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伊淡淡地说：“看看上尉的意见吧。”
武田思考片刻，说：“这确实是个疑点，看来五年前发生了什么事还得核查，我们是不是应该到K市走走？”
两人并肩穿过公寓楼下的空地，武田突然停住脚，向左侧努努嘴。
“到了警察登门造访这个程度，任谁都能猜到自己前夫出事了，”警长说，“但是她除了第一次见面时浅浅地问了一句，其后再没有发问。”
“看。”
武田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他在脑海里将之前的谈话回想了一遍，发觉确实如此。
罗伊循向望去，看见一个身穿花格子衣裳的男孩坐在助步器上，刚从一家便利店离开。警长认出了那个男孩，他正是花静子患有退化症的儿子。
“花静子一直没有询问富场三的情况。”
两个警察举步，走到那个男孩身边。男孩听见脚步声停在前面，抬起了灰白色的眼睛。
“不和谐？”
“哪位？”
“就是这个地方有不和谐之处。”
“你好，你的衣服真好看。”武田温和地说，“我们是警察，之前去过你家，记得吗？”
“我也这么觉得。我认同花静子的话，对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根本无从开口。市民突然被指责发生某件事应该报警而自己没有做到，会紧张也正常。或者，她只是关心前夫的下落。”
男孩偏了偏头，但脸上神情漠然：“我记得你的声音，你来过几次了。”
“不好说，也许有所隐瞒，她在听到‘报警’二字时有一瞬间表现得很警惕。不过，富场三离家出走她没有报警这件事，在情理上确实说得通。哪怕觉得自己丈夫变了个人，会立刻采取报警举措的人也不多见。”
“刚才我们又打扰了一番，真是抱歉。”
“结论呢？”
“抱歉的话应该和我妈说。”
“只是试探。”警长坦承道，“我想看看她的反应。”
“呃，对你妈妈也说了……你时常一个人来买东西？”
“你抓住花静子没有报警这件事不放，是真的觉得可疑还是试探？”
“我的眼睛不好，但是熟悉的商店还是到得了的。”
罗伊笑道：“你知道就好。”他和武田已经搭档了很多年，双方默契度是足够的。哪怕在当下的案件里，罗伊也不认为武田和他存在思路上的分歧。只不过，他心里总有一种误入歧途的不适。这个案件头绪和疑点太多，缺乏串联起来的主线，现在线索的指向渐渐合拢，但是他又生出另一种担忧……
“哦……”
“就知道你会说这种老派话，如果我再质疑，你一定会说老派的方法才保险。”
“现在还有事吗？”
“因为在情况不明朗的情况下排除任何一个人的嫌疑都容易出问题。”
武田感觉拉不下脸，望了望罗伊。警长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上次对待戴莉安还不是一样？”搭档耸耸肩，“你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相关人。”
“安璇。”
警长转动帽檐，苦笑一下：“为什么用一个‘也’字？”
“富安璇吗？”
走出公寓，武田不大痛快，问罗伊：“你觉得花静子也有嫌疑？”
男孩迟疑了一下，对警察强调他的姓氏表现出反感，但还是答道：“是。”
“抱歉，打扰了！”武田微微低头，两个警察走了出去。
“能和我说说你的父亲吗？”
罗伊又看了对方几秒钟，点点头：“你说得也是。”他举杯将茶水一饮而尽，站起身招呼搭档离开。
“没什么好说的，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
“没有想过，因为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妇人冷冷地说，“而且，我又没有证据。”
“他是离家出走？”
一阵苍白掠过花静子的脸颊，她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但眼神突然坚定起来。
“我想，我妈已经告诉过你们了吧？”
“虽然感觉不对，但是你还是没有想过报警。”
“你的看法呢，对自己的父亲突然不辞而别这件事？”
武田想打圆场，罗伊做了个制止的手势。警长望着被询问者的眼睛，等待对方平静下来，但是没有放弃攻击。
“你们真的很奇怪！”
“你们不是问他有什么不同吗？一切都不同了！连做那件事的方式都不同，一个人和你睡在一起，但是你不知道他是谁，这是一种很可怕的感觉！”
“奇怪？”
“害怕？”
男孩低下头，虽然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但语气变得愤懑。
“不同意也没有办法呀。”妇人紧咬嘴唇，好像情绪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她静默了一秒钟，蓦然抬起头，“因为我很害怕！”
“我爸已经不见了五年，你们现在才突然跑来过问，不是很奇怪吗？当时你们在哪里，我妈到处寻找那个人的时候，天天以泪洗面的时候，你们都在哪里？”
“为什么会同意呢？”
武田蹙起眉头：“你妈妈没有报警——”罗伊举手打断他。
“没有不假思索！”花静子微微提高声量，“我考虑再三才同意的。”
“你爸爸离家以后，你妈妈很焦急吗？”
“你不假思索就同意了？”
“焦急？”男孩吸了口气，冷冷回答，“能用的方法都用上了，除了求助你们。”
妇人定了定神，答道：“刚开始我四处找场三，只是没能找到，但是对报警什么的没有考虑过，他只是躲开我而已。况且，他后来寄来了离婚协议书……”
富安璇离开以后，年轻警员抱起胳膊。
“一同生活多年的丈夫突然失踪了，不应该采取措施吗？”
“你觉得那个孩子像在撒谎吗？”
“报警？”被询问者睁大眼睛，似乎吓了一跳，随即露出困惑的神情，“你是说场三离家出走，所以要报警？”
罗伊说：“不像。”
“譬如报警一类的措施。”
“嗯，看来富场三五年前失踪和花静子没有关系——除非她在那时候就为演戏做足了准备，那我们可就有苦头吃了。”
“措施？”
闻言，警长转身望着他的搭档。
“为什么没有采取措施呢？”
武田耸耸肩：“如果她考虑得这么周详，那显然是个棘手的强敌。”
“肯定惊讶，只是觉得事情也不是没有征兆。”
罗伊点点头，向前走。武田跟在他身后，做了一个伸展动作。
“嗯，我几乎觉得自己不再认识他了。”花静子略微停顿，“除了我们两人的事情，他连自己的事情都说记不清了……”“所以他后来离家出走，并且提出离婚，你也没有太惊讶？”
“是不是要到便利店走一圈？那个孩子说是个熟悉的商店。”
“五年前你前夫又出了一次门，那次回来以后变化更大吗？”
“嗯。”
“没有，我不知道和谁说，也不知道怎么说。”
穿过一头白色奶牛的悬浮广告，两个警察推门走进富安璇刚离开的那家便利店。商店的门口对着马路，在里面能望见花静子居住的公寓楼。
“这些事你没有告诉过别人？”
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正站在过道上整理商品，他手持“玻片”划拨，货架上各种五颜六色的包装袋随之变换位置，像在玩搬木箱的电子游戏。听到有人进来，男人抬头打招呼。
“嗯，毕竟已经一同生活了好几年……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办好……”
“需要什么？”
“到了第四年，他又出了一次门，从那时候起你越发觉得不妥当，对吗？”
武田用“玻片”出示警官凭证。男人半眯眼睛，凑近身体看，然后“哦”了一声。
可能是因为对方语气生硬，花静子有点胆怯地眨着眼睛：“是的，事情后来过去了……”
“需要什么？”他重复道。
罗伊打断她：“所以那时候你没往心里去？”
“问几个问题。”
“是的。”妇人点点头，“他第一次去旅行是我们新婚一年多的时候。他回来以后，虽然我对他的变化感到疑惑，但觉得可能是因为之前对他这个人了解还不够深入。人们都说，过了热恋期，两个人的关系就会发生改变，加上那时候儿子又出生了——”
“关于我吗？”
武田说：“最后问一个问题：你前夫的变化，是发生在每次独自旅行回来以后吗？”
“你认识刚才来买东西的那个男孩一家吗？”
“没什么。”花静子连忙用手掌按按眼角。
“哦，”便利店老板慢腾腾地走到柜台旁，“要问什么？”
“抱歉了。”武田说，“老是让你回忆不愉快的事，一个人带孩子一定很辛苦。”
“你认识他们？”
听到这话，花静子眼眶有些发红，警长细看她的脸，那并不是能装出来的神情。
“说不上认识，但他们母子俩时常光顾，能叫出名字。”
罗伊脸色不变地说：“既然选择离开，把日记带走也合理。”
“他们是去年搬来这里的吗？”
两个警察对望了几秒钟，都明白对方心里的想法。一个人写日记，是为了便于自己回想自己的过去，同样地，也便于另一个人获知他的过去。
“嗯，有半年了。”
富场三的前妻摇摇头：“他离家以后我找过，但没有找到文件，我想，他全部拷走了。”
“他们母子俩是怎样的人？”
“语音日记有保留吗？”
中年男人怀疑地眯起眼睛：“他们犯什么事了吗？”
“嗯，只是简单的语音日记，不过他一直坚持这个习惯——这一点倒是没有改变。”
“你回答问题就行了。”
“稍等一下。”罗伊和武田不约而同地坐直身体，后者问，“你前夫记日记？”
“就是普通的单亲家庭，日子过得也辛苦。”老板不冷不热地说，“那个花小姐在附近的百货商店当售货员，有时会和我就物价混乱的问题聊两句。”
花静子抿嘴想了想，叹了口气：“可能吧……都是一些日常小事。只是我自己以为他是个用心的人，他喜欢记日记——”
“她很友善吗？”
“两个人交往时的事情吗？会不会是时间太久，所以记不得了？”
“可以这么说，假日她会到监护站看望孩子，我想，她可以称得上友善。”
“主要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一些事，有时我和他说起来，他却答非所问。”
“监护站？”
“忘记事情？”
老板探探身，朝对面街上指了指。两个警察跟随他的指向望去，看见一小片空地上坐落着一栋白色的建筑物，装潢十分朴素，看不见招牌，但楼顶有一圈彩色的廊桥投影，围绕着建筑物慢慢旋转。几个身穿灰色长袍的孩子在空地上走来走去，也有人蹲在地上捡东西。其中几个孩子显得特别年长，并非未成年的孩童。空地外围安装着高高的铁栏杆。
“他……忘记事情……”
“叫‘彩虹之家’。”老板说。
警长问：“还有吗？”
武田好奇道：“是医院还是孤儿院？”
“都有……”花静子咬咬嘴唇，艰难地选择着表述的词语，“各个方面都感觉不一样，生活的习惯、饮食的口味、喜欢看的电视节目……他突然喜欢在洗澡时唱歌，但是唱的歌我从来没听过……”
“都是。那些孩子是大龄孤儿，但是因为脑袋有问题，过了16岁就从福利院转到那里。”
武田有些不忍，引导着问：“你是觉得你丈夫对待你的方式发生了变化，还是他的言行举止存在异常？”
警长开口问：“是退化症吗？”
“怎么具体呢……”主妇面露难色，“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嗯，认知型的。离被送到高墙森严的精神病院还有一步之遥。”便利店老板停顿了一下，“其实和那个孩子一样。”
“虽然这个问题已经向你询问过很多次，但我们希望深入了解，你可以描述得更具体一些吗？”
“哪个孩子？”
“嗯……”
“就是你们问起的小安璇，花小姐的儿子。他是身体退化，那里的孩子是脑子退化。”老板突然神情严肃，“这都是惩罚。”
罗伊抬眼望了对方一下，点头：“是的，你说他有时会像变了一个人？”
“惩罚？”
“你是指场三还在家时的情况吗？”
“难道你们没发现吗？自从什么克隆技术大行其道，各种古怪的病变也骤然出现，这是上帝对人类自我膨胀的惩罚。”
“我们想再问问你前夫的情况。”警长喝了一口茶，本来准备放下，但是因为觉得味道有点熟悉，又多喝了一口。
武田撇嘴说：“类似的病从前也有过。”
花静子放下茶，自己也坐下来，和她的声调一样，脸上没什么表情。
“但是发生率远没有现在高，而且病症也不一样吧？”
“没什么。”
罗伊想打断这种无意义的话题，这时监护站那边传来骚乱声。三人望过去，看见几个护工在喝止企图往栏杆上爬的孩子，然后把他们赶进楼房。
武田说：“真独立。”话说出口有点后悔，因为这样的说法隐含对那个残疾孩子的轻视，于是他忙说，“最近经常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秃头的老板叹了一声：“那个监护站去年刚建起来，管理不完善，前阵子就有个孩子溜了出去，居然跑到了城中心。”
“他出门买东西了。”单身妈妈端上来茶。
“城中心？”警长扭过头。
进屋坐下后，罗伊再次环顾那套面积不大的公寓，问道：“今天不见令郎？”
“嗯，一个年龄大的女孩，亏她能跑那么远。”
3月23日，罗伊和搭档武田再次前往D32区，造访失踪者富场三的前妻花静子。主妇看到两人登门，尽管脸上还挂着不悦，但已经没了之前的惊讶，因为最近一段时间，侦查组派人员来过好几次。
罗伊有些失神，武田喊了他一声，他望向搭档，从对方眼睛里读出“话题扯远了”的意思。警长收拢下巴，掏出“玻片”，将富场三的画像投影出来。
“一次是十五年前，那是第一次。”中间人略微停顿，“另外一次则是最近。”
“你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啊？另外两次是什么时候？”
“最近吗？”便利店老板问。
“对了，除了你们提供的三个时间点，我的当事人表示相同的手术他还做过两次，也就是一共五次。”
“嗯，最近。”
一时间，接听电话的警官们都呆住，说不出话。隔了一秒钟，中间人再次补充。
老板半眯眼看了一会儿，摇头：“没见过。”
“有什么怎么看的，意识平移术又没法重复——那些同一型号的克隆体自然平移过不同人的意识。”
“你确定吗？没见过这个人，在附近出现？”
“那……他怎么看？”
“没有，我的店每天都开，但我没见过这个人。”
“同一个人这个问题。”中间人回答，“相貌是同一个人，但是言行举止不像。我的当事人因为好奇，曾旁敲侧击地询问前一次手术的感受，对方表现得支支吾吾。”
“谢谢，打扰了。”
“什么事？”在柯鲁奇上尉旁边的罗伊警长问道。
罗伊收起“玻片”，举步向便利店门口走。但是他的搭档扯了扯他的衣角，横着眉头看他。罗伊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只不过，我的当事人说了一件事。”
“抱歉，还有一个人你是否见过？”
“你说得有道理……”
“还有谁？”老板用指尖敲敲台面。
“这不可能，哪怕是基于为客户保密的职业道德，人家也不会做这种指认。况且，根据那位医生所处的立场和提供的服务，难不成还有验证客户身份一说吗？上门的客户，也必定进行了某种程度的易容。”
“这个人。”
“那位医生能指认去做手术的人是谁吗？”
警长重新打开“玻片”，把另一个人的画像投影出来：金民。
“因为事情前所未见，所以当事人印象很深。”
“见过吗？”武田问。
“明白，我们需要的只是确切的线索！”
老板眯着眼睛，随即戴上眼镜，沉思不语。他的这个神情让两个警察骤然绷直了身体。
提供线索的中间人在电话里直言，柯鲁奇上尉迅速打消了对方的顾虑。
“见过这个人？”
“先把丑话说在前面，鉴于当事人身份特殊，他是不会出庭做证的。”
“好像有印象，我想想。”
这时候，长青藤的宋明基博士也向侦查组提供了一个有价值的线索。他认识一个曾经为OOP联盟效力的外科医生，具有眼球移植手术的经验，这个人的主要居住地刚好就在D市。由于涉及OOP联盟，政治上相当敏感，柯鲁奇上尉为了避免引起综合治安纠察局的注意，没有指派侦查组直接出面，几经周折，最终通过在D市的中间人获得了一个线索。这个线索让侦查组更加惊喜：根据那个外科医生的回忆，他曾经多次为“同一个人”进行眼球移植手术，手术的时间和富场三外出旅行的时间完全吻合。
“请你仔细想想！”
这个信息让侦查组大为兴奋，因为根据同步对金民的行踪进行追查的另一个小队此前获得的信息，长青藤神经科学部的一个职员多年前到D市出差时，曾见过疑似金民的人。经过核实，那个职员出差的时间和富场三那次旅行的时间恰好吻合。如此一来，富场三和金民终于出现了地理位置上的交集。
对方“哦”了一声，摘下眼镜。
根据花静子对印章的描述，侦查组调查了各地采用复古验票方式的游艺场，最终锁定D市一家名为风月国的成人主题乐园。这个乐园有一个红牌项目，是在摩天轮的小包厢里由美丽的兔子为客人提供服务。侦查组将风月国的入场印章展示给花静子看，后者点头表示正是这个。
“想起来了，是附近的游民。”
根据认识富场三的人所述，富场三性情内敛、沉默寡言，从来就是一个疏于交际的人。十三年前，富场三在K市和花静子结婚，此后一直没有正常工作，也就是所谓的“家里蹲”。在他离家失踪前的八年时间里，他的妻子花静子说，长期不出家门的富场三，每过几年却会独自外出旅行一趟，每次大约一周时间。这样的外出一共有三次，分别是婚后第一年、第四年和最后一年。事实上，在富场三最后一次出门回来不久，他就突然不辞而别了。对于富场三独自旅行的目的地，花静子称前夫从来不说，但是在婚后第四年富场三回来后，她曾发现对方的手腕上有一个能在荧光灯下反射淡淡光芒的摩天轮形状的印章，看着像某个游艺场的凭证。
“游民？”
侦查组将长青藤前研究员金民列为富场三失踪案的重点嫌疑人以后，信息迅速积累起来。金民的行踪无法搜查，但是富场三的行踪则有迹可循。经过深入比对，侦察组发现两者存在一个隐蔽的重合点。
“嗯，我见过他，从半年前起他就经常在这儿附近游荡。但因为他是灰头土脸的样子，我一时没想起来。”老板朝公路的尽头指去，“他就住在输送管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