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话筒的手杵在了桌面上,任凭里面传来李校长带着哭腔的“喂喂”声,却再不能举起。整个晚上,老张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这种挫败感让他一向冷静的头脑变得混沌,像溃散一空的兵营一般凌乱和空虚……
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不知道是不是窗外箭镞似的雪花射入余光的缘故,他突然想起了呼延云,想起了多年以前他们走出长安大戏院,看到漫天风雪将京城织进一片雪白的苍茫之中的那个夜晚。
来不及了,一切都为时已晚。
“说到底我还是不懂,你说你又不是戏迷,为什么这么喜欢这出戏啊?”
喷涌而出的学生,磨牙吮血的中巴车,接下来,也许半分钟,也许十五秒,甚至更短的时间,那辆中巴车就会像发了狂的怪兽一般猛冲过来……
“我喜欢《空城计》的主题。”
“没有……啊!我看到了,确实有一辆,就在正对校门口的一条街上,车灯还亮着呢。”
“主题?什么主题?”
“也就是说,你现在站立的位置能看见校门口的情况对吗?那么你看一眼,附近有没有一辆中巴车?”
“大军压境,敌众我寡,在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凭着超卓的勇气和非凡的智慧,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逆转全局,反败为胜!”
“可是,他们正在走出校门……”李校长几乎要哭出来。
他把头轻轻甩了两甩,甩掉脑海中的杂念,重新把话筒拿起来放在耳边:“李校长,你们学校各个教室的灯光是人工开关的还是自动开关的?”
“把所有孩子都叫回来,马上!”
“校区为了节能,设置了灯光自动控制系统,通过对教室光线强度、声音强弱和人数识别来决定室内灯光的开关——当然,也可以切换成手动控制模式。”
“啊?”李校长显然被吓到了,“我们……刚刚才放学。”
“主控室现在有值班人员没有?”
“不要跟我扯这些没用的!”老张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你不说实话,马上会有比中毒事件更加严重的事情发生!”
“有。”
“啊?我们早就放学了啊,我们是按照规定时间晚上八点前放学的!”
“你打电话给主控室,让值班人员将灯光自动控制切换成手动控制,然后——把整个校区的所有灯都打开!”
周芸从兜里掏出手机,因为过于紧张,汗湿的手指没有抓住,一下子滑落在地上,她蹲下身子捡起,手指在屏幕上一通滑动,终于找到了李校长的手机号。电话刚刚接通,老张就一把抢过来:“李校长,我是平州市公安局的!你在哪里?在学校?现在已经放学了吗?”
“啊?”
周芸、丰奇和雷磊猛醒过来!他们自以为织就起的那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存在着一个重大的疏漏:在检索、排查旧区所有存在风险的儿童教育机构和活动场所,并布置人力进行驻守的过程中,他们锁定的都是“还没有出过事的地方”,而对已经出过事的地方则是完全忽视了,海马儿童游泳馆和小天鹅舞蹈学校早已空无一人,可思乐培训长宁校区还有大量补习的学生——现在,那里就像是准备做腹腔手术的小腹,平坦坦地完全亮开,没有任何防护!
“快!”
还没等她说完,老张已经冲到了周芸的身边:“打她的手机,快!”
李校长赶紧拿起座机,打电话给主控室,把老张的命令一字不改地传达给值班人员。打电话的时候,她的视线透过窗口,一直紧紧盯着正对着校门口那条街上的中巴车,虽然她不清楚那辆中巴车意欲何为,但她知道,这辆车一定跟即将发生的“比中毒事件更加严重的事情”密切相关。她看到上百个上完补习课的孩子背着沉重的书包、迈着疲惫的步履涌出了校门,同样对应的,是早就守候着的上百个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家长涌了上来,接他们回家,两股河流交汇在一起,仿佛凝滞在校门口一般,缓缓地蠕动着。在此之前,李校长早已看惯了这幕场景,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稀奇,但现在,看到这些留守在旧区里苦苦挣扎着、渴望用学习改变命运的大人和孩子,她的鼻子居然一阵发酸。
“她说要处理中毒事件的后续事宜,早就回学校——”
她盯着那辆中巴车,心里默默祈祷着它千万不要开动,千万不要……
老张的眉宇一蹙:“主任,长宁校区那个李校长呢?”
然而,天不遂人愿——
小胖子看了一眼挂钟,有些沮丧:“哎呀,应该就是现在。”
中巴车还是开动了,虽然没有看到发动机的旋转,也没有听到车轮在水泥地面剧烈摩擦的声音,但她还是感受到了它的一触即发,仿佛双眼血红、用蹄子在地面磕打出火星的公牛——
站在磁性玻璃白板前的老张,突然问小胖子:“你们长宁校区最晚的放学时间是几点?”
一头哪怕竖起刀林火海也阻挡不住的公牛!
“这个点儿,培训学校也应该——”周芸突然明白过来,其实思乐培训也在教育部门规定的正常授课时间之外开了延时课。
李校长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不忍看到即将生生爆发在眼前的惨剧……
“不是,我说的不是我们小学,而是培训学校。”
刹那间!
“学校?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周芸指了指墙上的挂钟,“你们小学早就放学了。”
耳畔传来“砰”的一声,闭紧的眼皮像被突然揭掉了一层,变得异常透薄,甚至看得清眼皮上丝丝缕缕的红色血管!
“不是,我的书包还在教室里呢,我得去拿回来啊。”
她睁开了眼睛。
“你还能有啥事儿?你现在最重要的事儿就是好好休息。”
长宁校区的灯全都打开了,将整个街区映照得恍如白昼。明晃晃的灯光透过教学楼的一扇扇长窗,在地面上铺起了一排排白色集装箱似的影子。正要散开的学生和家长们齐刷刷地回过头,望着宛如巨大宫灯一般通体透彻、无比耀眼的教学楼,目瞪口呆。
“还要休息啊?”小胖子拖着长腔,扶着门框,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我都休息累了……阿姨,您放我走吧,我还有事儿呢!”
不知过了多久。
周芸板起面孔问他:“你不好好卧床休息,乱跑什么?”
李校长举起一直保持通话状态的手机,放在耳边,说话时嘴唇都在哆嗦:“那个……您还在吗?”
周芸走上前安慰她说:“没事的,赫赫老师——”话说了一半,从赫赫老师的旁边突然钻出了一个圆圆的小脑瓜,吓了周芸一跳。她定睛一看,原来是思乐培训长宁校区的那个小胖子,他和其他中毒的同学一起被送来时,自己拿了压舌板刺激他的咽弓和咽后壁催吐来着,之后他的症状迅速缓解,一直吵吵着要回学校,把剩下的课上完。
“我在。”
这时,门开了,露出了赫赫老师的半个身子,她的脸上写满了歉意:“对不起,我还是没有找到那辆中巴车的车牌号,所有的电话都没人接听……”
“那辆中巴车……熄了火,司机跳下车,跑了,他跑了,终于跑了!”李校长激动得喊了起来,连眼角淌下的泪水都顾不得擦拭。
老张的神情却依旧严峻:“只要是网,不管再密,也有无数个可以透风的网口。所以咱们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再仔细想想,看看还有什么可能疏漏的地方。这么长的时间没有他的消息,多半是因为他在前往事先拟定好的几个犯罪目标时,都发现有人防守,所以他如果再犯案,一定是某个我们都无意中忽视了的软肋……”说着他走到磁性玻璃白板前,继续凝视着平州市警用地图。
老张的嘴角绽开了微笑。
“妥了。”雷磊出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放松的微笑,“全面布控完毕,这是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他擦了一把前额沁出的汗珠,轻轻吁了一口气,嘱咐李校长赶紧布置学校的老师和保安,尽快疏散逗留在校门口的家长和孩子,然后把手机还给周芸,对丰奇和雷磊说:“没事了,危险已经解除。”
老张、雷磊和丰奇三个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打完了电话。
丰奇高兴得狠狠将双拳一攥!
就在这时,办公室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周芸双手合十,不停地喃喃着“谢天谢地”。
她咬紧牙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准备到外面去调配人力,做好出发去新的案发现场的准备。她甚至想到,现在急诊人流量有所减缓,而车祸现场往往极其复杂,实施急救的难度非常大,所以这一回,自己要亲自前往……
雷磊一边不自然地笑着,一边问老张:“你怎么知道一开灯他就会跑?”
去他的最后一刻!
“因为他此前差点儿被我们抓住,加上他一定发现其他几个事先拟定的作案目标都加大了警卫的力度,所以必然会认为警方已经追查到了他的行踪,正在步步紧逼,稍有不慎自己就会落入法网。这种心态下,面对长宁校区这样一个无人值守的场所,我们固然知道是疏于防范,但从他的角度,又何尝不能理解为警方故布陷阱,等他自投罗网?从这个人缜密的作案风格来看,他是那种谨慎型人格的犯罪分子,犯罪现场出现任何反常的风吹草动,他都会受到惊吓,溜之大吉。”老张苦笑道,“我也实在是没办法,既然知道他不敢冒险,我就冒险用了一次‘空城计’。”
就算最后一刻——
“老张,你真的太厉害了!”丰奇发自内心地佩服道,“那么,接下来那个投毒者会怎么做?他还会继续犯案吗?”
不到最后一刻——
一听这个问题,周芸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她望着老张,目光里充满希冀,虽然明知道他的回答依旧会令人失望。
急诊医生,干的不就是跟命争的工作吗?!
谁知老张的回答竟是:“我有个办法,让他可以不再犯案。”
命……
周芸和丰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先是对视了一眼,然后异口同声地问:“什么办法?”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很简单。群发一条给平州市全体市民的短信,就说位于旧区的平州市儿童医院急诊科因接诊超过最大负荷,暂停接诊两小时,新增患儿请家长和救护车辆一律送往其他医院就诊。”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周芸一听就急了:‘这不行!万一有孩子患危重症,不及时送过来会出人命的!’
痛苦而茫然的目光慢慢前移,她看到了地面上的另一个影子:那是一个穿着灰色保洁服的影子,正在一边打着电话、一边用笔在纸上记录着什么。她嗡嗡鸣叫的耳朵听不清他的声音,但看得清他干裂出血的嘴唇、鬓角的白发、洗脱色的劳动鞋,还有缀在上衣胸口处的那个开了线的保洁工编码“070327”……也许他本来应该戴着帅气的警帽、穿着笔挺的警服、胸前挂满奖章、肩膀上缀着闪闪发亮的星花……但现在,他是如此的普通、平凡。她不知道,也想不出,他是经历了怎样的磨难,才将自己本来应该远比雷磊光芒四射的影子打磨成现在这样朴素无华,但她知道,就在今晚,就在现在,就在她已经准备彻底放弃的此时此刻,这个临危不惧、挺身而出的身影还在鏖战不休!
“而且,就这一条短信,能让投毒者不再作案?”丰奇有点儿不信。
望着布满划痕的地面上依稀反射出的自己的影子,只能看出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轮廓,这个身影在以往二十多年的时间里都是立体的、清晰的、坚定不移的、傲然挺拔的,但现在却恍恍惚惚,仿佛被硝镪水一遍遍地洗刷过,连最后的棱角都漠不可视。也许医院里流行的传说是真的:当一个人孱弱和衰颓时,她的影子也会变得黯淡和模糊……
“天平的一头是几乎可以肯定还会出现的新的受害儿童,另一头则是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患危重症的孩子,看你怎么选择了。”老张没有理会丰奇,对周芸说,“何况,这条短信的有效期只有两个小时,两个小时以后,再群发一条急诊科恢复接诊的短信就是了。”
她垂下沉重的头颅,额头上包着纱布的伤口隐隐作痛,仿佛在提醒她,整整一夜和投毒者反复无停的苦斗,即将迎来真正的终点,而站在终点线上,自己收获的只有患儿家长赐予的一道创伤。害人的人逍遥法外,救人的人遍体鳞伤,他们总是不断胜利,我们总是不断失败,一切都是如此的荒诞和没有意义,这就是宿命,一切注定,回天无术……
看周芸还在犹豫不决,老张加重了口吻道:“要快下决心!投毒者的犯罪又一次被挫败,我猜他可能比之前更加怒可不遏。”
周芸觉得胸口异常憋闷,重重地喘了好几口气,依然觉得仿佛大团大团的棉絮堵塞似的不畅。她抬起头,望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飞雪,那些雪花不再像最初那样缓缓飘落,而是降落得越来越急促,在呼啸的寒风中斜剌剌扑簌簌,片片相缀、片片相追,终于在天地间织起了一面密不见缝的白色巨帐。望着这掩杀了一切的暴雪,周芸只觉得无力极了,也绝望极了,好像在数小时急救的最后一刻终于明白:患儿的生命已经到达终点,一切注定,回天无术……
周芸咬了咬嘴唇,终于下定了决心,可是仔细一想又摇了摇头:“这种群发给全体市民的短信,必须通过市政府管理的信息平台发布,既然是涉及卫生系统的内容,得提交主管的卫生局副局长审核签字才行,换句话说,蔡衡不点头,谁也发布不了。可是你想想,这条短信一发,不光全体市民,而且全市各大媒体、各级领导都会看到,上级势必会了解详情,假如调查发现并无此事,必将掀起一场大风暴,以蔡衡的胆量和担当,他怎么可能负起这个责任?”
办公室里响起了错落交叠、间不容发的电话声,一个个提醒,一句句叮嘱,一番番布置,一声声追问,好像炮火连天的前线作战室一样此起彼伏。
“所以,不能通过你们卫生系统提交。”
老张把手里的A4纸塞给丰奇和雷磊一人一张:“咱们仨现在把上面的电话重新打一遍,提醒所有单位,核查附近有没有可疑的中巴车,在确保安全之前,不要放孩子们外出!”
“那通过哪个系统提交?”
“还有,他差一点儿就被胡来顺他们抓住。”老张说,“犯罪行为被强行中断,比犯罪行为失败,对罪犯形成的刺激还要强烈——如果没有这些因素,也许他还不那么危险,但现在,只要他实施新的犯罪,一定会在手段上变得更加残忍、疯狂和无节制。”
老张转过身,望着坐在办公桌前的雷磊说:“雷主任,如果我没记错,按照国家网信办去年出台的《关于重大公共卫生事件信息发布管理的相关规定》,当发现地级市以下行政区域出现重大公共卫生事件时,一定级别的警官可以通过全国警务网络系统紧急告知地级市市政府管理的信息发布和管理平台,请他们协助发布警示讯息,我说得对吗?”
“你是说,媛媛用那个奖杯砸了他一下?”周芸问。
雷磊点了点头。
“还有,此前我说过,‘有组织力罪犯’在连环犯罪过程中,具体实施的手段和凶器更倾向于遵循某个固定的模式,除非受到严重刺激,否则不会更改。问题在于,在小天鹅舞蹈学校的纵火和恐吓过程中,他遭受了明显有别于此前两起犯罪的‘意外’。”
“而你,虽然从警队离职,到平州市挂职,但人事关系和组织档案应该还暂时挂靠在公安系统,至少用你的警员编号还能登陆全国警务网络系统,而且你的级别,也具备请平州市政府管理的信息发布平台协助工作的资质,对吗?”
周芸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眼前闪现出了中巴车像发了疯的犀牛一样撞向一群孩子,顿时肢碎骨裂、血肉横飞的惨烈场景……
雷磊又点了点头。
“不是我逼她紧,而是情况发生了新的变化。”老张打断了她的话,“少玲和大楠搜索现场附近时,并没有发现投毒者骑的那辆电动车,也就是说,他在到达敬老路之前就把电动车藏起来了。假如他把电动车丢弃在现场附近,还可以理解为劫持中巴车只是临时更换交通工具,便于逃跑;但是将电动车提前藏起,说明这一行为早就在他的规划之中……鉴于他此前一直是骑电动车穿行三个城区前往作案地点的,并无因距离的远近更换交通工具的必要,因此,我担心他劫持中巴车不是为了用作交通工具,而是用作犯罪工具!”
“那么,麻烦你了。”老张说。
不知怎么了,周芸现在不但自己的承受力严重下降,甚至连看到别人遭受压力也感到痛苦难耐,于是劝老张道:“别逼赫赫老师太紧——”
雷磊蹭了两下鼠标,唤醒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银色的光芒照亮了他那张狭长的白色脸孔,他微微眯缝着眼睛,用鼠标点击了几下,然后慢慢地盖上电脑屏幕,嘴角浮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可是我跟综艺演出中心的其他领导和部门都不熟啊……这样,我再想想其他办法。”赫赫老师攥着手机,哭丧着脸退出了办公室。
“雷主任,你这是干什么?”丰奇惊讶地问。
“那就找综艺演出中心其他领导,再不行直接找电视台车队,一定要尽快问出那辆车的车牌号!”老张发现赫赫老师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不禁有些生气,“赶紧去啊,还等什么呢?”
“不干什么。”雷磊望着老张说,“正如你所言,我已经从警队离职,只想在平州市踏踏实实做我的综治办主任,不想惹是生非。如果用我的警员编号登录全国警务网络系统发布虚假信息,事后我也没有好果子吃,很抱歉,帮不上你的忙。”
赫赫老师打了几遍冯主任的手机:“估计他在忙庆典的事儿,没空接我的手机。”
丰奇突然明白了什么,拄着拐走到他身边,掀起电脑盖,屏幕上的全国网络系统已经处于“未登录”状态——原来雷磊刚才点击鼠标,是退出了登录。
“你马上打电话问那个冯主任。”老张走到雷磊的笔记本电脑前,打开全国警务网络系统中的平州市即时交通状况的城区图,“我输入车牌号,看看智能交管系统能不能用监控器搜索到那辆车现在在哪里。”
“你怎么能这样?!”丰奇一下子火了,“身为公安人员,这个时候,你怎么能考虑个人得失?!”
赫赫老师摇摇头,表示不清楚。
雷磊笑道:“唱高调也请看清楚对象,我现在又不是公安人员。”
“那辆中巴车的车牌号是多少?”老张问赫赫老师。
“可你还是公职人员,还拿着国家给你的俸禄!”
丰奇和雷磊不约而同地瞪圆了眼睛,周芸也明白了过来:“一定是投毒者劫走了那辆车!”
“这样啊……那你就当我玩忽职守好了。”
“电视台综艺演出中心的冯主任打来的,他说此前得到消息,大凌河大桥十一点整会放行参加今晚庆典演出的车辆,所以派了一个姓赵的司机开着一辆中巴车到小天鹅舞蹈中心接我们,准备带我们提前到大凌河大桥的桥头等着,一解封就赶紧开到新区参加庆典演出。从时间上推算,他应该是我们受袭之后不久到达敬老路的,可是他一直没有跟我联系,冯主任和我打他的电话都无人接听。而且,刚才少玲跟我闲聊的时候还提到,她跟大楠勘查完现场,在敬老路上一辆车也没有看到,后来还是搭综治办的车才回来的……”
望着雷磊那张无耻的嘴脸,丰奇气得想要给他两拳:“拉倒!我用我的警员编号登录也一样,出了事我负责!”
“怎么了?”周芸忍不住问道。
“负责——就凭你?先数数自己肩章上有几颗星几道杠,再考虑能扛多大分量吧!”雷磊吊着眼梢瞟着他,轻蔑地说。
挂断手机,赫赫老师看了一眼微信,然后点开一串电话号码,拨打了几遍,似乎一直无人接听。
丰奇醒悟过来,以自己的级别,恐怕根本没有“负责”的资格,一时间不知所措。
周芸循声望去,原来是赫赫老师放在办公桌上充电的手机在响,她赶紧出门把赫赫老师叫了进来。赫赫老师一边跟屋子里的几个人说着对不起,一边接通了手机,但还没有走出门,就站住了:“你说什么?没有啊,他大约几点过来的?可是我完全没有看到他,他也没有和我联系啊,而且小天鹅舞蹈学校失火,现在我和所有参加演出的孩子都在医院,还好,没出人命,但演出肯定是参加不成了……这样,你把他的手机号发我,我试着跟他联系一下。”
周芸走上前,对雷磊说:“雷主任,这个晚上,不管咱们之间闹过多少矛盾,生过多少争执,总算是坐在一条船上风雨同舟过。为了挽救遇害的孩子,大家并肩战斗,一次又一次挫败了那个投毒者的阴谋。现在危机还没有解除,每耽误一秒钟,投毒者的下一次犯罪就又迫近了一秒,这个时候,能不能请你顾全大局,联系市政府信息发布平台,把老张说的那条短信尽快发布出去?”
突然,安静的办公室里响起了《四小天鹅》的乐曲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她的口吻是那样的诚恳,甚至有几分谦卑。
但老张没有理会她,走到挂着平州市警用地图的磁性玻璃白板前,压低了眉宇,对照着A4纸上开列出的名称和地址,一个一个地在地图上寻找着它们的准确位置,两道专注的目光像两根骨穿针一般,仿佛要将那些位置穿透,寻找隐藏在最深处的那个狡猾的“病魔”……
“风雨同舟,并肩战斗……”雷磊闭着眼睛咂摸了一会儿,重新睁开眼睛时,望着周芸说,“周主任,就冲你说的这两个词,我无论如何也要卖一个面子。当然,用我的警员编号登录是绝对不可能的,不过如果我没猜错,在咱们这间办公室里,还有一个人,曾经当过警察,我相信以他的能力,应该也升到过相当的级别。不过,因为某些非常特殊的原因,他离开了警队,隐姓埋名,蛰伏在咱们这小小的平州市。如果他还记得自己的警员编号,可以尝试登录全国警务网络系统——假如他发现自己的账号被锁定,没关系,我在挂职前做过人事信息管理中心的领导,说起来职权还不小嘞,可以帮助他解锁,协助他联系市政府信息发布平台,群发那条短信。”
她望向老张的目光充满悲苦,仿佛在祈求他告诉自己:其实,也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投毒者不会继续犯案……
说完,他站起身,让出座位,微笑着冲老张做了个“请”的手势。
本来以为——或者说本来抱着侥幸心理,以为投毒者在老年活动中心差一点儿被生擒活捉,没准儿胆战心惊之下,就此匆匆结束这场连环犯罪。不管他的真名是张大山还是李大山,哪怕他从此销声匿迹,至少今晚,能够让为了应对他的挑战而疲于奔命的人们稍获喘息。谁知惊魂甫定,又听到了发令枪的响声……错以为自己站在终点的周芸,真的有泰山压顶却肩颈如泥的感觉。她用此前从未有过的沙哑声音说:“今晚大家都已经太累太累了,无论从医生、护士、急诊科还是我们每一个人的角度讲,都承担不了更大的负荷,都不能面对再有新的孩子遇害……”
丰奇恍然大悟,原来雷磊整晚一直在等待着这样一个时机,逼着老张不得不用自己的警员编号登录全国警务网络系统,这样就可以查到他讳莫如深的真实身份。
老张没有回答。
简直卑鄙!
“我觉得雷主任说得对。”丰奇望着老张说,“我们的预防策略是完备的,应该能及时遏止住任何手段发起的袭击。另外,你怎么知道投毒者一定还会继续犯案的呢?”
这一刻,周芸望向雷磊的目光充满了憎恶。她当然也很想知道老张的真实身份,但她绝不能接受一个人被迫揭发自己的过往。
雷磊忍不住嚷了起来:“这怎么可能呢?大凌河大桥被封了,他到不了新区,而旧区所有有风险的机构和活动场所,我都派了人,带了武器驻守,并且下了死命令:陌生人不许靠近,快递员不许进入,排查附近一切环境危险因素,连无人机都要用干扰器打下来,他还能怎么犯案?!”看到丰奇诧异的目光,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稍微平复了一些情绪后,摊开手说,“好吧,就算他想动手,我们也可以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实施抓捕和救援,我就不信他还能掀起什么大风大浪来!”
老张站在原地没有动,好像一棵只要稍微挪动就会连根拔起的大树。很明显他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但又艰于抉择。
老张低声说:“案子还没有结束,投毒者一定还会继续犯案的。”
“就像丰警官刚才讲的——”雷磊一边继续保持着“请”的姿势,一边奸笑着说,“身为公安人员,这个时候,你怎么能考虑个人得失?”
周芸走到他面前:“老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老张往前走了一步。
“也都查过了,没有遗漏。”
“等一下!”周芸上前伸出手,挡住了他,“我给蔡副局长打电话,好好跟他说说……”
“我是说,那些表面上按照教育部门规定的正常时间授课,但其实一直在延时加开各种小班、一对一辅导之类的中小学培训机构。”
老张轻轻地摇了摇头,那意思分明是在说:来不及了,而且,蔡衡不会同意,甚至可能根本不会接你的电话。
“没有营业的?”雷磊一愣,“没有营业的管它干吗?”
周芸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老张在他的话里找到了漏洞:“没有营业的呢?”
老张从她的身边走过,一直走到办公桌前,在椅子上坐下,凝神想了一想,在全国警务网络系统的登录页面上输入了警员编号和密码。雷磊就站在他身后,笑眯眯地看着。意料之中的,账号显示已经被锁定,雷磊俯下身,点击右上角的解锁键,在跳出的指示框内输入自己的警员编号和密码,解锁成功。接着,老张联系了平州市市政府信息发布平台的人工客服,将需要群发的信息写好传送给对方审核,然后静静地等待着。
雷磊点了点头:“都联系过,有联系不上的也派人过去了,总之现在这名单上只要还营业的,现在全都派驻了两个以上综治办的工作人员。”
很快,周芸、雷磊和丰奇的手机几乎同时响起了短信提示音,他们拿出手机一看,是市政府信息发布平台发来的“特别提示”——
“这上面的所有单位,你们都联系过了?”老张问雷磊,虽然他的声音平静,但依然能从其中觉察出一丝焦虑。
“平州市儿童医院(旧区)急诊科因超过最大负荷,暂停接诊两小时,请家长和救护车辆携患儿前往其他医院就诊。”
周芸和丰奇走进急诊科办公室的时候,只见老张正拿着三张刚刚打印出来的A4纸,翻来覆去地看着,那上面是此前雷磊和丰奇检索出的旧区所有存在风险的儿童教育机构和活动场所的名称、地址和联系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