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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天晚上的故事——私房菜

“这么说,你是为了寻找美食,才到这家私房菜馆来的?”

穆雷勉强挤出一丝礼节性的笑容。

“没错。我上周和几个朋友一起在膳品居吃了顿饭,觉得这里的菜非常美味,而且独具特色。所以今天再次登门拜访,想向那主厨的老先生请教一番。”

负责记录的年轻警察抬起头来望着穆雷。刘所长微微张开口,点着手指说:“哦,怪不得我觉得眼熟呢。电视上看过。”

“他为什么会约你这么晚前去呢?晚上十一点可不是会客的时候呀。”

“我是一个美食评论家,叫穆雷。”

“我也纳闷呢。我和我儿子都猜不透那老先生的用意,只有按他说的去做。”

刘所长思忖一阵,问道:“你的职业是什么?”

刘所长转动眼珠。“但你愿意这么晚前去,说明这老先生要告诉你的事情,非常重要吧?”

刘所长旁边的一个年轻警察记录着穆雷所说的话。

穆雷心中咯噔一声。这警官一语中的。但他显然不可能完全如实道来。“没错。我在他那里吃到的一道菜,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之一。由于我对美食有一种执著的追求,所以拜托那老先生不吝赐教。”

“我下午登门造访,问起他那里的一道菜是怎么做的。老先生就说,叫我晚上十一点再去找他。于是,我叫上我儿子,一同前去。没想到……”

刘所长抿着嘴唇思索了一分多钟,望着穆雷父子问道:“你们说,当你们十一点钟到膳品居门口的时候,发现那里的门没有关?”

“他约你去干什么?”刘所长问。

穆东城回答道:“是关着的,只是没有锁。我们敲了一会儿门,见没人回应,就试着推了下门,这才发现门没有锁。”

下午,我还跟他站在院子里说话,现在,已经成了一堆残肢碎肉。穆雷的心一阵紧缩。“是的。”

“然后,你们进入东北的厢房,发现那个房间也是虚掩着的?”

“就是被分尸的死者?”

“是的。”

穆雷定了定神,说:“是那家私房菜馆的老先生跟我约好的。”

刘所长盯着他们看了一阵,说出了令人震惊的话:“但是我们刚才仔细检查了大门和东边厢房的屋门,发现门都有被撬过的痕迹。”

派出所的刘所长坐在父子俩对面,观察着他们的神情,过了好一阵后,才问道:“你们为什么会这么晚到那里去?”

“什么?!”穆雷和穆东城一起惊叫道,“门被撬过?”

坐在派出所的办公室内,穆雷仍然无法平静。他捧着杯子的双手微微颤抖,面无血色,神情惶惑。穆东城要稍微稳定一些,但脸色仍是一片蜡白。

“你们去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吗?”

对当地派出所的警察来说,一向纯朴、安宁的古镇里,竟然发生了这种离奇而残忍的命案,是连警方人员都十分震惊的。几个警察在那间屋拍照、取证,法医将那些被肢解的尸体和碎肉块收集起来,带回警局。接下来,就是请两位报案人到派出所去录一份口供。

父子俩赶紧摇头。穆东城说:“当时街上和院子里都一片漆黑,我们什么都看不清楚,只知道大门和东边厢房的门都是一推就开了,根本不可能看出门有没有被动过手脚。”

刘所长凝视着他们。“你们赶到那里去的时间,是刚好十一点吗?”

然后,他们不敢再靠近那间屋,焦急不安地在院子里等待警察到来。

穆雷想了想:“最多提前了五分钟吧。”

穆雷没有再犹豫,拨通了报警电话,将地址和这里发生的事告知警察。

“那你们之前在古镇里干什么?”

“……这倒是。”

穆东城突然像找到了救星一样急切地说道:“我和我父亲在一家门口有棵大梧桐树的烧烤店吃东西,一直坐到十点四十才离开,然后才向老街走去的!”

穆东城瞪着儿子:“有什么说不清的?这事本来就跟我们没关系!要是我们就这样悄悄溜走,被人发现,反而更让人怀疑!”

刘所长显然知道他们说的是哪家店。“那烧烤店的老板能作证吗?”

说着,他摸出手机,正要拨打报警电话,穆东城按住父亲的手,说道:“等等,爸……我们要是报警,警察来了,我们说得清吗?”

“当然!当时店里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一桌人在打麻将呢,他们也能帮我们证明。”

“我怎么知道?”穆雷惊骇地说,“不管怎样,赶紧报警吧!”

“好吧,我们一会儿会去证实的。”

过了一会儿,穆东城也脸色煞白地出来了。他走到父亲身边,惊惶地说道:“爸……这……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穆雷反过来问刘所长:“警官,如此看来,在我们去之前,有人撬开了膳品居的门,并进门行凶?”

“我的……天哪……”穆雷连退几步,踉跄着退出这间屋,然后靠在院里的一棵大树旁,狂吐起来。

“看起来是这样。但这起案件实在是疑点重重,很多地方都不符合逻辑。”

这恐怖万分的场景,令穆雷父子惊骇欲绝。他们一起捂住了嘴,瞪大双眼,接着全身颤抖,双腿发软。这是他们一生中看过的最恐惧的画面,远远超出了他们或任何正常人的承受范畴。

穆雷父子俩睁大眼睛望着警官。

这间厢房内,现在是一个血池地狱。地板、床上和桌子、椅子上,散乱地摆放着各种人类的残肢。准确地说,就是这家私房菜馆的老当家——那个老先生的残骸。他的两只手臂放在椅子上,床上整齐地摆着两条腿,看上去就像一个离开了头颅和身体的人正在睡觉。摆放在木桌上一颗血淋淋的头——正是那老先生的头颅——表明了残肢的主人是谁。除了脑袋、手脚之外,看不到他的躯体,除非遍布在整间屋血迹中的那些碎肉块就是曾经被称为身体的东西。

刘所长分析道:“第一,如果是小偷要进门盗窃的话,怎么会选在里面有人的时候下手?第二,我们刚才勘查了现场,没有发现任何物品被盗的迹象;第三,凶手作案的动机是什么?”

当他们看到屋内的情景时,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了。

刘所长喝了一口茶杯里的水,继续说道:“如果只是单纯的杀人,干嘛要如此残忍地将死者分尸?如果说凶手跟死者有深仇大恨,非要杀人碎尸才能泄恨,那他(她)为什么要将残肢的各个部位摆放在不同的地方——这样做有没有什么意义?”

“啪”的一声,灯亮了。

穆雷又想起了那恐怖的画面,不禁打了个冷噤。

穆东城显然也闻到了,父子俩都紧张并警觉起来。屋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他们的心脏砰砰乱跳,不祥的感觉达到了顶点。穆雷的手下意识地在墙边摸索,找到了电灯的开关。

刘所长继续道:“还有最奇怪的一点,这个凶手作案的时机,怎么会这么巧?恰好在你们今晚要来找那老先生之前下手。看起来,就像是知道你们会来,故意嫁祸给你们的一样。”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再退回去的道理了。穆雷小心地推开门,就在这一瞬间,鼻子灵敏的他,嗅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对……包括将门撬开,然后故意虚掩,都是为了引我们进去,嫁祸给我们!”穆东城说。

穆雷想了想,也只好如此了。两个人走向东边的房间,走到门口才看到,这间屋的门压根儿就没锁,是虚掩着的。父子俩再次交换了一下眼神,目光里全是疑惑不解。

刘所长乜了他一眼。“这只是我初步的判断,还要经过仔细调查才能得出结论。”他顿了一下,问道,“你们到膳品居去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周围有别的可疑的人?”

“咱们去敲下门吧。确定一下他到底在不在里面。”穆东城说。

穆东城摆着头,他记得当时街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了。穆雷愣了片刻,突然“啊!”地一声叫出来。

“东边的这间厢房。”

“怎么了?你想起什么了?”刘所长问。

穆东城了解父亲的固执,知道说服不了,况且他自己也是万分好奇。思忖了一会儿,他说:“您知道那老先生住哪屋吗?”

“青惠……”穆雷浑身颤抖,大声说道,“那个叫青惠的女人,她在哪里?”

“不行……说什么我也要弄个明白。就这么回去,太让人丧气了。”穆雷说。

刘所长问道:“青惠是谁?也是那家膳品居的人吗?”

穆东城抿着嘴想了想,说:“爸,我真的感觉不对劲。要不咱们赶紧离开这里吧。”

“对,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人。年龄看起来比那老先生小了一半,但她一直称呼老先生为‘当家的’。她在膳品居负责接待和传菜。”穆雷问道,“警官,您是这个镇的派出所所长,您不认识她吗?”

“怎么可能?这里是他们的住所呀。”穆雷说,“为了躲我,房子、家产都不要了?”

“我是两个多月前才调到这里任所长的,对镇里的人还认不全。”而且我也没去那家膳品居吃过饭,不熟悉你说的这个女人。”刘所长说,“今天下午你去那里的时候,这个叫青惠的女人在吗?”

“不会吧?”穆东城错愕地说,“难道他们是耍你的?”

“在的!”穆雷说,“我刚才惊骇过度,竟然忘了她的存在。刘所长,你们起先接到报案去膳品居的时候,有没有搜查过那个四合院里的另外两间屋?”

回答他的只有迎面吹来的一阵冷风。穆雷打了个寒噤,皱起眉头说道:“看起来,这里好像没人呀。”

“当然搜查了,但是没看到任何人。”

父子俩小心警觉地跨进大门,左右张望着,没发现什么异常。但现在的状况也绝对不正常。穆雷运了下气,大声喊道:“老先生,我来了。”

“这就怪了……”穆雷眉头紧蹙。“按道理,青惠肯定就住在那里的。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到哪里去了呢?”

穆东城想了想,说:“我陪您进去吧。看这情形,有点不对劲呀。”

刘所长也不觉皱起眉毛。这件事越来越古怪了。“有三个可能,”他分析道,“第一是,青惠在看到凶手行凶后,伺机逃走了——但她既然逃出来了,为什么不报警?可见这个可能性不大;第二种可能,这个叫青惠的女人也被凶手杀死了,并且被带走了尸体——当然也可能还活着,被绑架了;第三种可能性……”

“我一个人进去?”

说到这里,刘所长停了下来。

“要不,您进去喊一声试试?”

穆东城猜到了警官的心思,试探着说:“最后一种可能是,这个青惠就是凶手,她杀死了老先生之后,畏罪潜逃了。”

穆雷看了一眼里面,四合院里一片黢黑,任何一个房间都没亮着灯。他迟疑地说:“如果是这样,他们应该开着灯等我才对呀。怎么看上去已经熄灯休息了?”

刘所长没有说话,绷着唇思索着。过了半晌,他问穆雷:“你知不知道今天晚上,膳品居有没有营业?”

“啊,原来这门根本就没锁。”穆东城对父亲说,“可能就是因为跟您约好了吧。看这意思,是叫您直接进去。”

穆雷这才想起,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赶紧说:“他们今晚要营业。实际上,每个星期只有周一和周三,这家膳品居才会营业,而且只接待一桌客人,并限制是晚餐。”

“这就怪了……”穆东城走上前去,重重地敲了几下门,又试着推了推门。没想到的是,这两扇木门竟然被他推开了。

“这么说,在命案发生之前,这里曾有一桌客人来吃过饭?”

“我绝对没听错。”穆雷肯定地说。“他清清楚楚地说了‘今天晚上’几个字。”

“按常理应该是这样。”穆雷说。

穆东城怀疑地说:“您确定他说的是今天晚上十一点吗?不会说的是明天上午十一点吧?”

穆东城提出自己的假设:“如果……凶手是今天晚上这一桌客人中的某人,那这起案件就更复杂了。”

穆雷再次敲门,又等了两三分钟,仍然没回应。他纳闷地转过头说:“这是怎么回事?那老先生不是跟我约好了的吗?”

刘所长显然也看出来了,这件案子绝对不简单,不是坐在这里谈论、分析就能得出结论的,必须详细调查和取证。他站起来,对穆雷两父子说:“好吧,感谢你们的配合。这起命案性质极其恶劣,我们警方一定会倾尽全力侦破。两位都是本市的人吧,希望你们这段时间暂时不要离开本市,如果有什么需要两位协助调查的,我们会再次联系你们。”

等了一分多钟,没有人来开门,也没听到里面有什么动静。

“好的。”穆雷站起来,和刘所长握了下手。

穆雷上前一步,敲了敲木门。

“对了,还有一点。这起命案的作案手法十分残忍、恐怖,令人发指。为了不造成恐慌,希望两位不要把这件事情传播出去。”

他们站在了膳品居的门口,大门是关拢的。父子俩对视一眼,同时咽了下唾沫,似乎都有些莫名的紧张感。

穆雷和穆东城一起点头道:“好的。”

现在,这条狭窄、寂静的老街几乎是一片漆黑了。这条街的房子基本上都是老式四合院,门一关上,一点儿灯光都透不出来。穆雷父子几乎是摸着黑找到这家私房菜馆的,这种幽暗的环境和诡异的氛围给这件事多添了一层神秘的外衣。

刘所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暂时没什么事了,两位请慢走。”

就这样吃着聊着,好不容易捱到了十点四十。父子俩把烧烤结了账,朝膳品居所在的老街走去。

穆雷微微颔首。

穆雷父子走出派出所,已经是凌晨一点了。他们不愿再停留在这个地方,立刻开车返回市区。

“可能人家做完菜,才换上干净衣服休息一会儿吧。爸,您别瞎猜疑了。一会儿见了那老先生,说不定就什么都明白了。”

穆东城没有回自己的家,而是到了父亲家。虽然现在已经很晚了,但经历了这么可怕的事,父子俩都全无睡意。他们坐在客厅里,谈论着这起恐怖而诡异的事件。

“说起厨房,我也觉得纳闷。我没有在他们那里看到特别明显的厨房,除了正北的房间是供客人用餐的之外,东西两件厢房都像卧室。对了,我去找那老先生的时候,他也是从房间里出来的,并没有从厨房里出来,而且看样子完全不像才做完菜,倒像是一直在房间里休息——实在是奇怪。”

“爸,咱们来试着分析一下,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穆东城说。

穆东城笑道:“人家都端给你吃了,您还说不可能?也许那里的厨师不止那老先生一个呢?您又没到他们厨房去看,怎么知道有几个厨师,几个伙计?”

穆雷叹息道:“刚才在派出所里,不是已经分析过了吗?有很多种可能性,我们怎么知道会是哪种?”

穆雷缓缓摇头:“道行高是一回事,但一个人的能力总是有限的。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做出如此多道繁复的菜肴,似乎不大可能……”

穆东城望着父亲说:“爸,刚才当着警察的面,我不好把这话说出来,但是现在只有咱们爷俩,我就直说了——这个老先生的死,绝对跟他约您十一点见面有关系!”

“说明这老先生道行高呀。”

穆雷被儿子的话吓了一跳,但也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要说这起命案的发生跟自己一点儿关系没有,完全是个巧合,纯属自欺欺人。

“那个地方的每一道菜,都可谓是精雕细琢。以我吃了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那些菜的刀工、火候、摆盘,都极耗时间。其烹饪方式和过程也必然极其繁复、考究,有几道菜甚至让人联想到古时候皇帝吃的御膳——总而言之,是非常耗费时间、精力,需要慢工出细活才能做好的极品佳肴。但膳品居竟然只有一个主厨、一个上菜的,没有看到别的厨师和伙计——就凭那老先生一人,怎么可能每隔一二十分钟,就做好这么精致的一道菜端上来?”

闷了半晌,穆雷呐呐道:“可是,到底有什么关系呢?我想不出来呀。”

“什么地方奇怪?”

穆东城此刻显然比父亲思路清晰。“那种肉呀!还会是因为什么?”

穆雷望着儿子,低声说:“那天我们在膳品居吃饭,吃的时候没注意,吃完了,我才觉得有点奇怪。”

穆雷怔怔地思索了许久,说道:“你的意思是,那个老先生可能是因为答应了要把这肉的秘密告诉我,才招来杀身之祸的?”

“那是,得烤熟呀,还要刷油、调味什么的——怎么了?”

“完全有这个可能。”穆东城提醒道,“他身边的那个青惠,现在是最大的嫌疑。”

穆雷坐在椅子上,看着烧烤店的老板烤鱼,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穆东城说:“烧烤算是一种比较原始、基本的烹饪方法,讲究不算太多,但是这老板烤一条鱼,也得接近半个小时吧。”

穆雷仔细回想了一阵,不由得点头道:“……确实,当时老先生答应告诉我那肉的秘密的时候,青惠站在一旁,一脸忧虑,似乎并不赞同……”

这家业余夜宵店卖的烧烤对于两个美食家来说,实在是不敢恭维。这些烤肉串基本上都是冻过的冷鲜肉,没有新鲜食材的鲜味,只有咸味、辣椒味和大量味精的味道。穆雷吃得直皱眉,难以置信一般人怎么吃得下去。但人家烤好端来了,也不好一动不动,只有象征性吃一点。比较起来,穆东城还没父亲这么挑剔,他一边吃着,一边对父亲低语——在这种街边小店,要求就别这么高了,能有个地方坐着混时间就不错了。

说到这里,穆雷困惑地扭头望着儿子:“但是,就算她不赞同,为什么要把那老先生杀死呢?而且手段如此残忍!”

由于街上没有路灯,父子俩只有借助各户人家窗户里透露出来的微弱灯光,行走在古镇的青石板路上。还好这里不大,不至于迷路。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看到一家麻将馆还开着,门口好像还在经营烧烤。父子俩像沙漠里的旅客发现了绿洲一样,想都没想就走进这家店内,随便点了些烤串和啤酒,慢慢吃着,消磨时间。

“这就我不知道了。”穆东城说,“但是可以肯定,这种肉的来历绝不简单,可能关系着某些十分重要的事情。”

吃完饭后,已经近八点了。在这个一点儿不商业化的原生态古镇里打发时光,是件难事。到了晚上,店铺几乎都关门了,这里的居民们也几乎都待在家里。古镇里幽暗、阴沉,缺乏生气。穆雷心想还好把儿子叫来了。否则的话,他一个人孤身在这古镇里转悠,还真有点发怵。

穆雷无比沮丧地说:“本来,我还以为今天晚上(实际上是昨天晚上)就能获知一切,没想到竟然引发了这么可怕的事情。现在那老先生也死了,这种肉的秘密,可能会成为一个永远的谜……”

接着,穆雷跟儿子约了一个见面地点。一个多小时后,穆东城就开车赶到了父亲所在的茶馆。这时六点过了,父子俩在古镇里找了一家饭馆,点了几个菜,慢慢品尝。反正时间多得很。

穆东城摇头道:“不一定。爸,如果我们的推测正确的话,那现在世界上应该还有一个人知道这种肉的秘密。”

“好,还是你脑子灵光!”穆雷高兴地说,“就这么办!”

穆雷瞪大眼睛望着儿子:“你是说……青惠?”

穆东城再次沉思了一会儿,有了主意:“这样,爸。我现在马上过来,等到十一点的时候,我陪您前去。如果他们说只能让您一个人进去,我就在外等候。这样一来,他们必然有所顾忌,不敢对您轻举妄动。”

“虽说只是假设,但可能性极大。”

“那我总不能不去吧?你知道这件事对我有多重要。”穆雷说。

穆雷说:“可是现在看起来,这个青惠可能已经跑了,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我们怎么找得到她?”

穆东城显然也在思忖着。过了片刻,他在电话里说:“不过话说回来,爸,您一个人去,是挺冒险的。我总觉得这件事情有点古怪,里面说不定有什么预谋。”

“当然是找不到了。”穆东城叹了口气,“爸,您怎么这么执著呀?以前您追寻这事,我没意见,但现在已经闹出人命来了,而且这么恐怖!您还想继续探寻下去呀?这次,这个青惠只是想嫁祸给您,如果见您还不罢休,指不定会对您做出什么事来呢!”

穆雷觉得儿子说得有道理,如果他们父子俩一起去的话,说不定那老者认为他不守诚信,不愿说出来了。

穆雷想到那老先生恐怖的死状,后背发冷。穆东城继续说:“而且这次真的是我们走运,恰好在那烧烤店里坐到了十点四十,才有了证人来证明我们没有作案时间。否则的话,我们可能就是警方眼中的头号嫌疑人了!”

“照您这么说,您要是还有几个子女,或者老伴,都能一起带去咯?您干脆叫那老先生在我们家开个发布会得了。”

确实……这次已经险些惹祸上身,如果再继续追寻下去,说不定连性命都会不保……穆雷眉头深锁。难道这件事,真的只能被迫放弃了?

“你是我儿子,不是外人呀……”

穆东城进一步劝道:“爸,其实这个世界上想不通的事情、解不开的谜多着呢。为什么一定要把一切事情都弄得清清楚楚呢?只要您试着放宽心,关注一些其它新鲜有趣的事情,就会慢慢解开这个纠缠在您心中几十年的心结了。”

“但人家说的是告诉你,又没说要告诉我。再说您不是答应了一定不让其他人知道吗?我跟着您去的话,他能同意吗?”

穆雷凝视儿子一阵,说道:“东城,我是了解你的。你的好奇心其实比我还要旺盛,为什么这件事情……你甘心放弃呢?”

“我就是有这担心,才叫你来陪我一起去呀。”

“因为我不想让您冒险,不想失去您。”穆东城伤感地说,“我已经没有了母亲,不能再没有父亲呀。”

穆雷拨通了儿子的电话,把下午的事情简要跟他说了一下。穆东城同样感到奇怪:“爸,他干嘛约您这么晚去呀?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穆雷听到儿子这么说,叹了口气:“好吧,我不再执著下去了。”

仔细斟酌了一番,穆雷认为一个人前往,确实有些冒险。想来想去,他决定把儿子穆东城叫来,给自己壮壮胆。

穆东城微笑道:“这就好了。那我回家了,爸,您休息吧。”

想到这里,穆雷突然有点害怕。自己晚上十一点钟,只身一人前往这家神秘的私房菜馆。到时候大门一关,鬼才知道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虽然那老者和叫青惠的中年女人看起来都不像坏人,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这么晚了还要回家?就在这里住吧。”

但是,一个守护了几十年的秘密——这老者竟然会因为自己纠缠了两次,就轻易说出来?穆雷突然觉得,从逻辑上有点说不通。况且要说的话,为什么时间不能早一点,或者等到明天再说?非得要今天晚上十一点?会不会有什么其他的用意

“不了,我明天还要赶着上班,您这儿离我单位太远了。”穆东城挥了挥手,拉开门,走了出去。

对,完全有可能。穆雷思忖。看这个老者的年龄——如果父亲现在还活着的话,应该跟他差不多大。他们是同一个时代的人,经历过同一个时代的事,他们获知并守护着同一个秘密

穆雷到门口跟儿子叮嘱了几句注意安全、慢点开车的话,然后关好门,上锁。

穆雷进一步联想——也许,这老者知道的更多,他知道我父亲是从哪儿弄到这种肉的,也知道父亲叫我们保密。甚至……这种肉当年就是他给父亲的

穆东城坐电梯下楼。他的车就停在楼下。上车之后,他看了一眼车子副驾驶的座位一眼。

穆雷走出膳品居后,心绪复杂到了极点。一方面为即将得知探寻了几十年的秘密而兴奋,另一方面又感到诧异无比——有这么巧的事吗?这个老者竟然认识自己的父亲!而且很显然,他知道当初父亲和这种肉的事。

座位上,放着一个塑料口袋,里面装着某种东西

穆东城盯着那东西看了一阵,眼神缓缓移到正前方。他并没有立刻发动汽车,坐在位置上,若有所思。

青惠走到大门口,把两扇木门合拢关闭。她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目光望向老者所在的厢房。

“我总要给他一个交代呀,不然他不会死心的。”老者叹了口气,缓缓步入房内。

穆雷听了儿子的劝,没有再执著地追寻下去。这一个星期,他除了到电视台录节目,就到古玩店和书画市场去转悠,想培养点除了吃之外的其他兴趣爱好。他还买了一台新电脑,没事就在家里研究。穆雷在电脑上找到了不少的乐趣——渐渐的,他对于那件事的关注程度真的减弱了。就像穆东城说的,这个心结似乎慢慢解开了。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青惠忧虑地望着老者,问道:“那您干吗叫他十一点到这里来呢?”

但命运仿佛偏偏要跟他作对。一个电话令穆雷已趋平静的生活再掀波澜。

“还有什么办法呢?”老者深沉地说,“那种肉的秘密,是绝对不能让一般人知道的。否则的话……”

这个电话是穆雷的老朋友食仙星期二上午打来的。简单寒暄了几句就切入了主题。“老穆,明天是星期三,咱们又去岳川古镇那家私房菜馆去吃饭好吗?”

“那我们就因为他,暂时躲起来?”

穆雷心中一抖,拿着电话听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食仙显然不知道膳品居出了这么大的事,可见警方把消息封锁得很好。刘所长叮嘱过我别把这件事情说出去。穆雷暗忖。怎么跟食仙说呢?

“恐怕暂时哪儿都开不了了。”老者说,“我看出来了,这个人真的是不达目的不会罢休。就算我们把菜馆开到外地,他还是会找来的。”

食仙见对方许久没做出反应,说道:“老穆,你在听吗?”

“那我们搬到别的地方去开?”

“啊,我听着呢……”

老者微微颔首:“是啊,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世界上还有吃过这种肉,并且记得这味道的人。我们把菜馆开在这里,看来是失策了。”

“怎么样呀,你有空吗?如果能去的话我好打电话预定。”

“就因为这个人?”

穆雷犹豫着说:“那家私房菜馆,可能去不了了……”

老者叹息道:“今晚这生意做不成了……不,以后都不行了。我们必须马上转移,离开此地。”

“啊?为什么?”

青惠诧异地说:“当家的,您这是……”

“我听说,那儿的老板好像出了点事。”

老者神情严肃地说:“你马上打电话给之前预定了的客人,就说我突发重病,今晚无法承办晚宴了。”

“出了什么事?”

青惠说:“都四点过了,一会儿预定了晚餐的客人该来了。”

人变成碎块了。“……不知道。”

望着穆雷离开的背影,老者若有所思。他对青惠说:“你去把门关上。”

食仙愣了片刻。“真的吗?我打电话问问看。”

十一点?为什么这么迟?穆雷心中犯疑,却不敢说出来。这老先生答应告诉自己关于这肉的事,已经很不错了。他再次向老者道谢,离开了膳品居。

“别打了,打不通的。我早试过了。”穆雷说。

老者摆了摆手,不愿多说了。“今天晚上十一点,你到这儿来,我把你想知道的事情告诉你吧。”

“啊……不会以后都不开了吧?”

这话像一道电流击中了穆雷,他立刻呆若木鸡,随即浑身颤抖起来:“老先生,您……认识我父亲?您知道他当初……”

“可能是。”

老者盯着穆雷,突然说出了令他震惊万分的话:“罢了,你不用做这种保证。要是你真能信守承诺的话,也不会忘记当初你父亲交代过的话了!”

“哎呀!这……以后都吃不了那里的美味了?”食仙无比失落地说。“早知道,上个星期我就该坚持在那里吃……”

穆雷一听,喜不自胜,赶紧作揖道:“多谢老先生成全!我向您保证,这件事我一定不会外泄!”

穆雷本来也有些沮丧,突然听到食仙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一下睁大了眼睛,问道:“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老者凝视穆雷,和他对视了一刻,叹了口气,说道:“好吧,既然你这么执著,我就满足你的好奇心吧。”

食仙好像意识到失言了,愣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道:“……我说,上个星期我们就打算去吃的,结果没吃成……”

穆雷咬着嘴唇思忖了片刻,坚定地说:“老先生,我不是故意要为难您,或者和您作对。但……您说对了,这次我是真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穆雷皱起眉头。“上个星期几?”

“这么说,你现在再次在我这里吃到了这种肉,不弄清楚,不会罢休?”老者问道。

星期三。”

穆雷说:“正是因为我年轻时吃得不明不白,所以后来才穷尽一生的时间和精力,寻找此肉。除了想再次吃到之外,更是想弄清楚这到底是什么肉——否则的话,会成为一生的遗憾!”

穆雷倒吸了一口凉气——上个星期三?!不就是发生事情那一天吗?那天他和儿子穆东城就在岳川古镇——食仙居然也在那里?!穆雷赶紧问道:“上周星期三你去过岳川古镇?”

过了片刻,老者问道:“你以前吃过也就罢了,为什么现在非得追寻这肉的来历不可?”

“……是的。”

穆雷看出,他们显然都十分惊讶,只是这沉稳的老者控制住了情绪变化而已。穆雷暂时没说话,静待他们的回应。

“哪些人?”

老者微微张了下嘴,捋了一把胡须,脸上没透露出太多表情。但站在他身边的青惠,却瞪大了眼睛,一脸惊愕的神情。

食仙犹豫了一会儿,似乎打算把实话全部告诉穆雷。“是这样的,老苏提前预定的,然后叫上了我和老陈他们,打算去膳品居再次品尝美味。”

穆雷思索了一阵,觉得这老者深不可测,似乎有种能洞悉一切的本领,决定不说虚话,实言相告。“老先生,实不相瞒,我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吃过这种肉。”

“……”

老者眯着眼睛凝视穆雷一阵,说道:“那天你们吃的菜中,我相信起码有三、四种以上的荤菜,你们不可能得知那是何种肉类。但为什么你单单对最后这道菜所选用的肉如此敏感,非弄清不可?

食仙没等穆雷说话,就解释道:“老穆,你别多心呀,不是我们一起吃饭不叫上你。只是……”

穆雷一怔,没想到老者竟然会问出这个问题,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只是什么?”

此刻,穆雷十分尴尬,杵在原地有点不知所措。正在他打算黯然离开的时候,老者却忽然问道:“你实话告诉我,你对这种肉为什么这么感兴趣?”

“那天是老苏请客,我们也不好多说什么。他说,上次我们去吃完后,你跑去问那主厨关于瓦罐煨肉的事,搞得人家好像有些不开心。他怕你这次再去,人家不愿意待见咱们……”

穆雷愣住了,听这老者把握十足的口气,估计他们早有准备,把那肉藏好了。而他毕竟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怎么可能真到人家厨房里去翻东西?况且就算食品监察局的人来了,也不可能像持有搜查证的警察一样在别人房子里搜来找去——如此看来,儿子出的这个主意,是无法奏效了。

穆雷烦躁地摆了摆头:“算了,我不想追究他请没请我的事。我只想知道,你们那天去膳品居,遇到了什么事?为什么没吃成?”

老者说:“你叫那些食品监察局的人来,也搜不出任何食材的,特别是你想打听的那种肉。如果不相信的话,你现在就可以到我们的厨房去看,如果能找到那种肉,尽管带走就是了。”

食仙说:“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老苏是定好了的。我们开着车,下午三点过就到了岳川古镇,依旧找了个茶馆喝茶聊天等着。但是四点过的时候,老苏接到膳品居打来的电话,说主厨的老先生身体有恙,今天不能下厨做菜了,请我们改日再去。

穆雷听不懂这老者话里的意思,呆呆地伫立在原地。

“我们当然大失所望。觉得只能回去了,另找一家餐馆吃吧。但老苏显然比我们任何人都要失落,简直是沮丧到了极点。他闷了半天,气鼓鼓地说,要去找那家私房菜馆的主人说理——跟客人预约好了的晚餐,怎么能说改就改?

白髯老者手里捧着一个陶瓷茶杯,面色沉静地走到穆雷面前,说道:“不用这么麻烦了。”

“当时我们劝他,说人家生了病,又是个老先生,怎么好意思叫人家带病为我们烧菜?但老苏说这可能是个借口——如果生病的话,早就该不舒服了,怎么临到要吃饭了才通知客人?分明就是另有原因,他得去问个清楚。

说到这里,东边厢房的门帘一掀,那老者从屋内出来了。穆雷再一次把这老当家的引了出来。

“我们劝不住他,也不愿跟着他去质问那老先生。于是老苏叫我们先回去,他单独去找他们说理。我们没辙,知道他脾气倔,也就只好由他去了——就是这样。”

穆雷心想其实就是如此,嘴上却说:“那就得看他们的工作方式了,我管不了……”

“然后呢?你们真的先走了?”穆雷问。

“您叫他们来干什么?”青惠看起来有些愤怒。“难道要强行搜查我们这里的食材?”

“是啊。”

穆雷其实也知道自己说的不怎么站得住脚,但为了达到目的,只有使出杀手锏了。“有理没理不是您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的。我现在就打电话给食品监察局的人,让他们来判断吧。”

“老苏去找那老先生说了什么?”

“您别拿这些大道理来压我。”青惠毫不示弱。“我们这儿是有秘方的私房菜馆,不是大马路上的普通餐馆。每一个提前预约的客人,我们都是事先告知了这儿的规矩的。您要觉得不合理,当初就别来呀。现在吃完了,再来逼着我们说秘方,走到哪儿都没这理儿。”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又没跟他去。”

穆雷早就料到她会这样说。他也想好了先礼后兵的对策。现在既然“礼”行不通,只有出“兵”了。“我知道您这儿的规矩。但是,不知道您知不知道——我作为消费者,是有理由要求店家告知食物来源的。所以您这儿的规矩,只是单方面的规矩,和餐饮行业总的规定是相违背的。再说得不好听点儿,是不符合《食品卫生法》的。”

“你后来没问过他?”

青惠的脸一下拉了下来。“我们那天说得还不够清楚吗?我家的所有菜,都不能公布食材来源和烹饪方法。请您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没有。老苏后来一直没跟我们联系过,我也没联系他。”

“实不相瞒,确实是为了那天所问之事。”穆雷说。

穆雷握着听筒思忖片刻,说道:“好吧,就这样。”不等食仙回应就兀自挂了电话。

青惠有些冷淡地说:“穆先生,您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如果又是为了那天您问的那事儿,就不用劳烦老当家的了,他不会见您的。”

他的双眉像两股麻绳般拧紧了。这个电话令他再度坠入迷雾般的疑云之中。本来不想再理会的事情,又让人忍不住去思量、探查了。

穆雷再次来到这个古朴幽静的四合院,故意缓步走向东边那间厢房,表面上问青惠,实际上是说给“当家的”听。“老先生在吗?”

真是太蹊跷了

青惠想了想,虽然明显不情愿,但似乎她的素养也做不出来请上门来的客人吃闭门羹,只有让穆雷进来。

穆雷知道上个星期三,有一桌客人在膳品居预订了晚餐,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桌人竟然就是老苏他们

“只耽误您一会儿工夫。我能进去说话吗?”

而且,食仙刚才透露了一个重要的信息——老苏单独一个人去找过那老先生。穆雷记得自己离开膳品居的时候,大概是下午四点二十左右。这么说,他前脚走,老苏后脚就来了?只是他们恰好错开了。

“那您来干什么?”

老苏去找膳品居的老先生干什么?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听食仙说,老苏是十分不满,气鼓鼓地去找那老先生理论的,难道……

“不是。”穆雷没想到她竟然还记得自己的姓,微笑着说,“我今天来不是吃饭的。”

不,不可能。穆雷用力晃着脑袋,想把这可怕的想法从头脑中甩出去。就算老苏脾气再不好,就算没吃到这顿饭再失望,他也不可能做出杀人碎尸这种荒唐而可怕的事情来。

一分钟后,大门打开了。青惠看到眼前的人,愣了一下,显然认出了这就是上周纠缠不休的那个客人,脸色有些不快,说道:“穆先生,今天预定的不是您吧?”

但穆雷突然想到,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膳品居确实对老苏他们撒了谎。老苏的判断是对的,那老先生根本没生病,而是找的借口。穆雷去找他的时候,他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就病了?

一个星期后的星期三,穆雷独自驾车前往岳川古镇。按照儿子说的,他在古镇待到下午四点左右,才来到“膳品居”。这个时候可能因为还没到营业的时间,这里的大门是关着的。穆雷敲响了门。

穆雷的眼珠转动了几下,突然觉得这一系列的事情能够串联起来了——我先去找那老先生,他跟我约好晚上十一点见面;可能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们随后就找个借口推掉了预约好的客人;但老苏感觉不对,去找他们理论。之后,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呢

穆雷想了想,觉得只能这样了,点头道:“我试试吧。”

能回答这个问题的,只有一个人。

“怎么样,您觉得可行吗?”

穆雷不得不承认,儿子出的这招果然够狠。“原来这就是你说的‘来硬的’……”

穆雷今天上午本来是打算去古玩市场淘宝的,现在显然已经没这兴致了。他此刻只想立刻找到老苏,当面问清楚,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时候,您就看他们的反应了。如果他们果真心虚,那肯定不愿招惹食品监察局的人上门,自然会答应您的要求;如果他们真不怕,那也没关系,您就真的通知食品监察局的人来检查,在他们的厨房里搜出这种肉,带回去研究。您跟食品监察局的人都是老关系了,接下来怎么跟他们沟通,就不用我教您了吧?”

他拨通了老苏的电话。老苏接了起来,说自己在家。穆雷说了句“你等着,我马上来找你”,挂断电话,立刻下楼,开车前往老苏的家。

“您选一个星期一或者星期三下午,突然登门造访,向他们打听那肉的事情。他们必然不愿说出,对吧?这时候您就抛出杀手锏,说那天吃到的肉不明不白,怀疑来路有问题,并且告知他们,您已经联系了食品监察局的人,要调查那种肉。

半个小时后,穆雷来到老苏所在的国土局宿舍。老苏是离休干部,生活富足、无忧无虑,极富闲情逸致。跟穆雷一样,最大的兴趣就是品鉴美食,虽不是职业美食家,也是小有名气的资深美食评论家。

“怎么个突然袭击法?”穆雷茫然地问。

穆雷到老苏家后,老苏显然有些困惑。他请老朋友坐下后,倒了杯水过来,问道:‘老穆,有什么事吗?这么急着找我。”

穆东城凝视着父亲说:“这家私房菜馆每周只开星期一和星期三两天。那么在他要营业的这两天里,总会事先准备食材吧?如果最后一道菜——也就是这道瓦罐煨肉的肉是准备好了的,就好办了。你可以跟他们来个突然袭击,打他个措手不及!”

穆雷接过杯子,放在茶几上,“嗯”了一声。

穆雷觉得儿子分析得很有道理,但不明白得知这一点有什么意义,问道:“这和我们询问那肉的来源有什么关系?”

老苏等着穆雷说话。

“和我猜的一样!”穆东城欣喜地说,“那家菜馆前面的菜,可能是根据不同的客人而随机安排的。但最后一道压轴的菜,却是固定的,就是那道瓦罐煨肉!”

“刚才食仙跟我打了个电话,说你们上个星期三去膳品居吃饭,有这事吧?”穆雷说。

穆雷点头道:“还真吃过,而且也是最后一道菜。”

老苏“啊”了一声,随即解释道:“老穆,是这样的,不是我不想叫你一起……”

穆雷挂了电话后,穆东城立刻问道:“怎么样?他吃过吗?”

穆雷摆了下手。“刚才食仙跟我说了。我不是来问你为什么没请我的。咱们这么多年朋友了,我不会因为这点小事生气的。”

接通了。穆雷跟梁恒客套了几句,感谢他向自己推荐了这么好的一家私房菜馆,并表示那家的菜确实不同凡响。一番寒暄之后,他问出了主要的问题。穆东城到饮水机那里倒了杯水,看见父亲不住点头,知道他已经问出答案了。

“呵呵,是啊……”老苏多少还是有些尴尬。“那你想跟我说什么?”

穆雷不知道儿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相信儿子叫自己这样做,一定是有原因的。于是摸出手机和梁恒的名片,拨通了电话。

穆雷望着老苏:“听说你们那天去没吃得成。膳品居的老板打电话跟你说主厨的老先生病了。但是你不相信,就找他们去了,对吗?”

“没关系,您就问吧。只要确定他有没有吃过这种肉就行了。”

老苏含糊地应了一声。

“问这个干什么?他就算吃过,肯定也不知道这肉的来历呀。”

“你能把你去找他们之后发生的事告诉我吗?”

“好。您现在就跟他打个电话,问他一个问题——他上次去吃的时候,有没有吃到过这种‘瓦罐煨肉’。”

“你打听这个干什么?”老苏问。

穆雷不知道儿子怎么突然提起了这个人,说道:“有啊,怎么了?”

“好奇。”穆雷说。“我觉得这事有点蹊跷,可能不是生病,而是另有隐情。”

穆东城说:“之前跟您推荐这家私房菜馆的那个中年男人,你还留着他的名片吧?”

老苏点着一只手指说:“你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我那天就是这么想的。结果上门一问,果不其然,他们是在撒谎——那老先生根本就没生病。”

“什么方法?”

“怎么回事?”

“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您也许可以想一些方法来逼他说出实话。”

老苏说:“那天我越想越不对劲,哪有这么忽悠客人的?于是坚持要去找他们要个说法。我到膳品居的时候,门是关着的。敲了好久,那个叫青惠的女人才来开了门。

穆雷一怔。“什么意思?难道我还能把他绑架起来拷打、逼问呀?”

“我告诉她我是今天预约的客人。青惠说我不是告诉你老先生病了吗。我说既然是这样,那我就看望一下老先生吧。那个青惠分明就是心虚,忙不迭地说谢谢,不必了。但我还是坚持进了门,然后朝那老先生房间走去。

穆东城沉吟许久,说道:“您这样恭敬谦卑地请教、询问,他也不肯说,可见来软的不行……既然如此,那就来硬的吧。”

“还没走到房门口,老先生就出来了。他跟我道歉,说确实不是他生病,而是有别的要紧事,希望我能理解。我当时非常气愤地说,我邀约朋友来这里吃饭,结果让大家失望一场,不管怎么样,他们也该给我个说法,或者补偿我一下吧。

“可不是吗?所以我才找你商量呀!你们年轻人头脑活泛,你帮我想想有没有什么主意能从那老者口中套出话来。”

“那老先生说是对不住我们,问我希望得到什么补偿。我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想了想,要叫他做出一大桌子菜来款待我们是不大可能了。只有说,既然我都来了,就做一道菜给我吃吧——就是那天我们吃到的最后一道‘瓦罐煨肉’。

穆东城说:“爸,我觉得您一定得抓住这个机会,这可能是唯一弄清这种肉来历的机会了。”

“那老先生是个爽快人,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并说这道菜算他们道歉,分文不收。我也有点不好意思,说如果你们有事的话,做好后我打包带走就行。但他们却说,这道菜只能在这里吃,不能打包。”

穆雷望着儿子。“我也这么想,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现在你爷爷已经死了,知道这个秘密的,全世界说不定就只有这菜馆主人了。但问题是,看他的样子,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把这肉的秘密说出来的。”

听到这里,穆雷忍不住问:“为什么?”

“但越是这样,越证明了两点。”穆东城分析道,“第一,爷爷和这菜馆主人都肯定知道这肉的来历;第二,这种肉肯定有什么问题,或者隐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不然用得着这么藏着掖着的吗?”

“不知道。”

这句话提醒了穆雷,他微微颔首:“是的……你爷爷当年也是这样,对这种肉讳莫如深。”

“那你就一个人坐在那里吃了这道菜?”

穆雷把自己询问这种肉来源的整个过程详细讲给儿子听。穆东城听后眉头深锁,说道:“这菜馆主人的态度,和当年爷爷的态度十分相似呀。”

“对,那老先生一会儿工夫就做好了,我就坐在上次我们吃饭那个房间的桌子上,饱餐了一顿这美味的肉。”老苏说着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可能是出于道歉,他给我做的是一份特制的‘大号瓦罐煨肉’——起码是我们那天吃的三倍那么多。那感觉真是太满足、太过瘾了。吃完之后,我忘了之前的所有不快,反而感谢那老先生对我的特别优待。”

穆雷叹道:“这家私房菜馆有很多古怪的规定,其中一条就是,客人不能打听任何一道菜的食材来源和烹制过程。尽管如此,我还是厚着脸皮,想尽一切办法去向那菜馆的主人打听……”

“你吃完之后呢?”穆雷问。

“那您有没有问那家菜馆的厨师,这是什么肉?”

“吃完我当然就走了呀。”老苏说。

“还是吃不出来。”穆雷摇头道,“不单是我,你苏伯伯、陈伯伯他们也吃不出来,只是觉得非常好吃。”

“大概什么时候走的?”

“那您这次有没有吃出来这是什么肉?”

老苏想了想。“五点过吧。”

“错不了。”穆雷笃定地说,“虽然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但那种肉奇妙的美味,一直令我记忆犹新。我吃一口就尝出来了!”

“你在那里就只吃了这道菜,没做其他事情?”穆雷试探着问。

穆东城现在知道,这家私房菜馆对父亲的特殊意义了。他急切地问道:“爸,您确定吗?您在那里吃到的真是那种肉?”

老苏纳闷地问:“那里不就是吃饭的地方吗?还能做什么?”

穆雷思索一刻,问道:“你在那里吃饭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不寻常的事?”

“没错,我在岳川古镇的那家私房菜馆里,再次吃到了40年前曾经吃过的肉。”

“没有吧……”老苏回想着,“哦,只有那个青惠,我注意到她一直在院子里踱步,不停地看表,好像急着要做什么要紧的事情。有几次,她到门口来望着我,分明是暗示我吃快一点,赶紧走人。我也不是那么不知趣,就加快速度吃了,然后离开。”

穆东城愣了一下,旋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说道:“爸,您的意思是……”

“之后你就开车回市区了?”

说到这里,穆雷凝视着儿子。“本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没有再吃到过,以为已经不可能了。没想到上个星期,我竟然再一次品尝到了这无与伦比的美味。”

“是啊。”

“我四处寻觅这种神秘的肉,有两个原因。”穆雷说,“第一是,我很想弄清楚,你爷爷当初给我们吃的,到底是什么肉?如果不能得知,我一生都不会安心!另一个原因是,这种肉——是我这辈子吃过最美味的食物!在吃遍了全世界的美食后,我可以说,没有任何食物的味道,可以和这种肉相提并论!我真想在有生之年再吃一次……”

穆雷垂下眼帘,若有所想。

“原来,您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研究各地美食的。”穆东城恍然大悟。

“老穆,你干嘛打听这么详细?”老苏不解地问,“出什么事了吗?”

穆雷蹙眉道:“是啊,这件事令我疑惑多年。后来,我为了找寻答案,到全国和世界各地去寻觅这种谜一般的肉。结果40年过去了,我没有在任何国家和地区再次吃到过。这个过程中,我倒吃成了所谓的‘美食家’。”

“没有……”穆雷眼珠转了一下,说,“对了,食仙叫明天去膳品居吃饭,你想去吗?”

“这倒是……那就真是怪了,你们天天都吃,一年算下来当吃下好几头大肥猪了。哪儿弄这么多肉呀?”

那里现在还能去吗?”老苏脱口而出。

穆雷说:“你那时太小,根本没见过饥荒地区的人。那时几乎人人都是皮包骨头,饿死的人更是像骷髅般可怕。哪来这种油脂丰富、膘实肥厚的肉?要是一个人身上还有这种肉的话,那也不至于饿死。再说了,要是你爷爷每天出去弄死人肉,能持续一年吗?”

穆雷望着老苏,突然感觉血液里像是倒进了冰,他缓缓从沙发上站起来,盯视着老苏。“你……知道那里去不成了?”

“您怎么能确定?”

老苏张开嘴愣了一会儿,说:“不是,我不知道。我只是……猜的。”

“你想说,会不会是死人身上的肉?”穆雷明白儿子的意思。他叹了口气,摇头道,“我怎么会没想过呢?实际上,当时真的有这种人吃人的现象。有些人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就把一些新鲜尸体悄悄带回家……但是你爷爷弄来的这种肉,绝不可能。”

穆雷冷冷地望着他,向后退了一步。

穆东城迟疑了一下,说:“爸,不是我想说出来恶心您。您难道就没想过吗?这种肉,会不会是……”不敢说下去了。

老苏也跟着站了起来,说道:“老穆,你怎么了?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穆雷望着儿子。“你想说什么?”

穆雷沉声道:“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认为那里去不成了?”

穆东城皱起眉头,思索了一刻,说道:“爸,我不得不说,爷爷的这种态度,十分可疑呀。”

老苏抿了下嘴,说道:“因为那天下午我去找他们的时候,看到院子里放着几个包,好像他们在收拾东西。再加上他们说话时流露出的感觉,就像他们不想做了,要搬走似的。但我也是猜测,不知道是不是真是这样——老穆,难道他们真的不开了?”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只问过一次。你爷爷当时就沉下脸来,规定不准我们问关于那种肉的任何问题。他要我们就像从来没吃过这种肉一样,忘记这件事情,谁都不许再提起。我和你妈都不敢惹他生气,所以一直不敢再问。直到多年之后,你爷爷去世,也没把这个底交出来——这肉的事就成一个谜了。”

穆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过来问道:“你刚才说的是实话?”

“为什么?”

“当然了,你今天怎么了?好像是来盘问我似的。到底出什么事了?”

穆雷摇头。“没有了,食物丰富起来后,我们家餐桌上出现的就是普通的米饭、蔬菜和肉类。那种肉你爷爷再也没拿出来吃过。”

“……没什么。”穆雷径直走到门边,打开门。“我走了。”

“那粮食危机解除后,我们还吃过这种肉吗?”

“诶,老穆……”

“也不是完全不出去,只是不常出去。那时候的人饿得没什么力气,为了保存体力,很多时候都窝在家里不出门。”穆雷说,“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1962年,粮食增产后,饥荒才得到控制和缓解。”

没等老苏说完,穆雷就走到门外,将门带拢了。

“所以,为了不让秘密外泄,你们整整一年就躲在家里吃这种肉?”

十一

穆雷耸了下肩膀。“我不知道。自从这种肉进入我们家之后,你爷爷就变得神秘起来。他从来不让我们知道这肉是从哪儿弄来的,也不当着我们的面烹制,只是每天做好之后,叫我们来吃。而且,你爷爷叫我们在这特殊时期里,尽量少出门。因为大家都在挨饿,我们却因为每天都有肉吃,长得油光水滑、红光满面的。让别人看到,未免生疑。”

走在街上,穆雷长长吁了口气,感到心烦意乱、忐忑不安。

“唔……是的。”穆东城咬着嘴唇思索了一会儿,说,“天哪,一年的时间,爷爷上哪儿去找这么多肉?”

老苏刚才说的那番话,让他难以辨别真假。听起来似乎有道理,但始终让人觉得可疑。

“你应该说‘我们’。”穆雷提醒道,“别忘了,你也是这种肉的受益者。如果没有这种肉的话,我们一家人都不可能在那场饥荒中活下来。”

按道理说,这么多年的老朋友,是不应该怀疑的。但穆雷总感觉,自从老苏吃过那种神秘的肉之后,就像是着了魔、中了邪一样。为了吃到这种肉,他避开自己,邀约其他朋友去吃饭;没有吃到这种肉,他不依不饶地找到那里去,硬要人家独做一份给他,才肯罢休;如果真如他所说,他感觉到他们打算离开此地,意味着他以后再也吃不到这种肉,又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

“什么?”穆东城惊讶万分。“一年……也就是说,全靠这种神秘的肉,你们才能渡过难关,从三年自然灾害中熬过来!”

想到这里,穆雷心头一紧——老苏如此酷爱这种肉,但他知道膳品居去不成后,竟然没有表现出特别失落的样子。难道,他真的……

“是的。”穆雷顿了一下。“事实上,从61年到62年,我们几乎吃了整整一年。”

正在心悸胆寒之时,穆雷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掏出来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听起来,这种肉你们好像吃了不止一次?”

穆雷接起电话,是街道办事处打来的,说他在老城区的那套旧房子,近期会拆迁,通知他尽快把房子腾空,赔偿等具体事宜到街道办事处详谈。

穆雷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说:“任何事情,都要看当时的具体境况。这件事如果放到现在来看,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来历不明的肉,怎么能糊里糊涂地一直吃下去呢?但是在当时那种大饥荒的背景下,我们是真的不敢打听,生怕做错了一点儿什么,就再也得不到这种肉吃了。那个时候,对饥饿的恐惧,远远超过了满足好奇心。”

穆雷心情烦乱,随便应了几声,挂了电话。

“那您和妈妈就真没打听?”

其实穆雷早就知道老城区拆迁改建会动到自家那套旧房子。那是当年父亲进城后单位分的一套福利房,自从父亲去世后,就一直空闲着。此刻,穆雷显然没心思打理房子的事,但想了想,迟早也要去收拾整理东西,不如现在就叫上儿子穆东城一起去,顺便跟他说一下老苏的事,听听儿子的意见。

“听我说完。”穆雷继续道,“我们吃完这肉之后,你爷爷非常严肃地对我们说,这件事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是我们家的秘密。还规定不能打听这肉的来源。他说,只要能做到这两点,这种肉我们就可以一直吃下去。”

穆雷拨通儿子的手机,问道:“东城,你现在在单位吗?”

听到这里,穆东城瞪大双眼,惊诧无比,问道:“怎么会有这种事?爷爷到哪里去搞到这种肉的?”

“没有,我在家呢。”

“不一会儿,我们三个人把这盆肉吃了个精光,汤也喝了个底朝天。那种满足感和幸福感,实在难以言喻。饱餐一顿之后,我们的体力和精神都恢复了。你妈妈不久后也有了丰富的乳汁,能把你喂个饱饱的。这盆肉把我们一家人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怎么没上班?”

“没经历过这种事的人,很难想象我们当时的感受和心情。我们简直欣喜若狂,狼吞虎咽地大口吃起来,根本没心思考虑这肉的来源,也根本顾不上问——说实话,当时就算知道这盆肉有毒,吃了就会死,我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吃下去。

“我的工作可以在家里整理资料。什么事,爸?”

“但没过多久,你爷爷竟然真的端着一盆热腾腾、香喷喷的东西出来了,招呼我们赶紧下床来吃。那时,我和你妈饿得头昏眼花,不相信这是真的,但也按捺不住了——就算是梦,能在梦中饱餐一顿也好呀!我们用最后一丝力气支撑着下床,坐到桌子旁,夹起一块肉送进嘴里。直到一口咬下去,真真切切地尝到了肉的滋味,才知道这不是梦,而是现实!

穆雷想了想,儿子的家离这里只隔两条街,说:“我到你家里来吧。”

“我那时的第一反应就是——爹已经饿昏了,精神也不正常了。接着,我看见你爷爷在厨房里生起火,烧起一锅水,似乎做起饭来。不一会儿,我闻到一股久违的肉香,但当时仍然认为是幻觉——要知道,那时要是能捡到点儿野菜就是奇迹了。能吃到肉,就像今天梦想当世界首富那样不切实际。

穆东城沉默了片刻。“您……什么事呀,就在电话里说不行吗?”

“你爷爷出去大概两三个钟头之后,竟然回来了。而且,他紧紧掖住胸前的衣服,到了家后,关上屋门,才把藏在衣服里的一包东西取出来——那是一包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我当时饿得两眼发花,没看清油纸包着的是什么。只听到你爷爷兴奋地说‘有救了,有救了!这回有吃的了!’

穆雷皱了下眉头:“怎么,我不能来吗?”

穆东城凝神望着父亲。“发生什么事了?”

“不……当然能来。那您来吧……”

穆雷咬着嘴唇沉寂了片刻。“后面发生的事,十分奇怪。我当时的感觉……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穆雷挂了电话,觉得有些疑惑。穆东城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好像不愿自己上门一样……以前不会这样呀。

穆东城听到这里,心紧紧地揪了起来。他那时还是个未满周岁的婴儿,对这些事情自然没有一丝印象。此刻听起来,觉得这种情形真的是没有一点办法了,不禁问道:“那最后,我们这一家人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管他呢,先去了再说。穆雷朝前方走去。十分钟后,就到了儿子所在的小区楼下,乘坐电梯上楼。

“我知道你爷爷这一出去,可能就不会回来了。但当时竟然没有感到悲伤,因为我明白,我们一家三口也很快就会在另一个世界和他见面。当时我甚至盼着早点死,这样就彻底解脱了,不用再忍受饿肚子的痛苦。”

穆雷其实有儿子家的钥匙,但既然他在家,还是按了门铃。响了两声,穆东城打开了门。

“你奶奶死后,爷爷万念俱灰,觉得这个家算是走上绝路了,一家人只能眼睁睁地饿死。当时,我、你妈妈和爷爷三个人都饿得全身浮肿,虚弱无力,而你也快要饿死在襁褓中了。一天下午,你爷爷最后看了我们一家三口一眼,抹了把老泪,蹒跚着走出家门。他可能知道自己快死了,不想死在家里,因为我们连抬尸体的力气都没有了!

“爸,您穿这双拖鞋吧。”穆东城招呼父亲进门。穆雷坐下后,穆东城泡了一杯父亲最爱喝的西湖龙井茶端过来。

穆雷叹了口气。“没办法,你爷爷厚着脸皮挨家挨户地去借吃的,但那时谁家又拿得出来食物呢?最后,只借到一些可以勉强充饥的野菜和草根。这点儿东西,全都紧着给你妈吃了,希望她吃了之后能有点儿奶喂你。你奶奶为了保住孙子,每天吃观音土。我和你爷爷实在吃不下去,就只能硬扛着。最后,奶奶吃进肚里的观音土无法消化,导致腹胀难受、无法大便——在万分痛苦中死去了。

“您找我什么事?”穆东城问。

穆东城从来没听过父亲说这些事情,现在感到非常好奇,问道:“那你们是怎么把我养活的呢?”

穆雷呷了一口茶,说道:“东城啊,那件事情……本来我已经答应了你,不再继续追究。但实在不是我想纠结此事,今天早上,你张叔叔(食仙)打电话来……”

穆雷继续回忆那尘封的往事。“当时农村的人结婚都很早,我16岁时就娶了你妈妈,18岁时生了你——但那时出生的人,真是生不逢时呀。你出生在1961年,恰好是饥荒最严重的时候。家里新添了一口人,没有一点儿喜庆气氛,反而更是愁云惨雾。因为家里几乎没有任何食物,导致你母亲没有奶水。这样下去,不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初生的婴儿饿死吗?”

穆雷把上午发生的事整个过程将给儿子听。穆东城眉头紧锁,听完后一言不发,凝神深思。

穆东城从来没见过奶奶,但听到这种惨况,心里还是很难过。

过了半晌,穆雷问道:“你怎么看?”

“观音土在我们老家那里又叫白鳝泥。现在来看,当然是不能吃的。但当时的人饿得没办法,只能拿它充饥。因为那种土不能被人体消化,所以吃了就不会饿肚子,但是由于不能吸收,没营养,人最后还是要死。可当时很多人没有选择——与其饿死,不如饱死——你奶奶就是因为吃多了观音土而死的。”

穆东城说:“我觉得……应该是巧合吧。”

穆东城说:“好像是一种用来做瓷器的白色的土。那玩意儿能吃吗?”

穆雷望着儿子。“你真这么想?”

“那时候全国都在闹饥荒。城市里还稍微好些,每个人有定量供应的粮食。但我们那时候在农村,粮食严重短缺。59年的时候还有些麦麸、红薯吃,到了60年和61年,什么吃的都没有了,只有去扒树皮、挖草根。最后,连树皮草根都被人们吃完了。为了填饱肚子,就只能吃观音土。你知道什么是观音土吗?”

“是啊。苏伯伯怎么可能做出这么可怕的事?”

穆东城点了下头。

“正常情况下当然不可能,但我觉得他因为这种肉而变得有些不正常了……”穆雷犹豫着说,“为了吃到或者得到这种肉,他也许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你认真听我说。”穆雷望着儿子。“爸是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的人,这个你知道。”

“爸,这只是您瞎猜的而已。”穆东城提醒道,“您既然答应了不再追究此事,就别去胡思乱想了。”

穆东城有些不自在地扭了一下身子——父亲很少有这样严肃地跟他谈话。“什么事呀,爸?搞得我有点儿紧张起来了。”

“可是……”

穆雷再次沉默了一阵,终于决定把埋藏在心底近40年的秘密告诉儿子。“有一件事,我憋在心里很久了。这件事,当年只有你爷爷、我和你妈知道。后来你爷爷过世了,你妈前年也走了,现在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不过,我今天打算把这事告诉你。”

这时,穆东城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朝父亲做了一个“等一下”的手势,接起电话。

穆东城望着父亲,注意到父亲神色凝重,显然要说的事情不止推荐美食那样简单。

这个电话是单位上的人打来的,穆东城站起来,背对父亲,说着工作上的事情。穆雷闲着没事,看到玻璃茶几下面一层放着几本书,其中一本反过来扑着,显然是穆东城最近在看的书。他把那本书拿起来看了一眼封面,是一本新版的《天方夜谭》。

“当然可以。但我要说的重点不是这个。”

这本书翻开的那一页,是《天方夜谭》里一个叫做“朱特和摩洛哥人”的故事。穆雷随意看了两眼,突然睁大了眼睛,他直起身子,认真看起来。

穆东城一愣,继而露出欣喜的神色。他知道,美食家父亲很少对哪家菜馆做出如此高的评价。他一下来了精神:“爸,您是打算让我们杂志去做一期专访,介绍最新的美食资讯吧?”

这一页上的内容是这样的——

“令人震惊。每道菜都堪称极品。”

朱特和摩洛哥人骑着骡子,动身启程。从正午开始,一直跋涉到夕阳西下。朱特饥肠辘辘,他见摩洛哥人身边什么也没带,便问他:“先生,你也许忘了带吃的东西了吧?”

“那家私房菜馆怎么样?”

“你饿了?”

“对,一共六个人。”

“嗯。”

“是苏伯伯、陈伯伯他们吧。”

于是他们跳下骡子。摩洛哥人叫朱特:“给我取下鞍袋。”待他取下鞍袋,又问:“老弟,你想吃什么?”

穆雷点头。“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去了。”

“什么都行。”

“对,但我去不了。您去了?”

“向安拉起誓,你应该说明白,你到底想吃什么?”

儿子来之前,穆雷已经准备好要说的话了。他缄默片刻,说道:“你记得上个星期,我打电话叫你去品尝岳川古镇的一家私房菜吗?”

“面包和奶酪。”

穆东城看出父亲想跟自己探讨的显然不是自己的越南之行,问道:“爸,您想跟我说什么事?”

“唉!可怜的人呀!面包和奶酪太低档了,你选更好的食物吧。”“我饿极了,随便什么都行,只要是吃的。”“喜欢红烧鸡吗?”“很喜欢。”“喜欢吃蜜糖饭吗?”

“嗯。”穆雷说,“你们的杂志越来越有吸引力了。”

“很喜欢。”“喜欢吃……”摩洛哥人连着报出二十四个菜名。朱特听了,心想他疯了。既无厨房,又无厨师,他哪儿去弄来这些美味佳肴?别让他老空想了吧。于是他急忙回答:“够了,够了。你手边什么也没有,却报上这么多美味来,你是存心让我难受啊!”“有的,朱特。”摩洛哥人说着把手伸进鞍袋,取出一个金盘,盘中果真装着两只热气腾腾的烧鸡;他第二次伸手进去,取出一盘烤羊肉;他一次次地从鞍袋中取,竟真的取出先前数过的二十四种菜肴,一样也不少。他说道:“吃吧,可怜的人!”

“挺不错的,我们探访了河内、海防市等好几个地方的经典美食和传统小吃,足以令读者大开眼界。爸,有些东西估计您都没吃过。”

朱特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说道:“先生,难道你的鞍袋里有厨房和厨师吗?”

穆雷坐到儿子身边,问道:“这次越南之行怎么样?”

摩洛哥人哈哈大笑,说:“这个鞍袋施过魔法,里面有个奴仆供人差使。在同一时间里,我们就是向他要一千个菜,他也可以立即兑现。”“真奇妙的鞍袋啊!”朱特赞不绝口。他俩狂饮大嚼,饱餐了一顿。吃完,倒掉剩饭剩菜,将空盘放回鞍袋里,又随手取出一个水壶,浇着水盥洗一番。饭毕,他们做了祈祷,然后收拾上路。他俩跨上骡子,继续跋涉。摩洛哥人问道:“朱特,我们从埃及到这儿来,你知道走了多少路程吗?”“不,我不知道。”“我们已经走了一个月的路程了。”“这是怎么回事?”“朱特,你要知道,这匹骡子是一匹神骑,它一天能走一年的路程。今天是为了照顾你才慢慢走哩。”

“飞机上吃了。”穆东城喝下半杯水,用手背擦了下嘴。

他们走啊,走啊,向摩洛哥靠近。一日三餐都从鞍袋中取出丰富的食物来享用。如此晓行夜宿,一直走了四天。路上朱特需要什么,摩洛哥人便从那神奇的鞍袋中取出来给他,使他心满意足……

穆东城赶到父亲家,已经晚上七点了。他拖着行李箱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显得有些疲惫。穆东城瘦高个子,皮肤白皙,相貌和身材都跟父亲不太像。穆雷给儿子倒了杯水,问道:“累了?吃饭了吗?”

穆雷看得入神,没注意到儿子已经打完了电话,更没注意到,穆东城发现自己在看这本书的时候,脸上流露出惊惶的神情。

穆雷的妻子前年因病去世了,穆东城现在又没结婚,父子俩在同一个城市里,按理说可以住在一起。但因为各自工作的关系,加上两代人不同的生活方式,所以各自居住。穆东城通常隔个一两周会来看望一下父亲。穆雷经常上电视节目,又有一帮老友做伴,日子倒也过得充实、愉快。一般情况下不会召唤儿子。打电话给他,必然是有正事。

穆东城走到父亲身边,帮把他手中的书合拢,说道:“爸,咱们刚才说到哪儿了?接着说吧。”

穆东城从越南做完节目后,来不及返回单位就直接赶赴父亲的家。因为之前父亲打了电话,说有要紧的事情要跟他商量。

穆雷皱起眉毛:“这本书……”

“我看着玩儿的。”说着穆东城就要把书从父亲手中拿回来。

可这件事,该找谁商量呢?想来想去,穆雷觉得最值得信任、能保住秘密的,只有儿子穆东城一个。

穆雷的手往后面缩了一席,凝视着穆东城:“这个故事中的内容,怎么让我想起了膳品居?”

但是,那是在当时。现在,这种肉再次现世,要他不管不顾,停止追问,绝不可能!

“这是‘一千零一夜’,神话故事,和膳品居有什么关系?”

这件事,不能告诉身边的任何人。当初,他答应过的

穆雷摇着头说:“不对,你把书翻到这一页,肯定也和我想的一样。”

车子行驶在夜路上,穆雷坐在后排,一直思忖着心事。

“哪儿呀,我是那天看完后随便扑在哪儿的,我不知道翻着的是哪一页……”

朋友们谈笑风生,穆雷却再次陷入了沉默。到了停车那儿,大家见他神不守舍,建议他不要开车,由老余代驾。

穆雷盯着儿子的眼睛瞧了一阵,说道:“东城,你没跟我说实话。”

“猜不出来,只有亲自吃过方知……”

穆东城张了下嘴,没说出话来。

此话引得大家一阵大笑。老余说:“那如果吃饭的人一半男人、一半女人,又该吃些什么?”

穆雷眯起眼睛说:“你是不是瞒着我在研究那家菜馆?”

老何笑道:“你的意思是,如果吃饭的是一桌女人,厨师又会安排令她们浮想各色美男的菜式出来?”

“没有……”

气氛一时有点僵。缄默了一阵,老陈打破沉闷:“对了,说起菜式随机这个问题,你们有没有发现——我们吃到的每一道菜,都能让我们联想到各种不同年龄和韵味的美妙女子。我在想,会不会是因为这一桌全是男人,厨师才会做出相对应的菜式?”

“还说没有?上次我们在岳川古镇的时候,我跟你聊起过,膳品居十分奇怪——一个老先生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做出如此多道繁复的菜肴出来?当时你说可能另有厨师和伙计,但现在看来,完全没有帮忙的人。”穆雷扬了扬手中的书,“你是不是觉得,那老先生也跟这故事中的摩洛哥人一样,有个神奇的鞍袋?”

“我就想吃这一道……唉,算了,不说了。”穆雷郁闷地叹气。

“爸,怎么可能,我就是看着玩儿的。《天方夜谭》是神话故事,这里面的物件怎么可能出现在现实生活中?”

“那就吃别的呗。”老苏说,“这家好吃的菜多着呢,兴许咱们下次来,又会发现新的神品。”

“如果你真觉得荒诞不经,又怎么会去找这本书来研究?”穆雷严厉地望着儿子,“别说翻到这一页只是巧合了。东城,告诉我实话。”

“他们这里每次的菜是随机的!”穆雷摇着头说,“谁知道下次来,还能不能再吃到这种瓦罐煨肉?”

穆东城低下眼帘,隔了一会儿,抬眼望着父亲的眼睛说:“好吧,爸,我承认,我是在偷偷研究那家菜馆。”

“老穆,别生气,下次我请,咱们再到这里来吃一次。”老苏充满歉意地说。

“你叫我不要再追究下去,为什么自己又要去做?”

穆雷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

“因为我不想你以身犯险。”穆东城说,“而我,也只是悄悄寻找答案而已,没有惊动任何人。”

“我以为你吃不下了嘛……”老苏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再说冷了就不好吃了。”

“包括我。”穆雷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以你的个性,怎么会甘心放弃追寻此事。”

“你……!”穆雷瞪着老苏,气不打一处来。

“爸,我不是故意想瞒您的,只是……”

老余摆着手说:“不是收没收拾的问题……老苏见你许久没回来,就帮你吃了……”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穆雷摆了下手,“算了,不说这些了。既然我们俩谁都放不下此事,不如一起商讨吧。”

“说不定他们没收拾这么快呢?”穆雷抱着一线希望。他现在才反应过来——应该把这块肉打包带回家,仔细研究!

“……好吧。”穆东城无奈地答应。

“你干嘛?走了这么久还想回去打包呀?”老余拉住他。“没机会了!”

“你告诉我,你看了《天方夜谭》上面的这个故事后,真实想法是什么?”

“不行,我得回去……”穆雷转身往回走。

穆东城沉吟一阵,说道:“据我了解,《天方夜谭》里面的故事是中东地区的市井艺人和文人学士在几百年的时间里收集、整理各种民间奇闻异事,再提炼、加工而成的。经过文人们的虚构和夸张,这些故事成为了神话故事。但是,我认为里面的某些故事是具有真实素材的。”

“你现在才想起呀?”老余瞪大眼睛。“我们还以为你吃不下了呢。”

“比如这个能变出食物的神奇的鞍袋?”

“那块肉……我没吃完呀!”穆雷大叫道。

穆东城摇头道:“这个鞍袋的神话色彩太重了,世界上不可能真有这样的东西存在。但是,我在想,膳品居的那个老先生,会不会有某种类似的,能够迅速制造出各种美食的物件?”

几个朋友看出来了,穆雷现在心情欠佳,不愿多说。于是不再追问。默默走了一段路,穆雷突然“啊!”地叫了一声,把大家吓了一跳。

穆雷挑起一边眉毛:“这种东西,世界上又该存在吗?”

穆雷现在心情低落,烦闷不已,不想过多解释,搪塞了过去。“没有……可能只是相似的味道而已。”

穆东城耸了下肩膀。“围绕着膳品居的秘密和谜团,实在太多了,我们再怎么追寻、研究,也只能是猜测。但在那老先生死了,青惠又神秘消失,没有人能证实这一切了。”

“老穆,听说你几十年前曾经吃过这种肉?”食仙当时整个人完全沉浸在那美味之中了,之后听老陈他们说起,十分吃惊。

父子俩沉默下来。

“……没什么。”

几分钟后,穆雷叹了口气,说道:“算了,确实如你所说,再猜疑下去也没用。还是别管了,先做眼前的事情吧。”

“我们在说,那道瓦罐煨肉如此极品,你怎么吃一口就离席而去了?”老苏说,“对了,你去找那家的厨师了?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什么事情?”穆东城问。

穆雷晃了一下,回神过来。“啊?你们在说什么?”

“刚才街道办事处打来电话,说我们家那套老房子要拆迁了。我想问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和我一起去收拾那边的东西。”

穆雷没能从那老者口中问出答案,心中怅然若失,情绪十分低落。老友们意犹未尽的谈论,他几乎没听进去,沉溺在自己的暇思之中。直到老苏用手肘碰了碰他。“想什么呢,老穆?怎么从那里出来之后,你就一言不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穆东城想了想,说:“下个星期吧。我这周把工作上的事情忙完,下周就有空了。”

“说来也怪,我肚子是真的饱了。”老何说,“但那肉尝一口就停不下来。更奇妙的是,吃到胃里暖暖的,没有任何饱胀之感,反而更加舒服,实在是不可思议。怪的只有老穆,居然吃一口就停了下来,出门去了。”

“好吧。”穆雷站了起来。“那我回去了。”

老苏笑道:“你们俩之前不是说吃不下了吗?怎么最后连肉带汤喝了个精光?”

穆东城跟着站了起来。

“没错,那肉和汤配合起来,浑然一体、余味悠长。”老陈说,“现在看来,这道菜安排在最后上,不但没有任何不妥,反而是点睛之笔。”

“我上个厕所。”穆雷朝卫生间走去。

“老穆,我不得不说,向你推荐这家私房菜馆的那个人,当真是个发现美食的伯乐。”老何说,“我一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尤其是最后那道瓦罐煨肉,简直是神品,吃完后直到现在都唇齿留香。”

“啊……爸,您……”不知为何,穆东城突然紧张起来,他两步跨过去,挡在父亲面前。“厕所……出了点儿问题。”

现在已是晚上,古镇的街道上格外冷清。几个人朝停车的地方走去,一边兴致盎然地评价着今天的晚餐。

“什么问题?”

青惠将一行人送出大门,微微鞠躬,说了声:“几位请慢走。”然后将两扇木门关拢了。

“……堵了。”

这时,穆雷的几个朋友也从正房内走了出来,来到穆雷身边。当着朋友们的面,穆雷不好再死皮赖脸地纠缠下去,只好作罢。

“堵了?那你还不赶紧叫人来疏通?”穆雷说,“我帮你看看。”

没等穆雷说完,老者已经转过了身,朝屋内走去。“青惠,送客吧。”

“不用了!不用了……爸,我自己会解决。我一会儿就叫工人来疏通。”

“老先生,请您告诉我吧,我实在是……”

穆雷看着穆东城一脸惶惑的模样,狐疑地问道:“真的是厕所堵了?”

老者缓缓摇头:“不行。规矩一旦立出来,就得遵守,否则还叫什么规矩?”

“……是啊。”

“老先生,我知道私房菜馆的规矩,也明白这些东西不能外泄。但我向您保证……我可以发誓!我绝对不会说出去,或者发表出去。而且我只打听这一道菜,也就是这种肉——其它的我一个字都不会问。”

穆雷乜了一眼卫生间关着的门,突然问道:“里面不会是有人吧?”

“青惠(那女人的名字)不是已经跟你说了吗?”老者道,“我们的食材和烹制方法,都是秘诀,不能透露给任何人。”

穆东城脸色一下变得煞白,但强装笑颜地说道:“怎么可能呢?厕所里怎么会有人?”

不过不管怎么样,目的总算是达到了。穆雷恭敬地说道:“老先生,其实我只是想问您一件事——估计您刚才在屋里也听到了——我们最后吃的那一盅瓦罐肉,是用什么肉制作而成的?”

“那为什么不能让我去看一眼?”

穆雷看出来了,自己的雕虫小技,其实早就被这老者看透,他并不是被激将法引了出来,而是出于某种考虑才出来和自己见面的。

“堵了嘛,怕您看了恶心……您就别在这儿上厕所了,楼下有呢。我送您下楼吧。”

老者并不生气,反而微微一笑,左手轻捋白髯。举手投足间透露出的气势,不像一个厨师,倒像一个有着极高造诣和修为的贤者。

穆雷绷着唇思索着。“东城,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穆雷尴尬地说:“其实……没有任何问题。只是这位女士始终不肯让我见您一面。我在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目的只为引起您注意,得见您一面。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没有,爸。”穆东城窘迫地说,语气几乎是在哀求了,“您别再追问了好吗?”

老者微微摆了下手:“恭维的话就不必了,你刚才不是说我做的菜有问题吗?有什么问题,说吧。”

穆雷盯着儿子看了十几秒。“好吧。”

穆雷想了想,恭敬地向老者行了个礼,说道:“老先生,不瞒您说,我是一个研究了大半辈子美食的评论家,一生吃过无数美味佳肴。但直到今天在您府上吃了这一桌菜,才算是品尝到了真正的珍味。您的厨艺实在是神乎其技,令人大长见识、叹为观止。”

穆东城要送父亲下楼。穆雷摆了下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者身穿一身传统式样的白色对襟衬衫,双手背在身后,凝视穆雷,说道:“我就是这里的主厨,你找我?”

穆雷走到楼下,在绿化良好的小区里深呼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

女人回过头去,见当家的果然走了出来。穆雷定睛一看,是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比自己还要年长二三十岁模样。这老者表情平和,却隐隐透露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令人观之面容便肃然起敬。不知为何,穆雷竟觉得这老先生有几分面熟,似乎像某个认识的人,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

很明显,东城还有事情瞒着我。穆雷暗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秘密?或者……那个卫生间里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突然,屋内传来一个掷地有声,声如洪钟的声音。穆雷和女人同时一怔。同时,穆雷心中欣喜地想道——太好了,我终于用这招把厨师给引出来了!

真是见鬼了,怎么身边的每个人都有些可疑?穆雷烦闷地想,我到底该信任谁

“是谁在门外高声喧哗?”

十二

“我吃了不明不白的肉,心里当然不舒服!”穆雷再次提高音量,“作为消费者,我有权利要求厨师给我一个说法……”

穆雷在郁闷中度过了一个星期,身边一大堆的谜团和秘密,让他无法安心做任何事。新电脑无法再带给他乐趣了,古玩、字画也不能让他静下心来鉴赏,甚至美食都无法再调动起他的兴趣。所有的一切,都源于那家神秘的私房菜馆。

女人没想到穆雷竟然来这一手,她愣了一下,涨红了脸说道:“穆先生,请您说话负责任。我家的菜,哪里有问题?你们吃了之后,可有哪儿不舒服?”

星期三,是穆雷跟儿子约好去老房子收拾东西的日子,但穆东城临时打电话来说去不了了,单位上突然安排了一项工作。穆雷只得独自前往老屋——等了一个星期,最后还是得自己去收拾、整理。他的心情更糟了。

穆雷见这女人毫不示弱,不敢真的往人家房里闯。就在快没辙的时候,突然想起餐饮行业的一条规矩,计上心来,大声说道:“如果客人吃到的菜有问题,当然得找厨师问个明白,这有错吗?”

穆雷驱车前往位于老城区的房子。这是那种典型的旧居民楼,穆雷已经好久没到这里来了。他用钥匙打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他屏住呼吸,用最快的速度打开屋里的所有门窗,然后到走廊上,大口呼吸。

女人脸一沉,挡在门口。“您是想硬闯还是怎么着?”

等屋子透了几分钟气,穆雷才进去。这里摆着十多年前的旧家具,上面布满厚厚的一层灰。穆雷估摸这里百分之九十的东西都不用搬了,这里找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把一些有纪念意义的物品拿走就行。

穆雷不想再多跟这女人多费口舌了,他向前跨了一步,笃定地说:“不管怎么样,今天我必须见到厨师!”

穆雷开始一间屋一间屋地归置,他选出了一些老相册和父亲生前喜欢的花瓶、杯子、台灯。想想也没什么好带走的了。哦,还有父亲收集的一些古书。

“就凭您打算打听的这事,他就一定不愿意。”

说是古书,实际上最多也就是民国时期的书,古不到哪儿去。穆雷从木头书柜里抱出了一大摞,每本都泛黄发霉了。这些书他以前从来没兴趣去翻看,因为印刷和阅读方式都和现在的书不一样,有些是竖书成行,有些又是从右到左看的。穆雷翻开一本读了几行,实在是不习惯。想想这些书也没什么价值,放烂了也成不了古董,索性不用带走了。

“您怎么知道他就不愿和我见面呢?”

于是,他打算又将这些书放回书柜,就在他抱着一大摞书准备搁回原处时,发现之前放书的那一层隔板上,放着一个信封。这信封一直压在这一大摞书下面,如果不是他刚才把这些书抱开,可能一辈子都发现不了。

“是没这条。但也看厨师想不想和客人见面吧?”

穆雷把书放下,拾起那个信封,这信封上一个字都没写,却用胶水封得好好的,从拿在手里的重量和厚度来看,里面分明就有信纸。

“为什么?”穆雷有些急了。“你们这儿的规矩里,没有客人不能和厨师见面这一条吧?”

穆雷把信封拿在手里掂量了一刻,实在好奇这封信是谁写的,内容是什么。他拆开了信封。

“这恐怕也不行。”

里面是两张泛黄的信纸。穆雷只瞥了一眼,就看出这是父亲的笔迹。父亲写的不假,却不是写给任何人的,因为信的抬头没有称呼,看起来不像一封要寄给谁的信,更像是父亲自己的独白。

穆雷沉吟片刻,说道:“那这样,麻烦您帮我引见一下主厨,我跟他谈谈,可以吗?”

穆雷仅仅看了前面两行,呼吸就暂停了。

女人笑道:“穆先生,咱们都是几十岁的成年人了,玩儿这种文字游戏,有意思吗?”

纸上的开头两句是这样写的——

“我不打听这肉是从哪儿来的,只知道是什么肉就行了。”

写下这些东西,我是很矛盾的。不知道这封信会不会有朝一日被家里人发现。他们一般不会动我这堆古董书,不过在我死后,也说不定会翻来看看——不管怎样,都无所谓了,等家里人发现这封信的时候,我早就不在人世了。

“您这还叫不打听吗?”

我答应过大恩人的,这件事,我永远不会讲出去。我做到了,这辈子,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事。但我最后还是忍不住把这件事写在了纸上,不是我不守信用,要用这种形式把这件事透露出来,而是这件事关系一个人的身世。如果他在有生之年能看到这封信,并且明白其中的意思,也算是我对他有个交代吧……

看来这招行不通。穆雷略微有些尴尬。将钱揣好后,他试探着说道:“我知道你们这里的规矩,不能打听食材来源和烹制过程。这些我都不打听,只请您告诉我一样就行了——最后上的那道‘瓦罐肉’,是用什么肉制作的?”

穆雷默默地看着这封信,双手哆嗦起来,随后全身都在颤抖。当他看完了信纸上的所有内容,不禁用手捂住了嘴,惊骇地难以自持。他需要用一只手撑住桌子,才能让自己的身体不至于瘫软下去。信上所写的事情,实在是太令人震惊,太让人难以接受了,超出了他所能理解和接受的范畴。但父亲白纸黑字写下的内容,不可能是瞎编的,不管这件事多么匪夷所思,他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女人微笑着接过钱,然后从包里摸出40元,连同超出的500元一起递还给穆雷。“谢谢您的赞扬,但我们这儿的每桌菜价格都由当家的定好了,规矩也定好了——绝不打折,也不多收。”

天哪,如果这封信上说的都是事实,那么迄今为止发生的所有事情,应该都能推测出答案了。穆雷惊骇地想着,但是,也许我应该像父亲那样,永远守住这个秘密,保留这个恐怖的事实

“我没听错,只是觉得今晚的一桌菜着实丰富、精彩,值我现在付的这个价格。”

突然,他想到了一件事。一个星期前,他到儿子家里去时,穆东城不让他进卫生间,就像里面藏着什么秘密。

女人迟疑地看着穆雷,并没有接过钱,说道:“穆先生可能听错了,我说的是960元。”

穆雷的嘴慢慢张开。上帝啊,难道他……那卫生间里藏着的是……

“好的。”穆雷爽快地应承下来。从钱包里摸出15张一百元的钞票,递给女人。

想到这里,他再也无法待在原地了。他必须立刻前往穆东城的家,证实这个可怕的猜想。

“一共960元。”

穆雷将信纸装回信封,揣在衣服口袋里。然后,他顾不上其他任何东西,将老屋的房门一带,飞速跑下楼,开着车直奔穆东城的家。

“是的,多少钱?”

东城现在应该在单位。穆雷一边开着车,一边暗忖。他家里没人,我正好去看个究竟!

女人笑了一下。“那就好。您是现在买单吗?”

二十多分钟后,穆雷来到了儿子所在的小区。他停好车,乘坐电梯上楼。

“很好。”

穆雷摸出钥匙,小心地打开房门。他走进屋内,几乎是径直就向卫生间走去。但是,当他走到卫生间门口时,停下脚步,呆住了。

“菜肴味道可好?”

卫生间的门是打开着的,里面有一个人,蹲在地上,背对着自己。不是别人,正是穆东城。

穆雷调整了一下情绪,遏制住激动的心情,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是的,吃好了。”

他没有在单位上班,是骗我的。穆雷明白了。就连穆东城为什么要骗他,他也明白了。

穆雷走出正房,左右两边各有一间厢房。那女人每次都是从左侧那间厢房里把菜端出来的——由此可判断厨房和厨师一定就在那个房间里。穆雷走到那厢房门口,女人恰好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看见穆雷站在门口,问道:“穆先生,你们吃好了吗?”

穆雷没有靠拢过去看,却几乎猜到了穆东城现在面对着的是什么。他能感觉到穆东城此刻有多么专注。就连自己悄悄进了屋,站在背后,他也浑然不觉。

说完,穆雷离席而去。餐桌上的几个人都惊呆了,不知道穆雷和这种肉之间到底有何渊源。

穆雷轻手轻脚地靠拢,他站在穆东城身后,探头一望,脸色骤然大变——他只当儿子正在注视着什么,没想到他正在做着如此可怕的事——穆东城正把一个婴孩按在一个装满水的桶里,想要将这婴儿溺毙

“管不了那么多了!”穆雷激动不已地说,“我吃遍世界各地,寻觅了近40年,就是为了找到这道菜,或者这种肉!现在它终于再次重现了,我说什么也要问个清楚!”

“不!”穆雷大叫一声。把穆东城吓得猛抖一下,魂不附体。他惊恐地回过头来,望着父亲:“爸……你,什么时候……”

“老穆,你忘了他们这儿的规矩吗?不能打听任何一道菜的食材来源和烹制过程呀。”老陈提醒道。

穆雷顾不上跟他说话,把那男婴从水中抱起,试探着他的呼吸。还好,只是呛了几口水,没有淹死。

穆雷突然站了起来:“但我这次一定要弄清楚!我要去问这个厨师!”

穆雷抱着婴儿到穆东城的房间,用一条毛毯把他裹住,把他抱在怀中。穆东城诚惶诚恐地走进屋内,不敢正视父亲的眼睛。

“不知道?”

穆雷用体温给予这个婴儿温暖,直到婴儿的脸色恢复了些许红润,他才松了口气。他把男婴放在床上,盖好被子,这才怒目望向穆东城,喝道:“你刚才在干什么?想杀了这个婴儿?!”

“我不知道……”

穆东城嚇得浑身哆嗦,战战兢兢地说:“爸,你听我解释……这……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婴儿,他是一个怪物!”

“啊,接近40年前?”老余惊讶地说,“那这是什么肉?”

穆雷瞪大眼睛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从头说起!”

穆雷神色惶惑地说:“在我18岁那一年。”

“爸,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穆东城猛烈地摇着头。“别说你,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天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老何、老余和老陈三人一起望着穆雷,问道:“你曾经吃过?在哪里?”

穆雷一字一顿地说:“你说实话,我会相信的。”

穆东城紧咬着嘴唇,许久后才缓缓道出:“那天,就是我们到岳川古镇去的那天晚上。我们在膳品居发现了那桩分尸惨案。您当时看了第一眼后,就因为反胃而出门呕吐,而我在原地站了几秒,突然产生了一个怪异的念头……”

穆雷额头上渗出了汗水,他双眼圆睁,大张着口,筷子上夹着的肉滑落到了瓦罐里,汤汁溅到了衣服上,他也全然不顾。好一阵过后,他突然望着老陈和老余,骇然道:“这种肉……我以前曾经吃过!”

穆雷盯视着儿子。“说下去。”

老陈觉得有点不对劲,穆雷的表情不像是尝到了美食,简直像是见到了鬼。他试探着问道:“老穆,你怎么了?”

穆东城咽了口唾沫。“现在想起来,这个念头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冒出来的。我想,您一直追寻的那种肉,会不会就是地上这些碎肉块

目前还没吃的老何、老余和老陈望着穆雷。过了几秒,他们惊讶地看到,穆雷的反应跟老苏两人又有不同。他在吃了这种肉之后,竟然浑身颤抖,面露惊骇之色。

当时我衣服里正好有一个塑料袋,于是没怎么多想,就迅速地捡了一块肉,装进口袋,藏在我的衣服内包里,带回了家。”

穆雷终于忍不住了,他夹起自己瓦罐里的肉,咬了一小口。

穆雷骇然地摇着头:“你——怎么会产生这么可怕的念头?”

另外四个人现在显然也想立刻品尝,但看到老苏和食仙这副失态的模样,又担心自己吃了之后也变成这样,一时之间拿不准该不该吃。他们此刻还保持着理性,对老苏和食仙的表现感到大惑不解——这种肉的美味,真有这么夸张?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穆东城恐惧地说,“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了,等我回到家,看到这块肉,感到既恶心又害怕。但是既然已经带回来了,我还是决定仔细研究一番。”

说完这句话,他就像食仙一样,丢掉筷子,捧起那块肉啃起来,吃得比食仙还粗鲁,就像是饿了好几天一样,全然不顾形象了。

“你做了些什么?”

老苏呆了一阵,望着自己那盅瓦罐,然后夹起那块肉咬了一口。几秒之后,他热泪盈眶,发自肺腑地大呼一声:“天哪!这是什么肉?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其实……我什么都没做。”穆东城打了个寒噤,“因为这块肉放了一天之后,我就感到不对劲了。”

五个人看得目瞪口呆。食仙是他们当中最稳重、矜持的一个。以往就算遇到再好吃的东西,也总是做出一付不过如此的样子,吝啬赞美之词。但现在他这种表现,显然是眼前的美食已经胜过了一切,令他丢掉了一切伪装和含蓄,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这美味之中。

穆雷注视着他。

食仙嚼着嚼着,眼睛睁大了,然后满脸红光。他嘴里呜咽了一句什么,大家都没听清,却只见他放下筷子,用两只手抓着这一大块肉,大口吃起来。

“我把这块肉带回来后,放在一个金属盆子里。第二天,我惊讶地发现这块肉似乎变大了一些,当时我以为只是错觉。没想到第三天,肉变得更大了,明显比最初多了一倍。我非常恐惧,不知道这肉是什么怪东西。而这时,我突然想起警察那里,有更多的碎肉块,不知道那些肉会不会也变大了,还是只有我这块肉如此?于是,我跟岳川古镇的刘所长打了一个电话。”

食仙用筷子夹起那一大块肉,轻轻咬了一口,仔细品味。这时,另外五个人都没动,看他吃了以后的反应。

“你还敢跟警察打电话?”穆雷瞪大眼睛问道,“你不怕引起他们的怀疑吗?”

食仙说:“那就吃多少算多少吧,总的来说,前面的菜我们都吃光了,也不算浪费。”说着,他舀了一勺汤,用嘴啜了一小口。“嗯,香!真是太香了!”

“他们不会怀疑的。我想他们不会发现这些碎肉块少了一块。”穆东城说,“而且,我问得十分巧妙,装作关心案情的进展,然后顺便问了一下那老先生的尸体是怎么处理的。刘所长告诉我,由于联系不到老先生的任何亲人,那些残肢第二天就送到火葬场火化了。”

老何说:“我不是批评他做得不好,而是不该最后上这道菜。就算再香我也吃不了了呀。”

“就是说,警察没有发现这些肉有什么变化,或者说他们没能发现这肉的秘密,就已经把尸体处理了?”穆雷说。

老苏说:“你们一口都没吃就开始批评,这也不合适吧。我闻着这汤挺香的。”

“是的。”穆东城说,“于是我意识到,现在拥有这种肉的,只有我一个人。我既紧张又害怕,每天看着这块肉越变越大,我也越来越恐惧……”

“确实,最后这道菜要让这整桌菜扣分。”老何摇头道。“虽说分量足是好事,但也得分什么时候上。最后还上这么大一块肉,不合适。”

“你为什么不把这件事情告诉我?”穆雷问。

几个美食家显然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况且前面的菜他们都吃得精光,其实已经饱了。这个时候再看到这样一大块肉,都有些犯难。老陈不无遗憾地说:“这家菜馆之前的每一道菜都非常好吃,上菜的顺序和安排也无可挑剔。但最后这个汤……太浓了吧?而且这么大一块肉,我们吃得下吗?”

“我想过要告诉您的!但我怕您会责怪我。”穆东城惶惑地说,“爸,当我看到这块每天都会长大的肉时,有些明白您在几十年前吃的是什么了。毫无疑问,就是这种肉!但是……这是那老先生的尸体呀!况且几十年前爷爷怎么会弄到这东西呢?我害怕您接受不了,也想继续看看这肉会发展变化成什么样,所以……才一直瞒着您。”

以汤作为收尾,是一桌宴席的常规。但对这家私房菜馆来说,却似乎刻意在这个常规上创新。一般来说,最后呈上的这盆汤,都是以清淡为主,因为客人前面吃了太多荤腥,总希望最后喝一口清爽一些的汤。但这个瓦罐里的汤汁浓厚鲜香,而且那一坨方方正正的瘦肉,起码有四两左右。宴席最后,一般人都不可能还吃得下这么大一坨肉。照此看来,这种安排很有可能造成浪费。

穆雷脸色惨白,说道:“于是,你就一直把这块肉‘养’在卫生间里?”

第八道菜和前面的不一样。前面的都是一大盘或一大盆,但这次的分为六个小瓦罐,里面是鲜汤和一大块方方正正的瘦肉。女人把六盅小瓦罐分别端到每个客人面前,并告诉他们,这是今天晚上的最后一道菜了。

“是的……那个金属盆子,已经装不下它了。于是,我买了一个婴儿洗澡的那种大盆子,把这肉放在里面。我本来以为,它会一直变大下去,没想到,大概一个星期之后,这肉……出现了一种恐怖的变化。”

一连已经上了七道菜了,每一道都被吃得精光。众人渐渐摸清了这家上菜的特点——不是迅速上满一大桌菜,而是一道一道地上。厨师和上菜的人似乎估算着他们吃完上一道菜后,才把下一道菜端上来。如此一来,不但没有浪费,而且每道菜都能在保持热度的时候被吃完。同时下一道菜又会引起众人新的期待。这种安排十分科学,而且能让人在整个吃饭的过程中保持新鲜感和乐趣,几个美食家都非常推崇。

说到这里,穆东城一只手捂住嘴,神情骇然。过了好一阵,他才说道:“一天早上,我到卫生间去一看,发现这肉竟然长出了一只手!我吓得不知所措,隐隐猜到它最后会变成什么样。果不其然,又过了一天,另一只手长了出来。然后是腿、脖子,最后……也就是今天上午,它……长出了一颗头,并且,像一个初生的婴儿般,他开始呼吸,哭闹。这块肉……最终变成了一个活人!”

第三道菜是一种味道鲜美无比的河鱼,同样赢得了六位美食家的一致好评。后面的菜道道精彩,每一样都堪称极品。现在看来,那个中年男人的推荐果然不假,这家私房菜馆的菜,连这些职业老饕都奉为神品,对普通人而言,就更不用说了。

穆东城说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了,他浑身颤抖,面无血色,惊恐地几乎要呕吐出来。“这实在是太恐怖了!我从来没想过,现实生活中,竟然有这么离奇恐怖的事情!”

这女人细微的表情变化,恰好被穆雷看到了。他盯着这女人看了几秒,没有露出声色。

“所以,你就想把他溺死?”穆雷瞪着眼睛说。

老何是背着大门坐的,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这家的女主人正端着一道新菜走到了门口。这女人听到他嘴里说出“孔雀胸”三个字,愣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惊愕的神情。但很快,她恢复平静神态,走进门来,将第三道菜摆上餐桌。

“我还能怎么样?爸,听了我说的这些,你不觉得这个婴儿是个怪物吗?这种恐怖的生物,怎么能让他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可能是特禽养殖的新品种。”老何说,“不过,就算弄到了孔雀肉,也得会做孔雀胸这道菜才行呀。既然失传了,那这家的主厨又怎么做得出来?”

“不管他是什么,都是你造的孽!”穆雷吼道,“要不是你冒出那种古怪的念头,把这种肉带回来,又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现在,你说他是怪物也好,恐怖的生物也罢,在我看来,这就是一个男婴!”他指着床上的婴孩。“不管他之前是什么,现在他是一个人!既然是人,你就没资格剥夺他的生命!”

“但孔雀现在是保护动物呀,可以吃吗?”老余怀疑地问。

穆东城面色苍白地说:“爸,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您要我养活他?把这怪物当做儿子一样养大?”

食仙捏着下巴上的一小撮胡子。“你这样一说,这道菜的肉质不似鱼类,更不像猪、牛、羊等畜类,确实像某种禽类——但可以肯定不是鸡鸭鹅之类的普通家禽,莫非真的是……”

“你不该养活他吗?是你令他活过来的!”穆雷面红耳赤地咆哮道,“还有……不准你再叫他怪物!”

穆雷说:“我当然没吃过,但我从一些古书上看过对这道菜的记载。据说宋太祖赵匡胤特别酷爱此菜,因为每次吃起,就会想起一个死去的宠妃。我刚才听了老陈的一席话……”

穆东城愣了几秒,不知道父亲为何如此愤怒。但一向听从父安排亲的他,此刻竟然坚决地选择了抗拒。“不!爸,就像你说的,这件事是我引起的,所以,我会用我的方式来解决!”

食仙吃了一惊。“孔雀胸这道菜,据说明朝时期就已经失传了,你怎么可能吃过?”

“你的方式,就是杀了他?你怎么这么没人性?这是一个活生生的婴儿呀!”

穆雷缄口不语。过了好一阵,他迟疑地说道:“我觉得这道菜,很像一道失传的古代珍馐——‘孔雀胸’。”

穆东城摇头道:“不管您怎么看待,在我看来,他就是一个怪物。如果把这种生物养大,天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食仙显然也答不上来,问穆雷:“你说呢,老穆。”

“不会发生什么怪事的。他会像其他普通婴儿一样长大成人。”穆雷的语气忽然软了下来,几乎是在恳求。“东城,就当我求你吧。你千万别对他下手,他,他……”

“我只是说看起来像。那你说是什么?”

穆东城好奇地望着父亲。“爸,您哪儿来的根据,觉得他会像普通人一样长大?还有,您为什么这般维护他?”

“别开玩笑了,”食仙立刻否决。“鸡脯肉哪有这么细腻的口感?”

穆雷凝视了穆东城一分钟,说道:“你想知道答案吗?”

“看起来有点像鸡脯肉。”老何説。

“当然。”

这道菜快吃完的时候,食仙说,“我想问问你们,有没有吃出来这是什么肉?”

“好吧。”穆雷缓缓点着头,把在老房子找到的那封信摸出来,递给穆东城,虚弱地说道,“本来,我是打算让你永远都不知道这件事的,现在看来,必须让你明白真相了。”

老陈的话引起了大家的遐思,似乎每个人都因这菜的味道引发了一些感触。大家默默夹着菜,一口一口细细品尝,如同漫步回忆的长廊。

穆东城疑惑地接过这封信,问道:“这是什么?”

老陈仰面长叹一声。“不知怎的,吃了这个菜,我竟然想起了我死去的老伴……”他淡淡笑了一下。“不过并不让人伤感,只是追忆起了以往的幸福时光。”

“我刚才去老屋收拾东西,在你爷爷的书柜里找到的。你看看吧,看完就知道了。”

这时,老陈取下眼镜,擦了一下眼角的泪花。大家惊讶地看着他,问道:“你怎么了,老陈?”

穆东城从信封里取出信纸,展开观看。

“不仅是好吃。”老余感叹道,“吃一口菜,竟然能让我回味人生,忆起蹉跎岁月……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写下这些东西,我是很矛盾的。不知道这封信会不会有朝一日被家里人发现。他们一般不会动我这堆古董书,不过在我死后,也说不定会翻来看看——不管怎样,都无所谓了,等家里人发现这封信的时候,我早就不在人世了。

“这肉未免太好吃了!”老苏吃下第一口,激动不已。“一道菜里,起码有上百种不同的味道,一一展开,最后又融汇贯通。世界上,怎会有如此深沉、富有内涵的美食?”

我答应过大恩人的,这件事,我永远不会讲出去。我做到了,这辈子,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事。但我最后还是忍不住把这件事写在了纸上,不是我不守信用,要用这种形式把这件事透露出来,而是这件事关系一个人的身世。如果他在有生之年能看到这封信,并且明白其中的意思,也算是我对他有个交代吧。

众人一起动箸。第二道菜是一盘淋上浓厚汤汁的荤菜,从外表看有点像鸡肉或鹅肉。穆雷尝了一口,再次从心底产生震撼——肉质细嫩爽滑,口味层次分明、包罗万象。如果把刚才那盘青瓜形容为清新脱俗的少女,那么这道菜就像是一个经历百味人生的美丽妇人——丰富、醇厚、饱满,令人回味悠长。

当年,我在全家快要饿死的时候,走投无路,只能选择自杀。我走到河边,准备投河自尽。这时,一个和我差不多年龄的男人出现了,他拉住了我,问我为何要死。我告诉他,我家才出生几个月的婴儿——我的孙子——由于没有奶水,今天已经死了。而我和我的儿子、儿媳妇也快要饿死了,我们一家人都走到了绝路。

老苏看着这道热气腾腾、令人垂涎欲滴的菜肴,放下对刚才那盘青瓜的依恋,再次食指大动。“别说了,快吃吧。吃完了再评价。”

这个男人十分同情我。他说,可以帮我度过难关,但条件是,一定要保守秘密。我答应了,这个男人叫我等一会儿。不久后,他拿着一包东西回来了,里面装着一大块肉。他对我说,这是一种神奇的肉,会自己变大。只要不把它一次性吃完,每天剩一些,就能永远吃下去。他把这肉给我,要我答应两个条件,第一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关于这种肉的事;第二是,当有一天,我们度过了难关,粮食不再紧缺的时候,就把这种肉一次全部吃完,不要再留它在世界上

“我之前不就说了吗,好的厨师就如同艺术家,要即兴发挥才能创造出最好的作品。”老陈说。

当时,我半信半疑,答应了他提出的条件,拿着肉回到家,切下一半,煮了一锅肉汤。这种肉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我和儿子、媳妇吃了后,都恢复了体力和精神。

老何回头望了一眼女人的背影,对几个朋友说:“听这意思,这道菜是今天才研制出来的?”

第二天,我惊讶地发现,这种肉果然如那个男人所说,神奇地变大了。我欣喜万分,知道他所言不假,我们真的能靠这种肉度过这段艰难的日子。于是,我每天切一半,把剩下的一半藏在一个坛子里。这种肉足足让我们吃了一年。我告诉儿子和媳妇,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也不准他们打听这肉的来源。

女人放好菜后,莞尔一笑。“当家的还没来得及取呢。没有名字。”说完又离开了。

粮食关过后,我们的日子好过起来,不再为食物发愁了。这时,我想起了恩人说过的话,叫我在这时,把这种肉一次性吃完,一点都不要留。我非常想照他说的去做,但是又想到,谁能保证以后不再发生饥荒呢?如果我一次性把这肉吃完了,再遇到灾害年,我到哪儿去找恩人,找这种肉呢?

女人把手中托着的一道热菜摆上桌。穆雷从来没见过,问道:“请问这道菜的名字是?”

于是,我做了违背当初诺言的事——没有把这种肉全部吃掉,而是悄悄地藏在了我的另外一个住所——一间小房子里。我本来只是想把它储备起来,每隔一段时间去割一些,免得这块肉长得太大。没想到的是,一个星期后,我发现这块肉竟然长出了手,后来又长出了脚。半个月后,竟然长成了一个胖乎乎的男婴,而且是活的!我惊诧万分,不知道我们吃了一年的肉,怎么会变成一个人?!但事情既然已经发展至此,我也没有别的选择,只有把这孩子抱回了家。

穆雷对一脸失落的老苏说:“好了,咱们品尝下一道菜吧。”

我对儿子和媳妇说,这个孩子是在路边捡到的。由于孙子在饥荒中饿死了,儿媳妇的身体又出了毛病,再也怀不上孩子。所以,他们欢天喜地地接受了这个男孩,认为这是上天赐给他们的孩子,根本不知道,这孩子是由那块肉变成的。我也不敢告诉儿子、媳妇,怕他们心里不舒服。于是,我把这个孩子当做老穆家的后人,当成亲孙子一样疼爱,给他取名为“东城”,并打算把这个秘密一直保存在心里……

女人想了想,说:“下次就说不准了,可能有,也可能没有。全看我们当家的。”

看到这里,穆东城的脸色已经没有一丝血色了。他的身体像筛糠一样猛抖着,头像拨浪鼓一样摇晃,嘴里用一种哭腔重复着:“不……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老苏好像担心再也吃不到这美味的青瓜了,着急地问:“永远不重复?下次来也没得吃了?”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穆雷悲哀地说。“抱歉,东城……这么多年,我一直都瞒着你。正如这封信上说的这样,我真正的儿子其实在饥荒的时候就已经饿死了。你是被爷爷抱回来的。当时,他只说是在路边捡到的你,我信以为真了。直到今天看到这封信,我才知道……”

女人不温不火地说道:“抱歉,我们这里每道菜只上一次,绝不重复。”

说到这里,穆雷望着穆东城:“所以,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叫你一定不能对那孩子下手了吧?他是你的兄弟,或者说,他和你……就是同一个人。”

那盘青瓜已经吃完了,老苏显然意犹未尽,问道:“这盘青瓜,可以再来一盘吗?实在太好吃了!”

“什么?什么意思?”穆东城走到父亲面前,抓住他的手臂。“这不是那个老先生的肉变出来的吗?怎么会跟我是同一个人?”

食仙这才想起穆雷之前跟自己提到过的那几条怪异规矩——看来果真如此。他只有悻悻然地闭口了。

“直到现在,你还没明白吗?”穆雷说,“当我看到那孩子的脸,再想起那老先生的脸时,就全想明白了。东城,我当初看到那老先生时,就觉得他看起来有几分面熟,还有这个孩子,你不觉得他和你长得很像吗?”

女人道:“对不起,我们家立有规矩,客人不能打听任何一道菜的食材来源和烹制过程。”

穆东城惶恐地望向床上睡着的男婴,此刻他已经睡着了。那脸上的五官,真的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如果没有听到父亲这样说,他完全不会联系起来。

这时,中年女人恰好端着另一盘菜走了进来。食仙立刻问道:“请问,这盘青瓜的原材料,是在哪里买的?”

穆雷忧伤地说:“当初,那老先生年轻的时候,把自己身上的一块肉给了你爷爷。后来,这块肉变成了你。而你现在把那老先生身上的一块肉捡了回来,这块肉又变成了一个男孩。也就是说——膳品居的老先生、你,以及现在这个男婴——全都是同一个人。”

“依我看,青瓜本身的选取最重要。”食仙说,“你们没发现吗?这盘青瓜清甜的口感,与市场上几毛钱一斤的普通青瓜不可同日而语。食材的来源必然与众不同。”

“不!别说了!”穆东城痛苦地抱着头。“怎么会这样……我自己,也是由一块肉变成的?”他发出讽刺的大笑。“我口口声声说这婴儿是个怪物,结果……我才是一个活了几十年的怪物?”

老陈说:“腌制方法必然非常重要,不能用一般的泡菜坛,也不能像跳水泡菜般随意,可能大有讲究。”

“东城,别这样说自己!”穆雷痛心地说,“你不是怪物,那老先生和这孩子也不是。”

老余说:“但用此方法,估计要腌制好几个月,甚至一年以上,才能令整根青瓜入味。这盘青瓜新鲜得就像才摘采的一般,如何做到这一点?”

“那我们是什么?您告诉我,我们是什么?”穆东城流着泪说。

老何说:“以我看,将整根青瓜腌制在淡盐水里,吃之前再去掉头尾,才能让盐慢慢渗透,不至于令青瓜变软。”

穆雷仰面长叹一口气,说道:“本来,我是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这种事的,但现在已经经历了,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此时,同桌的几个美食家,也纷纷品出了这盘青瓜的美妙。他们像从幻境中遨游了一趟返回现实,赞不绝口。一边再次夹起品尝,一边探讨这盘菜的制作方法。

他定睛望着穆东城:“你们当然是人类,但恐怕不是地球上的人类。这个世界上,果然存在着一些来自远方的朋友吧。”

想到这里,穆雷不禁在心中惊叹——仅仅一盘盐水青瓜,仔细揣度之后,才发现隐含如此学问和奥妙。他们所谓的几个美食家,竟然被这朴实的外表所蒙蔽,以为只是未下功夫的一盘生青瓜。实际上恰好相反,厨师为这道菜所付出的时间和心血,可能超乎一般人的想象!如果一般人吃到它,可能只会连声赞叹“好吃,好吃!”,绝对品不出其中的韵味和道理。

穆东城望着父亲,和他对视了许久,微弱地问道:“我是谁?我以后该怎么办?”

未去皮的青瓜,会有些许生涩,口感也有点硬。但用盐水腌制过后,由于盐水的浓度大于青瓜细胞内的浓度,青瓜会失水而变软,影响爽脆的口感。但这盘青瓜口感适宜,不软不硬;咸味也恰到好处,不淡不咸。并且没有其他任何哗众取宠的调味。仅仅依靠青瓜本身的清香与盐配合,达到最微妙的平衡,最大程度地引导出食材本身的美味。此菜简直像未经世事、清新脱俗的少女般妙不可言!而仔细想来,具体的腌制方法、放多少盐腌制、腌制多久,以及对青瓜本身的挑选,都极为重要。这盘青瓜粗细均匀,显然也是精挑细选——如果大小不同的话,吸收盐水的程度便会有所不同,形成口感的差异。

穆雷定睛看着他,回答道:“你是我儿子。你以后要继续好好地活。”

穆雷的牙齿刚刚“咔嚓”咬了一口青瓜,那爽脆的口感和随之而来的清甜、鲜香便布满整个口腔。他这才知道,这盘青瓜不是生的,而是用盐水腌制过的。可说起来简单,这恰到好处的口感和滋味,却绝不简单!

“那他呢?”穆东城指着床上的男婴。

另外五个人对视了一眼,怀疑老苏是不是在开玩笑——一根生青瓜会有多好吃?但好奇之下,还是每个人都夹了一段青瓜,放进嘴里。

“他是你的儿子,是老穆家新的一员。为他取个名字吧。”穆雷说。

老苏没说话,又咬了一口那青瓜。过了几秒,他如梦初醒般睁大眼睛,大声说道:“太好吃了!你们快尝尝!”

穆东城的眼泪再次溢出眼眶,和地球上的所有人类一样。

“怎么了?”老陈问道。

尾声

说着,他咬了一口青瓜,嚼了几口,动作变慢了,表情渐渐凝固起来。

十多年后,江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古镇上,开了一家私房菜馆。主厨的是一个十六岁的天才少年。这家私房菜馆规矩颇多:每周只开周一和周三两天,只做一桌,限制晚餐;吃饭的人数只能在6到8个人之间;不兴点菜,主厨做什么吃什么;不管吃到什么菜品,不能打听食材来源和烹制过程。

穆雷多少有点尴尬。老苏此时是真饿了,没用筷子,直接用手捏住一段青瓜,说道:“管他呢,总比喝白开水强。”

尽管有如此苛刻的规矩,好食之人仍然趋之若鹜,因为在那里,能吃到独一无二的极品美味。

“是啊,虽说只是一道凉菜,也有点儿太敷衍客人了。”老何说。“这样一道菜,如何体现厨艺?”

私房菜馆的主人,就只有那少年和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有时,外人会听到这个年过半百的女人,竟唤这少年为“当家的”。他俩的关系,匪夷所思,引人遐想。

老余傻眼了。“这第一道菜,竟然是生青瓜?这不是大热天吃着玩儿的吗,怎么当菜端上来了?”

当家的少年和这个女人,空闲之时喜欢在院子里泡杯清茶,随意聊天。也会忆起往事。一天傍晚,女人问道:“当家的,咱们为什么非得开菜馆不可呢?”

六双眼睛一齐盯着这第一道凉菜——竟然是一盘极为普通的青瓜。选粗细均匀的青瓜,切掉头尾,并不去皮,十几根圆柱状的青瓜像未经雕琢的原木般码堆成三角形,看上去似乎是生的,没有经过任何烹饪和调味。

少年仰望星空,幽幽地说道:“反正我们也回不去了……在这里,总要找些事情来做吧。”

说话的时候,中年女人从外面进来了,手里端着第一盘菜,放在木桌上。“请各位品尝开胃凉菜吧。”转身出去了。

他扭头望着女人,笑道:“而且,难道你不觉得吗?我们‘老家’的东西,比这里的食物好吃多了。我总是想让这里的人尝尝。”

“这我当然知道,怎么可能去催,只是说说而已。”

女人苦笑着叹了口气。“我们流落在这里,已经好多年好多年了……”她忧伤地说,“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已经是这里的人了。”

“别急。要吃美味就急不得,尤其不能催厨师。火候差一点儿味儿就不正了。”老何说。

少年拍着女人的肩膀,安稳道:“这也没什么不好。这里虽然不能和我们老家相比,但也还算不错。我们现在所在的江南水乡,不就是这里的一个好地方吗?”

“别说茶了,我喝了一下午,现在就想吃东西。”老苏期待这么久,早就按捺不住了。

女人默默点着头,说道:“咱们这回把菜馆开在这江南水乡,应该不会再遇上什么麻烦了吧?”

“照你这么说,这家菜馆真是有讲究的。”老余说。

少年说:“应该不会了,我们现在已经不卖‘那道菜’了。”

穆雷说:“白开水就对了。我以前写过一篇文章,吃饭前最好什么茶都别喝。不管是清茶的微涩还是红茶的醇厚,都有可能影响接下来菜品的口感。”

“上次被人吃出来,差点探到了我们的身份。”

外号“食仙”的精瘦老头看着茶杯里的白水,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说道:“这家有点儿意思。紫砂壶配茶杯,倒出来的却不是茶,是白开水。”

少年笑道:“你以为他们不知道吗?其实已经猜到了。”

“我看不像,估计是负责招呼客人和上菜的。厨师在厨房,没有露面。”老何说。

“这么说,我们当初为他们设的那个局,没起到作用?”

女人离开了这间正房,估计到厨房去了。戴眼镜的老余小声说道:“她是这里的厨师?”

“是啊,他们既没被我们‘陷害’,也没有因为惧怕而就此罢休——真是令我们枉费心机。”少年哈哈笑道,“不过,我也不完全是因为他们,才这样做的。当时我年龄大了,也想借此机会重生一次。”

“好的,谢谢。”穆雷点头致谢。

“也是……对了,你怎么知道他们猜到我们的身份了?”

穆雷六人坐了下来。中年女人拿来一个漂亮的紫砂壶,挨着将每个人面前的茶杯斟满,说道:“几位请先喝水,菜一会儿便上。”

少年深不可测地一笑:“我如何不知?我能感应到我的‘兄弟’呀。”

中年女人带着几个人走进四合院正北方向的正房,里面一张木质圆桌,八张藤椅围成一圈。房间里布置并不华丽,但古色古香、清新淡雅,看上去令人赏心悦目。

“他们知道了我们的秘密,为何没有公之于众?”

“是穆先生定的。几位里面请。”

“他是我们的一员,怎么会暴露自己呢?况且,他还养育着一个年龄和我差不多大的兄弟呀。”

“是的,敝姓穆。”穆雷客气地回应。

“这么说来,你倒是不孤单了。”

几个人走进四合院内,一个四十岁左右、衣着朴实的中年女人礼貌地迎上来,态度温和,不卑不亢地问道:“几位是之前预定的客人吗?”

少年望向女人:“青惠,你也不孤单呀。你以前再生时,不是也多留了几个姐妹吗?”

六点钟,穆雷按照名片背后所写的地址,找到了位于古镇老街的私房菜馆。这里是个老宅,青砖斑驳的院墙和纵横左右的石板地尽显岁月沧桑,大门上方一块木板上篆刻的“膳品居”三个字,内敛中透露着大气。

女人笑起来:“是啊,你不说我都忘了,不知道她们现在何方。”

下午,老苏提议先去那家私房菜馆看看,穆雷不赞成。他说这样一来,神秘感就减弱了,非得等到吃饭的时候前去,才能把这份新鲜感和期待保持到最后。其余几人也有此意。于是,几个人找了家老茶馆,每人泡上一杯清茶,坐在竹椅上纳凉、聊天、发呆。倒也修身养性,杂乱的思绪都摒除殆尽了。

“总有一天会见面的吧。”少年抬头望向远方。“这个世界上和我们长得一样的人,都是我们的兄弟姐妹。只是有时,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呢。”

穆雷一行人在古镇里走走游游,中午在一家小餐馆随便吃了点儿东西,没做任何点评。晚上才是重点。

《私房菜》 完

这个地方,和极度商业化的丽江、凤凰古镇不一样。岳川古镇没有酒吧、工艺品店和如织的游人,甚至连张报纸都买不到。这里有的只有清新的空气,淳朴的原住民和闲散的慢节奏生活。能定居在这种地方,耐得住清闲和寂寞的人,自然具有超脱于常人的品性和气韵。在这里开一家私房菜馆,显然赚钱不是主要目的——这让其主人显得更像是世外桃源中的高人了。

歌特的故事讲完了。北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道:“你这个故事真是把我害惨了!”

榔坪县离市区并不远,半个小时就到了。古镇离县城还有二十多公里。十点半,美食家一行就到了风景优美的岳川古镇。

“为什么?”歌特不解地问。

车里的几个人一齐大笑起来。

北斗说:“前半部分,听你详细介绍故事中出现的那些美味珍肴,我口水都要流下来了;但揭秘之后,又让我有些作呕……真是服了你了,歌特!我还是第一次听某一个故事,胃都跟着翻腾呢!”

“行啊,不好吃的话我请你们一人一桶方便面。”

北斗说的话,似贬实褒,歌特淡淡笑了一下。

“不怪你怪谁?”老苏笑着说,“老穆,咱们说好,那家的菜咱们吃上几道,要是发现言过其实,咱们立刻打道回府,你得重新请过。”

莱克也表露出自己的欣赏:“这个故事题材新颖,颇具神秘感,尤其是最后的尾声,堪称点睛一笔,让结局意味深长,令人浮想联翩。”

穆雷开着车,听后座的两个朋友高谈阔论,不禁笑道:“你们说得头头是道,但也只是猜测。我有言在先,那家菜馆我可没吃过,要是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你们可别埋怨我。”

“确实是个让人惊讶的好故事,”夏侯申赞叹道,“你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作家,竟然能以五十多岁的人作为故事主角,而且各种描述都符合其年龄特点——实在难能可贵。”

“有道理。”老陈赞同道,“如此说来,那里不兴点菜,大概也是类似原因。真正技艺高超的厨师,如同心高气傲的艺术家。必须依当天的心境和灵感,随心所欲发挥,才能创造出最好的作品。如果点什么做什么,作品便只有匠气,没有灵气了。”

“既然大家评价这么高,就让我们趁着余味未尽的时候,给这个故事打分吧。”白鲸说。

“只凭他定的一条规矩——吃饭的人必须6到8人之间——就能看出。”老苏分析道,“一桌肴馔,必有一套完整的结构。从开始的冷盘,到热炒、大菜,最后是点心和汤,如同一台完整的戏剧。这台戏不能一个人看,只看一幕又不能领略其中的含义。6到8人正好。”

“谢谢大家的夸奖。”歌特站起来,“我去拿纸和笔。”

“何以见得?”老陈问道。

不一会儿,歌特拿着一把签字笔和白纸回来,挨着分发给众人。等大家打完分后,他把纸收起来交给南天和龙马,由他们俩统计打分。

车上,几个老友谈天说地。其中一个众人称为老苏的胖子对此行明显十分期待,摇头晃脑地说:“虽然这家私房菜馆我们还没去,但我现在已可判断,其主人一定是非常懂吃之人。”

平均分统计出来后,南天和龙马对视一眼,神情愕然。

星期三上午,穆雷和五个朋友聚齐后,开了两辆车,直赴榔坪县岳川古镇。

“怎么了?”纱嘉问道,“分数计算出来了吗?”

穆雷的这几个朋友,都是些五十多岁、对美食文化颇有研究的老饕。当然跟穆雷一样,美其名曰“美食家”,个个都是在餐饮界极具影响力的人物。其中以穆雷名气最大。他们得知穆雷又觅到了新的吃地儿,而且是家颇有神秘感的私房菜馆,都毫不犹豫表示愿意前往。六个人很快就凑齐了。

“等等……我再算一遍。”龙马汗颜道,他又用了几分钟的时候仔细复算了一遍,吐出一口气。“没错,是这个数字……”

在知道“膳品居”这个地方后,穆雷最先想到的当然是儿子。他先打电话到膳品居预定了时间——定在下个星期三。再打电话给儿子,问他下周三有没有时间和自己去一趟岳川古镇。但穆东城说,下周正好要到越南去制作一期关于越南美食的节目,去不了。穆雷只有打电话给几个老朋友,邀约他们一起去品鉴美食。

“到底多少分?”暗火问。

穆东城从小受到父亲的熏陶,也跟着父亲吃遍了天南海北,对美食充满了热爱,在吃方面也是个行家,现在是一家美食杂志的主编。穆东城近水楼台,经常请父亲作为特邀嘉宾,推荐美食;穆雷也会对儿子的杂志提出一些建议和指导。在两父子的配合下,美食杂志办得有声有色、风生水起。穆东城自然很受领导器重。

南天抬起头来,望着众人:“9.5分。

穆雷有个儿子,叫穆东城,39岁了还没结婚,说是一直没遇到合适的,实际上是还没玩够,不想受婚姻束缚。穆雷也懒得管这么多,由他自己。

“啊……这么高?”纱嘉倒吸了一口气,惊叹于自己第一名的地位才保持一天就被歌特以绝对优势夺走了。

大家都显得有些惊讶,特别是歌特,他似乎也没想到自己能获得这么高的分数,兴奋地满面红光,站起来鞠躬致谢:“真是感谢大家厚爱了!”

希望这家私房菜馆真有他说的那么好,不要令我失望。穆雷暗忖。我渐渐老了,味蕾开始退化。在这之前,我能找到那记忆中的珍味吗?

歌特的致谢,对心高气傲的大作家荒木舟来说,仿佛是一种讽刺。以前辈身份自居的他,竟然一再输给了这些年轻人。他脸上实在是挂不住,却又不好发作,只有懊恼地站起来,拂袖而去。

所以,现在很多媒体和个人向他推荐美食,穆雷都无法调动起太大的积极性。但这次,他找到了久违的新鲜感——这个男人向他推荐的“膳品居”,竟然让他有种想立刻前去品尝的冲动。如果不是有那些复杂的规矩,他真想明天就去。

众人望着荒木舟上楼的背影,未免觉得大作家有些太没风度了。但之前了解荒木舟的,都知道他虽然架子大,但其实就是这样一个不掩饰自己内心情绪的性情中人。

三十岁之后,穆雷就当上了专职的美食作家和美食评论家,游走于世界各地,在若干个电视节目中担任嘉宾,品鉴了数之不尽的美味佳肴。现在,他已年近六十,自认为这个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都已经吃过了,渐渐对美食的兴趣有所下降,仅仅把品鉴美食当成工作,没有了年轻时的激情和好奇心。

“我们也回房了吧。”夏侯申说,他望向克里斯,“小天才,明天晚上就该你了,准备好了吗?”

穆雷捏着那张名片,看着背后写的地址和电话,忽然觉得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嗯,昨天就准备好了。”克里斯毫无顾忌地说。

“好的好的,那不打扰您了穆老师,再见。”中年男人礼貌地挥了挥手,走进人群之中。

夏侯申一愣。“……你好像丝毫不担心‘犯规’这个问题?”

“你是想说,我要是没去吃过,就对不起‘美食家’这个称号?”穆雷笑道。“那谢谢你的推荐,我一定找机会去那里品尝一下。”

“不会的,”克里斯把握十足地微笑道,“我的故事绝对不可能犯规。

“您是著名的美食家,这种地方,您怎么会没兴趣呢?说实话,您要是没去这家私房菜馆吃过……”说到这里,梁恒停了下来,好像说错了话般尴尬地笑了笑。

夏侯申扬起一边眉毛:“是吗?你如此有自信?难道你的故事有什么特别之处?”

穆雷把名片翻过来一看,果然。他笑道:“看来你是一开始就吃定了我是肯定要去的。”

“那是当然。”克里斯神秘地一笑。“明天晚上你们就知道了。

“我刚才给您的名片背后都写着呢。”梁恒微笑着说。

克里斯的话引得众人心痒难耐,但现在也不便再多问,只有各自散去,等待明晚的来临。

还好。穆雷暗忖。是在能接受的范畴。他问道:“这家私房菜馆的电话和具体地址是?”

按照以前的惯例,统计完分数之后,打过分的纸就由龙马或者南天放到柜子最下层的一个角落里。南天刚要把今天晚上这叠纸放进柜子,歌特走过来说道:“南天,能把打分的纸给我看看吗?”

“800多。”

南天略微有些诧异:“分数都计算出来了,还有必要看吗?”

穆雷问:“你们六个人到底吃了多少钱?”

歌特有些难为情地说:“我就是想看看……大家分别给我打的是多少分。”

梁恒想了想。“怎么说呢,价格确实不便宜,但也没贵得离谱。而且……当时我们六个人吃完后,有种感觉——这顿饭不管叫我们给多少钱都值得。我们几个人全都沉浸在那美味带来的奇妙享受中,觉得价格这类的事情一点儿都不重要了。”

“之前你收起来的时候没看吗?”

“贵吗?”

“没仔细看。”

“应该是。”

因为得了目前最高的分数,想再回味一下?南天暗忖。他笑了一下,把这叠纸交给歌特。“你拿去看吧。”

穆雷一边点头,一边问道:“对了,你说那里不能点菜,当天做什么菜全凭厨师的喜好,意味着每桌菜的价格也不一样?”

歌特接着纸,挨着一张一张地翻看,他看得很慢、很仔细,就像是在细细品味一杯香醇的咖啡。南天暗暗好笑,对歌特说:“你慢慢看吧,一会儿放在柜子下面那一层就行了。”

“我的一个朋友,也跟我一样,是个饕餮之徒。他去岳川古镇玩,意外发现了这家私房菜馆,很是好奇,就邀约我和另外几个好吃的朋友,凑足六人,去吃了一顿——那味道真是令我永生难忘。”

“啊,好的。”

“那是……”穆雷略微有些尴尬。这种冠冕堂皇的话观众还真听进去了。他岔开话题。“你当时是怎么知道这家的呢?”

南天朝楼梯走去,他走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门口,往下看了一眼——歌特一个人还站在原地看着那叠纸。这时,他感到有些奇怪了——总共11张纸,11个分数,值得看这么久吗?

梁恒点头道:“其实我本来也是有私心的。您想,如果这家私房菜馆日后生意火爆了,那我要去吃一顿不就难了吗?但您刚才节目中说的那句‘美食如果不能让大多数人享受,存在的意义就小了很多’影响了我,让我觉得好东西就应该跟大家一起分享。”

南天打开房门,走了进去,但是并没有立刻将门关拢。他站在门口昂起头,悄悄注视下面的歌特。一分多钟后,他看到歌特朝两边的楼上偷偷瞄了几眼,然后将那叠纸迅速地对折几下,揣进衣服口袋,向楼上走去。

“我知道,开个玩笑罢了。”穆雷说,“它要想生意好,还用得着定那些规矩吗?”

南天心中一怔——他为什么要把这叠纸拿走?毫无疑问,这种行为不可能是没有意义的!

梁恒也笑了起来。“您放心,我肯定不是托儿。那家菜馆高傲得很,才不会想出这种辙呢。”

南天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思索了几分钟,突然,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难道歌特……

穆雷笑道:“你跟那家私房菜馆是什么关系呀?这么热衷于将它推荐出去。”

这个念头让他惊愕不已,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他决定立即去找纱嘉。

梁恒看出穆雷心动了,说道:“穆老师,听了我的介绍,您是不是很想去这家私房菜馆亲自品鉴一下?其实我今天就是专门想把这个信息告诉您。您去吃了之后,如果觉得确实不同凡响,以您的影响力,一定能引起大家对这家私房菜馆的关注,让更多的人品尝到那里的极品美味。”

南天悄悄打开门,走到隔壁纱嘉的房间门口,轻轻敲了敲门,说道:“纱嘉,是我。”

穆雷听得呆了。这些规矩,简直像是故意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过却更增添了这家私房菜馆的神秘感。他暗暗揣度——能定出这些怪异规定的厨师,可能是个恃才放旷的怪才。此人做出来的食物,也许真有过人之处。

门很快就打开了,纱嘉站在门口问道:“南天,有什么事吗?”

“第一,这家私房菜馆每个星期只开周一和周三两天,而且只做一桌,并限制是晚餐。要吃的人,需要提前预定;第二,对吃饭的人数也有规定,人少了不行,人太多了也不行——只能在6到8个人之间;第三,那里不兴点菜,菜肴的安排全凭主厨高兴,做什么吃什么,食客不能提出异议;第四,也是最怪异的一点——不管在那里吃到什么菜品,都不能问这些菜的食材来源和烹制过程。”

南天快速地点了下头。“进房间说吧。”

“什么规矩?说来听听。”穆雷显得兴趣十足。

他们分别坐到沙发和床边,南天急促地问道:“纱嘉,你告诉我,刚才你给歌特的故事打了多少分?”

梁恒说:“这家膳品居才开半年,而且在比较冷清的古镇老街里,如果不是刻意寻访,一般人很难找到。而且,这家菜馆定有很多古怪的规矩,可以说对食客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不能接受的人,一概不予接待。很多人听到这些规矩,就望而却步了。所以我估计去吃过的人并不多。”

纱嘉疑惑地问道:“分数都统计过了呀,问这个干嘛?”

听起来还真不错。穆雷微微点头,但又感到不解。“如果那里的菜真有你说的这么好吃,按理说这家私房菜馆应该声名大噪才对。我以前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我一会儿跟你解释。你先告诉你,你打了多少分?”

“就在我们市榔坪县的岳川古镇里,不是开在街面上的餐馆,而是在一条老街的四合院里,名为‘膳品居’——那里古色古香、纯朴清静。坐在那院子或厢房里吃饭,不像在城里下馆子,倒像是到一个朋友家去做客,感觉亲切而舒服。”

纱嘉想了想,说:“我给他打的是8.9分。”

穆雷见这男人越说越夸张了,轻轻摆了摆手,说道:“好吧,我去吃吃看。你说的这家私房菜馆在哪里?”

南天倒吸一口气:“你没记错吧?你真的打的是8.9分?”

“绝对没有!穆老师,您亲自去吃一次就知道了。那家私房菜的味道,简直叫人难以置信。我吃过之后甚至怀疑,地球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存在?”

“当然不会记错。这是刚刚发生的事呀,怎么了?”

穆雷眯起眼睛看了他几秒。“你说得会不会太夸张了?”

南天睁大眼睛,心中的猜测已经得到证实了。“果然是这样……”

“对。而且不止是好吃一点点。简直……不能相提并论。”

“到底怎么回事?”

梁恒的话激起了穆雷的好奇心,他问道:“你的意思是,这家私房菜馆做出来的东西,比我刚才在节目中提到的那些极品美食还要好吃?”

南天把刚才看到的一幕告诉纱嘉,纱嘉费解地问道:“歌特干嘛要把打过分的纸悄悄拿走?”

梁恒没注意到穆雷的心思,说道:“穆老师,其实您说的这话要是搁在半年前,我绝对赞同。以前我也认为,所有食物不分贵贱,只要是精心烹制,就一定能呈现出相差无几的美味。但最近品尝到一家私房菜后,我的观念被彻底颠覆了——原来世界上,真有这种超级美味存在,是其他美食无法相提并论的。”

“我之前也很疑惑,但是来找你之后,我已经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南天愤慨地说道,“歌特作了弊,所以他的分数才会这么高!

这人是来挑刺的?穆雷心中微微一震。他看出了我刚才是在说违心的话?

“啊!?”纱嘉大吃一惊。“他是怎么作弊的?”

“穆老师,您刚才说‘用心做出来的事物是最好吃的’——怎么说呢,这话也不是不对,但我确实是有些不同的见解,才特意等在这儿想和您探讨一下。”

“他居心叵测,为了作这个弊,他在两天前就开始做准备了!”南天凝视着纱嘉说,“你想想看,前面九天晚上,都是北斗负责去拿纸和笔的。但是从第十天晚上——就是荒木舟讲完故事后——歌特就把这个任务接了过来。他把纸和笔发到大家手里,之后再收起来,交给我和龙马统计分数。本来我以为他只是想为大家服务一下,现在看来真是太天真了!他这样做,就是为今天晚上打下基础!”

穆雷其实也有这样的愿望,他认真听着这男人说的话。

纱嘉愣愣地望着南天。

“是这样的,穆老师。我的职业虽然跟饮食没关系,但我自认为是个爱吃、懂吃的人。虽然不能跟您这样有名的美食家相比,却也对各地美食略有研究。您刚才节目中提到的那些美食,我也都吃过。”梁恒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有个愿望,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尝尽世间所有美食——为了完成这个目标,我一直在努力着。”

“你还没明白吗?”南天说,“不妨让我把今天晚上歌特的作弊过程虚拟一下吧——他讲完故事后,像前两天晚上一样,到柜子那里拿出纸和笔,发给大家。因为连续三天都是他来做这件事,所以我们已经适应了。

“什么事?”

“接着,我们分别打分。打完分之后,歌特挨着把纸收起来——你仔细回想一下,他收得很慢,当路过尉迟成和徐文的位置时,那两张椅子是空的!这是关键!他只要做些小动作,就可以利用这一小段空缺,背对我们,把事先准备好的,写了高分的纸和某些纸对调——只要动作利索,只需要一两秒!这样一来,当纸交到我和龙马手里的时候,就全都是高分了!”

“不瞒您说,我是在录完节目后专门在这儿等您的,想跟您说件事。”

纱嘉完全听呆了,她张口结舌地说道:“啊……这确实是有可能的,歌特穿着一件紧身小西服,如果他把事先准备好的纸夹在西服和衬衣之间,要掉包简直易如反掌!”

穆雷接过名片,看了一眼,问道:“你找我什么事?”

“不是‘可能’,而是事实!”南天说,“我刚才已经从你这里得到证实了!”

“我是刚才参加录制节目的一个观众。”那男人微笑着说,同时递上名片。“我叫梁恒,在一家文化用品公司任职。”

“怎么证实的?”

穆雷回过头去。是一个不认识的中年男人。他问道:“你是……?”

“你给歌特打的分是8.9分,但是我清楚地记得——我们在统计分数的时候,所有的分数都在9分以上,而且是9.5分左右,根本没有一张是8.9分!

走出电视台,穆雷看了下手表,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了。他正要朝停车的地方走去,后面一个人喊道:“穆雷老师。”

“我的那张已经被换掉了!”纱嘉惊呼。

休息了一会儿,穆雷估计参加录制节目的观众都已经离场了,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回家。

“可能不止是你的,还有另外一些人的也被换掉了。”南天气愤地说,“歌特心术不正,他利用了我们心理上的一个盲点——每个人都只知道自己打的分数,而不知道别人打了多少分!这应该是主办者都没有想到的一个漏洞,被狡猾的歌特发现了,成为可乘之机!”

我已经是一个五十七岁的人了,却还要在上节目时说出这种违心的话。穆雷暗暗感叹。这份让人羡慕的美食评论家的工作,也不是这么好做的。

“难怪……当你们计算出歌特的分数是9.5分的时候,大家都显得有些难以置信,却又没有提出质疑。大概每个人心里想的都是——‘也许除了我之外,别人都打的是高分吧’。”纱嘉彻底明白了,他问南天,“那你打的是多少分呢?”

老天,我说出的话假得不行,观众们居然一片附和。穆雷闭着眼睛,缓缓摇头。什么“用心做出来的食物,都是最好吃的”——简直是骗人的鬼话。这节目播出之后,一定会引来同行们的嗤笑。没吃过的人倒也就算了,但那些老饕怎么会不知道——一碗街边小面顶天了也不能跟随意烹制的神户小牛肉和白松露菌相比。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拿了节目组的高额薪金,就只能按导演的意思去做。

“我打的是9.1分。因为我和龙马是要负责计算分数的,所以我们俩的纸,歌特是肯定不敢调换的,但另外9张纸,就说不准了。”南天回忆道,“我记得有好几张都是9.6、9.7分,所以平均分才会如此高,现在想起来,那几张可能都是假的!”

穆雷微笑着同意,独自走到节目组后台的休息室里,长吁了一口气,为自己刚才虚伪的说话感到汗颜。

“一定是!”纱嘉愤懑地说,“客观地讲,歌特这个故事的创意和情节都很不错,但是也没有好到让前面的故事为之逊色的程度。我当时就觉得奇怪,怎么除了我之外,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给这个故事打这么高的分——原来是这样!”

节目录制完后,导演兴奋地告诉穆雷,这期节目因为他精彩的点评和富有道理的一番话,赢得了观众的赞赏和喜欢,收视率有望再次增加0.5—1.5个百分点,导演希望穆雷以后能多说一些代表普通老百姓立场的话,坚实节目的群众基础。

南天叹了口气:“可惜的是,就算我们意识到了这一点,也无法改变这个结果了。”

观众席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就连刚才被穆雷批评用心不够的那个名厨,也不由得鼓起了掌,一脸的心悦诚服。

“为什么?我们可以把这件事情告诉大家,让他的分数作废呀!”

穆雷严肃地说道:“用‘心’做出来的食物,都是最好吃的。就像我刚才提到的那些小吃,在当地随处可见,但为什么只有一两家做出来的最好吃呢?差别就在于此。所以你的这个问题,我的回答就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归纳起来其实就是一样——用‘心’做出来的食物。”

南天无奈地摇着头说:“恐怕这是不可能的。打分的纸已经被歌特拿走,而且现在多半已经销毁了。如果我们让大家把自己打过的分回顾一遍,歌特肯定会说有些人是过后反悔。只要他死不认账,我们又没有证据,就不能证明他作了弊。”

观众们一片大笑,并频频点头,对穆雷的话大表赞同。女主持人显然也认为穆雷的这番话产生了很好的效果,继续追问道:“那么穆雷老师,说到底,您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那我们就让他得逞吗?”纱嘉担忧地说,“南天,你有没有考虑过——歌特为什么不择手段,非要胜出不可?如果他是主办者,而后面只剩克里斯和你两个人了,假如你们的分数没能超过他,那就糟了!”

说到这里,穆雷来了兴致,滔滔不绝。“我在四川峨眉山市一家老街的小店吃的豆腐脑,三元钱一碗;在云南昭通市的路边站着吃过一种夹白菜丝的烤豆腐,五毛钱一块;我还在重庆一家路边摊上吃过二元一碗的‘小面’——这些民间小吃的原料都极为普通,任何菜市都能买到,但是在经过一番精心考究的制作和烹饪之后,呈现出的美味,竟然一点都不比松露和黑鱼子酱带给我的享受少。而且这些小吃最大的优势在于价格便宜,可以经常吃。不像刚才提到的那些高档美食,很多人可能一辈子都没机会品尝一次。一种美食如果不能让大多数人享受,而仅仅是贵族和有钱人的专利,我认为其存在的意义显然比普通美食要小得多。不过话说回来,就算你很有钱,也最好别把黑鱼子酱当饭吃,每顿吃个半把斤——这种事是没有格调和品位的土老肥才干得出来的。”

“单从这件事来看,不能说明歌特一定就是主办者,他也可能是想赢得这场比赛才这样做的……”南天蹙眉深思了许久。“我是最后‘守关’的人,只有尽最大的努力,让我的得分超过他了!

“不,都算得上。但这些美食因为食材本身就是极为珍稀、味道鲜美的极品,所以厨师往往不用太复杂的烹饪方法,就能轻易做出美味。以我对美食的理解来看,如果一个厨师能以普通食材做出同等美妙的味道,那才真正令人佩服。”

纱嘉忧虑地说:“南天,我不是不相信你的实力,但是要让每个人都打出超过9.5的高分,要讲一个怎样的故事才能做到这一点呢?这个难度,实在是太大了!”

“您的意思是,这些还算不上最极品的美味?”女主持人睁大眼睛问。

“还有两天的时间,我会想出一个办法的。”南天感受到空前的压力,但也为即将迎接这巨大的挑战感到兴奋。这已经不是一场游戏或者比赛了,而是一场战斗!他是守卫最后一座城池的将领!

不过这种问题难不倒穆雷。他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地回答道:“世界上的美食,数之不尽。就我目前吃过的来说——野生河豚、法国鹅肝酱、白松露菌、阿拉斯加雪蟹、神户小牛肉、俄罗斯黑鱼子酱——都是吃过一次就令人永生难忘的极品美味。但要说最好吃的,我觉得未必就在此列。”

第13天晚上六点五十,众人齐聚大厅,围坐一圈。倒数第二个晚上的主角是智商150的天才少年克里斯,他始终如一的神秘态度和独树一帜的行事风格使得他的故事毫无疑问地成为关注焦点。此刻,克里斯信心十足地端坐在皮椅上,手掌相对,指尖合拢竖起,似乎今晚的演出是他期待已久的。

在厨师大赛决赛的录制现场,穆雷刚刚批评了一位众望所归的名厨所做的“古法煎鲍鱼”,让这位名厨与冠军失之交臂。在现场观众的一片遗憾声中,主持人见缝插针地抛出这个问题,明显带着一丝挑衅的意味。不过穆雷明白,这毕竟是一档电视节目,需要收视率——正如这女主持人所说,这个问题确实很对观众胃口。

七点钟到了,克里斯开口道:“各位,我今天晚上要讲的这个故事,非常特殊。需要简单说明一下。”

“穆雷老师,您作为资深美食家,几乎尝遍了世界各国的美味珍馐。我很好奇,我想观众们肯定也很好奇——您目前为止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

在场的另外11个人专注地看着他。

克里斯说:“前面的12个故事,都是由讲述者从始至终地叙述,其余的人则作为听众。我想这种形式大家多少有些厌倦了,所以想出了一个新形式——接下来这个故事,我会在讲述的过程中,与大家互动。

——穆雷(资深美食家)

“怎么个互动法?”暗火问道。

这个故事发生在2000年。

“马上我开始讲,你们就明白了。”克里斯带着一丝轻浅的笑意,“另外有一点,我要提前告知大家——我之所以想出这种新形式,不是哗众取宠,也不是标新立异,而是别有用意——我打算通过这个故事,试探出谁是主办者!

我下面讲的这个故事,是关于“吃”的。讲述的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神秘而诡异的东西,以及随之引发的恐怖经历

众人大吃一惊。莱克难以置信地说道:“真的吗?你的故事……有这么神奇?”

据调查,世界上的食材多达几千万种。一般的人,连零头都没有吃到。

“你想利用‘互动’做文章?”荒木舟眯着眼睛猜测。

你认为自己已经吃过很多美食了?

克里斯保持着神秘的笑意:“玄机何在,我现在当然不能说出来。大家也不必多想,只需要一会儿按照我的提示,忠实于自己的想法去做就行了。好了,不多说了,我开始讲了。这个故事的名字叫做‘逃出魔窟’。”

你一生中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