]比尔是比利的正式称呼。

“真值。”这位年轻的警察一边说,一边瞥了一眼茂密如海的草地,然后转身朝坡顶走去。“我先回巡逻车上去了。”

[5]迪斯默尔沼泽(Great Dismal Swamp),位于美国弗吉尼亚州东南和北卡罗来纳州东北部沿海平原上的一片沼泽地。

“四毛九。狮子超市买的。”

[6]卢尔德(Loudres),法国南部城市,是著名的天主教朝圣地。

一个郡警,手里有枪,却跟她一样紧张——莉迪娅可不喜欢这种感觉。杰西想往杂草丛生的山坡上爬,从那儿可以一直走到高速公路边上。不过他停了一下,看了一眼花儿,“只卖两块九毛九?”

[7]都灵(Turin),意大利西北部城市。

“他也一样。”杰西看了看手表,然后转头望向肮脏的水面,茂密的芦苇,丛生的水草和破败的码头。

[8]美国雪佛兰公司出产的跑车。

“我猜,他也一样。”

[9]护林熊(The Smokey Bear),美国林业协会的防火保护宣传形象。

杰西摇摇头。“一点头绪都没有。”

[10]伊丽莎白市(Elizebath City),北卡罗来纳城市。

莉迪娅愣了一下,又低头看看手里的花。“两块四毛九。昨天晚上在狮子超市[3]买的,因为大清早别的商店都不开门。嗯,戴尔专卖店倒是开门了,但他们可不卖花儿。”她有点纳闷自己怎么变得啰里啰唆的。接着又四处看了看,问道“还没有玛丽·贝斯的下落吗?”

[11]瑞莱市(Raleigh),北卡罗来纳州首府。

“不是,那是埃德·舍弗尔的。他在河对岸。”杰西朝着鲜花扬了扬下巴,“这花儿很漂亮。”

[12]杰克·科沃金(Jack Kevorkian,1928— ),美国医生,因一直致力于协助病人安乐死而被称为“死亡医生”。

“我刚才看见了一辆车,”她说,“就在公路边。是吉姆的吗?”

[13]《宋飞传》(Seinfeld),又译《欢乐单身俱乐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美国最成功的一部喜剧电视剧。

“我不知道,好像五点以后就一直在这儿了吧。”

[14]美国南北战争中的一次海战,是历史上第一次使用装甲舰的战争,标志着海上战争的新时代。

“你在这儿待了多久了?”她问。

[15]指非法酿制的酒或走私酒。

“没错,是的。”杰西擦掉额头的汗水,捋了捋凌乱的金发。他身上那件帕奎诺克郡警察局的灰棕色制服皱巴巴的,弄得很脏,腋下两团深色的汗渍。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了,但他仍然像个大男孩儿一样淘气。

[16]优鲜沛(Ocean Spray),美国著名果汁品牌。

“这应该就是犯罪现场了吧。”她喃喃自语。

[17]圣艾美(St Emilions),一种波尔多葡萄酒。

“对不起。”杰西·科恩站在一棵垂柳下,就在隔离带圈起来的区域附近。莉迪娅发现他们的眼睛都盯着同一个方向:标着发现男孩儿尸体地点的刺眼的白线。白线条勾勒出了死去的比利头部的位置,周围有一摊深色的污迹。身为护士的莉迪娅一眼就看出这是已经干了很久的血迹。

[18]宝美罗(Pomerols),法国红葡萄酒品牌名。

莉迪娅屏住呼吸,猛地转过身去。鲜花差点儿从她手里掉下来。“杰西,你吓死我了!”

[19]指纽约市。

“嘿!”有个男人的声音传来,就在她身边。

[20]L.L.宾恩(L.L.Bean),创立于一九一二年,公司以其优质耐用的服装和户外设备而备受青睐。

树丛又传出一些声音。她迟疑了一下,四处看了看,又接着往前走。

[21]地之涯(Land’s End),成立于一九六三年,是一家在服装、箱包和日用百货领先的老牌零售商。

天啊,真有点瘆人,她心想。斯蒂芬·金和迪恩·孔茨小说里那些让人毛骨悚然的场景生动地浮现在她脑海中。她经常在晚上捧着一杯本杰瑞[2]冰淇淋,跟同伴们一起读这些小说。

[22]麦康奈尔(McConnell)的第一个字母。

四周发出只有清晨才有的响动:潜鸟轻啼,某只动物在密林中窸窸窣窣,热风轻拂过蓑衣草和沼泽边的水草。

[23]指行善的人,源自《新约·路加福音》。

天才亮了没多久,但这是北卡罗来纳有史以来最热的一个八月。当莉迪娅走到河岸边的空地时,她身上的白色护士服已经湿透了。空地周围环绕着柳树、蓝果树和阔叶月桂树。她没费什么劲儿就找对了地方:黄色的警用隔离带在晨雾中格外显眼。

[24]弗拉·福赛特(Farrah Fawcett,1947— ),著名女演员。

所以尽管很害怕,但她还是来了。

[25]《阁楼》(Penthouse),成人杂志。

她来此地,因为她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做。

[26]著名内衣品牌。

二十六岁的莉迪娅·约翰逊汗流浃背,蹒跚地沿着一一二号公路脏乱的路肩[1]往前走——她刚才把那辆本田雅阁停在那儿了。她小心翼翼地往山下走,一直走到黑水运河和帕奎诺克河交汇处泥泞的河岸边。

[27]指脖颈晒得红红的美国南部贫民。

她来,是因为她自己想来。

[28]《奇幻森林历险记》(Hansel’s andGretel’s),一部童话电影。

她来,是因为有人希望她来。

[29]WWJD是“What Would Jesus Do?”(耶稣会怎么做?)的缩写。

她来此地,是因为她很胖,满脸雀斑,没几个朋友。

[30]指圆形塑料子弹。

她来此地,是为了把鲜花放在这个男孩被害、女孩被绑架的地方。

[31]原文为falling off a log,意思是“非常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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