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您要先原谅自己”。
老张望着她,望着她满脸的泪水,久久地凝视着,好像在说——
周芸转过脸去。
她走到老张面前,盯着他的双眼,想看透他的五脏六腑,然而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狠狠地擦了一下眼睛,把流到嘴里的苦咸的泪水也擦了一把,然后用冰冷而决绝的声音问道:“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你就不想解释一下吗?!”
雷磊走上前来,站在周芸的身后,用同情的口吻说:“抱歉,周主任,破坏了老张在您心里的形象,不过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梦想总会破灭,偶像总要坍塌。我想,面对现实对每一个人都是好事——包括老张自己。”
她呆呆地望着老张,望着他微驼的背脊、低垂的眉宇、花白的胡楂,还有鬓角的白发……渐渐地,终于,这张苍老而和善的脸孔和雷磊所念的那个罪人的形象重合在了一起,于是她歪着头,像个四五岁就被遗弃在街头的小姑娘那样怨恨地看着老张,她恨他欺骗了自己的感情,更恨自己曾经那样的信任他、依赖他,甚至把自己的心声向他倾诉,原来他竟然是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坏蛋……
然后他走到老张面前,笑眯眯地说:“按照档案上的记录,你后来虽然戴罪立功,但出狱后应该在北京监视居住,不得离开,可是不知道你走了什么门路,居然跑到平州来过上这优哉游哉的日子。不过,终场的钟声已经敲响,你的好日子到此结束。不仅如此,你还必须交代清楚,到底是哪些人、用了哪些手段帮你潜逃至此、埋声匿迹。我想也许顺藤摸瓜,会牵连出警界一大串赫赫有名的人物。你大概也知道一点儿时势,这是一个除恶务尽的时代,你害惨了他们,也害惨了自己。又或者,警方为了息事宁人,也许会跟我这个离职的员工做一笔交易,恢复原职甚至加官晋爵自然是少不了的,不过我想,那一切恐怕都要由我开价,而且概不还价——你不是说我今晚只有两条路可以走吗?你错了,其实我还有第三条路,而那条路,就是用你本人铺成的。”
听着雷磊的口中念念有词,周芸的神情从惊讶变成了震惊,从震惊变成了失望,从失望变成了愤怒,又从愤怒变成了茫然,她不相信雷磊念的那些是真的,不相信老张真的犯下了那些残酷血腥、令人发指、害得那么多无辜者家破人亡的罪行……这一定是雷磊找了个别人的档案背给她听,老张怎么可能是他说的那种人?不!她完全不能相信!她狠狠地咬着嘴唇,希望用疼痛把自己唤醒,直到咬出血来才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绝非梦境。
说完了这些,他又把嘴唇凑近老张的耳边,用一种阴寒彻骨的声音说:“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就是在我的主场,有人抢我的风头!下一次,如果再遇到这样的事儿,记得老老实实当你的缩头乌龟——如果你这辈子还他妈的能有机会的话!”
“不看?”雷磊有些惊讶,然后露出诡异的笑容,“既然您不看,那我就念给您听。”
说完,他在老张的后背狠狠地搡了一把,将他向门口推去。
周芸把头一甩:“我不看!我不管他以前怎样,至少今天晚上,他是救了急诊科、救了那么多孩子——包括我女儿在内的大恩人!”
就在这时,门开了。陈少玲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那个从小天鹅舞蹈学校开车把她送回医院的斑秃——他是奉了雷磊的命令,专门留下来监视陈少玲的。
“会——但我会原谅他。”
这一阵子,陈少玲一边护理着留观一病房的患儿们,一边照看着依然昏睡不醒的小玲,还不时拿出手机查看张大山有没有给她打电话或回信息,屡屡失望之后,就坐在窗口,身子依偎着冰冷的墙壁,仿佛只有窗缝中流泻而入的寒气,能稍微冷却心中的焦灼。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她还是坐不住了,来到急诊科办公室,想打听一下投毒者有没有什么新的动向,谁知推开门,映入眼帘的竟是老张腕子上那一对无情的手铐。
“假如,您忽然得知,一个您特别信任和依靠的人,其实是一个犯下重罪的人,您会非常难过和失望吗?”
“这是怎么回事?!”她惊诧地问。
雷磊把背对着他们的笔记本电脑翻转过来,指着上面的页面,页面显示的是全国警务网络系统上被免职警员的个人档案,右上角有老张的照片。
“没你的事!”雷磊说。
“我不管你出于什么理由,立刻打开他的手铐!”周芸真的生气了。
“今天晚上,好像某些人一直在强调,发生的一切都有我的事,怎么现在突然又没我的事了?”
老张漠然地望着前方,对雷磊的嘲讽、对铐住自己的手铐,对围拢到身边的鬣狗和猩猩,没有流露出任何神情。
“这人是个犯人,刚刚被我们查获。”
“他都不慌,您慌什么?”雷磊笑道,然后手持丰奇的那把92式警用手枪,指着老张说。
自从知道老张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之后,陈少玲就像所有长期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一样,对一切超踰于他们地位的存在都抱有警惕和疏远。但与此同时,她也非常清楚,在这样一个错综复杂、危机四伏的局面下,只有老张才能力挽狂澜,化险为夷,甚至可以说,他是找回或救出张大山的唯一希望。所以,当她发现老张被捕的时候,表现得远比周芸果断和坚定:“他是不是犯人我不知道,你不是警察,随便抓人,就是犯罪!”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周芸大吃一惊,她瞪着雷磊说:“你干什么?!”
这句话算是一锥子扎在裉节儿上了,雷磊气急败坏地说:“你最好搞清楚,你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说完冲着斑秃扬了扬下巴。
说时迟,那时快,雷磊的手上忽然多了一副银晃晃的手铐,“咔咔”两声扣在了老张的手腕上!
斑秃抓着陈少玲的胳膊就往外拖。
雷磊伸出手,从他的掌心抓起了钥匙——
“主任——周主任,你不能让他们抓走老张!”陈少玲冲着周芸嚷道。
老张从兜里掏出两把系在一起的钥匙递给雷磊。
然而一直背对着她的周芸,虽然肩膀微微颤抖,却始终没有转身。
“那你把钥匙给我吧。”
陈少玲激愤之下,竟然大喊大叫了起来:“快来人啊!有人行凶啊!有人非法抓人啊!”
老张点了点头。
安静的急诊大厅被她这么一喊,居然嗡嗡然有了回音,顿时,诊室、药房、检验室、留观病房和其他房间的门都打开了,胡来顺、李德洋、孙菲儿、王喜、赫赫老师……还有很多患儿家长站在门口观望着。雷磊顿觉狼狈不堪,赶紧带着自己那两个手下,裹挟在老张的两侧和身后,押着他一直走出了急诊大厅。其他人都没有动弹,只有王喜一步一步地跟在他们后面,嘴唇翕动着却一直没有出声。直到楼门口,被猩猩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才止住了脚步。
“没问题,就是我打算把那两个浑蛋押到附近派出所的拘留室去,已经安排综治办派车过来了,很快就到。”说完,雷磊转过头对老张说,“对了,老张,警务室的钥匙是不是在你身上?”
周芸轻轻地掩上了门。
周芸进屋没有看到丰奇,正觉得奇怪,一听这话回答道:“那孩子打破伤风针后发生过比较严重的过敏反应,需要在医院观察治疗,我把他安排在留观二病房了。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办公室里陡然安静下来,周芸抬起泪光闪闪的眼睛,看着有序堆放在地上的一个个从犯罪现场提取的证据,办公桌上用于物证检验的酒精灯、显微镜、搪瓷盘,磁性玻璃白板上的平州市警用地图以及旁边勾画的字迹,还有那台屏幕上依然挂着老张档案的华为笔记本电脑……只片刻间,屋子里已经物是人非,一切一切,都宛如遗迹一般褪了色。
屋子里面,雷磊正在跟鬣狗和猩猩商量关押在警务室的吕威和砍伤周芸的那个黑脸汉子该怎么处理。见他们进来了,雷磊问道:“周主任,那个砍伤您的家长,他的儿子还在留观吗?”
忽然,她发现从天花板一直垂到地面的蓝色窗帘表面,有一些条状的凸起,似乎掩盖着什么东西。
说完他把手压在门把手上,拧动并推开了房门。
走上前掀起一看,竟是丰奇的那副拐杖!
老张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您要先原谅自己。”
从刚才进办公室开始,她就觉得不对劲,以丰奇受伤的腿脚,不可能轻易离开办公室,而现在,居然在窗帘后面发现了他的拐杖,这说明他的消失肯定是“被动”的……周芸立刻走到门口,问站在分诊台的孙菲儿,刚才有没有看到有人带着丰奇离开办公室,孙菲儿说没有。周芸立刻退回来,在屋子里仔细搜寻起来。
周芸凝视着他的双眼:“会——但我会原谅他。”
很快,她就发现了在衣柜里蜷着手脚,昏迷不醒的丰奇。
“假如,您忽然得知,一个您特别信任和依靠的人,其实是一个犯下重罪的人,您会非常难过和失望吗?”
这个发现让她大吃一惊,她使劲拍打着丰奇的面颊和肩膀,呼唤他的名字,然而丰奇却毫无反应。周芸不由得坐倒在地,心头宛如被冰水浇了一般,浑身发冷。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随着老张的被捕和丰奇的昏迷,自己和整个急诊科其实是卸去了前胸和后背的护甲,陷入完全孤立无援的境地。
“你说。”
怎么办?
“主任,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等一下,袭警是重罪,雷磊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怎么了?”周芸问。
眼下这个局面,就相当于是一个发生了合并感染的危重症患儿,根据“一元诊”的临床诊断思维常规,理应用一种疾病合理地解释患者的所有症状和体征,所以,我必须冷静下来,仔细思考真正的病因和治疗方案是什么。
老张没有回答,在办公室门口,他突然站住了脚步,回过头,目光在急诊大厅缓缓扫过,脸上浮现出了伤感的神情。
难道说——
“不需要?什么意思?”
突然间,她明白了什么,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拿起座机,拨通了六层备用病房的电话。
“因为他已经不需要再作案了。”
“田颖吗?是我,周芸。”
“为什么?这一次,你又是怎么推断出来的呢?”
“周主任?怎么,出什么事了?”
“那个投毒者,真的不会再作案了吗?”她问老张。老张点了点头。
“没什么事,出了一点儿小状况。”周芸竭尽全力,使自己的声音不带一丝慌乱,“你听我说,现在,你马上走到门禁那里,把门禁面板拆下,然后不管用什么方法,刀子剪子改锥扳手,有什么用什么,把里面的电线彻底绞断。”
回想起不久前这里激荡过的一幕幕惊涛骇浪,周芸只觉得恍如一梦。
如果没记错,去年电工师傅来PICU检修时曾经提示,不要让住院的孩子随便触碰门禁的电路板,一旦把里面的电路搞坏,就会造成门禁通信线路的短路,锁舌与锁扣会自动卡死,就算有人拿着通刷卡去刷,或者让总控室对门禁系统进行初始化,也开不了锁,非得有专业维修人员,耗费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将锁舌重新打开——备用病房和PICU是同一时间装修的,用的应该是同一套门禁系统。
周芸和老张一起往办公室走去,望着已经空了大半的急诊大厅,稀稀拉拉地坐在候诊椅上的几个患儿和家长,听到留观一病房里传来的家长陪护孩子端水接尿时的轻声细语,以及多参数监护仪格外清晰的“嘀-嘀-嘀-嘀”的鸣声,只觉得四周是那样的安静,安静得让人有点儿不适应。
“啊?为什么?”田颖不解。
李德洋到分诊台配合孙菲儿工作去了。
“不要问为什么!”周芸的口吻严峻,“照办就是!”
“你先休息一会儿,等没事了就离开吧。”周芸皱着眉头说,“还有,别再一天到晚叼着个笔帽了,挺大个老爷们儿,就不能有点儿志气,改改这一身的臭毛病吗?”
电话里沉默了片刻,传来田颖坚定的声音:“好的,周主任,我按照你说的办!”
恢复了正常呼吸的黎炎,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嘴巴一时还说不出话,但望着周芸和李德洋的眼睛里却泛起了泪光。
挂断电话,周芸从自己的兜里拿出两张通刷卡,一张是自己的,一张是从卓童那里没收的,把它们一起掰断。
老张拿着辐条冲进抢救室,早已做好准备的周芸接过辐条,立刻消毒,并螺纹向外,制成一个螺旋凝固器,然后将硬质支气管镜慢慢地置入已经吸入麻醉剂的黎炎的气管里,利用冷光源窥清异物所在部位后,将加热的螺旋凝固器经支气管镜放入塑料笔帽的底部,像用点烟器点烟一样将它的底端穿透并融化,顺时针旋转数圈,待凝固器的螺纹端渐渐冷却,融化的塑料笔帽已经牢牢地黏附在了上面以后,才连同支气管镜一起退出了气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