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芈笑道:“夫人何须见外?你是太子的姊姊,太子是我的兄长,你也就是我的姊姊。姊姊过生日,妹妹理该来道贺。”
幸好这时女主人南娟亲自降阶出迎,赔罪道:“公主大驾光临,臣妾不胜荣幸。原以为公主伤心华容夫人之事,身子不好,未敢惊扰,想来是臣妾的不是了。”
南娟道:“公主有心。”命孟说取来一枚绿牌,亲自为江芈系在腰带上,道:“公主请进吧,大伙儿正在等你。”
她就站在他面前,距离如此至近,但他却看不透她的心,仿若天上的浮云一般缥缈蒙蒙,遥不可及。
公主侍从随即抬着一个大箱子跟了进来。孟说问道:“这是什么?”江芈回头道:“这是我为夫人准备的寿礼。”
江芈道:“孟宫正,这是你第二次说这类的话,我可是记住了。”似笑非笑,似嗔非嗔,似怨非怨。
楚国习俗,宾客会在宴会中向寿星祝寿献礼。南娟虽不知道箱子里是什么,但既是公主所送,料来非同小可,便命侍从直接抬去宴会厅外。
她反问得十分平静,但孟说还是听出了嘲讽的意味,不禁面上一红。他自然知道对方意有所指,想解释当初在凤舟上拒绝与公主亲热仅仅是因为她还在为母亲服丧期间,于礼不合。他喜欢公主,心中也渴望将来有一天能光明正大地娶公主做妻子,虽然那只是一个极渺茫的希望,但在那之前,他绝不会碰公主一下。如果仅仅因为欲火就玷污了公主的清白,既对不起公主,也对不住自己。
孟说见那箱子大的可以藏下一个人,有心拦下查验,可又忌惮公主,不敢开口。南杉似是猜到了他的心思,低声道:“宫正君放心,那箱子虽大,内中的东西却极轻,不会有人藏在里面。”
孟说不禁心头一热,低声道:“公主有事尽管吩咐,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江芈微笑道:“当真?”
孟说仔细一看,果见两名侍从各用一只手提着箱子两边的铜环,脚步甚是轻快,丝毫不似有重物在里面,这才放下心来,命人掩上大门,用木柱闩好。
江芈歪着头想了想,叹了口气,道:“还是算了。”深潭似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怅然来。
南娟引着江芈进来宴会厅时,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这位美得惊人的公主身上。江芈却是熟视无睹,径直走到上首,笑道:“太子哥哥,你来得好早,怎么出宫时也不叫我一声?”
孟说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去躬身应道:“臣在,公主有何吩咐?”
她兄妹二人素来有不和的传闻,众人听到公主语气中大有撒娇之意,显是跟太子极为亲切,不由得愣住。
江芈倒是若无其事,招手叫道:“孟宫正。”
太子槐自然知道江芈今晚不请自来是为了讨好自己,她将来必然要嫁去诸侯国,但两个弟弟公子冉和公子戎还在楚国。她刻意示好,无非是指望自己将来即承王位后对她的弟弟好一些。可想到之前华容夫人母女利用父王的宠爱多方构陷,想要废掉自己的太子位,不免很有些要当面报复的冲动。
不知怎地,他心中忽然一紧,异常难过,命运让公主变成了这副样子,而他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转念又想道:“今日是令尹夫人的寿宴,还是不要闹出什么乱子的好。反正江芈再也不能与自己争锋,不如给她个好脸色,万一将来她当上某国王后,说不定还有用得上的时候。”当即笑道:“是我忘记了,是我的不对。来人,快些给公主设座。”
只在那浅浅的一瞥间,他发现她瘦了许多,昔日丰润的脸庞深深凹陷了下去,本就苗条的身段愈发纤弱,才花样年华的公主,竟是有几分深闺怨妇的落寞了。他虽然初时惊愕她竟会强颜欢笑地出现在这里,但很快猜到她今晚的用意——她失去了母亲,也等于失去了父亲,失去了依靠,必须得竭尽全力来讨好太子。毕竟,她是两个弟弟的唯一寄托、唯一希望。
负责安排座次的管家见众人均已经就座,一时不知道该将公主安排到哪里才好,不由得露出为难之色来。
孟说垂手站在一旁,头也不敢抬。自从荆台之行回来后,他大多数时候都待在令尹昭阳府中为寿宴做准备,很少回王宫,自然也很少再见到公主。他偶尔听到过一些传闻,说是而今在楚威王身边侍奉的都是太子槐和公子兰,再也不是江芈公主,大约是受了关于她两个弟弟身世流言的牵累。一直承欢膝下的掌上明珠,忽然遭逢母亲去世,又被父亲冷落在一边,想来她的日子,应该很不好过。
赵国太子赵雍道:“公主若是不介意,不妨坐我的位子。”
庸芮抢过来道:“公主是贵客,理该由主人出迎,请公主稍候,让臣进去通传。”江芈道:“有劳。”
江芈见他座次仅次于公子兰,可见身份尊贵,自己却不认识,于是问道:“足下是谁?”
孟说自从在凤舟上拒绝与公主交欢后,被她狠狠打了两个耳光,她从此再没有跟孟说说过一句话,却不知道今晚为何忽然一改常态,变得如此和颜悦色。
公子槐笑道:“江妹你不知道,他是赵国太子,跟你一样,是今晚的不速之客。”
孟说吃了一惊,忙命人拉开大门,果见江芈公主一身雪衣,芳华绝代,婷婷站在门前,不由得愣住,嗫嚅道:“公主,你……你怎么来了?”江芈微笑道:“我不能来么?”
江芈很是惊诧,道:“赵国太子也来了?失敬。”嫣然笑道:“我还是跟兰弟挤一挤吧,不敢有劳赵太子起身。”
正要掩上大门,忽听见门口有人尖声叫道:“公主驾到!”
自行过去与公子兰坐了一案。他们本是同父异母的姊弟,也没有什么可忌讳的。只是江芈不经意地一转头,居然见到媭芈打扮成侍女模样,侍立在昭阳身后,不由一愣。
孟说听到宴会开始,刻有名字的绿牌尽数发完,表示宾客均已到齐,便下令关闭大门,道:“从现在开始,任何人要走出这扇门,都必须要经过我和南宫正的批准。硬闯者当场射杀勿论。”卫士道:“遵命。”
寿宴继续进行,又喝过一巡,就该是献寿礼的时候。献礼时,照例先说一番祝辞,再捧上礼物,然后众人对礼物品头论足,其实就是围坐畅谈,愉情悦志,图个热闹。
主宾寒暄一阵,各自分案就座。各人面前的青铜酒禁上早摆满了各色漆器,如杯、盘、豆[1]、俎、勺、匙等,红黑相间的髹漆中描着细细的金线,色彩浓烈,华丽典雅。酒爵中早已斟满美酒,托盘则盛满了食物。肉如山,酒如池,一时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太子槐送的是一对莹润光亮的白玉镯,据称是玉工唐怪最得意的作品。既然是太子的礼物,无论好与不好,众人都要称赞一番。
昭阳府下门客不少,分坐在南、北两边宾客的后边,面前所摆的都是刷着黑漆的木制酒禁,虽然精美,但比起铜禁,则要明显低一个档次了。不过即使是用木制酒禁,也倍觉荣耀,毕竟只有上等门客才有这个机会。因为人数太多,低级门客都没有座次,只能站在墙边看热闹。也有自尊心强的低级门客觉得伤了面子,干脆赌气躲在自己房中生闷气,不肯出来见客。
太子槐笑道:“我这不过是抛砖引玉,一会儿大家看见了和氏璧,就知道我这不过是两块砖了。”
太子的亲弟弟公子兰坐在北首第一座。赵国太子赵雍虽然身份尊贵,却是不速之客,坐了南首第一座。大司败熊华、司马屈匄、莫敖屈平、昭阳之子昭鱼等人均依官秩在座席间。
一听到“和氏璧”三个字,堂中登时一阵哗然。和氏璧自从面世以来,就是楚国的镇国之宝,一直被收藏在王宫府库中,见过的人少之又少。绝大多数人是只闻其名,不见其形。后来即使楚威王将它赐给了昭阳,他也是郑重收藏,从不取出来展露。他门下舍人众多,却无一人亲眼见过和氏璧。
正堂也是坐西朝东,西首为上首。上首正中摆着一具巨大的木雕虎座飞鸟形座屏,造型奇特,髹有彩漆。座屏前摆着两座青铜酒禁,分别是太子槐和主人昭阳夫妇的座次。这两座酒禁要比其余宾客的酒禁大出许多,显出主人的不凡身份。也只有这两座酒禁后铺着精美的象牙席,其余的宾客只能席坐桂席。
站在一旁的门客张仪忍不住出声问道:“令尹君今晚当真会取出和氏璧,令我等一开眼界么?”昭阳微笑着点了点头。
宴会厅设在正堂中。楚人喜欢浓烈的色彩,好红衣翠被。厅堂周围的墙面上挂上了轻软的翡帷翠帐,给这潮闷的初夏带来几许清爽的凉意。绿色的轻纱轻轻飘动,在灯光下闪烁着幽光,仿若碧波荡漾,又仿若置身竹林中,绿意盈盈。帷帐下端垂着流苏,流苏系着料珠。每每有人从墙边走过,便会带动帷帐,料珠互相撞击,飒飒作响,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众人便一齐嚷道:“快,快献礼,献完礼就可以观赏和氏璧了。”
太子槐一到,宴会厅中乐声陡起,代表晚宴正式开始。
轮到江芈公主时,她起身笑道:“我这个礼物比较特别,得到堂外观看。请各位随我来。”
孟说、南杉一齐躬身应道:“遵命。”
江芈当先出来堂外,亲手掀开阶下的那口大箱子,俯身往里面拍了一下,登时“哗啦”一声,有一只大鸟张翅从箱子中飞了出来,腾空而去。
太子槐笑道:“好。十几年前我曾见过筼筜,不过那时候年纪太小,现在已经不记得他的样子了。倒真想重新会会这位奇人。孟宫正、南宫正,抓住筼筜后,不要伤害他,直接带他来见我。”
宴会厅四周伏有不少弓弩手,听见动静,一起起身,张弓瞄准。
太子槐好奇道:“那筼筜当真会来么?”南杉迟疑了一下,答道:“臣认为他一定会来。”
孟说忙叫道:“停,停手。”
暮色降临时,今晚宴会的真正主人太子槐率领两位夫人南媚、郑袖乘车到来。南杉忙迎上去,为姊夫、姊姊在腰间系上绿牌。
南娟很是惊异,不知道公主为何要送只大鸟给自己,忙问道:“公主,这是什么名贵的鸟?”
梁艾点点头,又摇摇头,叹了口气,抬脚跟着迎客舍人进去了。
却听见“哗”的一声,那鸟又俯冲了下来,开始在上空盘旋。
孟说道:“医师放心,我派了人跟在赵雍身边,今晚无论他想做什么,都绝不可能得手。”
屈平眼尖,先辨认了出来,惊叫道:“啊,这不是真鸟,是木鸟。”江芈笑道:“屈莫敖好眼力,这正是昔日公输般亲手用木头和竹子制作的木鹊。”
梁艾一惊,道:“他凭什么进来令尹府?”孟说道:“他表明了赵国太子的身份,令尹亲自出来迎接。”梁艾脸色顿变,恨恨地道:“这竖子好阴险。”
众人听到原来这就是公输般那只能飞三日的木鹊,登时发出一阵惊呼声。
孟说上前将绿牌递给梁艾,道:“赵国太子赵雍也来了。”
公输般是鲁国著名的能工巧匠,长期居住在楚国,沉迷于制作各种新奇器具,这木鹊就是他的最神奇的作品之一,能像真鸟那样自己在天上飞。墨家第一任巨子墨子也是制作器械的高手,看到这只木鹊后很不服气,道:“我用三寸之木就可以做一个车轴,能够承受五十石的载重,只需用片刻工夫。你做这只鸟费时费力,却只能在天上飞来飞去,又能派什么用处呢?”传说公输般听到这话后就销毁木鹊,从此只为楚国制造军事器具,如云梯、钩挠之类。想不到这只传奇的木鹊原来还存在世上,依旧能够翱翔。
赵雍前脚刚进门,医师梁艾后脚就到了。他是楚威王最信赖的人,自然也是昭阳奉迎的对象,是以也在贵客的名单中。而梁艾也是个聪明之极的人,知道楚威王命不久矣,不及时巴结令尹和太子槐,他很可能会被送回赵国,特意准备了一份大礼,赶来为令尹夫人贺寿。
正仰头观看之时,忽然又一声响,那木鹊身上不断撒下点点磷光来,仿若点点火花,在黑魆魆的天幕中极为好看。
赵雍只得讪笑道:“如此最好。”挥手命随从将携带的寿礼交给缠子,转头重重地看了孟说一眼,这才跟随昭阳进去。
江芈道:“这是我命巧匠在木鹊身上添加的一点新鲜玩意儿,意在为夫人贺寿。”
昭阳也笑道:“臣不知道太子殿下今晚要来,不然就不会事先定这个规矩了。不过孟宫正是奉我国大王命令便宜行事,太子还是依从了他吧。”
南娟“啊”了一声,欢喜异常,道:“多谢公主。”
卓然抗声道:“我们是太子随从,当然要扈从在太子身边。”孟说道:“抱歉,今日就是本国太子殿下来,也是这个规矩。卓君放心,赵国太子是楚国贵客,我会单独加派人手,一定保护太子周全。”招手叫过心腹卫士缠子,令他带两名卫士贴身保护赵雍。
孟说一直刻意留意四周的动静,见众宾客尽数涌到庭院中,争相仰头观看木鹊,便来到宴会厅中。却见那女乐桃姬正从琴身下抽出一柄匕首,忙上前喝道:“你做什么?”
孟说又一一问过随从的名字,给每人发了一枚紫牌,命卫士带他们去旁边的院子。
桃姬吃了一惊,本能地扬刀扎来,却被孟说一把握住手腕,夺去了匕首。
赵雍奇道:“这是做什么用的?”孟说道:“是一点防范措施,太子须得凭它在府中出入。”赵雍笑道:“如此看来,今日我能一饱眼福,有幸看到闻名天下的和氏璧了。”接过绿牌系在腰间。
桃姬只觉得手腕剧痛,挣扎不得,怒斥道:“放手,快放手。”与之前软弱胆怯的女乐形象完全判若两人。
孟说只得命卫士在绿牌上刻上名字,上前奉给赵雍。
孟说不欲声张,招手叫过两名卫士,命他们带桃姬出去,先捆缚关押起来,等宴会结束后再另行审问。
孟说见他自曝身份,只得命人进去禀报昭阳。昭阳惊讶之余,忙亲自率众门客出迎,道:“赵太子大驾光临,当真令寒舍蓬荜生辉。”
桃姬刚被带走,赵国太子赵雍便匆匆进来,问道:“桃姬犯了什么错?”孟说道:“这是她从木琴下取出的匕首,我亲眼所见。”
赵雍笑道:“我是赵国太子赵雍,凭这个身份能不能进去?”
卫士缠子紧紧跟在赵雍身后,闻言道:“这女乐原来是个刺客。”
太阳落山时,宾客差不多都已经赶到。极为意外的是,孟说居然看到了赵太子赵雍,带着数名随从昂然而来,忙上前拦住,道:“我不记得宾客名单上有主富君的名字。”
昭阳正好进来,悚然而惊,道:“今日贵客极多,半点马虎不得。孟宫正,你立即派人去拷问她,问出她是否还有同党在这里。”孟说道:“遵命。”
守卫外围大门等要害之处的都是孟说临时从王宫调来的心腹卫士,防止昭府内有人徇私,与外人勾结。除了安排一队队卫士往来交叉巡视外,孟说还命人在府门两旁用木头临时搭建起了两座瞭望台,可以居高临下俯瞰宴会厅前院的情形。瞭望台上各安排有两名卫士,专门负责监视异常动静。
赵雍忙道:“等一等,这……这只是误会。”
如此一来,宾客中无论谁想盗取和氏璧,他和手下被不同颜色的腰牌区别开,又被地域隔开,无法来回通传消息,各自势单力孤,难成其事。即使是筼筜这样身手了得的神偷,也不可能凭空而降,多半要靠化装成宾客随从混进府中,但即使他混了进来,也只能是被软禁在院子中,难有作为。为了准备这个宴会,孟说几人反复商议,才想出了这个法子,可谓煞费苦心。
昭阳满腹狐疑,问道:“误会?太子殿下,这女乐将匕首藏在琴身下带入本尹府中,会有什么误会?莫非你认得她?”赵雍道:“她……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昭府内又被分为数区,像宴会厅这样重要的地方,只有挂红牌、绿牌、黑牌者以及挂黄红腰牌的心腹奴仆才能进入。挂紫牌的随从们则会被集中在南边的一座院子中,限制出入行走。那院子原是供贵客居住的代舍,正好田忌离开后空了出来,独立封闭,大门处有卫士严密监视,是理想的软禁之所。
未来的赵国太子妃竟然是女乐,未免太过令人匪夷所思。赵雍只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也觉得不妥,又解释道:“她只是假扮成女乐。”
孟说跟南杉、屈平等人合议,为防止窃璧者混入昭府,已经做了大量准备——居住在昭府的所有人都被登记,每个人都发了一枚木牌系在腰间。木牌是同一根楠木制成,有独特的纹理,旁人难以仿冒。不同身份的人,佩戴不同颜色的木牌:令尹昭阳、夫人南娟、独子昭鱼等家眷挂红牌;门客如陈轸、甘茂、张仪等挂黑牌;婢女、仆人挂黄牌,有资格进入厅堂服侍的奴仆的黄腰牌上则另加两道红杠。每枚木牌上都刻有名字,卫士可以随时查验,没有木牌者当场处死。拜寿的宾客中,主人挂绿牌,随从挂紫牌。
但这句话并不能说明什么,反而加重了赵雍本人的嫌疑。如果桃姬真是赵国太子妃,假扮女乐混进昭府,那么赵雍今晚到来是否也是别有意图?他们要行刺的对象到底是谁?还是只想用行刺制造混乱,好盗取和氏璧?
周人礼俗,饮酒须在晚上。楚人虽然不受约束,但大型宴会也是习惯从傍晚天黑时开始,一般要闹到半夜。下午申时,陆续有宾客到来。负责昭府宿卫的孟说和南杉高度紧张,亲自站在门口查验宾客身份。
昭阳见已有宾客陆陆续续地进来厅堂,便道:“孟宫正,请太子殿下到隔壁歇息。”
令尹夫人南娟的寿宴终于如期在昭府举行。男主人是位高权重的令尹,女主人则是未来王后的亲姊姊,郢都城中稍微有些头脸的人物自然都要赶来巴结。当然也不是所有想来的人就都能来。昭阳事先早拟定了一份宾客名单,只有名单上的受到邀请的人才能进入昭府。
孟说便带赵雍来到隔壁厢房,直言告道:“殿下最好还是快些说实话。即使令尹不敢对你和你的未婚妻如何,但你的随从都免不了被严刑拷打的命运。”
知情人诸如孟说、屈平等人仍然忌惮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筼筜,虽然心中期盼他已经跟随田忌离开,但又知道他绝不是主动放弃的人,所以依旧将其视为大敌,昭府内外的许多防范措施都是刻意针对他而为。
赵雍急道:“嗨,这真不关我的事啊,我的属下更是什么都不知道。”
如此一来,齐国和秦国两方觊觎和氏璧的势力均被击破。这可是诸侯国中最强的两个大国,齐、秦无力再夺和氏璧,魏国、韩国以及远在北方的赵国、燕国就更不用提了。局面豁然开朗,令尹昭阳阴郁了许久的脸上也一下子雨过天晴起来。
孟说道:“不关太子的事?桃姬不是你的未婚妻子么?”赵雍道:“她……她……”
齐国质子田文被秘密遣送出郢都后三日,田忌才得知了消息,立即主动向令尹昭阳辞行。昭阳虽然尚不能肯定田忌是否真的与筼筜勾结,计划为齐国盗取和氏璧,但对方确实有种种可疑之处,现下肯主动退让,总比撕破脸皮从此绝交要好,于是也不再挽留。田忌自率随从回去楚国的江南封地。十年后,齐威王死,齐宣王即位,田忌终究还是受召回齐国复职。田文则继承了父亲田婴的爵位,广召门客,成为著名的孟尝君。这是后话。
孟说见赵雍神色焦灼,欲言又止,当即明白了过来:这位赵国太子喜欢上了女乐桃姬,他只是想救她,才谎言称她是自己的未婚妻子,想用自己赵国太子的身份庇护她。哪知道庇护不成,反而将自己卷了进来。他若说出真相,救得了他自己和部属,就再也救不了桃姬。
事情果真如屈平所料,筼筜接连三日都没有出现。孟说见如此下去只是徒然消耗人力,便令埋伏的卫士撤去,依旧将玉璧送回王宫住处,自己专心安排令尹府中的寿宴。
孟说道:“臣大概明白了,太子请回宴会厅继续喝酒吧。缠子,送赵太子回去。”
他见屈平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问道:“屈莫敖认为筼筜不会再来么?”屈平道:“宫正君可别小瞧了筼筜,他虽然赌强好胜,但却是个机灵人,寿宴不日即到,他既意在和氏璧,绝不会因小失大。”
赵雍急忙问道:“你……你要去拷问桃姬么?”孟说道:“抱歉,这是下臣职责所在。”
缠子笑道:“宫正君放心,南宫正已安排妥当,那筼筜敢再来,定教他有来无回。”孟说道:“辛苦各位了。”
赵雍道:“等一等,她……她真的不是女乐。”不得已,赵雍只能说了实话。
刚拐上街口,就见到缠子率领众卫士笑嘻嘻地迎了上来,不过都换上了便服。
原来那桃姬竟然是现任韩王韩宣惠王的女儿,她名字中的“姬”不是通常的“美好之女子”的意思,她是真的姓姬。堂堂韩国公主,竟然在客栈做女乐,实在令人跌掉眼珠。但从第一次见面就全力维护她的主富也不是什么赵国商人,而是赵国太子赵雍。他生平最好冒险,常常化装成百姓游历民间。这一次来楚国,是为了捕捉那逃走的刑徒梁艾。他带的随从虽然都是武艺高强,但梁艾一直住在王宫中,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只能一直派人在王宫门前监视。好不容易等到梁艾被孟说请去验尸,他身边又有王宫卫士,是以始终不能成事。
孟说道:“一无所获。你姊姊和南宫正现下都应该在我家里,屈莫敖稍等我一下。”到王宫中的住处取了太子槐赠送的玉璧,与屈平一道回来家中。
桃姬来到楚国已经有一段日子,虽然刻意装扮成身份卑贱的女乐,但赵雍与她朝夕相处,还是很快就识破了她的身份。桃姬称她只是想得到和氏璧,装扮成女乐在酒肆中厮混,是因为她听说昭阳之子昭鱼喜爱十里铺客栈的菜肴,常来光顾,所以想利用昭鱼来接近和氏璧。哪知道楚国变故连连,先是华容夫人在纪山遇刺,后是太子槐一方受到怀疑,昭阳不准昭鱼再像以前那样游走市井之间,是以她始终没有机会与昭鱼结识。赵雍得知桃姬意图后,心想天下多少豪杰觊觎和氏璧,她不过是一介弱质女流,能有什么本事从楚国人眼皮底下夺走玉璧,因而也并没有真正放在心上。
孟说问道:“大王同意放齐国质子田文回去齐国么?”屈平点点头,道:“今晚就会连夜派兵押解他去边境。田忌那边查得如何?”
哪知道机会终究还是自己降临了,昭府管家到十里铺预订菜肴,意外听见桃姬的歌声,便请她当晚到昭府弹唱,为寿宴助兴。赵雍今日在客栈不见桃姬,方才从店家口中得知她被请到昭府之事,很是担心,忙赶来凤凰山,表明自己赵国太子的身份,顺利进入昭府。他也顺利在厅堂中见到了桃姬,但桃姬只是一意抚琴,佯作不识。他猜想她就算要动手也要等到昭阳取出和氏璧时,到那时再阻止她也来得及,所以一直只是刻意留意她的行踪。至于她将匕首藏在琴身下带入昭府,意图行凶,则是他完全不知情了。
回来王宫时,正好遇到屈平,屈平喜滋滋地道:“那法子成了,令尹奏明了大王,大王也批准了。”
孟说听了经过,便带着赵雍来到关押桃姬的柴房。那柴房是一间废弃的饭堂,里面堆了些杂物,临时被当作了囚室。孟说先让赵雍等人等在门外,自己独自进来。
孟说道:“他是秦国军人,不得允准擅自进入楚国,按例要当间谍处置。你放心,他不会被处死,只会被扣押起来审问,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遂带司马错到大狱囚禁。
桃姬被反绑在柱子上,口中塞了破布,无法怒骂出声,只能死死盯着孟说,眼睛快要喷出火来。孟说刚一取出布团,她便朝他面上吐了一口唾沫。
腹兑听说可以回去秦国,颇见喜色,又指着司马错问道:“他呢?”
孟说也不生气,坦然举袖擦掉唾沫,道:“你这样子可不像韩国公主。公主不应该是贤淑有礼的么?”桃姬一愣,随即会意过来,恨恨道:“那赵雍全告诉你了。”
孟说问道:“多谢司马君直言相告,这就请跟我走吧。”带司马错出来,命庸芮送腹兑到司马屈匄处,请屈匄派一队士卒押其出境。
孟说道:“赵国太子也是逼于无奈,他先是担心你受辱,称你是他的未婚妻子,但如此一来,他就等于是你的同伙,所以只好说出了你的身份。你既是韩国公主,应该不会一个人来到楚国,你还有多少同党在这里?”
孟说这才知道田鸠为何不等待救助,而是要投水自杀——他一定是明白了过来,原来同伴想要他死。他知道自己受了重伤,再也无力回去秦国,所以干脆投水自杀,他死了,也就等于腹兑死了。即使腹兑有父亲腹巨子庇护,侥幸不死,但腹派在道义上也完全被打败了,他的田派自然会大占上风。这人其貌不扬,看起来呆头呆脑、木讷寡言,却能在伤重的时候考虑得如此深远,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桃姬“呸”了一声,怒道:“你休想从我口中问出一个字。”
沉思许久,孟说才问道:“唐姑果知道你此行的真正目的么?”司马错不答,但分明就是默认了。
孟说道:“公主不肯说也无妨,我已下令逮捕赵国太子拷问,他既是你的未婚夫,肯定也是知情的。”
孟说又想起那个满天星光的晚上来,田鸠在门前的槐树下与他相对而坐,问了一番话。虽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孟说却第一次感受到了他的情感起伏。也许即使他是坚定的田派,也对多艰的时局感到茫然,所以才来问孟说的看法。可他为什么偏偏选了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孟说呢?仅仅因为他们都是墨家巨子的后人么?
桃姬惊道:“你明知赵雍是赵国太子,还敢对他无礼,用刑拷掠他?”
司马错道:“腹兑和田鸠二人之争,不光是巨子位之争,还关系墨家的派系之争。田鸠那一派,还是墨子“兼爱非攻”的那一套。而腹兑这派,则支持秦国统一六国,认为只有天下一统,才不会再有战争。我国大王自然要支持腹兑,所以这次派我来楚国,实际上是要我暗中杀死田鸠,为腹兑除去竞争对手。但田鸠警觉性很高,一路不与我们同行,到楚国后也不同住,极少露面,我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下手。”
孟说道:“太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公主可知道我国国君战败回国,触犯律法,一样进不了郢都?更何况赵雍只是赵国太子,他勾结韩国密谋夺取和氏璧,拷打还是轻的。”
孟说心道:“腹兑是墨者,理该放他走。墨家法律,伤人者刑,杀人者死,他回去秦国也难逃一死。若腹巨子袒护亲子,等于公然破坏教规,从此再无声誉可言。但无论腹兑结局如何,这都是墨家内部事务,轮不到我来插手。”当即应允道:“好,我答应你,稍后就派人押送他到秦国边境。”
桃姬道:“不,赵雍不是我未婚夫,他根本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你快放了他。我……我也不是什么韩国公主。”
孟说道:“那么你为何对田鸠之死一点也不惊讶呢?”司马错道:“孟宫正是孟巨子后人,论起来也不是外人,我愿意实言相告,但请放了腹兑。”
门外赵雍听见,再也忍不住,不顾卫士缠子阻拦,强行冲了进来。
孟说道:“可墨家教规森严,选任巨子并非公选,而是由上任巨子任命。田鸠威望再高,如果腹巨子指名腹兑继任,他也只能遵从。”司马错道:“是,但许多墨者不服气,分化为两派,不少反对派甚至因此离开了秦国。所以这次腹巨子同时派腹兑和田鸠出来,也隐有考查两个人表现的意思。”
桃姬这才明白究竟,又急又怒,道:“你……你们串通好了,一起来骗我?”
他知道如果不说实话证实腹兑的墨者身份,势必难以脱身,只得道:“墨家的事,具体情形我也不是十分清楚。但听说腹巨子多病,已经开始在众弟子中挑选继任。田鸠在墨者中声望很高,是下任巨子的有力人选。腹兑一直有心从他父亲那里继承巨子之位,对田鸠多少有些忌恨。”
赵雍道:“你不是韩国公主?可我分明看见你身上有一块刻有‘姬’字的王室玉佩。”
司马错急道:“腹兑的确是墨者,田鸠跟他争吵,也是认为他违背了墨者清苦的原则。”
桃姬也是个爽快性子,见事已至此,索性说了实话,道:“我是姓姬,但我不是公主,我是前相国韩侈的女儿。我骗你,不是想要抬高我自己的身份,是怕你因此猜到我的意图。”
司马错正色道:“宫正君可以逮捕我,我是军人,敢来楚国,就已经有赴死的准备。但腹兑是墨者,按照惯例,墨者伤人、杀人都由墨家巨子处置。”孟说道:“这我自然知道。可腹兑和你之前不是都一再强调跟墨家无关么?我怎么知道你现在不是为了帮腹兑逃脱楚国法律才假称他是墨者?我看得出他很享受眼前这种锦衣玉食的生活。”
孟说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想要刺杀令尹君。”
孟说转头道:“先带他回他自己房间。”等庸芮将腹兑拖走,孟说这才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肯说也无妨,我会立即以间谍罪名逮捕你,以杀人罪名逮捕腹兑。”
之前秦国进攻韩国,韩国无力抵挡,韩国国相韩侈献计献城与秦国议和,然后再与秦国联合攻打楚国。这本是一条好计,秦国也愿意接受。但昭阳向楚威王献缓兵之计,假称要助韩抗秦,韩宣惠王信以为真,不顾韩侈苦劝,不再与秦国议和。结果楚国背信弃义,在秦军攻打韩国时不发一兵一卒,韩国连失数城,又将太子韩仓送到秦国作人质,这才没有亡国。韩侈气得吐血身亡。其独生女儿桃姬因此恨昭阳入骨,一心要杀其报仇,居然孤身一人来到楚国,在郢都安顿下来,意图寻机行刺昭阳。
腹兑道:“不是我要杀他,是他非逼得我杀他。”
桃姬忿忿道:“不错,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一个人来到楚国,就是要杀昭阳报仇,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和氏璧。”
他本以为司马错会万分错愕,但对方却一点也不惊讶,只默默看了腹兑一眼。
孟说得知真相,便赶来禀报昭阳。正好是众人献礼之际,昭阳便退出宴会厅,跟孟说来到厢房,得知桃姬是韩国国相韩侈的女儿后,很是意外,一时沉吟不语。
孟说道:“腹兑刚刚杀伤了田鸠,田鸠自己投河而死。”
赵雍一心要救下桃姬,忙赶来求见,恳切地道:“桃姬不过是一时意气用事,还请令尹君高抬贵手。令尹君肯给我这个面子,将来我登上赵国王位,必然有所回报。桃姬即使不是真的韩国公主,却也是韩王的亲侄女。令尹放过她,韩王也会感激你手下留情,即使不能化敌为友,也不会再与楚国为难。”
田巨子就是田襄子,是孟说祖父孟胜在自杀前亲自选定的巨子继承人。
昭阳虽然是个武夫,毕竟身居令尹高位,懂得其中的利益关系,断然不会因为一名并未造成实际危害的女子同时得罪赵、韩两国,当即笑道:“既然是太子殿下开口,本尹也只好给了这个面子。桃姬会暂时扣押在这里,不过殿下放心,明日一早我就会派人遣送她回韩国,保证她不少一根头发。”赵雍大喜过望,道:“多谢。”
孟说道:“那么田鸠呢?”司马错道:“田鸠是前任巨子田巨子的独子,向来独来独往。”
孟说遂命卫士去柴房解开桃姬绑索,随便找一间空房软禁起来,明日再做处置。
孟说道:“既然唐姑果是你们楚国之行的主事之人,他意外被杀,你们为何还滞留在这里?”司马错道:“我们已经派人回秦国禀报,正在各自等大王和腹巨子的命令。”
昭阳笑道:“这下太子该放心了,这就回去继续饮酒吧。”赵雍道:“是。令尹君,请。”
他对自己的身份有着极强的荣誉感,不愿意靠撒谎脱身,料想到了这个地步,再也难以在楚国待下去,索性实话实说,道:“我跟孟宫正一样,也是军人,不过我是秦国的军人,这次是受我国大王之命来协助唐先生办事。我和腹兑化装成富家子,只是要掩人耳目,方便行事。”
缠子上前低声道:“宫正君,我看这赵国太子就是个多情郎君,还要我一直跟着他么?”
孟说道:“那么你也是墨者?”司马错道:“我不是。”
孟说点点头,道:“你还是跟着赵国太子,这样距离媭芈也近些。万一她发现了什么可疑情形,你好及时听她吩咐。”缠子道:“遵命。”
司马错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见腹兑手上、衣襟上均有血,被庸芮执在一旁,料来是闯了大祸,若不承认是墨者,他便会立即被逮去官署,只得老老实实地答道:“是,腹兑是腹巨子之子,自小就是墨者。”
宴会厅中的献礼还在继续。礼物实在太多,但有了公主别出心裁的木鹊礼物,其他奇珍异宝实在不算什么了。那木鹊还在昭府上空“哗啦啦”地不停地盘旋,要等到三日力尽后才会落下。到了明日天亮时,肯定会吸引全城人的目光。
孟说闻言,便与庸芮押着腹兑回来十里铺客栈,进来司马错房间,开门见山地问道:“腹兑是墨者么?”
孟说又四下巡视了一圈,刚回到前院,便听见一片吵嚷喧闹声。走过去一看,却是卫士抓住了一名可疑男子。
墨家有自己的法律,但往往比诸侯国法律更严酷。墨者犯法,通常都由墨家巨子自行处置。
那男子腰间挂着黑色的木牌,径直朝宴会厅走去。到灯光亮处时,却被眼尖的卫士发现他那腰牌可疑,上前拦住一看,竟然是一枚黄色腰牌,往灶灰里滚了一圈,看起来是黑牌,其实是假的。那男子当即被拦下,绑了起来。
孟说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人影,便道:“你先押他去官署。”腹兑道:“不,你们不能抓我。我……我是墨者。”
自从孟说和屈平几人想出了用不同颜色的腰牌来区分不同的人后,就再也不会出现巡逻卫士因不认识所有人而出现的误放过坏人或是误抓好人的状况了。按照事先的约定,只要是不该出现在某一区域的腰牌出现,无论牌主是谁,均立即逮捕,捆绑起来丢进空房,等宴会结束后再具体审讯。
楚国水系纵横,郢都城内所有的河流、湖泊均交叉连系在一起,又有多条明道、暗道与城外的云梦泽、长江、汉水、沮漳河等相通,田鸠这一投下水去,也不知道被暗流冲到了哪里,怕是再也难以打捞到,最终喂了大鱼,尸骨无存。
那男子却不肯服气道:“你们一定弄错了,我是黑牌,怎么会是黄牌呢?”
几人忙重新赶来田鸠投河的地方,却只见河岸边一摊鲜血,河上船只往来穿梭,不见人影。
卫士讥讽道:“您老再眼花看不见,也不该分不出黄与黑吧。”正要将那男子拖走,他却认出了孟说,叫道:“孟宫正,你不是孟宫正吗?我是张仪啊,我们见过的。”
腹兑气愤之极,再也不肯开口说话。
孟说一眼认出对方正是当初那紧盯着他腰带的下等门客张仪,忙解下他腰间腰牌,用袖子擦了几擦,果然是块下等奴仆戴的黄色腰牌,牌上的字已经被利刃刮花。
腹兑闻言,咬牙切齿地道:“他这是非要害死我呀!”孟说道:“你说什么?”
孟说一见那划痕细微如发,显是极锋利的利刃所划,忙命人解开绳索,问道:“你刚才去了哪里?”张仪道:“茅房啊。”
原来庸芮见田鸠伤在要害之处,流血极多,便打算就近叫几个人来,用木板抬他去医治。哪知道刚走出数步,便听见背后有动静,回头一看,田鸠挣扎着坐了起来,一头栽入河中。
孟说道:“茅房里还有什么人?从你出来宴会厅到刚才被卫士拦下,一路上都遇到过什么人?”张仪道:“这个……”孟说厉声道:“快说。”
走不多远,庸芮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叫道:“宫正君,不好了,那墨者自己投河了。”
张仪吓了一跳,道:“我在茅房遇到了陈轸,再没有别人了。”忽听见宴会厅里一片欢呼雀跃,知道昭阳就要取出和氏璧供大家玩赏了,忙道:“我得去看和氏璧。”转身就朝厅堂奔去。
孟说提气急追,终于在市集东面追上了腹兑,捉住他手臂,反拧到背后,喝道:“你杀了人,还能往哪里逃?”腹兑挣扎着叫道:“我不是有意要杀他,是他逼我杀他的。”孟说道:“少废话,跟我走!”
卫士未得孟说号令,本待阻拦,但也有心看看那天下至宝和氏璧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居然只虚伸了一下手,便假意转身去追张仪。
孟说命道:“你看看田鸠还有没有救,我去追腹兑。”庸芮道:“遵命。”
孟说忙跟来宴会厅,命卫士立即封锁堂门,不准任何人进出。
腹兑微一偏头,随即转头,短刃就在那一刹那刺中了田鸠,他捂住腹部,慢慢软了下来。腹兑“啊”了一声,慌忙松开手,转身就跑。
却见厅堂中一下子静寂了下来。昭阳不知道按动了什么机关,面前铜禁的面板忽然缓缓滑开,露出一个桃木盒来。原来那铜禁是中空的,和氏璧就藏在铜禁中。
孟说忙大喝一声,道:“做什么?快放下兵器!”
难怪当初孟说和南杉发现可疑人,在昭府展开大搜捕,昭阳一点也不惊慌,原来他知道和氏璧就完好无缺地躺在他眼皮底下的酒禁中。这当真是个绝佳的藏处,一般人收藏珍贵物品,都会选择最隐秘的地方,譬如寝室的床下,书房的暗格,又譬如密室等。这铜禁却置放在正堂最显眼之处,再高明的盗贼也想不到这一点。加上铜禁本身刚硬无比,不怕刀剑,只要有机关锁住,万难用武力开取。昭阳虽然是个赳赳武夫,在收藏和氏璧上,却是花足了心思,由此可见他对和氏璧是如何珍惜了。
二人赶来龙桥河边,却见腹兑双手紧握一柄短刃,正指着田鸠腹部。田鸠捉住他手腕,竭力抵挡。
昭阳打开木盒,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块璞玉来。看起来像是白色,但稍微转动之下,又变成了碧绿色。等到特意捧到灯下时,又变成了青绿色。当真奇妙无比,令人赞叹。
孟说道:“田鸠?他怎么还在这里?”庸芮道:“他一直在跟腹兑争吵什么,就在前面河边上。”孟说道:“去看看。”
张仪早已敏捷地挤到赵国太子赵雍身后,凝视那玉璧流光溢彩,连叹几声,又提议道:“和氏璧号称夜光之璧,能在黑暗中发光,令尹君何不命人熄灭灯火,让臣等彻底一开眼界?”
正拐过街角,卫士庸芮匆匆奔过来叫道:“宫正君,我刚才无意中又看到那名墨者了。”
孟说忙高声叫道:“不要答应!”只是他这一声瞬间被湮没在了众人浪潮般的附和声中。
孟说道:“应该是那个名叫桃姬的女乐,我每次来都差不多能看到她。”不及多说,就此告辞。
昭阳应道:“好。”将和氏璧小心翼翼地置放在铜禁上,叫道:“来人,熄灯!”
管家笑道:“还不是为寿宴做准备?夫人怕宾客太多,府上人手不够,要从十里铺订一些菜肴,我家少主君最喜欢这家的菜了,小人是来送菜单的。”忽听得里面琴声叮咚,有女子宛转吟唱,不由得眼前一亮,问道:“那是谁在唱歌?”
侍立在两旁的卫士、奴仆便一一吹灭灯烛,堂中陡然暗了下来。
出来客栈时,正遇到昭府的管家。孟说不免很有些惊讶,问道:“管家来这里做什么?”
人影憧憧中,只见堂首铜禁上的和氏璧发出柔和的光芒,流传不息,带得它周围的尘埃不停地漂浮闪烁,仿若有生命力的活物一般。此情此景,如梦如幻,心惊目眩,令人终生难忘。
赵雍一时愣住,大概料不到孟说已然知道他的来历和意图,好半晌才道:“那是当然。今日承教了。宫正君,请。”擦肩而过时,又低声笑道:“不过我想要做的事,从来没有做不到的。”孟说道:“好,我拭目以待。”
厅堂酒气本重,忽然又升腾起一股奇妙的香气,闻之心醉。
孟说道:“我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凶手落网是早晚之事。”顿了顿,又道,“主先生是明理之人,想来该知道赵国有赵国的法律,楚国有楚国的法律。如果因为执行赵国的法律就要触犯楚国的法律,那么我是一定会干涉的。”
孟说根本没有心思去观赏那和氏璧的奇异,一直留意着坐在下首的陈轸。正要走过去时,忽觉得一阵晕眩,差点踩到旁边的人。陡然想起老仆人说过曾经闻见过异香,之后就毫无声息地丢失了贴身内衣里的珠玉,登时一惊,大叫道:“点燃灯烛!快点燃灯烛!”
孟说道:“这话从何说起?”赵雍道:“明知道那人犯了罪,明知道他姓甚名谁,却无法将他绳之以法,宫正君难道不焦灼吗?”话中俨然别有深意。
卫士们不情愿地打火重新点亮了灯烛,夜光之璧的幽光黯然熄灭了。人们依旧望着铜禁上的和氏璧,各自脸上有恋恋不舍之色。
赵雍笑道:“听说那人就是大名鼎鼎的筼筜,我能有什么法子?”顿了顿,又道,“宫正君此刻的心情,应当相当焦灼吧?”
张仪居然已经抢到了铜禁前,贪婪地盯着和氏璧,道:“难怪会有谶语说,得和氏璧者得天下,这真是宝物啊。”那副模样,简直恨不得立即要将其据为己有。
赵雍先笑道:“宫正君可有捉到那名身怀鱼肠剑的凶手?”孟说道:“还没有。主先生可有好法子?”
昭阳对他的失礼很是不满,但转念想到今日是夫人寿诞,不便当众呵斥,只是干笑了两声,上前捧起和氏璧,欲收入木盒中。手触摸到一刹那,便立即像火烫般缩了回来,怔在了那里。
出来房间时,正好遇到赵国商人主富——也就是赵国太子赵雍。
他身后侍女打扮的媭芈见昭阳神色有异,忙抢上前来,摸了一下和氏璧,立即叫道:“孟宫正!”
司马错道:“我早告诉过宫正君,我和腹兑只是来楚国游玩。难道因为腹兑是腹巨子的爱子,就怀疑他要夺和氏璧?那么你是孟巨子的孙子,是不是也有夺璧的嫌疑呢?”孟说道:“我的话就说到这里了,这是我看在先人情分上最后的劝告。”
孟说忙应道:“厅堂大门已经封闭,不得我号令,任何人不得走出这里。缠子,去传我号令,命弓弩手封住大门,硬闯者当场射杀。”缠子道:“遵命。”
孟说猜想田鸠一定已赶回秦国,向墨家巨子和秦王禀报,遂上楼来,敲开司马错的门,直言告道:“墨家协助秦国夺取和氏璧的计划已经败露,你们再留在这里也不能有所作为。从今日起,我会派人严密监视这里,如果稍有异动,我就会逮捕你们法办。你最好还是和腹君早日回秦国去。”
太子槐惊疑交加,问道:“出了什么事?”昭阳道:“和氏璧……这和氏璧是假的。”
孟说心道:“这两人明知道唐姑果已死、墨者想要夺取和氏璧的意图已经暴露,却还滞留在这里不走,说不定是在等待墨者的后援。”又问道,“那姓田的墨者可有再来过?”店家道:“没有。自从他上次跟宫正君一起来过一次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太子槐一呆,道:“什么?”一旁南娟听见,居然吓得跌坐在地上。
孟说遂与媭芈、南杉分手,径直来到十里铺客栈,问店家道:“腹兑和司马错可还住在这里?”店家道:“还在这里。不过腹君刚刚接信出去了,司马君应该还在楼上。”
众人均大感意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南杉道:“筼筜本事再大,终究只是个人,我不信他有通天遁地之能。”轻握了一下恋人的手,道:“放心,我一定会安排妥当的。”媭芈道:“那我跟你一起去。”
江芈道:“可是我们刚才都亲眼看见它发光,明明就是那块夜光之璧啊,怎么可能是假的?”
媭芈却是很不放心,道:“当年筼筜能在千军万马中探囊取物而不为人察觉,你们再如何安排,防守能比军营还要严密么?”
媭芈道:“公主,刚才大家见到的玉璧是真的,而这块只是样子很像的普通玉璧。应该是就在孟宫正下令点燃灯烛的那一刹那,有人用假璧换走了真和氏璧。”
南杉道:“宫正君打算如何做?”孟说道:“上次因为华容夫人的案子,太子酬谢了一双玉璧给我,我因为受之有愧,暂时收在宫中,未带回家。不如就用这对玉璧做饵,来诱筼筜上钩。”南杉道:“好,我这就去安排。”
众人登时一阵哗然。又见媭芈不过是个婢女,居然敢越过主人,当众回答公主,更是暗暗称奇。也有人认出那正是莫敖屈平的姊姊,不由得去看屈平,却见屈平正仰头看着屋顶,似在发呆,又似在沉思。
虽然未能从田忌一方发现线索,孟说却不愿意就此向筼筜示弱,道:“筼筜如此狂妄,既然非要针对我,不如由我来一次诱捕。”
张仪叫道:“筼筜,一定是那筼筜来了。”
媭芈道:“这筼筜如此胆大妄为,居然先后三次到宫正君家里盗窃。我有个主意,宫正君不妨命人撤下通缉他的榜文,反正这图像也没有多大用处。他以为宫正君服软,自然不会再来找麻烦。不仅如此,这愈发会助长他的自大心理,我们正好可以利用这一点来对付他。”
堂中又是哗声一片,面面相觑后,一齐去看主人昭阳。昭阳手足发冷,面色如土,嘴唇抖个不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孟说叹道:“这图像是根据老卫士的描述画的,隔了十多年,记得已不是那么清楚,画出来就更变样了。我自己小时候也见过筼筜,但现在也不怎么记得他的容貌了。想不到他三次光顾我家,将我家偷得精光,我居然连他到底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孟说忙上前道:“禀令尹君,适才熄灯之前,臣已经下令封闭堂门,到现在一直没有人出去过。也就是说,盗贼和和氏璧一定还在这里。”
南杉道:“听说筼筜技艺高超,从未失过手。但人的能力终究有限,昭府不是普通民宅,他如果要想做到万无一失,事先会做许多观察,一定已经混进来查看地貌。怎么会没有人见过他呢?”
昭阳这才如大梦初醒,道:“好,好,这里全交给宫正君处置。”
孟说遂请田忌部属一一看过图像,暗中则将真人与筼筜相貌比照,但却没有发现端倪。不仅如此,出来代舍后,又让昭府上下看过布帛,也没有人声称见过这样一个人。
孟说便下令先逮捕陈轸和张仪,搜查二人身上,却并没有发现和氏璧。
田忌沉默半晌,招手叫过侍从,道:“将所有人叫出来。”
陈轸倒是神色平静,一言不发。张仪则连声辩道:“不是我,怎么会是我呢?一定是那筼筜换走了我的黑牌,混进堂中,偷走了和氏璧。”
孟说点点头,道:“应该是为和氏璧而来。我今日特意拿来他的相貌,要请所有人看一遍,记住他的样子,一旦有发现,就请立即通知我。”
孟说也不理睬,命将二人绑起来,带出去分开关押。
孟说道:“很可能他已经设法除去了脸上的墨字。”田忌挑起了眉毛,明显愣了一下,这才问道:“他又回来郢都了?”
众人虽不知道孟说为何一开始就针对陈轸、张仪,但见二人被卫士粗暴地拖了出去,想到这一幕也许很快就要发生在自己身上,这才开始有惊惧之色。
孟说道:“君上认得这个人?”田忌道:“不认得。只是看到这人受过黥刑,我想起了一个老朋友来。”孟说道:“这个人就是筼筜。”田忌道:“啊,居然是他!我听说他的大名已经很久了,原来长得这副样子。”
孟说道:“太子虽然无干此事,不过为表公正,这里的每个人都要搜查,请恕下臣无礼。臣搜过殿下后,殿下交回腰牌,就可以先回宫了。”
田忌略略一看,当即“咦”了一声。
太子槐虽然惶惑,却也不愿意继续留在这里,当即点点头,又道:“赵太子是贵客,不如放他先走。”
孟说道:“城中出了大盗,已经三次‘光临’臣的寒舍,臣是特意来提醒君上多加小心。”取出绘有筼筜样貌的布帛,有意遮住字样,道,“就是这个人。”
孟说道:“赵太子暂时还不能走。不过请殿下放心,臣决不敢对赵国太子无礼,臣只是还有几句话要请教。”言外之意,分明是指赵雍有很重大的嫌疑了。
孟说三人进来时,田忌正在庭院中散步。孟说上前见礼,道:“君上可还好?”田忌笑道:“好,很好。”
太子槐遂不再多问,道:“宫正君,请搜吧。”
当日昭阳府上出了风波,田忌本有心告辞,但昭阳极力挽留。田忌也觉得如果坚持离开难免会更加落人口实,遂顺势留了下来,示意自己胸无芥蒂。但却极力约束侍从只留在代舍中,不得再四处行走。
孟说上前亲自搜了太子槐,媭芈则搜了太子妻妾南媚和郑袖,示意无异。孟说便命卫士送三人出去。
屈平遂赶去官署,孟说、南杉、媭芈则来到令尹昭阳府上。
太子槐都肯接受搜身,剩下的事情就好办多了。公子兰、大司败熊华、司马屈匄等大小官员都主动上前,让卫士搜查。
孟说也道:“嗯,好主意,这就请屈莫敖去办吧。不过我还有一点担心,即使田忌肯罢手,那筼筜应该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田忌不是还住在昭府中么?我们这就分头行事吧。”
媭芈道:“公主,我搜一下你,也好让你早些回宫歇息。”江芈道:“好啊。”等媭芈搜过后,江芈似笑非笑地看了孟说一眼,扬长而去。
媭芈道:“这主意极妙!想来田忌也是身不由己,田文一走,应该再没有人逼他,也许他意图染指和氏璧一事会就此作罢。”
很快搜过一轮,宾客中除了赵国太子赵雍还没有被搜过外,余人都没有嫌疑,尽数交回腰牌离去。当然,再出大门时,他们乘坐的车马以及一直被软禁在院中的随从也要再经过一轮严密的搜查。
屈平道:“我有个主意,我们可以来一招釜底抽薪,如果田忌当真是为和氏璧而来,那么齐国质子田文一定卷入了其中,很可能还是这件事的主谋。他不是一直想回齐国么?我这就去官署拟表,奏请大王遣送田文回国,请齐国另换新的质子。只要大王准奏,我们即刻派人秘密将田文送走。等田忌知道消息时,田文早被强行解押出境了。”
厅堂中一下子空了许多,下面就该轮到昭阳门下的舍人了。
孟说道:“我也是这样认为。但目前我们并没有实证可以指证田忌,也不能就凭这些推测当面质问他。”
屈平一直在堂中转来转去,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连每具酒禁下面都俯身看过,行为极为古怪,忽然叫道:“不用再搜了。宫正君,你快来看!”
孟说道:“田忌到令尹府上做客的当晚,我和南宫正就发现了可疑人。如果这也是巧合,那就实在太巧了。”南杉道:“会不会那筼筜就是装扮成田忌的随从混入了昭府,被我和宫正君发现形迹后又迅速退回了代舍?所以我们接连搜查两遍,也是一无所获。”
孟说和昭阳都以为他找到了和氏璧,欢喜异常,拥到堂首,齐声问道:“找到了么?”
孟说道:“田忌高义,天下尽知。但他确实有许多可疑之处,这次回来郢都,不先到王宫朝见大王,而是悄悄地溜到了齐国质子田文府上。”屈平道:“这点的确是田忌的不对。按照惯例,就算是齐国使臣要见质子,也应该事先知会楚国,得到允准才行。”
屈平摇了摇头,指着木雕座屏道:“他已经从这里离开了。”
媭芈道:“如此不是愈发显得田忌可疑么?他心怀故国,日夜盼望的就是能在有生之年再回齐国。若是齐王命他盗取和氏璧,以此作为让他回国的条件,他会不做么?”
原来那座屏后面的地上竟不知道何时开了一个洞。
屈平道:“老实说,我一直很佩服田忌的为人,虽然被齐国逼得走投无路,不得已抛家弃子,流亡楚国,却从来没有说过半句齐王的坏话。而且他来楚国十五年,重新安家落户,也算是半个楚国人,却从不肯为楚国效力,只是远远避在江南,不问朝政,不理军事。”
媭芈道:“啊,原来他是从这里离开的。我……我就站在令尹君身后,居然没有丝毫觉察。”一时自责不已。
孟说辞了昭阳,先到官署叫上屈平,又寻到南杉,三人一齐回来屈府,与媭芈会合后,才原原本本地说了江南君田忌有可能勾结筼筜之事。
孟说忙俯身一探,见洞口太小,以自己的身形,无论如何都难以爬过,忙叫道:“来人,快来人!”预备选一个体型稍小的卫士下地道追踪。
昭阳见他谨慎周全,很是高兴,道:“准。我会命屈司马暂代你二人宿卫王宫之职。宫正君,你办事精干,这次可就全靠你了。”
媭芈道:“不必叫了,我个子小,还是我去吧。”孟说道:“这可不行,万一……”
孟说心道:“虽然令尹说有事不必回报,但和氏璧事关重大,终究还是要小心些才好。”忙禀道:“请令尹准许将南宫正调派给臣做帮手,专门追查和氏璧之事。”
媭芈急道:“我们才刚刚发现这地道,已耽误了不少时日,万一这地道通到外面,我们知道了地点,也许还能来得及搜索。”也不等孟说答应,自行钻进了地道。
昭阳又道:“宫正君不妨再叫上屈莫敖和他那位聪明过人的姊姊作为帮手。窥探和氏璧的有不少都是诸侯国的人,牵涉外交,这也是屈莫敖分内之事。”
南杉忙提醒道:“幸好现在是晚上,各城门已经封闭。令尹君,请你立即传令封锁城门,以免天亮时盗贼携璧出城逃走。”
孟说微一迟疑,即躬身应道:“遵命。”
昭阳道:“啊,好,好。”忙取出令尹节信,派南杉驰去各城门,敕令天亮后也不得开启城门。
他如此做,一来显得尊重楚威王、信任孟说,有刻意笼络这位楚国第一勇士之意;二来也可以避免亲自得罪田忌。
孟说走到赵雍面前,道:“实在抱歉,臣必须得暂时扣留赵太子。实话告诉太子,你有嫌疑,是受张仪牵累。不过眼下臣没有工夫审问张仪,请太子去隔壁厢房稍作休息,等事情弄明白,自会放太子和随从离开。”赵雍道:“好说。”
昭阳闻报后道:“孟宫正亲受大王之命守护和氏璧,只要事关和氏璧,可自行处置,无须禀报本尹。”
孟说又命卫士继续搜查余下的舍人、奴仆,一一核验腰牌,这才出来厅堂,长叹了一口气,既感慨又气愤。
孟说离开路寝,赶来官署拜见令尹昭阳,禀报筼筜一事。而今楚王病重,令尹总揽国事,田忌和田文身份都非同小可,他要有所行动,势必要先请示昭阳。
他自认为为今晚寿宴殚精竭虑,却想不到还是被筼筜在众目睽睽之下取走了和氏璧。且不说他如何花费工夫掘了一条地道,单是那在灯烛点燃的一刹那,他能以假璧换走真璧,又越过媭芈等人,悄无声息地钻进地道,这是何等敏捷的身手!难怪其人昔日能于齐军军营中轻取齐将发簪,当真是闻名不如亲见。
梁艾这才长舒了一口气,露出笑容来,道:“如此,就多谢宫正君了。”
忽然听见头上“哗啦”一声,急忙抬头,却见一个黑影盘旋地飞过去了,原来是江芈公主送给令尹夫人的那只木鹊。
孟说道:“医师说的极是,我也很感激。如果赵雍一直在图谋暗中绑架医师,劫质在楚国也是重罪,我一样要派人调查他。医师放心,只要有我孟说在,就绝不会让赵雍从我眼皮底下将你绑走。”
昭阳正好出来,也吓了一跳,厌烦地骂道:“这个破木鸟!”又问道:“本尹刚才就想问宫正君,张仪倒也罢了,陈轸怎么会有嫌疑?”
梁艾正色道:“宫正君,我敬你是个坦荡君子,才将所有的事情告诉你。其实我本来可以说赵雍就是为了和氏璧而来,那样你不一样要派人防备他么?”
孟说道:“张仪被人换去了腰牌,他自称途中只遇见过陈轸一人,那么陈轸也就有嫌疑。”
孟说道:“那么医师是要我帮你设法对付赵雍?这怕是有些难办,毕竟他是赵国太子。”梁艾道:“眼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主富就是赵国太子赵雍,他自己不肯说出来,谁还会知道?宫正君不是奉大王之命全权负责守护和氏璧么?只需给他冠上个觊觎和氏璧的罪名,就可以正大光明地驱逐他出楚国了。”孟说道:“这个……”
昭阳道:“可那筼筜不是从地道中出入的么?”孟说道:“不,筼筜是从地道中出去的,但却是从大门进来的。原因很简单,臣在宴会前反复检查过宴会厅,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可见地道只是打到座屏后,并没有贯穿。宴会开始后,堂中宾客如云,人来人往,筼筜更不可能从地道里钻出来,那样动静太大,势必引起注意,所以地道只是他的逃离之路。宴会开始后不久,他就应该正大光明地进来了,一直静等机会。”
梁艾道:“赵国与楚国虽不交界,却一直是盟国。昔日魏国攻打赵国,楚国也曾派兵援救。赵雍这次秘密来到楚国,不肯表露身份,也为了方便行事。我若揭破他的身份,他就会立即成为大王的座上宾。宫正君也知道,大王而今病得很重,万一赵雍说服大王,要用财物或土地等外交手段换我回赵国,那我不是要遭殃了?”
昭阳道:“进入宴会厅需要有特殊的腰牌,他怎么会有呢?”孟说道:“臣一直在全力防范外来的宾客,对昭府内部的人则没有关注太多,臣猜想筼筜应该早就混入了昭府做奴仆,所以他有黄色腰牌,今晚他用他自己的黄色腰牌换走了张仪的黑色腰牌,堂而皇之地进了宴会厅。令尹君放心,臣正派人一一核验腰牌,很快就能找到他。”
孟说道:“既然如此,医师为何不向大王禀报此事,由大王派人将赵太子扣留或是驱逐回国了事?”
昭阳道:“但是他已经带着和氏璧从地道逃走了呀。”孟说道:“如果臣没有猜错,那条地道的出口一定就在昭府内。”
孟说道:“那么医师认为赵太子是为何来到楚国?”梁艾道:“为我,为我而来。宫正君别不相信,当初力主将我们梁家尽数没为刑徒的就是赵雍,那番‘法重于城’的话也是他说出来的。听说他曾经立下重誓,非要把我抓回赵国不可。”
昭阳愕然道:“这是为什么?”屈平亦跟了出来,接话道:“这是因为凤凰山一带居住的全是王宫贵族,当街挖掘地道根本不可能,只能秘密进行。昭府这么大,最近的也是几里外的景府,挖地道费时费力,他又只有一个人,半里都嫌太长。他既然混进了昭府为奴,必然会就近行事,譬如从他的住处开挖,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和氏璧是楚国镇国之宝,又有“得和氏璧者得天下”的谶语,诸侯国无不趋之若鹜,他却说是“玩物”,也可谓十分独特了。
孟说道:“令尹君放心,四面墙边都伏有弓弩手,他出得了宴会厅,也出不了昭府。我们只要仔细搜寻,一定能找到他。”
梁艾道:“宫正君放心,赵雍不是常人,他生平志向极大,对和氏璧这样的玩物是不会放在眼里的。”
昭阳还是半信半疑,正好卫士引着披头散发的媭芈过来,这才完全信服。
孟说虽然早料到主富的身份非同一般,但闻言还是吃了一惊,随即点头道:“难怪有那样的气度,原来是赵国太子。”
孟说忙上前问道:“地道出口在哪里?”媭芈道:“舍人张仪的床下。”
孟说道:“是谁?”梁艾道:“赵国太子赵雍。”
昭阳“啊”了一声,脸上怒气大盛,迭声问道:“张仪人关在哪里?本尹要亲自拷问个清楚。”
孟说道:“医师但说无妨,只要孟说能力所及,必不敢推辞。”梁艾四下一望,见左右无人,才道:“那日我被人跟踪的事,卫士已经告诉我了。我自己后来设法到十里铺看了一眼,宫正君可知道自称主富的赵国商人是谁?”
孟说不及理会,与屈平姊弟赶来北边下等舍人的傅舍。命卫士举火,认明写有张仪的门牌,进来房中——果见房中摆有两张床和两张案几,一张床铺有被褥,挂着帐子,另一张床则空着,上面堆了一些杂物。床铺下有一个木箱子,箱子后有地洞,正是地道的出口。空床下则堆满了土,显是挖地道所铲出的浮土。
梁艾笑道:“不用客气。我帮了宫正君一个忙,宫正君也要帮我一个忙才好。”
如此看来,张仪是将自己的黑色腰牌换给了筼筜。但他自己又忍不住要看看和氏璧的神奇,或者想亲眼看看传奇神偷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盗走和氏璧,所以将筼筜的黄色腰牌用灶灰滚黑,试图鱼目混珠,重新进入宴会厅中。
孟说心道:“田忌虽是齐国人,现在却是我楚国的封君。如果当真是他设法为筼筜除去了脸上的墨字,筼筜势必是为他所用。他不可能为了自己盗取和氏璧,必然是为了他的母国齐国。莫非他在华容夫人遇刺当晚到齐国质子田文府上,为的就是这件事?”一念及此,忙谢道:“多谢梁医师提醒。”
搜查张仪私人物品时,发现了一封赵国相国苏秦写给张仪的书简。信中称很是怀念昔日同窗之谊,力邀张仪到赵国为官。
孟说道:“你是说,你大伯教会田忌去除墨字之法?”梁艾道:“我大伯在齐国待了半年之久,就住在田忌府上,以他的聪明才智,应该早学会了这法子。”
屈平道:“日期写的是两个月前,会不会是赵国太子带了这封信给张仪?”孟说道:“我怀疑赵国太子,也是因为我亲眼看见张仪用假腰牌闯入宴会厅后,立即赶到赵雍身后,俯身对他说了几句什么话。”
昔日孙膑在魏国被师兄庞涓陷害,同时受膑刑和黥刑,到齐国显达后,当时还是齐将的田忌曾多方为他寻找名医,去除脸上象征耻辱的墨字,但始终没有找到好的医治办法。“围魏救赵”后,赵国为感激田忌和孙膑的存国之恩,派来一名姓梁的医师到齐国,经过一个多月的精心医治,最终除去了孙膑脸上的墨字。那医师,就是梁艾的大伯了。
也许赵雍这次来到楚国,并不是为了捉拿梁艾归国,真正的目标还是和氏璧。苏秦写信给张仪,无非是要用同窗之谊让张仪为赵国效力。张仪在昭阳门下本就不得志,收信后自然喜出望外,又有赵国太子当面做保证,遂决意投靠赵国,为赵雍做内应,盗取和氏璧。
孟说道:“是谁?”梁艾道:“江南君田忌。”
如此看来,筼筜也是为赵雍所用。梁艾说过,梁家人都被赵雍下令关在三角城为刑徒,只有他一个人逃了出来。但三角城中的梁家人应该还有活着的,懂得治愈黥刑之法,也许赵雍用什么手段,让他们去掉筼筜脸上的墨字,筼筜感激之下,答应为赵国盗取和氏璧。那么之前推断筼筜是为江南君田忌所用,就完全是冤枉田忌了。
梁艾摇了摇头,道:“梁家只有我一个人侥幸逃了出来。但天下还有一个人可能会知道这个方子。”
孟说和屈平计议一番,愈发觉得赵国太子赵雍可疑。
孟说道:“原来是这样,多谢医师坦诚相告。照这样说来,天下只有梁家人才知道这个方子,会不会是……”
媭芈却不同意,道:“如果赵雍真是幕后的主使,他为什么今晚要刻意暴露身份赴宴呢?地道口就在张仪床下,若是搜到苏秦写给张仪的书信,不是立即会怀疑到赵雍身上么?”
梁艾道:“嗯,大王也很厌恶这人,好,看在这点上,我就告诉孟宫正。的确是有办法能去掉刺字,只是这法子有些古怪——即取活水蛭一条,将一枚生鸡卵剖开小头,放入水蛭,再把小头盖牢封死。水蛭把鸡蛋清吃尽后,就会自己死去,然后打破鸡蛋,取出水蛭,用其体汁搽在墨字上,连续一个月,墨字就会褪去。说起来很容易,做起来也不难,但却是我们梁家的祖传秘方。就是因为梁家治愈过不少受过黥刑的人,才惹怒了赵王和赵国太子,将我们全家不分老幼,全部关到三角城为刑徒。”
孟说叹了口气,道:“赵雍今晚贸然现身,是为了一个人。”当即说了桃姬的事。
梁艾道:“就是那怀有鱼肠剑的神偷筼筜么?”孟说道:“是。”
媭芈道:“啊,难怪南夫人让我留神那女乐,说她的眼睛总往令尹身上瞟。如此看来,赵雍也是有情有义之人。”
孟说见他反应怪异,料想他在赵国为刑徒时,多半也受过黥刑,而今脸上不见半点墨迹,当是自行医治痊愈了,忙道:“我正在追捕杀死唐姑果的凶手,他受过黥刑,应该不难寻找,但这些天始终没有他的踪迹,我怀疑他是不是用什么法子除去了脸上的墨字,所以想请教医师。”
屈平却极是赞叹桃姬的事迹,道:“堂堂贵族,居然肯放下身份,装扮成女乐,好为父报仇,当真是个奇女子。”
思忖一番,便赶来王宫,找到医师梁艾,问道:“可有什么法子去掉脸上的墨字?”梁艾立即本能地露出警惕之色来,道:“孟宫正问这个做什么?”
忽听得外面有争吵声,出来一看,却是卫士捉住了舍人甘茂。
口中安慰老仆,心中却暗道:“我已经让官署发出筼筜的图像告示,郢都是天下第一大城,城中人烟稠密,他脸上被刻了墨字,本领再高,也不可能不被旁人看到,如此毫无踪迹,多半是有其他原因。”
孟说道:“做什么?”卫士道:“我们刚刚巡逻到这里,发现他坐在花丛下,觉得他形迹可疑,就将他抓了起来。”
孟说道:“你不用害怕。我下令通缉筼筜全是出于公心,跟他之间并无私人恩怨,他不过是一时之气,折腾几次大概也就算了。”
媭芈道:“甘茂君,今晚是你主母寿宴,你不在宴会厅里,在这里做什么?”甘茂道:“我……我有些不舒服,宴会开始不久就回房了。适才觉得气闷,出来散步,正好遇上卫士。”
老仆不禁咋舌道:“啊,他就是昔日入齐军军营盗取主帅发簪的筼筜?主君如何惹上了如此厉害的人物?这人来无影、去无踪,万一他起了歹意,想要害主君性命,那可怎么办?”
卫士道:“你可不是在散步,你坐在那边花丛下。”甘茂赌气道:“坐在花丛下看风景不行么?”
孟说见他顿足捶胸的样子,忙安慰道:“这不是普通的盗贼,他名叫筼筜,老单应该听过他的名字。”
孟说道:“你的腰牌呢?”甘茂道:“在这里。”从怀中取出黑色腰牌递了过来。
孟说回到郢都时,已是半月之后。刚进家门,老仆便气急败坏地迎上来道:“主君可算回来了。主君离家后,那盗贼又来了两次,第一晚将小人枕头下的金饼取走,第二晚将小人缝在贴身内衣里的珠玉拿走了。第二个晚上,小人可是一夜没睡,可他还是……还是……”
孟说验过腰牌无误,遂命卫士放开甘茂,道:“这腰牌我先收了,你回自己房中待着,不要轻易出来。”甘茂道:“是。”又问道:“出了什么事么?”孟说道:“大事。”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楚威王并没有同意出兵越国,也没有说明原因,只是将这件事压了下来。郢都城中的气氛愈发不寻常起来。
几人离开傅舍。走出老远,屈平忽道:“你们不觉得这个甘茂很可疑么?”
这些最先上书的大臣其实都是善于奉迎的阿谀之徒,揣度若真是无疆派刺客射杀了华容夫人,楚威王恨其入骨,虽因太子槐之请勉强放其回国,心中并不痛快;如果无疆真的像自己声称的那般无辜,那么楚威王就是有意令江芈公主说刺客承认了背后的主谋是无疆,这正是兴兵越国的前兆。比较起来,后一种可能性还要大许多,因为知情人都知道公主在华容夫人遇刺次日就去屈府见过刺客,而直到三日后,楚威王才派人捉拿无疆及其随从。这不是很不合常理么?但不管是哪种可能,有明显迹象表明,楚威王对越国很是不快,上书请求对越国宣战肯定是没错的。
媭芈道:“可疑在哪里?”屈平道:“今晚是令尹夫人寿宴,郢都城中的权贵都到了。这可是门客露脸的大好机会。就算他不想巴结主人,难道不想亲眼看看和氏璧吗?别人想看都还没有机会,他可是有黑牌的。”
一些楚国大臣见新越王无疆派使者送来措辞严厉的国书后,立即上书,称无疆指使刺客徐弱行刺在先,拒不遣送质子在后,请求楚威王派兵征讨越国。
媭芈道:“话虽如此,可甘茂君不是普通门客。他原是蔡国公子,而今虽然落魄,傲气还在。他是下等门客,没有座次,他不愿意站在厅堂中受辱,也是情有可原的。”
越国位于楚国之东,与楚国有着漫长的边境线。对楚国而言,东邻有越国,北邻有齐国、韩国、魏国,西邻有秦国。而对越国而言,自从吴国灭亡,楚国就成了唯一的邻国。越国欲重兴霸业,只可能从楚国身上开刀。楚国深知此点,因而从来视越国为心腹大患,一直有心拔掉后院的这枚楔子。
屈平却不同意,道:“人天生就有好奇之心,如果连和氏璧也无法吸引他进堂看上一眼,那么这个人一定是个非常人。一个非常人在令尹府中当一个下等门客,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可疑的事。姊姊,我知道甘茂感激你救过他,来找过姊姊几次,姊姊是不是有些偏袒他?”
越国国力远远不及楚国,一度被迫臣服。然而自从越国使者被烹杀后,越王无疆亦表现出强硬的姿态来,非但拒绝遣派新质子,还就此与楚国绝交。
姊弟二人正争论不休,孟说忽然插口道:“甘茂的确可疑,他明明是受了伤,却不肯说出来。”
各种小道消息愈发满天飞舞,真真假假,虚实相间,难以一一坐实。然而深宫事秘,内中真实情形到底如何,并没有人清楚。
原来他早看出甘茂脚下虚浮,虽然强行忍耐,但脸上还是时不时会露出痛苦之色,偶尔会举手抚摸后脑。
果真如此的话,不是表明楚威王心中也怀疑两位公子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么?越国使者的话或许是真的了。那么华容夫人遇刺的真相又是什么样的呢?如果不是越国大王无疆,又会是谁呢?
屈平愕然道:“原来宫正君早看了出来,那么刚才为什么不当面问甘茂?”
很快,王宫中又有消息传出,说公子冉、公子戎自打从荆台回来后,就被软禁各自的寝宫中,连每日向大王问安的机会都被剥夺了,等于彻底失去了楚威王的宠爱。
孟说道:“这个人很倔,不会轻易说实话的。他的住处就在张仪边上,我已经命卫士暗中监视他。如果他有牵连,一定会查出来的。”
虽然太子槐要求当日在大殿内外听到越国使者言语的大臣和卫士绝不可对外张扬,但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流言终于慢慢流传了开来。先是王宫中的人,随即是全郢都的人,都开始暗中议论王宫中惊心动魄的一幕,焦点无非是越国使者提及的公子冉、公子戎的出身之事。
赶来关押张仪的柴房。昭阳正命人将张仪吊在房梁下鞭打。张仪不断哀告号叫,却不肯承认与盗窃和氏璧有关。
也有忠于王室的大臣心中在暗自庆幸:“幸亏华容夫人在云梦之会时被刺客射死了,不然她早晚要蛊惑楚威王改立公子冉为太子,万一公子冉真的该叫魏冉而不是熊冉,一旦他登上了王位,楚国不就变成了魏国的后院了么?太子槐再不好,毕竟还是大王和王后的亲生之子啊。”
孟说道:“与张仪同住一房的人是谁?”昭阳道:“名叫向寿,来府里当门客有半年多了。一个多月前,张仪向本尹告发向寿是华容夫人的族人,是华容夫人安在我府中的细作。本尹问了向寿,他也承认与华容夫人同族,我一气之下将他赶了出去。地道出口果真在张仪床下么?”
越国使者最终变成了一具浮肿的白肉,但其临死前尖锐的指斥仍一字一句地传入了大臣和卫士的耳朵里,其言凛冽,其辞飒爽。即使人们不愿意,或是不能相信他的话,但它还是剜刻在了各人心底深处,时不时会重新浮现在脑海里,偶尔也会嘀咕一下:越王无疆真的是无辜的么?公子冉真的是华容夫人和魏国质子所生么?
孟说点点头,道:“向寿的床下尽是浮土。看来是张仪有意告发向寿,赶走同房,他才好下手挖掘地道。”
据说楚威王听了越国使者的话后,脸色煞白,几近晕倒,当场退朝。朝会遂由太子槐继续主持。魏国质子魏翰被召来大殿与越国使者当庭对质。可怜的魏翰大惊失色,汗出如浆,坚决否认酒醉后对无疆说过类似的话。太子槐遂以“妄言”为名判处越国使者烹刑,将其扔进装满水的大鼎中活活煮死。
昭阳闻言更加愤怒,夺过鞭子,亲自抽打张仪,喝问道:“和氏璧在哪里?筼筜人在哪里?快说!”
不料越国使者义正词严地驳斥了所谓刺客徐弱口供不足为凭后,又当殿说出了一番更令人瞠目结舌的话来——那就是华容夫人行为不检,一直暗中与魏国质子魏翰偷情,公子冉和公子戎其实都不是楚威王的亲生儿子,而是华容夫人和魏翰私通所生。这件事是无疆在楚国为质子时,某日与魏翰一起饮酒消愁,魏翰喝醉后亲口告诉他的。
无疆回国后不久,老越王病死,无疆登基成为新越王,立即派使者致书楚国,称自己与华容夫人遇刺一案没有任何关系,他是受楚国人陷害。楚国群臣认为无疆不过是担心楚国派兵攻打越国,所以强行诡辩,纷纷指斥越国使者。
秦云纹瓦当
华容夫人遇刺案真相大白后,越国质子府的所有越国人都被处死,罪魁祸首越国太子无疆则因太子熊槐求情而侥幸存活,被驱逐回越国。
[1]豆:用来盛放肉酱、咸菜(当时称菜菹)的高脚盘,多带盖子。
楚人喜欢浓烈的色彩,好红衣翠被。厅堂周围的墙面上挂上了轻软的翡帷翠帐,绿色的轻纱轻轻飘动,在灯光下闪烁着幽光,仿若碧波荡漾。帷帐下端垂着流苏,流苏上的料珠互相撞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