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将要会见病人的寡妇,向她献上精心推敲的慰问词,这对他已是一种习惯了。他的安慰话里会说一切人力所及的办法他都试过了。在这种情况下,账单上的数字会被说成是为了保证这些手段的实施,当然,也是对不可避免的丧亲惨剧的一剂强有力的解毒药。科特里-布里格斯的确对所有的寡妇都非常和善,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都会很公平地得到他的安慰。他总是把一只手放在她们的肩上,让她们接受那些表示遗憾和安慰的客套话。
她本没有对赢得这场特别的战斗抱多大的希望,但直到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抬手关掉了输血管,她才接受了失败的事实。病人肯定做了足够大的努力。这是一个难缠、苛求的病人,却是一个好斗的勇士。他曾经是一个富有的商人,对未来所做的计划中肯定不包括死于42岁。她记起他那疯狂又吃惊的眼神,几乎是在暴怒。在这种暴怒中,他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明白死亡既不是他也不是他的会计能够安排的。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常常看见他那每天都来探望的年轻寡妇,心想她不知会有多么悲痛、多么心烦意乱。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为了挽救他做过许多英勇而持久的努力,对于努力之后的失败,只有病人自己才会大动肝火。对于外科大夫来说,幸运的是病人现在既不能要求别人做出解释,也不能要求别人向他道歉了。
她将被单拉过来,盖上那张突然变得无神的脸。用经验丰富的手指合上死者的眼睛时,她感到在那起皱的眼皮底下,眼球仍然有点热气。她既没有感到悲痛,也没有感到愤怒。只是像往常一样,感到失败像一个沉重的包袱拖着她,压在她的肚子和背上,使肌肉变得疲倦。
在单人病室最大、最豪华的病房里,下午——准确地说是14时34分——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失去了一个病人。她总是认为这种方式让人想起死亡。病人走了,战斗结束了,她,布鲁姆费特护士长,被打败了。她的许多次战斗都注定要失败,敌人即便在目前的小战役中被击退了,也总是会获得最后的胜利,这让她心里常常会产生挫败感。病人到布鲁姆费特的病房里来不是为了等死,而是想让病情好转的。护士长会以不屈不挠的意志来鼓励他们,他们很多时候都会好起来,常常令自己都感到吃惊,当然偶尔也会与他们的预料相违背。
他们一起从病床边转身走开。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向外科大夫的脸上扫了一眼,看到了他憔悴的面容,不免心中一动。这是他第一次因为失败和年龄而害怕。对于他来说,亲眼看着一个病人死去当然很不寻常。病人死在手术台上的事并不经常发生,在手术台给病人留下一口气,让他们垂死挣扎着回到病房也很有失尊严。但是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不像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不必守着病人直至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尽管如此,她还是不相信这次特殊的死亡会使他变得沮丧,毕竟这是意料之外的。即使做过自我批评,他也没有什么可责备的。她感到外科大夫正受着某种微妙的焦虑的重压,不知道那是否与法伦的死有关。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心想,他丧失了一些活力,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5
他在她前面穿过通向她办公室的通道。当他们走近病室的厨房时,听见了嘈杂的声响。门是开着的,一个实习护士正将装下午茶的托盘往四轮手推车上放。马斯特森警官正斜靠在洗手槽上注视着她,脸上完全是一副男人在家时的神气。当护士长和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在门口出现时,女孩脸红了,低低嘟哝了一声“下午好,先生”,便推着小车从他们身边经过,急急忙忙地走进了走廊。马斯特森警官用一种宽容的屈尊态度注视着她的身影,然后眼睛直视护士长,好像不曾注意到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的存在。
“不是,比用那些药死得更快。我们在拿到实验室报告之前,只能耐心等待。”
“下午好,护士长,我能和你说句话吗?”
“做完了,先生,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没有毒药和毒药容器的一丝痕迹。大多数房间里都有几瓶阿司匹林,吉尔瑞护士长、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和泰勒小姐都有少量的安眠药片。但是法伦应该不是死于镇静药或催眠药中毒的,对吧?”
布鲁姆费特护士长的主动性此时受到了挫折,她压抑着说道:“请到我的办公室里去说话,警官。那才是你应该等着的地方。人们不得随意在我的病房中闲逛,包括警察。”
“她不想引起别人怀疑。法伦护士无法确定她一打电话就能让戈达尔本人接听,她不想再让其他人知道这个消息。如果她坚持只对某一个特定的护士说,不愿接受别人的帮助,会显得相当奇怪。但这只不过是我们的推测。对南丁格尔大楼的搜查做完了吗?”
马斯特森警官不以为意,好像对这番话颇为满意,仿佛它证实了什么东西,使他有点儿自得。布鲁姆费特护士长赶忙走进她的办公室,抿紧双唇,做好了作战的准备。令她奇怪的是,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也跟在后面来了。
“她就不能打电话让戈达尔护士帮她毁掉它吗?”
马斯特森警官说:“护士长,我能否看一下佩尔斯护士在病房服务期间的记录册?我对于她在病房最后一个星期的情况特别感兴趣。”
“我也不相信。我想我知道法伦为什么要返回南丁格尔大楼了。戈达尔护士告诉我们说法伦是在生病前两天才拿到她的怀孕化验单的。也许她还没有毁掉它。如果是这样,她一定不愿意让别人得到它。这东西一定不在她的文件夹中。我猜测她回来取走了化验单,撕掉后在卫生间冲走了。”
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它们不是机密档案吗,护士长?警察必须先申请到传票,才能叫你拿出来给他们看,这是规矩,不是吗?”
“贝利警察查过了,先生。没人看见法伦离开,但她们承认她有可能在不被人看见的情况下从病房中溜出去。大家都很忙,而她住的又是一间单人病房。如果发现病房里没人,护士们会认为她去了浴室。她的衣服就挂在病房的衣柜中。任何有权待在病房里的人都可以拿到它们,当然只有趁法伦睡着了,或是没在病房中才可能。没人相信会有人那样干。”
“啊,我不这样认为,先生。”马斯特森警官的声音平静,包含了过多的尊敬,却又含有一丝调侃的意味,这一点没有逃过医生的耳朵。“病房护理记录一般来说显然不是医疗记录。我只是想看一看在那段时期里哪些人受到了护理,有没有发生什么让警司感兴趣的事情。有人说佩尔斯护士在你的病房护理期间发生了一些叫她不安的事情。请记住,她是直接从这里去的学校。”
“不,我过一会儿去看她。你可以去核实一下1月12日法伦返回南丁格尔大楼的经过。也许有人看见她离开了。在病房住院时,她的衣服放在哪儿?会不会有人穿了她的衣服冒充她?这看起来不太可能,但应该去查一下。”
布鲁姆费特护士长气得浑身直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这倒使得她不再害怕了。
“护士长午饭前打过电话来,说那女孩仍在睡,但是她应该已经恢复了。她醒来后你就可以和她谈话了。她吃了镇静药,药劲还没有过去,天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醒来。我去单人病房时要不要看看她?”
“我的病房里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什么都没发生!这全是无稽之谈、恶意中伤。如果一个护士做好了她的工作,服从命令,她就没有必要不安。警司到这里来是调查谋杀案的,不是来干涉我病房里的工作的。”
“有可能两个女孩是被同一个女人谋杀的。但这仍然只是一种推测。达克尔斯护士完全恢复了没有?我能和她谈话了吗?按说斯耐林大夫今天上午应该在照看她。”
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温和地插嘴说:“即便她有不安——这个词是你使用的,警官——我也看不出这与她的死有什么关系。”
“那么可以假定那牛奶是被一个女人掺了东西?”
马斯特森警官朝着他微笑,仿佛在哄骗一个任性而固执的儿童:“佩尔斯护士在被杀害之前那个星期发生的任何事都可能有关系,先生。这就是我要求看病房记录的原因。”
达格利什回答:“但那不适用于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做起这件事来很容易,而一个特别的女人做起来就更容易了。我承认,男人会很难做到。”
看到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和外科大夫都没有照做的意思,他又补充说:“这只不过是要核实一下我们已经掌握的情况而已。我知道她上个星期在病房里做了些什么。我听说她全部的时间都用来照顾一个名叫马丁·德廷格的特殊病人,对他进行‘特护’,我想你们是这样叫的吧。我听来的消息说在他生命的最后一个星期,只要她在这里轮值,就极少离开德廷格的房间。”
但是马斯特森警官说出了一条反驳的理由。
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心想,看来他已和实习护士们聊过了。那是当然!警察就是这样工作的。想把任何东西藏着不让他们看毫无意义。一切东西,甚至她病房里的机密病历以及她自己的护理记录,都会被这个无礼的年轻人给嗅出来,并报告给他的上司。任你病房记录上有什么东西,他都会通过更不正当的手段找出来,加以放大、误解,并造成伤害。在她气得哑口无言、几近惊慌之际,听到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用温和而宽慰的声音说:“那么你最好把册子交过去吧,护士长。如果警察坚持要浪费他们的时间,那我们就没有必要鼓励他们浪费我们的时间了。”
“不是一定,警官。只是可能是那样做的。”
布鲁姆费特护士长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她走到书桌边弯下身,打开右手边一个很深的抽屉,拿出一本大大的硬皮笔记来。她一语不发,看也不看就把本子交给马斯特森警官了。警官连声说着谢谢,又转过身来对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说:“那么先生,如果德廷格先生还和你在一起的话,我想和他说句话。”
他陈述了一番自己的推理。马斯特森警官对于自己居然错过了如此明显的迹象大为生气,说:“当然是那样,一定是那样的。”
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对于自己声音里流露出来的得意毫不掩饰:“看来连你的机灵也受到挑战了,警官先生。马丁·德廷格先生在佩尔斯护士离开这间病房当天就死了。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他死时佩尔斯护士就在他身边。他们两人都可以安全地从你们的搜索网中逃脱出来了。现在,可否请你发发善心,护士长和我都有工作要做。”
“我确信凶手一定花费了大量的时间,通过谨慎、小心的操作才完成的。我想我知道是怎样做到的。”
他打开门,用手扶住它,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大摇大摆地从他面前走出去了,只留下马斯特森警官一个人,手里拿着那本病房记录。
马斯特森说:“我感到奇怪的是那有毒的滴液。如果不是特别小心、专注,苯酚被灌到牛奶里面去时,一定无法保证浓度合适,混合液还必须具有牛奶的质地和颜色的。更何况,替换瓶盖的封口时更是要足够的耐心和细心。这一切不可能是在匆忙中完成的。”
“该死的杂种。”他高声说。
“如果他不尽快回来和我会面,还会犯得更严重呢。我不想到他家去拜访,免得他尴尬,但我们也不能无休止地等下去,得把吉尔瑞护士长的证词查证清楚。这两起谋杀案——如果它们是谋杀的话——的关键在于时间。我们必须知道每一个人的行踪,如果可能的话得落实到每一分钟。时间是决定性因素。”
他站着思索了一会儿,然后便去搜索病历档案室了。
“还没有,先生。我去药房查过了,今天早上他打电话说自己身体不适。显然他正害着十二指肠溃疡呢。他们说他又犯病了。”
6
“她是一个很看重自己隐私的女人,要是一直待在自己房间的话,她是不会怀孕的。明天上午,拜访过约瑟芬·法伦小姐的私人律师之后,我要去见见这个男人。你知道伦纳德·莫里斯现在有没有来医院?”
十分钟后,他又回到了办公室,胳膊下夹着病房记录本和一个浅黄色的文件夹,上面用黑色大写字母印着一行字,说此文件不得交给病人本人,还印有医院的名称和马丁·德廷格的医疗档案号码。他将本子放在桌上,把文件交给达格利什。
“还没有,先生。但是我们已经查到那个和法伦护士一起在怀特岛上度过一星期的男人的姓名和地址了。他是邮电总局的夜间话务员,住在北肯辛顿。怀特岛当地的人几乎立刻就认出了他们。法伦的做法使得他们很容易被认出来。她用自己的名字订了房间,他们要了两个单间。”
“谢谢,你拿到它没费什么周折吧?”
“告诉他克制一下,不要为了追求表面的真实而冲动。对他说没必要穿上手术服,走进手术室。医院方面也不会让他这样做。迈尔斯先生或者实验室里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先生。”马斯特森说。实际上医疗档案管理员不在档案室,于是他半说好话半威吓地让负责的职员交出了文件夹,理由是有规定说医疗档案的机密性在病人亡故后不再继续适用,还有苏格兰场的警司有权得到他要的所有东西,任何人不得违抗、不得耽搁。这理由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他认为没有理由向警司说起整个过程。他们两人一起研究起文件来。
“可以叫格里森警察去核查,先生。他喜欢做情景再现的工作。”
达格利什说道:“‘马丁·德廷格,46岁。他留的是他参加的伦敦俱乐部的地址。信仰是英国国教。婚姻状况:离婚。第一直系亲属:母亲路易丝·德廷格太太。住址:梅利本区塞维勒公寓大厦23号。’你最好去见见这位女士,马斯特森。就约在明天晚上吧。白天我在城里时你得待在这里。对她费点心思,她儿子住院时她必定经常来看他。佩尔斯护士是他的特护。这两个女人应该见过很多次面。佩尔斯护士在她生命的最后一个星期,在单人病房工作时,一些令她很不安的事发生了,我想知道那是什么事。”
“比我们料想的要晚一些。我要核对他的时刻表。他做完手术的精确时间在手术室的登记册上有记录。他的初级助理大夫也许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科特里-布里格斯这样的人在离开时会有人护送他上汽车。你按照他的路线开车,测定时间。他们现在可能把那棵树移开了,但是应该还是能看出它是倒在哪里的。他把围巾系上去花不了几分钟。去看看那里发生了什么。在这样一件容易查实的事上,他应该不会撒谎。但他是一个极其傲慢、自负的人,会认为自己能侥幸完成任何事,包括杀人。”
他又转过身来看医疗档案。
“查过了,先生。门房对午夜之后每一辆汽车的出入都做了记录。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是凌晨0点32分离开的。”
“这里有很多张纸。这个可怜的家伙看来有一段惊心动魄的病史。过去十年里,他饱受结肠炎之苦,在那之前还记录有一段长时间的不明病症,或许那就是使他丧命的病因的前奏。他在军队服役期间曾有三次因病住院,包括1947年他在开罗一家军医院住院两个月。1952年他因病退伍,移民南非,不过似乎没有什么起色。这里有他在约翰内斯堡的病历记录副本,是科特里-布里格斯抄写的,一定费了不少劲。他做的记录很长。两年前他接手这个病例,一直充当德廷格的外科和全科大夫。一个月前他的急性结肠炎发作了,科特里-布里格斯为他做了手术,切去了一大截肠子,时间是1月2日,星期五。手术后德廷格活了下来。虽然当时他的状况相当糟,但后来有所好转,一直到1月5日,星期一下午,病情突然恶化。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几乎没有知觉。1月9日,星期五,他于午后12点35分去世。”
“他们对她在这里的评价也很高。你查过科特里-布里格斯吗?”
马斯特森说:“他死时佩尔斯护士就在身边。”
“如果她去过,那一定没记载在档案上。她最早的文件是到这里来做护士长时,她的培训学校给她写的材料。他们对她在内瑟卡斯尔的表现评价很高。”
“很显然,在他生命的最后一个星期几乎就只有佩尔斯护士一个人在照料他。我来看看护理记录能告诉我们些什么。”
“如果他们的确认识,你也很难指望在他们的个人档案里找到事实记载。但是他们有可能认识。1946年的开罗是一个亲密、友好的地方,我在军队中的朋友是这样告诉我的。我怀疑泰勒小姐是否也曾在亚历山德拉王后皇家护理队服务过。她现在戴的帽子就是军队护理人员的。”
护理记录提供的信息比医疗文件要少得多。佩尔斯用她那细心女学生的字迹记下了有关病人的细节,如体温、呼吸和脉搏,他的失眠和短短的睡眠时间,他吃的药和食物。作为一份认真仔细的护理照料记录,它是无可挑剔的。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别的什么了。
“总护士长和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在北方的内瑟卡斯尔皇家医院一起接受过培训,又在市立产科医院学习产科学,15年前来到这里,都是在病房里当护士长。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1946年时在开罗,他当时是皇家陆军军医队的少校。吉尔瑞护士长和他一样也在开罗,当时是亚历山德拉王后皇家护理队的护士。没有迹象表明他们在那里就已经互相认识了。”
达格利什合上本子。
“好一个一语双关的评语。看来这就是那家伦敦教学医院不要她的原因了。我想罗尔芙护士长在这里做了一点假。关于其他人,还有什么吗?她们之间曾经有过什么联系吗?”
“你最好把它还回病房,医疗文件夹也送回原来的地方。通过这些材料,该知道的我们都知道了。我心里相信马丁·德廷格的死与这个案件有关。”
“她的档案上没有细说。看来与一位数学教师有关。这姑娘在这里接受培训之前,她的女校长给总护士长寄来了一份材料,她认为应该在材料中提到这件事,但说得不是很明确。她写到朱丽亚受到了超过应得程度的惩罚,希望医院给予她培训的机会,因为这是唯一一门她曾经表示过一些兴趣的职业,从某些迹象来看也是唯一适合她的职业。”
马斯特森没有答话。像所有与达格利什一起工作过的侦探一样,他对个人的预感有相当大的尊重。这些预感也许看起来说不通,有点反常、牵强,但常常被证明是正确的,所以不能忽视。他也不反对夜里去一趟伦敦。明天是星期五,贴在大厅公告栏里的时间表显示学生的课程很早就结束了。她们17点之后就没事了。他想,不知道朱丽亚·帕多是否想要坐汽车进城。毕竟,为什么不呢?他出发时达格利什还不会回来。只要小心安排一下就可以了。对于某些嫌疑对象,单独和他们见个面绝对是个乐趣。
“上帝呀!她犯了什么错?”
7
“先生,如果有也不会记载在个人档案中。很明显,他们大多数人的档案中几乎没有什么信息。朱丽亚·帕多是被学校开除的。她似乎是她们中唯一有过失的人。”
快到16点30分时,达格利什冒着习俗和谨慎之大不韪,在吉尔瑞护士长的卧室兼起居室内与她单独共进下午茶。她经过一楼大厅时偶然遇见了他,那时,学生上完了当天最后一堂研究班讨论课,从教室里鱼贯而出。她一时冲动,毫不害羞地向他发出了邀请。达格利什注意到这次邀请没有把马斯特森警官包括在内。即便这次邀请是由带有浓烈香味的粉红色手写信纸发出,并包含了最为明显的性影射话语,他也会接受。经过了上午正式的讯问之后,现在他想要舒适地坐下来聆听一些毫无心机、坦率、直白,还微微带点恶意中伤的闲言碎语。倾听时,他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得到了抚慰,对听到的内容丝毫不在意,甚至还带着一点玩世不恭的调情,但是那双智慧的利爪已经磨尖了,正等待着抓捕猎物。对于南丁格尔大楼护士长们的情况,他从午饭时的闲谈中听到的比所有和她们的正式的谈话中透露的还要多,但他不能整天跟在护士们后面跑,像捡起遗落的手帕那样去收集她们的闲言碎语。他不知道吉尔瑞护士长会有什么事情告诉他,或是要问他。不管是倾诉还是询问,他都不打算在她那里浪费超过一小时。
“不必了,你讲一下有什么我需要知道的,我今晚再看。我想知道我们的嫌疑对象中是否有人在警察局有过案底。我这样说也许是期待得太多了。”
除了总护士长的寓所,达格利什还不曾去过四楼的任何一间房间。吉尔瑞护士长的房间之宽敞,以及令人愉快的匀称比例,都给他留下了很深印象。即便是冬天,这间屋子也看不见医院。房间里自有一种宁静,远离了病房和各诊室的喧闹。达格利什想,到了夏天,这里一定非常宜人,除了凝然不动的树尖划破的远山景致之外,一切都不存在。即便是现在,这里也让人感到舒适。拉开的窗帘映衬着正在逝去的光线,煤气炉发出欢快的咝咝声,非常温馨,非常让人心安。摆在墙角的沙发床罩着印花床罩,上面还很仔细地摆放着一排靠垫,大概是医院管理委员会提供的。他们还提供了两把舒适的扶手椅——也罩着同样的花布——以及毫无趣味却实用的家具。不过吉尔瑞护士长把她自己的个性强加在了这个房间里。远处的墙上有一个长长的架子,上面摆放了一排身穿不同民族服饰的玩偶,另一面墙上是一个小一点的架子,上面放的是不同大小、不同品种的瓷猫,种类齐全。其中有一只特别使人厌恶,它满是蓝色的斑点,眼睛凸出,身上还装饰有一个蓝色缎带蝴蝶结。在它旁边支着一张贺卡,上面画着一只雌性知更鸟,它的性别是从它那带花边的围裙和花帽上表现出来的。它栖息在一根树枝上,在它脚边,一只雄性知更鸟正用小虫子拼出“祝你好运”四个字来。达格利什赶快把视线从这恶俗的东西上移开,继续对房间进行老练的观察。
“是的,先生,已经打印好了。你要不要现在看一下?”
摆在窗前的桌子原来是当作书桌用的,但是五六个银色相框占据了大半个桌面。墙角里有一台磁带录放机,旁边还有一匣子磁带。在它上方的墙上用图钉钉着一张新近流行的玩偶广告画。房间里还有大量不同大小和颜色的靠垫、三个毫不吸引人的厚实大坐垫、一块褐白二色的老虎图案尼龙地毯和一张咖啡桌,吉尔瑞护士长就在那上面沏茶。但是在达格利什看来,房间里最出色的东西是一大瓶冬青叶和菊花,它们整理得十分漂亮,就摆放在一张小边桌上。吉尔瑞护士长出了名地会插花,这瓶花的色彩和线条整理得十分简洁,让人愉悦。他心想,也是奇怪,一个在插花上有如此天赋的女人竟然会满足于住在这样一间粗俗的、装饰过度的房间里。这意味着吉尔瑞护士长可能是一个更为复杂的女人,不像人们第一眼看上去那样简单。表面看来,她的性格很容易让人摸透。她是一个中年老处女,总是叫人极不舒服地过于热情,没有受过什么特别好的教育,人也不是特别聪明,用一种有点虚假的高兴来掩饰自己的挫折情绪。但是25年的从警经历教会了他,任何人的个性都有复杂之处,都有其前后矛盾的地方。只有年轻或是非常傲慢的警察才会从容貌拼图去设想一颗人类的心灵。
“不,问布鲁姆费特护士长要。我们直接和她打交道,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聪明一些。那些报告准备好了吗?”
吉尔瑞护士长在自己家里不像和其他人在一起时那样公然地调情。她倒茶时蜷缩在达格利什脚边的大靠垫上。他从房间里扔得到处都是的靠垫的数量和种类猜想,这个是她觉得最舒适的。由此看来,吉尔瑞并没有像个小猫似的在等着他来拥抱,这得替她说句公道话。茶好极了,刚刚调制的茶水滚烫,配有加了大量黄油的鳀鱼风味烤饼。桌上没有摆着过于精致的小垫布和黏性糕点,值得赞扬。茶杯把手握起来很舒适,不会使指关节扭位。她平静而利落地照料着他。达格利什心想,吉尔瑞护士长是这类女人,当她们单独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时,会认为全身心地侍候他、让他感到舒服、使他觉得自我得到提升是她们的责任。这往往会惹不那么热诚的女性愤怒,但是要指望一个男人拒绝接受这种照料,是丝毫没有道理的。
“我去找总护士长要?”
房间温暖、舒适,使吉尔瑞护士长的心情放松了,再加上茶的刺激,她明显有了想要说话的欲望。达格利什让她不断地随意说着,只是偶尔提出一两个问题。他们两人都不提伦纳德·莫里斯。达格利什不想使她尴尬,不想她心情变得压抑,这样就能使她自然而然地产生毫无防备的信任。
办公室里,马斯特森警官正在打一份报告。达格利什说:“佩尔斯护士入学之前就在布鲁姆费特护士长的单人病房工作了。我想知道那里发生过什么重大事件。我还要一份关于她上周值班的详细报告,以及她在最后一天的每个小时做了什么的记录。查出在那个病房工作的其他护理人员还有谁,她在那里的职责是什么,什么时候下班,在其他同事的印象中表现如何。我要一份她在病房护理时的病人名单,以及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你最好安排一下,和其他护士进行谈话,研究一下护士报告,看看能发现什么。她们必定有一本每天记录情况的记录册。”
“当然,不管是怎样发生的,降临到那个可怜的女孩佩尔斯身上的事真是太恐怖了。全班人都那样站着,看着!我真是感到奇怪,这件事并没有完全打乱她们的工作,如今这些年轻人的心肠可够硬的。也不是她们不喜欢她。我就是不相信她们中会有人把那种腐蚀剂放到喂食里去。毕竟,她们都是三年级的学生了,知道苯酚在那种浓度下直接进入胃里是会致命的。哦,天哪!她们上个学期还就毒药问题专门上过一课呢!所以那不可能是弄错了对象的恶作剧。”
4
“但这是大家的看法。”
他们现在已从医院出来,沿着那条通向南丁格尔大楼的狭窄小路走向大楼。他们俩再没说过一句话。罗尔芙护士长将长斗篷紧紧地裹在身上,拉上了兜帽,仿佛这样更能抵挡寒风的侵袭。达格利什沉浸在个人的思绪里。就这样,他们两人中间隔着宽宽的距离,默默地在树下一起向前走去。
“当然是这样,不是吗?没有人愿意相信佩尔斯死于谋杀。如果这个班还是一年级,我也许会相信是某个学生一时冲动偷换了喂食。她或许以为来沙尔水是一种催吐剂,想让佩尔斯把它全呕吐在综合护士协会视察员身上,这样就会使这场示范显得更活跃一些。这是一个古怪的玩笑,但一年级这帮粗野的年轻人做得出来。而三年级这些小家伙想必知道这种东西会对胃产生什么作用。”
达格利什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这种信任叫他大吃一惊。他本以为罗尔芙护士长不会是那种向陌生人倾诉个人苦恼的人。他不敢认为她觉得自己富有同情心,她会认为男人都是没有同情心的。这种倾诉也许是出于痛苦被抑制太久后的爆发。她这么做也许是为了反对父亲,反对所有的男人,或者是反对她在工作中受到的限制和屈辱,这很难说得清。
“那么法伦护士的死呢?”
她苦笑了一下,说:“我本来想当一个内科大夫,但是我有一个不认同妇女应受教育的父亲。记着,我46岁了。在我上学时还没有普遍的免费中学教育。父亲挣得太多,所以我不能申请免费生,我得靠他的钱上学。当我16岁时,他认为我受的教育足够了,便不再为我付学费。”
“啊,我想那应该是自杀。那可怜的女孩毕竟怀了孕。她一时间或许灰心到了极点,找不到活下去的勇气。她三年的学业白费了,又无家可归。可怜的法伦!我认为她并不属于那种会自杀的类型,但也许是一时冲动。大家纷纷指责斯耐林大夫,他负责学生的健康问题,不该让法伦流感刚好就返回大楼。她不喜欢休病假,住在病房里和在病房工作是两回事。最近也是一年之中最不该让人去休假的时期。她就算休假也还是待在学校,没地方可去。得了流感之后,她也没办法帮上忙,这也许就使她情绪低落到了极点。这种流行病有某些相当险恶的副作用。她要是有人可以袒露心事就好了。只要她开口,一屋子的人都会乐意帮她。可是她就那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想想都可怕。来吧,让我再给你倒一杯。尝块松饼吧,它们是自家做的,我那出嫁了的姐姐时不时地给我送些过来。”
达格利什有些做作地说,他感到有点奇怪,既然罗尔芙小姐如此憎恨她工作中的奴性,为什么不选择一个更具男子气概的职业,比如内科大夫?
达格利什从她递过来的饼干筒里拿了一块松饼,说起有人认为法伦护士的自杀除了怀孕之外,也许另有原因。可能是她把腐蚀剂放到那天的牛奶里去的。在那特定的时间点一定有人在南丁格尔大楼看见她了。
“相当尊敬。我只是碰巧不喜欢他们。但是你不得不尊敬一个把自私自利演变成一种技艺的性别。就是这种性别给了你力量,使你完全投入到你自己的兴趣中去。”
他狡猾地提出了这个看法,等待她的反应。当然,这个看法她并不陌生,南丁格尔大楼里的每一个人必定都想到了。只是她的头脑过于简单,对于一个资深侦探居然把他的案子坦诚地拿出来和她讨论,她竟然没有感到奇怪,居然愚蠢到没有问自己这是为什么。她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
达格利什说:“显然,你不太尊敬男人,护士长。”
“绝不是法伦!那是一个愚蠢的鬼把戏,而法伦绝不是一个傻瓜。我告诉你,任何一个三年级的学生都知道那种东西是致命的。如果你认为法伦想杀害佩尔斯,她为什么要那样干?我得说她是那种最不会事后悔恨的人。如果法伦打算杀人,绝不会将时间浪费在事后悔恨上,更不用说怀着悔恨自杀了。不,法伦的死可以让人理解。她有流感后的抑郁症,会认为自己解决不了孩子的问题。”
“是吗?我还以为杀人动机和方式在你看来都是一成不变、无比熟悉的。当然,你才是行家。”
“由此看来你认为她们两人都死于自杀?”
“某种类型的杀人凶手。你必须记住,谋杀是一种高度个人化的罪行。”
“嗯,我对佩尔斯是否是自杀还不太确定。谁要是选择以那种痛苦的方式死去,一定是神经错乱了,佩尔斯在我看来是个心智十分健全的人。但那只是一种可能的解释,不是吗?我认为不管你在这里待多久,都不可能证明有其他的说法。”
“啊,不!绝不是谦逊!他只是在做不同的表演而已。莫拉威先生像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一样,很确信自己被人们看作一个非常出色的外科大夫。从职业的意义上来讲,他们都很自负。达格利什先生,骄傲自大是外科大夫挥之不去的恶习,正如奴颜婢膝是护士的恶习一样。我认识的成功的外科大夫们无一不自认为全能的上帝之下就是他了。他们全都染上了骄傲自大的恶习。”她停了一下,又说,“是不是可以认为杀人凶手也是如此?”
他想从她的声音里探测出一种隐藏的自鸣得意,便出其不意地瞧了她一眼。但是那张瘦脸上除了通常那种模糊的不满神色之外什么都没有。她正在吃松饼,用她那尖利、洁白的牙齿咀嚼着。他能听见牙齿锉磨饼干的声音。她说:“如果一种解释都行不通的话,不确定的那个说法就必定是真的。切斯特顿说过类似的话,不是吗?或者说这话的另有其人。无论如何,护士们不会互相残杀。”
罗尔芙向达格利什转过身来,他又一次在她的眼睛里发现了那种让人不舒服的、晦涩、轻蔑在闪烁。
“有一个威丁汉姆护士。”达格利什说。
“他真是个谦逊的小男人。”
“她是谁?”
罗尔芙护士长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说道:“他们并不完全一样,你知道。就拿莫拉威先生来说吧,他是我们的眼外科大夫。他让我想起睡鼠。每周二的早上,他吧嗒吧嗒地跑进来,站在手术台上,一站就是五个小时,从不多说一句废话,连鬓胡子一抽一抽的,用那双挑剔的小爪子在一连串病人的眼睛上摘除掉什么。做完之后,他要恭恭敬敬地谢过每一个人,直至手术室里最低级的护士,然后脱下手套,又吧嗒吧嗒地跑开,去玩弄他的蝴蝶收藏品了。”
“一个不讨人喜欢、让人不愉快的女人,她给她的一个病人,一个叫巴哥利小姐的人下了吗啡。巴哥利小姐听了别人不怀好意的劝告,将她的钱和财产留给了威丁汉姆护士,以换得在私人疗养院里进行终身治疗。她做了一桩蚀本生意。威丁汉姆小姐则被处以绞刑。”
他们走到了远离急诊室的另一扇门前,罗尔芙护士长正要伸手把它推开,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便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身后跟着五六个身穿白大褂、挂着听诊器、正在谈话的低级职员。他们一边一个地围着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正恭敬地倾听这位伟人讲话,不停地点着头。达格利什想,他很自负,神态有点粗野,还微微有点粗俗的圆滑。这些融合在一个成功的职业男人身上,就成了一个典型。
吉尔瑞护士长故作厌恶地发出一阵战栗。
“我只负责指导她的工作,不负责指导她的道德。”
“瞧瞧!和你打交道的都是些多么可怕的人呀!不管怎么说,她绝不可能是一个合格的护士。别告诉我威丁汉姆是综合护士协会的注册护士。”
“你不是负责她的工作吗?临床导师可是在高级护士导师的领导之下,不是吗?”
“亏你想得出,我相信她不是的。我也没和她打过交道,这件事发生在1935年。”
“为什么不去问她自己?她从来都不信任我。”
“哦,你又来了。”吉尔瑞护士长说,仿佛在证明自己的正确。
她停下来。达格利什问:“你认为她心中还有更合适的候选者吗?”
她探过身去为他倒第二杯茶,然后在靠垫上扭动着身子,让自己更舒服一些,随后便斜靠在他坐的椅子的扶手上,这样她的头发就擦着他的膝盖了。达格利什发现自己带着几分兴致,观察起了她的头发,她的发缝两边各有一缕细细的深色头发,而发缝处染过的头发已经开始褪色。从上面看去,她那由于透视而变短的脸显得更老一些,鼻子也更尖一些。他看见了眼睫毛下有潜藏着的眼袋,还有几根断断续续的血管高高地爬在颧骨上,那紫红色的线条被妆容弄得半隐半现。她已不再年轻,这点他知道。关于吉尔瑞护士长的情况,达格利什从她的个人档案里了解了很多。她干过各种各样的办公室工作,做得不成功,又没挣到多少钱,之后便去了伦敦东部的一家医院接受培训。她的护士生涯曾经出现过波折,她的证明和介绍文件很可疑。她的智慧是否足以支持她充当一个培训学生的临床指导教师这点令人怀疑。有人说她并没有强烈的教学愿望,只是希望有一份比当病房护士长更容易一些的工作。他知道她正遭遇绝经期的诸多麻烦。他比她所知道的更了解她,超过了她认为他人有权知道的范围。但是他还不知道她是否是一个杀手。他就这样私下里想了一会儿心事,几乎没有听见她接着说:“这真是奇怪,你竟是一位诗人。法伦房间里有你最近的一部诗集,不是吗?罗尔芙告诉我的。将写诗和当警察协调起来是不是很难?”
“当然。我只是显摆了一下聪明,不该拿莫里斯和吉尔瑞事件来麻烦你。如果你一直打嗝,打得太久了,嗝也会变得体面起来。它甚至不配拿来做饶舌的话题。她就属于那类身边一定要有个人的女人,而莫里斯呢,也喜欢有个人听自己吐露心声,说他的家庭如何可怕,他医院里的同事如何没有人性,等等。同事们并不十分认可他的自我评价,不把他看作一个称职的职业男人。顺便说一句,他有四个孩子。我猜如果他的妻子决心和他离婚,他和吉尔瑞就都自由了,可以结婚了,因为再没有什么可以成为他们的障碍了。吉尔瑞当然想要一个丈夫,这是无疑的。但是我认为她心中选定的那个角色不会是可怜的小莫里斯,更可能……”
“我从来没想过诗歌和警察工作有什么必要以那种常见的方式协调起来。”
“用邪恶这个词形容伦纳德·莫里斯的性癖,是不是有点太重了?”
她害羞地笑了:“你完全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毕竟这有点不同寻常。人们绝不会想到警察会是个诗人。”
她轻蔑地笑了起来:“啊,你连这也知道了吗?是的,当然!我听说昨天晚上她就招待了莫里斯一餐。不管是那些食物,还是之后的活动都够叫那小男人消受的。你们警察真是一群彻彻底底的清洁工!那必定是一种奇妙的工作,围着邪恶嗅来嗅去,就像一条狗围着大树转。”
他当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他不准备讨论这个话题,说道:“警察和做任何其他工作的人一样,也都是人。不管怎样说,你们三位护士长就没有多少共同的地方,不是吗?你和布鲁姆费特护士长的个性真是太不同了。我就无法想象布鲁姆费特护士长招待我吃鳀鱼味的烤饼和家制的松饼。”
“或许也有吉尔瑞护士长?”
她立即有所反应,这正如他所料。
“不经常来。我想他自己带了三明治在药房办公室吃。他只和自己那伙人在一起。”
“啊,布鲁姆费特,你要是了解她,便会知道她有多好。当然,她落后于时代二十年了。正如我在吃午饭时说的,今天的小家伙们不愿意去听什么服从、责任、职业感等空话。但她是一个了不起的护士。我绝不要听一句反对布鲁姆费特的话。四年前我曾经在这里做过阑尾切除术。出了点麻烦,伤口溃烂了。后来就感染了,任何抗生素都无效。整个情况一团糟。我们的科特里-布里格斯最为拿手的措施一个都没见效。总之,我感觉自己就像死了一样。一天晚上,我痛得要命,不能入睡,当时我觉得我肯定熬不到明天早上了。我非常恐惧,那真是可怕极了。要谈到对死亡的恐惧,那就是那天晚上的感觉!此时布鲁姆费特到我身边来了。她亲自照料我,每逢她值班时决不让学生为我做任何事。我问她:‘我不会死的,对吗?’她俯视着我,没有告诉我不要犯傻,也没有说通常说的安慰的谎言,只是用她那生硬的声音说:‘不会的,只要我能帮你,你就不会的。’疼痛立刻停止了。我知道只要布鲁姆费特在我身边奋斗,我就会赢。这听起来有点傻,有点多愁善感,但那就是我所想的。她就是那样对待所有的重症病人的。那是一种信任!布鲁姆费特让你感到即使地狱里所有的魔鬼都把你往另一边拉,她都会用绝对的意志力将你从坟墓边缘拖回来。我的情况就是这样。它们再也不拉我了。”
他们沉默着继续走了一分钟。然后达格利什问起伦纳德·莫里斯,问他在医院里时是否也在职员餐厅吃午餐。
达格利什恰如其分地发声附和,表示同意,然后略作停顿,开始谈起关于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的话题。他假装幼稚、无知地问是不是这位外科大夫的手术经常会这样做得糟到惊人。吉尔瑞护士长笑起来:“上帝呀!不!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的手术总是按照他所想的方向走。但那并不意味着只要他通盘了解了病人的情况,手术就会按照病人想要选择的方向进展。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是人们所称的神奇的外科大夫。如果你要问我,我会说绝大多数时候是病人表现出了英勇的行为。但是他的手术的确做得非同寻常的漂亮。他是如今存世的最后一位了不起的、通晓全科的外科大夫了。你知道,不管什么手术,他拿起来就干,越是没指望的越好。我想一个外科大夫好比一个律师。如果一个人明显无辜,你为他洗去罪名,那没有什么可值得夸耀的。罪名越大,律师的光荣也越大。”
“此刻我也不会感到快乐,但是我猜你会有完全不同的理由。”
“科特里-布里格斯的太太长得怎么样?我猜他结婚了。他太太在医院常露面吗?”
“那当然,在这里我不会感到快乐。”
“不经常,虽然人家说她是一名好友团成员。去年公主临时不能来现场时就是由她颁发的奖品。她是一个白皮肤、金发、碧眼的美人,十分时髦,比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小几岁,但如今也开始显出老相了。你为什么问起她?你不会真的怀疑穆丽尔·科特里-布里格斯吧?法伦死的那天夜里她甚至都不在医院。大概在他们邻近索尔本的舒适小窝里盖着被子睡觉呢。而且她肯定没有任何要杀可怜的佩尔斯的动机。”
“你不喜欢这里,是吗?”她问。
那么她的确有除掉法伦的动机。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的奸情似乎引起了比他想象中更多的人的注意。对于吉尔瑞护士长也会知道这件事,达格利什丝毫不感到奇怪。她的尖鼻子一定会老练地嗅出任何性丑闻来。
紧挨着门诊部的是急诊室。他们经过时,一辆推床正被推向里面,上面躺着一个衰弱的老人,他那沾了分泌物的双唇正搁在痰盂边上虚弱地呕吐着,大眼睛在骷髅似的头上无意识地转动。达格利什意识到罗尔芙护士长正看着他。他及时转过头来,捕捉到了她那猜测的眼神,他想,那眼神中一定带着轻蔑。
他说:“她容易吃醋吗?”
他们几乎是在沉默无语中吃完了这顿饭。吉尔瑞护士长咕哝了一些关于一次耳鼻喉科病房临床教学课的事情,便先行离开了。达格利什发现自己得和罗尔芙护士长一起回南丁格尔大楼了。他们一起离开了餐厅。他从挂衣架上取回外套,然后和罗尔芙护士长一同走下长长的走廊,穿过了门诊部。门诊部显然是新近才开放的,家具和装饰都是崭新的。巨大的候诊大厅里,成堆的塑料贴面桌子、安乐椅、一盆盆用木桶栽的植物和平凡的油画都足以使人感到愉快,但达格利什却不想在这里多作停留。他有着健康人对医院的反感,一方面是出于恐惧,另一方面是出于厌恶,他发觉这种有意营造的愉快气氛和虚假的正常状态令人心生狐疑和害怕。消毒水的气味在比勒小姐看来是生活中的万灵丹,但只会使他感到郁闷,向他暗示死亡的命中注定。他并不认为自己害怕死亡。在职业生涯中,他曾经几次与它擦肩而过,但也没有过分地灰心丧气。可是他怕衰老、绝症和残疾。他害怕失去自由,害怕衰老后失去尊严,害怕被迫放弃个人隐私,害怕疼痛,也害怕看到病人的表情。这些人从亲友的脸上看到了怜悯,看出了自己的纵情欢乐不再长久,此时病人的脸是最不能看的。除非死神突然轻易地将自己带走,这些东西迟早会降临。好吧,他会面对它们的。他并不是过于自负,认为自己的命运会和其他人不同,但是现在,他宁愿不去想这些。
吉尔瑞护士长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继续快乐地闲谈。
3
“我想她不知道这件事。做妻子的通常都蒙在鼓里。无论如何,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不会破坏自己的婚姻去娶法伦。他不会!科特里-布里格斯的太太名下有大量的财产,她是普赖斯&麦克斯韦建筑公司的普赖斯家唯一的孩子,以科特里-布里格斯的收入再加上她老爹挣来的黑心钱,夫妇二人过得十分舒适。只要他对妻子行为不过分,挣的钱足够她奢侈地生活,我想穆丽尔绝不会过多地操心自己丈夫干了什么。至少我是不会的。此外,如果谣言不虚的话,我们的穆丽尔也并不完全是一名合格的贞洁团成员。”
罗尔芙护士长冷冷地说:“她一直是一成不变地管理着重症病房。”
“和这里的谁?”达格利什问。
“可怜的老布鲁姆费特!要是按她的说法,她管的总是重症病房。”
“啊,不,不是那一类的事。只不过她老是随着一大帮时髦人物到处转。她总是在每一种三流杂志——就是用光滑的纸印刷的那种——的第三期上登她自己的照片。他们也常常夹在看戏的人群中。科特里-布里格斯有一个兄弟是演员,他叫彼得·科特里。三年前他上吊死了,你一定在报上看到过这条消息。”
她把盘子推到一边,用轻快、熟练的动作把斗篷披上肩膀,向她们点头告别,但看起来即像是警告,又像是说再见,接着便以庄稼汉般的轻快步伐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餐厅,织锦手提袋在她身体的一侧摇晃着。吉尔瑞护士长看着她走远,笑了起来。
达格利什的工作使他很少有机会去看戏,那成了他最向往的娱乐。他只看过彼得·科特里的一次演出,但他永远不会忘记那次表演。他扮演了一个非常年轻的麦克白,像哈姆雷特一样爱沉思、敏感,在性生活上受制于一个比他老得多的妻子,妻子肉体上的胆量是由暴力和歇斯底里混合而成的。这是一场违背常情而有趣的表演,可以说是成功的。回想起那次表演,达格利什觉得自己也许能在兄弟俩之间找出些相似之处来,或许是眼睛的样子。但是彼得必定年轻将近20岁。这兄弟俩在年龄和才能上相距如此远,他想知道他们俩相处得怎么样。
“你也许不知道。我却十分清楚我在做什么。此刻就是管理好一个重症病房。”
突然,达格利什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佩尔斯和法伦在一起相处如何?”
“但是具体说是什么工作,那不正是我们刚才在问自己的吗?”
“她们相处得不好。法伦瞧不起佩尔斯。我的意思不是说她恨佩尔斯或是要伤害佩尔斯,她只是单纯的瞧不起。”
罗尔芙护士长说:“给我一个聪明的女孩,不管她是不是有使命感,我都能把她培养成一个好护士。你可以要蠢笨的学生。她们会服从你的指示,但她们绝不会成为好的职业女性。”她说这话时看着布鲁姆费特,那种轻蔑的语气再明显不过地表达了出来。达格利什垂下眼皮看着盘子,假装对挑出肥肉和软骨更感兴趣的样子。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不出所料地反击了:“职业女性!我们现在谈的是护士。一个好护士首先会想到自己是一个护士,然后才是个职业女性!我想我们都会承认这一点。但是现今人们对地位想得太多、谈得太多。最重要的事情应该是做好工作。”
“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聪明不是唯一的东西。这就是今日的麻烦,人们以为它是一切。”
“佩尔斯竟然把法伦夜里喝威士忌的事告诉了总护士长。这小东西总以道德捍卫者自居。啊,我知道她死了,不该再说这个。但是说真的,佩尔斯总是摆出一副卫道者的样子,叫人难以忍受。最明显的一件事就发生在戴安娜·哈泼身上,她现在已经离开学校了。在这班人搬进大楼之前大约两个星期,哈泼得了重感冒,法伦为她调制了一杯加了柠檬汁的热威士忌。佩尔斯沿着走廊走到一半时就闻出了气味,便得出结论说法伦正用柠檬酒企图带坏她的小学妹。于是她钻进杂物间——那时她们还住在综合护士宿舍——穿着她的睡袍,嗅着气味,就像一个复仇天使,威胁说要把法伦告到总护士长那里,除非她跪下来,多少做个样子,答应不再碰那东西。法伦告诉她该干吗。法伦只要一受激,说出的话就一串一串的,生动又形象。达克尔斯护士都哭出来了,哈泼大发脾气,这一片吵闹的声音把护士长都引来了。佩尔斯当晚又把事情报告给了总护士长,但是没人知道后果如何。只是法伦从此就把她的威士忌放在自己房中,不再拿出来了。但这整件事情在三年级学生中引起了极大的反响。法伦不再和班上的人相处融洽,她太沉默寡言,太喜欢挖苦人。但她们对待佩尔斯的态度到了绝不多看她一眼的地步。”
布鲁姆费特护士长的神情仿佛在说,如果聪明的表现形式如此难以对付,那么她一点都不需要这种聪明。
“佩尔斯也不喜欢法伦吗?”
“你已经落后时代二十年了,布鲁姆费特。这对你们那一代人来说可以接受,但是现在这些孩子在服从命令之前,都会问这个命令是不是合理,她们的上级做了什么,配得上她们的尊敬吗。其实这也是一件好事。如果你总把那些聪明的女孩当低能儿对待,怎么能指望她们被吸引到护理业中来?我们应当鼓励她们质问传统做法,甚至偶尔也可以顶嘴。”
“嗯,这很难说。佩尔斯似乎从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她是一个古怪的女孩,感觉也相当迟钝。举个例子说吧,她也许看不惯法伦和她的威士忌酒,但那并不妨碍她借法伦的借书证。”
她狠狠地将一个土豆切成两块,刀子都把盘子刮出刺耳的声音来了。吉尔瑞护士长笑起来。
“这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布鲁姆费特护士长说:“绝对服从命令,忠于上级。教给孩子们服从和忠诚,你就会得到一个好护士。”
达格利什俯身过去把茶杯放在托盘上。他的声音平稳,似乎漫不经心。但他又一次感觉到了激动和预感在跳跃,这是一种对重要线索的直觉。它不只是一种预感,像以往一样,是一种必然。如果他幸运的话,在一个案子中会产生好几次这样的预感,要么就一次也没有。他不能指望它发生。他忌讳过于仔细地检查它的根须,因为他担心那会是一棵被逻辑轻易摧毁的植物。
罗尔芙护士长又耸了耸她那枯瘦的双肩:“别指望我对那个《萨蒙报告》产生热情。我越来越感到奇怪,不知道护理事业正在发生什么变化。每一份报告和推荐似乎都把我们从病床边推得更远。我们有营养学家配餐,有理疗专家为病人做康复锻炼,有医学社工倾听他们心中的苦恼,有病房护理员为他们整理病床,有实验室的技师为他们抽血,有病房接待员安放鲜花、接待亲属,有手术室的技师为外科大夫传递器械。如果我们不谨慎些的话,护理工作就会成为残存的技艺,成为所有技术人员轮番工作过后剩下的那点活了。现在我们有了这个《萨蒙报告》以及它谈到的第一级、第二级、第三级处理。处理什么?这份报告行话太多了。问问你们自己,现今护士的职责是什么?我们要教那些女孩什么?”
“我想就在她进入大楼之前。那一定是在佩尔斯死前的那个星期。我想是星期四。无论如何,那时她们还没有搬进南丁格尔大楼。在大餐厅吃过晚饭之后,法伦和佩尔斯正一起出来,我和戈达尔恰好在她们后面。这时法伦转向佩尔斯说:‘这是我答应给你的借书证。我还是现在就给你吧,明天早上我们俩可能见不上面。你最好把读者证也带上,不然他们不会把书借给你。’佩尔斯咕哝着说了些什么,相当粗野地夺过了借书证,我想就是那么回事。怎么了?这不重要吗?”
布鲁姆费特护士长说:“现在到了该做点什么来唤醒精神病医院和老年病疗养所的时候了。但是我不懂为什么要给她改个头衔。如果佛洛伦丝·南丁格尔最多也只做到总护士长的位置,那么总护士长这个头衔对于玛丽·泰勒来说就足够了。我不以为她需要特地叫做什么护理学总长。那听起来像个军衔,很别扭。”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要紧的。”达格利什说。
一阵沉默。达格利什一心切着他的炖牛排,没有为一时无人说话而发窘,也无意提出新话题,帮助她们走出困境。但是吉尔瑞护士长似乎觉得不该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保持沉默。她愉快地说:“我从地区会议记录上看到医院管理委员会已经同意采纳萨蒙委员会的建议。来得迟总比不来好。我想这就意味着总护士长将是医院所有护理事业的头儿了。护理学总长!这对她来说可是一件大事,但是我不知道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会如何接受这件事。如果按照他的方式,总护士长不会被给予更多的权力,而是更少。这样她就更招他忌恨了。”
8
吉尔瑞护士长瞪了她一秒钟,笑了起来:“啊,小梅维斯·吉尔瑞不光长着一张俏脸蛋,是不是?谢谢你的赞美。”
达格利什以一种堪称模范的耐心坐着熬完了接下来的15分钟。从他倾听着吉尔瑞护士长闲谈时的那份彬彬有礼,以及喝完了第三杯,也是最后一杯茶时的从容姿态,吉尔瑞护士长绝不会猜到他是怎样挨过每一分钟的。喝完了茶,他替她把托盘送到走廊尽头的护士长厨房,而她还在他后面跟着,发着愁,一面颤抖地轻声说着不用。达格利什说了一声“多谢”便离开了。
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似乎觉得应该对她同事出现在礼拜堂做出解释,于是说道:“吉尔瑞护士长善于侍弄花草,所以总护士长让她照料小教堂。她每逢星期三和星期六负责去照料那些花。她为每年的护士长周年聚餐做的安排真是漂亮极了。”
他立刻去了蜂窝似的学生宿舍,那里仍然放着佩尔斯护士在约翰·卡朋达医院几乎所有的个人物品。他花了一会儿工夫才从口袋里那一串沉重的钥匙中找到要找的那把。房间从她死后便上了锁,现在仍然锁着,他走进去打开灯。床上的东西已经移走了,整个房间非常整齐、干净,仿佛连它也被整理出来,准备安葬。窗帘已经放下,从外面看来和其他房间没有什么不同。窗户是打开的,但是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消毒剂气味,仿佛有人用一种仪式性的净化方式力图抹去有关佩尔斯死亡的记忆。
“意思是管好你自己的事。这也是我的意思。”
他不必重新整理自己的记忆。佩尔斯特殊的生活碎片贫乏得令人可悲。他把她遗留下来的一切再理了一次,小心翼翼地翻动它们,仿佛布和皮的质感能够传递某些线索。他没多久就翻完了。自从他第一次检查后这里就没有什么变动。一口医院的衣橱,和法伦护士房里的一模一样,装下那几件羊毛连身裙绰绰有余。羊毛连身裙在颜色和式样上毫无新意,挂在装有衬垫的衣架上,在他的翻动下摇晃着,发出一种微弱的清洗液和卫生球的气味。小山羊皮做的厚冬大衣质地很好,但明显已经旧了。他再次在衣袋里摸索,里面有一块手帕,这在他第一次检查时就在了,还有一团散发酸味的、皱缩的白色棉花球,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罗尔芙护士长在进餐期间第一次发出愉快的声音。她说:“这个刻薄的小丫头!我猜,她的意思是来向一个更高的权威请教,而不是一个临床导师。”
他走到抽屉柜前。这个柜子再一次显示出它提供的空间太过充裕。最上面的两个抽屉装的是内衣——结实而实用的棉衫和灯笼裤,无疑对于英国的冬天来说,它们是舒适而暖和的,但丝毫谈不上魅力或时尚。抽屉里垫了报纸做衬底。这些报纸曾经取出来过一次,他用手指在报纸底下摸了摸,除了那光秃秃的、未曾打磨的粗糙木质表面什么也没有摸到。剩下的三个抽屉里放着裙子、无袖套衫和羊毛衫;一只皮革的手提包,很精心地用薄纸包着;一双上好的鞋子装在网线袋中;一只绣花的手帕小香袋,卷在一打仔细叠好的手帕内;各种各样的头巾、围巾;三双一模一样的尼龙长袜,包装还未拆开。
吉尔瑞护士长耸耸肩:“嗯,有东西令她不安。我想可能是某种与医院完全无关的东西,但是没有人会相信可怜的佩尔斯在医院的高墙之外还会有什么真正的生活。在这一批学生入校之前的那个星期三,我恰好在下午5点之后去教堂照料花儿——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记得是在星期三——看见她正独自坐在那里。她并没有下跪,也没有祷告,只是坐着。我知道我该怎么做,没有和她说话就走了出去。毕竟,教堂之所以开放,是为了让人们休息和反省的。如果一个学生要来沉思默想,这在我看来很好。但是将近三个小时后,我发现我的剪刀落在了圣器室,便又回了教堂,发现她还在那里。她坐在同一张椅子上,几乎一动也没动。嗯,反省是非常好的行为,但是一坐四个小时有点太奇怪了。我想那孩子肯定没吃晚饭。她看起来十分苍白,于是我走过去问她还好吗,是否有事需要我帮忙。她回答的时候甚至看也不看我一眼。她说:‘不,谢谢您,护士长。有些事情让我心烦,我得仔仔细细地想一想,我到这里来是为了求得帮助的,但不是向您。’”
他又转身来到床头柜前,它上方的墙上有一个小架子。柜子上有一盏床头灯,装在皮盒内的一只没电的小闹钟、一包面巾纸(一张弄皱了的面巾纸从开口处被拉出了一半)、一只空的玻璃水瓶,还有一本皮面装订的《圣经》和一只文具盒。达格利什打开《圣经》的扉页,再读了一次精心写在铜版纸上的题词:“赠给希瑟·佩尔斯,感谢她的加入和勤奋。圣马克主日学校。”勤奋,一个吓人的、过时的字眼,但是他感到那是一个让佩尔斯护士满意的字眼。
这句语气坚定的话明确无误地传达出一个意思,即任何一个名副其实的护士都不可能被单人病房里发生的任何事情弄得心神不安,只要有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在,任何令人心神不安的事情都不会允许存在。
他打开文具盒,对于他想找的东西不抱什么希望。自从他第一次检查之后没有什么变动,里面仍是那封没有写完的给她祖母的信——干巴巴地详述了一星期中做了些什么,像一份病房记录一样毫无特色。一个四开本大小的信封,是在她死的那天寄给她的,显然有人把它打开过,但想不出该拿它怎么办,便扔在了文具盒里。还有一本插图装饰的小册子,出自萨福克郡的手工制作品,是寄给德国战争难民的赠品。
布鲁姆费特护士长那锐利的小眼睛抬起来瞪着她:“在我的病房里?我的病房里没有什么东西令她不安!”
他把注意力转向书架上的藏书。之前他也曾看过,现在仍为她个人藏书之贫乏、阅读品位之无趣感到吃惊。一本针织书,是学校发的奖品。兰姆的《莎士比亚故事集》,达格利什不相信孩子们会去看它,从迹象看来佩尔斯也没动过它。有两本游记,《圣保罗游记》和《耶稣游记》。女孩在这两本书的扉页上都仔细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有一本很著名但版本已经过时了的护理工作教科书,写在扉页上的日期已经是四年前了。他猜佩尔斯是为了增进学业才买了它,结果却发现这本书还在劝人用蚂蟥放血和灌肠疗法这套已经过时了的手段。一册帕尔格雷夫的《英诗精华》,也是学校的赠品,但这次的赠送显然并不相宜,这一本书也看不出任何读过的迹象。最后就是三本平装小说,是一位流行女作家的作品,每一本上都印有广告语——“一本改编成电影的书”。还有一套极度多愁善感的虚构历险记,说的是一条走失的狗和猫横跨欧洲的故事,达格利什记得五年前它还是一本畅销书。书上题有:“致希瑟,带上我的爱。你的姑母伊迪。1946年圣诞。”关于这个可怜的女孩的情况,这些书可以提供的很有限,只是表明她的读物明显只局限在自己生活方面。所有地方都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东西。
吉尔瑞护士长脸红了。她极力装笑,但是听起来很做作。她把目光向罗尔芙护士长扫过去,仿佛在向她求援,但罗尔芙护士长的眼睛紧紧盯在盘子上。然后,她像个决心要说出什么决绝的话的孩子一样,用生气而带有挑衅的腔调说:“佩尔斯在你的病房里遇到了一些令她不安的事。”
他没有再去看法伦护士的房间。负责犯罪现场的人员已经把里面翻遍了。连他自己都能描绘出房间里的每一个细节,精确列出里面所有东西的明细表。不管借书证和读者证在哪里,他都确信它们不在这里。他不再耽搁,轻轻跑上宽阔的楼梯上楼去,他记得他把吉尔瑞护士长的茶盘送到杂物间去时注意到墙上有部电话,旁边挂着一张列有内线分机号的卡片。想了一会儿,他拨通了护士起居室的电话,是莫琳·伯特接的。是的,戈达尔护士还在这儿。达格利什几乎立刻听到了戈达尔的声音,他请她到佩尔斯的房间来。
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仍然坚持自己的说法:“在我的病房里,所有学生都得由我教导,你们很清楚。其他病房的护士长如果愿意,也会欢迎临床导师。但是在单人病房里只能由我来做指导。我发现你似乎在向她们灌输出格的想法,所以我宁愿按我的方式来教导她们。顺便说一句,我恰好知道——实际上是佩尔斯告诉我的——七号这一天,我不在病房,去主持一次教学活动了,你趁我不在的时候来过我的病房。以后把我的病人用作临床素材时,请提前和我商量一下。”
她即刻便上来了,达格利什还没走到房门前便看到那个自信的、身穿制服的人已经走上了楼梯的平台。他站到一边,她在他面前走进房间,默默地用目光扫过搬空了的床、已经不走了的床头钟、合上的《圣经》,微微带着一种不轻易表露疑问的兴致把每件东西都短暂地看了一下。达格利什走到窗前,两个人隔着床站着,无言地互相对视。然后他说:“我听说在佩尔斯死之前的那个星期,法伦护士把一张借书证借给了她。你当时正和吉尔瑞护士长一起离开餐厅。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吗?”戈达尔护士没有露出吃惊的样子。
“我也看见了她们在病房里的表现。要记住,我是临床导师。在病房里教导她们是我的工作。”
“是的,情况是这样。法伦早些时候告诉我说佩尔斯想去伦敦的一家图书馆看看,想要借她的读者证和借书证。法伦是威斯敏斯特图书馆的会员。他们在伦敦市有许多分馆。但是只有在威斯敏斯特区居住或工作的人才能成为他们的读者。法伦到这里来受训之前在伦敦有一套寓所,于是就有了读者证和借书证。那是一家特别好的图书馆,比我们这里的强多了。能在那里借书对我们很有帮助。我想罗尔芙护士长也是那里的会员。吃午饭时法伦带来了她的读者证和借书证,把它们交给了佩尔斯,那时我们正离开餐厅。”
布鲁姆费特护士长把头从盘子上抬起来,第一次开口说话:“你没有站在评价她是否是一个好护士的立场上说话。罗尔芙也没有。你们看见的只是在学校里的她们,而我看见的则是在病房中的她们。”
“佩尔斯护士说了她为什么要借借书证吗?”
吉尔瑞护士长把盘子推到一边,拉过一碗葡萄干和牛奶蛋糊,仔细地从水果里挤出籽来,就像在做外科手术。她说:“尽管如此,她不是一个糟糕的护士。佩尔斯是信得过的,病人们似乎也喜欢她。我想他们认为那比你们的看法更加神圣。”
“没有和我说。她也许告诉法伦了,我不知道。如果需要,我们中任何一个人都会向法伦借借书证。法伦也不需要我们做解释。”
罗尔芙护士长冷冷地说:“她有一个令人遗憾的习惯,即喜欢干涉他人的事情,还说是为了他们好。这就使她人缘很差。”
“借书证具体到底是什么样的?”
吉尔瑞护士长似乎有点后悔说了刚才的话。“或许这句话说重了点。可是只要哪里出了差错,我可以打赌,保准佩尔斯护士全都知道。她总是会设法让权威方面注意到那些事。无疑总有最好的动机。”
“它们是浅蓝色的长方形塑料小卡片,上面印有伦敦市市徽。图书馆通常给每一位读者发四枚借书证,你每借走一本书就得交上一枚,但是法伦只有三枚。她可能把第四枚弄丢了。另外还有读者证。那通常是一张小卡片,上面有读者的姓名、地址和读者证的有效期限。有时候图书馆服务人员要求你出示读者证,我想这就是约瑟芬将它和借书证一起交给佩尔斯的缘故。”
“她暗中监视她们吗?”达格利什问。
“你知道另外两枚在哪里吗?”
“如果你把那叫做笃信宗教的话,”吉尔瑞护士长说,“那并不是我对宗教的看法。虽说有‘人死莫言过’的说法,但这个女孩的确不讨人喜欢。她总是把别人的缺点挂在心上,而不想想自己的。这就是其他女孩都不喜欢她的原因。她们尊敬真正笃信宗教的人。我发现大多数人都这样。但是她们不喜欢被人暗中监视。”
“知道,在我房里。两个星期以前借走了它们,那天我和未婚夫一起进城去威斯敏斯特参加一次特殊的礼拜仪式。我想我们或许有时间去一下大史密斯街分馆,看一下有没有新出的默多克的作品。可是,做完礼拜之后我们遇到了一些马克神学院的朋友,所以就没有去成。我原打算将借书证还给约瑟芬的,但我将它们忘在文具盒里了,她也没有提醒我。如果对你有帮助的话,我可以去拿来给你看。”
“不,一般来说,我认为人们不喜欢她。她太自以为是,过于笃信宗教。”
“我想那会有用的。你知道希瑟·佩尔斯有没有用她的借书证吗?”
“或者明显地喜欢佩尔斯一些。”达格利什说。
“这个……我想她用了。那天下午我看见她在等绿线巴士进城。我们两个都休假,所以那天一定是星期四。我想她一直记着去图书馆这回事。”
罗尔芙护士长耸耸肩,说道:“难道你希望他们戴上黑纱、说话用耳语、拒绝吃午餐吗?工作还得干。毕竟只有少数几个人认识她,知道佩尔斯的人就更少了。”
她露出困惑的脸色。
达格利什把刀叉放在盘子两边,跷起椅子的前腿,这样就不必起身把用过的盘子放到附近的架子上去了。他说:“看来这里的人对法伦护士的死反应很平淡。”
“不管怎样,我十分肯定地觉得她拿了一本图书馆的书出来,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肯定。”
吉尔瑞护士长咯咯笑了起来:“亲爱的,警告我是没用的。如果一个真正具有魅力的男子决心要从我这里骗走某些东西,我无法做到不放手。对我来说,承认谋杀的罪行完全没用。我从未想过干那个。这也不是说,我认为有人干了,我是指谋杀。不管怎么说,吃饭的时候还是不要谈这个吓人的话题吧。我已经接受过严厉的盘问了,不是吗,警司先生?”
“你没有十足的把握吗?再想想看。”
达格利什坐下来,很明白吉尔瑞护士长欢迎他,而罗尔芙护士长并不欢迎,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则简单地点了一下头,表示接受他的到来,并不在乎是否和他一起进餐。罗尔芙护士长板着一张脸,目光横扫过来望着他,并对吉尔瑞护士长说:“不要以为达格利什先生和我们共享餐桌是为了讨你欢心。警司先生正盘算着一边吃牛肉一边问讯呢。”
戈达尔护士默默地站着,双手镇定自若地交叉放在僵硬的白色围裙上,仿佛在做祷告。他不去催她。她的眼睛死盯着前方,然后目光转向床上,静静地说:“我明白了。我看见她在看一本图书馆的书。那是在约瑟芬生病的当晚,也就是佩尔斯自己死的前一天夜里。晚上11点30分刚过,我去她的卧室,要她去照看约瑟芬,而我得去找护士长。她正坐在床上,头发扎成两个小辫,在那里看书。我想起来了,那是一大本书,装订的封面是一种深颜色——我想是深蓝色,书脊下面印着烫金的参考号码。它看起来有点旧了,是一本相当厚的书,我认为不会是小说。我记得她把书托起来放在膝盖上撑着。我一出现,她就急忙将它合上,塞进了枕头下面。这件事看起来有点怪,但当时我没把它当回事。佩尔斯一向古怪、神秘。此外,我也一心只想着约瑟芬的事。但是现在我想起来了。”
2
她又沉默着站了几分钟。达格利什等待着。然后她又平静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那本书现在在哪儿。我和罗尔芙护士长去清理她的房间时,列了一张她的遗物清单,没有那本书。当时警察和我们在一起,我们没有发现一本类似的书。后来借书证又怎样了?它也不在法伦的东西里。”
吉尔瑞护士长挪得更靠近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一些,空出一个位置,笑着对他说:“现在没人了。”
达格利什问:“准确来说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说你在23点30分刚过就去了法伦护士那里。我想她不到午夜是不会上床的。”
“我们那个英俊的警官此刻正在研究报告单,并且在办公室吃着三明治,喝着啤酒呢,而我则来享受你们资深人员的待遇。这里没人坐吧?”
“她那晚倒是真的躺在床上了。我想那是因为她感觉不舒服,希望早点睡能恢复过来。她没和任何人说她生病了。约瑟芬不会说的,我也没进她的屋。是她到我屋里来了。晚上11点30分刚过,她来叫醒了我。她看起来很可怕,明显发着高烧,站都站不稳了。我把她扶回床上,去找佩尔斯照顾她,然后给罗尔芙护士长打了电话。我们住进南丁格尔大楼后,她是照料我们的总负责人。护士长过来看了看约瑟芬,然后打电话给单人病房楼,要求派一辆救护车来接她。然后她打电话给了布鲁姆费特护士长,让她知道这件事。布鲁姆费特护士长需要知道她病室里发生的一切,即便她休假了也不能例外。如果第二天早上她到医院里,发现约瑟芬住院了而没有事先获悉,会不高兴的。她下来看了看约瑟芬,但没有和她一起到救护车上去。那的确不必要。”
此刻,罗尔芙护士长心想,她一定会向他飞出一个街头那种“到这儿来吧”的眼神,我们便不得不忍受和警长一起吃完这顿饭的负担了。她的确送出了眼波,发出的邀请也没有遭到拒绝。达格利什托着盘子,若无其事、悠闲自在地从餐厅中穿过,来到了她们的桌边。吉尔瑞护士长说:“你们那个英俊的警官,你把他怎么了?我想警察也该像修女一样成对地出去吧。”
“谁陪她去的?”
但是,注意到他到来的人不止罗尔芙一个。与其说她看见,还不如说她感觉到吉尔瑞护士长僵住了,一秒钟后,她听见吉尔瑞说:“哇!好一个漂亮的警察!他最好和我们坐在一起,要不然他就得坐到那群嘎嘎乱叫的学生中去了。总得有人去告诉那个可怜人这里的规则吧。”
“是我。罗尔芙护士长和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回房间去了,佩尔斯也回她的屋里去了。”
柜台附近传来一阵摔碎东西的声音。一个女仆把托盘里用过的陶器掉在地上了。罗尔芙护士长出于本能望过去,恰好看见那个侦探走进来,在队伍末尾拿起了托盘。那一群排着队正在叽叽喳喳讲个不停的护士都没有注意到他。他拿起一个黄油面包卷,夹在一个穿白衣服的男杂工和一个学生助产士之间随着队伍慢慢移动,等着女服务员递给他选中的主菜。她惊讶于达格利什的出现,绝没有想到他会在医院餐厅吃饭,更没想到他会亲自来取饭。她的视线跟随他来到了队伍尽头,看他上交了餐券,转过身寻找座位。他显得十分自在,几乎忘了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外来者。她想,他大概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不管身处何种人群中都不会认为自己处于不利的地位,因为在他的内心世界里,他是安全的。他具有那种潜藏的自尊,而那就是幸福的基础。她思考着达格利什有一个怎样的内心世界,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对他产生非同寻常的兴趣,于是又低下头看着盘子。或许在大多数女人看来他是英俊的,他长着一张瘦瘦的、骨感的脸,既傲慢又敏感。这或许是他的一笔职业资产,作为一个男人,他会充分利用这笔资产。无疑这也是警察厅把这个案子交给他的原因之一。如果说那个傻瓜比尔·贝利对这个案子一筹莫展,那就让这个苏格兰场的神奇人物来接手吧。在这满满一屋子的女人,包括三个作为他主要嫌疑人的中年老处女之中,他无疑会幻想自己的机会来了。好吧,祝他好运!
看来那本书不可能是那天夜里被拿走的,达格利什心想。书如果不在了,佩尔斯一定会发现的。即使她没有决定继续看它,那本厚书放在枕头下,她也很难睡安稳。于是可能是有人在她死后拿走了它。有一件事是确定的:一本书直到她死前的那天深夜还在她手中,然而第二天早上,大约10点10分,警察、罗尔芙护士长和戈达尔护士第一次去清理房间时却不见了。不管那本书是不是威斯敏斯特图书馆的,它就是不见了。如果那本书不是那家图书馆的,那么借书证和读者证后来又怎么样了?两样都不在她的物品中。如果她决定不用它们,并还给了法伦,那为什么在法伦的物品中也找不到它们呢?
罗尔芙护士长心想:“我在这里并不好,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不仅因为长期住在这里使我染上了制度的病,还因为这个地方令人生厌。我讨厌不得不一起共事的大多数人,瞧不起他们。即便是工作本身也对我失去了吸引力。每一届新招进来的学生变得越来越傻,教育变得越来越糟。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工作还有什么价值。”
他问戈达尔护士,佩尔斯护士死后,紧接着发生了什么事。
“啊,我不能保证做到。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为一所屋子去努力、去劳神,你在这里一切都很好呀!”
“总护士长把我们学生打发去了她的起居室,要我们在那儿等。大约半小时后,吉尔瑞护士长也来和我们一起待着了。然后送来了咖啡,我们喝了它。我们坐在那里一起谈论着,尽力去看书,直到贝利警察和总护士长进来。那时一定已经11点了,或许还早一点儿。”
她深知自己所处的两难困境。毕竟这对她来说一点也不奇怪。任何爱情中,总有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允许自己被爱。这仅仅是残酷的情欲经济学: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但是,她希望接受爱意的那一方知道你的礼物有多贵重,希望自己没有把爱浪费在一个滥交的、背信弃义的小骗子身上,而对方却随心所欲地乱采野花——这样想是不是有点太自私、太专横了?她说过:“你可以一周来两至三次,也可以更多。我不会搬得太远。”
“你们所有人一直都在那个房间里吗?”
当她想要的时候?她想要什么?罗尔芙护士长拼命从脑子里赶走这个她绝不敢问的问题。
“不是一直。我去图书室取了一本我要看的书,离开了大约三分钟。达克尔斯护士也离开了。我不知道她离开的确切原因,但我想她嘟囔了几句想上洗手间之类的话。除此之外,就我所记得的,我们全都一直待在一起。综合护士协会的视察员比勒小姐也和我们在一起。”
“那总不如现在方便,当我想要的时候就可以到楼上去看你。”
她停了下来。
“但我们应该这样做,朱丽亚。我们能有更多私人空间,不必再冒现在的风险,也不必再去骗人了。我会买一栋舒适宜人的小屋子,你会喜欢的。”
“你认为那本丢失了的图书馆藏书与佩尔斯的死有关,是吗?你认为它很重要。”
“搬出去?你为什么想那样做?那样一来我们俩就不能经常见面了。”
“也许是的。这也是我要求你不要和别人说起我们谈话内容的缘故。”
她也考虑过从医院里搬出去。这是允许的,她的经济实力也负担得起。买一套公寓或小屋子是她为退休生活所做的最好投资。但是朱丽亚·帕多只用几句不咸不淡的摧毁性评论就把这个念头赶走了,那些话像几颗冰冷的石子,掉进了她希望和计划的深潭。罗尔芙护士长还记得她那孩子气的尖细嗓音。
“当然,如果这是你要求的。”她又停下了。
她提醒自己,没有理由一定得坐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她去别处用餐,这个坚定的意志会使她拿着托盘走到三英尺之外的另一张餐桌上去,可这一简单的动作会成为一个无法挽回也无法改变的灾难。她左边的吉尔瑞护士长在摆弄炖牛排,把楔形的白菜叶剁成整整齐齐的正方形。一旦她开始吃,就会像个馋嘴的女学生那样贪婪。但她分泌唾液的餐前准备显得过分讲究。罗尔芙护士长想起自己曾多少次压制住冲动,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话:“看在上帝的份上,吉尔瑞,别弄了,快吃了吧!”毫无疑问,总有一天她会说出来。那时,另一位讨人厌的中年护士长就会宣称:“她只会越来越别扭,大概是年龄的缘故。”
“但是我不能去找出那本书的下落吗?我可以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去问其他的学生是否有借书证和读者证。我可以假装我要用。”
挨着她坐的是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她将斗篷整整齐齐地折好,放在背后的座位上,那个和她形影不离、已经走形的织锦手提袋砰的一声落在她脚下。她恶狠狠地吃着清蒸鳕鱼和欧芹色拉,仿佛在怨恨人为什么要吃饭,于是将怨气都发泄在食物上。布鲁姆费特护士长总是一成不变地选择清蒸鳕鱼。看着她吃鳕鱼,罗尔芙护士长突然觉得自己再也吃不下去了。
达格利什微笑道:“把调查的事留给我吧。我倒更希望你什么都不要说。”
罗尔芙护士长低下头,漠然地切着鲽鱼。她没有什么胃口。空气里满是食物的浓烈气味,让人反胃。餐厅的嘈杂敲击着她的耳膜,无休无止,无法逃避,形成一团驱不散、赶不走的混沌,连绵不绝,个人的声音夹在里面很难听得清。
他觉得用不着提醒她,在一桩谋杀案的调查中,知道得太多可能有危险。她是一个敏感的女孩,不用多久她自己就会想明白的。
他们在想什么呢?大概是法伦的事吧。现在医院里上至会诊大夫,下至病房女工,不可能还有人不知道南丁格尔大楼发生了第二起神秘的命案,苏格兰场的人都已经来了。法伦的死大概是今天上午大多数餐桌上正在议论的话题。但这并没有阻止人们吃他们的饭或继续干他们的活。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有那么多重要的问题要操心,还有那么多的绯闻要传,而这并不仅仅因为生活还得继续。在医院里,人们说起“生活还得继续”这句陈词滥调总是特别地意味深长。生活的确在进行着,出生和死亡以排山倒海的势头推动着它前进。新登记入院的进来了,救护车每天从急救室出发,手术单被签发,死人被抬走,痊愈者出院。一位年轻的护理学学生见过的死亡——甚至突然死亡和意外死亡——比最有经验的高级侦探还多。死亡叫人震惊的力量是有限的。学生们要么在第一学年就和死亡达成妥协,要么就放弃做护士。凶杀就完全不同了。即使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凶杀仍然具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原始力量,让人震惊。但是在南丁格尔大楼,有多少人真正相信佩尔斯和法伦是被谋杀的呢?恐怕苏格兰场那个神奇人物和他的随从不可能一出面就使人相信这个异常的想法。还有太多其他可能的解释,它们都比谋杀更简单、更令人信服。达格利什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但是要证实它却是另一回事了。
看到他沉默不语,她以为是暗示她可以走了,便转身往外走,到门边时又犹豫着转回来说:“达格利什警司,如果我干涉了你的工作,请原谅。我不相信佩尔斯是被谋杀的。但如果她是被谋杀的话,那本图书馆的书一定是在8点50分佩尔斯进了示范室之后从她房间被拿走的。凶手知道她不会活着走出那个房间,那时,他或她去拿走书是安全的。如果书是在佩尔斯死后被拿走的,任何人都可以做到,还会有一个完全无辜的理由。但是如果是在她死前拿走的,那人只可能是凶手。即使那本书本身与她被谋杀毫无关系,情况也一定是这样。佩尔斯告诉了我们所有人她房里有一样东西不见了,那意味着那本书是在她死前被拿走的。如果书与犯罪没有什么关系的话,凶手干吗要费事把它拿走呢?”
罗尔芙护士长将鲽鱼和薯片放在托盘里,来到桌边。过去八年来,这张桌子一直是她、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和吉尔瑞护士长共享的。她把坐在这个奇怪世界里的外人看了一圈。最靠近门边的凹室里坐着实验室的技师们,他们穿着沾了污渍的工作服,在那里生气勃勃、吵吵闹闹地吃喝着。紧挨着他们的是门诊部的药剂师老弗莱明,他用他那沾满了尼古丁的手指将面包搓成药丸般的小球。下一张桌子上坐着四个穿蓝色工作服的医务速记员。高级文书赖特小姐,她已在约翰·卡朋达医院工作20年了,她像往常一样,正偷偷摸摸地快速吃着,一心想尽快回到她的打字机旁。临近的花格子屏障后面是一小群非专业人员:放射室的主管班扬小姐、医院社工主管内森太太,还有两个理疗室的工作人员。他们不急不忙地吃着,营造出一种平静的氛围,小心地维护着他们的地位。他们明显对于在吃的食物毫无兴趣,选择这张桌子,则是为了尽可能远离办公室的低级人员。
“说得对,”达格利什说,“你真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姑娘。”
如果说其他人员因此被迫亲密相处,那最终他们可没能亲密起来,等级制度的存在依然显而易见。巨大的餐厅被划分为许多小的进餐区域,用花格屏障和栽种在木桶里的植物分隔开来。在每一间小室里,餐室的隐秘气氛又重新建立了起来。
他第一次看见戈达尔护士有点发窘。她脸红了,立刻变得像个新娘一样娇艳起来。她朝他微笑,很快转过身走了。这一忽然发生的变化让达格利什在心里盘算起来。他断定这位当地的牧师在选择妻子上真是太明智、太有眼力了。至于当地教区的教会将如何利用她不屈不挠的智慧,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他衷心希望,在他们有机会下定决心结婚之前,她不会被自己作为杀人凶手抓起来。
但是泰勒小姐对主席的影响,以及因此对医院管理委员会的影响有多大,人们也说不准。大家只知道这使得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大为光火,因为这大大地降低了他的作用。但兴建会诊大夫的独立餐厅对他很有利,他坚决拥护。
他随着戈达尔护士走到走廊中。像往常一样,走廊中灯光昏暗,只有高悬在一簇缠绕着的铜丝上的两个灯泡亮着。他已经走到了楼梯平台上,一种本能使他停下脚步,折回身来。他打开手电筒弯下身,在两个消防桶的沙面上慢慢移动手电光。近些的那桶表面已经板结,蒙上了一层灰色的尘埃,显然自从把沙子装进去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动过它。第二桶的表面却显出沙子新装进去的样子。
自助餐厅的制度刚引进约翰·卡朋达医院时,遭到了各个等级员工的强烈反对。八年以前,不同等级的员工都有各自的餐厅,一间是给护士长和护士的,一间是给行政人员和非专业人员的,还有一间门房和工匠等人用的临时餐室。这种安排适合每一个人,因为它在各级别间做了合适的划分,使得人们在合情合理的安静环境中进餐,在各自的团体中愉快地度过午休时间。但是现在只有高级医务人员才能在他们自己的餐室享受宁静和个人空间。这个被小心保护的特权不断地受到部里的审计员、政府的伙食承办顾问以及劳动研究专家的攻击。他们手握成本核算的武器,毫不困难地证明这种制度是极不经济的。但是迄今为止,大夫们还是赢了。他们最强有力的辩词是他们需要私下里讨论病人的情况,这就意味着哪怕是吃饭的时候,他们也绝不会停止工作。这种说法遭到了一些人的质疑,但也很难被驳倒。需要对病人的情况保守秘密涉及到了医患关系的问题,大夫们总是聪明地利用医患关系为自己谋取利益。以前这个奥秘甚至连财政部的审计员也无法揭穿,而且他们还得到了总护士长的支持。泰勒小姐公开声称高级医务人员拥有自己的餐厅再合理不过。泰勒小姐对医院管理委员会主席的影响非常明显,而且长期以来都在发挥作用。这个影响几乎已经平息了大家的激烈议论。马库斯·柯恩先生是一个风度翩翩的有钱鳏夫。至今唯一令人感到奇怪的事就是他和总护士长为什么还不结婚。一般认为,一方面是因为马库斯先生是英国犹太世界的公认领袖,所以他为了信仰而选择了不结婚;另一方面,泰勒小姐嫁给了事业,所以她也选择决不结婚。
达格利什戴上薄薄的棉纱工作手套,从佩尔斯护士房间的抽屉里拿来一张报纸,铺在走廊的地板上,将沙子慢慢倒出来,形成了一个金字塔。他在里面没有找到图书馆的借书证,却滚出来一个矮胖的、有螺丝盖的罐子,上面贴了一张肮脏的标签。达格利什擦去沙粒,一个黑色的油墨骷髅露了出来,还有大写的“有毒”两个字。在那下面有一行字:“植物喷雾剂。能杀死昆虫,对植物无害。请按照说明小心使用。”
南丁格尔大楼的护士长和实习护士都在学校的餐厅里吃早餐、喝下午茶。他们的正餐和晚餐则和其他职工一起在医院的自助餐厅吃。除了会诊大夫外,所有的人都在餐厅那种一成不变的、吵吵闹闹的亲近气氛中进餐。食物永远讲究营养、方便烹调,为了满足几百号人的不同口味而变化,照顾到宗教习惯或个人禁忌等敏感问题之余,还得控制在伙食管理人员的预算范围之内。菜单安排的原则不会变,那天要是有泌尿外科大夫做手术,肝和腰子绝不能上桌,护士们的菜单也绝不能和她们刚刚端给病人的雷同。
他不必看说明便知道自己找到了什么。这种东西几乎就是纯粹的尼古丁。杀害法伦护士的毒药终于落在了他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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