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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他开足马力靠近,好像每天都会救起遍体鳞伤、浑身是血的落水女人似的。这个叫斯皮罗斯的老渔夫让阿吉明白,任何事物只要经过七十年的风雨侵蚀都会变得粗粝坚韧,人更是如此。他眼神恍惚,好像早已习惯这每天凝视海平面的单调生活。

奇迹终于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渔夫,开着一艘破旧不堪的老渔船。当这艘年久失修、油漆剥落的船体驶进阿吉视野里的时候,她刚准备站起来挥手,却被胸腔传来的一阵刺痛逼得坐了下来。于是,她只得虚弱地坐着招手。不过,因为这船一直紧贴着海岸线行驶,所以她的位置对老人来说已经很近了,可以看到她。当他看见阿吉时,立刻调转船头,朝她的方向驶过来。

他的英语不好,但她还是设法用同样不好的希腊语简单叙述了她的遭遇。他就像她的祖父一样关心她,从臭烘烘的鱼饵桶和盘绕着的绳子之间的船舱里拿出一个已经磨损了的急救包递给她。里面没什么东西,当他转向来的方向继续开船时,她在最严重的伤口处贴了一两块膏药。

然后她回顾了一下自己现在的处境,前景很不光明。此刻,她深处悬崖底,爬上去是不可能的,斜坡上仍有碎石子滚过她的身边,掉进水里。刚刚被她当做下滑坡道的斜坡现在还很不稳定。目之所及的任何方向都看不到海岸和村庄,就连个小海湾也没有。自行车和其他家当都已经沉入海底,此刻的海床是一片一望无底的深蓝,根本没法打捞自行车或其他任何东西。阿吉浑身是伤,仿佛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轧布机里过了一遭,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像只美人鱼一样坐在岩石上,等待奇迹出现。

“我带你去内鲁索斯,”他说,“那里有医院,你去医院,对吗?”

除了浪花拍打岩石的声音之外,她什么都听不见,更别提听到汽车远去的声音了。所以她又在海水里多呆了一段时间,才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爬到一块稍高一点岩石上坐下,恢复了活动。

“是的,”她答道。虽然没打算去医院,但是她确实想去内鲁索斯。

其中一个人一身黑衣,她敢肯定另外一个穿着牛仔裤、白绿条纹T恤。他们好像被定住似地站在那里,所幸最后他们还是离开了,先是那个黑衣人,再是另外一个。

她看着海岸线从身边滑过,那个稍纵即逝的模糊印象仍在脑中挥散不去——两个男人凝视着悬崖底,检视着他们自己的杰作。菲力浦背叛了她,他和另一个恶棍结成了一队——可能是雅尼斯——他们是来杀她的。多么光荣的杀戮狂欢:先是玛丽亚,然后是她。除了不断堆积的冷酷怒意之外,阿吉已再无其他情感。她一开始就不信任这个法国男人;之后被为他的魅力误导,进而动摇,实在是愚蠢至极。

她尽量保持完全静止,头部一直处在一个很不舒服的角度,一半在水里,一半露在外面。她只能用嘴呼吸,呼吸的间隙喝下一大口海水。在余光的边缘,她依稀看到两个模糊的人影站在她纵身一跃的地方,向下盯着她看。

绕过一个岬角,内鲁索斯的港口进入视野:这是一座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的大城市,正对着一座带围墙的海港。斯皮罗斯操控渔船穿过开放的海港围墙,驶向西边一个凸出来的码头。码头大小不一,可供各类船舶停靠,小一点的可以停靠捕鱼船,就像斯皮罗斯这艘船。也有两三艘更大的船,货船也停靠在此。尽管如此,这地方仍是一片萧索,好像航运的鼎盛时期一去不复返了。

有个东西步她后尘滚下了斜坡,引来新一轮的山岩崩塌,许多鹅卵石和碎石子都砸中了她。在这种情况下,阿吉很难毫无反应地面对这场“石头雨”。一个巨大的物体滑落,“扑通”一声坠进海里,溅起一阵水花,随即消失在海面下。他们把她的自行车也一起扔了下来。

斯皮罗斯把船停在两艘渔船之间,然后绅士地帮她爬上岸。接下来的帮助,更凸显了他善良的本质。

现在还不是庆祝劫后余生的时候。因为不管是谁在车里,都一定会下车到悬崖边查看她是否还活着。她得装死。这并不难,因为她感觉自己已经毫无生气、半死不活了。阿吉任由下半身就这样瘫软着,双腿毫无生气地在海浪中漂浮。卷起的浪花每隔几秒就会冲上岩石,海水拍击着她的脸,偶尔还会没过头顶。从高处向下看的人都会以为,即使从高处摔下来没死,她也会很快被淹死。

“斯皮罗斯给你买咖啡?一个饮料?斯皮罗斯帮你找大夫好吗?帮你找间房?”他让希腊再一次看起来像是个好地方。但无论如何,她已经走得太远,再也无法相信任何人了。

伴着巨大的冲击力,她砸进了水里,她在水里挣扎着上浮,憋着气使劲一扑,终于把上半身拱到了一块岩石上。当她想尽力呼吸时,身体却没有任何反应。胸部遭受的重击排空了肺部的空气,阿吉觉得仿佛死亡将至。不过她的肺很快就再次工作了,伴着疼痛她呼哧呼哧地呼吸着。

经历了宁静的乡村生活之后,再看内鲁索斯会感到震惊。这里车辆和人口的数量都超乎她的想象。这里并不是一个特别有吸引力的地方,几十年前的地震把这里的许多建筑夷为平地,后建的新城大多都是由毫无魅力的混凝土块堆积而成,很像雅典郊区。

在悬崖的其他路段上,她都没有活命的机会。毫不夸张地说,她撞上岩石后滑落陡坡的速度极快,简直能把她的脖子摔断,就像侧身滑雪下山还没用滑雪板一样。她摔得鲜血淋淋,感觉浑身的骨头都摔碎了,至少折了一根肋骨。

建筑物之间的道路尽是些宽阔并行的街道,看起来都一样。她觉得希腊一贯缺乏城市规划,导致了很多城镇像棚户区一样杂乱无章。可是这里反而缺少了这种杂乱无章特有的魅力。

自打她一看见那辆车,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轿车笼罩着一股黑暗恐怖的气息,沿着蜿蜒的崖顶小路驶来,事实证明她猜得不错——飞驰的汽车已经变成了一件致命武器。尽管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当车突然朝自己开过来的一瞬间,阿吉还是非常震惊,一时难以相信眼前的景象。这仅有的一瞬间,她只能跳过低矮的安全护栏,开始一段可怕的极速降落。阿吉坚信自己可以顺着这一溜巨石、陡坡达到下面的大海和礁岩。

步行很痛苦,所以告别了斯皮罗斯之后,她便蹒跚着走进海港后面街道上第一家能住宿的旅馆,这里更像是低级酒吧而不是旅店,那种水手们在上岸休假时频繁出入的地方。前台很昏暗,给人感觉快停业了,地毯破旧不堪,墙壁也被香烟熏黑了。

当然,她也可能真的就这么死了。

一个样貌尖酸的女人坐在前台,她染了一头金发,脸上的粉比墙厚,穿着一件廉价的缎面裙子,对她肥硕的中年体型而言又紧又小。她的态度很明显,就差捡起石头砸了:阿吉是不受欢迎的那类客人。

如果汽车擦身而过,她肯定会为莫须有的恐慌责备自己,然后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但如果车子朝她开过来,她也有足够的时间翻越悬崖完成这个半自杀式的跳跃。幸运的话,他们会看着她消失,并且以为她已经死了。

“你的行李呢?”当阿吉问是否有空房间时,她厉声问道,“你的行李在哪?”如果那些可怜巴巴地挂在钥匙架上的钥匙不是摆设,这里就有很多空房间。

她在估算还有多远的距离,才能到达塌方位置的正上面。如果她不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似地僵在路中央,赶紧行动,就还来得及。她爬回车上,使出吃奶的力气蹬起脚踏板,就在汽车驶拐过最后一道弯时,她已经就位了。阿吉迅速下车,站在自行车和安全护栏中间,虽然安全护栏上已被官僚地贴上了危险标记,但对她而言形同虚设,根本没什么用。

阿吉看得出,这女人巴不得她赶紧走。但又在拒绝给她提供住宿的愉悦感和想尽可能多敲上一笔的兴奋中来回纠结。“丢了,”她说。

那里肯定曾经发生过塌方。这道斜坡上布满巨石,而非光滑的岩石表面。虽然快速下落时砸在巨石上并不舒服,但至少能阻止她坠落。而且斜坡本身也不完全垂直,不会让她没有任何缓冲地直接落到下面的岩石上。如果孤注一掷的纵身一跳在所难免,那么这条遍布巨石的狭窄斜坡是她活命的唯一机会。

那女人轻蔑地一甩头哼了一声,只有地中海地区的人才知道如何发出那种声音。然后她一副鼻孔看人的高傲模样,好像她管理的是希尔顿酒店一样,而阿吉是只误闯进来的脏兮兮的小猫。“那你现在就付钱。”她说道,“预付。”

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惊恐症给震慑住了,身体一动不能动。冷静,阿吉,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她向天空发出一声无言的哭喊,这哭喊仿佛被神灵听到一般,当她的眼睛沿着悬崖继续向远看时,发现有一处路段好像不像其他地方那么糟糕。

幸好阿吉最重要的财产,包括她的护照和信用卡都幸存下来,多亏了她时刻系在腰间的防水布钱袋。这个女人盯着护照怀疑地看着,仔细比对着护照上有头有脸的照片和她面前这个满身污泥的人。她抿着嘴,努力在两个形象之间建立起联系。然后她又花了许多不必要的时间用来比较护照和信用卡的细节。由于阿吉此刻只想倒在床上,一睡不起,这些行为都让她非常恼火。

那就只能考虑向下走,但这也算不上是好主意。她左手边的地方,距下面泛着涟漪的海面足有数百英尺,海面上礁岩嶙峋,锋利得能刺穿身体。她推车来到崖边,想看看能否向下爬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完全不可能,崖壁几乎是垂直的,根本没有手或脚的支撑点。与此同时,预示死亡的黑色轿车越来越近。只能伴着尖叫一声纵身入海,然后死在救治途中或者当场死亡。

这个女人很不情愿地收下来这笔贵得离谱的款项,然后把五楼一间客房的钥匙递给阿吉,好像准许她入住是多大的恩惠一样。电梯只有飞机的厕所那么大,闻着也跟厕所差不多,沉闷缓慢地咯吱咯吱向上爬。

她的右手边就是悬崖峭壁——她可能会像一只虫子一样被挤扁。这里甚至连雪羊的踪迹都找不到,如果连雪羊都无法通过,更何况是她呢?向上走更是想都别想。

五楼的走廊跟前台一样晦暗,墙纸和油漆斑驳掉落。她的房间一定是最破的,阿吉想知道她是不是为了泄愤才故意分给自己这间房。

她独自在悬崖小路骑行,在这里遭遇一辆载满凶恶人贩子的汽车可不是什么好事。只见一辆黑色轿车沿着起伏不平的山路逼近——就是他们,不会错的。粗心的希腊司机要拿她做试验了。还有一件事阿吉非常确定,如果她继续呆在这条路上,活下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进旅馆前从外面看到了阳台,于是阿吉特意要了一间这样的房间,进屋才发现只是窗外围了一道假的铁栏杆而已。她躺了下来,床很硬,而且凹凸不平,不过倒也比之前的石头好一点。她躺在那里轻轻地呻吟着,护理着伤口,肋骨疼痛不堪,堆积了许久的自怜情绪涌上来。她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恢复过来,其间还回顾了自己的处境(堪忧),又计算了她的损失:自行车、露营装备、衣服、相机(这可是一大笔钱),还有她的前途(一片黑暗)。

在通往内鲁索斯的悬崖小路上,集团的人追上了她。有可能是他们在开往雅典的巴士上没发现她的踪影,也有可能是菲力浦背叛了她。可不管是原因如何,阿吉已经没时间思考了。

天色暗了下来,她强迫自己起床。午休时间早就过去了,商店应该开门了,是时候去逛一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