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纸牌是趁我不注意时被偷放进抽屉的。这件事我只告诉过雷维斯先生,一定是他向你们密告的。”
伸子一个转头,只见她满脸汗滴涔涔。
“不,雷维斯这个人可是现今罕见具有骑士精神的人。”
“不!”
法水静静地说,并且狐疑地盯着伸子。
“你的名字从生死簿上消失才不过短短四个小时哪。可是这次既没有彩虹,你也不能跳舞了。”
“不过您还是快点吐实吧。伸子小姐,那纸牌到底是谁写的?”
此时,便衣刑警带回一项如同法水所料的消息,伸子房间的格子桌抽屉内,果然发现了一张地精纸牌。听说伸子已经被带回该房,法水等人也立即前往。房门一开,就听见呜咽声。伸子双手掩面趴在桌上,肩膀不停颤抖。熊城口气刻薄地在背后说道。
“我……我不知道。”
“津多子这女人虽然在时间上有许多不幸的巧合,但是除了丹恩伯格夫人命案以外,她跟其他事件一点关联都没有。可是熊城,坦白说,我认为那通电话还有另一个更费解的疑点。总之你快命人去追查久我镇子的身份还有押钟博士的来历。”
伸子求助般望向法水,这时她汗流得愈来愈多,舌头也严重打结,话都说不清楚了。熊城看到凶手伸子如此窘迫,忍不住得意地笑了。但是法水依然保持冷静态度,看着伸子的额头,紧盯着她太阳穴上不停跳动的绳索状血管。接着他用手指擦去对方额头的汗滴时,眉毛瞬时一挑。
听完津多子的告白,法水静静思考了一会儿,但接着他只命令津多子暂时留在宅邸内不得擅离,就让她先离开了。熊城看了显得很不服气,法水静静地说。
“不妙,快给她服用解毒剂!”
“当我到达药物室的时候,那房间的门已经是开着的,而且水合氯醛看来也已经被动过。或许已经没有必要说明,不过那氧化铅瓶中放着的是两克的镭。以前我听伯父说过这件事,所以为了挽救押钟医院的经营危机,我不得不下定重大决心。我大约从一个月前就没离开过这宅邸中——啊,这段时间我承受了许多不同意义的异样视线。但我还是咬牙隐忍,耐心等待下手的机会。所以我在这房内所做的一切,确实都只是愚蠢的自卫手段。我只是想在大家发现镭遗失时能制造出另一个虚构的窃贼。法水先生,请您把镭拿回来吧——刚刚押钟才将它带走。但是我敢保证,我确实偷了东西,但是我跟偷窃同时发生的命案一点关系都没有。”
在这个状况下他说出让众人完全没料想到的话。他急声催促着因这突如其来的翻转而顿失方寸,显得狼狈不堪的熊城等人,仓皇将伸子送走。
津多子似已重整好心情,沉重且平静地说开口。
“看那流汗的样子,应该是毛果芸香碱(22)中毒吧。”
“不过……”
法水松开交抱的双臂,看着检察官。不过他脸上却渐露恐惧。
“夫人,之所以出现这项诡计,起因就在押钟博士打给您的那通电话。但让我起疑的,却是您虽然被灌下水合氯醛,凶手也同时采取令人不解的保温措施。如果没用毛毯把您像木乃伊般层层裹住,恐怕您不出几个小时就冻死了吧。让您服用麻醉剂,但却没有杀意——这种难解的矛盾一直让我难以释怀。夫人,不如我来猜猜看您当天晚上打开这扇门后去了哪里吧?那药物室里的氧化铅瓶里,到底放了什么?是什么能让那容易褪色的药物,颜色依然如此鲜艳……”
“那女人并不会知道我们已经发现地精纸牌,当然不会为了自杀而服毒。我看她应该是遭人下毒,而且目的并非杀害,一定是想让她以迷蒙状态面对我们,招来第三次不幸。支仓,假如不知道这是三段论法的前提,就无法断定某件事不具逻辑。所以伸子和毛果芸香碱就是其中的前提。那么凶手势必具备穿墙入地的方法,来听取我们谈话内容。这真是太可怕了。我们刚刚在这房里的对话,已经悉数传入浮士德博士的耳中了!”
但是法水头也没转,径对着已面露绝望的津多子说。
事实上这桩事件的凶手或许真的具有迫使假象成为现实的奇妙力量。熊城深吸了一口气,显得已经受不了。
“你这个男人真是不可思议。”
“但是我认为应该感谢今天的伸子。其实刚刚我的部下在搜索伸子房间时,她正在克里瓦夫的房中喝茶。而跟她一起喝茶的都是与杀人动机那五芒星圆脱不了关系的人。你看,首先是旗太郎,接着是雷维斯、赛雷那……听说就连头上缠着绷带的克里瓦夫,当时也坐在床上。”
检察官转动数字盘时,八音盒的圆筒也跟着开始旋转。当数字盘从右转变成左转时,圆筒逆转导致绳子钩住其他的突刺,完整地记录下这三次操作。接着法水将圆筒恢复原状,与报时装置的挂钩相连。这时刚好差二十秒就八点了。连接机械部分的旋转筒发出唧唧发条声,开始往与刚刚相反方向旋转。所有屏息关注的人眼中,都清楚地流露出惊骇。因为随着圆筒的旋转,数字盘也开始清楚地跟着反复往左右转动。当机械部分的发条发出“唧唧——”的拖长声响时,塔上的小人偶刚好举高右手,“咔”的一声,木棒敲在钟上,此时也明显听到房门方向传来清晰的刻度声。啊,门再度打开了。众人纷纷呼出憋在胸中的那口气,不过熊城舔舔舌头,走到法水身边。
熊城这番话应该说动了在场所有人吧。因为这么一来就明确地限缩了凶手范围,似乎可以将过去的混乱局面统整起来。这时检察官临时起意,提出一项建议。
“支仓,你从外面转动数字盘,依照符号顺序关上门。”
“不过我倒认为这是唯一的机会。我们要查清楚凶手取得毛果芸香碱的途径。如果凶手是津多子,药品很有可能是透过押钟博士取得。但如果是其他人,药品来源除了宅邸内的药物室不太可能有其他地方。法水,我虽然不是霍布斯(23),但如果再调查一次药物室,或许可以了解凶手的战斗状态。”
法水把绳子拉向人偶时钟,打开钟上的对开小门,将奏出乐音的旋转筒从连接报时装置的挂钩上拆下。接着他将线的一头绑在圆筒那无数突刺之一上,并且拉紧,然后对检察官说。
在检察官的提议下,再次开始调查药物室。不过虽然在这里找到了毛果芸香碱的药瓶,看起来却不像被动过。所以别说减量了,瓶身表面也还积着厚厚一层尘埃,好像从来没有使用过,而且还放在药品柜内深处。法水脸上本来有些失望,但是他突然丢下香烟,大声叫道。
“这种航海罗盘式的特性就是您诡计中最重要的要素。如果将密码锁上时反向输入,操作三次后就能打开门闩。再次反向操作,又可以将卡楯推入门闩孔中。也就是说,开启时的起点就是关闭时的终点,关闭时的起点就等于开启时的终点。所以要实行其实很简单,只需要确实记好左右转动的数字,再加上能反向转动数字盘的力道就行了。这么一来,就可以打开理应锁着的门闩。从内部进行的话,铁盒的钥匙自然不构成问题。至于记录数字的工具记录筒,不是别的,就是那八音盒。”
“支仓,都是你的签名太耀眼,让我一时忽略了细节。其实毛果芸香碱不见得在药物室里才找得到,毕竟它的成分原本来自毛果芸香的叶子。走吧,我们去温室看看,或许可以探听到最近出入温室的人物……”
法水从真斋那里借来了钥匙,打开盖住符号和数字盘的铁盒,开启之后先将数字盘往右、往左、再往右地转动,打开了门。这时可以看到门后方露出背面的航海罗盘式机械装置。法水在表面相当于数字盘周围的装饰突起处缠上线,固定其中一端。
法水所说的温室位于后院菜园后方,与动物小屋和鸟禽笼舍并列。门一打开,一股几乎令人窒息的暖气扑面袭来,其中夹杂着各种熟透的花粉香味,一种刺激五感,无以名状的媚香填满整个鼻腔。入口有两棵看似史前植物的羊齿蕨,穿过那大片垂叶来到入口处的泥土地,前方浓密交叠的树冠,是热带植物特有饱含树液的深绿色树叶,叶隙之间偶尔点缀着胭脂或藤紫色斑点。不久,灯光下终于出现有点类似长鬃蓼、形状陌生的树叶,那就是法水所说的毛果芸香。而调查结果确实不出法水所料,茎上有六处最近叶子被摘掉的痕迹。法水眉头紧皱,脸上渐渐浮现担忧神色。
“所以说夫人,那天晚上您的命运真的被丝线绳索给牵缠住了。不过说穿了方法其实相当老套。我看不如来验证一下我的想法吧。”
“支仓,六减一等于五,而这个五具有毒杀效果。依刚刚伸子的症状看来,并不需要用到六片叶子。其实只要有一片叶子,就足以令她发汗、口齿不清。所以凶手现在手上还有五片叶子。——剩下的叶子,似乎能看到凶手的战斗状态。”
啊,沙勿略主教的手!那和打开这扇有双重门锁的门有什么关系。这就是法水的透视神经持续运作所筑起的高塔吗?检察官和熊城一脸木然,说不出来话。就算这真是法水的精彩推理,还是叫人一时间难以接受——听起来只像个近乎疯狂的假设。津多子听了这些话后似乎觉得一阵晕眩,差点倒下,好不容易才倚着铁栅门站稳。不过她面如槁木,低垂着头不断呼吸。法水略显得意地会心一笑。
“啊!这家伙实在太可怕了!”
二、光、色与声音——完全淹没于黑暗时
熊城神经质地眨着眼,声音里带着些微颤抖。
“不,我好奇的不是门外,而是门内。您应该知道房间中央有座附有八音盒的人偶时钟——同时也知道那小人偶的右手就是沙勿略主教的遗物盒,在报时的时候会敲钟吧?可是那天晚上九点,当沙勿略主教的右手敲下时,这扇铁门却在没有人的状况下开启了。”
“我从没想过会有这么阴险的毒物用法。如果不是那位冷血无比的浮士德博士,谁能想出如此残忍又惨烈的转嫁手段呢?”
津多子脸上略带怒容,略带抗议般地问。而法水的背离开紧贴的铁栅门,凝然注视的对方,嘴里又吐出疯狂的内容。
检察官转身看着旁边,询问引导一行人进来的园艺师。
“那您想问什么呢?我是被迷昏之后关在这间古代时钟室里的。而且田乡先生也说了,当天晚上他八点二十分左右转动了这扇门的数字盘不是吗?”
“最近有谁出入过这间温室?”
“当然,这也是因为我已经知道您当天傍晚六点左右打电话给你丈夫押钟博士,还有在那之后你奇妙地从房间里消失等事实。”
“不,没有,这一个月没有任何人来过……”
津多子劈头听到这番意料之外的话,那优雅的苍白身体似乎忽然僵硬,只见她硬生生倒咽一口口水。法水继续他令人害怕的追击。
老人睁着双眼,结结巴巴地答道。但检察官对他的答案并不满意。法水继续冰冷地逼问。
“我知道一开始就这么说实在无礼至极。但是借用这邸中家人所说,我得称呼你一声操偶者。关于人偶和丝线,打从事件初始,就出现了泰芮丝人偶,而那罪恶的源头又以轮回永生的形态不断出现。所以夫人,我也没必要再询问你当时的状况,听那些神鬼命运之论。”
“我看你还是老实说吧。客厅那球花石斛的配色,应该不是出自你的手艺吧。”
法水的坚决让其他两人出乎意料。但是法水那犹如马特诺音波琴(19)的微妙神经,稍加碰触立即会绽放出类推的花瓣。乍看之下或许毫无章法,不过一待揭晓,马上成为有力的连字符,或者给事件前景投射下全然未知的闪亮光辉。就在此时,津多子夫人扶着墙走来。不愧是在大正中期曾以表演梅特林克(20)的象征悲剧闻名的演员,尽管已经四十一二,丰富的情感让她那青瓷色的眼周,包围着肌肤的陶器般光彩,都隐约可见昔日舞台上梅丽桑德(21)的影子。另外,与丈夫押钟博士的精神生活,想必也加深了她的彻悟。不过法水对这位典雅妇人一开始就不假辞色地摆出严厉态度。
这个专业提问即刻展现了惊人效果。老园艺师就像弓弦一样,被法水一撩拨马上忍不住开口。
“不,我要看看那八音盒时钟。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放在心上无法释怀,几乎快把我搞疯了。”
“请您体谅我身为佣人的立场。”
熊城不同意他的做法,不耐烦地说道。
他先流露出无助的眼眸恳求怜悯,然后怯生生地说出了两个人名。
“别开玩笑了。假如说困住津多子的数字盘上有暗号也就罢了。要侦讯那女人之后也无妨吧?”
“第一次是发生那桩可怕事件的当天下午,旗太郎先生难得过来。接着是昨天,赛雷那夫人她……她向来喜欢嘉德丽雅兰。但是您所说毛果芸香的叶子,我之前从来没注意过。”
地精纸牌——事件的终点终于来到这一点上。如果法水的推断属实,浮士德博士的真面目就是那位活泼的姑娘。接下来前往伸子房间的这条走廊,现在对三人来说是何等漫长。但是来到古代时钟室前时,法水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停下脚步。他将伸子房间的调查交给便衣刑警,命人将押钟夫人津多子找来。
毛果芸香矮树的树枝上开着两朵花。现在最没有嫌疑的旗太郎和赛雷那夫人也有可能披上浮士德博士的黑道袍,因此那鲜血淋漓的行列中还得再多加这两人。在事件的第二天,又陆续出现许多极尽奇妙诡异的谜团,可谓整起事件中纷乱的高峰纠葛的极限。而且现在所有相关人员都有嫌疑,看来要解决此案简直遥遥无期,只是突然受到凶手复杂的头脑玩弄。
“我试着借用高尔顿(17)的假设来分析雷维斯的心理。在这位心理学家的名著《人类能力及其发展的探究》(18)中提到,一个想象力出色的人会对文字和数字产生共鸣,与其相关的图示有时会在脑中出现清楚具体的形状。譬如一说到数字脑中便会出现时钟表面等等。而刚刚跟雷维斯谈话时,他就出现了比此更加强烈的表现。支仓,那个男人对于自己向伸子求爱的结果,哀伤地说,‘天空中的彩虹是拋物线,露滴的水却是双曲线。所以只要彩虹不是椭圆形,伸子就不会奔入我怀中。’但是在这期间雷维斯的眼睛出现细微的运动,每当他说出几何学用语时,眼睛就会出现试图在空中描绘图示的举动。我从这种哑剧般的心理表现中,发现一项令我倒吸一口气的征象。因为在拋物线和双曲线后紧接着椭圆形,合起来就成了KO。也就是地精(Kobold)的前两个字母,K跟O,因此我立刻给了他冲动性的暗示,想引导他发出类似除掉KO后剩下四个字母bold的发音。结果雷维斯将三叉箭说成Bohr。又为了揶揄我,说那支箭是从后面菜园发射,还在其中加上芜菁(rube),不断让文字跃动。支仓,我就是这样偶然发现了在雷维斯意识表层浮动的奇异怪物。啊,我虽然不是施特林。不过他所谓‘心象乃是一个群体,具有自由移动性’,还真是至理名言。因为,从雷维斯的一句话中可以发现,他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观念,出现了明显的分裂。支仓,你要知道,雷维斯的脑中先浮现KO和数式,之后说三叉箭是Bohr,很明显地,他心里确实意识到“地精”这个词。接下来他又用了芜菁这个词,其实这里面也潜藏着很重要的意义。这表示雷维斯脑中存在着受到地精诱导后必然会联想到的一个秘密。把三叉箭(Bohr)和芜菁(rube)排在一起看看,结果竟然是格子桌(Boldrube)——啊,难道是我疯了?其实那张桌子就在伸子房间里。”
两天后正好是黑死馆一年一度公开演奏会的日子,而检察官和熊城很期待法水这两天来的思考结果,三人再次聚首开会。地点选在地方法院的古老的旧邸,时间是下午三点多。不过这天法水看起来格外有份凄怆的活力。他泛红的脸上带着激亢的颤动,仿佛心中已经有了某种结论。法水轻舔了舔嘴唇后开口。
检察官和熊城无不瞠目结舌。但是法水眉宇之间的神情却十分笃定,几乎不像在下赌注。也不知道他恐怖的神经作用到底用了什么样的诡计来进逼那幽鬼的牙城。突然升高的紧张气氛中,法水喝完已冷透的红茶,开始阐述他那令人震惊的心理分析。
“我打算一一列举每个现象来分类说明。首先是这个鞋印……”他拿起桌上的两个石膏模型。
“什么,地精纸牌?!”
“我想不需要多费唇舌说明这些东西了,较小的这个是纯橡胶制的园艺鞋。这原是易介常用的鞋,鞋印从园艺仓库出发,来回于发现摄影感光板碎片之处。观察他的步行路线,可以发现他的步幅跟脚的大小相比之下显得很短,而且整体脚印形成曲折的闪电状。另外,这脚型本身也包含超乎我们想象的疑问。你们想想,这鞋子是适合易介这种侏儒穿的鞋,每一个鞋印的脚宽都不一样。另外,跟中央部分比较,会发现脚尖在整体平衡感上看来稍微偏小。还有,这些鞋印很明显地将重心放在脚后跟,后脚跟部分留有格外使力的痕迹。另一个套靴足迹从本馆右边出入口开始,呈弓形沿着中央凸窗走,一样来回于摄影感光板碎片之间。不过与鞋的形状相比,这个人的步距显然稍小,行进路线也很整齐,但问题就出在这鞋印上。脚尖和脚跟两端明显凹陷,而且朝内侧内翻,愈往中央愈浅。当然,鞋底夹带着摄影感光板碎片,这已经可以明显地推知这两道鞋印的目的何在。从时间上来说,那天晚上的雨势在十一点半以后停止,而且其中有一处是套鞋踩在园艺鞋上的痕迹,可见两人是一前一后到达当场。但是尽管提出这么多疑点,我们依然无须仓皇。我想向来讲究务实的熊城可能已经发现,如果要以现场采证的角度来解释这两个脚印模型,身材魁梧的雷维斯套鞋,看来是由身材比他更高壮的巨人来穿,而穿着这双侏儒园艺鞋的人,应该是个比易介更加瘦小的小人国居民或豆左卫门。当然,这根本不符合人体结构的原理,根本不可能存在于世界上。这肯定是想隐瞒自己脚印的奸策,其中还藏着复杂的诡计。我想首先该确定的是,易介是否真的是当天晚上在那个时间前往后院的两人之一。”
“但是支仓,在我跟他那场对决中,包含着凶手很难逃避的危机。我设的这一局并非针对雷维斯,而是浮士德博士。其实我已经知道事件中尚未出现的五芒星咒文最后一项,也就是地精纸牌的所在。”
异常炽热的气氛中,法水的解析神经阵阵抽动。他接着又给鞋印问题画上纵横刀痕。
法水显得有些担忧,但还是扬眉毅然地说道。
“不过一旦了解真相,就会惊讶地发现那只是极邪恶的玩笑。其实穿上雷维斯套鞋的人,是身材还不及他一半大的矮小人物。而穿着那斯威夫特(24)(《格列佛游记》作者)般园艺鞋的,纵然不如雷维斯高大,但身材至少跟常人差不多。因此我推测,穿着套鞋的可能是易介。熊城,那男人一定是先穿上拱廊盔甲的鞠靴后,再勉强穿上雷维斯的套鞋。”
“你不愧是道德世界的守护神哪,支仓!不过老实说,我最替雷维斯担心的并不是浮士德博士的魔爪,而是他自己的自杀心理。雷维斯最后这么对我说‘若要以我的血进行审判,你将会从舌根听到结果’,这确实很像雷维斯这种个性派演员在悲壮时代史诗中最精彩的一场重头戏。但是这场或许算得上悲愁,却绝非悲壮。他那句话出自莎士比亚的长诗《鲁克丽丝受辱记》(16),出现在一位罗马女孩鲁克丽丝遭塔克文所辱而决心自杀的场面中。”
“精彩!易介一定是丹恩伯格夫人事件的共犯,他的目的就在不经意地提供加毒的香橙。那本来就是极其明显的组合动作。但是过去都受到你迂回曲折的神经妨碍。”
向来沉着的检察官也大为震惊,差点没往前扑去,法水看了只露出有些残忍的微笑。
熊城高傲放言,看到自己的论点终于和法水一致显得很是得意。但是法水随即发笑。
“你疯了吗?你打算以雷维斯为活饵,诱出浮士德博士?”
“开玩笑。浮士德博士怎么会需要那种小恶魔呢。这当然是恶鬼的阴险战术。假设这个家族里有一号冷酷残忍的人物,这个人不但是黑死馆中人人忌惮的对象,也确实杀了易介。不过当天晚上易介陪在丹恩伯格夫人身边照顾她,这一点带来了无可避免的成见。假如易介受到那个人物巧妙的诱导,前往摄影感光板碎片散落处,而且在隔天遇害,他依然会被视为共犯。如此一来,推测主嫌时自然不会怀疑到那个人物,而会将注意力放在与易介较亲近的人当中。再说到园艺鞋,原本已经消失的克里瓦夫夫人此时再次浮上台面。啊,说到克里瓦夫夫人,问题就在于她那高加索犹太人的脚。熊城,你听过巴宾斯基痛点(25)吗?那是像克里瓦夫夫人这种初期脊髓痨症患者常见的症状,出现在后脚跟的痛点,而且加以重压就会痛到无法走路……”
“雷维斯和丹恩伯格夫人的关系看起来不会有错。但是如果说到那具火箭弩的弓弦是由橐荑木纤维编成,可要成为我在二十世纪史前植物学上本世纪的最重要的发现了。熊城啊,白令海牛于一七五三年在白令岛(15)附近遭人屠杀,但是那种寒带植物早在这之前就已灭绝了。所以那箭弩的弓弦只是由一般可见的大麻纤维编成。哈哈哈哈,我把那如象般钝重的柱体化为锥状。也就是说,接下来我要以雷维斯为新坐标,尝试对这桩事件进行最后突破。”
但是再想到武器室的惨剧,法水这番话听来根本疯狂至极。熊城惊讶地瞪大了双眼,检察官抢先开口。
法水摆出夸张的动作,哈哈大笑。啊,法水这个世纪宠儿,难道他给那桩告白悲剧准备了滑稽的动机转变吗?检察官和熊城顿时有种被嘲弄的感觉,但是一想到法水清晰的思路,却不敢马上相信他现在这些话。接着法水暴露出其诡辩主义的本性,同时说明了今后雷维斯所肩负的奇妙作用。
“当然那可能是偶发性的,但是除非我们的肝脏没有问题。那双园艺鞋的重心确实在脚跟没错。不过法水,请你把问题从童话转移到其他方向吧。”
“开什么玩笑!谁说雷维斯是凶手了?”
“话虽如此,那位浮士德博士可是发现了连阿贝鲁斯《犯罪形态学》都没有的新手法。如果把那双园艺鞋反穿,又会怎么样呢?”
“我真受不了你这卖弄文艺知识的习惯。给雷维斯定罪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你想想,目前为止好几个人的动机和犯罪现象都不相符,过去从来无法证明有一个人两者兼备。总之,如果你的序曲已经结束,就尽快把幕拉起吧。你最喜爱的唱和对抗或许确实令人陶醉。但是也别忘了,最重要的前提是必须做出结论。”
法水回以讽刺的微笑。
脸上露出强烈的责难。
“正因为那是纯橡胶长靴,才有这个可能,但这个方法可不是只将脚尖塞进鞋跟处就行。也就是说,他并没有把脚尖全部放在后脚跟处,而是略为提高,用脚尖用力推着鞋跟部分走,这么一来,脚跟下方的鞋皮自然会对折,好像抵到支撑物一样。所以施加在鞋跟上的力量不会直接落于脚尖,有几分会施加在其下方,确实呈现出小脚人穿大鞋的迹象。而且那痕迹就像松弛弹簧一样不规则地伸缩,所以施加的力道每次都不同,因此每个鞋印都会出现少许差异。结果变成右脚穿左鞋、左脚穿右鞋,路线的去程变成回程,回程变成去程,完全逆转。这个证据就是他在掉落摄影感光板碎片处转身时还有跨越枯草地时,不妨仔细研究这两个时候究竟哪只脚才是惯用脚,这样就能明确计算出其差数。支仓,这么一来就可以明白克里瓦夫夫人无论如何都得采用这种诡计的意义了。她的目的不只是留下伪装足迹,最大的用意在于保护自己最大的弱点,脚跟,让人无法循着脚印追查到自己。我的结论是,她这番行动的秘密,就在于摄影感光板碎片。”
“原来如此,不过……”
熊城拿下嘴里叼的烟,惊讶地盯着法水。但他最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雷维斯带着不寻常的决心,竟然坚拒护卫。他要解除一切武装,赤裸裸地站在浮士德博士面前。而法水也挖苦地答应了他的要求,离开房间。他们平常商量对策,也兼做侦讯室的丹恩伯格夫人房里,检察官和熊城已经吃过宵夜。桌上放着从后院鞋印取模的两个石膏模型和一双套鞋。原来东西的主人是雷维斯,刚从后方楼梯下方壁柜发现。这时押钟博士已经离开,吃过饭后换法水开口说明。他边喝着巴贝拉红酒,一边说明与雷维斯对决的始末,说完之后,熊城点点头。
“原来如此。但浮士德博士的本来面目除了武器室内的克里瓦夫夫人应该不可能有别人了。如果无法证明这一点,就请你停止这种消遣游戏。”
“你是在什么情况下,以牺牲一个人为条件说服她的?我已经无力解释了,也不用再派人保护我了。若要以我的血进行审判,你将会从舌根听到结果(14)。”
听到熊城这么说,法水拿起扣押的火箭弩,将弭(弓的末端)用力敲打桌面,没想到弦里散出了白色粉末。法水瞥了一眼哑然无语的两人,开始说明。
那肯定是赛雷那夫人的声音。但是一听到这歌声,雷维斯就像失了魂般,差点倒在长椅里,他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步,头往后仰,急促地喘息。
“凶手并没有欺骗我们。这些燃烧过的苎麻(ramie)粉末不是别的,就是所谓的‘火精呀,猛烈燃烧吧’,将苎麻浸在钍和铈溶液中,就能当瓦斯灯的外罩发光材料,纤维虽然强韧,却很容易因些微热度产生变化。其实凶手把用这种纤维编成的绳子组合成圆弧形藏在弓弦里。这就像小孩子经常在无意识下把玩时的力学问题,弓这种东西,如果让弦收缩后瞬间松弛,跟一般拉满弦后发射具有同样效果。也就是说,凶手先使用比原本弓弦短,且长短不同的两条苎麻,让其他弓弦缩短为与此最短苎麻纤维一样。从外观上看来,只要编得牢固,看起来绝对不会有任何疑点,然后凶手还从那扇窗户引来了某个东西。”
黑夜夕暮交会之时
“可是,如果是火精,那彩虹……”
云层低垂浓雾掩谷
检察官满心困惑地大叫。
狩猎队伍就地野营
“嗯,说到火精……以前勒布朗(26)曾经利用过让阳光照射水瓶的技巧,不过他的手法已经在里登哈斯的《关于偶发性犯罪》中叙述过。而此时代替水瓶的就是窗户上的窗玻璃泡。玻璃泡位于上下窗中内侧窗户的上方,集中于此处的阳光,会再次集中在外侧窗框的造型装饰,知道哪个部位吗?就是那贴锡的杯形内。从这里到弓弦近处可以形成焦点,当然,这也会在墙壁石面上产生热度,如此一来,就算弦看起来没有异样,容易产生变化的苎麻组织会先受到破坏。凶手在其中运用了绝佳技巧。那就是他运用两根不同长度的苎麻,并将其编成圆弧形,使交叉点位于弓弦最下端,也就是靠近将弭附近。如此一来,起初焦点落在交叉点稍下方,比弓弦稍短的苎麻会先断裂。这样便会让弓弦稍微松弛,这时的反作用力会搓捻缝隙脱离钉子,箭弩也离开墙壁,形成一定的角度。在这之后随着阳光的移动,焦点渐渐往上移,这次轮到另一条将弓弦拉到相同长度的苎麻断裂。这时箭矢应声发射,弓弩因反作用力掉落地上。当然,碰撞到地板时握柄也变成发射位置,不过这本来就不是靠握柄发射,另外,苎麻变质的粉末也不会从弓弦中漏出。啊,克里瓦夫夫人——那位高加索柯卡萨斯犹太人的确仿效了《格林家杀人事件》中的埃达(27)之智啊。但是我猜她原本的目标应该是射中那高背椅吧,结果却碰巧产生了那高吊半空的特技马戏。”
法水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浅笑,此时入口处传来宛如夜风的些微衣物摩擦声,接着可以听到歌声逐渐消失在走廊另一端。
这完全是法水的一场精彩独角戏。不过其中还有一项疑点,检察官马上点出来。
“喔,狩猎是吗。可是雷维斯先生,您听过迷娘(13)吗?——山中云间栈道,骡马雾里迷途,洞内龙族长居……”
“你这番推理令人折服,而且也能确实印证在现实中。不过光是这样,对克里瓦夫夫人的刑法意义还是不够充分。最重要的问题在于双重反射所需的窗户位置,也就是克里瓦夫夫人或伸子其中一位的道德情感上。”
“法水先生,这次事件的恶灵不是别人,就是你。但请容我说一句,在你动舌头之前,请先阅读《玛丽安悲歌》(12)吧。你听好了,这里有一个想追求永恒女性的人。但是对方精神上的彻悟之美,却让他的野心、叛逆、愤怒、血气,一切都如溃堤冲泻而出。但你却只想描述其中的忏悔和惩罚。何止呢!你率领的这队猎人现在就在此展现着野蛮刻薄的本性。不过射手群聚,猎物动弹不得……”
“那么,让伸子在演奏时出现幽灵般高八度琴音的……支仓,其实在那段时间,有人从铁梯爬上钟楼前往尖塔,而且途中还在黄道十二宫的圆花窗上动了手脚,塞住了有玻璃琴效果的缝隙。”
这段时间雷维斯全身冷汗直流,眼睛如同野兽般布满血丝,假如法水滔滔不绝的论述中稍微有机可乘,他早已趁隙反驳,但他终究不敌这番完整合理的理论。绝望逼得他愤愤起身,握拳捶胸,凄惨地开始咆哮。
法水板起脸,再度语出惊人。啊啊,这黑死馆事件最大疑点的高八度音之谜,终于要解开了吗?法水继续说。
“你知道醚或水合氯醛水溶液具有低温特性吗?说得再仔细一点,它们会夺走与其接触的物体表面温度。在这个例子中,是在捻成弓弦的三条橐荑木纤维绳其中一条,事先涂上水合氯醛。所以接触到喷泉送来的雾霭时,容易溶解的麻醉剂立刻变成寒冷的水滴,这又让涂上水合氯醛的那条纤维渐渐收缩。当然,这样的力道就像射手拉紧弓弦一样。这么一来,这条纤维和其他两条没有收缩的纤维之间的间隙便会渐渐松弛,因为搓捻缝隙扩大,所以才会让箭弩往下移动。因为箭弩往下移,反作用力较强的上方搓捻缝隙就会脱离钉子,使得箭弩上方角度变大,弓身发射把手部分也渐渐横倒,把手被钉子卡住,得以让箭以敞开的角度发射。发射出去的反作用力让箭弩掉到地上,收缩的弦也在麻醉剂完全蒸发后恢复原状。不过雷维斯先生,原本这个机关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取克里瓦夫夫人性命,只需要加强您的不在场证明就行了。”
“但是说到方法,也只是一种影射般的观察。钟楼上方有一个圆孔,其上是个巨大圆筒,其左右两端是黄道十二宫的圆花窗。只要将圆筒理论套用到风琴的圆管上就行了。因为如果封住圆管敞开的两端中的其中一端,就能发出高一个音阶的声音。但是在那之前,凶手也出现在钟楼的回廊上。他贴上风精的纸片,偷偷关上三扇门中间那扇。支仓,你听说过瑞利男爵(28)‘这世界上存在着生物无法栖息的音响世界’这句话吗?”
交换了双腿上下交叠的位置后,法水抽出一支烟继续说。
“什么?生物无法栖息的音响世界?!”
“不过您懂得学习奥多亚塞事件中的古老智慧确实不简单。想必您应该也知道,狄奥多里克使用的弓弦,是用橐荑木的纤维编成,这是从海德克鲁格王(北日耳曼邦联中日耳曼族一族的族长)手中掳获的战利品。但是这种橐荑木的植物纤维具有因温度而伸缩的特性。所以从寒冷德国北部来到温暖的意大利中部,这北方蛮族可怕的杀人工具也顿时失去了它的骇人性能。当我看到那把火箭弩的弓弦时心里起了股不寻常的预感。我猜想,那橐荑木的纤维伸缩会不会是人为制造出来的。雷维斯先生,当时火箭弩挂在墙上,搭着箭矢,弓形稍微朝上,高度大约在我们胸口附近。不过在这里值得注意的是支撑箭弩的钉子位置。有三根平头钉,其中两根架住弓弦的搓捻缝隙,另一根在发射把手正下方支撑着弓身。当然,要在这个位置自动发射,和墙壁之间必须相隔约二十度。所以所谓阴险的技巧,除了制造出刚才所说的角度,还有能不借人手拉弓,再松开弓弦。这时就需要曾经迷昏津多子的水合氯醛了。”
检察官目瞪口呆地大叫。
法水继续紧追,双眼释放出凌厉光芒。
“对。那真是一种凄惨至极的景象。我说的就是排钟特有的鸣音世界。”
“但是光靠彩虹通风报信是没用的。”
法水以迫人的阴森声音说道。
(注)公元四九三年三月,西罗马摄政王奥多亚塞(10)在与东哥特国王狄奥多里克之战中败北困于拉温纳城中,最后只好求和。在签订和谈的席上,狄奥多里克命令家臣用海德克鲁格(11)的弓箭狙击奥多亚塞,但因为弦松而未果,只好改以剑刺杀。
“这么一来,问题自然就出在为什么得关上中间那扇门。那扇门刚好位于椭圆墙壁,具备音响学上的凹面镜功能。也就是和所谓死点正好相反,可将排钟特有的鸣声集中于一点。换句话说,那一面墙就是以位于键盘前的伸子耳朵为焦点。而且说到对伸子昏倒以及旋转椅起疑的原因,除了剧烈的鸣音之外,还跟伸子的内耳有关。其实我刚刚的陈述就已经充分地说明了这一点。”
雷维斯声音颤抖,露出满脸憎恶地说着,因为这拉温纳城悲剧中,有一幕跟克里瓦夫夫人事件很类似的场景。
“开什么玩笑!那女人说过,记得自己往右边倒下。可是当时伸子的姿势却有往左方旋转的痕迹。”
“嗯,就算一开始没射中,狄奥多里克还是有相当于第二支箭的短剑。但我既非苦行僧也不是殉教徒,这种净罪轮回的想法别对我说,去告诉浮士德博士吧。”
熊城不禁反驳,法水自顾自点起烟,给对方一个微笑。
“事实上那道彩虹是讽刺嘲笑的怪物。你知道东哥特国王狄奥多里克的拉温纳城(9)悲剧吗?”
“但是熊城哪,在赫加尔(29)(德国犯罪精神病理学者,巴登国家医院的医学研究员)病例集里,曾经有过一项报告,有个在方形空间中碰撞的歇斯底里病患,表示自己往相反方向冲撞。而事实也确是如此,发作时身体接收到的感觉,会出现在身体相反那一侧。但这里面的问题不只这一点。另一个问题是发作时听觉偏向某一边耳朵的症状。以伸子的例子来说就是右耳,所以房门被锁住那一瞬间产生的那剧烈鸣音——让她几乎无法意识到那是声音,超越器官忍受限度袭来,在内耳形成如同燃烧般的热冲击。也就是人为引起迷路震荡症(30),结果当然导致了全身丧失平衡。根据赫姆霍兹(31)‘热与右耳会传向左边’这项定律,全身会立即扭转。她在旋转到达极限的椅子上直接向左边倒下。不过了解这一点之后,并无法借此指出凶手,只是证明了伸子的无辜。这仅仅厘清了伸子倒下的最后原因,凶手的真面目依然藏在排钟室的疑问里。而室内的问题厘清后,接着轮到走廊和铁梯的问题了。可是既然伸子不是凶手,武器室内的一切状况就都指向克里瓦夫夫人——这也是必然结果吧。”
法水骤然换上凄厉表情,说出这番疯狂话语。那一瞬间,雷维斯也僵硬得宛如化石。这些突如其来闪过他耳边的话语,恐怕是他过去完全没有想象过的意外内容。迷惘、惊愕——这一刹那的雷维斯显然失去了所有理性。但是看到对方失去分寸的样子,法水的反应反而有些残忍,就像在玩弄手上的活饵一样,他慢慢开口。
当所有分析都渐渐集中于一点,检察官和熊城顿时被丢进了迷惑的漩涡中。这段时间熊城默默抽着烟,努力想让自己冷静,过了好一会儿才语带哀伤地开口。
“这是当然,雷维斯先生,但是您的诗作却在一片混沌中给了我光芒。其实这桩事件的结局就在出现于那道彩虹中的浮士德博士总忏悔。我就直说了。那虹彩的七色不是诗也不是想象,其实是残忍无比的刀刃光芒。雷维斯先生,您就是借着彩虹的雾霭来攻击克里瓦夫夫人的对吧。”
“是吗,这样确实有足够动机。但是这时候您最需要的就是完整的刑法意义,哪怕只有一个也好。这些犯罪现象需要您的说明。法水先生,您如何证明我的脸出现在那串连锁当中呢?那本《预言的熏烟》确实深深烙在我的记忆中。我也确实送出彩虹,希望让伸子明白我的心意。但是光凭这些就要证明我和梅菲斯特的契约……恐怕只会让我对您的炫学卖弄作呕。”
“那么,熊城。”
在法水叙述的期间,雷维斯只是双手握拳放在膝上,认真听着。等到对方说完,他冷静的表情还是没变。他冷冷地说道。
法水满意地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写着戴克斯比奇妙文字的纸片。熊城和检察官两人猜想到可能有某种异常事态发生,脸上都浮现出怯懦的表情。法水静静地开口。
“当我发现《预言的熏烟》的存在,伸子的谎言当然就无法成立。她说自己因为脚步踉跄让《圣乌苏拉记》撞到花瓶,导致花瓶倒下。但是花瓶的位置在入口对面的角落,考虑当时伸子的体位和花瓶位置,她所说的状况实在不可能成立。第一,除非伸子是左撇子,否则不可能以右手丢掷《圣乌苏拉记》越过头顶去撞倒花瓶。这让我想起所谓的厄尔布点反射(7),也就是高举上臂时肩膀锁骨和脊椎之间会隆起一团肌肉,在这团肌肉的顶点就是上臂神经的一点。所以如果给予这一点施加强大打击,会引起旁边上臂以下剧烈的反射运动,并在一瞬间后麻痹。实际上现场也刚好具备了引起厄尔布点反射的适当条件,因为那两本书就放在必须高举双手才能拿到的地方。但是雷维斯先生,在我修正伸子谎言的同时,我脑中忽然可以描绘出当时房内发生的真实状况。伸子想要拿出《圣乌苏拉记》,右手伸向书柜上层,此时前面房间传来声响。她手里抓着书,直接往后转,看见背后书柜的玻璃门。当时她眼中见到了从卧室走出来的人物,一惊之下不小心碰到放在旁边的《预言的熏烟》,那本多达千余页的沉重木板封面书本刚好砸到她的右肩。刹那间引起的剧烈反射运动,才让她右手的《圣乌苏拉记》越过头顶,击中左手边的花瓶。雷维斯先生,如此一来就可以借着那本《预言的熏烟》进行一项心理验证。也就是给当时潜入寝室的人物加上一个虚数。虚数——但黎曼(8)不就借由虚数证明空间特质并非只是单纯的扩大为三重的大小吗。我就直说了吧。当时从卧房出来的你听到声音后,走到伸子身旁,将落地的《预言的熏烟》塞回原处。但是你离开房间时却被丹恩伯格夫人看见,这让算哲死后就与您暗通款曲的丹恩伯格夫人相当愤怒。但是因为遗产持分的相关禁令,夫人也不敢公开。”
“老实说,我本来认为戴克斯比的暗号,已经在‘大楼梯后’这一奇文中展现了其告白和诅咒的意志。不过考虑到他故意忽视文法、不使用冠词这些特色,又让我感觉仿佛碰触到暗号的可怕香气。熊城啊,从一个暗号中又出现新的暗号,这种我们称为母子暗号,这两段文字刚好就是这种类型。我看多说无益,直接说明解读方法吧。这些暗号原本看来是完全无关的两段奇妙文字,但是如果只列出第一段中每个字的前缀字母,相连起来就变成暗号了。而其解读关键就藏在另一段有如创世纪内容的文字里。但是我一开始的观察方向也并不正确。这些文字总共有十四个字母,连接起来是‘qlikjyikkkjubi’。如果把两个字母合为一组,就成为七个单字,另外,这串文字中有两个连接在ik后的部分,所以应该暗示着e或s等常用字。不过,我想单靠一个单字应该没什么意义,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法水先叙述完他架构出的虚拟世界,再将问题转移到伸子的动作上,开始进行他独特的微妙生理分析。
接着我试着将全句分为两到三个小节。终于顺利成功解读。你看,这中央是不是有并排三个k的部分?如果在第二个和第三个之间分割,就可以自然地将其区分为两小节。你知道吗熊城,连续三个相同字母并排绝对没有道理,而且由重复字母开头的单字可说是少之又少。拆解后的结果……”
“雷维斯先生,那个房间的书房里两边都有书柜。而伸子自称踉跄后打破花瓶的《圣乌苏拉记》放在靠近入口旁书柜的上层,但是那本书根本没有重到会让她失去重心。问题反而倒是旁边汉斯·夏恩斯堡的《预言的熏烟》(Weissagend rauch)。发现这个事实后,我甚至对这偶然巧合感到有些发毛。因为《预言的熏烟》里刚好跟闵斯特伯格的实验有着一样的解题公式。也就是Tumult+ Railroad = Tunnel的公式,刚好适用于Weissagend rauch + Rosen= Rosen(蔷薇)Weihrauch(乳香)。所以一提到《预言的熏烟》,当时在你脑中浮动的某项观念将你诱导到蔷薇,因此让蔷薇乳香这四个字浮现在你意识表层。我的联想分析就此完成,同时,我也知道那本书名为什么会在你脑中萦绕不去。因为当我仔细观察房间状况后,我终于知道伸子撞倒花瓶的真相,而这其中也出现了你的脸孔。”
法水在戴克斯比留下的奇妙文字上,每句一一编号如下。
法水慢慢点起烟后,吸了一口又继续说道。
耶和华神为阴阳人。①首先自我交配,生下双胞胎。②先出生的是女性,命名为夏娃,接着出生的是男性,命名为亚当。③亚当面向太阳时,肚脐上方顺应阳光的方向,在背后形成阴影,但肚脐以下却逆向太阳,在身体前方投下阴影。④神看到这种不可思议的情形非常惊讶,相当畏惧亚当,认同他为子,不过将与常人无异的夏娃视为奴婢。⑤接下来耶和华又与夏娃交配,使其怀孕生下女儿后死亡。⑥神让这女儿降临人间,成为人类之母。⑦
“您现在可能已经注意到,其实我利用诗词来当作反映事件相关者心象的镜子。同时我也布下许多象征,对这些吻合的符号、呼应给予象征性解释,企图了解对方的内心深处。比方说雷瑙的诗,我成功地将其运用为一种读心术。因为莱赫德等新派法律心理学家们建议,可将心理学术语中所谓的“联想分析”,应用在预审推事的侦讯中。这是因为有这一项闵斯特伯格的心理实验。先将写上喧闹(Tumult)的纸给受试者看,接着在受试者耳边低声说铁路(Railroad),结果受试者回答纸片上的字是隧道。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的联想受到其他有机力量作用,就会产生错觉。不过我又加上自己独特的解释,反过来运用这道Tumult + Railroad= Tunnel的公式。我先以1为对方的心象,企图以2和3来描绘其中的未知数。所以在我说出‘的确存在着蔷薇,附近鸟啼声消失’后,试着一句一句研究你说的每句话。结果你开始打量我的表情,回答‘你指的是焚烧蔷薇乳香(Rosen Weihrauch)的事’。这时我的神经顿时受到强烈刺激。因为不管是天主教或犹太教,乳香都只有波士维利亚(Boswellia)与杜利斐拉(Thurifera)这两种(6),当然,在宗教仪式上也不容许使用混种香料。也就是说,你之所以说出蔷薇乳香这句话,一定是受到潜藏在你内心深处某个事实的有机影响。这句话很明显地代表了某个事实。但那到底是什么呢?直到我趁伸子不在时进入她房中调查,才终于明白。”
“我先像这样把文章分为七个小节。试图从各个小节中找出潜藏在里面的解谜提示。而第一节,我将这一句解释成创造人类的意思。也就是一切物种的起源——举例来说就像甲乙丙的甲、ABC的A。接下来是第二节——这可以说是最重要的地方。文中提到‘生下双胞胎’。说到双胞胎,很容易想象到tt、ff或aa等文字上的解释。但是双胞胎在这里却具有相当表象的意义,指的其实是双胞胎在母体内的形状。熊城,我想应该没有人不知道双胞胎在母亲的子宫里是什么样子吧?其中一定有一个胎儿颠倒,头对上另一人的脚,刚好像扑克牌上的人物一样头尾相对。这时我们再试试将p和d相对摆置。这不正是英文字母中清楚的双胞胎形状吗?再加上第一小节的解释,p或d中有一者必定居于英文字母a的位置。但光是这样,也只是制造出另一套暗号而已,其实q和p也一样,那么答案会变得像楔形文字或波斯文字一样。”
法水冷静优雅地开始讲述他的实证法。
他在此换了口气,皱着眉喝光剩下冷掉的红茶,接着一口气继续说。
“但是雷维斯先生,这道解题方式您已经多次听闻,理应清楚,那就是‘的确存在着蔷薇,附近鸟啼声消失’,雷瑙《秋之心》中的一节。”
“不过完成这个部分到第三节以后,才能够区分出d和p。最先生下的是女孩,接下来是男孩——所以头朝下的d是夏娃,p当然就是亚当了。再来,将第五节的‘子’和第七节的‘母’各解释为子音和元音。也就是说把d套用于开头为元音的文字,p套用于开头为子音的文字,这里后面又要以第四节和第六节来再次修正。
“你的意思是说,我向伸子求爱被发现,所以为了怕失去遗产持分,才下手杀了格蕾特女士?荒唐,那只是你的妄想。你总是因为那些扭曲的幻想而跳脱常轨。”
(作者注:下一行开始的暗号说明,可能有人觉得太过烦琐,为了方便识别,属于暗号的英文字母将以哥特体呈现。还请知悉)
雷维斯不觉愕然,握着椅子扶手的一只手莫名开始颤抖。
对了,在第四节出现了肚脐一词,这可以解释为‘整体的中心’。也就是把p当作子音的第一个字母b,使bcdf……相当于pqrs,那么相当于代替n的b,从开头的p数来到最后的n为止,不论从头尾哪一边数来都刚好位于正中间——这就是肚脐代表的意义。这么一来,在第四节前半所提到的‘肚脐上方在背后形成阴影’,从b到n,也就是从p到b,可依然保持原状。可是紧接着的后半段却起了变化。肚脐下方的影子与阳光反向,投影于前方,这处文字的解释,正暗示着影子,也就是要颠倒字母顺序。因此,如果直接这样进行前半的排列,在n之后符合的是p、在b之后符合的是c。但如果顺序颠倒,让相对于最后z的n变成p。因此,相对于pqrs的cdfg,成了nmlk,从尾部颠倒,符合顺序。所以结果子音暗号的排列应该如下。
“现在丹恩伯格夫人已经遇害,伸子也不可能说出事实。但事件第一个晚上,当伸子打破花瓶时,您人应该在那个房间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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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水突然变得态度尖锐,仿佛全身包围在熊熊烈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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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这桩事件也一样。芜青是犯罪现象,芦苇则是动机。雷维斯先生,而只有您,同时兼具这两者。”
接着在第六节中夏娃怀孕生下女儿这一句,也有其含义。因为这暗示着d之后的时代,也就是暗示着abcd依序念来,d之后的e。再加上第七节的解释,e等于第一个元音a,所以把aeiou置换为eioua,就是元音的暗号。这么一来,这个暗号的全文就成为Crestless stone。解读到此终于结束。”
“哈哈哈哈!您就不要再胡言乱语了。法水先生,如果是我,一定会说那三叉箭(Bohr)是从后院菜园射出来的,因为现在正好是芜菁产季。您应该也听过这首俚歌吧——箭翎是芜菁,箭柄是芦苇。”
“什么!Crestless stone?”
法水的口吻好似话中有话,紧迫盯人地逼问,雷维斯先是缩了缩身子,轻声叹了口气,不过马上又出言反扑。
检察官忍不住失声大叫。
“但是这时又出现一项奇妙的巧合。那支鬼箭把克里瓦夫夫人吊起来往前推,射中的位置同样是那扇门,也就是你送进彩虹的百叶窗栈。雷维斯先生,所谓因果报应,并不是只存在于复仇之神操纵的人类命运中。”
“没错,没有徽纹的石头。你观察丹恩伯格夫人遇害的房间时,没注意到那壁炉是以雕了徽纹的石头砌成的吗?”
“我当时看到伸子站在窗边,以为她人在武器室,所以送了她彩虹。但是天空中的彩虹是拋物线,露滴的水却是双曲线。所以只要彩虹不是椭圆形,伸子就不会奔入我怀中。”
法水说着,将掏出一半的香烟又放回烟盒。那个瞬间,仿佛一切都静止了。
雷维斯的疲惫神色中显现出悲愁。
黑死馆事件的循环论终于被攻破一角,在这环状锁链中,法水的手紧抓住浮士德博士的心脏——啊,终于要落幕了。
“请您放心。如果是两小时以前也就罢了,但就算有禁令存在,也已经失效,再也不可能有人妨碍您的继承权。更重要的问题在于那彩虹和窗户……”
刚好六点钟,户外不知不觉中飘起蒙蒙烟雨。这天夜里是黑死馆一年一度的公开演奏会,依照惯例,会邀来约二十位音乐界人士。会场照常设于礼拜堂,为了这天晚上特地临时装上的大型水晶吊灯灿然吊挂于天花板上,所以之前在晃动的微暗灯影中回响着读经和风琴声的幽玄气氛,在这天晚上也荡然无踪。
“法水先生,我本来就不是个擅长幻想的动物。但话说回来你这个人游戏性的冲动也太多了吧。我承认送出彩虹这件事,但是我绝不是凶手。而且你提到我和丹恩伯格夫人的关系,这实在是令人震惊的诽谤。”
但是那扇形的穹顶下依然留存着中世风貌。每位乐手都戴着假发,还穿上亮眼的朱色服装。法水一行人抵达时,第二首曲目已经开始演奏,那是由克里瓦夫夫人作曲的降B调竖琴和弦乐三重奏,刚好要进入第二乐章。竖琴由伸子弹奏,她的技术比起其他三人——即克里瓦夫夫人、赛雷那夫人和旗太郎略逊几分,硬要说也可以算是美中不足的瑕疵,但听者根本没有多余心力去挑剔这一点。因为只要稍看一眼眼前这些令人眼花缭乱,宛如妖艳幻影的色彩和声音,就会被夺走所有感觉。塔列朗式(34)假发,仿施韦青根风格(35)的宫廷乐师服装。这一幕色彩鲜明浓烈,仿佛跟昔日乔治一世(36)在泰晤士河上的音乐盛宴一样,也就是亨德尔(37)的《水上音乐》(38)首演之夜,宛如一场火热燃烧的幻境,有一股在眩惑之中追求平静怀想的力量。
啊,雷维斯与丹恩伯格夫人的关系——任凭是神也无法得知这种事吧。在这瞬间,雷维斯就像死人一样脸色惨白,喉咙冲动性地痉挛,发不出声音来。他脖颈韧带扭曲如同鞭绳,整个人就像雕像一样瞪视着虚空之中。这是一段漫长的沉默。隔着窗户可以听到喷泉强劲喷发的声音,喷泉飞沫在星空下泛着浅浅的白色光芒。其实他一开始就保持相当的警戒,提防法水惯用的手法,但没想到法水出人意料的这番透视,早已跨越了他竖起的高墙。这下一举决定了胜败。雷维斯无力地抬起头,平静的脸上透露着绝望。
法水一行人坐在最后一排,在一片安详气氛中,等待演奏会结束。不过不只是他们,或许其他人也一样,大家都相信在如此灿烂辉煌的水晶吊灯下,即使是浮士德博士,应该也找不到可乘之机。但是没过多久,竖琴的清亮滑音如梦中泡影般消失了,当旗太郎的第一小提琴拉出主旋律时,发生了料想不到的事。听众间突然涌起一阵激烈骚动,舞台上开始出现诡异的变化。
“所以这就是您今天送彩虹给伸子的心理,更是您与丹恩伯格夫人的秘密恋爱关系。”
水晶吊灯突然熄灭,色彩、亮光、声音,同时没入黑暗中。在此同时,舞台上不知是谁发出了奇怪的呻吟声,紧接着是摔倒在地上的一声轰然巨响,似是弦乐器摔落在地,琴弦和琴身发出惊人音量,滚落阶梯。这声音在黑暗中颤动了一阵子,等到声音完全静止后,再也没有其他声息,整个礼拜堂内都包围在难以言喻的阴气和沉默之中。
法水这时掏出了香烟,但仍然掩饰不了他声音中满溢的恶魔般回响。接着,他提出一项惊人的结论。
呻吟和坠地的声响——四位乐手中一定有一人倒地。法水按捺着悸动,凝神静听,发现这房间的近处有种类似潺潺流水的轻微声响。就在此时,一根火柴的亮光从阶梯往观众席走下,从台上一角划破黑暗。接着,几乎就在一瞬间,开始流动着令人血液冻结的窒息空气。不过,那亮光像妖怪般摇曳晃动,不断在地板上摸索时,只有法水的视线尖锐地落在光线上方的舞台上。他发现黑暗里有个描绘出人影,久久不放的幻象。
“原来如此。不过,如果像你所说用了‘恋爱的欲望’,这句话就会有更多刑法上的意义。但是在这里不能不提到我的前提,也就是算哲在世与地精的关系。其中魔法效果绝对很强大。可是雷维斯先生,我认为问题终究在于比例问题。我看你似乎把这个巧合解释为无限记号,以为这桩事件宛如‘永恒恶灵栖息的泪之谷’吧。但我刚好相反,我知道善良的精灵葛瑞卿(5)之手已经伸向浮士德博士。因为眼前只剩下几个人,没有成为那恶鬼的祭品。所以具备此等知性与洞察力的凶手,当然也已经感觉到继续行凶的危险。还不只这样,对凶手来说,已经没有再继续增加尸体数目的理由了。换句话说,在狙击克里瓦夫夫人这最后一桩后,凶手搜集尸体的嗜好应该已完全终止了。雷维斯先生,我就让您看看我采集到的心理标本吧。法律心理学家汉斯·里赫尔等人提倡过‘动机的观察必须具有投射性’,但是我向来认为动机仅是一种推测材料,因此我巨细无遗地探寻所有事件相关人的心理现象。根据我的观察,凶手的最终目的其实只在于丹恩伯格夫人。所以才会企图将克里瓦夫夫人和易介的事件导向引人误判动机的遗产问题上,或者让人误以为是种虐待。当然,像伸子的例子可说是极尽阴险,堪称是那恶鬼特有的干扰策略。”
无论牺牲者是谁,下手的一定是欧莉加·克里瓦夫夫人。而且那讽刺冷笑的怪物,正在俯瞰着眼前的法水,同时自在从容地演出一场悲剧。这次所有的矛盾冲突也会像针袋一样被包覆,第四度重复那畏惧和赞赏的心情吧。但是掷弹距离已逐渐接近,法水已经迫近到可以听见对方心跳,闻到那宛如树皮般中性体味的范围。就在这时——即将熄灭的火光弯垂如弓形,火柴棒离开了手指。同时,黑暗中响起一声凄厉尖叫,法水还来不及意识到这是伸子的声音,他的眼睛马上牢牢盯着地上的某一点。
他愤愤地盯着对方,而法水脸上浮现冷笑。
看!——那里有一片硫黄般的淡淡亮光。从那下方有几颗火球迅速缩小,出现后又霎时消失。 但是一看到这个,法水的所有表情瞬间僵硬。除了出现在他眼前的惊人世界——观众席的高背椅、交错在头顶上的扇形穹顶,都像暴风雨中的森林一样开始摇晃,一切的一切都沉沉坠入他脚边那片无底黑暗深渊中。那迅速消失的光线,是从歪斜的假发缝隙间出现,掉落在白布之上,而那无疑正是证明着武器室惨剧的绷带。啊!欧莉加·克里瓦夫夫人。法水再度败北。倒在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被他推定为凶手的克里瓦夫夫人。
“不,换作平常,你应该会说‘恋爱的欲望’吧。”
(1) Sidney Patrick Grauman,一八七九─一九五○年,美国影业大亨,曾经提高电影院建造标准,获奥斯卡终身成就奖。
雷维斯微微颤抖。
(2) Kexholms,一六三四至一七二一年为瑞典的一县,地居要塞,现称普里奥焦尔斯克,属俄罗斯。
“什么?恋爱……”
(3) 全名为“Discorsi sopra la prima deca di Tito Livio”。
“对了雷维斯先生,我还发现另一项与遗嘱密不可分的动机。那就是算哲留下的禁令之一——恋爱心理。”
(4) “ogni moto attende al suo mantenimento”,达文西所提出的永动机理论。
他脸上呈现着看似绝望、又似笑非笑的神情。法水对雷维斯这番有趣的解释也只是老实地点点头,但他渐渐拉高了音调。
(5) Gretchen,《浮士德》故事中与浮士德相恋的女孩。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多惊人的巧合啊。啊!算哲老爷还活着。那他一定是在事件第一个晚上就从地下墓窖回来的吧。法水先生,这就是还没有出现的‘地精呀,勤奋工作吧’——也就是五芒星咒文的第四句吧。或许我们的眼睛看不见。但那张纸早在水精之前,也就是这出可怕悲剧的序幕就已经悄悄出现了。”
(6) 乳香之学名为Boswellia thurifera,并非Boswellia与Turifera两个不同名称的并列关系。
他如此低沉暗念,突然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绽放出灿烂光彩。
(7) 锁骨上方二~三公分处,给予电流刺激会促使手臂肌肉收缩。名称源自德国神经学家威廉·厄尔布(Wilhelm Heinrich Erb,一八四○─一九二一年)。
“啊,果然是这样。动者恒动(4)。”
(8) Georg Friedrich Bernhard Riemann,一八二六─一八六六年,德国数学家。
雷维斯那一瞬间全身丧失知觉。这句话的冲击之强,让他几乎连眼皮都僵住了,雷维斯开始像个哑巴一样,咕哝着叫人听不懂的话语。之后他又反复问了好几次,等到他总算接纳法水的解释后,全身就像罹患热病的患者一样开始颤抖,同时他脸上也写满过去好几个人都曾经出现的恐惧和苦恼。接着雷维斯终于开口。
(9) Ravenna,意大利北部城市。
“啊?你说什么!”
(10) Odoacer,亦作Odovacar,四三五─四九三年,意大利首位日耳曼蛮族国王(四七六─四九三年在位)。
“不过雷维斯先生,这其中有一个事实连我都要怀疑会不会是自己脑袋出了问题。我之前原以为算哲还在世只是我的幻想,但现在却几乎可以确定。”
(11) Hydekrug,现称希卢泰,立陶宛西部城市。
法水在这里稍停片刻,深吸了一口气后继续说。
(12)“Marienbad Elegy”,歌德晚年为其爱慕的少女玛丽安所写的诗。
“不过既然出现了不幸的巧合,也不能不追究。而且不仅如此,我们还发现了一张仿佛对应这项事实,暗示这个家族特异体质的预言图。再把这联结到你们四人自幼就被带来日本这个事实,这当中很明显暗藏着算哲的不寻常意图。”
(13) Mignon,歌德在其长篇散文体教养小说《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Wilhelm Meisters Lehrjahre)中所创的谜样少女角色,象征人类对浪漫的憧憬。
“欧莉加女士可能只是个特例吧。”
(14) 原文为“My bloody judge forbade my tongue to speak”,此处译文依照原作者书中点注来译,但本句原文意思应为“残忍的法官不许我开口”。
雷维斯不禁瞪大了双眼,但他很快又平复了心情。
(15) Ostrov Beringa,科曼多尔群岛中面积最大的岛屿,现属俄罗斯。
“这……你怎么会知道?”
(16)“Te Rape of Lucrece”。
“当然啦,戴克斯比的荒唐妄想和我的杞人忧天或许只是碰巧一致。但是牵涉到算哲老爷的问题后却呈现出异常的活力,没有人会认为这是多虑。当然了,算哲对于遗产分配所采取的处置确实是明显的动机之一。旗太郎及津多子等五人也出于各种不同理由包含在这当中。但除此之外还有一项疑点,那就是遗嘱上几乎不可能实行的制裁条款。雷维斯先生您倒是说说,像恋爱这种内心层面的活动要怎么证明?所以我认为其中包含着算哲不可思议的意志,这也可以说是开启遗嘱之后带来的新疑点。而且这个疑点不能单独切割,似乎还留有一缕脉络。另外我觉得还有一种内在动因,在这两者之间互为相通。雷维斯先生,请恕我露骨地直说了。你们四人的出生地和身世应该与官方登记的不同吧。例如克里瓦夫夫人,她表面上是高加索区地主的第四个女儿。但事实上她应该是犹太人,不是吗?”
(17) Francis Galton,一八二二─一九一一年,英国人类学家、统计学家。
雷维斯不变其嘲讽态度。不过法水不以为意,继续冷冷地往下说。
(18)“Inquiries into Human Faculty and its Development”。
“喔,戴克斯比……如果那个人真的还活着,今年应该正好八十岁。可是法水先生,您所谓的童谣就只是这件事吗?”
(19) Ondes Martenot,亦称“马特诺电子琴”或“马特诺琴”,二十世纪初发明的一种电子键盘乐器。
“这个问题其实是四十多年前当算哲出国游历时发生的秘密。由此可以了解算哲、戴克斯比、泰芮丝这三人之间的疯狂三角关系。而其结果是戴克斯比可能因为他的犹太人身份而落败。但是后来戴克斯比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机会,也就是建造黑死馆。雷维斯先生,您想想看,戴克斯比会用什么来报复他的落败呢?他那满怀恶意、极尽残酷的意念,会如何诉诸形体?这时首先让人想起的就是过去的三桩离奇命案。每一桩命案动机都不明,给了我不寻常的线索。另外,在黑死馆落成五年后,算哲曾经大幅改建。我猜这也是因为畏惧戴克斯比的报复而进行的处置吧。不过最令人惊讶的就是,戴克斯比正确预言了四十年后的今天,在那篇奇文之中,记载了人偶的出现。您难道不觉得,戴克斯比的怨念依然留在黑死馆中某处吗?而且绝对是以超乎人类智能的形态留下。我干脆明讲吧。传闻已在仰光跳海自杀的戴克斯比的生死,看来还有斟酌的必要。”
(20) Maurice Polydore Marie Bernard Maeterlinck,一八六二─一九四九年,比利时诗人、剧作家,一九一一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法水制止了对方,接着先提到戴克斯比。接着他从黄道十二宫的解读,说到小霍尔班的《死神之舞》,先解释其中的诅咒意志后,他又接着说。
(21) 梅特林的话剧作品“Pelléas and Mélisande”中之角色。
“不,那件事暂且搁下,您先听我说。”
(22) Pilocarpine,又译为匹鲁卡品。眼科临床多作为缩瞳剂。
“什么?动机有三种?应该只有一种啊。法水先生您忘了遗产分配漏掉的人,津多子吗?”
(23) Tomas Hobbs,一五八八─一六七九年,英国政治哲学家。曾在其代表著作《利维坦》(Leviathan)中提及人类的自然状态即是战斗状态(state of war)。
“我要说的,是这桩事件的三种不同动机。”
(24) Jonathan Swif,一六六七─一七四五年,英国作家。
法水稍移了膝上的手肘,将身子往前探,直盯着对方。
(25) 刺激足底时会出现神经反射现象,用以观察新生儿神经系统和诊断成人脊髓及脑部疾病。名称源自发现者Joseph Jules François Félix Babinski,一八五七─一九三二年,法国波兰裔神经学家。
“没错,我的开头或许有些太过戏剧化。你可能要笑我学识浅薄,不过我到现在连《Discorsi》(十六世纪佛罗伦萨外交家马基雅维利所著的《论李维》(3))都没读过,所以我坦承开放如您所见,完全没有任何陷阱或图谋。不如我现在就把目前事件归纳,包括您还不知道的部分说给您听。等您听完之后我再征求你的同意吧。”
(26) Maurice-Marie-Emile Leblanc,一八六四─一九四一年,法国小说作家。成名作为怪盗亚森·罗宾系列。下文所提阳光照射水瓶的技巧应指《八大奇案》(Les Huit Coups de l'horloge)中《玻璃瓶的秘密》(La Carafe d'eau)一篇中的机关。
雷维斯像是看透了来者的计谋,毫不留情地出言讽刺。同时他也迅速筑起一道警戒高墙。不过法水显得不为所动,愈发冷静。
(27) 《格林家杀人事件》故事中的幺女。
“啊,我懂了,法水先生,您就别再演这种拙劣的戏码了。像你这样凶猛无比,像凯克斯霍姆(2)掷弹兵的人,怎么会偏偏唱起这种悠闲牧歌。哈哈哈哈,无双之人,只愿你威风堂堂。”
(28) John William Strutt、3rd Baron Rayleigh,一八四二─一九一九年,英国物理学家。
雷维斯先是讶异地将视线从暖炉移到法水脸上。
(29) Ernst Ludwig Alfred Hegar,一八三○─一九一四年,德国医生。
“什么,奇异的童谣?”
(30) Labyrinthine concussion。
“不过关于这点务必需要您的协助。老实说,我从那无底深渊中,听到了奇妙的童谣。这童谣可不是我的幻听。当然这件事本身很不合逻辑,也无法单独测定。不过当我追逐着童谣的影射进行观察,却偶然从中发现了一项定数。因此雷维斯先生,我想请您来决定这个定数的值。”
(31) Hermann Ludwig Ferdinand von Helmholtz,一八二一─一八九四年,德国物理学家,于一八四七年提出了“能量不灭”的定律。下文之定律不详。
法水的微笑里暗藏着指向对方的尖刺。
(32) Alfred Edward Woodley Mason,一八六五─一九四八年,英国小说家。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别说偏见,连错觉都不可能发生了。不过雷维斯先生,除了那封遗嘱,我终于找到另一个动机的深渊。”
(33) “Te House of the Arrow”。
“听说刚刚开封了遗嘱。那么您特地前来,想必是为了向我说明遗嘱的内容吧?哈哈哈哈。法水先生,事到如今我就坦白说了,您不觉得那根本是个荒唐的游戏吗?老实说,开封就等于要执行遗嘱。也就是说这封遗嘱只有显示期限的意义,而且还必须立即执行其中的内容。”
(34) Charles Maurice de Talleyrand-Périgord, 一七五四─一八三八年,法国主教、政治家和外交家。
这房间是有着雷纹图案浮雕再加上回教风格的质朴风格,三条并列的突出棱边从墙壁到天花板形成平行折纹,由这许多折痕构成的格状天花板中央,垂挂着一盏十三烛型的旧式水晶吊灯。诡异的黄色灯光由此照射在地面的家具上。法水先为自己没敲门郑重道歉,接着在雷维斯对面的长椅上坐下。雷维斯首先狡猾地干咳一声。
(35) Schwetzingen,德国西北巴登-符腾堡州莱茵-内卡县的一个小镇。
不过一看到法水,雷维斯眼中的懊恼尽失,他失神地站起,宛如一座山。这转变极其明显,让人几乎以为又出现了另一位雷维斯。同时他的态度也并没有显现出意外或者厌恶,就像笼罩着一层白雾般的平淡,但同时,在那看不见的另一边脸上,又觉得另一只眼睛正在狡狯地转动……就像平时看到的他一样,显得茫然淡漠令人发毛,但也没有表现出严苛态度来责怪法水贸然无礼闯入。雷维斯这古怪的个性,应该说是名副其实的怪物了。
(36) George I of Great Britain,一六六○─一七二七年,英国国王、德意志汉诺威选帝侯。英国汉诺威王室首位国王。
法水刻意压低声音打开房门。就在这时候雷维斯正坐在壁炉旁的躺椅上,脸埋在双膝之间,双拳用力按着太阳穴。他的格劳曼(1)中分银色长发下,是一对燃烧着狂暴光芒、凝然瞪视着眼前红色火堆的双眼。平时看来宛如忧郁厌世主义者的雷维斯,现在全身包覆在前所未见的激情中。他不断拉扯着自己的鬓角,粗声吐气,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也不断抽扯着他的脸。那宛如妖怪的丑陋——在那头盖骨之下,绝不可能有所谓的平静或协调。雷维斯心中确实有一种疯狂的偏执,这也让这位初老绅士犹如猛兽般剧喘不休。
(37) George Frideric Handel,一六八五─一七五九年,德国作曲家,后归化英国。
一、沙勿略主教的手……
(38) 亨德尔于一七一七年夏天,为乔治一世在泰晤士河上举行的宴会编写了三组《水上音乐》(Water Mus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