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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大楼里的陌生人

阿尔德曼·济里转告了这个情况,将话筒放回原处。他带着恶意,笑着看了达格利什一眼,目光中混杂着报复和警告的意味。达格利什听到他说把伦敦警察厅叫来是出于谨慎,觉得很有意思。这倒是一个关于警察厅责任的新概念,他感觉这一点不大可能骗得过地方报纸的记者们,更不可能骗得过伦敦的记者们,他们马上就会到现场来。他不知道医院将如何应对公众的关注。如果这种询问得不到阻止,阿尔德曼·济里只怕会需要一些忠告了,但有的是时间来做这件事。现在他得摆脱他们,开始进行调查。这些来自社会的开场节目永远是耗费时间的麻烦事。不久又会有一个总护士长要应付、要讨教,甚至可能要对抗。行业秘书在没有征得她同意的情况下,不愿意有进一步的行动,由此看来,她似乎是个强硬的人物。他还没有考虑如何巧妙地使她明白,在这个调查中只容得下一个强硬人物。

“她一个亲属都没有。法伦是个孤儿。”这次又是科特里-布里格斯回答的。

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刚才一直站在窗前,注视着窗外被暴风雨摧残过的花园,此时他转过身,使自己从思考中回到现实。他说:“我恐怕不能再在这里耗费时间了,单人病房里有个病人要去看,然后还得查房。今天上午晚些时候我本应该给学生们上一堂课,现在也不得不取消了。济里,还有什么我能做的事吗?”

“他们问起亲属,我们知道他们的情况吗?”

他对达格利什不理不睬。他给人的印象是,他是个忙人,现在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在这件琐事上了。这无疑是有意做给人看的。达格利什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拦住他,虽然制伏他的傲慢是一件令人惬意的事,但他现在没时间做这件令他着迷的事,还有更重要的急事要处理。

他听了一会儿,又用手盖住听筒,向格鲁特转过身去。

正在此时,他们听见一阵汽车的声音。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转身走到窗前向外看,但是没说话。房间里的其他人僵住不动,然后仿佛是受一股共同力量的驱使,他们都转身面对房门。车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了,周围沉默了几秒钟,紧接着拼花地板上传来一阵急速的脚步声。门开了,总护士长走了进来。

“她31岁。不,我们还不清楚她是怎么死的。没有人知道。我们正在等验尸报告出来。是的,警司达格利什。他现在在这里,但他很忙,不能接电话。我希望今天晚上在报上发表一篇声明。到时验尸报告应该出来了。不,没有理由怀疑是谋杀。警察局局长出于谨慎请来了苏格兰场的警察。不,就我们目前所知,这两起死亡事件之间绝没有任何联系。很悲痛,是的,非常悲痛。如果你愿意下午6点左右再来电话,我也许会有更多的消息奉告。目前我们所知道的就是法伦护士今天早上7点刚过时被人发现死在自己床上。她很可能是死于突发的心脏病。她刚得过流感。不,没有留下字条,没有那一类的东西。”

达格利什对她的第一印象是:极具个性,带着一种随意的高雅气质和显而易见的自信。她身材高挑,身段苗条,没戴帽子,淡淡的蜜金色皮肤和几乎是同样颜色的头发。头发从高高的额头上往后梳,在脑后盘成一个复杂的发髻。她穿着一件灰色花呢大衣,一条鲜绿色的围巾在颈下打了个结,手上提着一个黑色的手提包和一个小旅行箱。她一言不发地走进房间,把箱子放在桌上,脱下手套,将这一小群人默默地扫视了一遍,仿佛是在观察一群证人。达格利什本能地注意到了她的手,手指很白、很长,慢慢变细变尖,骨节却非同寻常的粗大。她指甲剪得很短,右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巨大的蓝宝石在华丽的镶嵌底座上和指关节形成了对比,熠熠发光。尽管这个想法有点离题,他也不禁好奇她工作时是否会脱下戒指,如果是,她又是如何将它从那虬结的指关节上脱下的。

阿尔德曼·济里对于这个信息一点也不吃惊,他又转向听筒。

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简单地打了个招呼:“早上好,总护士长。”然后便向门边走去,站在那里像个心烦的客人,似乎急于离开。其他人都将总护士长围住,气氛忽然轻松了下来,大家低声向她介绍了情况。

“31岁10个月,”他说,“确切地说,到今天为止她比我整整小20岁。”

“早上好,警司。”她的声音深沉,带点儿沙哑,与她本人一样很有个性。她似乎一点也不认识他,然而他意识到了她那对突出的绿色眼球迅速将他扫视了一遍——她在打量他。她的握手坚定、冰冷、非常短暂,就好像是在手心里飞快地碰触了对方一下,仅此而已。

阿尔德曼·济里果断地抓住听筒。他决定重振威风,准备由自己来掌控局面,做这种事情则完全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谋杀案也许不是当前要他来处理的事,但是老练地和地方报纸打交道,这事他做起来得心应手:“我是阿尔德曼·济里,管理委员会的副主席。是的,伦敦警察厅已经派人来了。受害者?啊,我想我们就不要谈什么受害者了。目前还不是时候。法伦,约瑟芬·法伦。年龄?”他将手盖住听筒,转过身来问行业秘书。特别奇怪的是,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给出了回答。

副主席说:“警察想要一个房间,我们想或许罗尔芙小姐的办公室能给他?”

格鲁特先生的悲伤更深了。他的眼睛扫过来看着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似乎在寻求一个同盟。但是外科大夫在这几分钟内却令人不可理解地一直保持沉默,好像不愿意迎接他的目光。此时电话铃响了。哈德逊先生显然很高兴能有机会活动身体,跳起来接了电话。他转过身对副主席说:“是《号角报》,先生。他们要你亲自接听。”

“太小了,我认为。而且不够独立,太靠近大厅了。如果达格利什先生用二楼的来客休息室和它隔壁的衣帽间,会好一些。那房间有锁。综合办公室里有一张带锁的办公桌,可以把它搬上去。那样的话,警察们就会有一个私密的地方,会尽可能少受学校工作的干扰。”

副主席面对这一系列难应付的要求,情绪倒是缓和下来了。他犹豫不决地说:“一楼罗尔芙小姐办公室的对面有一间小衣帽间和一间卫生间,那也可以拨给你们使用。”

立刻便有一片表示同意的附和,男人们看起来情绪放松了。总护士长对达格利什说:“你还要一间卧室吗?要不要在医院睡?”

“如果它有单独的出入口,又能适当隔音的话。门上要有锁,能够容得下三个人,有一部直拨外线电话,我想这样就行了。如果还有自来水,那就更好了。”

“那倒没必要。我们打算住在市里。其实我倒宁愿能住这儿,我们大概每天都会工作到很晚,所以如果能给我们钥匙的话,那就帮了我们的忙了。”

“就让罗尔芙小姐把她要用的东西都搬出来吧。搬运工会来帮她搬文件柜的。”阿尔德曼·济里转过身来对着达格利什喊道,“行了吧?”

“要多长时间?”副主席突然问。表面看来,这句话问得有点傻,但是达格利什注意到所有人的脸都向他转过来,似乎这是一个期待他回答的问题。他知道自己破案神速的名声在外,或许他们也清楚这一点。

“正好一楼有一间罗尔芙小姐的办公室,就在示范室隔壁。”行业秘书垂下悲伤的眼睛看着达格利什,“你当然已经见过罗尔芙小姐了,她是我们的首席导师。如果罗尔芙小姐能暂时搬到她秘书的房间。巴克菲尔德小姐因感冒休假了,所以她的办公室是空的。不过有点小,而且只有一个食橱,但是如果护士长……”

“大约一星期。”他说。即使这个案子拖得更久一些,他还是有可能在七天内,从南丁格尔大楼和它的居民那里获得他想知道的一切情况。如果法伦是被谋杀的——他相信这一点——嫌疑人的范围也会很小;如果案子七天之内不能破,那它也许永远都破不了。他听到有人轻轻地松了口气。

阿尔德曼·济里烦躁地说:“我们不能凡事都等她来。警司要一间房,去帮他找一间吧。”

总护士长问:“她在哪里?”

这个要求似乎使他们有点惊慌。行业秘书踌躇着说:“如果总护士长在就好了,我们不清楚哪一间房是空的。她不久应该就会回来。”

“他们已经把她的尸体送到太平间去了,总护士长。”

达格利什简洁地回答:“我们想要一个房间,能否在南丁格尔大楼为我们安排一间呢?如果可以的话,那是再方便不过了。”

“我不是说法伦。达克尔斯护士在哪里?我听说是她发现了尸体。”

达格利什说:“还没有什么东西是显而易见的。”大家一时沉默无语。副主席发现场面有点尴尬,便夸张地清了清喉咙,说:“你当然会需要一间办公室。我们地方上的警察每天是从警察局到这里来工作的。他们真的一点也不麻烦我们,我们几乎都不知道他们在这里。”他微微有点得意地看着达格利什,似乎并不指望警察厅的人也会同样地与人方便。

阿尔德曼·济里回答:“她一直在单人病房休息。她真是吓坏了,我们请斯耐林大夫给她看了看。他给达克尔斯用了一点镇静剂,布鲁姆费特护士长正在照看她。”

话刚说完,他立刻意识到这话说得有点蠢,长长的姜黄色眉毛下的眼睛急切地看了一眼他的下属,似乎对他们的假笑表示轻蔑。只有行业秘书显出觉得丢了脸的样子,仿佛是自己失礼了。保罗·哈德逊转过脸去,免得人家看见他忙不迭藏起来的一个偷笑。他是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达格利什一到医院,便对他留下了办事干练、威信十足的印象。然而现在副主席和行业秘书的存在显然封住了他的嘴,他的表情似乎在为自己的忍让作辩解。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说:“目前恐怕还不能期待有任何消息,是吗?我们看见太平间的运尸车走了,我还和迈尔斯·赫里曼谈了几句。当然目前他还不能表态;如果说这是一起非正常死亡,他会感到吃惊的。这姑娘是自杀的,我早就以为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他又补充道:“布鲁姆费特护士长有点担心她。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个病房要照料,要不然她就会到机场去接你了。我们都觉得没有一个人去机场接你真是太糟糕了。但是看来最先要做的就是给你打个电话,告诉你这个信息,要求你一下飞机就马上和我们联络。布鲁姆费特护士长认为如果让你先知道情况,对你的震动会小一些。但是又一想,不派人去接显得有点不妥,我本想派格鲁特去,可他……”

“你来了,真是太好了,警司,来得这么快。”他说。

那沙哑的喉咙又打开了,带着不动声色的申斥:“我倒以为使我免受震动的办法就是让你少担心。”她转向达格利什说:“45分钟后我会在四楼我的起居室里。如果你方便的话,到时我会很乐意和你谈一谈。”

高高的、佝偻着身体的格鲁特旁边站着的是阿尔德曼·济里。这人看起来像一条意气扬扬的猎狗,长着姜黄色的头发,身材矮小,面目狡猾,双膝像一个赛马师一样外翻。他穿着一套方格花呢西服,衣服式样本来就糟糕,完美的裁剪更强化了这种糟糕。这使他看起来有点像儿童喜剧里的人形动物,达格利什几乎以为自己握在手里的就是一只爪子呢。

达格利什努力克制着心中的冲动,回答时没显出顺从的样子来:“好的,总护士长。”表明他会去的。泰勒小姐又向阿尔德曼·济里转过身去:“现在我要见达克尔斯护士。然后警司先生会和我谈话,之后你或是格鲁特先生要找我的话,我会在我医院的大办公室里,当然,我整天都会在那里。”

接着沉默被打破了,僵在那里的几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有两个人达格利什已经见过——斯蒂芬·科特里-布里格斯和医院的秘书保罗·哈德逊,他们俩迎上前来,脸上堆起了客套的笑容。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显然在任何场合都要突出自己的重要性,他做起了介绍。行业秘书雷蒙德·格鲁特懒懒地伸出手握了握。他有一张略显阴郁的脸,现在由于苦恼皱起了眉头,那表情就像一个马上要哭出来的孩子。他那一头银丝般的头发一缕缕地盖在高高凸起的额头上。达格利什想,他或许没有看起来这么老,但必定临近退休的年龄了。

再没有多说一句话,或是多看一眼,她就收拾起旅行箱和手提包走出房间。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随手为她打开门,正准备跟着走出去,又站在打开的门边,用一种快活的挑衅的语气说:“好了,既然总护士长回来了,招待警察的大事也已经定了,或许医院又可以正常工作了。达格利什,我要是你,这次会晤绝不会迟到一分钟,泰勒小姐不习惯有人对她不服从。”

图书馆很容易找,它位于二楼,就在实习护士起居室的隔壁,门上有一块大大的油漆标牌。这是一间天花板很高、很漂亮的房间,一面墙被三扇装饰华丽的凸肚窗完全占满了,另外三面墙边都是书,一直堆到了天花板,只空出了房子的中央。沿窗摆放着四张桌子,房内还有两张难看的沙发,分别放在石砌的壁炉两边。壁炉里一个老旧的煤气炉发出凶险的咝咝声,似乎在表示欢迎。壁炉前的两排日光灯管下,有四个人聚在一起低语,仿佛在谋划着什么事情。一见到达格利什和马斯特森走进来,他们一齐转过身,警惕又好奇地看着来客。达格利什对于这样的情形早已十分熟悉,这种眼光里面往往混合着兴趣、理解和希望。这是一桩谋杀案中的主要人物与一个外来者的首次见面。这个研究暴力死亡的外来专家已经来到他们中间,他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到这里来展示他那招人反感的才华。

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走出房间,关上了身后的门。阿尔德曼·济里一时显得有点困惑不解,然后说:“当然,他有点心烦,不过那是自然的,有谣传说……”然后他盯着达格利什,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转而对保罗·哈德逊说:“那么,哈德逊先生,你听见总护士长说了,警察要用这幢楼的来客休息室,去安排一下,亲爱的伙计,安排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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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格利什说:“还有一种情况,即法伦是正常死亡。在拿到毒理学报告以前,我们要先于事实进行推理。但是此刻,让我们把这两起死亡事件都当作谋杀来对待。好了,我们到图书馆去吧,看看医院管理委员会的副主席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

泰勒小姐在去单人病房之前换上了制服。虽然此时看来这样做出于本能,但当她将身上的斗篷裹紧,轻快地沿着从南丁格尔大楼通向医院的步行小道走去时,她意识到这种本能源自理性。总护士长的归来对医院是一件重要的事,让大家看见她回来了也是一件重要的事。

马斯特森重新开始:“第一名死者……死去的第一个姑娘是一名21岁的实习护士,名叫希瑟·佩尔斯。”他继续讲述迄今为止众所周知的两个女孩的死亡情况,小心避免使用太多明显的警察行话,他知道他的上司听到这些行话是会大动肝火的。他还努力压制自己,不让自己把刚才听来的关于胃内喂食的事情讲出来,这是他费了大力气才从罗尔芙护士长那里一点一点榨出来的。尽管不情愿,她还是对其做了全面的解释。他最后说道:“所以,长官,有如下的可能性。一种情况是一名或两名死者都是自杀的;第二种情况是一名或两名死者都是死于意外事故;第三种情况是第一个死于谋杀,但她不是要谋杀的对象;第四种情况是有两桩谋杀,它们都有各自确定的受害者。这真是一个复杂的选择,长官。”

去单人病房最近的路是穿过门诊大厅。门诊部已经闹哄哄地挤满了人。那里精心地摆放了一圈安乐椅,给人随和、轻松、舒适的印象。椅子很快就坐满了人。来自好友团女子委员会的志愿者们已经在一个冒着热气的大茶桶前忙开了,她们正在给那些老病号倒茶。那些老病号乐于提前一小时来候诊,享受着暖和的环境、阅读杂志以及与他们的老病友闲谈的乐趣。总护士长穿过人群时,意识到有人转过头来看她。先是短暂的沉寂,接着便是一片恭敬的低声问候,对此她已习以为常。她看到穿着白外衣的初级医务人员在她经过时都连忙让到一边,实习护士们更是退到墙边,将后背紧紧贴在墙上。

“你为什么像在报告一桩谋杀案,警官?我们在使用‘受害者’这个词之前,一定要确定死者是否是一个受害者。”

单人病房在三楼,尽管是1945年建成的,但这幢建筑仍被叫做新大楼。泰勒小姐坐电梯上去,电梯间里还有两个放射室的工作人员和一个干杂工的小伙子。他们低声细语地和她打招呼,说着“早上好,总护士长”,然后极不自然地默默站着,直到电梯停下。当她先于他们走出电梯时,他们赶紧往后退。

每逢达格利什说出这样的话,他的下属就会感到一阵恐惧,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这句话意味着此刻警司期待听到一个清楚、简洁、准确、措辞文雅而全面的罪案报告。这份陈述应该将迄今为止所有人提供的明确事实全部包括在内。明白你自己想要说的是什么,又能用最简洁、最恰如其分的语言去表达,具备这种能力的人在警察中是不多见的,其他行业也是如此。达格利什的下属多半会抱怨说没想到语言能力会是进入伦敦警察厅的资格证书。但是马斯特森警官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畏惧。他有他的弱点,但是缺乏自信可不在其中。他很高兴能参与这个案子的调查。警察厅里的人都知道达格利什警司不能容忍一个傻瓜,他对愚蠢的定义是独特而明确的,马斯特森尊敬他是因为达格利什是警察厅最出色的警探。在马斯特森看来,成功是真正唯一的衡量标尺。他认为达格利什很有才干,但并不等于说他认为亚当·达格利什和他查尔斯·马斯特森一样能干。大多数的场合,他从内心里不喜欢达格利什,在他看来要探究其中的缘故似乎是无益的。他甚至怀疑这种反感是相互的,但这也没有特别让他担心。达格利什不是那种因为不喜欢某个下属,便破坏其前程的人,他在这方面是出了名的小心谨慎,也可说是公平的,他会将荣誉归于应得的人。尽管这样,还是要审时度势,马斯特森决定好好观察观察。一个小心翼翼计划着往上爬的野心家,如果不尽早明白反对上司是愚蠢至极的,那他就真是一个十足的傻瓜了。马斯特森不打算这样做。但是在这场友好的战役中,能从上级那里得到哪怕一点点合作倒也不错。他只是不能确定是否能得到它。他说:“我将分别谈谈两名死者的情况,长官,第一个受害者……”

单人病房共有20个单独的房间,门都开向一条宽阔的中央走廊。护士办公室、厨房和杂物间就在一进门的地方。泰勒小姐刚进来,就看见一个年轻的一年级实习护士正从厨房里出来。看到总护士长,她就脸红了,低声说着她正要去找护士长之类的话。

“好吧,警官,你刚才有机会看过这个地方,也和一些人谈过了,那么就把情况告诉我吧。”

“护士长在哪里,护士?”

查尔斯·马斯特森警官身高6英尺3英寸,肩膀很宽,肌肉发达,身材结实,走起路来却十分灵活,行动准确得令人惊讶,控制得恰到好处。一般人都认为他长相英俊,他自己尤其这样认为。他有一张表情坚定的脸,嘴唇性感,双眼半睁半闭,看起来特别像一个著名的美国电影演员,是那种粗豪的硬汉代表。达格利什偶尔觉得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因为他说话常常会带一点美国口音,使得自己看起来更像。

“在七号病房,和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在一起,总护士长。他的病人情况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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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去惊动他们。你一见到护士长就告诉她我来看达克尔斯护士。她在哪里?”

达格利什不胜厌烦地看出了她在撒谎,他接受了她这第一个谎言,心里想,在调查完成之前她不知道还要撒多少个谎,不管是无关痛痒的还是事关重大的。但现在不是讯问罗尔芙护士长的时候。她不会是一个好对付的证人。他的问题她都回答了,却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怨恨。他不知道到底是他本人还是他的工作叫她讨厌,抑或是任何男人都会让她生气,使她用这种轻蔑的腔调说话。她生气的时候,脸和情绪很相配,令人讨厌,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她的五官显得很坚强,也很聪明,但没有一丝女性的温柔。深陷的眼窝、漆黑的眼珠让这双眼睛很漂亮,可是却长在一对笔直的黑眉毛下面,眉毛又浓又黑,使这张脸有点难看。她的鼻子很大,鼻孔也张得很开,嘴唇的线条很细、很坚决,显得不屈不挠。长着这样一张脸的女人是绝对学不会与生活妥协的,或许她曾经尝试过,又放弃了。达格利什突然想到,如果以后证实她就是杀人凶手,她的照片最终公之于众,其他女人会起劲地从她那张毫不妥协的面具上寻找堕落的标记,会公开表示她们对此毫不吃惊。尽管有些生气,但他又突然可怜起她来,这是人们对长相难看的人会产生的一种复杂感情。他迅即转身走开,免得她会看见他脸上突然生出的怜悯之情。他知道这会让她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当他又转过身来正式向她道谢,感谢她提供的帮助时,却发现她已经走了。

“在三号病房,总护士长。”她犹豫地说着。

罗尔芙护士长犹豫了一秒钟,接着果断地说:“一个人。”

“可以了,护士,我自己去找。忙你的去吧。”

达格利什问:“你是一个人去看的电影吗?”

三号病房在走廊的尽头,是通常留给生病护士的六间单人病房之一。只有当这六间病房都住满了,生病的护士们才会在病室的其他病房里住下。泰勒小姐留意到这不是约瑟芬·法伦生病时住过的那一间。三号病房是留给护士的六间房中阳光最充足、条件最好的房间。一个星期以前,这里住过一个因流感而并发了肺炎的护士。泰勒小姐每天都要将所有的病房巡视一遍,每天都收到所有生病护士的病情报告。她想生病的威尔金斯护士不可能已经恢复到可以出院了。布鲁姆费特护士长肯定是让她搬走,腾出房间给达克尔斯护士了。泰勒小姐能猜出其中的缘故。透过这间房间的窗户可以看到医院前面的草坪和叉子状的花坛,而即使是穿过冬天光秃秃的树枝的疏影也不可能窥视到南丁格尔大楼。可亲可爱的老布鲁姆费特!看起事物来思想僵化,是多么叫人讨厌,但是一旦事关她病人的利益和舒适,她又是多么富于想象力。布鲁姆费特谈起责任、服从和忠诚时总是令人尴尬。但是当她说出这些不招人待见的话时,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话是什么意思。她也按照自己的见解生活。她是约翰·卡朋达医院有史以来——或许将来也是——最好的病房护士长之一。但是叫泰勒小姐高兴的是,正是由于她的忠于职守,布鲁姆费特护士长才没去希思罗机场接她。回到家里面对第二场悲剧已经够糟糕的了,好在没有布鲁姆费特狗一般的忠诚和关心来加重她的困扰。

这个女人鼻子里哼了一声,带着嘲弄的语气说:“协助警察?这句话是不是别有用心?不管怎样,我想我不会对你们有什么特别的帮助。她们两个我谁都没杀。昨天晚上我到这里新开的一家艺术影院看电影去了。最近正在上映安东尼奥尼的系列电影。这个星期放的是《奇遇》。我直到晚上11点才进大门,然后就直接上去睡觉了,甚至连法伦的面都没见着。”

她从床下抽出一张小凳子,坐在女孩的床边。尽管服用了斯耐林大夫的镇静剂,达克尔斯护士仍然无法入睡。她正静静地平躺着,眼睛盯着天花板。现在她的眼睛转过来看着总护士长,里面一片空白,完全没有悲伤。床头的小柜子上有一册教科书——《护士药物学》。总护士长把书拿起来。

达格利什说:“那么,可否劳驾你告诉他们,我一会儿就去见他们?”这明显是一句打发她走的话。马斯特森警官似乎是想出来打个圆场,突然高声说:“罗尔芙护士长一直是在大力协助我们的呀!”

“你学习很认真,护士。但你只会在这里待很短一段时间,为什么不从医院红十字小推车上挑一本小说或是轻松一点的杂志来看呢?要不要我给你送一本来?”

“她们可以走正门沿着主路进来,主路绕医院一圈。有一条路穿过树林,要近得多,我们白天走,它大概只有200码远,但是夜里走那条路的人不多。我敢说哈德逊先生——他是医院的秘书——可以给你看医院和南丁格尔大楼的平面图。顺便说一句,他现在正和副主席一起在图书馆里等着你呢,我们的主席——马库斯·柯恩先生在以色列。即使如此,这也算得上是一场欢迎会了。就连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也将他的门诊推掉了,来欢迎苏格兰场的人光临南丁格尔大楼。”

回答她的只是眼泪。那细瘦的身体在床上像痉挛般扭动着,头埋在枕头下,一双颤抖的手抱住了它。床也因为这一阵痛苦的发作而抖动起来。总护士长站起身,走向门边,咔嗒一声关上了查看孔的木板,然后又快步走回座位上。她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等着,只是将手放在女孩的头上。几分钟后,可怕的颤抖停止了,达克尔斯护士渐渐平静下来,开始低声细语,由于半个头被枕头压住,又由于抽噎和打嗝,她的声音时断时续:“我真是太痛苦、太丢脸了。”

“护士们要是回来晚了呢?”

总护士长低下头仔细听她说出的话,一阵恐怖的寒意掠过全身。她真的不是在倾听一个杀人凶手的告白吗?她发觉自己在默默地祷告。

“正门有一个门房值班,那里是不上锁的,因为怕会有救护车进出。门房会盯住每一个出入的人。南丁格尔大楼到医院后门比到正门要近得多,但我们通常不去那里,因为那条路灯光很暗,走起来有点吓人。此外,从后门出去便是温彻斯特路,那条路离市中心几乎有两英里远。冬夏季,一到黄昏,就由一个门房锁上后门,但是所有的护士长和总护士长都有那里的钥匙。”

“上帝呀!千万不要这样!不是这个孩子!真的不是这个孩子吧?”

“我想见见伯特双胞胎。院子里的情况怎么样?院门夜里是开着的吗?”

她等着,不敢提问。达克尔斯护士扭过身来,双眼向上看看她,那弄脏了的、由于痛苦而变形的脸上,一双眼睛红肿着,像两个形状奇怪的月亮。

“布鲁姆费特、吉尔瑞和我。布鲁姆费特晚上出去了一段时间。我知道她是被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叫去病房的。柯林斯小姐也在这儿,她是这里的女管家。这里有五个实习护士:达克尔斯、伯特双胞胎、戈达尔和帕多。法伦也睡在这儿,当然,如果法伦有睡的话。顺便说一下,她的床头灯整夜都亮着。夜里2点刚过,伯特双胞胎起来冲了可可茶,她们差一点也给法伦送去一杯。如果她们真的送了,你也许就会更清楚她的死亡时间。可是她们又想,她也许开着灯睡着了,即使看到可可,闻到了它的香味,被人叫醒也会使她不高兴。吃喝是这对双胞胎不变的爱好,但至少她们也长这么大了,知道不是人人都会有同一偏好,特别是法伦,也许她宁可一人待着,或者去睡觉,也不愿意被人打扰,起来喝可可茶。”

“我有罪,总护士长,有罪,她死的时候我高兴极了。”

那块打碎的玻璃当然得去看看,木窗框也得去查一查,看有没有人进去留下痕迹。但他觉得法伦护士的死不像是入侵者干的。他问:“昨晚有多少人睡在这儿?”

“法伦护士吗?”

他想,她的话太多了,这是受了惊吓或紧张不安最常见的反应。话多的人最能为讯问的人员利用,到明天她就要为自己的多嘴瞧不起自己了。她会变得极不配合,很难从她嘴里再掏出话来。同时她泄漏的信息太多,有些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啊不!不是法伦!法伦死了我很难受。是佩尔斯护士。”

“我、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和吉尔瑞护士长每人负责一个星期。这个星期轮到吉尔瑞护士长了。护士长中只有我们三个是住在这里的。一过晚上11点钟我们就立刻给前门和厨房上闩、上锁。另有一扇小边门得从里面上闩,再上一把弹簧锁,如果有学生或工作人员不能按时进出,就给她一把那扇门的钥匙。另外就只有一扇门了,那是通向总护士长在四楼的套间的,她有一个专用楼梯,当然上的是她自己的锁。除此之外,就是防火安全门了,但它们一般都是从里面上锁的。要进这个地方不难。我想很少有学校像这样了。但就我所知,我们这里从来没发生过夜盗的事。顺便说一句,暖房里的一块玻璃掉下来了,好像副主席阿尔德曼·济里认为杀害法伦的凶手就是从那里进来的。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对于生活中发生的所有麻烦事都能找到相当不错的解释。可是在我看来,那块玻璃似乎是被风吹下来的。当然你会有自己的看法,这毫无疑问。”

总护士长用双手按住女孩的双肩,让她又躺下去。她紧紧抓住女孩发抖的身体,紧紧盯着那双泪汪汪的眼睛。

达格利什问:“这个地方夜间是怎么锁的?”

“我要你把真相告诉我,护士。是你杀死了佩尔斯护士吗?”

她瞥了他一眼,然后飞快地把眼睛转开,但还是让他捕捉到了她那吃惊的眼光,他认为那是表示不赞成。她原以为他会更敏感一些、更体贴一些。示范室自从佩尔斯护士去世后就没再用过了。第二场悲剧刚刚发生便在示范室接见学生,这会在她们的记忆中又增加新的恐怖。如果她们中有人神经易受刺激,这间教室就能起到这种刺激的作用。他就没想到用其他的房间吗?达格利什想,罗尔芙护士长和其他人一样,又想把凶手抓到,又只能用最为有教养的方式。他们想让凶手受到惩罚,但是这种惩罚又不能伤害其他人的感情。

“不,总护士长。”

“不,以后吧,在佩尔斯护士去世的那间示范室里和她们见面。”

“也没有杀死法伦护士?”

“她们在楼下的小教室里,由我们的临床指导员吉尔瑞护士长给她们做个别辅导。我想她们看不进多少书,让她们活动活动会更好一些,但临时通知肯定来不及了。你要去那里看看她们吗?”

“也没有,护士长。”

“其他的学生呢?”

“或者和她们的死有关系?”

达格利什不止一次听人说起这件事,说起总护士长不在医院。他所碰到的每一个人,都觉得有必要提到它,哪怕是三言两语也行,总要向他解释一下,或是表示抱歉。但罗尔芙护士长是第一个暗示这件事给泰勒小姐提供了一个不在场证据的人,至少是在法伦去世期间。

“也没有,总护士长。”

“不,是之后。我猜想那纯粹只是一个无意识的反应,她一定是吓坏了,毕竟刚刚看到法伦的尸体。她不可能会想到要用热茶去治尸僵吧?即使是最好的中国茶也没这种效果。你可能想见见达克尔斯,但是得等一会儿,此刻她在病房。我想这事已经有人告诉过你了。她那间病房在侧翼的单间病室里,布鲁姆费特护士长正在照看她。这就是现在我在这里的原因。像警察一样,我们医疗工作者这一行也是等级森严的,每当总护士长不在南丁格尔大楼时,按照等级,就由布鲁姆费特来接替。照说应该由她来好好接待你,而不是我。当然你应该听说了,泰勒小姐去阿姆斯特丹开会,现在已在回家的路上了。她没想到会叫她代表地区护士培训委员会的主席去参加这个会议,这是她的运气,起码医院工作人员当中有一个高级别的人有不在场证据。”

泰勒小姐长吁一口气,松开按着达克尔斯的双手,坐直了身子。

“达克尔斯护士是在发现法伦死了之前为她沏的茶吗?”

“我想你最好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

“我们要把这白糖和柠檬一起送去实验室化验。”达格利什说。他拿起小茶壶上的盖子,看着里面。罗尔芙护士长回答了他心里未曾说出来的疑问,她说:“很显然,达克尔斯护士就是用它沏的早茶。这个茶壶当然是法伦的。再没有其他人会用伍斯特古瓷来喝早茶了。”

她平静下来之后,一个悲伤的故事便出来了。这件事在当时看来似乎谈不上是偷窃,倒像是一个令人惊叹不已的事件。达克尔斯的母亲急需一件暖和的冬大衣,达克尔斯护士便从她每月的工资里省下30先令来。只是积攒这笔钱耗时太久,天气又越来越冷了。她母亲从不抱怨,从不向她要求什么。她早上等公交车时,经常要等上近15分钟,这种时候最容易着凉。但即使着凉感冒了,她也不能不去上班,因为阿克赖特小姐——她工作的那家百货商店的顾客——就等着逮住一个机会让她被解雇呢。在商店里当服务员的确不是适合母亲的工作。可是人一过50岁,又没有什么资格证书,就很难找到工作了。商店里那帮年轻的服务员也不是什么善类。他们一直暗示说母亲工作不努力,这可不是事实。母亲干起活来也许不如他们利落,不过她接待顾客从不偷懒。

罗尔芙护士长说:“糖没有问题,学生们告诉我,她们沏早茶时都用了它。至少伯特双胞胎还喝了自己沏的早茶。”

哈泼护士曾经把两张崭新的五英镑钞票掉在达克尔斯的脚下。哈泼从她的父亲那里得到大笔的零花钱,所以掉了十英镑也没怎么在意。这件事大约发生在四个星期前。当时哈泼护士和佩尔斯护士正走出护士宿舍,去医院的餐厅吃早餐,达克尔斯护士就跟在她们后边几步远。两张钞票从哈泼护士披肩的口袋里掉出来,躺在地上,轻轻地颤动。达克尔斯的第一反应是叫住那两个学生,但目光一接触到钞票,某种东西便制止了她。这两张钞票的出现是那么的出人意料、那么的难以置信。钞票完好无损,沙沙作响,它们是多么漂亮呀!她站在那里看着它们,一秒钟后,她意识到自己正看着母亲的新大衣。这时两个女孩的身影几乎走出了她的视线,钞票已经折叠在她的手中,一切都太迟了。总护士长问:“佩尔斯怎么知道你捡了那两张钞票?”

但是她昨天却把它带到了这里,来调制她临睡前要喝的那杯酒,达格利什心想,一边用手指轻轻搅动了一下白糖。

“她说她看见了。我弯腰去捡钞票时她正好回过头来瞧见了。当时她也没有多想。但是后来哈泼护士跟大家说起她丢了钱,而且肯定是在去吃早餐的路上从披肩口袋里掉出来的,佩尔斯护士便猜到发生什么事了。她和双胞胎一起陪着哈泼护士去路上找,看是否还能找到钞票,我猜就是那时,她想起了我弯腰的情景。”

“不,她只是不把钱当回事罢了。她之所以把威士忌放在房间里,是因为总护士长要求她那么做。”

“她第一次和你谈起这件事是什么时候?”

“她花钱大方吗?”达格利什问。

“一个星期之后,总护士长,我们进入这幢大楼的两星期之前。我想在那之前,她还无法让自己相信这件事。她一定是下了好大一番决心才和我说的。”

罗尔芙护士长不屑地看着他:“我不觉得法伦会将这样的事挂在心上,她不是那种在意酒瓶子的人。”

佩尔斯护士一直在等,总护士长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不可能要花整整一星期的时间理清心中的疑团。她必定一听到丢钱的事,就已经回想起达克尔斯弯腰捡钱的情景。那她为什么不立刻抓住这个女孩呢?难道一定要等到钱花光了,罪犯稳稳地被抓在手心,她那灵魂扭曲的自我才能得到更多的满足吗?

马斯特森笑起来:“这不奇怪,这种酒光是瓶子就几乎值三英镑呢。”

“她在讹诈你吗?”总护士长问。

这次是罗尔芙护士长回答的:“法伦向来将她的威士忌放在自己的房间里。”

“啊,没有,总护士长!”女孩大吃一惊,“她只是每周要走五先令,那不算讹诈。她每周都将钱送给一个为释放罪犯服务的团体,她把收据给我看了。”

达格利什问:“酒买来后放在哪里?”

“顺便问一句,她向你解释过为什么不把钱还给哈泼护士吗?”

“她昨天上午买的威士忌,先生,”马斯特森说,“幸运的是斯卡恩索普先生向来小心保存收据。这是账单,那是包装纸,由此看来,昨天她上床去睡之前就已经打开了瓶盖。”

“她认为向她解释难免会牵涉到我,我求她不要那样做。本来一切都过去了,总护士长。取得合格证书后,我要去参加一个地区护士培训,那样我就可以照顾妈妈了。如果我能找到一个乡村地区护士的工作,我们就可以在一起,有一所自己的乡村小屋,或许还能有汽车。妈妈就可以辞掉服务员的工作。我把这个告诉佩尔斯了。此外,她说哈泼在钱的事情上一向粗心大意,让她吸取一次教训也没什么害处。她把钱送给为释放罪犯服务的社会团体,是因为她认为这样做是对的。毕竟如果她不替我遮掩,我也许会进监狱。”

接下来他沿着过道向走廊尽头的护士杂物间走去,发现马斯特森警官和罗尔芙护士长都在那里。他们正在查看面前工作台上一堆五花八门的东西,看起来倒像是正在玩记忆游戏。他们眼前放着两个挤干了汁的柠檬、一碗粒状的白糖、一大堆装了凉茶的各式有柄茶杯——茶水的表面起了皱,杯里还有茶渍——一把伍斯特产的精致茶壶,以及与之配套的茶杯、茶碟和牛奶壶。另外还有一张揉皱了的白色包装薄纸,上面印着“希瑟菲尔德,乔治大街149号斯卡恩索普酒类商店”,以及一张字迹潦草的手写收据,已经被抚平了,用两个茶叶罐压着。

总护士长冷冷地说:“这显然是胡说,你也应该知道。看来佩尔斯护士是个非常愚蠢、傲慢的女人。你确定她不会提出其他要求吗?讹诈的花样可不止一种。”

他又向前一路探查下去。在护士们的卧室对面是一排小浴室和盥洗间,它们是从一个大的四方形衣帽间接出来的,里面有四个浴盆,都挂着浴帘。每一个洗浴隔间里都有一个带有框格的小窗,上面镶着不透明的毛玻璃,安装的时候费了一番功夫,但现在打开它一点也不难。从窗户可以看到房子的后面及侧翼,每一个侧翼的下面都有一条砖砌的回廊,它们极不协调地从主楼延伸出来。看来建筑师已经用尽了哥特复兴式和巴洛克式的各种建筑风格,决心要采用更具沉思精神、更受基督教影响的建筑样式。回廊之间的庭院里,月桂树丛长得很高,由于无人修剪,它们长得异常茂盛,挨近了大楼,有些树枝几乎擦着下面的玻璃窗。达格利什看见几个模糊的身影正在树丛中搜索着什么,还能听见轻微的嘟囔声。那个装有杀死希瑟·佩尔斯的消毒剂的瓶子就是在这些树丛中发现的。很有可能第二个容器——里面装的东西同样致命——也会在午夜时分从同一扇窗子里被扔出来。浴室搁板架上有一把指甲刷,达格利什拿起它,从窗户里抛出去,它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大的弧形,落进了树丛。他既看不见也听不见它的下落,只见一张欢快的脸从分开的树枝中出现了,一只手挥舞着和他打招呼,然后两个正在搜寻的警察又俯身消失在了矮树丛中。

“可是她不会那样做,总护士长!”达克尔斯护士挣扎着要从枕头上抬起头来,“佩尔斯,呃,她的心是善良的。”她似乎发现这个词用得不恰当,便皱起眉头急于解释。

达格利什看了看与死者房间相邻的两间房。一间没住人,床上光光的,衣柜门开着,所有的抽屉全都拉了出来,里面用新的报纸垫过,像在表明这里的确无人居住。另一间有人住,看起来主人是匆忙离开的,床上的被子随意地掀开着,床边的地毯也卷起了一角。床头桌上放着一小堆课本,他随手拿起一本,翻到扉页,上面有“克里斯汀·达克尔斯”的签名。看来这就是那个发现死者的女孩的房间了。他检查了一下两间房之间的隔墙。墙很轻、很薄,是一种上了漆的硬质纤维板做成的隔墙,用手一敲便抖动起来,发出一种沉闷的声音。他不知道达克尔斯护士夜里是否听见了什么。除非约瑟芬·法伦是突然死亡,死得无声无息,否则一定会有她痛苦的声音穿透这个根本不隔音的隔板。他急于要和达克尔斯护士面谈。他听说她之前受到惊吓,没有恢复过来,此刻正在护士的病房里。惊吓也许是真的,但即使她没有受惊吓,他也无法找她谈话。达克尔斯护士此刻正受到大夫们的有效保护,他们不让任何警察去询问她。

“她总是和我说很多话,还交给我一张卡片,上面有一段摘自《圣经》的话,叫我每天看。她每周都会来考考我。”

已经是上午11点了,走廊里仍然很暗,尽头有一扇窗户,从拉开的窗帘望出去,只见一片朦朦胧胧。墙上有三个装了沙子的红色消防桶和一个锥形灭火器,在雕花橡木镶板的映衬下闪闪发光。达格利什一开始只能分辨出它们的形状和颜色。承托这些消防桶和灭火器的铁环被野蛮地钉入板墙,旁边是一排雅致的灯饰,从背后的黄铜四叶形装饰中伸展出来,使这铁环显得极不协调。这些灯饰原来显然是用来装煤气灯的,但是现在被粗暴地改装了电灯,这种改装既缺乏想象力也没有任何技巧。黄铜部件也不再擦拭,精美的、弯曲成花瓣状的玻璃灯罩有的不见了,有的打破了。每一簇花瓣状的灯上都有一个单独的插座,可笑地接上了一个污秽的低瓦数灯泡,昏黄的灯光将阴影投射在地板上,照出一片模糊的幽暗。除了走廊尽头的那扇小窗子之外,几乎没有什么自然光。楼梯天井上方巨大的玻璃窗上是一幅拉斐尔前派的代表作,灰黄的玻璃上表现的是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的场景,几乎很难有采光的功效。

总护士长听了愤怒不已,觉得需要找个地方发泄一下。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将她滚烫的脸贴到窗玻璃上冷却一下。她能感觉到心在怦怦地跳。她还以一种几乎是职业性的兴趣注意到自己的双手在发抖。一会儿后,她又回到床边。

2

“别说她是善良的。你可以说她尽了本分,问心无愧,或者用意是好的,等等,只要你喜欢,但绝不能说她是善良的。如果你遇到过真正善良的人,就会知道这之间的差别。还有,即使你为她的死感到高兴,我也不会在意。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你有其他的感觉倒不正常了。总有一天你会怜悯她、原谅她的。”

迈尔斯等着,看着运尸工人将担架抬到房间里,迅速而利落地将死者砰的一声放进担架。他以一种神经质的焦虑忙前忙后地吩咐他们。他就像一个专家,发现了一个特别好的样本,必须小心监督着别人将它安全运输。真是奇怪,那堆毫无生气的骨头和僵硬的肌肉,生前曾经受到特别小心的照顾,如今一搬走,竟会使得这个房间如此的空寂和凄凉。达格利什以前看到尸体被运走时也曾注意到这一点。这个场面就像一个空空的舞台,道具被随意丢弃,失去了它们演戏时的意义,只剩下一个被吸干了一切的空间。刚死的人都有他们独特的神秘魔力,人们当着他们的面说话时都压低了声音,这是不无道理的。但是现在,她已经被搬走了。他留在这间房子里也没什么事可做,就让指纹专家留下来,继续对他的新发现拍照和做分析,自己走到过道里去了。

“可是,总护士长,需要原谅的是我呀,我是一个贼。”这阵哀鸣声难道不是表露了一点受虐狂的意味,不是一种反常的、天生会成为受害者的自我诋毁吗?泰勒小姐轻柔地说:“你不是贼。你只偷过一次,这是完全不同的。在我们的一生中,都会有一些小事使我们为自己感到羞耻、感到遗憾。你对自己有了一些新的了解,知道自己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来,这动摇了你的信心。现在你必须带着这个认识生活下去。只有学会了解和原谅自己,我们才会开始去了解和原谅他人。你不会再偷了,我知道,你也知道。但是你偷过一次,你就有偷的可能性。有了这个认识,将来你就不会过于自我得意、自我满足。这会使你比别人更宽容、更能体谅人,你就能成为一个更好的护士。但是如果你继续沉溺于罪恶感、悔恨和痛苦,就会适得其反。这些隐伏的悔恨情绪也许会使你觉得心里好受些,但它们无论对你还是对他人都没有帮助。”

“我完事了。”达格利什回答。

女孩仰望着她:“要让警察知道吗?”当然,这是个问题。但只可能有一个答案。

“知道,知道。但是大多数人都会留下一封小小的‘情书’。他们喜欢讲故事,我亲爱的伙计,他们喜欢讲故事。对不起,太平间的运尸车来了,如果你不再需要的话,我就得把她带走了。”

“是的,你得告诉他们,就像你刚才告诉我那样。但是我得先和警司谈一谈。他是从苏格兰场来的新侦探,我想他是个聪明人,善于体谅他人。”

“那也不是确定的证据。”达格利什说。

他体贴人吗?她怎么能看得出来?第一次的见面如此短暂,他们仅仅对视了一下、握了握手而已,那瞬间的印象仅仅使她略感宽慰,觉得他是一个有威信、有想象力的人,也许能解开这两起神秘的死亡之谜,能把对无辜者和有罪的人的伤害都降到最低程度。她本能地感觉到这一点。但是这个感觉合乎理性吗?她愿意相信达克尔斯,但是当一个警官面对众多的嫌疑对象,又没有其他明显的动机时,他会如何去理解这个故事呢?不错,达克尔斯护士有明显的动机,为了自己和母亲的将来,她有可能犯案。她的举动也相当古怪。佩尔斯死时,她是所有学生中最为悲痛的,这是事实;但她马上便振作了起来,大家有目共睹。甚至在警察强势的追问下,她仍能稳稳地守住自己的秘密。是什么使她忽然崩溃,坦白一切并陷入悔恨之中?仅仅是因为见到法伦的尸体,受了惊吓吗?如果她真的没有插手的话,为什么法伦的死会造成这种决堤?

他明亮的小眼睛在房间里搜索着:“很显然没有装毒药的容器,当然,如果是毒药的话。没有留下自杀的遗书吗?”

泰勒小姐又想起了佩尔斯。她很难做到真正了解每个学生。整体来看,佩尔斯比较迟钝、谨慎,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她可能把护理工作当作对日常生活缺乏满足感的补偿。通常每所护士培训学校都有个这样的人。当她们向学校提出申请时,你很难拒绝她们,因为她们不仅提供了合格的教育资格证书,还有行为端正的证明。她们一般不会成为糟糕的护士,这也是她们很少成为出色护士的原因。但是此刻她怀疑起来。如果说佩尔斯心中藏有这种不为人知的对权力的渴望,将达克尔斯的过错和痛苦作为喂养自己灵魂的养料,那么她就远不是普通、无能之辈了。她简直是一个危险的女人。

“很有可能,很有可能。这看起来不像是正常死亡。但是我们要等毒理学检查的结果。然后我们也许要记住一些事,这里没有窒息死亡的迹象,也没有外部暴力留下的印记。顺便说一下,她怀孕了,大约三个月。我得说,我用了一种很好的触诊子宫检胎法。自从我做学生以来,还不曾发现过这个征兆,当然,尸检会证实这个的。”

她把一切都很聪明地算计过了,等了一个星期,直到她确信钱已经用完了,让达克尔斯没有选择。于是那孩子便无法辩解说自己是一时冲动,打算把钱归还。即使达克尔斯决定去坦白,或许是向护士长坦白,那也必定得告诉哈泼护士。佩尔斯必定会使她做到这一点。只有哈泼才能决定是否起诉。也许说服她发发慈悲不要去起诉会奏效,可要是不起作用呢?哈泼护士肯定会向她父亲和盘托出,总护士长不觉得罗纳德·哈泼先生会有可能对任何动手拿他钱的人发慈悲。泰勒小姐和他见过一面,时间虽短,却看透了罗纳德先生。他在佩尔斯死了两天之后到医院来过一次。他是一个大个子,从外表看就是个爱寻衅的有钱人。他当时穿着一件毛皮镶边的摩托车上衣,显得上身很臃肿。他没有作任何开场白,也没有任何解释,直接对着总护士长发出一通早就准备好了的激烈指责,仿佛她只是修车铺里的一个小伙计。不管有没有警察在,他不打算让他的姑娘和一个逍遥法外的杀人凶手在一个屋子里再多待一分钟了。首先这种护士培训就真他妈的是个蠢主意,现在它应该关门了。他的戴安娜不需要什么前程。她已经订婚了,不是吗?一个绝佳的选择!是他合伙人的儿子。他们可以把婚礼提前,不必再等到夏天。在这之前戴安娜可以待在家里,或在办公室里帮帮忙。他现在就要把她带走,他倒想看看有什么人敢阻止他。

达格利什说:“有这个可能性。”

没有人阻止他,他女儿也没有反对。她温驯地站在总护士长的办公室里,摆出一副端庄的模样,但脸上带着一点微笑,似乎正对刚才那顿大吵大闹、对她父亲自以为是的男子气概表示满意。警察不能阻止她离开,似乎也不打算这样做。真奇怪,总护士长想,居然没有人认真地去怀疑一下哈泼。但如果这两件命案出自一人之手,他们的直觉应该是对的。她最后一次看着那女孩跨进她父亲那辆巨大而丑陋的汽车,双腿在新的毛皮大衣下面显得很细长。大衣是她父亲怕她因为中断学业而不高兴,买来给她做补偿的。她回过身来向其他的同学挥手道别,就像一个电影明星向聚集的崇拜者赐予恩惠一样。不,这一家人绝没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泰勒小姐为所有被他们握在手掌中的人表示遗憾。然而,人的个性不就是这样千奇百怪的吗?戴安娜·哈泼曾经是一个有能力的护士,在许多方面比佩尔斯护士强。

“威士忌,还有别的吗?这就是我们一直在问自己的,我亲爱的伙计,这就是我们一直在问自己的。第一,它不是腐蚀剂,这次也不是石碳酸。顺便说一句,我没有对那位姑娘做尸检,这件小事由瑞基·布莱克做,一件糟糕的差事。我猜你是在寻找这两起死亡案件的联系,对吧?”

还有一个必须问的问题,她花了一秒钟鼓起勇气来。

指纹专家将那个威士忌酒瓶和酒杯留在桌上,此刻正忙着去看门把手。迈尔斯先生便围着它们忙活上了。他没去碰酒杯,只是低下头,将鼻子凑近杯缘。

“法伦护士知道这件事吗?”

“她大约死了十个小时了。我主要是从直肠的温度和下肢的僵硬程度来判断的。但这只不过是一种推测,我亲爱的伙计。你知道这些东西也并不是完全确定的。我们要看一看胃容物,那也许会给我们提供一些线索。目前,从临床表征来看,我得说她死于午夜前后一小时内。当然,从常识判断,当她饮下那杯临睡前喝的酒以后便死了。”

女孩立刻自信地,还有一点吃惊地回答:“啊,她不知道,总护士长!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佩尔斯发誓说她不会告诉任何人,而且她似乎和法伦不是特别亲密。她肯定没有告诉法伦。”

他听到迈尔斯发出最后一声咕哝表示了他的满意,便转过身来。病理学家站直了身子,正在脱橡皮手套。橡皮手套很薄,他就像在撕掉自己手上的皮一样。迈尔斯说:

“是的,”总护士长说,“我也认为她不会。”

达格利什走到衣柜前,再次检查起所有的衣服来。三条宽松裤,羊绒的无袖套领罩衫,一件鲜红色花呢冬大衣,四条裁剪考究、质量上乘的羊毛套裙。对于一个实习护士来说,这些衣服有点太昂贵了。

她轻轻地抬起达克尔斯护士的头,把枕头抚平。

他打开右手边的抽屉,里面只有一个蛇腹形铁丝网文件夹。每部分都贴了目录。他用手指翻了翻里面的东西:一张出生证,一张受洗证,一本邮局存折,她的私人律师的姓名和地址。没有私人信件。他把文件夹塞到臂弯下。

“现在你得想办法睡一会儿。醒来后你会觉得好多了。不要再担心了。”

他打开左手边的小抽屉,里面放着她的化妆品。各种瓶瓶罐罐干净、整洁地排放在一个纸制小托盘内。里面的东西五花八门,有点出乎他的意料:清洁霜、纸巾、粉底、粉饼、眼影、睫毛膏。看来她对化妆十分讲究。但它们每种都只有一件,没有试用品,没有一时冲动买的东西,没有用了一半不再用的,也没有丢弃的空管子。在管盖周围还凝结着残存的化妆品。这些东西仿佛在说:“这就是适合我的,这就是我要的,不多也不少。”

女孩的表情放松了,朝总护士长笑了笑,伸出手摸了摸泰勒小姐的脸,然后舒适地缩进被窝,决心睡觉。就这样,一切都好了,当然是如此,它向来奏效。这么一点一点地施以劝告和安慰,使人感到惬意,在不知不觉之间让人感到满足。泰勒小姐有着把每一个人需要的这份劝告和安慰按照各人的口味加以调制的手段,足可以去做一个维多利亚时代教区牧师的妻子,主持一家救济厨房,按照各人所需给穷人发放粮食。这是在医院里每天都会发生的事情。一个病房护士长用明快的职业性声音说:“总护士长来看你了,考克斯太太。今天上午考克斯太太感觉不太好,总护士长。”一张疲倦的被痛苦折磨的脸微笑着大胆地从枕上抬起,嘴唇张开,渴望着一点点爱和鼓励。护士长们带来了她们的问题,那些关于工作和个人矛盾的、永远不可解决的难题。

他向前走了一步。床脚边是一个带有抽屉柜的衣柜,普通木头做的新鲜玩意儿,真正的劣等货;如果有人刻意要设计出一个丑陋的东西,在面积最小的房间里占据最大的空间,那就是它了。抽屉柜的上面是一个梳妆台,安着一面小小的梳妆镜,在镜子前面摆着她的刷子和梳子,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东西了。

“你现在是不是感觉快乐一些了,护士长?”

他走到立在床边的书橱旁,又检查了一次书籍,它们也是经过主人挑选的,从中可以透露出一点主人的心境。其中收藏了一些现代诗集,他自己的新作也在里面。一整套简·奥斯汀的小说,已经看得很旧了,但是用印度纸印制,皮革装订的;几本哲学书,是属于对学者和普通大众都有吸引力的那类,在这两者之间做了很到位的平衡;大约有二十本平装现代小说,有格雷厄姆·格林、伊夫林·沃、康普顿-伯内特、哈特利、鲍威尔和卡里的作品。但大多数还是诗集。他看着这些诗,心想,我们有共同的爱好,如果我们见了面,应该有共同话题。“每一个人的死都使我悲伤”,当然,这是多恩博士的诗。在一个挤满了芸芸众生的世界中,为了吸引他人的注意,人们过度引用格言,这已成为一种时尚。而实际上,在这个世界采取不介入的态度,才是一种社会需要。但是有些死亡事件更具有使他人悲伤的威力。多年来他第一次意识到一种多余的感觉,一种个人的、不合理的失落感。

“是的,谢谢你,总护士长,快乐多了。”

这是一个不愿受到任何打扰的女人的房间。房间里有必需的生活用品和几件经过仔细挑选的装饰品。看来她将自己所需要的东西都一一开列了细目,买这些东西时也不吝惜金钱,但精打细算,绝不浪费。他想,铺在床前的小地毯应该不是医院管理委员会提供的那种。房中只有一幅画,是一幅水彩画的原作——罗伯特·希尔斯的一幅美丽、迷人的风景画,它正好挂在光照效果最佳的地方。窗台上唯一的小摆设是一座斯塔福特郡出品的陶瓷塑像——约翰·卫斯理在布道坛上宣教。达格利什将它拿在手中仔细打量,它十分完美,是一件收藏品。此外再没有一件哪怕是很小的用品——那种住在学校里的人会经常买来给自己提供舒适和安全的东西。

行业秘书也不顾一切地要解决他自己的不足之处。

当迈尔斯先生正满头大汗咕哝着什么的时候,达格利什再次将整个房间扫视了一遍,只是小心避开了病理学家,不去看他。他知道自己这种吹毛求疵没有什么道理,也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并不是验尸让他不安,而是刚才还是温暖的女性身体现在却要遭受这种不带个人情感的检查,这一点使他难以忍受。几个小时以前,她还具有知道羞怯的能力,还可以自己挑选大夫,还有权拒绝这双白得不自然的、热衷于探索的手。几个小时以前她还是活人,而现在她只是一堆死肉。

“我们只要稍微谈谈,我就会感觉好一些,总护士长。”他当然会!他们的问题全都只要稍微谈谈就可以了。他们离开的时候全都感觉好些了。听听我们的总护士长说了多少宽慰的话。她所有的工作时间都在干这些,像是亵渎神明的礼拜仪式,给人鼓励和赦免。牛奶般的仁慈和真理的苦水相比,是多么容易施予和接受啊!她能想象,如果她说出自己私下里抱有的信念,人们会多么不理解、多么不满。

他总是喜欢俯身在一具尸体上,嘀咕着表示不耐烦。他现在正是这样,用他那短而粗的手指,故作好奇、装腔作势地扯下那张床单。达格利什走到窗前眺望,透过树枝的间隙,他看见远处的医院仍然亮着灯,闪烁的灯光使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座悬在空中的虚幻宫殿。他听见床单发出轻微的窸窣声。迈尔斯先生现在只能做初步的检查。只要一想到他正在用粗短的手指偷偷插进尸体上那些柔软的孔洞,任何人都会祈祷自己能够在床上安静地死去。真正的解剖工作要等到了太平间的尸台上才能进行,在那里,约瑟芬·法伦的尸体会被放在一个铝制的水槽上,水槽附有阴冷的排水暗沟。在那上面将对法伦进行系统的肢解,以法律的名义,或者以科学的名义,或者只是出于好奇,或者任何你愿意用的借口。事后,迈尔斯先生在太平间的助手就会将尸体再缝起来,赚几个基尼,使它看起来稍稍体面一些,以免家人看见了过于悲伤——如果它有家人的话。他不知道法伦是否有法定的悲悼者,如果有的话,他们又是谁。表面上看来,她的房间里没有任何东西——没有照片,没有信件——能表明她和世上的活人有任何紧密的联系。

她私下里的信念是:“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奉献,也不能提供任何帮助。我们所有人从生到死都是孤独的。我们的过去就是我们的现在,也是我们的未来。直到我们的末日,伴随我们生活的都只有我们自己。如果你要得到救助,就找你自己吧,再也没有其他人可找了。”

达格利什看不起他,将他看作一个食尸鬼,但是又承认很难找出一个不喜欢他的合理解释。在一个构造完美的世界里,有恋足癖的人无疑应该成为足病大夫,有恋发癖的人应该成为理发师,当然食尸鬼就会成为病理解剖学家。但奇怪的是,这样的人却为数不多。迈尔斯先生对他人的暗讽从来都是坦然以对。他总是带着一种热情——甚至是快乐——去接触每一具刚刚过世的尸体,他那些以死亡为题的笑话传遍了半个伦敦城的大小餐馆。他是一个死亡专家,显然很热爱自己的工作。达格利什意识到自己对他的厌恶,便尽量避免与他来往,也毫不掩饰这种厌恶,但迈尔斯先生丝毫不以为意。他自视甚高,也就没有想到人家会不喜欢他,这种以为别人都会喜欢自己的天真反倒使他具有了一种魅力。对于他的想法、他公开承认的追求以及他那些不负责任的言论,很多同事都深感遗憾,可是就连这些人也发现自己并没有像原先认为的那样讨厌他。据说女人们发现他很有魅力,或许他身上有一种病态的吸引力。很显然他是个有感染力和幽默感的人。这种人必定认为这个世界既然有了他们,就一定是个可爱的乐园。

她又坐了几分钟,然后静静地离开了房间。达克尔斯护士微笑了一下,表示告别。她一走进走廊,就看见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和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一起从病房里出来。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一看到她便慌乱起来。

迈尔斯先生刚才一定是在楼梯平台那里等着,现在一路小跑着朝这里来了。他身材圆胖,硕大的脑袋上长着黑色的卷发,一双热情的眼睛小而亮,给人一种亲切、随和的印象。他随身带有一股音乐厅里的愉快气氛,还总是发出一种淡淡的汗酸味。让他等这么久他也并没有不高兴。对于迈尔斯先生,你可以把他当作一个天赋异禀的法医病理学家,或是一个业余的江湖游医,随便你怎么看,都不会使他动怒。他的名声很响,最近还被晋封了爵士,可能原因就在于他坚持一个原则——不管他人地位多么低贱,决不随便得罪。他向就要走的摄影师和指纹专家打招呼,就像他们是老朋友一样,还直呼达格利什的教名,但是这些礼数他都做得很敷衍。他挪动着身躯挨近床边时,就像中了魔一样,已经全神贯注,无暇他顾了。

“对不起,总护士长。我不知道你在病房里。”她总是使用正式的称呼。她们也许一起开车或打高尔夫球,一起度过所有的闲暇时光;她们也许每月定期去伦敦看演出,令人厌烦地亲如骨肉,就像一对老夫妇;她们也许一起喝早茶,一起在深夜喝热牛奶,一起打发那漫长而单调的时光。但是在医院里,布鲁姆费特永远称呼她为总护士长,那双精明的眼睛总在探索着对方的眼睛。

他又弯下身来继续检查酒瓶。他身后苏格兰场的摄影师设法将照相机和三脚架放到右边的床腿处,达格利什注意到那是一架新的荷兰康宝相机。咔嗒一声,闪光灯亮过,死去女孩的影像向他们扑来,悬在空中,落在达格利什的视网膜上。它的颜色和形状渐渐显现出来,在那个冷酷的瞬间闪光中扭曲。长长的黑头发在白枕头的映衬下变成了一顶乱糟糟的假发;呆滞的双眼就是两个向外凸出的大理石珠子,好像正在发生的尸僵要把它们从眼窝里挤出来;皮肤又白又光滑,仿佛在拒绝人的触摸,看上去像是一层人造聚乙烯塑料膜一样,坚韧而不可渗透,整具尸体像一个怪异的玩偶,被随意地扔在枕头上。达格利什眨眨眼睛,抹去这个巫术般的影像,再次看着她时,她又变成了一个躺在床上的死女孩,不折不扣地死了。那个扭曲的形象又一次向他跳过来,僵直地浮在空中。这时摄影师用一架宝丽莱一次成像照相机拍了两张照片,给了达格利什,这才是他需要的。然后他们的工作便结束了。“这是最后一张,完事了,先生。”摄影师说,“我这就让迈尔斯先生进来。”他把头朝门转过去。指纹专家满意地嘟囔着,用一把镊子从床罩中小心地举起那个酒杯,将它放在威士忌酒瓶旁边。

“你已经见过新来的侦探了,那个从苏格兰场来的男人?”

他向酒杯瞥了一眼,提防着别人去动它。酒杯从女孩的手中落下,轻轻地悬吊在在床罩垂下的一角内。要等到拍完最后一张照片,他才能开始做检查。

“只是短暂的见面。我已经约好了,等一下要和他谈一谈。”

指纹专家停了一下,又仔细地看了看。“一套完整的指纹印出来了,先生,都是这女孩的,没发现其他痕迹。看来这个卖酒的家伙习惯在包装之前先擦一遍酒瓶。我们来看看酒杯上有什么,那会很有趣。”

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说:“其实我认识他,我们不是很熟,但见过面。你会发现他很聪明、很有理智。他名气很响,据说工作起来很有效率,就我所知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人。医院再也经受不起更多的混乱了。我想他会要见我,但他得等。告诉他,等我忙完病房里的事就会到南丁格尔大楼找他,好吗,总护士长?”

“有什么发现吗?”达格利什问。

“他如果问,我会告诉他。”泰勒小姐平静地回答。她向布鲁姆费特护士长转过身来。

伸进来的头又缩回去了。达格利什先生关上衣柜的门,费力地从衣柜门和床脚之间挤出来。这里肯定再也没有地方能容得下第四个人了。指纹专家高大的身躯占据了床头桌和窗户之间的空隙,身子几乎弯成一只虾米,右手正在仔细地将木炭粉刷上一个威士忌酒瓶的表面,左手则捏住瓶塞旋转着。瓶子旁边有一个玻璃杯,上面有着女孩清晰可见的指印和其他痕迹。

“达克尔斯护士现在平静些了。我想最好不要让来访者打扰她。她或许会设法睡一会儿。我会给她送些鲜花和杂志来。斯耐林大夫会在什么时候去看她?”

“好吧,费宁,劳驾他再等一会儿,好吗?只要一分钟,我们这里就完事了,然后才能让一个人出去,腾出地方让他进来。”

“他说他会在午饭前来,总护士长。”

亚当·达格利什警司正在仔细检查死亡女孩的衣服,听到声音转过身来,他那6英尺2英寸高的身躯极不舒服地挤在床脚和衣柜门之间。他看了眼表,10点08分。迈尔斯·赫里曼先生总是来得很快。

“能否请你麻烦他过来一趟?我有话要和他说。我整天都会在医院。”

一位刑警将他那一头短发的脑袋伸进房门,向房内看了一圈,抬起了眉毛,表示疑问。

布鲁姆费特护士长说:“我想那个苏格兰场的警察也会想要见我。但愿他不要占用我太多时间,我病房里的事情多着呢。”

“病理学家来了,先生。”

总护士长但愿布鲁姆费特不要太过挑剔。如果她以为她能像对付闹别扭的夜班外科大夫那样对付大都会警察厅来的警司,那就大错特错了。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无疑会摆出他平常自高自大的样子来,但她有一种感觉:达格利什警司有能力对付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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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一起向门外走去,泰勒小姐已经在考虑新的问题了。该为达克尔斯护士的母亲做点什么,这孩子在取得资格证书,成为地区护士之前,还得有几年的时间呢。与此同时,她得从对她母亲的无尽担心中解脱出来。和雷蒙德·格鲁特说说也许有用。医院里也许会有一个办公室人员之类的工作适合她。但是这样做公平吗?一个人不能只因为沉迷于一时冲动而去帮助他人,同时却损害另一个人的利益。医院服务部门在伦敦招收新员工时,不管有什么问题,格鲁特都会毫不困难地找到人员,充实医院的办公室。他有权要求对方有能力,而像达克尔斯太太这样的人受教育程度低,运气又不好,很难谈得上有能力。她心想,得给这个女人打个电话,还有其他学生的家长,也得和他们谈一谈。要紧的是要将女孩子们搬出南丁格尔大楼。培训进程不能中断,按原计划进行时间就已经够紧了。她最好和大楼管理员一起,安排她们睡在护士宿舍里。病房里有足够的地方容纳这么多的护士。她们可以每天来使用图书室和教室。还得去讨教医院管理委员会副主席,应付报社记者,参加调查工作,讨论葬礼安排,人们会不断地来和她打交道。但是,当务之急是去见一见达格利什警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