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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问与答

“我明白了,你做事的时候要建立一套规矩。而我们所能做的一切就是回答问题,不管我们想不想玩这个游戏。你们玩的是一个危险的游戏,达格利什先生。”

达格利什平静地说:“罗尔芙小姐,你的两个学生死了。我到这里来是为了找出原因,查出她们是怎样死、为什么死的。假如你不愿意合作,就说出来,你将不必回答我的问题。但不要试图告诉我该问什么问题。是我在负责这次调查,我做事有我自己的方式。”

“告诉我一些学生的情况吧。你是首席护士导师,必定见过很多女孩。我想你对学生们的个性一定有很中肯的判断。我们先从戈达尔护士开始吧。”

“没有什么可说的。我认为我的私事不应该在你们的关注之列。”

如果说她对他的选择有一点吃惊或宽慰的话,她丝毫没有表露出来。

“我这样说未必确切——甚至连你为什么要撒谎称自己是独自看的电影,你也不能说出原因吗?”

“我确信玛德琳·戈达尔能获得金奖章,她是这一届最优秀的护士。她不如法伦聪明,但是很用功,做事极其认真。她是本地的女孩,父亲在城里很有名气。他是个极为成功的房地产经纪人,继承了历史悠久的祖业,还是市议会的议员,多年来在医院管理委员会任职。玛德琳上完中学后便来到这里。我想她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去其他的护士培训学校。她的家人都有强烈的乡土情结。她已经和一个圣三一修会的牧师订婚,我听说他们打算等戈达尔一完成学业就结婚。又一个优秀的护士将离开这个行业,但我想她明白自己该优先考虑什么。”

“没有。”

“伯特双胞胎呢?”

“这么说来,你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告诉我吗,护士长?没有可以提供帮助的信息吗?”

“仁慈友爱、明白事理的好姑娘,比人们通常所认为的更有想象力、更敏感。她们的父母是格洛斯特附近的农民。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选中了这家医院,可能是有一个什么表姐之类的在这里培训过,觉得很好的缘故。她们是那类按照自己的家庭基础挑选培训学校的女孩。她们不是特别聪明,但也不笨。我们这里不收愚蠢的女孩,感谢上帝。现在她们各自都有固定的男朋友,莫琳已经订婚了。我想她们俩都不会把护士看作永久性的工作。”

达格利什问起她昨天晚上的行踪。她又重复说她一个人去了电影院,但这一次却补充说,她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了朱丽亚·帕多。她们一起走回了医院。她们回到南丁格尔大楼时23点刚过,她直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没有再见到任何人。她猜帕多护士要么是直接上床睡了,要么就是到实习护士起居室里去和其他人一起看电视了。

达格利什说:“如果这种由于婚姻而主动放弃工作的情况形成定势的话,你们大概很难为护士这个职业找到领导人物了。”

“这没什么特别的。我理所当然地想到他昨晚在医务人员宿舍里过了夜,因此一早就来南丁格尔大楼见综合护士协会的视察员。他可能是要找个地方写封信。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每当突发奇想时,便自以为有权把约翰·卡朋达医院的任何房间当作他的私人办公室。”

她冷冷地说:“我们现在就有难处。你还对哪位感兴趣?”

达格利什问:“你吃完早餐,去了办公室后发现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在那里,当时你不感到吃惊吗?”

“达克尔斯护士。”

达格利什问及吉尔瑞护士长和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吃早餐时表情是否和平时一样时,她冷冷地说,她们没有表现出任何杀人躁狂症的迹象,如果说这就是他话中暗示的意思的话。吉尔瑞看了《每日镜报》,布鲁姆费特看的是《护理时代》,如果这也具有什么意义的话,谈话就更微不足道了。她很遗憾地说她不能为她自己在早餐前后的行踪提出任何证据,但那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多年来她都习惯去卫生间私下里清洗一下,除此之外,她很看重一天工作开始之前的这段空闲时间,宁愿独自度过。

“可怜的小姑娘!她也是一个本地的女孩,背景却与戈达尔完全不同。她父亲是一个地方矿务工作人员,在达克尔斯12岁时死于癌症。母亲从那时起一直靠一笔微薄的抚恤金艰难度日。这女孩与戈达尔毕业于同一所中学,但据我所知,她们相处得并不好。达克尔斯是一个勤奋、认真、努力的学生,有很大的抱负。她会干得很好,但不会有很大的发展,也就这样了。她容易疲倦,身体不是十分强健。大家都认为她胆子小,神经高度敏感,不管这是委婉的说法还是另有所指。但达克尔斯足够吃苦耐劳。要记住,她是一个三年级的学生。无论这个女孩体力和精神两方面中哪方很弱,她的学业都达不到目前的程度。”

她平静地承认,她无法提供自7点钟双胞胎从厨房拿来牛奶直到8点50分这段时间的不在场证明。此后,她和总护士长、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一起待在泰勒小姐的起居室里,等着比勒小姐的到来。8点到8点25分间,她与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吉尔瑞护士长同桌吃了早饭。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先离开了饭桌,她在大约8点25分时也走了,这是她唯一可以证明不在现场的时间段。随后,她先是回到自己位于示范室隔壁的办公室内,但是发现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正在那里,便立刻回到四楼的卧室里去了。

“朱丽亚·帕多呢?”

“你是指一箭双雕吗?我不这样认为,那对于警察的智力将会是多么重大的考验呀!”

罗尔芙护士长现在已经完全控制住了自己,当她继续说话时,声音里已经听不出变化了。“这是唯一一个父母离异的孩子。母亲是一个漂亮但自私的女人,她不能长久地和一个丈夫一起生活。我相信她已经结过三次婚了。我不知道帕多是否知道谁才是她的父亲。她母亲经常不在家,帕多只有5岁时,就被她母亲打发到托儿所去了。她到这儿来之前有过一段不稳定的学习经历。她是从一所六年制寄宿中学直接到这里来的。那所学校专收独立生活的女孩。那里什么都不教,只让她们死记硬背。她先是申请了一家伦敦的教学医院,但在社会背景和学业上都未能达到接收标准。不过那里的总护士长把她推荐到这儿来了。像我们这样的学校和教学医院之间有合作。他们那里每一个位置都有十多个人在申请,大多数人是出于势利,或是想找到一个好丈夫。我们十分乐意接受一些他们不要的人。我看他们培养出的护士未必比她们被接收进去时要好多少。帕多就是被她们拒绝的。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但思想上缺乏历练,是个心眼好、能体贴人的护士。”

“或许她太聪明了,明白这异常的缄口不言会让另一个同样聪明的女人摸透她的心思。”

“你对你的学生十分了解。”

达格利什指出,那就更奇怪了,她竟然在第二天早晨就恢复得足以返回南丁格尔大楼。罗尔芙护士长回答说,这是够奇怪的,她只能推测必定有一个急迫的理由逼着法伦返回。当对方请她推测这个理由是什么时,她回答说,提出论点供人参考不是她的工作。然后,她像是在冲动的驱使下,又说道:“但那绝不是去杀佩尔斯。法伦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毫无疑问在她那个年纪中是最为聪明的。如果她回来是为了在喂食里下腐蚀剂,她应该完全清楚自己得冒多大的风险。她必须不让南丁格尔大楼的人看见,必须不让病房的人知道她不见了,还得十分小心地编造好一整套故事,才不会被迫临时想说辞。我猜就是因为这样,她才只是简单地拒绝了贝利警察,不向他做出任何解释。”

“这是我的工作。但我有话在先,别指望我来评论我的同事。”

“我想你是在暗示法伦可能通过装病促使佩尔斯代替她,然后又在早饭前偷偷溜回南丁格尔大楼对滴管下手?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回来,但是你最好从脑中把她假装生病的念头去除掉。法伦根本不可能制造出39.8摄氏度的体温、寒战和飞快跳动的脉搏。她是那天晚上的重病号,后来几乎病了整整十天。”

“吉尔瑞护士长和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吗?不,但我很想听听你对法伦护士和佩尔斯护士的看法。”

“当时或现在。”

“对于法伦,我没有太多的话可说。她性格内向,几乎可以算是一个神秘的姑娘。当然,她人很聪明,比大多数的学生成熟。我想我只和她有过一次私下谈话。那是在她的第一学年结束的时候,我叫她来,想问问她对护理工作的看法。一个像她这样不是直接从学校毕业就过来的、经历完全不同的女孩,我们的教学方法给她留下了什么印象,我对此很感兴趣。她说一个人仍然在学徒阶段时受到的待遇就好比厨房里的下级女仆,要她来做这种判断是不公平的,但她仍然认为护理是她的工作。我问她是什么吸引了她选择这个职业,她说想掌握一门技能,那会使她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独立生存,况且一份资格证书总是需要的。我认为她对这门职业并没有特别的雄心壮志。说到底,她接受培训只不过是为了掌握一种谋生的手段。但是我也可能错了,我说过,我从没真正了解过她。”

“什么时候?”

“所以你不知道她是否有敌人?”

达格利什问:“你就没有怀疑过她生病一事的真假吗?”

“我无法想象为什么竟然会有人想要杀死她,如果这就是你的意思。我倒是认为佩尔斯更像一个受害对象。”

自那天上午早些时候在杂物间遇到达格利什以来,罗尔芙护士长有足够的时间从震惊中恢复,考虑一下她的处境。正如达格利什所料,她现在处于最不愿意配合的时候。关于示范课和胃内喂食的安排,以及佩尔斯护士死的那天早上自己的行踪,她都向贝利警察做过一番清楚、明确的交代。她对自己那番准确而一丝不乱的陈述做了确认,承认自己早已知道佩尔斯护士将扮演病人,并语中带刺地指出否认这一点毫无意义,因为法伦生病的时候,玛德琳·戈达尔来通知的正是她。

达格利什问她为什么。

5

“我不喜欢佩尔斯,但我没有杀她,我不会因为不喜欢某人就杀了他。她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喜欢搬弄是非,为人虚假。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不会说的。我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即使我有,我也不确定是否应该交给你。”

后来发生的事证明,这句话竟预言得一点也不正确,真是奇怪。

“因此对于她竟然被人谋杀,你一点也不感到惊奇?”

马斯特森警官把杯子放进水槽,说道:“南丁格尔大楼真是厄运不断,但是既然我们在这儿,就不可能再次看到凶案重演。”

“这件事叫我大吃一惊,但我从没想过她会死于自杀或是一次意外。”

他简短地向马斯特森交待了自己的想法,最后说道:“你不必惊动护士长们。我希望你向柯林斯小姐要一些消毒剂。但是,看在上帝的份上,一定要小心那些东西,事后把它处理掉,我们不能再让悲剧发生。”

“那么你认为是谁杀了她呢?”

“也许她们注意到的东西比现在意识到的要多。但毕竟她们的故事已经讲了无数次,现在又重述了一遍。在佩尔斯死后的那几个星期内,她们最初的表述已经固定在头脑中,变得难以改变,覆盖了事实。这就是我没有问她们关于牛奶瓶的关键问题的原因。如果她们此时给了我错误的回答,以后她们就再也无法去更改它。我们必须给她们一次更大的震动,使她们完全进入回忆之中。她们现在没有用全新的目光去看发生的事。我讨厌重建犯罪现场,它们总使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虚构故事里的侦探。但是我认为可以在这里重建一次。明天一早我要去伦敦,你和格里森可以在现场监督,格里森大约会很乐意干。”

罗尔芙护士长冷酷地看着他,报复般的说道:“告诉我,警司,你说是谁?”

马斯特森说:“我仍然感到奇怪,她们居然没有注意到牛奶有什么异样。”

6

“至少她们确定了时间。7点刚过,她们取了牛奶,拿着它直接走进了示范室。她们为示范做初步准备时还没有打开牛奶瓶。她们大约8点40分回来继续完成准备工作时,牛奶瓶仍然在盘子上,仍然没有打开。她们把它竖着放进热水中,使其达到人体血液的温度,此后它一直在那里,直到她们将牛奶从瓶中倒入量杯内,大约两分钟后,比勒小姐和总护士长一行人到了。大多数有嫌疑的对象在8点到8点25分之间一起进早餐,因此下毒的时间要么在7点25分到8点之间,要么就是在早餐之后到双胞胎回到示范室之前的短短间隙内完成的。”

“你昨晚一个人去了电影院?”

马斯特森仿佛在跟随他上级的思路,说道:“只差没有直接问她们,布鲁姆费特护士长看起来像不像是刚杀了法伦回来,你无法把话讲得更明白了。她们俩真是不爱说话的一对怪女孩。”

“是的,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谈话就这样进行着。她们没有提出可供思考的信息,也没有提出任何建议。她们不知道谁会希望佩尔斯或是法伦死,两次死亡事件发生之后,她们似乎也没有特别吃惊。她们还能回忆起凌晨与布鲁姆费特护士长讲过的每一句话,然而那次相遇明显没有给她们留下很深的印象。当达格利什问到护士长是否流露出了什么异常的忧虑或是沮丧时,她们同时盯着他,困惑地皱起眉头,然后回答说护士长表现得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去看《奇遇》的重映,对吧?或许你觉得只有一个人才能最好地体会安东尼奥尼电影的精妙之处?抑或你找不到其他人愿意陪你一起去?”

她们互相望着,像共犯那样笑得很快乐。

她当然受不了这个。

雪莉笑起来,说:“苯酚才不能治疗麻风病呢!”

“只要我愿意,会有无数的人想带我去看电影。”

莫琳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说:“这不是我们能否闻出苯酚气味的问题。当时整个示范室里都是这种气味,柯林斯小姐向来到处喷苯酚,仿佛我们全都是麻风病人。”

电影。这个词让达格利什回忆起自己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光。代沟这个词真正的含义远比语义学上的意思要深,那是更为彻底的情感疏离。他真的不理解她。他找不到一点线索,帮助他猜出那光滑的、孩子气的额头里面正在想着什么。那双非凡的紫罗兰色眼睛在弯弯的眉毛下面远远地分隔着,它们直盯着他,充满了警惕,却很淡漠。那张猫儿一样的脸长着小小的、圆圆的下巴和宽宽的颧骨,它毫无表情,只是对正在发生的事情表示出一种厌恶。达格利什想,很难想象在病床边会有比朱丽亚·帕多长得更漂亮、更可爱的护士。当然,当病人真的很痛苦、很沮丧时,伯特双胞胎健全的常识或玛德琳·戈达尔冷静的才干更让人愿意接受。这也许只是个人的偏见,但他无法想象任何男人会心甘情愿地在这个自私、无礼的小女人面前暴露自身的心理缺陷或肉体痛苦。他很好奇帕多想从护理这项事业中得到什么。如果约翰·卡朋达医院是一家教学医院的话,他还能够理解。她说话时每一次睁大眼睛都会让听者感到眼前蓝光一闪,那象牙般洁白的牙齿外,湿润的双唇每一次微微分开都会迷倒一帮医学院学生。

这就是解释。她们经过培训,是知道要注意观察的女孩,但她们的观察有其特定性和局限性。如果要她们观察一个病人,她们绝不会漏掉任何症状和征候,哪怕是眼皮的眨动或是脉搏的变化。然而对于房间里发生的任何事情,无论多么惹人注目,她们都可能注意不到。她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示范过程、仪器、装置和病人身上,会理所当然地认为那瓶牛奶没有问题。然而她们是农民的女儿,她们中的一员,莫琳,切切实实地将那东西从瓶子里倒了出来,难道她们就真的没有看出那不是牛奶的颜色、质地和气味吗?

他注意到这些对马斯特森警官也有着影响力。

雪莉说接着:“我认为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注意到牛奶有什么问题。要知道,我们当时正专注于滴灌的步骤,要保证我们需要的一切工具和装备到位。我们知道比勒小姐和总护士长随时会来。”

可是罗尔芙护士长是怎么说她来着?

两双蓝色的眼睛互相望了望,几乎像是在传递信号。然后莫琳回答:“我们不记得它是否被拧开过。但即使有,我们也不会怀疑有人在牛奶上动过手脚,只会认为那是牛奶房的人按习惯做的。”

“一个聪明的女孩,但思想上缺乏历练,是一个心眼好、能体贴人的护士。”

“你们还记得启开瓶盖时,它像是被拧开过吗?”

好吧,可能是这样。但是罗尔芙护士长受了偏见的支配,所以达格利什要以自己的方式来下判断。

她们俩几乎是齐声驳斥他,而且声音都很平静:“啊,没有!如果有,我们还会继续往里灌吗?怎么可能呢?”

他压住心中的疑问,抵制住要挖苦人、想用低级的嘲弄来表示反感的冲动。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牛奶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你觉得影片怎样?”

达格利什在想这两个女孩的事。马斯特森在她们进来时准备了第二张椅子。她们并排坐着,长雀斑的双手按照礼仪放在裙摆上,双腿谦恭地交叉着,这两个女孩简直就是对方的镜子。她们对他的提问回以有礼貌的轮唱式回答,两人那种西部地区的沙哑喉咙听起来十分悦耳,和她们那阳光般的健康外貌一样令人愉快。他有点喜欢这对双胞胎。当然,他面对的可能是一对颇有经验的共谋犯。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她们有最好的机会在牛奶中下毒。和南丁格尔大楼里的任何一个人一样,她们也有机会在法伦临睡前喝的酒中掺入什么东西,这些都是肯定的。然而她们却似乎和他相处得十分轻松。或许因为要反复地重述她们大部分的故事,她们有点不耐烦,但是她们绝没有害怕,也没有特别焦虑,时不时还会以一种探究式的关切目光盯着他,仿佛他是一个棘手的病人,情况开始变得令人焦虑起来。在示范室和学生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注意到其他护士的脸上也曾有过这种热切而富有同情心的关注,但有点张皇失措的意味。

“还成。”

“伯特双胞胎吗?是的,我原本希望能听到更有趣的事情。毕竟她们俩身处秘密的中心。她们操作了那次致命的滴灌;她们窥见了法伦护士偷偷摸摸走出南丁格尔大楼;她们在半夜里撞见了正在巡视的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但这些都是我们已经知道的事。除此之外,我们没有获得更多的东西。”

“那么,你看完这部‘还成’的电影后回到南丁格尔大楼时是什么时候了?”

津津有味地啜饮了一会儿咖啡后,马斯特森说:“这次谈话有点令人失望,先生。”

“我不知道,我想大约接近晚上11点了吧。我在电影院外面遇见了罗尔芙护士长,我们一起走回来的。我想她已经告诉过你了。”

他小心翼翼地滤过咖啡,端了一大杯给他的上司。他们友好地坐在一起喝着,眼睛却瞟着被风暴摧残过的花园。他们两个都极其厌恶煮得糟糕的饭食和速溶咖啡。马斯特森想,他们只有在一起一边吃喝,一边痛骂小旅馆不合格的饭菜,或者像此刻一样一起品尝上好的咖啡时,才会变得更亲近、更喜欢对方一些。达格利什惬意地用双手握着大杯子想,玛丽·泰勒真是一个能干而富有想象力的人,能够保证他们喝上真正的咖啡。她的工作不容易,济里和格鲁特那两个无能的人对谁都不会有什么帮助,而保罗·哈德逊又太年轻,派不上多大用场。

由此看来,她们必定已经谈过话了。这就是她们的故事,这个女孩又重复了一遍。她毫不掩饰,根本不在乎人家是不是相信她。这当然可以查出来。电影院售票室里的女孩也许能回忆起她们两个是不是一起来的。但是根本不必费劲调查,那有什么要紧的呢?除非她们两个一边欣赏电影一边策划凶杀案,就这样度过了那一晚。如果的确如此,这里就有一名罪恶的同谋犯,而她看起来明显也无所谓。

半小时后,马斯特森警官在办公室里煮起了咖啡。会客室有一个小厨房,那是一个凹进墙里的架子,里面有一个水槽和塑料贴面的小柜子。柜子上有一台双灶头煤气灶。柜子里的其他东西都拿走了,只留下四个大酒杯、一罐糖、一罐茶叶、一听饼干、一个大陶瓶和一个过滤器,还有三包真空包装的新磨咖啡。洗涤槽旁放着两瓶牛奶,奶皮清晰可见。马斯特森打开一瓶牛奶,先是不放心地嗅了嗅,然后倒了一些在平底锅里加热。他把陶瓶在热水龙头下冲暖和了,用挂在洗涤槽旁的茶巾仔细地擦干,舀取了很多咖啡,然后站在一旁等候壶里冒出第一阵蒸气。他很满意这些安排。如果警察要在南丁格尔大楼工作,这个房间的便利和舒适,毫不逊色于其他任何房间,而咖啡则是意料之外的招待,他从内心里把这归功于保罗·哈德逊。医院的这位秘书给他留下了能干而富有想象力的印象。他的工作也不容易。这个可怜的家伙夹在那两个老傻瓜——济里和格鲁特——之间,还得忍受总护士长的专横和刁难,他的地狱般的生活可想而知。

达格利什问:“你回来以后又发生了什么?”

4

“什么都没发生。我上楼去了护士起居室,她们正在看电视。呃,实际上我进去时她们刚刚关上电视。伯特双胞胎到厨房去沏了茶,我们把茶端到莫琳的房间里喝,达克尔斯跟着我们一起去了。玛德琳·戈达尔留下来和法伦待在一起。我不知道她们是什么时候上来的。我一喝完茶便上床去睡了。0点之前我就睡着了。”

伯特双胞胎不发一言,也没有表现出紧张、不安,她们合上书,向门边走去。

她也许睡着了。但这是一次非常简单的谋杀,没有什么可以阻拦她——或许是在卫生间的一个隔间里——等待,一直等着法伦洗澡。一旦法伦进了浴室,帕多护士就会知道其他学生所知道的一切:一杯加了柠檬汁的威士忌会在法伦的床头柜上等着。溜进她的房间,在饮料里加点什么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然后呢?在没有拿到事实根据之前,顺水推舟做出这样的推理,就如同摸黑前行,令人发狂。不到尸检报告出来,毒理学报告到手,他都不能确定正在调查的是不是一桩谋杀案。

“马斯特森警官打来的电话。达格利什警司接下去要见伯特双胞胎。他已经搬到这一层的会客室去了。”

他突然改变方针,返回到前一个话题上去。

正在此时,挂在墙上的电话响了。吉尔瑞护士长猛地冲过去接听。她又回过身走向那一群人,脸上堆起了失望的皱纹。

“你对佩尔斯护士的死感到遗憾吗?”

我的天,罗尔芙护士长想,这里难道没有任何隐私了吗?但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从坐在她身边的那个躁动不安的人身旁移开了几英寸。

她又一次睁大了眼睛,微微噘起嘴,思考着,意思是这真是一个相当傻的问题。

“我不敢确定,记住,那是布鲁姆费特。总护士长通常不会对她说‘不’。有意思的是,我听说了一个传闻,说是她们今年不打算一起度假了。一个药剂师助理从总护士长的秘书那里听来的消息说,总护士长打算一个人开车去爱尔兰。”

“当然,”稍微停顿了一下,“她从没有伤害过我。”

“那她会很不走运。这批学生的学业已经耽搁得够多了。毕竟这是她们毕业前最后的一段时期。总护士长不会将它缩短的。”

“她伤害过别人吗?”

“我想如果布鲁姆费特再失去两个得流感的学生,她就会要求总护士长从这批学生中抽人了。我知道她已经盯上了伯特双胞胎。”

“你最好去问她们自己。”又是一阵停顿。或许她觉得自己的冒失有点傻气和粗鲁。“佩尔斯能带给别人什么伤害呢?”这句话的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蔑,只有冷漠,她仅仅是陈述一件事实。

只有纸张的沙沙声和炉火的咝咝声打破宁静,吉尔瑞护士长坐立不安起来。

“有人杀了她。那可能意味着她招人怨。有人必定很恨她,想把她从眼前除掉。”

“当然不会,”罗尔芙护士长冷冷地说,“所以你为什么要做出愚蠢而不负责任的评论呢?”

“她很可能是自杀的。当她吞那根管子时,便清楚地知道要流进来的是什么了。她害怕了,每一个在旁边看着的人都能够看出这一点。”

“可是说真的,你的意思难道是……布鲁姆费特不会!”

朱丽亚·帕多是第一个提到佩尔斯护士的恐惧的学生。当时,所有在场人员中只有两人注意到了这一点,另一位是综合护士协会的视察员。她的陈述着重指出了那女孩恐惧的表情,佩尔斯护士几乎是在强迫自己忍受。帕多护士居然如此具有洞察力,真是令人吃惊,也很有趣。达格利什说:“但是你真的相信是她自己把腐蚀性的毒药放进了食物里吗?”

“法伦在病房的最后十天,她把法伦紧紧抓在手中。”

那双蓝色的眼睛又和他的眼睛碰上了,她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吉尔瑞护士长的尖嗓子划破了沉寂,双胞胎中的一个抬起了头。

“不,佩尔斯每次不得不扮演病人时,都怕得要命。她讨厌做这个,虽然从不说出来,但人人都能看出她的感受。吞咽那根管子对于她来说必定是一件特别可怕的事。有一次她对我说,一想到要在喉部做检查或是手术她就受不了。她小时候曾经做过扁桃体切除手术,那个外科大夫,也许是一个护士,对她很粗暴,深深地伤害了她。不管怎样,那是一次可怕的经历,给她留下了对于喉部的恐惧。当然,她本可以向吉尔瑞护士长解释,我们中任何一个人都愿意替换她,她就不必扮演病人了。没有人强迫她。但是我觉得佩尔斯认为完成示范是她的责任。她是一个特别看重责任的人。”

“此话怎讲,更大的可能性?”

如此看来,当时在场的任何人都应该能看出佩尔斯的感受。但事实上,只有两个人注意到了。其中一个就是眼前这个明显没心没肺的小女人。

罗尔芙护士长平静地说:“她的可能性更大。”

达格利什的好奇心被激发了出来,但并没有特别吃惊:佩尔斯护士竟然会挑选朱丽亚·帕多来做自己信赖的人。他以前也碰到过这种反常的吸引。长得漂亮、惹人喜爱的人常常对于长相平凡、遭人看不起的人具有吸引力。有时候这种吸引力甚至是互相的。他心里猜度着,这种奇怪的互相吸引成了多少友谊和婚姻的基础,却不为这个世界所理解。但如果希瑟·佩尔斯希望通过讲述她童年的阴影得到对方的友谊或同情的话,那她真是不幸。朱丽亚·帕多看重的是力量,而不是弱点。面对乞求她同情的他人,她只会无动于衷。然而,谁又知道呢?佩尔斯也许从她那里得到了什么,不是友谊,不是同情,甚至也不是怜悯,而只不过是一点点理解而已。

“话虽不错,不过她应该在这里。上帝可鉴,我们也很忙呀!布鲁姆费特就住在南丁格尔大楼,她和任何人一样,有可能杀死法伦。”

他突然产生一阵冲动:“我想你大概比这里任何其他人都更了解佩尔斯护士,可能十分了解。我不相信她是自杀的,你也不相信。我要你把关于她的一切都告诉我,那会帮助我找出一个动机来。”

吉尔瑞护士长的语气变得气愤起来。

一秒钟的停顿。这是他的想象,还是她真的在下决心说什么事呢?然后她开始说,音调挺高,却有种不善表达的孩子气:“我猜她在讹诈某个人,她对我干过一次。”

罗尔芙护士长说:“她太忙了。病房里的两个二年级学生都得了流感。她让杂工给达格利什送了一张字条,大概是写了她昨晚的行踪。我看到杂工拿了进来,问我苏格兰场来的先生在哪儿。”

“说说看。”

“他们应该先见我们,不管怎么说,我们是护士长。总护士长应该向他们解释过了。布鲁姆费特为什么不在这儿?我看不出她有什么可以得到特殊待遇的理由。”

她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在估量他的可信度,或者是在衡量这件事值不值得讲出来。然后她的嘴角上翘,露出一个微笑,好像在缅怀往事,接着平静地说道:“一年以前我的男友曾和我在一起过了一夜,不是在这里,是在综合护士宿舍。我打开了一扇防火通道门放他进来。我们当时只是闹着玩的。”

“他们会的。”罗尔芙护士长又拿起一本练习本,用绿笔在上面批改,然后放到她身旁高高的那堆上,“他们大概正在讨论戈达尔的贡献。”

“他是约翰·卡朋达的人吗?”

吉尔瑞护士长对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没有继续谈下去。一分钟后,她又气愤地说:“警察为什么不接着叫人呢?”

“嗯,是的,是外科登记处的。”

“可是他长得很英俊。能把他弄到手真是戈达尔的运气。如果你问我,这就是我的看法。”

“那么希瑟·佩尔斯是如何发现的呢?”

吉尔瑞护士长低语道:“戈达尔似乎过于平静了,真是奇怪,想想看,人人都认为她是法伦最好的朋友。”罗尔芙护士长眼皮也不抬,冷冰冰地说:“她其实并不在乎法伦。戈达尔储存的情感有限,我能想象得出她把它们全都花在了那个她决定要嫁的人身上,就是那个蠢得出奇的人。”

“那是我们预考——就是第一次国家注册考试——的前一晚。佩尔斯每逢考试之前都要闹肚子。我猜她是沿着走廊慢慢摸到厕所去时看见了我正让奈杰尔进来,又或许是她返回卧室时在我的房门上偷听来着。她大概听到了我们在房中咯咯地笑,或者诸如此类的声音。我料想她听了个够。我不知道她这样干是要做什么。从来就没有人想和佩尔斯做爱,所以我想她就是要听别人和男人在床上的动静以获得一点刺激。不管怎样,第二天一早她就跟我说了这件事,还威胁说要告诉总护士长,把我赶出护士培训学校。”

门开了,是玛德琳·戈达尔。她不发一言,走回座位,拿起笔开始学习。

帕多说这些话时并无怨恨的语气,还几乎觉得有一点好玩。这件事当时没有惹恼她,现在也没有惹恼她。

罗尔芙护士长、吉尔瑞护士长和学生们一起在图书室里等着。她们从护士起居室到这里是为了利用这点时间看看书、改改笔记。很难确定姑娘们到底将多少心思放在了书上,但是这个场面看起来宁静、祥和,一派用功学习的景象。学生们坐在窗边的书桌旁,书本摊开放在面前,神情十分专注。罗尔芙和吉尔瑞两位护士长仿佛要强调她们的资深地位和团结一致,在火炉前的沙发上并排坐着。罗尔芙护士长正用一支绿色圆珠笔给一摞一年级学生的练习打分,她从脚边的一摞练习本中拿起一本,看完后又把它放到沙发后慢慢增加的另一摞上。吉尔瑞护士长表面看来正在为她的下一堂课做准备,但总是忍不住将目光盯在她同事果决地画下的符号上。

达格利什问:“她问你要多少钱来买得她的沉默?”

3

他毫不怀疑,不管她要了多少钱,那笔钱一定没有支付。

“你看,钱不少吧,警司?我想这应该可以成为相当充足的动机,你看呢?现在,我们的牧师宅邸可以安装集中供暖装置了。如果你看到我未婚夫的牧师宅邸那十二个房间,它们几乎全都朝北或朝东,你就会认为我有足够的动机去杀人了。”

“她说她还没有打定主意要什么,得想一想,得要得合情合理。你真该看看她当时的那张脸,斑斑驳驳,红得就像一只令人讨厌的火鸡。我不知道我当时是怎样拉长着一张脸的。我假装害怕极了,后悔得要死,要求那天晚上我们应该谈一谈。那样做是为了给我自己争取一点时间去和奈杰尔联系。他和他守寡的母亲就住在城外。她很溺爱他,我知道叫她证明她儿子在家里过的夜毫不困难。她甚至不在乎我们在一起。她认为她宝贝的奈杰尔想要什么就该得到什么。但是我得赶在佩尔斯之前把一切安排好。那晚我见到她时,告诉她我们两人坚决否认那件事的存在,奈杰尔有不在场证据来支持他。她忘了奈杰尔还有个母亲,也忘了别的事。奈杰尔是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的侄子。如果她去告了状,也只有她会被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赶出去,而不是我。佩尔斯真是蠢得要命,真的。”

她讽刺性地微微一笑。

“看来你应付起这类事来得心应手、镇静自如,真叫人佩服。你就真的不知道佩尔斯打算怎么惩罚你吗?”

女孩平静地回答:“我认为大约有一万六千英镑。那来自她父母的保险金赔付。”

“啊,我当然知道!我在开口告诉她之前先让她说出来了。真是有趣极了。那根本就不是惩罚,更像是讹诈。她想和我们玩,加入我们这一伙!”

“多少?多吗?”

“你们这一伙?”

“她说她总得把钱留给谁,而我或许是最能好好使用那笔钱的人。我没把她的话太当回事,我想她也如此。毕竟她还只有31岁,从没料到过她会死。而她又警告我,还没等到她活到一大把年纪,她的遗产可以真正为我创造前程之前,她也许早就改变了主意。毕竟她还会结婚。但是她觉得应该立一个遗嘱,而我那时是她唯一在乎、唯一要记住的人。我认为那只不过是出于礼节,从没想过她会有多少钱可以留下。直到我们谈及堕胎的费用时,她才告诉我她有多少钱。”

“嗯,就是我、詹妮弗·布莱恩和戴安娜·哈泼。我那时正和奈杰尔交往,戴安娜和詹妮弗的男友都是奈杰尔的朋友。你没见过詹妮弗,她就是那些因流感而请假的学生中的一员。佩尔斯要我们为她介绍一个男朋友,那样她就能成为我们这一伙人中的第四个了。”

“她说过她为什么要把你立为遗嘱受赠人吗?”

“你不觉得这很令人吃惊吗?从我听到的有关她的情况来看,希瑟·佩尔斯根本就不是那类对性有兴趣的人。”

“我想你会这样认为。我是约瑟芬的继承人,至少我认为是。三个月前,她告诉我说她已经立下遗嘱,要把她的一切东西都留给我。她把她律师的姓名和地址都给了我,我可以把这些都告诉你。他们还没有给我写信,我希望他们会来信,这意味着约瑟芬真的立了遗嘱。我希望她立了,她不是一个说话不算数的人。或许你想要和律师联系,对吗?这些事需要时间,不是吗?”

“人人都对性有兴趣,只是各有各的方式。佩尔斯只是没有直接提出来罢了。她说我们三个她都信不过,应该另找一个可靠的人来监督我们。猜猜看!猜中了是谁可没有奖金!我知道她想要谁。是汤姆·迈利克斯,他那时候是儿科的登记员。他一身缺点,相当令人讨厌,但是佩尔斯喜欢他。他们俩都属于医院教友会的,汤姆在这里待满两年之后就要去当传教士什么的。他倒是很适合佩尔斯。我敢说只要我对他施加压力,他完全可能和她出去幽会一两次。但那样做对她没有一点好处。他不要佩尔斯,他要的是我。你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达格利什说:“你有吗?”

达格利什当然知道,毕竟这是最普通、最老套的个人悲剧。你爱一个人,他却不爱你。更糟糕的是,他不惜舍弃自己的最大利益,也要打破你平静的心境,去爱上另一个人。假设没有了这种人间悲喜剧,世界上半数的诗人和小说家又该干什么去呢?但是朱丽亚·帕多不为所动。达格利什想,如果她的声音里有一丝同情,甚至是表现出一点儿兴趣就好了!佩尔斯这种不顾一切的需求和对爱的渴望迫使她从可悲的乞求者走向了讹诈犯,但她在被讹诈者那里却一无所获,甚至连一丝觉得好笑的轻蔑也没有。

她讲完这些话后,达格利什并没有立刻回应。等了一小会儿后,她把他的沉默当作了允许她离开的示意,就起身准备走。她以落座时那种有分寸的、优雅的姿势站起来,用一个不易觉察的手势抹平衣裙,最后向他投去充满疑惑的一瞥,就向门边走去。这时她转过身来,像是服从于一种冲动,又说道:“你问我是否有人有杀约瑟芬的动机。我说我不知道,这没说错。但是我认为,基于法律的动机则是另一回事。我应该告诉你,也许会有人认为我有动机。”

这个被讹诈者甚至都不觉得有必要要求佩尔斯保守秘密。她此时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便把原因告诉了他。

“什么都没有。真有点怪。我到现在还记得,她看起来很满意,几乎可说是得意扬扬,像是有什么她怀疑的事得到了证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注意到,但我的确看到了她的表情。然后吉尔瑞护士长开始点名,示范教学便开始了。”

“我现在不在乎你知道了。我干吗要在乎?毕竟佩尔斯死了,法伦也死了。我的意思是,这里出了两宗命案,总护士长和医院管理委员会有更重要的事得操心,哪里还会管我和奈杰尔上床的事。可是每当我想起那个晚上,那才叫销魂呢!那张床太窄,一直吱吱嘎嘎地叫,奈杰尔和我咯咯地笑着,我们几乎不能够……可是只要一想到佩尔斯盯在锁洞上的那只眼睛……”

“你有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应?她是焦虑、生气还是沮丧?”

说到这里,她笑了起来。这真是一串发自本能的、回忆欢乐往事的钟声齐奏,那么天真,那么富有感染力。马斯特森抬起严肃的脸看着她,也不禁漾开了嘴角,宽容地咧嘴一笑。有那么一刻,他和达格利什都不得不努力克制自己,以免和她一起开怀大笑起来。

“没有人回答她。我想大家只是摇了摇头,我们都没特别把它当回事。佩尔斯常常喜欢小题大做。不管怎样,反正伯特双胞胎正在忙着做准备,其余的人也在闲谈。佩尔斯的提问没有得到大家太多的关注。我甚至都不知道是否有半数人听到了她的问题。”

7

“没有,她站在那里以一种她偶尔会流露出的、与其说指责倒不如说是好斗的眼光看着大家,说:‘今天早上有什么人去我的房间里拿走了一些东西吗?’”

达格利什一一召见等候在图书馆里的那些人时,并没有按照任何特定的顺序,他把吉尔瑞护士长留到最后也没有特别的用意。但是漫长的等待对于她来说是有点欠体谅了。很显然,一大清早起床,她就挤出时间来仔细地化了妆。这当然是出于本能做的一番准备,不管那天会遭遇什么样的意外和损害,她都得做这样的准备。但是她化的妆后来却弄得一团糟。睫毛油流了下来,弄污了眼影,汗珠一直沿着前额往下淌,唇膏在下巴上留下一道痕迹,或许是她自己的手不经意间在脸上乱划造成的。很显然,她发觉她很难使自己的双手安静下来。她坐在那里,手指将手帕绞来绞去,又在双腿上不安地划动。没有等到达格利什开口说话,她便极度激动地开了腔,喋喋不休地高声说:“你和你的警官与梅克诺夫特一家一起待在猎鹰者武器旅馆里,不是吗?但愿他们能让你们住得舒服,希拉有点令人讨厌,但是鲍勃,你让他独自待着时倒是个挺不错的人。”

“她说了是什么东西吗?”

达格利什做了一切努力不让鲍勃独自待着。他之所以挑选猎鹰者武器旅馆,是因为它小、方便、安静,而且一半的房间都空着。没多久他便明白了原因,旅馆的老板鲍勃·梅克诺夫特和他的太太比起关心如何让客人过得舒服,更关心如何给来访者留下他们有教养的印象。因此达格利什强烈地希望在这个周末能搬出那个地方。与此同时,他无心与吉尔瑞护士长讨论梅克诺夫特一家,便彬彬有礼但坚决地把她引导到更为相关的话题上来。

“是的,她说了。真奇怪,你竟然会问起这个。贝利警察没问,所以我之前没有说,但她的确说了一些话。当时大家都集合在一起了,她看了看我们所有的人,问有没有人从她的房间里拿了什么东西。”

和其他接受询问的人不同,吉尔瑞护士长认为在开始前,她必须花五分钟表达她对那两个女孩的死亡感到的恐惧感受,那是何等的惊悚、悲惨、糟糕、可怕、残忍、难忘、费解,等等。达格利什想,这种情绪表述尽管没有独到见解,却也是真实的。这个女人是真正悲痛的,他怀疑她是否被吓坏了。

“示范开始之前,她说过什么话吗?”

他引导着她一起回到1月12日星期一发生的事件上去。她所说的也没有什么新鲜内容,陈述也已经记录在案了。她那天起得很晚,匆匆忙忙穿好衣服,等到她收拾好赶到餐厅时正好8点。她在那里和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及罗尔芙护士长一块儿吃了早餐,当时她第一次听说法伦头天夜里生病了。达格利什问她是否还记得是哪位护士长把这消息告诉她的。

“我没注意到她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当时我也没朝那方面想。佩尔斯就是佩尔斯,她总是给人无足轻重的印象。”

“呃,我不敢说我的确记得,我想是罗尔芙,但我不能十分肯定。那天早上我心境很烦躁,手忙脚乱,焦头烂额,就是睡过头也无济于事。对于综合护士协会视察的事我自然是有点紧张,毕竟我还不是一个合格的护士导师,只是代替曼宁护士长上课。第一次带班做示范教学没有总护士长指导就够糟糕的了,再加上协会来的视察员、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和罗尔芙护士长全都坐在那里,瞪大眼睛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突然想到法伦不在,就只剩下七个学生了。嗯,这倒是蛮适合我的,我认为人越少越好。我只希望这些小家伙们能够利索地回答问题,显出一点聪明劲儿来。”

达格利什问:“佩尔斯护士当时怎么样?”

达格利什问她最先离开餐厅的是谁。

戈达尔护士喝过早茶,穿上衣服,然后去了图书馆,准备对上午的检查中要做的喉切除术的处理做一些修正。要使上午的研究班课题讨论会开得成功,能迅速、明确地回答问题是关键。大约在7点15分时,她定下心来学习,不一会儿达克尔斯护士也来一起学习了。达格利什想,这至少提供了她在早饭前大部分时间内的不在场证明。她和达克尔斯一直埋头学习,所以互相没有说什么有趣的事。她们同时离开图书馆,一起去吃早饭,时间大约是在7点50分。她和达克尔斯以及伯特双胞胎坐在一起,但在8点15分,先她们一步离开了早餐室。她回到卧室整理好床上的被子,然后又去图书馆写了两封信。随后,她去衣帽间待了一小会儿,然后在8点45分往示范室走去。只有吉尔瑞护士长和伯特双胞胎在那里,但不一会儿大家都来了。她不记得顺序,但似乎佩尔斯是最后一个进来的。

“我想是布鲁姆费特。她像往常一样急着回病房。接着离开的是我。我拿着报纸穿过餐厅,端着一杯咖啡就进了暖房,坐下来看了十来分钟报纸。克里斯汀·达克尔斯、戴安娜·哈泼和朱丽亚·帕多都在那儿。哈泼和帕多在一起闲谈,达克尔斯独自在看杂志。我没待多久,走的时候她们还在那儿。大约8点30分,我上楼回了房间,路上取了邮件,然后又下来,直接去了示范室,此时正好是8点45分。伯特双胞胎已经在那里了,做完了一切准备工作后,戈达尔几乎是踩着点进来的,班上其他人是在8点50分时一起进来的,只有佩尔斯除外,她最后一个进来。在我们定下心来开始工作之前,女孩子们像往常一样闲谈,谈些什么我一点也不记得了,其余的事你都知道了。”

达格利什接下来问起佩尔斯死的那天早上她的行踪。他已经从贝利检查员的笔录和她先前的陈述中得知了,当戈达尔护士毫不犹豫地证实它们时,他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她5点45分起床,和其他人一起在杂物间里喝了早茶。她把法伦患流感的事告诉了大家,因为夜里法伦生病的时候,到她房间里来找过她。没有一个学生表示了特别的关心,但她们都好奇示范教学会如何进行。学生病倒了这么多,她们不无恶意地猜测吉尔瑞护士长将如何面对综合护士协会的检查,完成自己的任务。佩尔斯护士已经和其他人一起喝过了早茶,戈达尔护士记得她是这样说的:“既然法伦病了,我建议由我来扮演病人。”戈达尔护士记不清大家对这件事的讨论了,总之所有人都一致同意,今后任何人生病了,就由名单上的下一位来顶替。

达格利什当然知道。他虽然知道不可能从吉尔瑞护士长那里听到什么新东西,但还是引导着她再回顾一下示范室里的伤人事件。可她也没有什么新鲜事可说了,又是一切是多么可怕、恐怖、吓人,令人不寒而栗、难以置信,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说得倒是很漂亮,达格利什想。但是对一个像戈达尔护士这样聪明的女孩来说,刚才那番话难免有些自欺欺人。当然,这是大家的说法,也几乎是院方的观点。这种说法将每个人从最坏的罪行中剔除出来,除了恶作剧和粗心大意之外,它不指向任何其他目的。这倒是一种安慰人心的说法,除非侥幸,否则它也许永远会被人驳倒。但是他决不相信这种观点,也无法相信戈达尔护士会相信它。可这个女孩却用虚假的说法安慰自己,在令人不快的事实面前有意闭上眼睛,这更令人难以接受。

达格利什又转回到法伦的死上来,但此时吉尔瑞护士长却令他大吃一惊。她是所有人中第一个提出有不在场证据的人,或者说,她显然希望这是一个证据,并且她说的时候有一种希望他人理解的满足。从20点直到午夜,她一直在房间里招待一个客人。她带着一种害羞的表情,不情愿地向达格利什说出了他的名字。他叫伦纳德·莫里斯,是这家医院的总药剂师。她邀请他来吃晚饭,他刚到不久后,她在四楼的护士长厨房里做了一道简单的红肠意面,在20点时将食物端进了自己的起居室里。这之后,她去厨房取菜碟用了几分钟,快到午夜时,莫里斯去了两分钟厕所,早些时候她也因为上厕所离开了两三分钟。除此以外,他们一直在一起,待了整整四个小时,谁都没有离开过对方的视线。她又热切地补充说,让莫里斯证实她所说的故事只会让他感到莫大的幸福。莫里斯应该准确地记得时间,因为他是一个药剂师,非常讲究细节的精确。唯一的问题是他今天上午不在医院,9点前他刚给药房打过电话,说他病了。但他明天会赶回来上班,这一点她可以确定,莫里斯最恨浪费时间。

“我没说这个人是护士,我不知道他是谁。我认为你们现在还没发现他。但我不相信那是蓄意谋杀。”

达格利什问起他离开南丁格尔大楼是在几点钟。

“对于一个三年级的实习护士来说,她的课程表里应该包括关于腐蚀性毒药基本知识的课程,如此看来,你这么说不是很奇怪吗?”

“嗯,午夜过后没多久。我记得我的时钟报时0点时,莫里斯说他真的要走了。五分钟后,我们离开房间,走下后楼梯,就是从总护士长寓所通出来的那个楼梯。我把门打开,让它敞着,莫里斯从他停放自行车的地方取了车,我和他走到了小路上第一个转弯处。那天晚上不适合散步,但是我们还有一两件医院里的事要聊。莫里斯在给二年级的学生上药物学课,而我呢,我想我可以出来呼吸一点新鲜空气。莫里斯不愿意让我独自回去,于是又把我送回了门边。我想我们最后分手的时候大约是12点15分。我从总护士长寓所的那扇门进来,然后把它锁上了。随后,我直接进了自己的房间,把晚餐的餐具送到厨房里去洗,然后又去了浴室。12点45分,我上了床。我整晚都没有见到法伦。接下来我所知道的便是罗尔芙护士长冲进来叫醒我,说达克尔斯发现法伦死在了床上。”

“我认为那基本上是一次意外。有人出于玩笑,把毒药放进喂食里了;或者是出于些微恶意,没有料到结果竟会致命。”

“于是你出去过,穿过泰勒小姐的寓所又回来了,当时她的门开着吗?”

达格利什想,她谈到她心里的难受,但是既不能从她脸上看出来,也不能从她声音里听出来。她没有感到自责。她为什么要自责呢?他怀疑戈达尔护士是否真的感到特别悲痛。她比其他任何一个学生都要跟法伦亲近一些。但她并不是真的在意法伦。在这世界上还有人在意她吗?他问:“佩尔斯护士的死呢?”

“啊,是的!总护士长每逢外出总是把门开着的。她知道我们发现了她的楼梯更方便、更私密。实际上,她也并不禁止我们在自己的房间里招待朋友,毕竟我们都是成年女人了。再说,让我们穿过主楼大摇大摆地出去,让所有的学生都看见也不太好。总护士长这样做真是了不起呀!她不在南丁格尔大楼时甚至还不锁她的起居室,让它开着呢,这样,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只要想用就可以用它。也许你没有听说过吧,布鲁姆费特就是总护士长的一条狗。大多数总护士长都养着一条小狗,这你总该知道,玛丽·泰勒就养着布鲁姆费特。”

“她什么也没说。她显得很疲倦,我想,面色相当苍白。但约瑟芬的面色总是很苍白。一想到她也许需要帮助,而我离开她时连一句可能挽救她的话也没说,我心里就难受。她不是一个会主动向别人寻求帮助的人。我之所以在别人走了之后留下来,是因为我猜她也许有话要说。当明显看出来她想一个人待着时,我便走了。”

她说这番挖苦话时刻薄得出人意料,马斯特森猛地把头从记录本上抬起来,看着吉尔瑞护士长,仿佛她本来是一个前途无望的候选人,却突然间爆发出意想不到的潜质来。但是达格利什无视了这段话,没有理睬,他问道:“昨天晚上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使用了泰勒小姐的寓所吗?”

“她没有再提到她怀孕的事?”

“半夜里吗?布鲁姆费特绝没有!除非她和总护士长一起在市里溜达,一般很早上床。她总是在晚上10点15分时沏最后一杯茶。不过,她昨天晚上被人叫出去了,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打电话把她叫过去,让她去单人病房接收一位从手术室送过来的病人。我想这件事人人都知道,那是快到0点时的事。”

“如果她真的使我有这个想法,我不会丢下她一个人去睡觉的。她什么都没说。我想我们总共也没说五六个字。我问她感觉怎么样,她回答说很好。她明显地表示出没有心思和我闲谈,所以我也就不去烦她。大约20分钟后,我上床了,之后再也没有见过她。”

达格利什又问吉尔瑞护士长是否亲眼见着她了。

“我在示范室向你们提问时,你说你可能是她生前见到她的最后一人。昨天晚上你们在一起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有没有使你觉得她也许会自杀?”

“没有,但是我的朋友看见了,我是说莫里斯。他把头伸出门外去看走廊里是否有人,好在我们离开前上厕所。当时,他看见了布鲁姆费特裹着斗篷,提着她那个旧提包,消失在楼梯下面。很显然她正要出门,我猜她是被叫到病房里去了。对布鲁姆费特来说,这是常有的事。提醒你一下,这有一部分是她自己的过错,有种东西叫作‘过于认真’。”

“我也不能。就我所知她在约翰·卡朋达医院没有敌人。她人缘不好,过于沉默寡言,不和人来往。但是人们也并不是不喜欢她。即使不喜欢,也不至于因此去杀她,总还得有点别的原因。看来更有可能是她得了流感之后不久又背负上了责任感,在心理上受着莫大的煎熬,觉得自己处理不了堕胎,也不能面对非婚生子,一时想不开便自杀了。”

达格利什想,吉尔瑞护士长是不大可能去犯这样的“过错”的。很难想象她会回应任意一位外科大夫——不管他多么杰出——的偶然召唤,在隆冬的午夜时分高一脚低一脚地穿过庭院。他为她感到遗憾,她让他窥见了这种荒谬可笑的隐私的缺失,这些凌乱琐碎、巧立名目的借口,在这种状况下人们并不情愿地互相接近,在想尽办法保住自己隐私的同时试图窥探他人的秘密,使他陷入一阵压抑。一个成年男子在出门之前,先得鬼鬼祟祟地四下里偷看一下,两个成年爱侣为了躲避别人的窥探,偷偷摸摸地溜下后楼梯,这是多么可笑、多么令人屈辱的行为。他想起总护士长说过的话:“我们知道这里所有的事,这里没有真正的隐私。”即便是可怜的布鲁姆费特夜里喝什么茶,以及她夜里几点睡觉,都是人所共知的事了。难怪南丁格尔大楼滋生出了特有的精神病,吉尔瑞护士长必须为自己寻找借口,为她和她的情人在院子里散步作辩护,为她们那显然很自然的依依不舍的心情作辩解,用令人难以置信的废话来掩饰,说什么要讨论医院里的事情。他发现这一切是那么令人压抑,所以到了该让她走的时候,他一点也不惋惜。

“我希望你可以告诉我可能的动机。”

8

“我从来就没想过约瑟芬是那种会自杀的人——如果她是自杀的话,但我认为其他死法更不可能。我真的不了解她。人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另一个人。任何人都有可能发生任何事,我永远相信这点。和有人杀害了她比起来,更有可能是自杀,确实是这样。在我看来,她被谋杀的观点绝对不可信,他们为什么要杀她呢?”

达格利什对于他和女管家玛莎·柯林斯之间半小时的谈话十分欣赏。她是一个瘦瘦的、褐色皮肤的女人,看起来就像一根枯树枝,而且骨头里的汁液早就干枯了,让人觉得她不知从何时起,身体就在衣服里面渐渐缩水了。她那厚厚的浅黄褐色工装裤挂在身上,形成长长的褶缝,从她的窄肩膀一直延伸到小腿中部,在腰间被一条儿童用的红蓝条纹皮带束住,并扣上了一个蛇形带扣。她的长袜被压缩成褶裥状,包住了脚踝。要么就是她总喜欢穿大两码的鞋子,要么就是她的脚有点奇特,与她身体的其他部分明显地不成比例。她一被传唤,就忽然出现在了达格利什面前,一双大脚站在那里稳稳地向两边分开,两只眼睛带着一种恶狠狠的神气盯着他,好像自己要接见的是一位特别难对付的女仆。在整个谈话中,她没笑过一次。说实话,在这个场合中也没有什么让人感到滑稽的东西,但是她似乎无法挤出哪怕一丝让人可以察觉的笑意。尽管开头不顺,谈话还是进行得不错。达格利什有点怀疑她说话时的尖刻语气和反常的干瘪外貌是她精心设计的一种伪装。或许大约四十年前,她决心成为医院里的一个大人物,一个受人爱戴的虚构暴君,于是开始用同等的傲慢对待每一个人,上至总护士长,下至底层女仆。一经发现这种有个性的举动是如此成功和令人满意,她就决定从此不再放弃它了。她不断地抱怨,却没有什么恨意,那只是一种形式罢了。他猜柯林斯小姐其实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当她选择露面时既没有不快乐也没有不满足。如果这份工作就像她所声称的那样叫人不能忍受的话,她不会一干就是四十年。

“是什么使你认为她是自杀的?”

“牛奶!别跟我说牛奶!这幢大楼里关于牛奶的麻烦事太多啦!比所有其他伙房里的事加在一起还要麻烦,我就来说一点牛奶的事吧。一天15品脱牛奶,即使是这屋子里的人得流感病倒了一半,牛奶也全部喝个精光。不要问我牛奶到哪里去了,这已经不归我负责了,对总护士长我也是这样说的。我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送两瓶牛奶到护士长那一楼去,好让她们沏早茶。她们三个人分两瓶,你会觉得每一个人都够了。总护士长当然是单独享用,她拿了一品脱,一滴也不愿意给别人。可是那一瓶牛奶惹的麻烦哟!第一个拿到牛奶的护士长撇去了所有的乳脂,我猜是这样,一点也不考虑别人,对总护士长我也是这样说的。她们够幸运的了,她们那两瓶牛奶可是海峡群岛的牛奶,这屋子里别人都喝不上。可就是这样还是抱怨个不停。吉尔瑞护士长抱怨说她的牛奶水太多,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则抱怨说不是每次都是送的海峡群岛的牛奶,罗尔芙护士长呢,则要半品脱一瓶的,她明明和我一样,知道是没有这种包装的。然后便是给学生沏早茶的牛奶、可可以及她们夜里调制饮料要的东西了。本来按照规定,她们从冰箱里取牛奶都得登记。并不是不愿给她们,但规定如此。唉,你自己去瞧一瞧那登记本吧!十次里有九次她们会嫌麻烦不登记,可空瓶子总是一大堆。本来按照规定,空瓶子要洗干净,再送到厨房里面。这你总不会认为太麻烦吧?可她们却把空瓶子到处乱扔,房间里呀,碗柜里啊,杂物间啊。根本没有好好洗,弄得这屋子里臭烘烘的。我的手下们都有自己的活要干,没时间追着学生们和她们的空瓶子转,和总护士长我也是这样说的。

女孩在回答前足足停顿了一分钟,然后说:“我想是这样的,那就是她自杀的原因。”

“你是什么意思,问我伯特双胞胎拿牛奶时我在厨房里吗?你知道我当然在的,我对其他警察也是这样说的。每天那个时候我还能在哪儿呢?每天6点45分我总是在厨房,伯特双胞胎进来时刚刚过了三分钟。不,我可没有亲手把牛奶瓶递给她们。她们是自己动手从冰箱里拿的。侍候学生们、给她们递东拿西可不是我的工作。和总护士长我也是这样说的。不过她们从厨房出去时,那牛奶可是一点毛病也没有。牛奶要到6点30分才会送来,早饭前我要干的活可多了,哪有工夫在牛奶里放什么消毒剂。除了这个,我还有不在场证明。从6点45分起我就一直和曼西太太在一起。她是个钟点工,人手短缺时她便从城里赶来帮帮忙。你想什么时候找她都可以,但是我得告诉你,你从她那里可听不到什么。那可怜的人儿在两只耳朵之间可没装什么。即使我整个早上都在给牛奶下毒,她也不一定会注意到。但是她和我在一起就不能这样做工作以外的事。我们一直在一起,绝没有每隔一分钟就往卫生间里跑,多谢了。该干活的时候我的事情可多着呢,各种各样的。

“法伦喜欢他吗?”

“卫生间的消毒剂?我就知道你会问那个。我亲自动手把它们从大罐子里灌到瓶子里装满的,它们每周一次从医院的总储藏室送过来。这本来不是我的活,但是我不想把它留给其他女仆去干。她们太粗心大意了,只会把它们弄得满卫生间地板都是。佩尔斯护士死的头一天,我在楼下的厕所里灌满了那个瓶子,所以它应该还是满的。有些学生总喜欢在冲马桶时倒点消毒剂,但大多数学生不倒。你要知道,实习护士们对于这类小事情穷讲究,可是她们并不比其他年轻人好多少。女仆们大多在清洗厕所便池时使用消毒剂。所有的厕所每天都得清洁一次。我对于清洗卫生间要求特别严。楼下的那间是由摩拉格·史密斯午饭后打扫的,但是戈达尔护士和帕多护士在那之前却发现瓶子不见了。我听说其他警察在屋后的灌木丛里找着了那个空瓶子。是谁把它扔在那儿的?我倒想知道。

“没有。我问过她为什么不和孩子的父亲结婚,她说硬塞给孩子两个不负责任的父母对孩子不公平。我记得她是这样说的:‘他要是知道了这个想法,无论如何一定会吓坏的,除非他突然有了强烈的需求,想体会一下做父亲的滋味,或者只是想看一下它到底长什么样。他也许会想看这个孩子出生,却只是为了有一天能写出一篇耸人听闻的、关于孩子出生的故事。但他其实不会对任何人承担义务,除了他自己。’”

“不,你见不着摩拉格·史密斯,他们没和你说吗?她今天一整天都休假。她昨天早茶后便休息去了,真是走运。他们不能把坏事扣在她头上了。不,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回家了,我没问。在南丁格尔大楼,女仆们都在我的眼皮底下干活,她们够负责的了。我从不过问她们休假时干什么,只不过偶尔听到过一句两句。她今夜多半会回来。总护士长留下话了,她得调到常住职员招待所里去。现在看来,这个地方对我们来说太危险了。可是没人来调我。如果早饭前摩拉格还不露面的话,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分派活儿。我手底下的人如果不在我的眼皮底下干活的话,我就抓不住她们,对总护士长我也是这样说的。不是那个摩拉格有多麻烦,只是每当麻烦一来她就特别固执,但是你只要给她起个头,她干得可不坏。要是有人告诉你说是摩拉格·史密斯弄糟了滴管里的喂食,你可别相信他们。那姑娘是有点蠢,但她可不是一个发了疯的精神病。我可不能让人无缘无故地糟蹋我手底下的人。

达格利什说:“日子倒是对的。她从来没有向你吐露过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吗?”

“我要给你说点事,侦探先生。”她把她那干瘦的屁股从椅子上抬起来,从书桌上探过身子,用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达格利什。他努力振作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去迎接她射过来的目光。他们两人互相瞪着,就像两个即将开始一场战斗的角斗士。

“没有直接说。我猜也许就是那个她一直在交往的年轻作家。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你能到哪里去找他,但我知道,去年十月约瑟芬和他一起去怀特岛待过一星期。她休了七天假,告诉我她决定和一个朋友去那里走一走。我猜想那个作家就是那个朋友。他肯定不是这里的人,他们是十月的第一个星期去的,法伦告诉我,他们住在威恩特诺南边5英里远的一间小旅馆里。这就是她告诉我的全部情况。我猜她大概就是在那个星期怀的孕。”

“哦?”

达格利什正色道:“这是一种很有趣的神学观念,我没有资格对此发表看法。她告诉过你谁是这孩子的父亲吗?”

她伸出一根枯瘦而指节粗大的手指直戳向他的胸脯,达格利什向后一缩。

“我赞不赞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做是错误的。但是当我知道她已经下定了决心,我就不得不决定是否帮助她。我担心她去找一些无执照的背街小诊所,这样做会损害身体健康,甚至会有生命危险。我知道法律已经变了,现在很容易得到一张医疗介绍信,但我认为她无法取得合法的资格。我不得不在道德上做出决定。如果打算造孽,还不如把它做得聪明些,否则便是对上帝的不敬,也是对它的蔑视。你不这样看吗?”

“没有我的许可,任何人都不得将那个瓶子从卫生间里拿出去,或者拿它做清洗厕所便池外的勾当,谁都不许!”

“但是在钱的问题上,只要她需要,你都准备帮她一把,即使你不赞成她去堕胎,是吗?”

很显然,在柯林斯小姐的眼睛里,罪恶无处不在。

“是的,她说她认识一个愿意做流产的大夫,不会有任何危险。我问她是否需要钱,她说没事,钱只是小问题。她从未告诉过我她打算去找的大夫是谁,我也没问。”

9

“但她仍然一意孤行,打算去流产?”

12点40分,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出现了。他轻快地在门上敲了敲,没有等别人说出“请”字便走了进来,三言两语地说道:“我现在只能给你一刻钟的时间,达格利什,如果你方便的话。”

“没有,她才不在乎法律。我告诉她那样做是错误的。”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意味。达格利什同意了,示意他在椅子上坐下。外科大夫一眼看过去,只见马斯特森警官冷冷地坐在一边整理着记录本。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将椅子转过来,使椅背正对着警官,然后坐了下来,将手插进背心口袋,从里面取出一只用黄金打造的香烟匣。它十分精致,形状细长,似乎很难起到实用的功效。他递了一支烟给达格利什,却没有给马斯特森,在遭到警司的拒绝后,他既没有感到吃惊也没有显示出特别的兴趣。他给自己点上了烟。握住打火机的那双手很大,手指粗壮,不像一双外科大夫灵巧的手,倒像木匠粗糙的手,但是这双手保养得很好。

“你没有向她指出这样做或许是非法的?”

达格利什表面上在忙着整理文件,实则在观察着外科大夫。他又高又壮,但还不算胖,中规中矩的西服穿在他身上简直太合身了,衣服里面裹着的是一副健壮的、保养得很好的身体,愈发显示出他体内掩藏不住的潜力。他算得上英俊,长头发从高额头上往梳到了后面,又硬又黑,只有一缕白发留在那里。达格利什想是不是染白的。对于他那张又大又红润的脸来说,眼睛显得太小了点,但是很有型,分得很开,什么东西都逃不过这双眼睛。

“是的,在她生病之前两天说的,在那之前她一定已经有了怀疑,但是报告单那天早上才出来,证明她确实怀孕了。我问她打算怎么办,她说要把孩子打掉。”

达格利什知道在促使警察局局长打电话给苏格兰场这件事上,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起了重要作用。当达格利什接手这个案子时,科特里-布里格斯和贝利警察有过一次简短的谈话,从他那带点恶意的叙述中很容易看出他打这个电话的原因。外科大夫从一开始就使自己成为了一个令人讨厌的人,他的动机——如果能够对它们进行合理的解释的话——曾经引起过有趣的推测。一开始他断言佩尔斯护士是被谋害的,说难以想象这件谋杀案与医院里的人有牵连,还说地方警察有责任将这个推测进行下去,应该毫不耽搁地找到并逮捕杀人者。当他们的调查没有产生什么直接的结果时,他变得不安起来。他是一个习惯使用权力的人,无法想象没有权力会怎样。他给伦敦的一些杰出人士看过病,救过他们的性命,其中有些人甚至拥有对他人造成伤害的权力。不断地有电话打到警察局局长那里,打到苏格兰场,有些是圆滑的、带着些辩解的,另一些则是直接的抨击。由于负责调查的警察越来越相信佩尔斯护士是死于恶作剧,且恶作剧可悲地被施加到错误的对象上,于是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和他的一帮伙伴更加起劲地宣称她是被谋杀的,给警局施压,要求把案子转交给苏格兰场。正在这时又发生了法伦护士的死亡事件。可以料想到地方刑事调查部在这桩案子的刺激下必定会忙起来,会把分散地照射在第一桩案件上的灯光集中起来,聚焦在第二桩死亡事件上。就在这个时刻,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给警察局局长打了电话,宣称不必做进一步的调查了,在他看来法伦护士是自杀的,再明显不过了,他认为是她的恶作剧杀死了她的同事,产生了悲剧性的后果,于是她由于悔恨而自杀了。而现在为了医院的利益起见,要在招收护士学生之前以影响最小的方式结束这个案子,以免使医院的未来受到损害。警察局对于这种喜怒无常的突然转变早已习以为常,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会欢迎这种转变。达格利什想,在这种情况下,警察局局长做出决定,叫苏格兰场的人来调查这两起死亡事件是最为谨慎的,对此他表示相当满意。

“她有没有告诉过你她怀孕了?”

佩尔斯护士死后的那个星期,科特里-布里格斯甚至给达格利什打过电话。早在三年前,达格利什还做过他的病人。那是一次并不复杂的阑尾切除术,尽管手术留下的疤痕又小又干净,让达格利什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他也认为这位外科大夫的专长在那时是得到了充分的报酬的。他绝不希望自己被科特里-布里格斯利用,以达到他的私人目的。那通让人为难的电话令他很不满。他饶有兴致地发现外科大夫现在显然把那次手术看作了一件小事,他们两人都把那件事给忘了,这样做是明智的。

“我从来不问她的事情。如果想告诉我,她早就说了。”

达格利什没有把眼睛从文件上抬起来,说道:“我知道你主张法伦小姐是自杀的,对吗?”

“你没有问她为什么吗?”

“当然,这很显然解释得通。你总不至于会说又有某个人在她的威士忌里放了点什么东西吧?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干?”

“她很少提到她的过去。但她告诉过我,她的父母死于1944年的伦敦大轰炸。她是被一个年长的姑母带大的,在一家寄宿学校受的教育。那种学校通常只要付了钱,就能把孩子们从小带到大,直到孩子们离开。在我的印象中,她好像一直都没有经济困难。她一直想要做一个护士,离开学校之后得了肺结核,不得不在一家疗养院里待了两年。我不知道它在哪儿。在那之后,有两家医院以健康问题为由拒绝了她。于是她去做了许多临时工。我们的培训一开始,她就告诉我她曾经有过一次婚约,但未能履行。”

“有一个问题,就是那个不见了的毒药容器,不是吗?如果法伦服毒了的话,容器应该在屋里。当然,在没拿到验尸报告之前我们还不知道是不是毒药让法伦死亡的。”

她对达格利什的第一个问题毫不吃惊,但在回答之前停顿了几秒钟,像是在整理思绪,然后说:“我喜欢她。她觉得我比大多数其他学生更顺眼些。但我认为她对我的感觉仅此而已。她毕竟31岁了,在她看来,我们全都显得相当不成熟。她特别喜欢挖苦人。那并没有多大作用,但我想有些女孩还是相当怕她的。

“什么问题?没有什么问题。那个酒杯是不透明的、隔热的。那天晚上早些时候她可能已经在里面放了些东西。没有人会注意到。她也可能在一个小纸包里放了些粉末,后来在卫生间的马桶里把纸包冲走了。不存在什么容器的问题。顺便说一句,这次不是什么腐蚀剂,我看过尸体了,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然后,她从椅子上拿起她的披肩,披到肩上,谁也不看一眼就走了。马斯特森警官打开记录本。戈达尔护士在桌旁的靠椅上坐下。达格利什示意她坐到炉火旁的扶手椅上,她没有迟疑,走了过去僵直地坐在椅子前段,背挺得笔直。她修长、秀美得令人吃惊双腿谦恭地并在一起,双手放在下摆上,完全放松。达格利什坐在她的对面,发现自己面对着一对张皇失措的聪明眼睛。他说:“在医院里大概没人比你和法伦小姐更亲近了。请告诉我一些关于她的情况。”

“你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大夫吗?”

接到电话两分钟后,戈达尔护士就来了。她看起来不急不忙,显得很镇定。泰勒小姐认为没有必要对这个沉着、镇静的姑娘解释什么,也用不着给她鼓励,只是简单地说:“请坐,护士。达格利什警司想跟你谈谈。”

“不是,她们发现她的时候我不在医院。斯耐林大夫来看了她,他是医院里专门负责照料护士的大夫。他当时就看出没得救了。我一听到这消息便立刻赶过来看了看尸体。我到医院时快9点钟了。那时警察当然到了。我是指本地的警察。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不留下来继续干下去。我给警察局局长打电话说明了我的观点。顺便说一句,迈尔斯·赫里曼告诉我说她大概死于午夜时分。我看见他时,他正要离开,我们原来同在一所医学院读过书。”

2

“这个我知道。”

他问是否可以用一下电话,好把马斯特森警官叫来。此刻他正在监督人打扫小会客室准备做办公室用,达格利什要他做好准备,迎接冗长乏味的个人谈话。

“我认为你把他找来做得很对,我想大家都公认他是他那一行里最优秀的。”

她十分确信副主席会接受和赞同她的观点,认为这样做是对的。这真是一个难对付的女人。面对一个棘手的难题,她把它通盘想过,得出一个结论之后,会坚决地表述出来,不会再有任何改变和动摇。真是一个值得佩服的女性。当然只要她做出的所有决定都像这个一样容易接受,她还是好对付的。

他说这话时很自负,显然是一个成功人士在屈尊承认另一个人的成功。达格利什想,他的衡量尺度很难说精确。金钱、特权、公众的认可、权力。是的,科特里-布里格斯永远要求得到最多,他相信凭自己的能力可以获得这一切。

“我看会方便得多,你还可以核对他们是不是讲了真话。但是档案必须按照刚才我讲的条件才能交出来。”

达格利什说:“她怀孕了,你以前知道吗?”

真是奇怪,此时她的声音听起来竟那么悦耳,却又如此固执。

“赫里曼告诉我了,不,我以前不知道。虽然现在生育控制的办法是可靠的,也容易办到,这类事情还是经常发生。我以为她这么聪明的女孩应该会使用口服避孕药。”

他说:“当然有些个人问题我必须问。如果我能从档案里得到一般的信息,问起来就会便利得多,也会节省时间一些。”

达格利什想起了上午在图书馆的情景,当时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说出了这个女孩的年龄,甚至准确到了哪一天。他毫不客气地问了下一个问题。

由谁来决定什么东西与他的调查相干呢?他决定目前不提出这个问题,不要过早逼迫她回答是更为谨慎的做法。

“你和她很熟吗?”这其中的含义很明显,外科大夫一时没有作答。达格利什没有去考虑他是否会大发雷霆,他也没有。医生的眼睛盯着讯问者,尖锐的眼光里逐渐有了一丝敬意。

总护士长在沉思。达格利什注意到她沉思时,脸便陷入了绝对的宁静。想了一会儿,她说:“这里所有的职员当然都有个人档案。这些资料在法律上属于医院管理委员会所有。主席要到明晚才从以色列回来,但是我可以和副主席商量一下。我猜他会要求我先把这些档案看一遍,如果它们包含与你的调查相关的情报,就把它们交出去。”

“是的,只有一次。”他稍作停顿,“你可以认为我曾经和她很亲密。”

“我想要大量有关这里的人的年龄、背景和他们进医院的时间的资料。这些都在他们的个人档案里吧?如果我能得到这些,将会大有帮助。”

“她是你的情妇吗?”

“她正在睡觉,负责照料护士们身体健康的大夫斯耐林先生今天上午晚些时候会去看她。到时他会向我报告。如果他同意,你今天下午应该可以去见达克尔斯。现在我派人去叫戈达尔护士。我还有什么事能告诉你吗?”

科特里-布里格斯看着他,无动于衷。他在踌躇,然后说:“你说得太正式了。她在这里的头六个月里,我们只是定期地在一起睡觉。你反对吗?”

她简明扼要地把她去单人病房探望的情况说了说。达格利什怀着兴趣注意到她没有做任何评论,没有发表意见,也没有试图为这女孩做任何辩护。他没有问她是否相信这个故事。她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女人,肯定知道这时应该把评论此事的难题交给对方。他问什么时候可以和达克尔斯护士谈话。

“只要她不反对的话,那也轮不到我来反对。那就可以推定说她是自愿的了?”

她镇定地说:“我们都有各自的职责。我们当然希望它们不要互相冲突。与此同时,你必须明白,我只关心我的职责,正如你只关心你的一样。这倒叫我想起来了,我有些事不得不告诉你。它和克里斯汀·达克尔斯有关,就是那个发现了约瑟芬·法伦护士尸体的学生。”

“你可以这么说。”

她脸红了。他饶有兴致地看到红色的波浪从她的颈部往上漫过淡蜜色的皮肤,看起来就像她的血管着了火。瞬间,它就过去了。这变化是如此之快,他都不能确定自己刚才看见了泄密的变形魔术。

“什么时候结束的?”

达格利什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提高嗓门,他公事公办地说:“我只能告诉你,我们有我们的规定,遵守这些规定符合我们的利益。难道你就不能想想,违反这些规定对于辩护律师来说是授予了他们什么吗?你居然认为一个有多年经验的资深警官会设陷阱欺负一个没有自我保护能力的年轻女孩,一个易受欺骗的实习护士?在这个国家,警察在他们的职业道路上已经有了太多的困难,我们不会想再人为地去增加它们。”

“我想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持续到第一学年的末尾,一年半以前。”

“啊,规定!我知道这些规定。我相信你有经验,又特别聪明,不会让她们给你的工作带来太多的阻力。我只不过是提醒你,这些女孩子们没有什么头脑,在这些事情上又完全没有经验。”

“你们吵过架吗?”

“你知道,我们是有规定的。”他说。

“没有。我可以说,她已经厌倦了,所以也就没有吵架的可能性了。有些女人喜欢变化。我自己也是如此。如果我早知道她是这类会惹麻烦的女人,就不会搞上她了。不要误会我,我没有和学生睡觉的习惯,我从理智上来说还是挺讲究的。”

达格利什发现自己不由得大动肝火。

“你不觉得这里很难保守住秘密吗?医院里没有什么隐私可言,哪怕是最小的。”

“由于急迫的逼问,她们也许会乱说话,这样会使她们或医院里的其他人员被错误地安上罪名。”

“你有些浪漫的想法,警司。我们从不在洗涤室接吻和拥抱。我说过我只和她睡觉,我的意思就是这个。说到性,我从不使用委婉的语言。她每逢晚上休假,便到我在温普尔街的寓所来,我们就在那里睡觉。我的屋子就在索尔本附近,我一个人住在那里。温普尔街的门房肯定知道,但他口风很紧。即使他口风不紧,那幢楼的房客也不多。只要她不说就没有什么风险,她也不是一个多嘴的人。不是我特别在意,而是我向来喜欢在某些私人领域我行我素,你无疑也是这样。”

“落入圈套?”

“所以那不是你的孩子?”

她犹豫了一下又说:“如果我冒犯了你,请你原谅,我在这些事情上毫无经验。我只是不想让她们……”

“不是,我们很小心。何况我们的关系已经结束了。就算不是这样,我也不会杀她。那样的解决办法只会惹来更大的麻烦。”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达格利什先生,有件事我要说一下。我觉得,不,我就是学生们的监护人。如果有什么问题,万一你开始怀疑她们中有人和案件有所牵连,你能信赖我,让我知道吗?她们会需要保护,肯定还得有人为她们请律师。”

达格利什问:“你会怎么干?”

达格利什向她表示谢意。他将咖啡杯放回桌上。

“那得看情况而定。我得先确定那是不是我的孩子。但是这个问题也算不上特别,只要女人是通情达理的,问题倒并非不可解决。”

“我更愿意让你在其他任何地方见孩子们。示范室对她们来说已经成了一个很不快乐的地方,会使她们回想起那起悲剧。我们现在甚至都不把它当作示范室来用了。在二楼的小会客室收拾好之前,我很乐意让你在这里会见学生们。”

“有人告诉我法伦小姐打算去堕胎。她和你交涉过吗?”

达格利什笑道:“我当警察二十多年了,已经学会不从表面进行判断了。我最好先见一见戈达尔护士。我知道你们给我的房间还没有收拾好。我想我可以继续使用示范室,或者你想用它?”

“没有。”

“他被人们看作最为合格的年轻人。你好像很吃惊,警司。”

“她也许会去找你?”

她的目光向达格利什扫过来,有意地盯了他一会儿。

“那是一定的,她也许会找我,可是她没有。”

“那个长着一张圆脸、戴着一副大眼镜、相貌平常的女孩吗?”达格利什回忆着。那并不是一张毫无吸引力的脸,她的吸引力在于姣好的皮肤,以及厚厚的角质镜框下灰色的大眼睛里透露出的聪明。但是戈达尔护士绝不是长得很出色的姑娘。他想他能描画出她的未来:心甘情愿地忍受几年培训,考试成绩优异,责任感渐渐增长,直至成为一个护士长。这样一个女孩会和一个长相更迷人的女人建立友谊也并非不常见。至少这也是一种途径,可以从一种更为浪漫的、不讲究奉献的生活中分享到一种感受和体味。泰勒小姐仿佛猜出了他的心事,说道:“戈达尔护士是我们这里最有能力的一个护士了。我一直希望她在毕业后能够留下来,成为这里的一名正式护士。但那看来不可能。她已和我们这里的牧师订婚,他们会在下一个复活节结婚。”

“如果她提出来的话,你会帮助她吗?”

她有点奇怪地看着他:“是的,我们都需要这样一个人。但是我想法伦不像大多数人那样需要一个朋友,她很显然是自我满足的人。如果说她信任某个人的话,那可能就是玛德琳·戈达尔了。”

外科大夫看着他:“这个问题很难算得上在你的调查范围之内吧,我想?”

“在这里谁是她的朋友?她必定有某个信得过的人,不是吗?在这样一个封闭的团体中,对于任何女人来说那不是必然的吗?”

达格利什说:“这由我来判定。这姑娘怀孕了,很显然她想去堕胎,还告诉一个朋友说她知道有一个人会帮她。我自然想知道她心里想的那个人是谁。”

“佩尔斯护士告诉我的。她要见我,告诉了我这件事。她是抱着一种‘我并不是要告发什么事,但是我想你应该知道’的态度。对于佩尔斯护士来说,酒精无异于魔鬼。但是我不认为法伦会将她喝威士忌的事当作什么秘密来保守。她怎么可能呢?正如我说过,我们知道各自的小习惯。但并不是全部。约瑟芬·法伦素来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人。关于她在医院之外的生活,我无法向你提供任何信息,而且我也不确定这里是否有人会知道。”

“你知道有法律规定的。我是一个外科大夫,又不是一个妇科大夫。我宁愿坚守我自己的专长,合法地执业。”

达格利什问护士长是如何知道威士忌的事情的。

“但是还有其他的帮助方式,给她提供合适的医疗咨询,为她提供费用。”

“在我们这样封闭的小团体中,很多人互相都知道对方的习惯,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呀!当然,这也是不可避免的。没有真正的隐私!怎么可能有呢?我知道关于威士忌的事,当然很难说这是我该管的事。这姑娘肯定不是一个刚开始喝酒的人。她一般不会把酒给其他更年轻的学生喝。在她这个年龄,她有权利自行选择夜间临睡前喝什么饮料。”

一个接受了一万六千英镑遗产的姑娘多半不需要他人资助自己去堕胎。但是戈达尔获得遗赠一事还没有公之于众,达格利什很想要知道科特里-布里格斯是否知道法伦的资产。但是外科大夫没有显露出任何知道的迹象。

“如果她是被毒死的话,是这样。但我们在没拿到验尸报告之前还不能确定什么,或许甚至拿到验尸报告之后也不能确定。白糖正在化验,但那其实只是走个形式罢了。大多数的学生在沏早茶时都从碗里取了白糖,至少有两个女孩喝了她们的早茶。于是现在需要考虑的只有威士忌酒杯和热柠檬汁了。法伦小姐在做这件事时给人留下了一个空子,使得自己很容易成为杀人凶手下手的对象。很显然整座南丁格尔大楼的人都知道,法伦如果夜里不出去,就会一直看电视看到节目结束。她睡眠不好,所以上床一向很迟。看完电视后,她就会回到房里脱衣服,穿着卧室拖鞋和睡衣去三楼的小餐具室,调制临睡前要喝的酒。威士忌酒瓶在她的房间里,但是她不能在房间里调酒,因为那里没有安装自来水,也没有加热的工具。所以她拿着已经倒好威士忌酒的平底隔热酒杯去餐具室加热柠檬汁,这是她的习惯。除了柠檬汁,食品橱里还有可可、咖啡、巧克力等其他东西,护士们习惯用它们调制夜里喝的饮料。然后她会把平底酒杯带回房中,放在床头柜上,之后就去洗澡。她洗澡总是很快。她喜欢洗完澡后,趁着身子还暖和立刻钻入被窝。我猜这就是她在进浴室之前先要把饮料调好的原因。当她回到床上时,饮料恰好精确地保持合适的度数。很明显,这个日常习惯从未更改过。”

“可是她没有来找过我。她也许想到了,但没有来找我。如果她来了,我也不会帮助她。如果那是我的责任,我会负责解决的,但我可不会把别人的责任往肩上扛。如果她选择了上哪里去得到满足,她就该上哪里去求得帮助,我又没让她怀孕。是别人干的,那就让那男人去照看她好了。”

“你们工作进展得倒是挺快。所以毒药要么是在她把热牛奶倒入玻璃杯子后放进去的,或者是放在白糖里的?”

“这就是你的回答吗?”

“恐怕你不得不接受你的无罪证明了。法伦小姐昨天下午从大街上的斯卡恩索普商店买了这瓶威士忌酒,夜里她死之前喝了第一口酒,而且还是从酒瓶子里直接喝的。瓶子现在仍然几乎是满的,就我们所知,瓶子里剩下的酒是绝对上乘的威士忌,酒瓶上留下的唯一的指纹就是法伦自己的。”

“当然就是,而且一点不错。”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残酷的自我得意。达格利什盯着他,发现他的脸红了。这个男人正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达格利什对于他拥有何种情绪丝毫不怀疑,那就是仇恨。他继续讯问。

他很吃惊地看到她握住咖啡壶把手的指关节开始发白,脸庞发红。她闭上双眼,达格利什仿佛听到了她的一声叹息,注意到她有点儿张皇失措。他所说的话在一个具有她这样智力的女人听来必定是再明确不过了。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费脑筋去说这番话。如果第二桩死亡是谋杀,那么一个昨天夜里有不在场证据的人,肯定可以免除嫌疑。她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吃惊,说道:“对不起,我也许显得有些迟钝。当一个人知道自己是清白的,被排除在嫌疑范围之外时,都会松一大口气,我知道这样做是愚蠢的。或许这是因为从真正意义上来说,我们没有一个人是清白的。心理学家可以解释这一点,我能肯定。但是你就那么确信吗?那毒药——如果是毒药的话——就不能在法伦买了酒之后的任何时刻被放进了威士忌酒瓶?或是用另外一瓶放了毒药的酒替换了她买的那一瓶?可能我在星期二晚上动身去阿姆斯特丹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呢?”

“昨天晚上你在医院吗?”

“我把她们叫来做了初步谈话。我是在示范室见她们的。这样可以为我了解这起案件提供一个背景。她们都同意留下指纹,现在正在做。凡是昨天夜里到今天早上在南丁格尔大楼待过的人,我都要他们的指纹,就是为了排除嫌疑也要这样做。当然我还要分别和每一个人谈话。但是我很高兴能够有机会第一个见到你。毕竟法伦护士死的时候你在阿姆斯特丹,这就意味着对于我来说有一个人的嫌疑要小一些。”

“在,我被叫去做一个紧急手术。我的一个病人旧病复发了,这虽然不是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但很严重。我在夜里11点45分结束了手术。在手术室的记录本上有记录。然后我给在南丁格尔大楼的布鲁姆费特护士长打了电话,请她发善心回到她的病房再待一两个小时。我的病人是一个自费病人。这之后,我给家里打电话说晚上会回去,原来我说好了在医务人员宿舍过夜的。平常要是手术做得晚,我偶尔会在这里过夜,0点刚过我便离开主楼,原打算从温彻斯特路大门出去。我有那里的钥匙。然而,昨天晚上狂风大作,也许你已经注意到了,我发现有一棵榆树倒在路上。很幸运,我没有开着车直冲过去。我从车子里出来,把我的白围巾系在一根树枝上,提醒那些也许会开车从那里路过的人。也不大可能有人要从那里过,不过那棵树在那里显然很危险,天亮之前也没有办法将它挪开。我倒车从正门出去了,把树倒了的事报告给了正门的门房。”

“就我所知,一个都没有。她刚入学被问及近亲时,回答说自己是一个孤儿,没有一个血亲在世。我们也没有理由去盘问这件事,这也许是真的。但是她的讣告明天就会见报,如果有什么亲属或朋友的话,我们无疑会听到他们的回应。我想你已经和学生们谈过话了?”

“你注意到了那时几点了吗?”

“那法伦护士的亲属呢?”

“没有。门房也许看了钟。但是我猜可能是0点15分,也许要迟一点。我在树那里耽搁了一会儿。”

“那倒不一定。但是我不会去指责上帝替换了胃导管中的东西。”

“你到后门去时会开车经过南丁格尔大楼,你没有进去吗?”

“所以你认为佩尔斯护士是死于谋杀?”

“我没有理由进去。我没进去,无论是去给法伦护士下毒,还是为了其他任何原因。”

她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突然开口说道:“真是奇怪,她们两个居然都是无依无靠的女孩,都是孤儿。这倒省去了我许多麻烦。没有孤寂的双亲要安慰,感谢上帝。佩尔斯护士只有将她一手带大的祖父母。祖父是一个退休矿工。他们过得很穷苦,住在诺丁汉郊外的一所农舍内。他们那里属于一个清教主义占上风的教区。他们听到孩子的死讯,唯一的反应就是说了句‘这是上帝的意志’。这明明是一个人为的悲剧,却得到这样一个回答,真是奇怪。”

“你在院子里一个人都没见到吗?”

他心想:这场对话倒像是一场词语上的双人舞,如果不小心的话,只怕我会开始欣赏起它来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定下心来谈正事,或者她在等着我来开这个头。为什么不呢?毕竟是我有求于她,登门拜访,是闯入者。

“午夜以后,在狂风大作时?没有,一个人都没见到。”

“至少你把你的入迷局限在这些危险的哲学思考中,辜负了大好时光,要知道,春日无多,只有短短的几个星期。”

达格利什转换了话题:“当然,你是亲眼看着佩尔斯护士死去的。难道真的就没有机会救她了吗?”

那张多变的嘴在嘲笑他。

“绝没有,我得说,我费尽了力气。当你不知道原因的时候,施行急救很不容易。”

他坐下之后,微笑着说:“如果我一心沉迷于谦卑或是探究深奥莫测的东西,倒宁可去欣赏一朵报春花,这不需要花钱,即刻就能得到乐趣,寓意则一样深刻。”

“但是你知道那是毒药?”

她示意达格利什坐到壁炉前的黑色皮沙发上,沙发前面的一张矮桌子上放着一个托盘,里面有一个咖啡过滤器、一壶热牛奶、一罐方糖和两个杯子。

“很快就知道了,但不知道是什么毒药。若不是这样,情况就会不同了。你也看过尸检报告了,知道是什么东西杀了她。”

“那正是吸引我的地方。它是一种逃避现实的方式,甚至可说是一种偷窥癖。我被不具人格的宇宙吸引,我不能做任何事去影响它、控制它。更妙的是,没有人指望我这样做。这可以卸下我的责任,使个人的问题恢复它们本真的状态。”

达格利什问:“她死的那天早上,你从8点起就一直在南丁格尔大楼?”

“宇宙给我的感觉与其说是恐怖还不如说是不自在,这或许是我的虚荣心作怪。对于那些我不懂,也不可能懂,或者即使弄懂了也不可能有什么发展前景的东西,我都不是很有兴趣。”

“我假定,如果你不嫌麻烦,看过了我原来做的陈述,你就会知道得很清楚了。8点刚过我就到了南丁格尔大楼。我跟这里签的合同规定我每周名义上工作六次,每次半天。实际上,我周一、周四和周五整天都在医院,但是突然叫我去做手术也很常见,尤其是自费病人的手术。如果病人名单太长的话,星期六上午我偶尔也要在手术室做手术。星期天晚上11点钟刚过,我被叫去做了一个紧急阑尾切除手术,那是我的一个自费病人,我在医务人员的宿舍里过夜很方便。”

她笑了:“这无尽空间的永恒寂静让我感到战栗。”

“宿舍在哪里?”

“不是特别感兴趣。”

“就在那个设计得很糟糕的大楼里,靠近门诊部,他们在7点30分供应早饭,那真是一个对上帝不恭敬的时刻。”

在三扇窗子的正中间摆着一张结实的橡木桌子,上面放着一架巨大的望远镜,达格利什看出这绝不是那种业余爱好者用的玩具,而是一架昂贵的高档工具,它盛气凌人地立在那里。总护士长看见他的目光落在上面,便问:“你对天文学感兴趣吗?”

“你来得真是相当早。示范教学要到9点才开始。”

她生在这样一个时代是幸运的,他想。这个时代的人们能够欣赏独具个性的容貌和体型,人们把这一切全都归因于骨骼的构造,而不是女性气质的细微差别。一个世纪以前她会被认为长相丑陋,甚至是怪诞。但是今天大多数男人会认为她有吸引力,有一些甚至还会认为她长得很美。在达格利什看来,她属于他见过的女人中长得最美的那一类。

“我到这里不只是为了听示范课的,警司。你对医院里的事情还相当无知,不是吗?除非承担了给学生上课的任务,高级顾问外科大夫通常是不参加护士培训的。我只参加1月12日的培训课。因为综合护士协会的视察员要来这里,我又是护士教育委员会的副主席,到这里来见比勒小姐是一种礼仪。我来得早是因为我要做一些临床病案,上次上完课后,我把它们落在罗尔芙护士长的办公室里了。我还想在视察开始之前和总护士长谈一谈,也是为了保证我能准时会见比勒小姐。我在8点35分上楼,来到总护士长寓所时发现她刚吃完早饭。如果你认为我在8点到8点35分之间的任一时刻在牛奶瓶里下了腐蚀剂,你完全可以这样想,可是我没有。”

壁炉里烧着明火,木柴刚刚点燃不久,还在噼啪作响,它还没有对房间里的空气产生作用,这里仍然寒冷而沉寂。总护士长在灰色套裙外面披着一件短短的鲜红色披肩。她已除下头饰,那巨大的黄色发卷如同重负一般压在她那虚弱而苍白的脖子上。

他看了看手表:“如果你没有什么其他要问的话,我得去吃午饭了。今天下午我还有一个门诊,时间很紧。如果真有必要,我走之前还可以再给你大概几分钟,但我希望没有了。关于佩尔斯的死,我已经签署了一个陈述,没有什么可补充,也没什么要更改的了。我昨天没有见到法伦,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已经从病房里出来了。她没有怀我的孩子,即便她怀了,我也不会傻到要去杀她。顺便说一句,我告诉你我和她先前的关系自然是基于对你的信任。”

他按响门铃之后几秒钟,总护士长本人来为他开门,他随着泰勒小姐走进起居室。房间之大、装潢之豪华富丽,简直叫人透不过气来。它占据了西南面的整个角塔,是一间巨大的刷了白漆的八角形房间。天花板上点缀着金色和淡蓝色的星星图案,两扇巨大的窗户朝医院开着。一面墙排满了高至天花板的白色书架。达格利什本想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走近书架,希望从她的文学趣味来判定泰勒小姐的为人和个性,但他克制住了自己的鲁莽冲动。从他现在站的地方也能看到,那里既没有教科书,也没有装订成册的公文报告或是倾斜成一排排的文件。这是一间用来居住的房间,不是办公室。

他的眼睛有意地横过去看着马斯特森警官:“并不是我在意它是否公之于众。只是,毕竟那姑娘已经死了,我们还是要保护她的名声的。”

达格利什不声不响地从一扇门走到下一扇门。每扇门上都有一张手写的姓名卡片,剪开一道口子,插在铜把手上。他看到布鲁姆费特护士长的房间紧挨着总护士长寓所。下一间是浴室,这里有三个同样大小的隔间,每一间都有独立的浴缸和厕所。再下一间门上的卡片写着吉尔瑞护士长的名字,接着的两间是空的。罗尔芙护士长住在走廊的北端,紧挨着厨房和杂物间。达格利什无权进入任何一间卧室,他试探性地转动了一下每扇门上的把手。正如他所料,都上了锁。

达格利什觉得很难相信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除了他自己的名声外,还会对他人的名声表示在意。但他还是严肃地做出了必要的担保。外科大夫往外走时没有说一句表示抱歉的话。激怒一个自私的杂种是一件令人惬意的事,只是这未免有点孩子气。但是他是一个杀人凶手吗?他具有一个杀人凶手的自私、神经质、自我中心等特质。说得更中肯一点,他曾经有下手的机会。但是动机呢?他不是很快就故作坦率地承认了他和约瑟芬·法伦的关系了吗?说实话,他也不可能希望长久保住这个秘密,医院是最难藏得住秘密的地方。他明知藏不住,便主动地和达格利什说了,好让他在那帮长舌妇不可避免的八卦前听到这件事的一个说法,不是这样的吗?或是这种坦率仅仅是出于自负,为了满足一个男人在性方面的虚荣心,不愿意费神掩藏住自己在性方面取得的业绩,以显示自己的魅力和男子汉的充沛精力?

总护士长和护士长们在南丁格尔大楼四楼都有自己的住处。达格利什到达楼梯顶端时,看见大楼西南侧被一道特制的隔墙从楼梯平台处分割开。漆着白漆的木制隔墙上开着一扇门,它在大小比例和牢固程度上都做得很马虎,与高高的天花板和橡木镶边的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门上的牌子写着“总护士长寓所”。旁边有个门铃按钮,但在按响门铃之前,达格利什先很快地打量一下走廊。它与下面的走廊是一样的,只是铺了一块红地毯,虽然已经陈旧褪色,但仍然给这空空荡荡的楼层带来了舒适的感觉。

达格利什收拾起文件时也感到有点饿了。他起了个大早,工作了整整一上午,现在该把心思从斯蒂芬·科特里-布里格斯身上收回来,为马斯特森和他自己考虑午饭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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