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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她在他脸上搜寻着,双眼瞪得越来越大,眼珠在眼窝内左右闪动。

“告诉我你昨天还干了些什么。”他低声说,看到她清澈似水的双眼中有某种东西在挣扎。恐惧,他很肯定。接着,它扩散到她的上唇和眉间。他能感到她体内的颤抖。

“我把你埋了。”她说道。

泰迪双手扶住她的脸,没有让她继续缩短两人间的距离。他的手指划过她的太阳穴,能感到大拇指处发丝的潮湿,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

“不,我现在就在这里。”

她的手掌顺着脸颊抚过下颏,嗓音变粗说:“我从湖边回来,全身还是湿漉漉的,你帮我舔干了身体。”

“我埋葬了你,用一口空棺材。在北大西洋上,你的尸体被炸得遍地都是。我把你的狗牌埋掉了,因为他们只能找到这个。你的身体,你美丽的身体被火烧焦,被鲨鱼吞噬了。”

“我就是想要听。”

“雷切尔。”考利说。

“你就是想要听。”

“就像肉一样。”她说。

“那么,告诉我吧。”泰迪低声说。

“不。”泰迪说。

“你不是。如果你忘了,詹姆斯·索兰多,你就遇到麻烦了。”

“就像黑色的肉,烧成了焦炭,不那么嫩了。”

“我是说真的。”

“不,那不是我。”

“骗人。”

“他们杀死了吉姆。我的吉姆死了。你他妈的是谁?”她从他手中挣脱,爬到床头靠墙的地方,回头看着他。“那个该死的家伙是谁?”她指着泰迪,朝他吐着口水。

“不。”

泰迪无法动弹。他凝视着她,还有她眼中如同海浪般汹涌的愤怒。

“你不记得了?”

“你打算强奸我,水手?是这么回事吗?当我的孩子们在院子里玩耍的时候,把你那肮脏的家伙放进我身体里吗?这是你的计划吧?你给我滚出去!你给我——”

她凑了过来,脸庞在他脸下方一点的位置,一双黑色的眼睛朝上凝视着他,嘴里呼出的气息钻入他的口中。

她朝他冲过来,一只手在头上扬起。泰迪从床边闪开,两名肩头挂着粗革束带的杂工从他身旁扑了过去,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扔回床上。

“哦,你是想听我说出来?是这样吗?”

泰迪感到全身战栗,汗水从毛孔中不断涌出,而雷切尔在病房里喊得震天响:“你这个强奸犯!你这该死的强奸犯!我丈夫会来把你的喉咙割开!你听到了吗?他会把你的头割下来,我们一起喝你的血!我们会用你的血洗澡,你这变态的畜生!”

“不清楚。”

一名杂工用身体压住她的胸部,另一名用一只大手紧紧握住她的脚踝。他们把皮带穿进床栏的金属夹缝,从她的胸前和脚踝绕过,再从另一侧的夹缝穿出,死死拉紧,一声带扣咬合的脆响之后,两名杂工向后退开。

“你清楚我做了什么。”

“雷切尔。”考利轻声说道,语气如同一位慈父。

“在湖岸边散完步,你做了些什么?”他问。

“你们都是些该死的强奸犯。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们哪儿去了?把我的孩子还给我,你们这些狗娘养的!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他尽力回忆该问她什么问题。他知道应该让她继续回答问题,说出昨天干了什么,没错,在岸边散步盖沙堡后的事情。

她发出一声尖叫,泰迪听来好似一枚子弹穿过骨髓。她猛烈地挣扎着,企图挣脱束缚,病床床栏发出一阵乱响。考利说道:“回头我们再来看你,雷切尔。”

这些话多洛蕾丝曾说过。她们的嘴唇和头发都很相似,相似到如果雷切尔把脸凑过来,他不会为把她当成多洛蕾丝而感到愧疚。她们甚至都有那种颤动的性感,泰迪从来不确定——甚至在他们一起走过那么多年之后——他的妻子究竟是否意识到自己拥有这种魅力。

她朝考利吐了一口唾沫,泰迪能听到唾液砸在地板上的声响,接着,她的尖叫声再次响起,嘴唇上沾着咬破后流出的鲜血。考利朝众人点点头,迈步离开,大家紧随其后。泰迪回过头,发现她正看着他,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双肩挣扎着离开床垫,颈部的血管凸起,嘴唇上沾着血和唾沫,声嘶力竭地尖叫着,仿佛看到一个世纪的亡灵都顺着窗子爬进来,正在爬向她的床。

她用手指梳理着他太阳穴处的头发。“‘未来是你以后付钱购买的东西,’他说,‘我付现金买现货。’”她朝他咯咯一笑,身子靠了过来。两人距离如此之近,泰迪能感到她的乳房就贴着自己的后肩。“不,宝贝儿,我们得过好当下。活在此时此地。”

考利的办公室有一个小吧台,一进门他就直奔那里,横穿至右侧。泰迪一时没找到他的人影,只看到他消失在一层白色的薄纱之后,泰迪心想:别,别在这个时候。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在这个时候。

“我忘了。”

“你们在哪里找到她的?”泰迪问道。

“这是无法预见的,”雷切尔说道,“还记得我爸爸过去怎么说吗?”

“灯塔附近的海岸边,她正在石头间跳跃着向海里走去。”

“只是现在。”泰迪说道,“我在想今后的日子。”

考利又出现了,但这只是因为泰迪朝左扭头的缘故,他还在往右走。泰迪转过头来,看到薄纱后头是一个内嵌式的书橱和一扇窗子。他揉了揉眼,指望自己看错了,但却徒劳无功。接着他感到头部左侧一阵剧痛——颅内岩浆涌动,峡谷般裂开。他开始以为是雷切尔怒不可遏的叫声在作怪,但那痛苦远非如此,如同十几把匕首慢慢刺穿他的颅骨。他身子一缩,按住太阳穴。

“哦,我们很好。”她说道,泰迪能在颈部感觉到她的呼吸。“我们现在什么都不缺。”

“执法官。”

“得养活一家人啊。”泰迪说道。

他抬头看到考利在桌子对面,鬼影似的模糊一团,站在自己左边。

“你工作得太辛苦了。”她说着,手指抚过泰迪喉部下方的肌肤,好像她在抚平他领带上的一处褶皱。

“什么?”泰迪吃力地应道。

考利抛出一个眼神示意泰迪走上前,于是泰迪被领到床边,紧挨着她坐下。照片上她眼中的狂暴之光荡然无存,至少暂时不见踪影,而且坐得这么近,几乎无法不去注意她出众的美丽。她给人一种晶莹流动的整体印象:黑色的双眸闪烁着水一般清澈的光辉,慵懒的体态让四肢看上去好像在空气中游弋,嘴唇和下颏则给人稍稍熟透的感觉。

“你看上去脸色很差。”

“坐下。”她拉了拉泰迪的手臂。

“你没事吧,头儿?”恰克突然出现在他身旁。

“我工作很忙。”泰迪说道。

“没事。”泰迪艰难地挤出两个字。考利把苏格兰酒杯放在桌上,砰的一声犹如霰弹枪响。

她的皓齿微启,露出红红的舌尖,绽放出微笑。“因为你就是我的吉姆啊,傻瓜。你就是我的兵哥哥。”她用膝部撑起身体,伸手将泰迪的手握在手中轻轻抚摩。“这么粗糙。我喜欢你的老茧,那种在我手上微微隆起的感觉。我很想你,吉姆。你一直没有回过家。”

“坐下来。”考利说道。

“为什么是我?”泰迪说道。

“我很好。”但他的话从大脑传到舌尖仿佛爬下一段带刺的梯子,颤颤悠悠。

泰迪看到奈林从床的另一边瞥了考利一眼。泰迪盯住奈林,后者举起双手,表示和大伙儿一样惊讶。

考利隔着桌子探过身来,身上的骨头发出火烧木头一般的脆响。“偏头痛?”

“我想起了你。”她说道。

泰迪看了看眼前模糊的身影。他本该点点头,但经验告诉自己,这个时候绝不能。“是。”他艰难地答道。

“然后你做了什么?”

“我从你揉太阳穴的样子判断出来的。”

“有几座很小,”她说道,“茶杯那么大。”

“哦。”

“数目可真不少。”

“经常发作吗?”

“十三座。”

“五到六回……”泰迪感到嘴巴很干,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才重新润湿了舌头,“……一年。”

“多少座?”

“你很幸运,”考利说道,“从某方面来说还是幸运的。”

她眼睛斜视天花板寻思片刻,“记得。”

“怎么会?”

“你还记得砌了几座吗?”泰迪问道,感觉到考利正瞪着他。

“许多偏头痛患者一周左右就会发作一次。”他起身离开桌子时,泰迪又听到那种火烧木头的脆响,接着是打开橱柜的声音。

“我当时就是那种感觉。所以我脱光衣服,在湖里游泳,一直游到四肢乏力,沉沉的像木头似的。上岸后,我晾干了身子就穿上衣服,沿着湖边走了很久。我还穿过了一些石头堆,用手砌了几座沙堡。很小的那种。”

“你都有哪些症状?”他问泰迪,“部分视觉丧失,口干舌燥,脑子里好像有火在烧?”

“当然。”

“是。”

“不。”她说道,身体前倾,笑了起来,好像泰迪想要跟她发生亲昵关系。“我只是,我不知道。我感到有点怪怪的。你能明白一个人有时会有奇怪的感觉吧?我是说偶尔会感到哪儿不对劲。”

“几百年来我们一直在研究人的大脑,可没人知道这病的病根在哪里。你能相信吗?我们知道它通常袭击大脑顶叶,能导致血液凝固。这东西虽然微乎其微,但把它放在大脑这样小而脆弱的环境中,它的破坏力有如爆炸。尽管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可是对其病因和长期危害的研究成果,和我们对如何治疗普通感冒掌握的信息一样多。”

“你经常游泳吗?”

考利递给他一杯水,取了两片黄色药片放在他手上。“这两片药应该够了。会让你睡上一到两个钟头,等你醒来的时候就应该没事了。恢复得非常彻底。”

“让我想想。我给吉姆和孩子们做了早饭,然后我把吉姆的午饭打包后他就走了,之后我送孩子们去了学校,再后来我打算一个人去湖里长时间地游泳。”

泰迪垂眼看着黄色药片,还有手里握着的那杯晃晃荡荡的水。他抬头看着考利,努力眯起那只正常的眼睛,眼前的这个人似乎沐浴在一片刺眼的白光中,白光一束束地从他的肩膀和手臂射向自己。

“那么希望你能说说昨天一整天你都做了哪些事。”他说道。

无论你做什么……一个声音在泰迪的脑中响起。

“哦,是的。”她在床上坐直了身子,双腿压在身下,这让泰迪感到下腹有了反应。

他左侧的头骨被指甲撬开,一盒图钉被倒了进去,泰迪倒吸一口气,疼得发出咝咝的声音。

“一点没错,这么说你听懂了?”

“上帝啊,头儿。”

“就像夜里的船只吗?”

“他不会有事的,执法官。”

“永远忠诚。”泰迪说道,“索兰多小姐,掌握这个破坏分子昨天的一举一动至关重要。现在想想,你可能根本没看到他。他十分狡猾。因此我们需要知道你昨天都做了什么,以便与我们掌握的这个家伙的出没地点进行比对,进而确认你们两人是不是有可能遇见对方。”

那个声音再度响起:无论你做什么,泰迪……

听到这个词,她立刻皱了皱鼻子,“海军。”

有人用锤子把一根钢管敲进了那堆图钉,泰迪用手背按住那只完好的眼睛,这时泪水从眼中涌出,他感到胃部骤然抽动起来。

“恐怕不认识,女士。我敢肯定他是个好人。陆军?”

……别吃那些药片。

“那你认识我的吉姆吗?”

他感到胃已经完全垂了下去,滑入他的右腰,而脑袋上的裂缝边缘正被火苗舔舐着,要是再糟糕些,他会毫不犹豫地咬断舌头。

“阿门,”泰迪说道,“我也参加过那场战争。”

别吃那些该死的药片!那个声音变为高喊,在燃烧着的峡谷中来回穿梭,摇着一面旗帜,召唤援军。

“《辣手摧花》,我听说过。”她说道,绽放出亲切而性感的微笑。“吉姆在那场战争中打过仗。他回到家说整个世界获得了自由,因为美国人为之战斗,而世界也懂得了美国所走的道路是唯一的出路。”

泰迪垂下头,吐在地板上。

“这个比喻只是在说你显而易见的爱国情操。不,我觉得你更像特雷莎·怀特,女士。她在十年、十二年前和约瑟夫·科顿一起拍的什么来着?”

“头儿,头儿,你没事吧?”

她抓着床单的一只手松开,在膝盖上蹭了几下。“可我不喜欢贝蒂·格拉布尔。”

“我的天哪,”考利说道,“你确实病得不轻。”

“反动分子,女士,你吗?哪有头脑正常的人会这么认为?你和贝蒂·格拉布尔一样热爱美国。只有瞎子才会看不出来。”

泰迪抬起了头。

考利看了泰迪一眼,意思是说:你自己挖了洞钻进去,最好再挖个洞爬出来。

别……

“难道你在指控我是一名反动分子?”她把后背从枕头上移开,双拳紧紧攥住床单。

他的脸颊淌满泪水。

泰迪说道:“恐怕是的,女士。我在想你能否把你昨天去过的地方告诉我们,这样我们就能知道你是否遇见过我们说的那个人。”

……吃……

“可就是在这附近吗?在这条街上?”

有人把一柄刀子插入了峡谷,刀身没入其中。

“据我所知,没有。”

……那些……

“哦,我的天。是发给孩子们吗?”

那柄刀开始前前后后锯来锯去。

泰迪说道:“没有,索兰多小姐。你的孩子没惹麻烦。你的丈夫也很好。”泰迪看到考利正在对他点头,表示赞同。“我们只不过,呃,我们听说这里昨天有个破坏分子,有人看到他在大街上散发反动传单。”

……药片……

“应该不是我的孩子们。”她四下望了望,“他们就在院子里。他们该不会闯了什么祸吧?”

泰迪咬紧牙关,感到胃又膨胀起来。他努力想要集中精神看着手中的杯子,但发现大拇指上有样奇怪的东西,他认定这是偏头痛在对他的意识作怪。

“没有,”考利说道,“没,没有。吉姆没事。”

不要吃那些药片。

“吉姆出事了吗?”

锯齿又一次划过大脑上粉红色的褶皱,泰迪紧咬牙关才没有叫出声来,他能听到火光中雷切尔的尖叫声,他们目光相交,她呼出的气息落在他的唇上,而他用双手托住她的脸,手指抚摩着她的太阳穴,还有那该死的锯子在他脑中前后拉扯着。

考利答道:“他们是警探,雷切尔。”

千万别吃那些该死的药片!

“我就在这里,在家里。”她的目光望向考利,“这些人是谁?”

接着,他的手掌盖到嘴上,只觉得药片飞到口中,灌下一大口水后,他吞咽着,感觉到它们顺着食道滑落。他把杯中的水喝得一滴不剩。

“你能告诉我你昨天晚上在哪里吗?”

“你会感谢我的。”考利说道。

“不是就好。那么我能为您做点什么?”

恰克又到了泰迪身旁,递给他一块手帕。泰迪用手帕拭了拭额头和嘴巴,把它扔到地上。

“不,女士。我们不是来这儿兜售任何东西的。”

考利说道:“帮我把他扶起来,执法官。”

“我希望,你们最好不是来这里兜售东西的。我不想对您失礼,但在这方面,拿主意的是我丈夫。”

他们把泰迪从椅子上抬起来,转了个身,泰迪能看到面前是一扇黑色的门。

“您说什么?”

“不要告诉别人,”考利说道,“那儿有一间屋子,我偶尔会去打个盹儿。哦,好吧,是每天一次。我们要让你在那儿休息,执法官,你醒过来就没事了。两个小时以后,你会完好如初。”

“卖东西吗?”

泰迪看到自己的手从肩上垂了下去。它们看上去很好笑——就那样垂着,刚好在胸骨上方。而他的两只大拇指上面都有奇怪的光影。这他妈的究竟是什么?他真希望能抓抓那里的皮肤,但考利已经在开门了,泰迪最后朝大拇指上的污迹看了一眼。

“索兰多小姐,我们来是为了——”

黑色的污迹。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她问泰迪。

是鞋油,当他们把他拖入黑漆漆的房间时,他寻思着。

她有着砂石色的肌肤,面庞、手臂和腿部都一尘不染。她赤着脚,脚上没有被枝条、荆棘或者岩石划过的痕迹。

见鬼了,我是怎么把鞋油弄到拇指上的?

她把大腿下方的罩衫边缘抚平,用一种孩童般期待的神情望向泰迪和恰克,周身没有一丝出逃的痕迹。

原文为Semper fi,美国海军陆战队的座右铭。

“雷切尔,”考利说道,“我们带了几个朋友一起过来,希望你别介意。”

美军专用身份识别牌。

考利和奈林带领他们穿过一条铺着黑白地砖的走廊,走出双开门,进入医院主病区。经过左侧的一处护士站,一行人右转进入一个大房间,屋内能看到长条状的荧光灯灯管和悬在天花板吊钩上的U形窗帘架。她就在那儿,端坐在床上,身上套着刚好露出膝盖的浅绿色长罩衫,刚刚洗过的黑发向后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