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谈会方便一些。”
“又不是跳整整一个晚上,舞会到晚上11点30分结束。那是在河对岸的雅典娜神殿舞厅举行的德拉诺克斯舞蹈大奖赛。我们可以在那里谈。”
她不悦地板着脸,就像一个哀泣的孩子一样固执,用倔强的声音说道:“我不要在这里谈。”然后她的声音硬了起来,发出最后通告:“要么在舞会里谈,要么就什么都不谈。”
马斯特森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笑出声来。他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你有困难,我会帮你解决的。可我是一个警察,来这里是为了调查情况,而不是来跳舞的。”
他们默默对峙着。马斯特森心中打量,这个主意虽然古怪,但除非他同意,否则今晚休想从她这里有所收获。达格利什打发他到伦敦来探查信息,他的骄傲不允许他两手空空地回到南丁格尔大楼。但是他的骄傲又会允许他护送这个涂脂抹粉的女巫,在众目睽睽之下和她度过这个夜晚吗?跳舞没有什么困难。那只是西尔维娅教过他的许多技巧中的一种,不是最重要的。西尔维娅是一位放荡的金发美女,比他大十来岁,有着一个做银行经理的迟钝丈夫,戴绿帽子是他不可避免的职责。西尔维娅痴迷于在舞厅跳舞,在那个丈夫成为令人烦恼的威胁之前,他们俩一起通过了一系列铜牌、银牌、金牌大奖赛,取得了很大的进展。西尔维娅已经隐约提到离婚的事,马斯特森经过慎重考虑,认为连这段关系本身都已经变得麻烦而无用,更别说跳舞了。警察对于一个雄心勃勃的男人来说是无比合适的职业,更何况他打算过一段比较严肃的生活,正在寻找一个借口。现在他对女人和跳舞的兴趣已经发生了变化,不论哪一样他都没有时间去干。但是西尔维娅起到了作用。正如在侦探培训学校学到的那样,任何技艺对于警察工作都不是多余的。
“你需要一件无尾晚礼服。我这里还有马丁的东西。我打算卖了它们。我的舞伴还没有来。他本来答应今天下午来的,但没来。如今什么人都信不过。你看起来尺寸也对。他生病之前身板比你要宽一些。”
不,跳舞没有任何困难。她是不是跳舞高手是另一回事。晚会或许会是一次惨败,不管他是不是和她一起去,到时她都得开口说话。但是在什么时候说呢?达格利什喜欢高效工作。像其他这类案件一样,这次的嫌疑人已经减少到只有少数几个关系密切的人了,正常情况下,达格利什不希望在他们身上花费多于一周的时间。对于他的下级又浪费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他不会表示谢意,而且无论如何还得瞒过汽车里那段额外的时间消耗。如果两手空空地回去,那可不会是一个美妙的夜晚。真是该死!对于男孩子们来说本可以有一段绝妙的故事。如果晚上眼看着会没有什么收获,他可以扔下她就走。他最好记住,万一他需要快速逃脱的话,得把自己的衣服放在汽车里。
“我连续三年获全市警察跳舞冠军。”他在撒谎。警察从未举行过什么舞蹈比赛,这一点并不令人奇怪,但他认为她不会知道,这个谎言就像他的大多数谎言一样,来得那么容易、那么自然。女人又是一阵专注的打量。
“好吧,”他说,“但是我不能白过这一晚上。”
她眯起双眼,全神贯注地看了他一秒钟,就像一个家庭主妇在打量一块牛排,估算它的质量和价格。她给出的回答令人吃惊,那声音是命令式的:“你会跳舞吗?”
“不会的。”
“出了什么事吗?”他问,“我能帮什么忙吗?”
马丁·德廷格的无尾晚礼服倒是比他预料的要好,还挺合身。穿上另一个男人的衣服,这个仪式有点怪。他发现自己在口袋里摸索,好像里面装有什么线索一般。但他什么都没找到。鞋子太小,他不想费劲去试它们。幸好他穿了一双带皮底的黑鞋。它们太重,不适合跳舞,与无尾晚礼服也不相配,但也只能穿这双了。他把自己的衣服包起来,放进好不容易向德廷格太太要来的纸盒,然后便出发了。
他拿出授权证,带着一种鬼鬼祟祟的神气,再加上必不可少的手势,挤进了门里。她也没有试图阻止他进来。她双眼茫然,明显心不在焉。她关上门时,电话铃响了。她没有打一声招呼就把他丢在客厅里站着,几乎是冲进了左边的房间。他能听见她的声音高了起来,在抗议着什么,又似乎是在劝说着什么,然后变成了恳求,最后是沉默。他静静地走过客厅,仔细倾听。他觉得自己听见了拨号码的声音,然后女人又开始说了起来,但听不清在说什么。这次谈话只进行了几秒钟。然后又是拨电话的声音,又是一阵悲泣,她反复打了四次电话才重新回到客厅。
他知道这个时候在泰晤士河岸或附近很难找到停车的地方,所以把车开到南岸,停在郡政府大厅旁。然后他们一起走到滑铁卢车站,雇了一辆出租车。晚上的这段时间天气还不是太坏,她把自己裹在一件宽大的老式皮大衣里。它发出一股浓烈的酸臭味,仿佛有一只猫曾在上面躺过,但至少还能够把德廷格太太裹住,整个旅途中他们俩都没说一句话。
一个毫不留情的声音猛地把他的心思从回忆的高潮中拉了回来,进入现在的情境中。马斯特森对现在这个横在他面前的、截然不同的女人强作笑容,用讨好的语气说:“你知道交通很拥堵。我得从汉普郡赶过来。可是我不会耽搁你太久的。”
他们到达时20点刚过,舞会已经开始了,巨大的舞厅里已是人山人海,令人极其不适。他们在楼梯下面找着了一张为数不多的空桌子。马斯特森注意到每一位男教练都惹人注目地戴着一朵红色的康乃馨,而女人戴的则是白色的。人们东倒西歪地、放肆地接吻,在肩上、手臂上爱抚、轻拍。一个男人向德廷格太太小步走来,用羊叫般的细碎声音表示欢迎和问候。
“如果我告诉她吗?我猜她会扔掉工作,离开约翰·卡朋达。她已经对这个地方厌恶透顶了。她待在这里只是为了我。”
“你看起来真是妙极了,德廷格太太。听说托尼病了,真遗憾,但是我很高兴你又找到了一个舞伴。”
“那她会怎么做?”他问。
他朝着马斯特森马马虎虎地一瞥,眼光中带点好奇。德廷格太太对这个欢迎急促而笨拙地一抬头,送去一个浅浅的秋波以示喜悦。她没打算向人介绍马斯特森。
马斯特森但愿如此,达格利什是不会原谅这种事的。
他们坐下来等着,看人们跳完了接下来的两支舞。马斯特森忙于朝大厅里四处观看。大厅整体的气氛显得沉闷而体面。一大束氢气球从天花板上悬挂下来,无疑是准备在今晚的欢庆达到某个高潮时用来放飞的。乐队人员都穿了带金色肩章的红色上衣,脸上一副阴郁、顺从的表情,因为这种场面他们早已司空见惯。马斯特森盘算着整晚都以玩世不恭的态度袖手旁观,只满足于观察他人的愚蠢活动和令人厌恶的行为,暗中取乐。他记得一个法国外交官是这样形容英国人跳舞的:“如果悲伤,就把脸贴在一起;如果快活,就把屁股贴在一起。”在舞厅,“屁股”一词的用意绝对庄重,但是假装快乐的露齿笑容堆在人们脸上如此的不自然,使他怀疑学校里是否教过怎样的舞步要配上怎样的面部表情才值得称许。离开舞池站着的所有女人都显得很焦虑,表情从微微担心到发狂似的着急都有。她们在人数上远远超过男人,有些人便独自跳起舞来。她们中大多数是中年或更老一些,衣服式样一律都是老派的,紧身收腰,领口开得很低,巨大的环形短裙上点缀着金属小圆片。
他感到有趣,也感到一丝无足轻重的好奇,问她:“你打算怎么向罗尔芙护士长解释你的迟到呢?或者你根本就没打算露面?”她耸耸肩:“我会对她说实话。这对她也许是好事。”看见他突然皱起了眉,她轻蔑地补充道:“啊,别担心!她不会向达格利什先生告发你的,希尔达不是那种人。”
第三支舞蹈是快步舞。德廷格太太突然转过身来对马斯特森说:“我们来跳这支。”他没有表示反对,领着她走下舞池,用左臂抱紧她僵硬的身体。这会是一个折磨人的漫长夜晚,他只好听天由命了。如果这个老巫婆有什么有用的东西——老头子似乎认为她有——那么,上帝作证,哪怕让他领着她围着这个该死的舞池疯狂不休地跳舞,直至她倒下,她也一定得讲出来。这想法真是令人高兴,他不停地在心里品味着。他能够想象得出她的样子——跳得关节脱臼,就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脆弱的双腿可怕地在地上爬着,双臂挥舞着,耗尽了最后的力气。除非他会先倒下。他和朱丽亚·帕多一起度过了半小时,没有为舞池里这一夜做足准备,而这个老巫婆有充足的活力。他感觉到汗珠把他的嘴角弄得痒痒的,但是她却心不慌、气不喘,双手冰凉、干燥。那张贴近他的脸上是专心致志的表情,眼睛是呆滞的,下嘴唇张开着,垂了下来。这就像是与一口袋生气勃勃的骨架共舞。
她点点头,遮遮掩掩地微笑着,盯着挡风玻璃。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一路上她总共也没说五六个字。马斯特森认为的一场游戏所需要的开场白,不管是试探性的还是更为露骨的他都说过了,可是没得到任何回应。他本以为他的小兄弟没能得到她的回应,这次白给她当了一回司机,被愤怒和屈辱刺痛,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但是她表现出一种聚精会神的宁静,她的眼睛有好几分钟都强烈、忧郁地注视着他那双轻抚方向盘或忙于换挡的手,这些又给了他鼓励。其实她想要,她和他一样想要,只是这首叙事诗节奏缓慢。她说了一件令他吃惊的事。她是去见希尔达·罗尔芙的,她们准备早早吃过晚饭一起去看戏。现在,她们要么不吃饭就去看戏,要么就得错过第一场戏了。随便哪种选择她都无所谓。
音乐轰的一声停止了。领舞者飞旋一周,向全舞池的人露出做作的微笑。跳舞的人都松懈下来,露出短暂的微笑。像万花筒一样的彩色灯光在舞池中央聚合之后又变幻出新式样,随即,跳舞的人一起放松下来,扭扭捏捏地走回到各自的桌旁去。一个侍者在人群中穿梭着让人们订饮料。马斯特森勾了勾手指。
他说:“进城?”
“你要什么?”
不得已被耽搁了。没错,的确是这样。发生在车厢后部的狂乱小插曲几乎占去了整个黄昏,这是他原先未曾预料的。即使在这样一个漆黑的冬日傍晚,为了找一个足够僻静的地点也花了好大一番工夫。吉尔福德路上有少数几个这样的转弯处,可以看到一片开阔的空地,有着大片的草坪以及行人稀少的小巷。朱丽亚·帕多过于挑剔,每当他找到一个理想的地点,减缓车速,都会听到她平静地说:“不是这里。”他找到朱丽亚·帕多时,她刚要下人行道,走上通向希瑟林菲尔德车站入口处的人行横道线。他放慢车速等着她,但没有向她招手,只是俯过身来打开了车门。她只停顿了一秒钟便向他走来,大衣在齐膝高的长靴上摇摆着。她一头钻进了车,在副驾驶座上坐下,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看他一眼。
他就像一个被迫轮流买单的小气鬼那样,说起话来声音令人不舒服。她要了一杯杜松子酒,酒送来时她没有说一声谢谢,也没有明显地表示满意。他自己要了两杯威士忌。这将是他要走的第一步。她沿着坐椅铺开火红色的短裙,用极不高兴的目光巡视前厅一圈,他明白她的心思了。他也许不曾去过那里。他心想,要小心一些,不要不耐烦。她想把马斯特森留在这里,那好吧。
“我不得已被耽搁了,对不起。”
“和我说说你的儿子吧。”他平静地说,尽量使声音显得平稳而没有起伏。
她那爱唠叨的尖锐声音由于失望而变得更尖了。看样子她会当着他的面把门关上。他飞快地把一只脚从门槛上伸过去,抵在门底下。
“现在不说,另找一个晚上吧,不急。”
“我现在不能见你,我要出门了。我还以为你是我的舞伴呢,你说过你会在傍晚早些来的。”
他顿时气愤得要高声喊出来。难道她真的以为他还打算再见她吗?难道她还指望他再和她跳一次舞,只是为了打听一则消息?她做出的许诺不算数?他看着舞池里这些人,他们怪异地跳跃着,是一群超现实主义字谜游戏的参与者。
马斯特森先回过神来,宣布了自己的身份:“你还记得我今天早上给你打过电话,约了和你见面吗?”
他把玻璃杯往桌上一顿:“没有什么下一次了。除非你能帮助我,没有下一次了。警司是不会热衷于把公众的钱花在一无所获上的。我也得对我花去的每一分钟做出合理的交待。”
但是门立刻打开了,他几乎和一个鬼怪撞了个满怀。那女人打扮得就像舞台上夸张的妓女,身穿一件短短的火红色薄绸晚礼服,这件衣服哪怕穿在一个只有她一半年纪的女人身上也不合适。紧身衣的领口开得很低,能窥见两个托在胸罩内的、下垂的乳房挤出的乳沟,还能看见在干枯的黄色皮肤的沟纹中扑粉结成的块。眼睫毛受到睫毛油的重压;干枯的头发染成了奇怪的淡金色,围绕着那张浓妆艳抹的脸梳成了一行行、一缕缕,光亮如漆;她那涂成血红色的嘴大张着,嘴角下悬,表示出怀疑的惊愕。惊讶是相互的,他们俩都互相望着,好像都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表情从惊讶转为失望,变化几乎可以说是戏剧性的。
他使自己的声音尽量保持在正确表达气愤和自我正义的尺度上。自从他们落座之后,她第一次注视着他。
塞维勒公寓大楼是一幢维多利亚晚期风格的建筑,紧靠着梅利本路。房子显出一派富足的样子,令人起敬,但它既不豪华也不繁盛。马斯特森在找空地停车时遇到了预料中的麻烦,直到19点30分,他才走进这幢大楼。门厅里占突出位置的是一架装饰华丽、包有铁丝网的电梯。接待桌旁坐着一个穿制服的门房,马斯特森不想向他说明自己的身份,于是只漫不经心地向他点点头,便轻快地跑上楼。23号房在三楼。他按响了门铃,做好了稍等一会儿的准备。
“也许会有些东西对你们有帮助,我没说过没有。饮料怎么办?”
4
“饮料?”他顿时迷惑不解。
五分钟后,达格利什和厄克特握了手便离开了。当他穿过前厅时,电话交换台的女接线员听到他的脚步声,便转过头来愣住了,脸变得通红,手上还拿着插头,一时显得手足无措。她受过很好的训练,但还不十分老到。达格利什不愿意再使她难堪,便微微笑了笑,迅速地走出这幢大楼。他毫不怀疑接线员接到了亨利·厄克特的指示,正在给斯蒂芬·科特里-布里格斯打电话。
“谁来付账?”
达格利什心想,当然如此。但是死了的彼得肯定比活着的彼得更不会叫人难堪。家族中有一个著名的演员,这无疑很合斯蒂芬·科特里-布里格斯的心意,这样一个年轻的兄弟,又不会在他自己的领域中与他竞争,只会在他自己成功的王冠上增光添彩,给了科特里-布里格斯一张进入这个极端自私自利的大舞台的入场券。但如今,这个贵人成了负担,昔日的英雄成了笑柄,或者至少也是怜悯的对象。这是一个失败,一个他哥哥很难原谅的失败。
“哦,一般可以算作业务费用。但如果是招待朋友的话,例如今晚,自然是由我来付。”
“啊,是的,我知道。斯蒂芬·科特里-布里格斯也是我的一位客户。他和他的兄弟不同,名字中间需要加一个连字符,他是一个更为稳定的成功人士。”接着他又加上一句明显不相干的话,“他兄弟死时,他正在地中海上乘坐朋友的游艇度假。他立刻赶回了家。这件事让他十分震惊,也使他相当难堪。”
马斯特森顺口便撒了个谎。这是他的才能之一,他自认为这对自己的工作极有帮助。她点点头,好像很满意,但没说话。他正在思忖着是不是再试一次,这时乐队轰的一声奏起了恰恰舞乐曲。她一声不吭地站起来,转过身对着他。两人又下了舞池。
亨利·厄克特微微笑了起来,他微笑时肌肉紧绷,使人看了不舒服。
恰恰舞、曼博舞、华尔兹,最后是慢狐步。可他还是一无所获。接着,节目发生了变化,灯光突然暗了下来,一个从头到脚闪闪发亮、好像在洗发水里洗过一样的时髦男人出现在麦克风前,把话筒调到适合的高度。一个倦怠的金发美人跟在他身边,她精心梳出的发型已经落后时代五年了。聚光灯打在他们身上。女人在右手上漫不经心地挂上一条薄绸围巾,用主人的神情把空空的舞池扫视了一遍。有人预先发出嘘声,提醒人们安静。那个男人看着手中的一张名单。
达格利什起身要走时说道:“彼得·科特里的哥哥是约翰·卡朋达医院的一个会诊大夫,这一点或许你知道吧?”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一直等待的时刻终于来了。表演赛开幕!我们的年度奖章获得者将即兴表演他们的获奖舞蹈。德廷格太太跳的是……”他看了看节目单,“是探戈。”
达格利什想,在那之后不久——只有几个月——她就开始在约翰·卡朋达医院学习,并且和彼得·科特里的哥哥睡到了一起。这是为了什么?孤独?心烦?迫切需要忘却?或是因为个人需要所做的交易?什么需要?简单地说只是性的吸引。如果只是为了满足肉体上的需要,她会和这个男人上床吗?他只是她失去的未婚夫的粗劣仿制品。或许,她是要确信自己还具有对异性的吸引力?科特里-布里格斯本人就曾表示是她主动的。结束这件风流事的倒肯定是她。外科大夫对于这个女人痛恨得咬牙切齿,因为她竟敢在他决定放弃她之前擅自放弃他。这一点绝不会错。
他抬起一只肥胖的手,向舞池挥舞了一圈。乐队倏地响起了嘹亮而不协调的喇叭声。德廷格太太站起身,拖着马斯特森一起上台。她的爪子就像老虎钳一样卡在他的手腕上。聚光灯又摇晃起来,罩在他们身上。一小阵掌声响起了。时髦男人继续说道:“德廷格太太将要和……可否告诉我们你的新舞伴的名字,德廷格太太?”
“我不清楚她是否知道。既然她已经走到了订婚的地步,似乎不可能不知道。当然,她也许太自信或是太不明智,以为自己能帮助他治好病。如果她找我商量的话,我会劝她取消婚约,但是正如我所说,她没来找我商量。”
马斯特森高声地喊出来:“爱德华·希斯先生。”
“他有什么个人的麻烦?我猜他是一个同性恋者。当时关于这件事有些流言蜚语。你的当事人是否知道这件事?”
时髦男人停顿了片刻,然后决定采用这个看不出有什么价值的姓名。他让自己的声音努力迸发出热情,宣布:“银奖获得者德廷格太太和爱德华·希斯先生将表演探戈。”铙钹当当地响了起来,又响起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马斯特森用夸张的姿态将他的舞伴领进舞池。他明白自己有点醉了,但他很高兴,打算自我陶醉一回。
“是这样,是在结婚前三天。他给验尸官留了一张字条。我得很欣慰地说,这张字条没有应要求宣读出来。它说得十分清楚。科特里说他原计划通过婚姻将自己从某种经济和个人的麻烦中解脱出来,但在最后的时刻发现自己无法面对婚姻。很显然,他是一个患有强迫症的赌徒。我听说无法控制的赌瘾事实上就是一种类似于酗酒的病症。我对综合病症了解甚少,但是也明白它的后果是悲剧性的,对一个演员来说尤为如此。他的收入虽然高,但是不稳定。彼得·科特里负债累累,完全无法从对赌博的沉迷中解脱出来,这使得他的债务日渐加重。”
他用手抱紧她的腰背部,做出一副放荡而有所期待的表情,立即招来了最近一张桌前人们的咯咯笑声。她皱起眉毛,他越发神魂颠倒地看着她,一朵极不相称的红云在她的脸上和颈子上铺展开来。他高兴地看出她相当激动了,他动人的、几乎没有掩饰的故作姿态已经令她沉醉。就是为了这个时刻,她才那么精心地梳洗打扮,涂脂抹粉——就是为了这次德拉诺克斯跳舞大奖赛,这次探戈表演。而她的舞伴失约没能来,或许他勇气全失,只剩下了可怜的活力。但是命运给她送来了这么一个风度翩翩、足以胜任的替代品。这一定是奇迹。就是为了这一刻,他才被诱骗到雅典娜神殿舞厅来跳舞,在这里不厌其烦地跳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上帝啊,他现在已经把她抓住了。这将是她最重要的时刻。他明白她再忙也不会忘记那件事的,真是令人兴奋。
达格利什说:“彼得·科特里紧接着便上吊自杀了。”
慢旋律的音乐又开始了。他注意到又是那支调子,他们今天晚上跳的舞绝大多数时候都配着这同一支舞曲,他未免生起气来,在她耳边低声告诉她这件事,她也低语道:“人家都以为我们是在跳德拉诺克斯探戈呢。”
他好像发现这个事实比信的内容本身更叫人迷惑不解。
“我们是在跳查尔斯·马斯特森探戈呢,亲爱的。”
然后,律师继续说下去:“瑟蒂斯是我的职员,她总是要问候瑟蒂斯。”
他把她紧紧抱住,领着她挑战般的横过舞池,昂首阔步地摆出嘲弄这支舞的样子来,带着她疯狂地旋转,使她那光亮如漆的头发几乎扫到了地板上,他听到她的骨头在嘎嘎作响。当他向最近一桌的人送去自得得使人惊讶的微笑时,他把她抓住摆了一个造型。此刻又响起了咯咯的笑声,比先前更持久。他猛地把她拉直,等待着下一个节拍响起,这时她用嘶哑的声音说道:“你想要知道什么?”
他又重复了这句话一次,自得地微笑着,好像觉得它有某种特别之处,并看了达格利什一眼,似乎指望他发表看法。
“他认出来了一个人,对不对?你的儿子。当他在约翰·卡朋达医院时,他看见了一个他认识的人,是吗?”
亨利·厄克特说:“瓦伦德斯是她的证券经纪人。她总是通过我们和他们打交道,我们保留着她所有的正式文件。她宁愿让我们这样做,她喜欢不受打扰地旅行。”
“你能不能做出正常跳舞的样子来?”
达格利什想,这是一封冷冰冰的信,没有解释,没有说明正当的理由,没有幸福或希望的表示,末了,也没有邀请收信人去参加婚礼。
“我想可以。”
约瑟芬·法伦谨上
他们现在又按照传统的探戈步伐移动了起来。他能感觉到她在他的臂弯里放松了些,但仍紧紧地抓住她。
我还需要一些钱。请您安排瓦伦德斯于月底为我准备两千英镑。谢谢。祝您和瑟蒂斯先生身体健康。
“是一个护士长。他以前看见过她。”
亲爱的厄克特先生,特此通知您,我将于3月14日在圣梅利本区登记处与彼得·科特里结婚。他是一个演员,想必您听说过他。请你为我立下一份遗嘱,于结婚日签署。我将把一切都留给我的丈夫。顺便说及,他的全名是:彼得·阿尔伯特·科特里·布里格斯。中间没有连字符。我想您会需要知道这个,以便起草遗嘱。我们居住的地方就是信封上的地址。
“哪个护士长?”
他把它递给达格利什看。它的寄出地址是位于威斯敏斯特的一处公寓,信上的字体很硬,充满自信,毫无女性气质。
“我不知道,他没说。”
“有过两份,但是第二份从未签字。第一份是在她刚到法定年龄时立的,把一切东西都留给医疗慈善机构,包括癌症研究机构。第二份她提议在她结婚时生效。我这里有这份文件。”
“他告诉了你什么?”
也许那只是达格利什的想象,如果不是,他就的确窥探到了律师脸部肌肉的一丝僵硬,以及几乎无法觉察的皱眉,那是对一个不受欢迎的问题的反应吗?
“跳完舞再告诉你。”
“先前她有没有立过遗嘱?”
“如果你不想在舞池中停下来,现在就告诉我。他以前在哪里见过她?”
律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责备:“我已经就我所知告诉了你许多关于她出身背景和经济状况的情况。我恐怕不能提供给你任何更新的或更私密的信息了。法伦小姐很少找我商量。她也确实没有理由这么做。她最后一次找我是关于她的遗嘱问题,我相信你已获悉遗嘱的条款。玛德琳·戈达尔小姐是她唯一的遗产继承人,遗产总计将近两万英镑。”
“在德国,她在刑事法庭的被告席上。那是一次战争审判。她被放过了,但人人都知道她有罪。”
达格利什说:“我知道新近的立法。你就没有别的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在德国哪里?”他从嘴唇边挤出这几个字,伴随着一个职业伴舞者的蠢笑。
“尽管有新近的立法,那在我看来还是一种既费钱又令人生疑的行当。当然从道德上来讲,那是不合法的。新近的立法……”
“费尔森海姆,那是一个叫作费尔森海姆的地方。”
“她告诉了她的朋友玛德林·戈达尔,她打算堕胎。”
“再说一遍,把那个名字再说一遍!”
“不,她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指望她会告诉我,当然,除非她想到了要申请非婚生子女确认令。我猜那很容易。”
“费尔森海姆。”
这个消息还不至于叫律师张皇失措起来,但他皱起了脸,模模糊糊地显出一个男人痛苦的表情,仿佛他决不与这个肮脏的世界同流合污。
这个名字对他毫无意义,但他知道自己会记住它。他过一会儿能凭运气获知细节,但最重要的事实必须趁她还在自己的掌握中立即挖出来。当然,这些事实也许不是真实的,或许没有一件是真实的。如果是真的,也有可能没有什么重大意义。但是他就是为了这些信息才被派到这里来的。他感到一种信任油然而生,又有些幽默,甚至于不惜冒险想要在跳舞中陶醉一回。他决定该做点出格的事了。他领着她开始一套复杂的固定舞步,起初是挽臂前行,最后是侧行并步,使得他们成对角线地穿过舞厅。这一系列的舞步无可挑剔地完成了,掌声很热烈,经久不息。他问:“她叫什么名字?”
达格利什说:“她怀孕了,你知道吗?”
“伊尔姆盖德·格罗贝尔。当然,她当时还是一个年轻姑娘。马丁说那就是她获释的原因。他毫不怀疑她是有罪的。”
厄克特先生微微低着头,双手合十,坐了一会儿,好像在请教他自己的潜意识——一种更高等的能力,或是在泄漏情况之前先请教他的前当事人的鬼魂。达格利什想,他本可以省去这段时间的。厄克特无论在职业上还是在其他方面都是一个十分清楚自己准备要走多远的人。这幕哑剧令人难以置信。他开始讲述的故事根本不能将约瑟芬·法伦生活的干枯骨架充实起来。事实摆在那里,他参照着面前的文件,有条有理、不带任何情感、清楚地一一讲述起来:她出生的时间和地点;父母的死亡;被一位年长的姑母带大;直到她达到法定年龄,这位姑母和他都是法伦小姐的委托管理人;那位姑母死于子宫癌的日期和详情;留给约瑟芬·法伦的钱以及她把这笔钱用于投资的方式。他冷冷地指出,这位姑娘在过完21岁生日之后,还不嫌麻烦地把自己的行为一一告诉他。
“你能确定他不曾告诉你那是哪位护士长吗?”
“我明白了,那是否也意味着对第一个受害人——她是不是叫希瑟·佩尔斯——对她下的毒药,原本是针对我的当事人的?”
“没有,他病得很重。他从欧洲回家时和我谈起这次审判,所以我才知道了它。他住院时大多数时间是没有意识的。即使恢复意识时,也常常神志不清。”
“她是在喝完夜里的最后一杯威士忌时,被里面的尼古丁毒死的。就我们迄今所知,她并不知道那罐玫瑰喷雾剂藏在暖房的柜子里。如果她知道,并想到了服用它,我想她事后不会把罐子藏起来。”
马斯特森心想,所以他也可能搞错了。这完全是不可能发生的。的确,除非他在整个审判过程中对那张特别的脸庞保持着痴迷的关注,在过了25年之后很难再认出她来。她必定给一个年轻,大概也是敏感的男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或许这足以使他在神志不清中重新复活那张脸,在他恢复意识和清醒的片刻把俯身看向他的许多脸中的一张错认成伊尔姆盖德·格罗贝尔的脸了。但是假定——只是假定——他是对的呢?如果他曾告诉过他的母亲,也可能告诉过他的特别陪护,或是在谵妄中脱口而出。希瑟·佩尔斯知道了,对她又有什么用处呢?
“你们确信这是一桩谋杀吗?”
他温和地在她身边低语道:“你还告诉过谁?”
厄克特先生身材高大,一脸苦行僧的模样,两边的太阳穴上是一片不显眼的灰色,显出一种牧师的沉默寡言,看起来天生就是一个成功的律师。他身穿一套剪裁得极为得体的西装,却是那种棕绿色的花呢质地,好像嫌弃更加正统的细条子衣服让人像讽刺漫画的角色一样。他接待达格利什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吃惊或在意,但令警司感到有趣的是,法伦小姐的文件夹已经放在律师面前的桌上了。达格利什简单解释了他此行的目的之后,说:“你能把她的一些情况告诉我吗?在一桩谋杀案的调查中,了解受害人过去的生活和她的个性会很有帮助。”
“没有,我没告诉过任何人。我为什么要说?”
他被人带进去的这个房间,足可以称作一家成功的律师事务所的台面。壁炉里的煤火烧得高高的。事务所创建人的画像从高高的炉台上往下俯瞰着,对他的后辈们表示默许。后辈们使用的书桌和画像是同一时代的产品,显示着相同的品质,那就是经久耐用、适合办业务,但由于缺少张扬和铺张,便没有了一种蓬勃、兴旺、繁盛的气象。另一面墙上挂着一小幅油画。达格利什认为它非常像杨·斯特恩的作品。它向世界显示了这家事务所有能力识得一幅好画,看中了便能买得起它,把它挂在墙上展示。
又是一阵旋转,接着是反过来旋转,跳得漂亮极了,响起了更热烈的掌声。他把她抱紧,用沙哑的声音从紧咬的牙齿里迸出威吓的话来:“还有谁?你一定告诉了其他人。”
厄克特、温布什及波特威公司是伦敦市最为成功、最有声望的律师事务所之一。达格利什猜想,厄克特先生的客户中只怕很少有人会牵涉到一桩谋杀调查案。他们也许会时不时地有些小麻烦要找女王的代理人;他们也许会不顾一切劝告,痴迷于轻率地打官司,或是顽固地图谋愚蠢的遗嘱;他们也许需要律师来设计应对饮酒的法律和交通法的辩护技巧;也许的确需要将他们从愚蠢和轻率的行为中解救出来,但是他们的死总是会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
“我为什么要告诉别人?”
厄克特、温布什及波特威律师事务所的亨利·厄克特先生是约瑟芬·法伦的私人律师。达格利什与他的见面定在午后12点25分。他觉得这个时间选得有点不近人情,这只表明了这位律师的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他准备为警察挤出的时间不会多于午饭前的半小时。达格利什立即接受了,因为他怀疑一个当侦探的警官是否会立即得到接见。他喜欢亲自过问每件事,在办公室操纵调查工作的整体进展。他有一支由刑警、犯罪现场处理人员、摄影师、指纹专家和科技人员组成的小分队协助他。这种安排的一个小小好处便是能有效地使他只需和犯罪案件的主要角色打交道,而无须和其他人员接触。他知道,他以破案迅速名声在外,但他决不吝惜把时间花费在某些工作上,虽然他的同事认为这些工作更适合一个刑警来干。他能从这些工作中得到某些缺少经验的讯问警察往往会错过的信息。对于能否从亨利·厄克特先生这里获得什么意外惊喜,他几乎不抱什么希望。这次会见很可能只是形式上的,只是拘泥于细节的情报共享。但无论如何,他必须去苏格兰场办一些事情,恰好可以利用这次回伦敦的机会见见这位律师。再说,步行去拜访,穿过伦敦僻静的街巷,漫步在冬日早晨和煦的阳光中,总归是一件惬意的事。
“因为你是一个女人。”这是一个歪打正着的回答。她脸上像骡子似的顽固劲儿开始化解。她朝他晃眼一瞧,然后眨动涂着厚厚一层睫毛膏的稀疏睫毛,做出滑稽的调情模样来。啊,上帝!他想,她居然害羞了。
3
“嗯,好吧。或许我真的只告诉了另外一个人。”
达格利什把石头握在手中,站起来。“是的,”他说,“我明白。”
“该死的,我就知道你会说,你告诉谁了?”
“把石头也拿走吧。我想让你留着它。不,拿着吧,请拿着。你以为我没良心,不为她悲痛。其实我很悲痛。我要你找出杀人凶手。这对于她或是凶手都没好处,但我还是要你找出真相。对不起,我只是不能让自己过于激动。我不能让自己陷入悲伤。你明白吗?”
伴随着不以为然的一瞥,她微微地噘起嘴表示服从。她决定要喜欢上这个专横的男人了。因为某种理由,或许是杜松子酒的力量,又或许是跳舞之后的欢快,她的抵抗情绪开始瓦解。从现在开始情况一下子好转了。
“我给你写地址。”他从盖在桌上的报纸上撕下一角,又从裤袋里掏出一支铅笔,写下了地址,字迹很难辨认。写的时候,他的头几乎触到了纸面。他把纸片折好,仿佛这是一个秘密,接着从桌上推了过去。
“我告诉了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他是马丁的外科大夫。我只是去讨个公道。”
“其实因为某些原因,一个不熟悉南丁格尔大楼的人极不可能有嫌疑,但我们会去核实的。”
“什么时候?”
“没有。她死的那晚我在交换台上班呢。我最好把地址给你。我想你会去核实一下。”
“星期三。我是说上周的星期三。我在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位于温普尔街的诊室里将消息告诉了他。他星期五刚刚离开医院,那时马丁刚去世,所以我不能更早一些去见他。他只有在星期一、四、五才在约翰·卡朋达医院。”
达格利什说:“自杀同时也会把自己与痛苦分割开来,这似乎更重要一些。但是我想你是对的。我不相信约瑟芬·法伦会自杀。我相信她是被谋杀的。那就是我要问你是否有信息可以告诉我的原因。”
“是他要见你吗?”
“我知道她能。不是很长久,不是很经常。但是当她快乐时,整个人显得无比奇妙。一旦体会过那种幸福,就不会去自杀。当生活中有过一次希望时,它还会再次发生。所以为什么把自己与希望永远分割开呢?”
“啊,不!替护士长传话的值班护士说,如果我认为这会对我有所帮助的话,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会很高兴和我谈谈,我可以打电话到温普尔街去预约。我当时没打电话。有什么用呢?马丁死了。我还得付他的账单。这么快就收到了账单,我心想,马丁刚走不远,这真是不妙。两百英镑!我认为这笔费用太多了。毕竟又没把他救活过来。于是我想我得到温普尔街去见见他,把我知道的事提一提。医院雇用那样的一个女人是错误的行为。她是真正的凶手。他们还收这么多的钱。医院又送来了他生活费的第二张账单,但它和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的那两百英镑完全不是一回事。”
“我知道。你相信约瑟芬·法伦有这样的感觉吗?”
这几句话是断断续续说出来的,一有机会她便贴着他的耳朵说上几个字。但她既不气喘也没有语无伦次。她精神足得很,能一边跳舞一边谈话。倒是马斯特森感觉有点紧张。又是一次手挽手向前进,伴随着多雷的旋律,以侧行并步为结束。她一步都没有走错。这个老女人即便在学校里没有学会优雅或热忱,但他们还是使她受到了很好的教育。
“我还是个孩子时,从未在海边度过假。六岁时我父亲就死了,那个老女人又没有钱。所以我从未去过海边。约瑟芬认为我们一起去海边一定会很好玩。去年十月份时天气很暖和,还记得吗?我们从朴次茅斯登上轮渡,船上除了我们俩只有五六个人。岛上也很空。我们从文特诺一直走到圣凯瑟琳的灯塔,路上没遇着一个人。天气很暖和,又没有人,完全可以裸浴。约瑟芬发现了这块石头,认为可以用来做镇纸。我不想带着那么重的东西回家,它会把我的口袋撑破的,但是她带了。回到这里时,她把它作为纪念品送给了我。我要她自己留着,但是她说我会在她之前就把这次度假忘了。你看不出来吗?她知道如何寻找快乐。我不能肯定我是否也能,但约瑟芬可以。如果你知道活着会是多么美好,就不会自杀。科莱特知道这个。她写道:‘对于土地以及从它的胸怀中迸涌而出的每一样东西,都有着一种不可抑制的亲密情怀,强烈而神秘。’”他看着达格利什,“科莱特是一个法国作家。”
“所以你便过去把你知道的事告诉了他,要他从自己利润中削去一点?”
达格利什用双手拿起石头。它摸起来很舒适、光滑、冰凉。海水的冲刷使它完美成形,它那光滑的弧度又使得它握在掌心里如此柔和。他颇有兴味地看着它。
“他不相信。他说是马丁神志不清,搞错了,他可以为所有的护士长做出个人的担保,但他还是从账单上减去了50英镑。”
他突然站起来,向墙边走去,再回到房间中央的箱子前时,达格利什看到他手里拿了一个光滑的大石头。它呈完美的蛋形,灰白色,像一个有斑点的蛋,正好可以放进他窝起来的手掌中。道森让它滑到桌上,它轻轻地摇晃着,最后停了下来。然后他又坐下,双手抱头,屈身向前。他们一起看着这块石头。达格利什没说话。年轻人突然说:“这是她给我的。去年十月,我们俩一起在怀特岛的文特诺海滩上找到了它。你当然知道这一点。那也就是你会找我的原因。把它举起来,它出人意料的重。”
她满意地笑了,那种笑令人讨厌。马斯特森很吃惊。即便科特里-布里格斯相信了这个故事,他也没有理由从账单中减去这么一笔不容小觑的款项。他并不负责征召或安排护士的事宜,没有什么可担忧的。马斯特森不知道他是否相信这个故事。很显然,不管是对医院管理委员会还是对护士长,他什么都没有说。或许这也是真的,他能为所有护士长做出个人担保,那50英镑的减免仅仅是叫一个令人厌烦的女人闭嘴而做出的姿态。但是科特里-布里格斯给马斯特森的印象是,他并不是那类屈服于敲诈的男人,绝不会放弃自己应得的每一个便士。
年轻人闷闷地说:“也许是吧,我也是这样想的。”
正在此时,音乐戛然而止。马斯特森对德廷格太太善意地笑着,把她领回座位。掌声持续响着,直到他们回到自己的桌旁才突然停下,那个时髦男人宣读了下一个舞蹈。马斯特森四处寻找侍者,把他叫过来。
“如果你认为只有年轻的、没有经验的人才需要安慰和保护,你的思想就太古板了。如果你按老一套来想问题,你写出的东西也会是老一套。”
“那么,现在看来,”他对他的舞伴说,“那不算坏,是吗?今晚剩下的时间里,只要你好好表现,我甚至会送你回家。”
道森激烈地叫喊起来,以示抗议:“她从来都不指望任何人的安慰或支持!那就是我一直想要告诉你的!她和我睡觉,是因为她自己想要这样做。我对她没有责任。我对任何人都没有责任。任何人!我只对我自己负责。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又不是一个年轻的、没有经验的女孩,需要体谅和呵护。”
他真的把她送回了家。他们离开得比较早,但在他最终离开贝克街公寓楼时也已是午夜之后很久了。那时,他确信自己已经把她知道的所有故事都掏出来了。他们回来后,她借着酒劲开始变得伤感起来,他觉得那是今晚取得的胜利以及杜松子酒的作用。舞蹈后的时间里,他一直为她叫杜松子酒,把握着不让她醉到不能控制的地步,却又能使她滔滔不绝、有问必答。可是一路回家却像做噩梦一样,首先是出租车司机把他们俩从舞厅送到南岸停车场时不断地打量他们,目光里混杂着好奇和轻蔑,再就是当他们到达赛维勒公寓大楼时,大厅里的门房那种表示厌恶的傲慢态度,二者都让他觉得不自在。一进入公寓,他便又是哄劝、又是抚慰、又是恐吓地叫她安静下来,又在那个脏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厨房里为他们两人沏了黑咖啡。他心想,这真是一个懒婆娘的厨房,并很高兴又找到了一条瞧不起她的理由。他把咖啡端给她,答应说自己当然不会离开她,下个星期六还会来,他们俩要做长期舞伴。到深夜时,他把所有想知道的有关马丁·德廷格的情报,包括他的职业生涯,以及他在约翰·卡朋达医院住院的过程都搞到手了。有关医院的情况并不是太多。马丁住院的一个星期里,他母亲去看他的次数不是很多。去了又有什么用呢?她又不能为他做什么事。他大多数时间都不省人事,即便醒来了也没有真的认出她来。当然,只除了一次。她当时希望听到一点安慰和感激的话,但是她听到的只是古怪的笑声和关于伊尔姆盖德·格罗贝尔的话。多年以前他就把那个故事告诉过她了。她一听到这件事就烦。一个男人在临死时应该想到的是他的母亲。坐在那里看着他真是一件可怕的苦差事。她是一个敏感的人,医院令她不安。已故的老德廷格先生一直没弄明白她是多么的敏感。
“我可以想出一些理由来。迄今为止她的生活中没有太大的成功,没有什么亲属关心她,也没有几个朋友。她夜里很难入睡,并不真正快乐。她终于可以在几个月后通过最后的考试,可以成功地完成学业,成为一名护士了,结果她却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知道她的情人不想要这个孩子,要想得到他的安慰和支持毫无指望。”
显然有很多事情老德廷格先生没弄明白,这中间就包括他妻子的性需求。马斯特森毫无兴致地听着她的婚姻故事。这通常是一个没有得到满足的妻子,一个受气包的丈夫和一个不幸的、敏感的孩子的故事。马斯特森对此毫无怜悯。他对人并无特别的兴趣,通常将他们划分为两大类:一类遵纪守法;一类是坏人、恶棍。他和后一类人展开着永无休止的战争,如他所知,这是他的某种不能言说的天性所需。他只对事实感兴趣。他知道,任何一个人来过犯罪现场,就会留下某种证据或是把什么东西拿走。找到那个证据便是侦探的事。他知道指纹从不会说谎,他还知道人们行事经常是非理性的,不管他们是无辜的还是有罪的。他还知道事实在法庭一经摆出,就会把你打垮。他还知道动机是无法预言的,虽然他常常有足够的诚意去认识他自己的动机。在他进入朱丽亚·帕多身体的那个非常时刻,便产生一个想法:他的行为,以及其中的激动和兴奋,在某种方式上是与达格利什直接对抗的。他也从未想过要问一下自己为什么。那只会是无益的思考。他从未想过这是否是一种恶行、是否会遭到报应,那个姑娘也是一样。
“约瑟芬不会自杀,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会明白,一个男人在临死时应该想见他的母亲。坐在那里听着那种可怕的呼吸声真是太恐怖了。那种声音先是软的,然后又可怕地高起来了。当然,他有一间单独的病房,那就是医院收费那么高的原因。他没有国家医疗保险。整个病区里其他的病人必定都听到了那种声音。”
“你的举例说服力完全不足。”
“那是薛尼-斯托克斯呼吸,”马斯特森说,“在它之后便是临死前的嘶叫声了。”
年轻人挑战似的说道:“这已经够实在的了。我一生中认识两个自杀的人。一个是个男孩,那是我在学校最后一年的事,我们俩都在为普通教育证书而努力。另外一个是一家干洗店的经理,我在那里工作,开送货车。这两起自杀,人人说起细节来都说是如何的可怕、如何的想不到,但我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不是说我料想到了或是其他什么,我只是一点都不意外。每当我一想到这两起死亡,我都相信他们的确是自杀的。”
“他们总得做点什么吧。它使我非常不安。他的特护也总该想点办法吧,那个长相平平的人。我想她还是尽责的,但她从未替我着想。毕竟,活着的人更需要关注。她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为马丁做了。”
“哦,又来了!你就不能说点实在的吗?”
“那是佩尔斯护士,死了的那个。”
“她不是那种类型的人。”
“是的,我记得你告诉过我,看来她也死了。我耳朵里听到的尽是死人的事,我身旁全是。你把那个呼吸叫作什么来着?”
“很好,你不认为她是自杀的,告诉我原因。”
“薛尼-斯托克斯。它意味着你就要死了。”
“没有,她要我别联系,我这样做也没有太大的意义。我想如果我知道孩子的事,也许会去找她,但也不能肯定。我也毫无办法。我这里不能养孩子,你也看得出。我怎么能呢?她没想过要嫁给我,我也肯定不会考虑娶她,我不想娶任何人。但我不认为她是因为那个孩子而自杀的,约瑟芬不会。”
“他们总得做点什么吧,那个女孩总该想个法子。她死之前也是那么呼吸吧?”
“你尝试过和她联系吗?”
“不,她是尖叫。有人把消毒剂灌进她的胃里去了,把胃烧坏了。”
“没有,我只保留重要的文件。我的意思是,这里没有地方收藏信件。”
“我不要听这个!我再也不要听了!和我讲舞会的事。下个星期六你还会来吧?是吗?”
达格利什问他那封信是否还保留着。
对话就这样一直进行下去,令人心烦意乱、筋疲力尽,末了,几乎令人恐怖起来。午夜之前,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的胜利光辉已经消淡了,他心里开始产生出一种恨意和厌恶来。他倾听着她的唠叨时,在想象中玩起了暴力游戏。很容易看到那种场面。那张愚蠢的脸被一把顺手就可拿到的火钳打个稀烂。一击,一击,又是一击。骨头被打成了碎片,一股鲜血直喷出来。马斯特森的恨意达到顶点。他一边想象着,一边发现自己甚至呼吸急促起来。他轻轻地拿起她的手。
“她焦虑不安,她想要做爱,想得要命。走之前,她说她不会再见我了。几天后我收到了一封信。信里只是说:‘我说到做到。请不要设法和我联系。你做过的事别放在心上,那不算什么。再见,谢谢。约瑟芬。’”
“是的,”他说,“是的,我会再来的,一定,一定。”
“她那时看起来怎么样?”
她手上的肌肉又干又热,也许她在发烧。涂了指甲油的指甲已经起皱了。手背上突起的血管像一根根紫红色的绳索。他用手指爱抚那些褐色的老年斑。
“大约三周以前。她夜里不上班,就过来了,在这里做了饭。”
午夜一过,她的声音便嘟嘟囔囔地不连贯起来,头也往前直垂,他看见她睡着了,等了一会儿,然后松开手,踮起脚尖走进卧室。只花了两分钟,他便换上了自己的衣服,然后踮起脚尖走进浴室洗脸、洗手,洗和她接触过的一切部位,一遍又一遍。最后他离开了公寓,在身后轻轻地关上门,仿佛怕惊醒她,而后走进了黑夜中。
“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5
“我想她对我提起过玛德琳·戈达尔。我感觉她们是朋友。科特里-布里格斯的名字也很熟。但我想不起什么细节。”
15分钟后,马斯特森的汽车经过了比勒小姐和伯罗斯小姐的公寓。她们俩正穿着睡衣坐在将要熄灭的炉火前,暖和而舒适地呷着深夜里的最后一杯可可。在断断续续的车流声中,她们听见了那辆汽车的渐强音。那声音打断了她们的闲谈,她们满怀兴致、漫无目的地开始地推测是什么使得人们在午夜出来奔波。她们这个时候还坐着没去睡觉显然不常见。明天是星期六,她们可以尽情享受一下深夜长谈的乐趣。一想到明天早上可以睡个懒觉,她们便觉得舒服极了。
他把所有人的名字看了一遍,包括学生、护士长、外科大夫、药剂师,都是约瑟芬·法伦死的那天夜里到过南丁格尔大楼的人。
她们一直在谈论下午达格利什警司的来访,一致同意谈话很成功,几乎可以说很快乐。达格利什似乎对茶很欣赏。他就坐在那里,深深跌入她们最为舒适的扶手椅中,他们三人一起谈着,好像他是一个地方牧师,毫无恶意,为人亲切。
“你看这些名字对你有什么意义吗?”
他对比勒小姐说:“我想知道你所看到的佩尔斯护士的死亡过程。告诉我吧,把你从开车穿过医院大门后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一切都告诉我吧。”
“如果她是被谋杀的,肯定有,不是吗?但她从未提起。或许她都不知道。”
比勒小姐便把她那天仔细观察到的,以及她能清楚地描述出来的一切都告诉了他。对于在这半个小时中她所体会到的自己的重要性,以及他明显表示出来的感激,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很高兴。她们都承认他是一个善于倾听的人。当然,那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他也很聪明,善于叫人们开口说话。甚至连伯罗斯——在大部分谈话过程中,她一直在旁边观察着,保持沉默——也忍不住提到她最近在威斯敏斯特图书馆遇到罗尔芙护士长一事,她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自己也被他吸引了。他的眼睛因为感兴趣而发亮了,而当她把日期告诉他后,他的兴致便变成了失望。比勒小姐也说她们不可能弄错。他失望了,罗尔芙护士长被人看到在图书馆里的日期不对。
“你知道她是否有敌人吗?”
6
“不太多,她在那里好像过得挺开心。不过她省去了一些隐秘的细节,比如她在那里和一些男人的交往关系就没告诉我。”
达格利什从他的书桌抽屉上取下钥匙,锁上办公室的门,从南丁格尔大楼的边门出来,准备走路回到猎鹰者武器旅馆,这时已经过了深夜11点。在转弯处,小路开始变得狭窄,慢慢消失在了树林的漆黑阴影之中。他回头看着这幢荒凉的建筑,它是那么庞大,充满了不祥之兆。那四个角塔映衬在深夜的天空之下,黑漆漆的。整个大楼几乎一片黑暗,只有一扇窗子亮着灯,他花了一分钟去辨认那个房间。看来玛丽·泰勒在她的卧室里,还没有睡。那灯光只是微弱的一线,或许是床头灯发出的,当他这样注视着屋中的光线时,它熄灭了。
“她说过医院的事吗?”
他往温彻斯特路大门走去。这里的树紧靠路边。那些黑色的树枝覆盖在他的头顶,连最近的路灯发出的昏暗灯光也被它们阻断了。他在一片漆黑中走了大约50码,脚步快速地踏在枯树叶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他的身体处在一种疲倦的状态中,仿佛精神和肉体分离了开来,肉体已经习惯于现实,在这熟悉的物质世界里半睡半醒地移动着,而解放了的心灵则飞进了一个不受控制的轨道,在那里,幻想和现实各自不分高下地露出一张模棱两可的脸。达格利什对自己这么疲倦感到无法理解。这回的工作并不比以往任何一次更艰苦。他一直是每天长时间地工作,在案件侦破中每天工作16个小时对于他已是家常便饭了。这次他却觉得格外疲倦,不是因为受到挫折或失败导致元气大伤。这个案子明天上午就会破。今天晚上再晚些时候,马斯特森就会带回拼板游戏中互相交错拼接的另一块,整个拼图就将拼接起来。至多还有两天,他就会离开南丁格尔大楼。两天以后他就要和大楼西南角的角楼里那间金白二色的房间见最后一面了。
“嗯,很显然她还是决定坚持原来的想法,去当一名护士。她认为她能够凭运气通过医学考试。她选择约翰·卡朋达医院,是因为她想离伦敦近一些,但又不在伦敦市内。她以为在一家小医院工作不会那么累。我想她不愿意让她的健康受到损害。”
他像一台机器一样走着,突然听见身后传来闷闷的脚步声,可是已经迟了。出于本能,他转过身来,试图面对他的敌人,却感到一次猛烈的重击从他的左太阳穴擦过,一直打到他的肩膀上。没有疼痛,只听得咔嚓一声,好像整个头盖骨都裂开了,左臂也陷入了一阵麻木,一秒钟——它就像永恒那么长久——之后,一股温暖的血涌了出来,几乎使人感到了一种安慰。他喘息一声,向前弯下身去,但他仍然是清醒的。鲜血模糊了他的双眼,他极力克制着恶心,试着站起身。他用双手摸索着地面,双脚在潮湿的地上拼命摩擦,想站起来迎敌,可是一切都是徒劳,他的双臂已毫无力气。他的眼睛被自己的血糊住了。潮湿的腐叶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气味堵塞了他的鼻子和嘴,刺鼻得就像是某种麻醉剂。他躺在那里,无助地干呕着,每痉挛一下便痛得一惊。他在愤怒中无力地等待着那致命的最后一击。
“在那之后呢?”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倒下了,没有了反抗之力,失去了知觉。几秒钟之后,一只手轻轻地摇了摇他的肩膀,使他又回到现实。有人俯身对着他。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
看着达格利什的脸,他又赶紧补充道:“我真的不知道,她从没告诉过我。我知道的大多数她的事情都是她在我们聊天时偶尔泄露的。她从未过多谈起自己的事。她说到她的婚约时,神情里流露出一种痛苦的绝望,但这只不过是我的个人观点。”
“是我,发生什么事了?有人用棍棒打你吗?”
“没有,我没问。但是我猜他可能是那类性反常者。”
是摩拉格·史密斯。他挣扎着想警告她赶快离开。对于一个起了杀心的凶手,他们俩都不是对手。但是他的嘴巴似乎无力说出话来。他意识到近处某个地方有个人正在哼哼着,然后又痛又好笑地意识到那声音就是他自己发出的。看来他还没能克制住伤痛。他感觉有一双手在他头上摸。然后她像个孩子般尖叫起来:“哎呀!你全身都是血!”
“她说过是什么事或那个男人是谁吗?”
他又一次试图说话。她把头低得更近了。他能看到一缕缕的黑头发和白色的脸在他眼前转。他挣扎着用膝盖跪了起来。
“没有,只说过她发现了那个男人的一些事,她不能嫁给他。”
“你看见他了吗?”
“她说过为什么吗?”
“没看清。他听见我走近,便向着南丁格尔大楼逃跑了。哎呀!你都成了一个血人了。来吧,靠在我身上。”
“大多数情况下是我在说。关于自己她谈得很少,只说起儿时父母就死了,她在坎伯兰被一位年长的姑母带大,姑母也已经死了。我想约瑟芬的童年过得不快乐。她一直想当一名护士,但她17岁时得了结核病。她病得不算太重,在瑞士的一家疗养院过了18个月,病治好了。然而大夫劝她不要当护士,于是她做了些其他工作。她当过大约三年的演员,但是不太成功,后来又做了一段时间的招待员和商店的售货员。然后她便订了婚,但是没有结果,婚约解除了。”
“不,别管我,你去找人来。他也许还会回来。”
“你们谈些什么?”
“别管他。无论如何,我们最好在一起。我不敢独自一个人去。杀人凶手跟鬼可不同,我害怕。来吧,我来扶你一把。”
年轻人仿佛没有听出话里的讽刺意味。他说:“她一般每两周来一次,都是她休假的日子。我们从不一起外出,只是偶尔去一家小酒店。她会带一些食物来,做一顿饭,饭后我们就聊天、上床。”
在她瘦弱的肩膀上,他能感觉到凸出的骨头,但是这么瘦弱的身体却出奇的坚韧,负担起了他身体的全部重量。他极力把重量压到自己的脚上,站在那里直摇晃。他问:“是男人还是女人?”
“有时候不完全是这样的。她继续和你来往了多久?”
“没看见。都有可能。现在别去想那个了。想一想你能不能走到南丁格尔大楼,那里离这里最近。”
“我也不知道,或许有。我只知道要和一个女人做爱。我想要知道做爱是怎么回事。这种经验你不去体会是写不出来的。”
达格利什让重量支撑在自己的脚上,感觉好多了。他无法看清前面的路,但尝试着向前走了几步,他的一只手扶在她的肩上。
“你有那种想法吗?”
“我想也是这样。后门是最近的,不到50码远。按总护士长房门的铃,我知道她在那里。”
他停了一会儿,见达格利什不作声,又继续说:“于是我们相遇了,说起话来。我请她来家里喝茶。我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喝完茶,我们谈了很多,然后她就和我做爱。几个星期后她告诉我说,当她来这里时并没有想到那件事,但我不知道。我甚至都不知道她为什么回来,或许她感到无聊。”
他们俩拖着脚一起慢慢地沿着路走去。达格利什想到这样会把任何脚印都给抹了,不免心痛起来,要不然明天早上也许还有望找到。这些潮湿的树叶提供不了多少线索。他奇怪自己怎么就没有拿出武器,但推测这一点已经没有意义了。在开枪之前,他毫无办法。对于这个坚韧的小人儿,他心里生出一阵感激和温情来,她用一只虚弱的手臂像一个孩子似的搂住了他的臀部,好像毫不费力。他想,这真是奇怪的一对,便说道:“你救了我一命,摩拉格。他是听到你来了才跑了的。”
“那一天真怪,非常热,没有太阳,狂风大作。热风一阵一阵吹过来。湖面就像是铺了厚厚的一层油。”
他,或者是她?要是摩拉格来得及看到那人是男是女就好了。他几乎很难听清她的回答。
他举着大茶杯朝里看,好像又一次看到了夏天的湖面。
“不要说那该死的傻话了。”
“我正学着当一个作家,这是我的梦想,我从来没想过要干别的。在我把第一本小说写完并出版之前,先得挣钱来养活自己,所以夜里我去做欧陆电话接线员。我懂一点法语,有能力干这件工作。工资还可以。我没有太多的朋友,因为我没有时间,在遇到约瑟芬之前我从未和任何女人上过床。女人们似乎不喜欢我。去年夏天我在圣詹姆斯公园遇见了她。她那天休假,便去了那里。我是为了观察鸭子和公园。我要把我书中的一个场景安排在七月的圣詹姆斯公园里,要去那里做一些笔记。她独自躺在草地上,注视着天空。我笔记本中的一页纸散了开来,拍在她的脸上,又被吹远了。我去追那张纸,向她道歉。我们一起去追它。”
他听到她在哭泣,他毫不奇怪。她没有试图压抑或克制自己的抽泣,哭也不妨碍他们走路。或许对摩拉格来说,哭泣几乎和走路一样自然。他没有努力去劝慰她,只是把手在她的肩上压了压。她以为这是要她更用力些,便更紧地搂住了他的臀部,紧紧靠住他,带着他一路走下去。就这样,他们两人极不协调地从树下的阴影中穿过。
“你和她是怎么认识的?”
7
“是的,并不真正快乐。她大多数时候闷闷不乐。但她的确知道如何快乐。这是最重要的。”
示范室的灯光很亮,太亮了,甚至都刺进了他那被粘住的眼睑中,他的头不安地从一边转向另一边,以躲避光的刺痛。这时,它被一双冰凉的手扶住了,那是玛丽·泰勒的手。他听见她在说话,告诉他科特里-布里格斯就在医院里,她已经叫过他了。接着这双手取下他的领带,解开他衬衣上的纽扣,用熟练的技巧把上衣从他的双臂上脱下。
他仿佛在考虑。达格利什心想: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回答“谁又会快乐呢”。
“发生什么事了?”
“但是你认为她并不快乐,是吗?”
这是科特里-布里格斯的声音,粗犷而充满男子气概。看来外科大夫到了。他一直在医院里干什么?又是一次紧急手术吗?科特里-布里格斯的病人似乎总是旧病复发,令人奇怪。刚过去的半小时里,他有不在场证据吗?
“没有,但是我想其中有一个是大夫,或许还不止一个。在那种环境,这不足为奇。我们曾经谈到过性,她说当一个男人做爱的时候,他的本性和人格总是会完全暴露。不管他穿上衣服会如何表现自己,在床上什么都不可能掩藏,无论他是自私、迟钝或是残忍。然后她说她有一次和一个外科大夫睡觉,很显然他接触过的大多数身体都先被麻醉过了,当时他只顾夸耀自己的技术,绝没有想到和他一起上床的是一个头脑清醒的女人。她嘲笑这件事。我想她不怎么在乎,许多事情她都会拿来取笑。”
达格利什说:“有人伏击我。我得检查一下有什么人在南丁格尔大楼里。”
“她和你说起过其他的情人吗?”
他的手臂被紧紧地抓住了,科特里-布里格斯把他按回他的坐椅里。两团飞舞着的灰糊糊的东西在他眼前盘旋。又是总护士长的声音。
他拖着脚步走到一个双头灶前,煤气灶就安在粗制的未曾用过的壁炉右边。他举起水壶掂掂重量,仿佛在看里面的水够不够,然后打开煤气灶。他从一个箱子里拿出两个水瓶,把它们放在远处另一个箱子上,然后将箱子拖到他和达格利什中间。箱子里放着几张整整齐齐叠好的报纸,似乎还没有看过。他在箱子上铺了一张报纸,摆出带蓝边的大水杯和一瓶牛奶,那副郑重其事的样子仿佛他们要用有王冠标记的德比瓷器喝茶一样。他一直到茶沏好才开口:“我不是她唯一的情人。”
“现在不行。你站都站不起来,我们两个人去一个吧。”
道森慢慢地站起身来,像老人那样笨拙而缓慢地移动。他四下看着,好像被弄得晕头转向了,然后说道:“我来沏点茶。”
“马上去。”
“不,你可以什么都不说,可以要求见一个律师,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惹出很多麻烦,无期限地拖延下去。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呢?没人指控你杀了她。但是有人杀了她。你了解她,大概还喜欢过她。不管怎样,喜欢过一段时间。如果你想得到帮助,最好是把你知道的关于她的每件事都告诉我。”
“等一会儿。所有的门我们都已锁上了。如果有人回来,我们会知道的。相信我们。你只要放松一下。”
“我必须说吗?”
说得这么合情合理,相信我们,放松。他握紧椅子的金属扶手,感到终于抓住了现实。
“那正是我担心的,她根本就不知道。你不觉得最好把这件事告诉我吗?”
“我要亲自去检查一下。”
道森低头看着双手:“我想有可能。我没采取什么防范措施,如果那就是你的意思。她告诉我不用担心,她会有办法的。毕竟她是个护士。我想她知道该怎么照料自己。”
他的眼睛被血液粘住了,所以他不是看见而是感觉到他们关切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他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像个使性子的儿童,不依不饶地反抗着大人不许胡闹的命令。挫折几乎使他发疯,他试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只见地板倾斜起来,从一阵令人震惊的彩色螺旋纹中穿过,然后又竖起,向他扑来,他禁不住要呕吐。没有用,他站不起来。
“她怀孕将近三个月了,是你的孩子吗?”
“我的眼睛。”他说。
这句话至少使他发生了一些情绪变化。年轻人紧张的脸变白了。他的头猛地往上一动,默默看着达格利什,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不,我不知道,她没告诉我。”
科特里-布里格斯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听来合理得令人生气:“等一会儿,我得先看看你的头。”
“你知道她怀孕了吗?”
“但是我要先看见东西!”
“知道,我在今早的报纸上看到了。”
看不见东西使得他万分气恼。他们是有意让他看不见吗?他抬起一只手,开始去揭他黏住的眼睑。他能听见他们在说话,压低了声音,用他们的行业术语轻声交流着,目的就是要避开他这个病人。他听见了新的声音,一台消毒器的咝咝声、器械的叮咚声以及合上金属盖子的声音。然后消毒剂的气味加重了。现在玛丽·泰勒在清洗他的眼睛。他的每一只眼睛都经过了纱布的擦洗,凉凉的,很舒服。他睁开眼睛,眨了眨,更加清楚地看到了她睡袍的光泽和她垂过左肩的长辫。他直直地看着她说:“我必须知道南丁格尔大楼里有些什么人。能否请你现在就去检查一下?”
房客和房间很相配。他几乎显得过于整洁。他是一个年轻人,20多岁,达格利什想。他的浅黄色翻领套衫很整洁,袖口整整齐齐地卷上去,两只袖口卷得一样高,从脖颈处可以看到一圈雪白的衬衣领。他的蓝色牛仔裤虽然褪了色,却没有一点污渍,而且经过了仔细的洗熨。每一条裤腿中央都有一条折缝,裤脚边往上翻着,用针仔细地缝到了位,给这一非正式的套装带来了一种奇怪的不协调感。他没穿袜子,皮凉鞋是那种儿童们常穿的扣带款。他的头发漂亮而浓密,围住了他的脸,使他看起来像一个中世纪的侍从。头发以下光滑的脸很具骨感,使他看起来有些敏感,鼻子线条蜿蜒,有些过大,嘴巴不太大,嘴形很好,透出一点容易生气的痕迹。但他最为突出的特征是耳朵。它们是达格利什看到过的男人脸上长得最小的耳朵,在耳尖处几乎没有了颜色,看起来像是用蜡做的。他坐在一个翻过来的橙子箱上,双手随意地搁在膝盖上,一双警惕的眼睛看着达格利什。他仿佛坐在一张超现实主义油画的中央,在抽象复杂背景的映衬下,显得那么奇特、刻板。达格利什拖出一个箱子,在年轻人对面坐下。他说:“你当然知道她死了。”
她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有向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看一眼,便从房间里走了出去。门关上以后,达格利什说道:“你没有告诉我你的弟弟曾和约瑟芬·法伦订过婚。”
这里不同于一般的房间,是一间带有坡形屋顶和老虎窗的小阁楼,里面全部的家具几乎都是粗糙的、未上漆的木头箱子,有些还用模板刷印着原来的杂货商或酒类商人的名字。它们被精心摆放在一起,使得房间的四面——从地板到屋顶——都被这种浅色的木头垒成了蜂窝状。这些包装箱大小、形状不一,里面放满了各种日常用品。有些里面堆满了硬皮书,另一些放的则是橘黄色软皮书。有一个箱子框着一台小型的双管电热炉,足够加热这么小的一个房间。另一个箱子里面是一堆整齐、干净,但未经熨过的衣服。一个箱子里装着镶了蓝边的大杯子和其他一些陶器,另一个里陈列着一组随手捡来的小玩意:贝壳、一只斯特福郡的小瓷狗、一个插着几片羽毛的小果酱瓶子。一张单人床摆在窗户底下,上面盖着毯子。一个翻过来放的箱子充当饭桌和书桌。仅有的两张椅子是那种别人野餐时用的可折叠帆布椅。达格利什想起在一份五彩缤纷的周日副刊上看过的一篇文章,谈论如何装饰卧室兼起居室,费用可以不超过50英镑。阿诺德·道森装修自己房间的花费不超过这个数目的一半。但这个房间也并不令人讨厌。每一样东西都很实用、很简单。从趣味来看,或许它容易造成幽闭、恐怖的气氛,有些东西像着了魔似的过于整洁,还有它那种充分利用每一寸空间的方式,使它没有任何空闲。这是一个自给自足、井井有条的男人的房间,正如他自己告诉达格利什的那样:需要的东西他样样都有。
“你又没有问过我。”
“你最好进来。”灰色的眼睛里没有害怕的表示,却有某种警惕。
外科大夫回答的声音显得那样不慌不忙、毫不在意,仿佛是一个一心专注于工作的男人的回答。剪子挥动,头颅上立刻便有了一种金属凉飕飕的感觉。外科大夫正在修剪达格利什伤口周围的头发。
门开得更大了些。
“你应该知道我会感兴趣的。”
“我不买东西,也不卖,甚至不提供什么信息。得到信息才是我来这里的目的,我想知道关于约瑟芬·法伦的事。我是一个警官,我正在调查她的死亡事件。我猜你就是阿诺德·道森吧?”
“啊,感兴趣!你总是感兴趣。你们这种人对别人的事情永远感兴趣。但是我只能在那两个女孩的死亡事件上满足你们的好奇心。你不能抱怨我隐瞒了一些事情。彼得的死与这无关,它纯粹只是一桩个人悲剧。”
达格利什拿出名片给他看。
达格利什心想,与其说是一桩个人悲剧,不如说是一件令大家难堪的事。彼得·科特里违反了他哥哥的第一原则,那就是要成功。达格利什说道:“他上吊死了。”
“那好吧,但是我不能为你挤出太多的时间。我想你不值得在这里耽搁时间。我不要参加什么组织,我没有时间。我也不想买任何东西,因为我没有钱。不管怎样,凡是需要的东西,我样样都有。”
“你说得对,他是上吊死了。他走的方式尊严丧尽,一点也不愉快,这可怜的孩子没有我的应变能力。等到他们为我作最后诊断的那一天,我会有更合适的方法,而不是用一条绳索来结束我的生命。”
“但我不是你的朋友。我可以进来吗?”
达格利什心想,他这种自我中心真是令人震惊。甚至连他兄弟的死也是从自己的角度去看待。他无忧无虑,怡然自得地站在他个人的宇宙中央,而其他人,他的兄弟、情妇、病人,都围绕着这个处于中心位置的太阳旋转,依赖着它的温暖和阳光而生存,服从于它的向心力的牵引。但是大多数人不就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吗?玛丽·泰勒在这方面会好一些吗?那么他自己呢?又或许只是因为她和自己更为巧妙地引导了他们的这种自我中心主义的滋长?
“你是谁?我在工作。我的朋友们都知道不能在早晨拜访我。”
外科大夫转向黑色的器械柜,取出一面安装在金属圈上的镜子,在他病人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他们面对面坐着,额头几乎相触。达格利什能感觉到器械的金属部分在碰触他的右眼。科特里-布里格斯命令道:“看前面。”
14号房在顶楼走廊的尽头。当他走到门边时,听到了断断续续的、清脆的打字声。他大声地敲门,那声音停止了。等了一分多钟以后,房门才开了条缝,他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双多疑而不友好的眼睛。
达格利什顺从地注视着针孔里的光线。他说:“你午夜时分离开医院主楼,又在凌晨0点38分和大门的门房说过话。在这段时间里你去了什么地方?”
米林顿广场49号是一幢很大的、快要坍塌的意式房子,房子正面用的粉饰灰泥斑驳龟裂。它没有什么独特之处,伦敦这个区里几百幢房子都是这样。很显然它被划分成了一间间的卧室兼起居室,因为每扇窗都挂上了不同的窗帘,有些则根本没有,散发出一种遮遮掩掩的孤寂和由于人口居住过多所造成的奇特气氛,在整个区经久不散。达格利什看到门廊里没有电铃按钮板,也没有清晰的住户名单。前门是敞开的。他穿过镶了玻璃的门进入大厅,迎面扑来一股烹调味、地板光亮剂味和没有洗的衣服发出的酸味。大厅的墙上曾经贴过墙纸,是那种厚厚的、有镶饰的墙纸,现在则刷上了暗褐色的油漆,闪闪发亮,仿佛正在分泌出油脂和汗。地板和楼梯上铺了一层仿亚麻油毡,打补丁的地方显得更鲜艳一些、更新一些。破了的地方如若不补是很危险的,它们会越扯越大,最终无法修补。地板上涂的油漆是常见的绿色。在一天里的这个时候,这里甚至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他一路不受干扰地走到上面一层时,感觉到生命就存在于无数扇紧闭的门后。
“我告诉过你了。在回去的路上有一棵榆树倒下了,拦住了路。我花了几分钟察看现场,不让其他人撞上它伤了自己。”
达格利什在苏格兰场的公事很快便办完了,11点钟时他就到了北肯辛顿。
“有一个人倒确实撞上了,那是在0点17分。当时树枝上没有什么警示的围巾。”
2
检眼镜移到了另一只眼睛上。外科大夫的呼吸完全正常。
马斯特森没有答话。看来老头子是对的!消毒剂调配得小心仔细,从容不迫,那个致命的瓶子取代了原来的一瓶,摩拉格·史密斯还从原来那瓶里面喝了两口。原来那瓶又去了哪里?几乎可以肯定是被放在护士长们的小厨房里了。吉尔瑞护士长不是曾经对柯林斯小姐抱怨说牛奶里掺了水吗?
“是他弄错了。”
还没等到他回答,她们就听见了玛德琳·戈达尔平静的声音:“不必追究瓶盖了,是有人换了整瓶牛奶。”
“他不这样认为。”
“看来是有人换了瓶盖?”
“所以你就由此推论出我是在0点17分以后才到达那个倒树的地方的。也许是这样吧。因为我编造不出一个不在场证据,我没有每隔两分钟便去查对一下时间。”
莫琳向马斯特森看过来,目光里充满茫然的询问神色。
“但是你总不至于说你开车从主楼出来到达那个特定的地方,会花超过17分钟的时间吧。”
戈达尔护士坐在椅子里安静地说:“是的,我也记起来了。我看见的盖子是金色的。”
“啊,我想我可以对于自己的耽搁做出一个很好的说明,这个你不知道。我可以宣布我需要服从……按你们可悲可叹的警察的行话来说——服从生理天性的召唤,把我的汽车停在树林中去‘反思’了。”
房间里令人不可思议的静默。然后雪莉转过身来对她的双胞胎姐妹说:“我明白了,莫琳!是瓶盖。上次我们从冰箱里拿的是一瓶脱脂牛乳,是带银盖的那种。但是当我们吃完早餐回到示范室,它却不同了。你不记得了吗?瓶盖是金色的,那是海岛牛奶。”
“真的是这样吗?”
“不是怎样?想想看。别怕,放松,放松,再想。”
“我就要弄好了。等我处理完你的头之后,我会想一想这件事情。顺便说一句,它大约需要缝十几针。我现在要把注意力放在工作上,请你原谅。”
“有什么东西不同,有点不对劲,它不是这样的。”
总护士长静静地回来了。她站在科特里-布里格斯身旁,就像一个助手在等待着他下命令。她的脸十分苍白。没有等她开口说话,外科大夫把检眼镜交到她手中。她说:“每一个应该待在南丁格尔大楼的人都在自己的房间里。”
女孩转向他,茫然无措。
科特里-布里格斯用他的双手摆弄着达格利什的左肩,每当他用强壮的手指戳一下,检查情况时,都会引起一阵疼痛。他说:“锁骨看来没事,只是擦伤得很厉害,没有骨头碎裂。你的攻击者必定是一个很高的女人。你自己的身高就超过了六英尺呢。”
莫琳把奶瓶放在洗涤池旁的桌子上,它那被扭歪了的瓶盖放在旁边。雪莉把瓶盖拿起来,然后她不动了。马斯特森非常平静地说:“怎么了?”
“如果是一个女人的话。或者她有一件长武器,也许是一根高尔夫球杆。”
“没关系,现在做吧。”
“一根高尔夫球杆,总护士长,你的球杆呢?你把它们放在哪里了?”
雪莉说:“我把它拿到墙角的洗涤池那里,冲洗干净。对不起,我忘了。我本应早一点做这件事。”
她冷冷地回答:“在大厅里,我的楼梯底下。那个袋子总是放在柜子里。”
“不,上次的牛奶从冰箱里取出来时没有一点问题。你把牛奶倒进量瓶之后,便把牛奶瓶怎么了?”
“那你最好现在就去看一看。”
莫琳说:“你是要告诉我们上次它就是消毒剂,牛奶在我们从冰箱里拿出来以前就被下了毒?”
她出去了不到两分钟,他们俩都默默地等着。她回来时,径直对达格利什说:“有一根铁杆不见了。”
“这不是牛奶,是吗?它是消毒剂。你想要检验一下我们是否真的能辨别出来!”
这个消息似乎鼓起了科特里-布里格斯的劲。他几近快活地说道:“瞧,那就是对付你的武器!但是今天晚上去找它没有太大的意义。它一定在院子里的某个地方躺着。明天你们的人会找到它,并对它做必要的处理,检查指纹,寻找血迹和头发之类,用尽一切惯用的技巧。你今天晚上的状态不适合亲自出手。我们得把伤口缝上。我要把你带到门诊病人手术室去。你需要接受麻醉。”
莫琳把量瓶放到鼻前,然后一声不吭地将它交给她的双胞胎姐妹。雪莉嗅了嗅,看着马斯特森。
“我不要麻醉。”
“喂,”马斯特森说,“对还是不对?”
“那么我可以给你做一个局部麻醉。不过是沿着伤口打几针。总护士长,我们可以在这里做。”
莫琳没动。这次可以看到液体,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那盘旋的白色蒸汽上。突然,那女孩又停下了,手臂仍然悬得高高的,一动不动,像一个笨拙地摆着姿势的模特。
“我不要任何形式的麻醉,只要把它缝上就行了。”
她用一个大瓶子从水龙头里接了一大瓶热水,然后将未打开瓶盖的牛奶瓶放在热水里加热了几分钟。看到了马斯特森不耐烦地点头示意往下做时,她打开瓶盖,将牛奶倒入一个玻璃量瓶内。然后从装仪器的手推车上拿出玻璃温度计,检查牛奶的温度。全班人都入迷似的看着,没有任何声音。莫琳望向马斯特森,没有得到他任何指示,她拿出喂食管,插入模特僵硬的口中,双手十分平稳。最后她举起玻璃漏斗,在模特的头上停住了。马斯特森说:“接着做,护士。弄湿一点不会伤着模特的。它就是为这个而制造的。一点热牛奶不会腐蚀它的内脏。”
科特里-布里格斯就像对一个孩子那样耐心地解释着:“伤口很深,它必须缝上。如果你不接受麻醉会很疼的。”
马斯特森说:“没有人有机会下毒药吗?没关系,开始干吧。我要你准确地按照上次那样做。”
“我告诉你我不要麻醉。我也不要打青霉素或是抗破伤风针。我只要把它缝上就行了。”
莫琳望着他,有点困惑。“牛奶?但是还没有人有机会……”她的声音小了下去。
他感觉到他们在互相对视。他知道自己顽固得有点不讲道理,但他不在乎。为什么他们就不能把它缝上?这时科特里-布里格斯说话了,相当谨慎:“你可能想换一个外科大夫。”
双胞胎听话地把她们的表调整了,而格里森则往图书室打电话,其余的学生正等在那里。她们立即就来了,并按照原来的顺序进屋。玛德琳·戈达尔第一个,接着是朱丽亚·帕多和克里斯汀·达克尔斯,她们两个一起进来。没有一个人说话,默默地在排成半圆形的椅子中找到了自己的位子。他们微微有点发抖,似乎屋子里有点冷。马斯特森注意到她们都把眼睛从床上古怪的模特身上移开。当她们都坐下后,他说:“好啦,护士,现在你们可以开始示范了,先从加热牛奶开始。”
“不,我就要你给我缝上。”
马斯特森说:“那好,现在我们把时间往后拨到8点40分你们又回到这里的时候,没必要真的闲荡这么久。现在我们去把其余的学生都叫进来。”
沉默了一会儿,外科大夫又开口了:“好吧,我会尽快完成。”
四分钟后,伯特双胞胎一言不发地走了进来。雪莉打开冰箱门,莫琳拿出够到的第一瓶牛奶。双胞胎穿过沉寂而有回声的大厅,径直朝示范室走去,马斯特森和格里森一路跟随她们。室内是空的,窗帘也拉开了。两盏日光灯照在排列成半圆形的空椅子和一张又高又窄的床上。一个奇形怪状的示范用模特枕着枕头,靠在示范床上,嘴巴张成圆形,鼻孔是两个黑色的小洞。双胞胎默默地着手她们的准备工作。莫琳把奶瓶放在手推车上,然后拖出喂食的器械放在床边。雪莉则从各式柜子里取出工具和碗,摆放在手推车上。两个警察看着。20分钟后莫琳说:“我们早餐前就做了这么多,然后就像现在这样离开了房间。”
他知道玛丽·泰勒移到了自己身后。她扳着他的头,抵在自己胸口,用一双又冷又坚定的手扶住它。他像一个孩子似的闭上眼,感觉那根针像铁棍一样巨大、冰冷,同时又像一根烧红了的热铁,时不时地刺进他的头颅。疼痛真是令人憎恶,只有凭借愤怒和不想屈服于软弱的坚强决心才能忍受。他板起脸,使它变成了一张生硬的面具。当感觉到眼泪不自觉地流下眼睑时,他真是怒火万丈。
“对我们都一样,开始吧。”
经过了好像永恒那么长的时间,他知道终于缝完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谢谢你。现在我要回我的办公室去了,马斯特森警官已经得到指示,如果我不在旅馆里,他便会到这里来,他可以开车送我回家。”
“她们是这样说的。我最好得有点事情做,不能坐在这里看着她们。”
玛丽·泰勒正在往他的头上绕绉纱绷带。她没开口说话。科特里-布里格斯说:“我倒宁可你现在就直接上床。我们可以在医务人员的宿舍里为你安排一个房间过夜。我明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为你安排做X光检查。然后我会再来看你。”
“顺手拿到的第一瓶。她们以前就是这样做的,不是吗?”
“明天你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吧。只是现在我要一个人留在这里。”
第二天早上6点55分,马斯特森警官和格里森刑警在南丁格尔大楼的厨房里,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柯林斯小姐、曼西太太。天又黑又冷,在马斯特森看来就像午夜一般。厨房里散发出新烤面包的好闻香气,一股家乡的气味,让人不由产生思乡之情,感到安慰。可是柯林斯小姐却绝不温和,是一个不受人欢迎的厨娘。她在一旁看着,嘴唇紧闭,双手叉腰,格里森正将一整瓶牛奶放进冰箱中层的前段。她说:“她们该拿哪一瓶?”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她将手放在他的手臂上,想要帮忙。但达格利什一定是做了某种手势,她放下了手臂。自己站立起来后,他觉得身体格外轻。真是奇怪,这样一副似乎不存在的身体居然能支撑住这样重的一个头颅。他伸出一只手去摸索,摸到了包在伤处的绷带。它好像离他的头颅很远。然后,他小心地对好眼睛的焦距,毫无阻碍地穿过房间,向门走去。当他走到门边时,听见科特里-布里格斯的声音:“你一定想知道你遭袭击时我在哪里。我在医务人员宿舍,在我自己的房间里。今晚我待在那里,为明天一早的手术做准备。我很遗憾不能给你提供不在场证据。我只能希望你明白,如果我想把某人从我的路上清除出去,我会有更阴险的办法,而不是使用一根高尔夫球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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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格利什没作回答。他没有回头看,也没有再说一句话,离开了他们,在背后静静地关上了示范室的门。他想爬上楼去,楼梯却显得那么可怕。一开始他害怕自己无法上楼,但他坚定地抓紧栏杆,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回了办公室,在那里坐下,等候马斯特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