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林道:“石秋阳没有说谎,所有细节都对得上。”
“我刚才说过,隔得有些远,没有看清楚凶手的面貌。从体形看凶手应该是学生,特别瘦,个子不高,和女生差不多。接近灰色的短袖,裤子就是土蓝色那种,家庭条件应该不好,除了这个没有明显特征。”
“你怎么能够肯定是故意推下去?”审讯的警察提出一个问题。
石秋阳的回答在外人耳里很平常,却将侯大利完全带入那一段岁月里。当时报纸上登出了杨帆的相片,一向温文尔雅的杨勇十分生气,到报社吵闹过一番。侯大利本人还提刀闯入报社,阴错阳差之下,这才没有惹下大祸。
石秋阳道:“肯定是故意推下去的,当时那个女孩子身体翻到桥外,还抱着栏杆不松手,最后被男子把手掰开,推下去的。”
警察询问为什么石秋阳叫得出那个年轻女子的姓名。石秋阳答得很明确,他曾在调查朱建伟的时候见过他刊登在《江洲日报》的杨帆相片,还有关于杨帆落水的报道。
侯大利能够想象杨帆当时的绝望和恐惧,泪水一滴滴落下来,打湿了记录本。他越想越觉得悲伤,小声抽泣起来。抽泣仍然无法抑制深入骨髓的悲痛,人死无法复生,就算复仇又能如何,他终于号啕大哭起来,哭得毫无遮拦、撕心裂肺。
石秋阳看到的凶杀案发生地点就在世安桥上,这一点确定无疑。
朱林当时正是刑警支队支队长,了解当时发生的一切。他拍了拍侯大利肩膀,没有过多安慰,走出房间,轻轻掩上房门。
警察询问为什么记得如此清楚,石秋阳回答是曾经做过踩点记录。
隔着房间,屋外民警仍然能够听到里面传来的哭声。
石秋阳看到凶杀案的时间是下午五点五十分左右,这与杨帆放学后骑车到达世安桥时间基本一致。警察询问石秋阳为什么要躲到世安桥附近的草丛中,石秋阳明确回答这是事先踩点,要查看蒋昌盛行踪,在踩点时,无意中见到这起谋杀案。
重案大队皆是粗爷们儿,崇尚的是打落牙齿和血吞,极少在办公场所公开大哭。朱林站在门外抽烟,每当有警察驻足时,挥手让他们离开。
侯大利拿了笔记本,记录下核心要点。
田甜在医院见过父亲,又与管教进行沟通,忙完以后,急急忙忙回到看守所。她看到朱林站在门口,正想开口询问,听到屋内传来的哭声。她惊了一跳,道:“证实了?”
石秋阳在镜头里很平静,回答问题也准确清楚。
朱林道:“石秋阳看见了整个案发过程,杨帆是被谋杀。你进去看看吧。”
站在屏幕前,侯大利百感交集。几年的坚持在这一刻就要见分晓。能否立案是能否侦破杨帆案的关键点,现代侦破是系统工程,以前福尔摩斯式侦破方式更依靠天才式的侦探,而天才式的侦探很难敌得过系统工程。
田甜推门而入,整个人都呆住了。侯大利如小孩子一样靠墙边蹲着,将头埋在膝盖间,仍然在呜呜痛哭。她的心犹如被针刺一般,对眼前哭泣男子无比怜惜,上前轻轻拍背,低声安慰。
石秋阳自称看见了一场谋杀案,这是足以影响其判决结果的事件,核实其所讲是否真实便格外重要。如果石秋阳所说确实存在,那么他就是“提供了重要线索”,而江州将增加一起谋杀案。
朱林仍然守在门口。
侯大利原本想参加审讯,但是他与被害人有特殊关系,没有直接参加审讯,只是在监控室观看审讯。
走出门时,侯大利眼睛充了血。他的眉毛原本就浓密,这时眉毛上出现的白点更多,看起来很怪。
提审室,石秋阳的手和脚被铐在椅子上。他坐在椅子上等了不到一分钟,铁栅栏后面就出现了两个警察。
杨勇接到刑警支队电话以后,与妻子秦玉抱头痛哭。女儿杨帆逝去后,有意外落水和谋杀两种说法,警方选择相信意外落水,侯大利坚持杨帆是被谋杀。夫妻俩从内心深处更愿意相信女儿是意外落水,至少这种说法相对不那么残酷。真相出来以后,夫妻俩除了痛苦之外,还有刻骨仇恨,这种仇恨并没有因为女儿逝去多年而减弱。
两个警察押着石秋阳,前往看守所提审室。他戴着手铐和脚铐,走在两个警察中间,望着墙上“严格执法,文明管理”的红色标语,心情甚至有点愉悦。
杨勇、秦玉与刑警支队长宫建民见面后,驾车前往女儿墓地。墓地所在的小山原本寻常,修了墓地之后,往日青山变得凝重起来,树叶摇曳间充满了生离死别的情绪。停车场内能闻到墓地烧纸钱和香烛的味道,间或有鞭炮声音响起。
从视频中看到那个漂亮女孩子以后,石秋阳立刻想到保命之道。或者说,他知道如何让自己的生命延长到看到刘菲生下新生命。正因为此,他才果断放弃抵抗,向警方投降。
祭奠老人,一般情绪比较平和,杨勇和秦玉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进入墓地则陷入深不可测的悲伤。这种悲伤永远无法排遣,直至死亡降临。
女孩子十分漂亮,公安机关又认定为意外落水,这给石秋阳留下深刻印象。
下车时,杨勇用尽全力控制情绪,道:“我想给侯大利打电话,他是小帆的男朋友,我们应该把他视作一家人。”
石秋阳在查看侯大利提供的视频时,意外地看到侯大利身后的女孩子正是当年被谋杀的女孩子。谋杀案发生时,他藏身处距离世安桥有几百米,当天并没有看清楚被遇害女孩子的容貌,《江州晚报》刊登出了女孩子的相片后,他才知道女孩子的姓名。
秦玉道:“在刑警队没有看见他。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不打个电话?”
《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处理自首和立功具体应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第五条规定:根据刑法第六十八条第一款的规定,犯罪分子到案后有检举、揭发他人犯罪行为,包括共同犯罪案件中的犯罪分子揭发同案犯共同犯罪以外的其他犯罪,经查证属实;提供侦破其他案件的重要线索,经查证属实;应当认定为立功表现。
长期以来,杨勇和秦玉有一个隐秘的心思:认为女儿若是一心学习,不跟侯大利谈恋爱,那就能降低风险。而且他们认为学生时期的恋爱只不过是放大的过家家,算不得正式确定关系,更何况侯大利还变成了一个纨绔子弟。
《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六十八条第一款规定:犯罪分子有揭发他人犯罪行为,查证属实的,或者提供重要线索,从而得以侦破其他案件等立功表现的,可以从轻或者减轻处罚;有重大立功表现的,可以减轻或者免除处罚。
正是有这个想法,他们小心地与侯大利保持距离。
立功制度是我国刑法所特有的一项重要的刑罚制度,是指刑法第六十八条规定的与自首、累犯、数罪并罚及缓刑相并列的一种独立的刑罚裁量制度。
经过了这么些年,侯大利这个富二代不去国龙集团工作,坚持做刑警,目的就是查清女儿落水真相。时间证明,侯大利确实真心对待杨帆。
这些年,石秋阳一直坚持学法律,对刑法和刑事诉讼法最为熟悉。他得知刘菲怀孕之后,便彻底放弃了抵抗。放弃抵抗的原因很简单,他曾经亲眼看见过一起谋杀案,向警方提供谋杀案的线索,最起码可以让他活到刘菲生孩子。只要看一眼这个孩子,他就算被枪毙也无憾。而当时若是继续抵抗,正如侯大利所言,最终结果就是被击毙。
停车场内,田甜在越野车内听音乐。
指认完现场以后,石秋阳主动向警方提供了一条其他案件的重要线索。
侯大利情绪激动,朱林不准其驾车。田甜将其送到墓地,在停车场等待可怜的大男孩。她看到了这一对神情凄楚的夫妻,猜到是杨帆父母,暗自叹息。正在这时,她接到了王涛女儿的电话,王夏带着哭腔,道:“田阿姨,我奶奶昏了,睡在床上,叫不醒,没有呼吸。”田甜一颗心揪了起来,道:“你奶奶生病了吗?”王夏道:“我发现安眠药的空盒子。”田甜道:“别慌,赶紧打120。”王夏道:“我已经打了。”这时,电话里传来救护车的声音,王夏开始大声叫:“奶奶,奶奶,别吓我!”
看守所内,石秋阳心情平静,不悲伤,也不欢喜,主动要求治疗下身的伤。刑警审讯时,他也非常配合,一五一十地将自己所作的案子全部交代。
杨勇和秦玉走上墓地,远远地看见一个瘦高年轻人站在女儿墓前。
越野车发出轰鸣,直奔江州看守所。走到半路,田甜接到电话,得知父亲在监狱摔断了手。她和父亲算得上相依为命,将侯大利送到刑警支队后,又开车前往监狱。
杨帆墓前摆满鲜花,香烛散发的烟气袅袅上升。侯大利隔着烟气默默凝视墓碑上的瓷质相片,用手指轻轻抚去相片上浅浅灰尘。
侯大利和田甜默默地在沙发上寻找各自的衣服,一件件穿上。
时间飞逝如水,侯大利比起八年前颇显沧桑,鬓间夹杂些许白发。杨帆的时间永远停止在八年前,相片上的她依然和八年前一个模样,年轻得让人心痛,漂亮得让人心酸。
杨帆落水后,公安机关经过初查,没有找到支撑立案的条件,最终未能立案。侯大利一直认为杨帆不是意外落水而是遇害。为了能够破案,替青梅竹马的恋人讨回公道,他发奋学习,考入山南政法刑侦系。这么多年,众人都渐渐将曾经的校花遗忘,他还在坚持寻找蛛丝马迹,如悲壮的小螳螂,举起纤细的小胳膊,想挡住一辆滚滚向前的时间大货车。
听到脚步声,侯大利回头,看到手捧鲜花的杨帆父母。
过了很久,侯大利抬起头,已经泪流满面,道:“石秋阳主动交代,看见有人将杨帆推下水。杨帆是被谋杀的。”
三人并排站在杨帆墓前。杨勇将鲜花放在女儿墓前,低声道:“小帆,我们来看你了。妹妹还小,过几年再来。有人看到发生在世安桥上的事情,公安立了案。只要立了案,一定能破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肯定能抓到凶手。”
田甜意识到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只有出现了杨帆的新消息,侯大利才会如此失魂落魄。她没有再说话,俯身将男友抱在怀里。
秦玉哽咽道:“我现在相信老天有眼。”
侯大利抱着头,将头弯在腿边。
侯大利脑海中响起了杨帆的声音,她似乎从远处走来,轻声诉说着少女的情愫:“大利哥,我一直想写这封信,每次提笔,满肚子话却又不知从何写起,真是‘剪不断,理还乱’,但斟酌良久,还是觉得应该给你写这封信……”
田甜道:“是不是和她有关?有消息总比没有消息好。”
他暗自发誓:“杨帆,不管上天还是入地,我一定要抓住凶手,为你报仇。”
侯大利没有回答,径直取了一支烟,光着身体坐在椅子上,慢慢抽烟。他平时抽烟不多,特别是在田甜面前几乎不抽烟。此时他如失去魂魄一般,一口接一口吸烟。
此时已近傍晚,整座江州市都渐渐沉入暮色之中。腰带一般的江州河缓缓流淌,新区拔地而起的高楼静静伫立,而在远处江州师范校后围墙处,两个工人正在检查年久失修的排污管道。当他们打开一处污水井盖,一阵古怪的恶臭猛地涌了出来。工人捂着鼻子跑了十几米,站在上风处,大口喘气,几分钟后才缓过劲来。年轻工人胆大,用毛巾捂着嘴和鼻子,再次来到井边。
田甜惊了一跳,坐起身,道:“出了什么事?”
“妈啊。”年轻工人伸头看了眼污水井,吓得屁滚尿流。
侯大利接过电话以后,其表情如逐渐干掉的水泥,硬邦邦的,没有一丝情感。
污水井里仰面躺着一具尸体。尸体身上衣服还在,脸部皮肤和肌肉组织已经全部腐败,露出牙齿和颅骨。尸体两眼变成黑洞,通过井口仰望着被夕阳染得一片猩红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