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厉害了。这凶手的聪明创意实在令人惊讶,这张信笺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变成现在的样子。当然,那个感光板则映照着在那之前藏在事件背后的疯狂事实。你们回想一下押钟博士的供词。再不然看看眼前这张信笺也可以发现,算哲写好遗嘱后在上面撒了古时军令状用的铜粉。熊城啊,铜这种物质具有在暗处会显像于摄影感光板上的自发光性质啊!啊!就让我来朗读那场序幕,也就是这桩恐怖悲剧的序文吧。那天夜里算哲把撕碎的那张遗嘱放在下方,将两张遗嘱一起收在保险箱的抽屉里——不过在那之前,凶手已经事先在黑暗的保险箱底部铺上了摄影感光板。这就表示,隔天早上算哲打开保险箱,在所有列席家人面前取出已被显像的遗嘱将之烧毁后,到他将另一张再次收进金库这段时间内,有人拿走了那印有遗嘱全文的摄影感光板。其实就在这极短暂的时间里,浮士德博士和恶魔订下了契约。凭直觉和预兆来判断,那被烧毁的半张当然就是我想象中陈尸预言图的另一半,同时这也成为一项坐标,在那幻想空间中掀起一股可怕的漩涡。”
他突然大叫一声就如疾风般冲了出去。但没过多久就带着亢奋的神情回来,手上握着昨天开封的遗嘱。接着他将上方左右并列的一个徽纹,与割痕的照片叠合,透着灯光查看,这时检察官和熊城两人也不禁惊叹,因为这两者竟然分毫不差完全相符。法水大口灌下佣人送来的红茶。
“原来如此,那摄影感光板藏着无限的神秘。但是结论当然会回到当时列席的人中是谁先离开,对吧?”
“啊!没错!支仓!同义语——摄影感光板。啊啊!我好像知道那割痕是怎么来的了!”
说着,熊城双手无力地下垂,脸上写满浓浓的失望。
法水轻声说着,语气里有些讽刺,不过话说到一半又乍然中断。
“当然,现在可能已经没人记得清楚了。那割痕和摄影感光板又有什么关系呢?”
“喔?同义语。所以你想要把这出悲剧跟特殊意图联结在一起?”
“这是来自罗杰·培根(38)(一二一四——一二九二年,英格兰修道士。除了是知名的魔法炼金术师,更是一位优秀的科学家,传说中他早在十三世纪就发明了火药等东西)的智慧。”
“法水啊,这桩事件的一切好像都是以浮士德的咒文为基准,一连串连续的同义语。火和火、水和水、风和风……不过只有那摄影感光板,我还是无法了解它代表的意义。”
法水平静地说。
诡谲奇妙的技巧终于揭穿,既然没有了人偶,那么尸光与割痕这两者其中之一,势必就是凶手闯进这房间的目的了。时间是十一点三十分——不过打算在这晚破案的法水依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不久,检察官发出叹息般的声音。
“在阿韦利诺的《圣人奇谭》中,记载了培根在吉尔福特教堂(39)于尸体背部显现出精致十字架的故事。但是另一方面,如果想想培根用硫黄和铁粉包起发火铅(把酒石酸加热后密闭,一接触空气就会发出如舌头般的红色闪光而燃烧)所制造的投掷弹,就可以看出方术的真相。同时,也解释了这桩事件中割痕的成因。熊城,你知道心跳停止之前,皮肤和指甲不会出现活体反应吧?另外,如果是休克死亡,全身汗腺会急遽收缩。假如这部分的皮肤接触到闪光火焰,就会留下如同被手术刀切割过的割痕。凶手在丹恩伯格夫人濒死之际,将这些原理运用在摄影感光板上。他的手法是先从感光板上割下两个徽纹,用酸在图案四周轮廓蚀刻出橄榄冠的图案,然后将两个徽纹叠合,在这空洞中制造发火铅。所以只要快速将之贴近太阳穴,发火铅就会闪燃,沿着沟痕留下那道割痕。如何?熊城,你一定很受不了吧。所谓方术说穿了只不过是幼稚的早期化学,但是它的神秘精神却有一段时间化为化学记号,成为一种傀儡人偶。”
“说到那人偶脚印,原本是我测量地毯下的水滴扩散痕迹而推算出的。其上下两端最明显——换句话说,也就是以水滴量最多的部分作为基准。这就可以重现我所谓加减法的诡计。其实道理很简单,那就是在拖鞋底下垫着另一双上下相反的拖鞋,而且这双拖鞋正好与脚上穿着的拖鞋左右相反。开门后先让拖鞋饱含水分,然后用力以脚跟踩下后方的前端包覆处。这么一来脚跟会在包覆处中央施加呈圆形的小面积力道,被压出的水刚好呈现朝上的括号形状()。接着再以脚尖踩在前端包覆处上,这时会形成马蹄形的痕迹,靠近两端处会比中央溅出更多的水,呈现朝下的括号形状()。就这样让如此形成的上下不同括号形状水痕左右交替前进。也就是说,凶手事先量好了大小约常人三倍的人偶脚印形状,然后让前进的步宽符合这脚印,这么一来夹在两括号中间的形状也会看似人偶脚印形状。因此,拖鞋全长就等于摇摆前进的人偶步宽,完全逆转了脚印痕迹的阴阳正反。”
当人偶的存在如梦中泡沫般消失,当然,丹恩伯格夫人签名写下人偶名字的纸片,也很可能是凶手故意连同纸张跟铅笔留下来的。可是凶手又是如何取得那特殊的签名呢?还有,假如要追究摄影感光板,也一定得追溯到神意审判会,才能找到其出处。法水沉思了一会儿,也不知他想到什么,虽然夜已深,依然执意传唤伸子。
接着,法水在暖炉前把手放在红色炉火前,接着说。
“你们叫我来应该是为了这件事吧。”
“支仓,这是加减计算问题。我一开始就不相信有人偶存在,根本不觉得需要提及这一点,但唯有这件事不能以偶然的巧合来解释。因为比较密道的拖鞋痕迹和人偶脚印,发现其步宽和脚型的全长相等,另外,拖鞋痕迹和人偶的步宽也符合。熊城,这实在是个很有趣的问题。”
伸子一坐下先主动开了口。她的态度还是一样开朗,充满温暖。
“你说得没错,但是我们对眼前的案情还是一无所知。另外,你要怎么解释这个矛盾?从房门到房中这段路,地毯下因水留有人偶的脚印。但是一进入密道,那却变成人类的脚印。”
“昨天雷维斯先生公然向我求婚,而且还要我马上回答……”
解释完这些,覆盖着黑死馆的过往暗影已经完全消失。但检察官在亢奋之中依然难掩些许失望。
语尾声音渐小,仿佛在哀叹这太过突然的无常人生。不过接着她从怀中取出一个东西,三人目不转睛地瞪着那灿烂得非比寻常的东西,那是两支王冠型发夹。这两只白金台座打造的发夹,其中一支上面镶有红宝石,另一支则镶着变色石,看来应该有一百二三十克拉吧,榄尖形切割的凸面晶灿闪动。伸子虚弱地叹气,沉重地开口。
(注)后来法水表示很惊讶,因为番木鳖碱已经是传说中的东西,而且它只出现在巴提什(35)(十六世纪克尼格斯布吕克(36)药学家)的著作中,到了近世只有一位曾经奖励栽培印度大麻的德属东非公司传道医师费雪曾在一八九五年提过。他只提出了一份报告指出,当地土人很珍视马钱子(37)(矢毒的原生植物)寄生在印度大麻上生出的果实,会将其用在咒术上,这很可能就是番木鳖碱。黑死馆药物室里的空瓶,或许就是算哲准备拿来装戴克斯比赠送的番木鳖碱吧。
“温暖的黄色变色石代表吉兆,如血的红宝石当然就代表凶兆。而雷维斯先生希望我在演奏时将其中一只插在头发上,据此表示是否答应求婚。”
“这就是黑暗的神秘,也就是黑死馆的恶灵。以修辞学方式来说明,也可说是卖弄中世纪异端的把戏。但是只要观察装置的内容,还有过去三桩离奇命案都发生在两人同床时,就不难推想。也就是说,两人以上的重量是一个基准,达到这个重量后松果顶饰就会开启,掉出粉末。过去在玛丽和安妮王朝时代(34)里面放的是春药,可是这张床等于是桃花心木制成的贞操带,因为这种粉末应该是罕见有毒植物的番木鳖碱(注)。一旦接触到鼻腔黏膜就会产生强烈幻觉,所以首先在明治二十九年发生了传次郎事件,接着在三十五年发生笔子事件,这两桩他杀命案之后,最后是算哲抱着人偶死亡。所以所谓的戴克斯比的诅咒,其实是《死神之舞》中记载的‘与耆那教徒共同躺在地狱底层’的本体。”
“那么,让我来猜猜。”
接着法水走进帷幔内,在床垫上堆桌子、椅子。最后把五斗柜也放上去时,检察官和熊城都倒吸了一口气。因为那松果形状的顶饰开了口,从里面溢出白色粉末。法水此时开口道出让黑死馆过去蒙上一层暗影的三桩离奇命案。
法水狡猾地眯起眼,但不知为什么,他感到胸口一阵剧烈地起伏。
“难道不是吗?熊城,知名的兰吉(法国知名的暗号解读专家)曾说过,暗号最后的重点在于音节整理,所以我在‘没有徽纹的石头’上尝试进行音节整理,把s和s、re和le、st和st去掉。结果变成Cone(松果)这个字。但这个松果刚好是床铺天棚的顶饰,这又是一种令人发毛的玩笑。”
“过去为了躲避雷维斯,你曾经逃到树皮亭里对吧。”
熊城惊讶地反问,法水三度翻转“大楼梯后面”的解释,终于揭开最后的终点。
“不,雷维斯先生的死,我并不觉得自己需要负道德上的责任。”
“什么,双重杀人?!”
伸子呼吸急促地大叫。
“其实在算哲的尸骸中包含着两项狂暴的意志。他第一次死于戴克斯比的诅咒,后来又复活,但是却被浮士德博士阻止。也就是说,这是双重杀人。”
“其实我别了变色石发夹。我打算跟他一起离开这座哈茨山(传说中妖魔举行沃普尔吉斯飨宴的山)。”
他们再次回到之前的房间,在椅子上坐定后,法水怃然摸着下巴,再次语出惊人。
她定定凝视着法水的脸,哀凄地说道。
目前已经明白的是,神意审判会时出现在凸窗处的人影,和第一道从园艺仓库走来捡起摄影感光板的鞋印,还有药物室的闯入者——以上这三个人跟杀害算哲,那一夜闯入丹恩伯格夫人房间的为同一个人物。这么一来,问题就集结于丹恩伯格夫人事件上,此时押钟津多子夫人带着无法否认的疑点以及强烈动机翩然登场。当然,除非有确切结论,否则这些推测也只是空虚之中的小小突起。
“请告诉我真相。他该不会是自杀的吧?但我既然已经别上变色石发夹,他绝对不可能这么做的啊……”
二、押钟津多子的犯罪现象——
此时法水脸上的暗影顿时一扫而空,换上的是烦恼的神色。他原本的暗影是因为心中还存有一个悖论,但刚刚伸子这番话将其完全粉碎了。
这已经是无论如何都很难否定的示意标志。但是由于算哲对自己论点胜利的疯狂执着,他不仅让四位外国人归化入籍,还写下那封不合常理的遗嘱,甚至绘制预言图,焚烧魔法典,企图暗示犯罪方法,以搅乱警方调查,这到底对三人中的哪一个人造成冲击?这个决定无疑还是个疑问。但是所谓“父呀!我也是人子”这句话,很明显指的是旗太郎或赛雷那夫人,难道是旗太郎为了荒谬的遗产问题而报复?或者是赛雷那夫人出于某种动机发现了算哲的企图——这就暗示了看似法水疯狂幻影的另外半张预言图确实存在——假如是这样,或许是夫人傲然的绝对世界中产生了这惊世的冲动行为。而其意志虽然显现在“父呀!我也是人子”这句话中,但假如这是伪造的,那么这狂文的作者一定是押钟津多子。
“不,正确来说,应该是他杀。”
一、关于“父呀!我也是人子”的观察——
法水语气沉痛地回答。
空间中只有法水的声音阴森回响,但检察官和熊城都专注于眼前这战栗的景象,没把法水的话听进耳里。这尸体很明显地呈现出在棺材中挣扎的样子,就结论来说,确实是被活埋。而且对浮士德博士来说,看算哲在棺中复活后疯狂地拉动求救绳索,却迟迟无人前来,最后终于筋疲力尽,奋力抓着头顶的棺盖,这情景一定带给他残虐的快感吧。而凶手冷酷的意志,表现在山雀尸体和“父呀!我也是人子”这句话中,难怪久我镇子要哀叹这是道德最颓废的形式。这桩可怕悲剧早在黑死馆杀人事件这段残酷悲哀流血历史之前就已经发生,眼前又有这具骸骨形状来佐证,在这悲剧中确实有股强烈的力量,让人胸口沉重。接着众人开始调查拖鞋痕迹,鞋印延伸到墓窟上到楼梯尽头后门口,也就是延续到墓地的灵柩台前。不过来到这里才终于知道前后经过,凶手从丹恩伯格夫人房间进入密道,然后打开灵柩台的盖子,来到后院的地面。除此之外,还可以看到几个被尘埃掩埋的脚印,显然那个密室里确实有过异样的潜入者。调查结束后,三人仓皇阖上棺盖,逃离这充斥逼人鬼气的地方。离开的路上法水综合整理了几项发现,并且将这些发现的关联串起来。
“可是我请您过来的原因没有其他,只是想请教您一件事。去年算哲博士公布遗嘱时,是谁先离开的?”
“这大概是浮士德博士的仪礼吧。但是熊城,这些字是用摄影感光板刻的。父呀!我也是人子——还有塞在牙齿中那疑似小鸟的骨骸,一定是妨碍预防早期埋葬装置启动的山雀尸体。这不是很可怕吗?这就表示,算哲曾经在棺材中复活,但是当时凶手却塞进山雀的雏鸟,阻止电铃发出声响。”
已经过了将近一年的事情,照理来说伸子应该会毫不考虑地摇头。但听到法水这若有深意的一句话,伸子却好像想起了什么。她全身突然出现奇怪的仓皇反应。
法水当场译出这句拉丁文,不过奇怪的发现还没有结束。在这刻文边缘处处有闪烁的金色微粒,另外,在骸骨缺落的齿缝间,竟插着看似小鸟的骸骨。法水沾起那微粒,端详了很久。
“那……那是……是那个人。”
“父呀!我也是人子——”
伸子的表情扭曲痛苦,似乎正在说与不说之间强烈格斗,终于,她好像下定了决心,毅然望着法水。
PATER! HOMO SUM!
“现在不能从我口中说出来,但是稍后我会写在纸上告诉您。”
检察官回头看着熊城,低声说道。不过这时候法水眼中闪过一道妖异的光,他将眼贴近算哲肋骨,动也不动。其实出乎意外地,这胸骨上竟然刻有纵向的奇异文字。
法水满意地点头,结束了对伸子的侦讯。今日的事件伸子可说包围在各种不利证词中,而法水却一点都不打算触及,熊城似乎显得相当不满……不过要揭穿藏在摄影感光板背后的深奥秘密,最后的方法就是重现当时神意审判会的情景。当然,在那之前法水已经请便衣刑警向镇子询问当时七人各在的位置。当时众人入座的位置,只有丹恩伯格夫人单独坐在一侧,中间隔着“荣光之手”(用绞刑死刑犯尸体醋腌后再干燥而成),对面由左而右依序是伸子、镇子、赛雷那夫人、克里瓦夫夫人、旗太郎,这五个人彼此间隔着相当距离,围坐成半圆形,只有雷维斯在半圆顶点的赛雷那夫人前方,略采蹲姿入座。六人的位置都背向入口房门。
“算哲果然已经死了。那个指印到底是谁的?”
进入之前神意审判会的房间,熊城从铁框中取出“荣光之手”时,他手指的颤抖让人感到无边的恐惧。不管线条或者肌块,都看不出这曾是人体的一部分,似乎像在嘲笑这个事实一样。上面奇异地混合了许多杂色杂形,像是盆栽上造型奇巧的木根工艺,看到整片布满细微龟裂的羊皮纸色皮肤,又像是日本古书剥落的封面。要从中看出类似肉体的痕迹,简直难上加难。另外,每根指头上的尸烛,都有其方向和记号,看起来光泽略显黯淡,不过外观却与一般白蜡烛没有两样。从最旁边逐个点上火,尸烛发出熟悉的唧唧声,亮起一点赭红——仿佛稀释了鲜血的色泽扩散到房间各个角落里。不久,坐在丹恩伯格位置上的法水视野开始蒙上一层异样的朦胧。那是一种带有特别味道的雾气,渐渐从底部包围住五根烛身,火焰开始摇晃闪烁,室内光线顿时沉了下来。同时,法水伸出手去开始检查每根蜡烛。他发现五根尸烛底部——中央那三根的两侧,两端的两根的内侧——各有一个奇妙的小孔。看到这情形,熊城随即打开电灯开关,那片异样的雾气随即变成法水病态探究的云。过了一会儿,法水脸上一阵窃笑,回头看着两人。
但是抬起棺盖照进圆形光线时,三人都忍不住感到一股战栗,往后退了一步。棺里竟躺着一具形状诡异的骸骨。理应平躺的膝盖弯曲高抬,双手扶在空中,手指弯曲,看来像在抓取什么东西一样。而且在三人往后跳时,那具骸骨应声一响,更诡异的是肋骨一端也掉下一两根,就像灰一样顿时湮灭。不过左边肋骨可以看到创伤痕迹,这具骸骨很明显是算哲的尸骸没错。
“这些微孔的存在意义可以说是一种隐身蓑衣,同时也会引起一种水晶凝视。由于每个芯孔相通,通过孔中的蜡蒸气会传到蜡身,往上冒出。不过这么一来,丹恩伯格夫人面前便形成了一堵蒸气墙,另外也会让中央的三支蜡烛闪烁,导致光线变暗。当然,位于圆阵中央的那个人,距离两端正常烛火最远,所以从丹恩伯格夫人的位置完全看不见。另外,位于两端的两支蜡烛也同时受到两端升起的蒸气扇动,使火焰横倒。这样使得光线位置更偏,当然从这个位置看坐在两端的人,也会因为光线遮挡而看不见。所以即使旗太郎、伸子、赛雷那夫人这三个人中途离开房间,丹恩伯格夫人也无法察觉。再说,其他人也可能因为这种异常气氛而丧失了识别周围环境的能力,没有发现有人离开也是理所当然。这么一来,伸子在丹恩伯格夫人倒下后立刻从隔壁房间拿水过来这件事,反而令人怀疑。也就是说,她可能在这之前就已经离开房间,预知到会发生这种事而去准备水。不过这个推测只是指出某种行为的可能性,当然不能成为足够的证据。”
法水惊叹的同时,熊城往前跨了一两步,用圆形灯光横向扫过前方。光线中确实有几具石棺忽隐忽现,这里确实是算哲的墓窖没错。三人的呼吸变得急促。雷维斯对法水说过的“地精呀,勤奋工作吧”的解释,现在从幻想走入了现实,而且那道拖鞋痕迹也笔直地朝向中央那座特别巨大的算哲之棺台延续。棺盖上躺着用轻铁制成的守护神圣乔治(33),还被略略抬高。此时三人心里都认为,唯有算哲这个棺台没有脚架,又是用大理石堆成,棺内应该不会有浮士德博士的身影,而是一条通往地下的新密道。
“这些小孔应该是凶手动的手脚没错。”
“是墓窖!我们终于来到算哲的墓窖了!”
检察官紧收下巴反问。
法水将手电筒高高朝斜前方空间照射。但是光线只是空虚地划过黑暗中,什么都没照到。他又上前一步,照向正上方,那里出现了三张丑陋苦涩的男人脸孔,于是法水明白了一切。圣保罗(30)、殉教者圣依纳爵(31),以及哥多华的老教父霍修斯(32)……他数着墙上的雕像柱,数到第三根后,颤抖地疯狂大叫。
“不过当时丹恩伯格夫人大叫了一声‘算哲’后倒地。我想原因应该不只是那女人的幻觉吧。”
密道天花板上堆积多年的灰尘,犹如钟乳石般垂下,每次呼吸都会引起细尘飞散,惹得咽喉发痒。即使没有这些灰尘,也因为这里面缺乏新鲜空气,令人感觉窒息,要是在这里使用火把,大概无法点亮,会马上生烟熄灭吧。再加上宅邸内的声音在这个空间里形成异样的轰响,让人时而觉得遇见岔路,或者仿佛听见人声而心惊。不过拖鞋的痕迹还没有中断,依然引导着他们前进。踩着宛如雪地的柔软堆尘,脚下直触地面的冰凉感触直接传到脑门。这趟隧道之旅大约持续了二十分钟。密道忽右忽左,有时还会出现坡道,极尽蜿蜒曲折,让人几乎记不住完整路径,最后往左一弯,进入一条死路。在这里又有一副魔王巴里的面具。啊,这堵石墙的后面,会通往黑死馆的哪里?法水倒咽了一口唾液,按下面具的单边眼睛。右边的门稍微擦过熊城的肩膀,应声开启,前方依旧是一片黑暗。不过似乎感受到一股轻柔的风,让人觉得这应该是个宽敞的空间。
“你说得很对。这绝对不是单纯的幻觉。丹恩伯格夫人一定是具有里博所谓第二视力的人,也就是具备借由错觉来产生幻觉的能力,圣特里萨将此称为‘乳香入神’。隔着熏烟或蒸气看过去,凹凸会更加鲜明,残影有时还会化为奇怪的形象。在这个情况下,位于两侧蜡烛内侧的这两人,也就是镇子和克里瓦夫夫人的脸,会因为凝视而呈现复视般的重叠,可能就是这种错觉引起了丹恩伯格夫人的幻视。里博将之称为人类精神最大的神秘力量,特别在中世纪,被视为最高贵的人性特征。啊!丹恩伯格夫人一定跟昔日的圣女贞德或圣特里萨一样,具有某种歇斯底里性的幻视能力。”
脚边出现一道小阶梯,望进去是一片如漆般的暗黑。长年没有接触外部的阴湿空气,伴随着宛如尸温的暖空气和一种无以名状的霉臭,汩汩流出——这是名副其实的鬼气。法水等三人马上打开手电筒,微微侧身走下楼梯。下面铺着大小约半张榻榻米的木板,刚刚因为光线昏暗没看见,下来之后才发现地上有几道拖鞋印。而其中有一道相当新,笔直延伸到楼梯上,那偏小的形状可能因为蹑手蹑脚地走,前后连一点特征都没有留下。所以完全无法判断脚印到底是从楼梯走下来,还是来自后方密道。这时候,拿着灯光照亮四周的熊城轻声叫着。原来他右手上方挂着一幅神情凄厉的魔王巴里(出现在印度毗湿奴(27)化身传说克尔斯纳古籍中的恶魔之名)木雕面具,左眼眼珠呈棒状突出了约五分长。按下那突出眼珠后,换成另一边的右眼突出,由上面照射下来的光线也变得更窄——因为砌石恢复到原来位置。接着法水测量完拖鞋痕迹和步伐间隔后,走进前方长方形的黑暗。其实这幅情景就好比从前罗马皇帝图拉真时代(28),执政官总督普里尼乌斯带着两位女管家探访圣加里斯都地下圣廊(29)。
法水的推理不断反转跃进,当天晚上在凸窗附近掉落摄影感光板的鬼祟身影,除了先前推测的津多子,现在名单上又多了旗太郎等三人。此时法水的战斗状态正处于巅峰。似乎连他剧烈的神经运动脉动都可以清楚听见,说不定这个晚上就可以宣告案件的终结。接着他们沿着昏暗走廊,再回到原本的房间,房里已经放着刚才伸子答应要回复的答案。在神意审判会这个套索中,四人包围在层层浓厚的嫌疑中,现在一张最后的王牌正要扔到他们当中。法水的嘴唇干燥,拿着信封的右手不住莫名颤抖。他在心里呐喊:伸子呀,命运之星躺在你胸前!
二、伸子呀,命运之星在你胸口
三、父呀!我也是人子
接着,他一一检查暖炉砌石上刻的徽纹,在右边的砌石中发现疑似的对象。法水试着按下那块石头,没想到那个部分竟然顺着手指的方向往下凹陷。同时,同一层的砌石也无声地开始后退,不久,该处的地板出现了一个四方形的黑洞。是条密道——这条充满戴克斯比残酷诅咒意念的黑暗密道,沿着墙边,穿过楼层的间隙,到底会通往何处?排钟室?礼拜堂?还是殡室?或者会分散为四通八达的岔路……
去年公布那封众所瞩目的遗嘱时,一定有个最早出席的人物,在算哲抵达之前从保险箱里取出将撕毁遗嘱内容全数显像的摄影感光板。因此,法水此时紧握着伸子写有这个人名字的信封,不免在内心激动呐喊。可是当他拆封一瞥内容,那个瞬间不知何故,法水眼中神采顿失,紧绷的身体刹时松弛,无力地将纸条丢在桌上。检察官惊讶地取过纸条来一看,只见上面并无人名,只写着下面这句话。
“如果要被那些疑心暗鬼迷惑,相信算哲还活着,那你大可去举行什么降灵法会,但我还是要找到那没有徽纹的石头,和这活生生的杀人鬼搏斗。”
——从前杜勒(一)身上有窃听筒(二)。
法水的声音里饱含着异样的热情。
注(一)杜勒——最早出现在歌德《浮士德》中葛瑞卿唱的民谣中。在浮士德送了她戒指后,开启她悲惨的命运。
“不,我还是要维护正统原则。”
(二)窃听筒——最早设于西班牙宗教裁判所。在乌发的电影《会议漫舞》中,梅特涅曾用来窃听惠灵顿的对话。
“法水,这下子问题清楚了。没什么好犹豫的,马上去挖掘算哲的墓窖吧。”
“原来是窃听筒吗?——能了解其可怕之处的,大概只有伸子了。”
对照着壶底的姓名一一打破之后,最后只剩下两个。“克劳德·戴克斯比”……他们打破了这个壶,但是却跟留在那韦尔斯犹太人身上的不一样。接下来是降矢木算哲……熊城拿着木槌轻敲,壶身出现龟裂痕迹。当壶身裂成两半的下一个瞬间,三人仿佛陷入一场噩梦中。刚好在壶口下方,出现了明显与雷维斯咽喉上一模一样的拇指痕。检察官和熊城受到这个冲击连说话的力气都使不上。过了好一会儿,熊城才像大梦初醒般,慌忙掸落烟灰。
法水一边苦笑一边兀自颔首。
“也许是我神经过敏。但是在像这座宅邸一样精神病理性人物很多的地方,如果相信他们按的指印,就是个根本性的错误。因为他们偶尔会出现外观无法判断的发作症状,有时僵硬,有时羸瘦,这时候往往会导致我们做出严重的误判。但是这些壶的内侧一定还留有他们平静时按下的指印。熊城,请你小心打破这些水壶。”
“事实上浮士德博士那隐形窃听筒可说随时随地都巨细无遗地监听着我们的对话,所以一不小心伸子也显然会陷入跟葛瑞卿相同的命运。那恶鬼的耳朵一定会以某种形式采取阴险的制裁方法。”
法水正要说起某件事,刚刚命人去调查拇指印的报告正好送来。不过结果只是徒劳无功,并没有发现符合的指痕。法水眼露疲色,思考了片刻,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叫人把大厅暖炉架上的记忆之壶(26)拿来。壶总共有二十多个,有些是故人或已经离开宅邸中的人所有,为了替与这座黑死馆有重要关系的人留下永恒的回忆所制作的东西。水壶表面施以西班牙风格的美丽釉药,可能因为出自外行人之手,形状有些朴拙。法水把这些壶排在桌上。
“此事姑且不谈。我还想再问你关于重现神意审判会的事。”
“伸子这女人的角色确实很奇妙,除了丹恩伯格夫人命案和排钟室的事件之外,她完全深陷于间接证据之网中。但是正因为有那标本般的活祭存在,浮士德博士才得以保持愉悦。最重要的是,伸子既无动机,也没有冲动。任何一种虐待狂倾向的犯罪者,都会有导致病态心理的成因。比方说刚刚那些喜欢音乐的海豚……”
法水听了抬起头来,看到多疑的皱纹在检察官脸上舞动。
法水加强语气说道。
“你刚刚说丹恩伯格夫人拥有第二视力,而且更惊人的是,凶手已经预料到她会产生幻觉。但是假如能轻易预测到那种精神方面的超形而上形式,你的论点终究还是相当暧昧,说不上有什么深奥内涵。”
“开什么玩笑。那种吉卜赛贱民的女儿怎么可能是这种宫廷阴谋的策划者?”
法水故意大动作发出一声挖苦的叹息声,盯着检察官看。
“真是受不了,我想老实地接收别人的讯息才是最适合你的高尚精神吧。不过法水,听了刚刚的证词,你不妨回想一下刚刚说过的武器室方程式。当时你说,二减一等于克里瓦夫。但是最后揭晓时,答案克里瓦夫却遭人毒手。”
“我又不是席尔修。我并不想将丹恩伯格夫人塑造成神秘英雄——比方说斯威登堡或奥尔良的少女般,具有慢性幻觉性偏执症。不过夫人的某种机能过度发达,那种特性偶然遇到有机的刺激,就会形成感觉上有技巧性的抽象图案,也就是将随意分散各处的东西视为一项现实。支仓,弗洛伊德还提出了一项假说,‘所谓幻觉,就是受压抑的愿望之象征性描写。’以丹恩伯格夫人来说,起源于对算哲禁令的恐惧——也就是和雷维斯之间不被允许的恋情。因此,假如凶手能预见她的幻觉,必定表示也熟知这当中的来龙去脉,进而想出这套让尸烛产生水晶凝视的微妙诡计,让夫人陷入轻微的自我催眠状态。不过支仓,那种潜意识状态的观念,却带给了我光荣……”
等他们离开后,熊城板起脸谴责法水。
说到这里法水霎时噤声,开始默默思考,过了几根烟的时间,他好像灵机乍现。法水命人紧急传唤旗太郎、赛雷那夫人和伸子,再度来到礼拜堂。没有人声的空荡礼拜堂里,笼罩着一股寂寥忧郁的灰色气息,上方那片看不透的无垠黑暗,让天花板看起来异样低垂。这当中的光线只有圣坛上摇曳的微弱灯火,反而让整个空间显得更狭小。这里开始产生一股阴暗腥暖,好比处在母体中——但又带着奇妙赭红的黑暗。而且如果一直凝视着那闪动的金色光环,就会感到一种刺眼的灼热,那就好比是法水激烈的热情和力量,企图就在此地定成败,往浮士德博士头上施以差点要撼动地狱础石圆柱的惩罚。不久后,六人围着圆桌入座。这天晚上,平时格外讲究穿着打扮的旗太郎难得只穿了天鹅绒背心,始终低着头把玩着自己泛着阴森光泽的苍白双手。他身边的伸子小而机敏的手,有如干杏般的健康光泽,被旗太郎衬托得格外可爱。但是赛雷那夫人一如往常,依然是宛如恋爱之盾上看到的典型贵夫人风范。而加了撑架的裙子还有置装形成的古典美背后,有着一种寂静主义者脉搏迟缓、不喜欢性急饶舌者的安静。不过现场的气氛明显弥漫着一丝危机感。这不仅是因为众人猜不透法水排除津多子的意图究竟何在,而且每个人心中都各有各的担忧和计谋,这短暂的沉默就好像在试探着彼此。一会儿,赛雷那夫人瞥了伸子一眼,大概是反射性地开口。
“总之,正因为这个对比的意义非常单纯,才让爱钻牛角尖的你难以评断。但如果您能以自己惯性之外的神经来加以判断,一定可以从那个吉卜赛贱民身上找到耀眼的克拉科夫(25)(传说中浮士德博士修炼魔法的地方)回忆。”
“法水先生,相信证词关乎捜査官的威信。刚刚确实已经有很多人做证,听到伸子小姐行动的衣服摩擦声。”
这时赛雷那夫人显露出讽刺的绝望神色,看着法水。
“不,我的手握着竖琴前缘,一直屏气凝神。”
“很好,现在阿里翁已经获救了。可是我因为位置的关系,并没有听见鹿充所说的空气流动。但是也正因为我离这两位很近,几乎可说完全掌握了他们的动静。法水先生,我确实也听到了异样的低鸣声。而且那声音在呻吟声一响起就同时消失,但只要旗太郎是左撇子,赛雷那夫人是右撇子,那绝对是弓弦相互摩擦的声音。”
伸子毫不迟疑地以自制的语气反驳。
其中有一人激愤大叫。那人位于左端旗太郎的下方,是位名叫大田原末雄的法国号乐手。
“如果他们说听到长弦的声音还有可能……总之,你的比喻跟事实完全相反。”
“什么?什么叫爱好音乐的海豚?!”
这时旗太郎以他出奇老成的态度,半边脸上浮现着挤出的冷笑。
“可是你听过赫胥黎这句话吗?——超乎证据的判断不仅是谬误,更是一种犯罪。哈哈哈哈哈!如果能听见缪斯的琴弦声,为什么只听见鹤鸣声就宣告伊比库斯(23)之死呢?我反而觉得,拯救阿里翁(24)才是爱乐海豚的义务。”
“希望法水先生能仔细玩味你那妖野的个性。那么当时从竖琴附近传过来的那股气流又是什么?说到那嘹亮乐音,可不是近卫胸甲骑兵的壮丽行进,而是一群粗鲁无文、身穿短衣裸露胸毛,还到处闻着野鹿淌滴血迹的黑色猎人。我看那家伙一定嗜食人肉吧。”
法水讽刺地微笑,点点头。
在咄咄逼人的两人之间,伸子明显居于劣势。他们残忍的宣告几乎像要永远地束缚着她,但法水却露出热切的眼光。
“嗯,您的笔锋确实够毒辣。”
“不,那应该不是人肉,而是鱼肉。不过因为那尾不可思议的鱼接近,反而让克里瓦夫夫人朝着与你们所想象的相反方向撤军。”
“我本来以为是空气流动。但后来又听见丝绢摩擦声和低鸣声,才发现应该不是空气流动。但是不管怎么样,那声音渐渐扩散。我以为就此消失了,没想到同时就听到那悲痛的呻吟。”
一样是充满戏剧性的夸张态度,此举却立刻让伸子和其他两人地位对调。
开口的应该是评论家鹿常充——这位额际已秃、年约四十的男人环视左右,像在征求众人的同意。他继续往下说。
“在水晶吊灯熄灭之前,当时伸子小姐正弹奏着全弦的滑音。之后当灯光突然熄灭的那一瞬间,她不自觉地踩下所有踏板。其实当时的奇妙声响正是依照这踏板顺序发出的声音,所以听起来才会像接近的空气流动声。也就是说,因为在留有尾韵时踩下踏板,才让竖琴发出了哼响——因为你们这些恶意指控,让我不得不解释这简单的道理。”
“水晶吊灯的灯光熄灭后,我马上发现有人从竖琴方向靠近。”
法水收起轻浮的态度,一转为严肃语气。
“法水先生,您说的障壁是过去建筑在我们心理上的阻碍。现在您已经知道津多子夫人坐在最前排旁边的座位了吧。而在场的这几个人,都替我们打破了这个障壁。”
“不过这么一来,克里瓦夫夫人命案的局面就完全逆转了。因为如果克里瓦夫夫人也听到那声音,当然会朝你们两位的方向后退。对了旗太郎先生,当时您手中没握着弓,握着什么?我看我就直说了。当水晶吊灯再度亮起时,左撇子的你为什么右手持弓,左手拿小提琴?”
这时旗太郎打了岔。这异常早熟的少年依然用他既老成又温和的语气说道。
旗太郎被法水这番铿锵有力的话语震住,顿时如化石般僵硬。对他而言这一定是完全无法想象的意外发展。法水用玩弄对方的态度悠然开口。
“您是认为她企图杀害你们?不,事实上这还存在一堵无人能破的障壁。”
“旗太郎先生,您知道波兰俗谚中有一句‘小提琴家拉弦杀人’吗?事实上,在龙勃罗梭盛赞的莱卜麦尔《庸才与天才的发达》中,也介绍过手指麻痹的舒曼和肖邦,在修订版中又举出了小提琴家伊扎伊尔的苦恼,同时他也提到等同音乐家生命的骨间肌(手指肌肉)。莱卜麦尔根据这些例子提出了‘激烈的力量会导致肌肉痉挛’的论点。不过以目前的状况,这个结论当然还不够确实。但既然您是演奏家,我想终究不能忽视那种惯性。您在那之后应该是无法再用左手的两根手指持弓了吧。”
法水表现得稍显惊讶,但他脸上却浮现出藏也藏不住的会心微笑。
“你、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吗——这就是你所谓的降灵术?根本就是抖动桌脚,发出刺耳声音而已……”
“什么,侦讯纸谷伸子?!”
那诡异早熟少年满脸炙热的憎恶痉挛,好不容易挤出嘶哑的声音。但是法水继续进逼。
“我们都提供了清楚的证词。其实我们希望您能严厉侦讯伸子。”
“其实那才是正确的中庸系统——还有,你曾经让丹恩伯格夫人写下人偶的名字对吧。”
四位神秘乐师的身世就此曝光,同时黑死馆过去的暗潮中,也只剩下一两桩未解的离奇命案。接着众人回到平时当作侦讯室的丹恩伯格夫人房间,旗太郎、赛雷那夫人和四五位乐坛相关人士正等在房中。但是一见到法水,向来温柔文雅的赛雷那夫人一反常态地用命令式语气说道。
他说出这句出其不意的话,这精彩高潮把在座所有人都带到亢奋的顶峰。
“没有错。算哲老爷自己的父亲颅骨也是一样形状,这也难怪他对自己的论点会近乎疯狂地执着。但是像他这种性格异常的人,根本不会把我们所谓的正常思维放在眼中。专心致志就是他们生命的一切,遗产、爱情、肉身这些琐事,对他广阔无边的知识世界来说简直微小如尘埃。因此家父和算哲老爷约定几年后验证实验的结果,并且由我在一旁见证。但是算哲老爷却开始进行阴险的谋划,一切起因于克里瓦夫夫人。在她抵达日本后不久,算哲老爷就接获拿错解剖结果的通知。这时候他心生一计,从《古斯塔夫·阿道夫传》中撷取了四人的名字,也就是给头盖形状其实没有遗传特征的克里瓦夫夫人取了暗杀者的姓氏。其他三人则取了遭暗杀者布勒埃狙击的三位华伦斯坦军的战殁者姓氏。在这间书库里完全找不到古斯塔夫王的正传,以《利希留机密宫闱史》来代替,看到这人名我想不管是家人,还是你们检察官都会有所联想吧。所以法水先生,现在您应该明白我曾经说过的‘灵性’到底是什么意思了吧,也就是从父至子,人类的种子势必彷徨探索的‘荒野’。今天克里瓦夫夫人过世,算哲老爷的影子应该也就此从她疑心暗鬼中消失。啊!这个事件是所有犯罪中道德最颓丧的形式。他们五人,就在那乌黑恶臭的沟渠中,竞相争逐着。”
“其实我们刚刚试着重现神意审判会的情景,竟然发现丹恩伯格夫人其实拥有第二视力,具备一种歇斯底里性的幻视能力。因此在她发作时,麻痹的手就有可能出现自动书写的现象(心理学家迦奈首次进行相关实验,实验者在不让受试者发现的情况下,握住其麻痹持笔的手,写下两三次文字后再放开实验者的手,结果受试者会以自己的笔迹写出同样文字。这是一种变态心理现象)。看到伸子房门旁的钩裂痕迹,也可以知道夫人的手当时已经麻痹。可是这么一来又回归原点,产生更异样的矛盾。因为如果施加刺激的是非惯用手,有时写出来的并不是要求的文字,只是类似的东西。那天晚上伸子小姐撞倒花瓶,接着丹恩伯格夫人进房来,精神状态相当亢奋的夫人,只从卧室帷幔间露出了右肩。所以您认为机不可失,试着让她自动书写。但最后夫人写的文字却跟您要求的不一样。”
“这么说,让四人归化入籍,引起遗产分配纠纷,其实只是因为无法找出结论?”
法水在桌上的纸片上写下以下这两个字,特别将中间三个字母圈起来。
“家父停止和算哲老爷的论战,主要是因为他们的结论最后终结于‘栽培人类’这种极端的实验遗传学。我这么说,您应该也明白那四个人只不过是实验白老鼠吧。老实告诉您那四个人的真实身份,他们的父亲分别是在纽约埃尔迈拉教养院(21)被处以死刑的犹太人、意大利等国的移民。也就是说,解剖死刑犯尸体后如果发现其具有该种头盖形状,便透过所长布罗克韦(22)收买该受刑人的子女。最后收买到国籍不同的四人……所以不管是《哈特佛福音传道者》杂志的报道或者大使馆公报的内容,都是算哲老爷花钱打点过的。”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叹。尤其是赛雷那夫人,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这太过意外的事实,让她怔愣失神地看着旗太郎。旗太郎冷汗直流,全身像被鞭打般地扭动,声音中震荡着愤怒。
镇子忧郁地抬起视线。看来她心中的动摇已经完全平息,但是她那沉沉堕入无底深渊的表情,再次呈现出可怕的锐利阴影。
“法水先生,你!不,阁下!这桩事件中的巨龙不是别人,就是你。印在奥托卡尔先生咽喉上的家父指痕,那巨龙的爪痕,就是你的分身吧!”
“好吧,我就照实说了。”
“巨龙?”
“令尊八木泽医学博士,在明治二十一年提倡颞骨鳞状部及颞窝畸形者的犯罪素质遗传说,但已故的算哲博士却提出反驳意见。奇怪的是,两人的论战持续了一年,就在达到顶峰时却突然无疾而终,仿佛两人之间达到某种默契一样。于是我试着将过去黑死馆发生的事件依照年代排列,结果发现,争论平息的来年明治二十三年,正是那四个婴儿大老远渡海来到了日本。八木泽女士,我觉得这段时间内的变迁,就是你来到黑死馆的理由。”
法水一个字一个字仔细地念着。
当法水口中说出八木泽这个姓的同时,镇子全身随即出现了无以名状的动摇。法水继续追击。
“没错,那殡室里确实有巨龙存在。不过,那一人分饰的两角中,其中一个角色是兰花的一种,以炫学的方式来说,就是龙舌兰。”
“我想这绝对不是个美好的插曲,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来找您了。八木泽女士‥‥”
说着,他撕开从怀中取出的雷维斯领布,从两片缝合的布之间出现了收缩成褐色的网状带子。前面还附着编了好几层,状似拇指的两个椭圆形。法水将手指放在上面,继续说道。
在这段时间中,法水的眼睛随着时间的增加每秒更添光彩,仿佛要刺穿对方的意识。他转过身,露出了一点微笑,但那笑容在中途就消失了。
“这样一看就能明白了。吸收水分之后,龙舌兰的纤维会缩短为原长的八分之一,这当然就是殡室前室得有热气瀑布的理由。凶手先将龙舌兰纤维挂在总开关器把手上,利用纤维的收缩切断电流。等到开关柄朝下,纤维也会落下掉进水流中,从排水孔流出。接着说到拇指痕,这是利用以龙舌兰纤维编成的领布,来勒紧雷维斯的咽喉。也就是说,雷维斯的死亡不是他杀,而是自杀。想象一下大致上的过程,首先,凶手确认雷维斯进入了后面的停尸间后,开始制造热气瀑布。所以当湿度渐渐提高,龙舌兰纤维便开始收缩,使得雷维斯逐渐呼吸困难。这时候出现了某种让那个男人起了自杀念头的异常原因。所以雷维斯的死包含了两种意志,那疑似算哲的拇指印上,正写满了这个男人的悲痛。”
“各位来这里的原因我知道了。应该是为了那件事吧。那天晚上我曾经陪在丹恩伯格夫人身边。在那件惨剧发生后,我没有离开过这个图书室。而法水先生,您也开始不得不去注意到其中的悖论效果。”
说到这里法水停了下来,锐利地盯着旗太郎。
图书室里只点着一盏爵床叶形台座的烛台,这种阴郁的气氛似乎是镇子写作的习惯。但她脸上依然是一贯无动于衷的表情,凝神盯着进门的法水。她的凝视不仅让法水失去开口的时机,甚至让检察官还有熊城感到恐惧。终于,她以高压的姿态开口。
“这条领布上当然看不见任何人的脸孔。不过总有一天,这次事件的巨龙将会无法再从锁链中拔出利爪。”
接着是熊城的属下带来有关久我镇子身世的报告。根据报告结果,她是医学博士八木泽节斋的长女,后来嫁给知名的光藓酵素研究专家久我锭二郎,后来丈夫在大正二年六月过世。之所以要调查镇子,起因于法水的心理分析,他揭穿镇子的心理,发现她知道算哲心脏异位。而且不只这样,镇子还从算哲口中得知防止早期埋葬的装置所在,可见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显然已经超越主仆界线。但是当法水看到八木泽这个姓氏,他的呼吸出现异样,面露困惑表情。然后他抓住这份报告书,不发一语地离开大厅,径自走入图书室。
汗湿涔涔的旗太郎,在这短暂时间内仿佛胆汁溢满全身。他似乎连怒吼的力气都耗尽,只是失神地盯着半空。不过接着他摇摇晃晃的身体突然像木棒一样僵硬,失神的旗太郎就这样直挺挺一头栽在桌面上。法水命人将他带走,赛雷那夫人淡淡以眼神示意后,也跟着离开。房里只剩下伸子一个人,有好一阵子都弥漫着松弛而慵懒的沉默——啊!真没想到那个异常早熟的少年会是凶手。不断踱着方步的法水终于坐下,双手交抱着就这样搁在桌上,对伸子说出一句别有深意的话。
于是众人离开殡室前往大厅,只见一位外事科科员正和熊城的部下在该处等待。他们带来的其中一份资料是关于黑死馆建筑师戴克斯比生死真相的报告。在警视厅的委托下,仰光警察当局仔细地调阅了古老的文献资料。回函中对戴克斯比跳海自杀的始末记载得相当仔细。——一八八八年六月十七日凌晨五点,有一位船客从波斯女皇号的甲板纵身跳海。该船客的头部可能被推进机绞断,只剩下躯干部分三小时后漂流到距仰光两里的海滩。当然,从衣物、名片和其他随身用品判断,这具尸体应该是戴克斯比没错。
“对了,我很想知道从黄到红的真相。”
“啊,对了对了,有一位自称是警视厅外事科的课员正在大厅等候各位。”
听了之后她的脸瞬间出现神经性地痉挛,感受到侮蔑和屈辱的精神洁癖让她不禁开口。
留下雷维斯那奇怪行动这个谜后,庄十郎的陈述也结束了。不过最后他似乎又突然想起什么。
“您是要我说出联想吗?从黄到红——那不就是橙黄色吗。橙黄色——啊!您指的是那颗香橙吧?难道您以为我喝柠檬水的吸管会吐出肥皂泡吗。不,我向来习惯成束使用吸管。不过这么一来,吸管可不会成束挂在弦上。”
“是的。因为第二首曲目即将开始。您也知道,这条走廊没铺地毯,走路时会发出声音,所以演奏时都改走外走廊。”
伸子炮火猛烈地不断挖苦。
“那么之后你都没有经过这条走廊吗?”
“还有,那丹——丹麦国旗(Danebrog)降下半旗的惨剧,那丹恩伯格跟我又有何干?还有氰化钾……”
熊城在此打岔。
“不,我要问的不是这个。这些事我反而想对津多子夫人说。”
“好像都各自回房了。我记得直等到下一首曲目开始的五分钟前,其他三位都来了,不过伸子小姐稍微迟了些。”
法水的脸微微泛红,平静地继续说。
“那么当时另外三位呢?”
“其实所谓的从黄到红——指的是变色石和红宝石的关系。伸子小姐,当时您应该插上了代表拒绝的红宝石发夹吧?”
依他的说法,雷维斯应是自己进了这个房间,这一点看来并没有疑问。法水接着问。
“不、绝对没有……”
“第一首曲目结束,进入休息时间时,雷维斯先生离开了礼拜堂。当时我刚好穿越大厅,沿着走廊往这个房间的方向走,而雷维斯先生也跟在我身后走着。不过当我通过这个房间,转至更衣室方向,在转角不经意地回头一望,发现雷维斯先生正站在这个房门前直盯着我,那样子看起来就好像在等我离开一样。”
伸子凝视法水,格外用力地强调。
他一开始别过脸去,大概是不想看到尸体吧,不过一旦开口,陈述却相当简明扼要。
“我还记得演奏开始之前旗太郎先生曾经看过我的发夹,还问过我为什么会戴着雷维斯的变色石。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是。我想应该是八点十分左右。”
伸子这句话不仅让雷维斯的自杀依然成谜,更让法水心中除了苛责和惭愧之外,又加上永恒的重担,啃食着他的内心一角。但是法水已经揭开这桩惨剧的神秘帷幔,成功地完成众人皆视为不可能的剖腹手术。时间已近拂晓,一个胸前纽扣挂着方灯的矮小男人从大门警卫室走出来。斑点鸫一两声轻啭传来,堡楼另一端升起令人不禁诗情大发的美丽曙光。法水和伸子站在窗边,沉醉在这辽阔视野中,法水伸手放在她肩上,带着深沉含义和疼爱语气对她说。
法水马上切入重点。
“伸子小姐,暴风雨和急迫的时代已经过去。这座黑死馆也会重回旧日那绚烂拉丁诗歌与恋歌的世界。响尾蛇的毒牙已经拔除,你应该可以放心地实现和我之间的约定。现在一切都已经结束,新世界即将开始。我希望能用肯纳的诗句来点缀这桩神秘事件的落幕:‘泛黄秋色,夜晚灯火之后,春花赤红灿烂’。”
“你最后一次看到雷维斯是什么时候?”
到了隔天下午,本来以为会收到伸子捎来的揭秘底牌,但是检察官和熊城来访时带来的却是伸子遭枪击当场死亡的消息。法水听了之后不仅沮丧到几乎想放弃这个案件,好不容易差点能掌握确证,现在希望却完全幻灭,这个案子将永远得不到刑法上的解决。三十分钟后,法水神色黯然地出现在黑死馆。他亲眼看到伸子遗体时,法水仿佛觉得,眼前这个从事件之初就一直被浮士德博士如波涛的魔掌玩弄其间,最后还被推下生命断崖的葛瑞卿,似乎在要求法水负起道德上的责任,厘清其死因,这种感觉渐渐在他心中化为惭愧和悔恨。不过法水一踏入伸子丧命的房间,马上发现里面清楚地留下凶手的最后意志——Kobold sich muhen(地精呀,勤奋工作吧)。
法水也完全无法反驳。失败、灰心、失意——不只所有希望都离他而去,心里一角甚至还留下了恒久的沉重负担所造成的暗影。那个幽灵可能正不断在法水耳边喃喃念叨吧——就是你让浮士德博士杀死雷维斯的——但是强压住雷维斯气管的那两个拇指印,此时却成了让熊城雀跃不已的收获。他立刻派人搜集所有家族成员的指痕,就在此时,便衣刑警带了一个佣人进来。这名佣人就之前在易介命案时曾经提供证词的古贺庄十郎,他表示自己在休息时间目睹到雷维斯一些令人费解的举动。
而且这次没有写在之前的纸片上,而是印在伸子的身体上。伸子左手到左脚呈现垂直的直线,右手和右脚呈ㄑ字形,整个身体形状看起来就像Kobold的K字一样。她的脚位于距离门口约三尺左右的前方,斜向右方仰躺,跟雷维斯还有克里瓦夫夫人一样带着悲痛的神情,却没有丝毫恐惧。尸体右边太阳穴上有个穿孔弹痕,地毯上沾着流出来的黏腻血渍,不过看她身穿外出服,戴好手套,可以分析出应该是正要出门拜访法水时,突然遭受狙击。还有,行凶的枪支直接被弃置在门外的门把下方,房门从外面被闩上。而且这个局面还伴随着一个令人悚然的证词,其中仿佛隐约可听到浮士德博士衣服的摩擦声响。
“法水,现在这个局面你当然也得负起道义上的责任。没错,你确实根据当时的心理分析得知了地精纸牌的所在,也凭借你的透视能力发掘到这男人和丹恩伯格夫人之间差点就永远成为秘密的恋情。可是雷维斯却被你的诡辩逼入绝境,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而拒绝接受保护。”
——枪响时是两点左右,当时宅邸中笼罩在一股窒息的恐怖中,没有人想赶赴现场。大约过了十分钟后,身在隔壁房间内惊吓不已的赛雷那夫人,声称她听到关上房门上闩的声音。这证明了浮士德博士仍在暗中活跃,尽管状况相当单纯,但此时法水除了旁观,也无能为力。当然,枪支上没有留下任何指纹,其他家人的行动也因为当时的情况特殊,无法清楚掌握。或许,为了实现和法水之间的承诺,才给了这位在事件中始终遭逢不幸的薄幸处女,带来了最后的悲剧吧。
眼前的局面已经同时理出否定和肯定,也证明了其中几项实在无法克服的障碍。凶手很可能先引雷维斯到前室勒杀后,再将尸体扛入后方的停尸间。但前室的钥匙收在被害人口袋里,凶手是如何关起那扇门的?还有,停尸间里只留着雷维斯的脚印,而且他脸上也是典型自杀者的表情,为什么他并没有恐惧惊讶等情绪呢?往旁边走廊开的圣趾窗上半段是透明玻璃,但覆了一层厚厚尘埃,不可能有方法从此逃脱。因此,把一切答案都寄望在没有徽纹的石头上,也是万不得已。检察官一把抓住尸体的头发,让死者的脸朝向法水,开始谴责法水过去对雷维斯的严苛手段。
现在连最后一张王牌伸子也已经死亡,那张狂大胆的恶鬼掀起的舞动狂潮,最后竟失去了解决的希望。不过,从这天晚上一直到隔天正午,法水一直沉浸在他那几乎要榨干脑浆的特有思考当中,最后终于在伸子之死中发现一项悖论。这一天,午饭后不久,来拜访法水的检察官和熊城推开书房房门,迎面撞见法水,立即感受到他眼中的凌厉视线。他粗鲁地挥动双手,来回在室内踱步,不断疯狂大叫。
接下来当场进行尸体勘验,首先从口袋里发现了前室的钥匙。不过接着解开雷维斯已被勒烂的领子时,没想到下方竟出现了强烈夺走三人目光的东西。他们终于了解雷维斯逻辑上的死因。刚好在软骨下方、气管两侧,有两个鲜明的拇指印,而且该部分的颈椎脱臼,雷维斯无疑是死于被人勒杀,凶手很可能是先勒杀他之后,再将渐渐没有气息的身体吊起——看来不得不如此断定。一切已真相大白——局面再次精彩地大逆转。不过,勒痕上的右拇指,有着很明显的特征,只有右边这个指印上才有清楚的指甲印。另外,相当于指尖肌肉部分有浅浅的凹痕,看来好像是肿瘤开刀的痕迹。当然,这下子确实可以扫除对雷维斯自杀心态的怀疑,但是钥匙的发现,又加深了疑问。
“啊!怎么会有这种童话般的建筑——凶手出奇的才智实在太惊人了!”
事件的现象已经能够完全解释,但法水只觉得是一人在唱独角戏。他依然面色凝重,闷着头猛抽烟,陷入深思——别名奥托卡尔·雷维斯的浮士德博士,人生已经化为云烟。但,那又是为什么呢?
他停下脚步,诡异的眼睛时而画起半圆,时而如巨大波浪般起伏,画出纵向波形。
“支仓,就是这个声响让结节看起来可疑。为什么呢?因为突然增加了雷维斯的重量,才让铁棒开始具备弹力,呈现弯曲,因此悬吊的身体在反作用力下开始像陀螺一样旋转。当然这会让皮带因此不断旋转交缠,等达到极限后再开始逆向旋转解开。这样的旋转会重复十几次,很自然地会在交缠的最后端形成结节,用力地压迫着雷维斯的脖子。”
“这结局何等精彩——看看浮士德博士落幕时让全场观众叫好的压轴表演——看看这出人意表的总忏悔之风貌。支仓,如果取地精(Kobold)、水精(Undine)、火精(Salamander)的各个前缀,再加上事件解决的象征,就可以合成Kuss(吻)这个字。啊!大厅暖炉架上不就摆着一座罗丹的‘吻’复制雕像吗?走吧,到黑死馆去。我要亲自拉下最后一幕的帷幔。”
说着,他用力扯着垂帘,让头上的铁棒发出嗡嗡声响。
三人抵达黑死馆时,伸子的葬礼刚好开始。这一天风很大,带雪的淡黑色云层低垂,掩住树林的树梢之间,静静不动。在这片荒凉风景中,宅邸内人影稀疏得寂寥,造型树篱摇晃,枯枝嘈嘈,其中掺杂着礼拜堂传来的追悼合唱。法水进入黑死馆,独自走向客厅,当他回到丹恩伯格夫人房间,再次出现在两人面前时,从他脸上的表情就可以知道他已经找到足以佐证结论的证据了。当法水知道目前所有关系人,包括家人和押钟博士都聚集在礼拜堂里,不知为什么,法水竟然下令延期举行葬礼。接着他说道。
“没有错,凶手确实就在礼拜堂内,而且处于绝对无法动弹的状态。不过我想,我有义务趁伸子——应该说是她的遗体还在地面上时,说出凶手的名字。”
法水用香烟轻轻敲着烟盒,他那奇怪的点头方式,既像语带深意,也像发自内心肯定着检察官的说法。
说了之后他沉默许久,脸上才又浮现出复杂的表情再次开口。
“或许真是如此。”
“支仓,巨人军势终于瓦解,黑死馆将再度曝晒在白日之下。我先依照顺序,从一开始的丹恩伯格夫人事件开始说明吧。关于当时丹恩伯格夫人为什么只拿血橙这一点,过去我一直没有注意到这条快捷方式,也就是山道年(驱虫剂)造成的黄视症状。山道年中毒症状会导致所有视野中的物体都化为黄色,再加上轻度近视的影响,使得水果盘上不管是水梨或其他颜色的香橙,看起来都跟盘子一样颜色,所以在丹恩伯格夫人眼中只看得到那带有特殊红色的血橙。再者,山道年中毒会出现幻味和幻觉,所以尽管是早已超过致死量的异臭毒物,丹恩伯格夫人也毫不怀疑地吞下。不过我之所以想到这个可能性绝非出于偶然。论根本,要归结到我对凶手进行的心理分析。但是还有一项来自侧面的刺激,有趣的是,这山道年也对凶手造成了影响,这两种现象加起来,就好比照相的负片与正片一样相符。其实我说的不是别的,就是那园艺鞋的鞋印。我已经分析过那些鞋印出于伪造,但是在回程途中,这鞋印大步跨越了枯草坪,照理来说就算踩下去也并无不妥。但其实这个差点被我忽略的细节,尽管微如汗毛,却成为凶手的致命三寸。我终于牢牢掌握住涅墨西斯的魔力。在这桩命运的悲剧中,凶手使用山道年作为波吉亚的毒药,但最后又因山道年而不得不走向死路。你知道为什么吗,支仓?因为凶手和丹恩伯格夫人一样,不得不服下山道年,了解这一点后,自然就能明白凶手跨越那处枯草坪的意义了。其实那是一种脑髓上的盲点,明明自己没有发生什么黄视症状,但凶手却相信已经发生。凶手看到晚上泛着黄光的枯草坪,误以为是自己产生了黄视症才将水滩看成黄色。另一方面,山道年对肾脏造成的影响,也从体内浮现到皮肤表面,成为产生尸光的主因。”
“法水,这桩自杀的奇异之处,就算你把最拿手的禁欲主义赞美歌和叔本华(18)都搬出来,恐怕也无法说明吧。因为眼前凶手的战斗状态完全居于我们的上风。来到这一步,这结局也太过唐突。啊,这根本是可怜的萎缩哪。我无法相信那男人的想象力只在一出萨尔维尼(Tommaso Salvini,典型表情演技夸大的意大利演员)就已发挥殆尽。因为选择了错误的时间吗?还是想骄傲地死亡?……不,我觉得两者皆非。”
接着法水走进帷幔,用小刀往床铺下方的油漆一刮,下面出现一层看似沥青的涂层,将铅笔尾端的箍环靠近,可以看到发出微弱的荧光。
雷维斯难解的自杀心理,让检察官陷入全然昏迷的谷底。他发狂地看着法水。
“过去从来没有对床铺附近进行跟尸体一样的仔细观察,自然不会注意到这一点。这看似沥青的涂层,就是含有铀的沥青铀矿。我过去曾经提过四位圣教徒的尸光现象,发生地点都围绕在波希米亚领地内。当然,那只不过是新旧教徒冲突所引发的示威诡计。但是在地理上如此接近,也是因为当地中心就是铀矿的主要产地厄尔士山脉。简单地说,这千古之谜,到头来只是一场理科化学的游戏。支仓,你知道‘食砒者’的意义吧。中世纪的修道士尤其会将砒霜拿来当作禁欲药,这跟他们使用月桂春药(在月桂油中加入极微量的氰酸。是一种会引起痉挛和异样幻觉的自慰剂)一样,相当知名。从罗丹的‘吻’中我发现,如同我刚刚所说的例子,丹恩伯格夫人也是个‘食砒者’,她经常性地服用微量砒霜作为神经疾病的治疗药物。长久下来,连她的身体组织也被砒霜的无机成分所渗透。所以一旦山道年引起皮肤表面的浮肿和出汗,凝聚在此的砒霜成分就会承受沥青铀矿的铀辐射。”
“再说法水,假如真的是雷维斯关掉总开关,然后潜入某条我们不知道的密道刺杀了克里瓦夫夫人,那为什么这位克尼特林根(17)的魔法博士浮士德最后不来场压轴精彩表演呢?对一个手法那么充满戏剧性的罪犯来说,这最后的结局也未免太平淡、太干脆了吧?”
“你对现象的说明确实已经相当足够,而且不管是表现何等朦胧的东西,也都有着崭新魅力。但我觉得你的说明刻意避开了具体叙述。凶手到底是谁?”
说罢,检察官试着从心理层面来观察雷维斯的自杀,碰触到这局面下最大的痛处。
检察官神经质地交握手指,倒咽一口唾液。
“索痕是朝上形成的,所以如果有一两个这种结节痕迹或许只是小事。但是在陈旧的爱德华·霍夫曼(15)《法医学教科书》(16)中也有过一个类似案例。被害者蹲下来想捡起地板上的文件时,凶手从背后用他所戴的单眼眼镜丝绳勒杀。这么一来索痕当然会朝向斜上方,所以凶手之后只要将绳索对准这勒痕吊起尸体就行了。但如果脖子上只留有一个结节痕迹,这反而能说出真相。”
“当时伸子应该喝下跟丹恩伯格夫人一样的柠檬水。可是那个女人已经被浮士德博士还原成原本的元素了。”
他用手指指向后脑发际那个看来像是胡桃壳的结节痕迹。
此时的法水就像毫无生气的钝重生命躯壳一样,那个样子看起来就像个处于剧烈痛苦顶点,获得胜利的人。或许是因为即将接近完结终点,此时骤然袭来的疲劳,想必比什么都要来得吸引人吧。但是他马上又迸发出强烈意志力。
“我想,雷维斯那些绯闻对他而言可能太过残酷了。法水你看,这胡桃形的残忍烙印,看来跟钩索形状刚好相反。”
“没错,就是纸谷伸子。”
在这之前已经调查过棺台。从留在棺台的鞋印判断,雷维斯应该是站在棺台边缘,双手抓住皮带,一边蹬开双脚一边将自己的颈项套在皮带上。那看来如海兽的尸体,还穿着宫廷乐师的服装,但胸口附近有一点被呕吐物弄脏的痕迹。死亡时间推估已经过了一小时左右,跟克里瓦夫夫人遇害时刻大约相符,皮带从领布外勒住脖子,留下残忍的深刻痕迹。当然,不管从任何方面看来,都很清楚是缢死。不仅如此,从雷维斯的脸部表情也可以证明这一点。他已经变得黝黑发紫的脸上,眉头内侧呈ㄟ字型往上吊,下眼皮显得沉重低垂,两边嘴角也下垂。这些都是确定死亡的特征,显现出无法摆脱的绝望和苦恼。但是此时检察官伸手捏起脖颈处的领布,仔细观察后脑发际。他看着看着,眼中逐渐透露出恐惧。
他紧咬牙关,腭骨喀啦一响,瞬间又恢复了生气。
“看来这浮士德博士的事件应该结束了吧。虽然不是什么值得喝彩的结局,不过谁会想到这位匈牙利骑士竟然是凶手呢。”
“她就是克尼特林根的魔法使者。”
法水那仿佛能嗅到脑浆气味的推理在此被推翻。虽然找到雷维斯,但他已经在垂帘的铁棒挂上皮带缢死了。落幕——黑死馆杀人事件或许就要以这出奇的一幕告终了。但这样的结果非但无法让法水接受,甚至罕见地令他狼狈不堪。熊城将手电筒照向便衣刑警解下的尸体脸上,说道。
黑死馆的恶鬼浮士德博士就是纸谷伸子。听到这句话的刹那,检察官和熊城的所有理法与真情仿佛那一瞬间化为乌有,但是等他们稍微镇定下来,又进入一种连声回响都听不到的彻底沉静,认真提出反驳反而让自己觉得荒谬,冷静到不可思议。毕竟眼前就摆着足以否定法水结论的铁铮铮事实,那就是伸子已成为第五个活祭品,那些明显的他杀证据也都随着法水的署名列入了验尸报告。再者,她并非降矢木家的一员,根本没有任何动机,更何况她集法水的同情和庇护于一身,叫人怎么相信她其实是凶手呢?难怪熊城开始认为法水可能因为用脑过度,出现了病态倾向。
于是法水高奏凯歌,站在中室后方刻有圣帕特里克赞美诗的停尸间门前。他们三人眼前仿佛已经看到笼中的雷维斯,正等着贪婪享受那残忍的反应。但本以为从内部上锁,得借用武器室的撞车才能打开的那扇门,熊城手掌一放,门便应声往后退。里面是潮湿密闭房间特有的黑暗,流出一股满是尘埃的肮脏气味,几乎要刺痛喉咙。手电筒投射出的圆形光晕里,果然出现了几条新的鞋痕。在那一瞬间,他们几乎以为雷维斯的炯炯目光出现在了黑暗彼端,还听到他如野兽般的喘息声,而这都是他们的彩尘描绘出的幻影。脚印消失在后方垂帘后,延续到最里面的停棺室。不过令他们忍不住干咽了一口口水的,是照射着垂帘到地板各个角落的光线中,只出现了棺台的四支脚,却看不见任何人影。没有徽纹的石头——雷维斯已经从这个房间消失了吗?熊城用力扯下垂帘时,忽然额头被人一踹,让他跌倒在地。同时头上响起垂帘的铁棒轧声,一个硬物朝检察官胸口飞去。他下意地识伸手去抓——是只鞋子。但下个瞬间,法水的眼睛盯着头顶上的一点。那里有一只赤裸的脚掌,和另一只鞋子快掉的脚掌——正像个大钟摆般不停来回晃动。
“真是叫人愈听愈发昏了。假如你头脑还正常,哪怕一个也好,给我一个刑法上的价值吧。首先得先把伸子的死因改成自杀。”
“喔?支仓,你是不是忘了足智多谋的津多子呢?不如我们别打开停尸间的门吧。我猜那男人一定会估算好我们离开的时刻,从旁边走廊的窗户圣趾窗爬出来,然后躲进平台钢琴里吞下安眠药。走吧。这次一定要打破小佛小平(14)那家伙的门板。”
“熊城,这次所谓微如汗毛的关键,就在房门的门板上,我就把它当作实际证据提交给你吧。”
“以现象来说确实可以这样说明,而且里面的停尸间或许也可以发现没有徽纹的石头。可是就算这样能解决一人两角的问题,我实在不懂没必要藏身的雷维斯为什么要躲藏?难道那男人太过沉醉于自己的伎俩,而丧失本性了吗?”
看到对方毫无反应,法水再加强了语气讥讽道。
检察官慌忙打断这伪史学家法水的长篇大论,依然带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凝视着他。
“你不妨先想象一下这个状况。先把龙舌兰纤维绑在针上,轻轻刺在其中一扇门板上,并且将另一端塞入钥匙孔中,倒进水。这么一来纤维开始收缩,两扇门板之间的距离也渐渐变窄。这时,她将射中太阳穴的手枪从手中抛出,丢在两扇门板之间。几分钟后房门被锁上,事先立好的门闩刚好掉下。更重要的是房门的动作已经将手枪推到走廊上。当然,龙舌兰纤维也扯掉了针,完全掉进钥匙孔内。”
“好了,这些以后有空再听你说。”
说到这里法水停了半晌,他吸了一口深长带着颤抖的气。接着,他再次把黑暗秘密的重担和着呼吸一同吐出。
这个文字。但是据说那很可能是矿脉的间歇喷气所造成。
“熊城,当事件由他杀转为自杀时,就出现了任何光线下都看不到的伸子告白信。除非是有着任性妖精般丰丽愉快,而且拥有极大智慧的人,否则不可能接触到那种不可思议的感性。伸子给这种陈腐至极的手法,灌注了新生命……”
(注)一三二七年,还未发现卡尔斯巴德(13)温泉时,距离该地十英里外的埃尔伯哥镇外出现一个奇迹。一座废教堂的地板上出现了以希腊文书写,象征基督教表象的鱼
“什么?告白信?”
“没有错,支仓。然后当蒸气接触到堆积在天花板的灰尘时,先渗入其中的石灰质内。所以天花板内部自然会产生空洞,导致最后无法支撑而坠落。也就是说,这些物质会覆盖住地板上的脚印。而且那魔法环状会在吸收大量石灰成分后碎裂,于是形成了那绚烂的神秘图案。其实在史实中也能发现与这很类似的现象,譬如埃尔伯哥的耶稣鱼(注)奇迹……”
检察官似乎整颗脑袋都麻痹了,烟从嘴中落下,呆呆地看着法水的脸。
检察官表示接受地点点头,这段时间身体微微颤抖。
“没错,火焰之舌,而且是绝对看不见的火焰。那是浮士德博士最后的仪礼,一种秘密表现。支仓,依照头发、耳朵、嘴唇、耳朵、鼻子这个顺序,这五个单字分别是Hair、Ear、Lips、Ear、Nose,各取前缀就变成Helen——伸子便在她从他杀变成自杀的转机中,藏了这种秘密表现。不过她最先用尸体表示的K字,是伸子自发性引起的歇斯底里性麻痹。在古琉与布洛的《人格转换》中也提过许多实例,某些类型的歇斯底里病患,如果身体接触到钢铁,没有碰触到的另一侧会出现麻痹症状。也就是说,假如她高举左手紧靠着一边门角,同时将手枪抵着右颊,这么一来左半身就会出现僵硬症状。接下来直接开枪倒地,那垂直的左半身就会呈现那个骇人的K字形。当然,那并不是‘地精呀,勤奋工作吧’的象征。由龙舌兰纤维联结两扇门板形成的半圆,再怎么看都是U字形。还有被房门推动的手枪轨迹,动线竟然是个S字形。啊,地精(Kobold)、水精(Undine)、风精(Sylphe)……最后再加上这个局面的真相Suiside(自杀),整体就变成K(Kuss)了。这就是浮士德博士极尽奇诡的忏悔文。当然,伸子之前就将某个东西藏在‘吻’那座雕像中……”
“原来如此,环状蒸气和石灰成分吗。”
这里描绘着两个异于常人的聪慧头脑赌上生死搏斗的壮观景象。检察官这才吐出憋得快窒息的腐败气息。
“熊城,你经常吐烟圈,那其实是一种气体节奏运动。同样的现象也会出现在两端温度和压力不同的情况,比方说中央膨胀的西式灯罩或者钥匙孔。另外还有一点值得注意,那就是构成中室四周墙壁的石头材质。那是巴西利卡风格(12)修道院建筑经常使用的石灰岩,历经漫长岁月后应该会风化。所以在那些堆积的尘埃中,应该也混杂着溶于水的石灰成分。雷维斯先在前室制造出热瀑,产生雾气。随着时间的流逝,前后两室的温度和压力渐渐出现差异,形成绝佳的状态。这时,从钥匙孔吐出的环状雾气就会往中室的天花板上升。”
“这么说,那龙舌兰的诡计,也应用在排钟室和黄道十二宫的圆花窗上了吗?但是当时旗太郎已经被指为凶手,伸子可以说坐上胜利和平安的顶峰,为什么要莫名自杀呢?法水,你又怎么解释这个疑问……”
熊城激动地反问,最后还用力拍了一下舞台边缘。而法水的说明从这极其奇怪的徽纹图案出发,终于跨越了雷维斯张起的围栏。
“问题出在那天夜里我最后对她说的那句肯纳的诗,‘泛黄秋色,夜晚灯火之后,春花赤红灿烂’。那个瞬间,伸子就意识到自己悲惨的结局了。因为变色石这种宝石,如果透过灯光观看,会是鲜红色的。所以我才会解释,伸子指定雷维斯到那个房间,她自己则插上变色石发夹,让雷维斯透过灯光观看感到绝望。支仓,你听听这句警语如何?‘雷维斯,那匈牙利恋爱诗人,误以秋为春,离开此世’。”
“那他为什么要在前室制造热瀑?他又是怎么在中室地板上创造那个美丽的梦幻世界,还让上面的脚印消失的?”
法水深深吸了一口烟,无视于两人迷惘的叹息,继续说道。
熊城惊讶地瞪着法水。殡室中室的地板上确实没有半点类似脚印的痕迹。另外,旁边走廊的停尸间窗户,也从里面牢牢锁上。可是法水却给了雷维斯一条飞行魔毯。
“其实那句‘由黄变红’还有其他含义,我之所以看出山道年黄视症状也绝非偶然,因为我从中厘清了凶手的潜意识。换句话说,也就是可以重现凶手因行凶导致的精神外伤,包括当时感受到的表象、观念等感觉和情绪经验。当然,我在重现神意审判会时,已经嗅到伸子强烈的嫌疑。我试着使出全身解数去讥嘲、讽刺她,甚至当场捏造出莫名罪状来攻击旗太郎。这当然是为了消除伸子的紧张和戒心,事实上丹恩伯格夫人的自动书写,确实是伸子导引她写下泰芮丝之名,除了雷维斯之死和拇指痕迹的真相之外,没有一件是真的。接着我突然用‘由黄变红’这句话,用变色石和红宝石的关系来做比喻。没想到这句话却以完全不同的形态出现在伸子的心中。在莱因哈特《抒情诗快乐与否的表现》这本著作中,记载了哈宾的诗《爱尔兰占星》。其中有这么一句‘圣帕特里克说,狮子座在彼方,两只大熊和牡牛,还有巨蟹’,听说朗诵者念到巨蟹(Cancer)时,突然念成云河(Canalar)。这是因为朗诵者原本一直在脑中描绘着星座的形状,也就是弗洛伊德所谓‘错误所显现的感觉痕迹’。另外,这也可说是联想并没有出现在个别单字上,而出现在整体形体的印象,也就是空间感觉上。不过以伸子的情况来说,她的话中具显了从丹恩伯格夫人命案到礼拜堂的惨剧,这前后四桩命案。因为伸子在说完香橙的话题后,说到她以成束吸管喝柠檬水云云。在她这样的印象中,当然有排在排钟室的键盘作为背景。接着她又把丹恩伯格夫人的名字误称为丹麦国旗(Danebrog),这很明显地呈现了武器室全貌。因为当时伸子人在前院的树皮亭,眺望着雷维斯所制造的彩虹雾霭从窗户灌入。然而树皮亭的内框上刻着各种诗文,其中有一句是费兹纳的‘当时雾气灿然飘入(Dann, Nebel-loh-guckten)’。所以当时混淆的印象,化为Danebrog这个相似的名词脱口而出。如此一来,支仓,在伸子分开的四句话中,只有排钟室和武器室这两个印象奇妙地夹在中央。这么说……”
“你在说什么?你疯了吗?”
法水顿了顿,给自己这番惊人的心理分析做出最后结论。
“对!没错。雷维斯的失踪带给我光明。我们现在所受的苦难,都是因为没能解开那男人惊人的幽默。熊城,钥匙就在殡室里面。走廊的门是从内侧锁上的。雷维斯也是从里面的停尸间消失的。”
“这么说,头尾的黄和红这两者的感觉,也就分别来自最初的丹恩伯格夫人事件,还有最后的礼拜堂之场景。假如最后的红指的是宫廷乐师绚烂的朱红色服装,那一开始的丹恩伯格夫人事件为什么会让伸子感受到黄色呢?”
这时,克里瓦夫夫人的尸体被搬出,一位便衣刑警随即进入。整栋宅邸的搜索已经完成,但是刑警带来的报告依然令人惊讶。因为除了殡室的钥匙尚未寻获,甚至雷维斯也在第一首曲目结束,暂时休息时,便下落不明。另外还查明命案发生的时刻真斋卧病在床,镇子则在图书室中继续写作。但听完报告后,法水脸上开始浮现沉重的暗影。他焦躁地在室内踱步,显得坐立不安,不过又忽然止步,呆立了几秒之后开始沉思。渐渐地,他眼中出现异常的光芒,用力一跺地,在高亢的回响中欢声大叫。
这段时间检察官和熊城都包围在一股陶醉般的感动中。但是过了一会儿,熊城冷静地提出几项疑点。
“我用杰赛尔法来譬喻的真正原因,在于旗太郎和小提琴的关系上。你没有注意到吗?那男人虽然是左撇子,但现在却右手持弓,左手握琴。这就是杰赛尔法由左而右的真相。不过支仓,这恒数绝不是偶然的意外。”
“可是在礼拜堂黑暗中听见的两个声响,应该是决定凶手究竟是旗太郎或伸子的重要因素吧?”
接着法水告诉两人他所执导的这场心理剧有多么精彩。
“那声音不过是死点和焦点,也就是单纯的音学问题罢了。从克里瓦夫夫人的位置看来,伸子用踏板发出的声音为死点。旗太郎琴弓摩擦的声响不管再怎么轻微,也刚好位于能够听见的焦点。所以她靠向伸子,被伸子从背后刺杀。支仓,我想已经没有再讨论的必要,我只对那受到伸子操控,穿上鞠靴戴上盔甲的愚蠢易介,感到无限怜悯哪。”
“当然,这么一来那三个人就完全成为我的指中人偶了。你们看着吧,那三只深海鱼很快就会在我面前掏出肺腑。”
接着法水依序说明伸子的行动。这下也终于明白,伸子服用水合氯醛只是一场阴险狡猾的表演。说完之后法水换了个口气,终于提到这黑死馆杀人事件的核心谜团——也就是众人费尽心思都无从得知的伸子杀人动机。真相是个无言的事实。当法水从口袋里取出藏在罗丹雕像‘吻’中的东西时,两人的视线都忍不住直盯着不放——是摄影感光板!拼凑这几块感光板碎片后,出现了下列全文如下。
法水不经意地说出口,而这突来的异论让检察官很是吃惊。
一、丹伯砒霜的。
“不,我是认为其意思为‘那是自然原貌,而且化为流动体’。”
二、川那部、胸腺死亡的危。
“所以你把这项巧合解释为‘你们看,这个人’吗?”
(关于特异体质的条目只有这两条,之前的文字不详)
那感叹的语气,听起来似乎陶醉于浮士德博士魔法般的雕凿痕迹中。检察官迫不及待地问法水。
三、吾忍痛牺牲,将生下的女儿与男孩调换,长大后留在吾身边任秘书的纸谷伸子。因此,旗太郎与血统全无关联。
“这女人真是个不得了的被害人,竟然布局得如此仔细。”
于是乎,这纠结纷乱的黑死馆杀人事件终于拉下了最后帘幕,也揭开了纸谷伸子是算哲亲生女儿这个秘密。这么一来,算哲窒息死亡当然是伸子弒父的结果,而‘父呀!我也是人子’这句话,正展现了她强烈的复仇意志。不过摄影感光板可说是法水梦想中的花朵,也就是陈尸预言图的另外半页,但是现存的只有其中一部分,其他部分或许在掉落时摔碎,或者已经被伸子丢弃,无论如何,除了上面提到那两人的特异体质之外,其他人究竟拥有何种特异体质,只能成为一个永远的谜。检察官终于如大梦初醒般问道。
法水脸上泛起淡淡的贼笑,说出这些带有柔性恐吓的话语。所谓“示意标志”到底是什么?这句话就像挥不去的浓雾,形成一种让在座所有人肌肉僵硬、血液冻结的气息。但不久之后,赛雷那夫人的眼睛开始异样眨动,她先看着法水,又愤愤地瞥了伸子一眼,然后视线定在台下某一点不动。那里有一个难以言喻的不祥署名。克里瓦夫夫人背上,正出现了一个符合法水所说由右向左的“示意标志”。那摊犹如前伸手指的血渍形状,手指竟然指向右边舞台上,也就是伸子的位置。不仅如此,当然也可能是心理因素影响,那血迹形状也有点类似竖琴。众人皆感受到一股说不出来的可怕力量,视线盯在那符号上好一会儿。过了一会儿,伸子将脸藏在竖琴后,开始抖动肩膀激烈呼吸,法水也在此停止了讯问。三人离去后,熊城热切地看着法水。
“所以伸子是因为自己明明是当代家主却无可奈何,才变成一个残忍的欲望之母。我可以理解这种嗜血症的起因,但是她每次行凶都会营造出几乎超越人类世界的怪异美感和壮阔。法水,你怎么从心理学来解释这种行为呢?”
“没有错,那在今天事件中是一种示意标志。不过问题是,将咒术的表象移到他处,这就等于秘僧亲手毁掉它。”
“简单地说,那是一种游戏的情感——一种生理上的净化。人类为了满足被压抑的情感或者干涸的情绪,会渴望某种生理的净化。支仓,就像萨比里克斯(被称为年轻的浮士德,十六世纪前半流浪于德国的妖术师)和迪茨的法乌斯蒂努斯主教等人沉迷于神秘主义也是一样的道理。当人类气力耗尽,失去反击方法时,只有神秘主义才能缓解心中的激情不是吗?从伸子创造那种畸狂变态世界的种种手法,可以发现她受到书库里波那提(被称为十三世纪意大利浮士德的魔法师)的《点火术要论》或者瓦萨利的《祭祀师与谢肉祭装置》等书籍的影响。伸子偷走摄影感光板,原本可能是出于一时兴起的恶作剧心态吧。但是知道内容时,伸子一定感受到好比魔法般的湛亮月光。突然产生的失望、伤心、宿命感,这些情绪群聚成十字状,瓦解了原本保有内心平衡的另一端。同时引起了那充满破坏性又神圣的疯狂,爆发了这起举世罕见的惨绝事件。但我不会把伸子称为悖德者,她只是布朗宁口中的‘命运之子’,这一连串的事件,就像是一首活生生的人类之诗。”
“但是聪明的圣帕特里克,并不是为了传教方便才借用那种由左向右的游行法。”
法水用他澄澈聪明的眼睛回头看着检察官。
赛雷那夫人顿时沉下脸来,显得有几分害怕,但又马上反问。
“支仓,至少这最后一程,该让伸子享有身为神圣家族最后一人的光彩吧。”
“杰赛尔法?你为什么……”
流着美第奇家的血,妖妃比安卡·卡佩萝之后,这神圣家族降矢木家的最后一人,纸谷伸子的灵柩覆盖着佛罗伦斯的市旗,由四位披麻修道士扛着。在宁静的合唱和氤氲的香烟中,缓缓送进后院的墓窖中。
(注)韦尔斯的魔教德鲁伊教恶魔教的宗教仪式,在祭坛四周进行跟太阳运行一样,由左往右绕的习俗。
——落幕。
“旗太郎先生,老实说,我很轻蔑那种相信人类不可靠的感觉和记忆的老派搜查法,我都管它叫圣骨。但是今天的事件以殡室的圣帕特里克为守护神,我不得不跟德鲁伊教秘僧斗一斗。您知道那位爱尔兰的伟大僧侣在进行类似杰赛尔法(注)的仪式后,驱逐了德鲁伊教秘僧,让阿马(11)这个地方圣化的史实吗?”
(1) Decius。
法水阴鸷地盯着眼前这早熟少年,接着对方的话尾回答。
(2) Tat unicorns may be betray'd with trees, And bears with glasses, elephants with holes。
“什么?恶魔?不,以黑死馆这个祭坛为顶的人生,本来就是恶魔了不是吗?”
(3) Saint Patrick's Cross。
“对了法水先生,总开关到底是谁关掉的?如此迅速换装扮演两个角色的,究竟是什么恶魔?”
(4) Luca della Robbia,一四○○─一四八一年,意大利雕刻家。
他似乎察觉到眼前状况对法水他们不利,眼里很快出现居高临下的狂妄。
(5) 江户时代初期的雕刻工匠。
“事实就是如此。很不巧,我们并不像昆虫或盲人那样有正确的空间感,再说大家又穿着一样的服装。在伸子划亮火柴照亮大家的脸之前,我们连是谁倒地都不知道……不,应该说我们什么也没听见,没感觉到。”
(6) Gottshalk。
赛雷那夫人在颤抖中显得有些嘲讽。旗太郎也接着她的话对法水说。
(7) Eusebius Sophronius Hieronymus,约三四○─四二○年,基督教神学家、圣人。被尊为四位西方教会圣师之一。
“不,如果我是圭迪昂(10)(出现在德鲁伊教中,据说精通暗视隐形的伟大秘僧),或许会知道吧。”
(8) 指圣帕特里克护心铠甲(Patrick's breastplate),又称鹿鸣颂(Deer's Cry),本段引文原文“Against the black laws of heathenism……Against the spells of women, and smiths, and druids.”
“法水先生,你一定想知道克里瓦夫夫人在舞台哪个位置被刺,从哪边摔落的吧?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紧抓住竖琴架,凝然屏息,不过旗太郎先生、赛雷那夫人,我想你们应该知道吧?”
(9) Monferrato,位于意大利北部。
绕到背后的双手紧握住竖琴架,用力摇晃。
(10) Gwydion。
“那浮士德博士觉得这样折磨我还不够,把地精纸牌放进我抽屉里还不够,今天那个恶魔又再次选中我,要我加入那三个活祭之列。”
(11) Armagh,英国北爱尔兰阿马郡的城市。
法水仔细地调查凶器,但上面没有任何指纹痕迹。枪柄根部铸刻着蒙费拉托家(9)的徽纹,拔出后一看,是尖端分成双叉的火焰形枪尖。但是行凶之际受到自然的捉弄,竟遮掩住最重要的部分。从台上到尸体倒地的位置之间,完全没发现任何血迹。原因当然是因为没有马上拔出刀,所以当时飞溅的鲜血也极少。但却因为这样,断绝了重现凶行时必要的一环。也就是说,现在已经无法得知克里瓦夫夫人是在台上哪一个位置被刺?又是经过什么样的路径从台上摔落?法水完成验尸后,先请听众离开现场,自己爬上了舞台的阶梯。这时伸子像做噩梦般大叫。
(12) basilica,古罗马的一种公共建筑形式,特点是平面呈长方形,外侧有一圈柱廊,主入口在长边,短边有耳室,采用条形拱券作屋顶。
众人有种终于从噩梦中解放的感觉,回到原来的礼拜堂,水晶吊灯已经再次绽放璀璨光亮。听众在灯光下各自成群聚集,台上的三人则还在原本的位置上,心中的不安和忧愁让他们看起来有如走入绝境的野兽,不断颤抖。克里瓦夫夫人的尸体刚好在阶梯前倒成丁字形。她身体俯卧,双手伸向前方,左背上看似矛头的杆状握柄骇人地突兀插着。尸体的脸上看不到半分恐惧,而且还有点油光,可能是死后的浮肿吧,这让她原本棱角分明的尖锐面容比平时柔和了许多。这张脸上几乎没有表情,不过在这张乍看下平静的遗容上,也可推测过世之前感到突然惊愕的失心状态。而覆盖了整个尸体背部凝结的血,形成一大洼指向前方的手指形状,更让人发毛的是,那指尖刚好朝着舞台的右边。但是在这种种景象中,让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与这杀人事件完全不相称的对比。从矛头根部渗出的脂肪绽放着金色光芒,再加上宫廷乐师的朱色上衣,让整桩惨事看起来华丽非常。
(13) Carlsbad,现称Karlovy Vary,位于捷克西部的温泉都市。
“总之,凶手不可能随时将钥匙带在身上,现在第一要务就是找出钥匙。接着再找到雷维斯。”
(14) 鹤屋南北所著的《东海道四谷怪谈》中的人物,被杀害后被绑在门板上放入流河中。
他猛抽了两口烟,转向熊城的方向。
(15) Eduard von Hofmann,一八三七─一八九七年,奥地利医生,现代法医病理学先驱。
“可是我现在担心的反而是雷维斯的心理问题。这个房间去向不明的钥匙,和不见踪影的雷维斯或许有关……”
(16)“Lehrbuchfürgerichtliche Medizin”。
法水先老实地点点头,接着又忧郁地眨起眼。
(17) Knittlingen,浮士德的出生地。
“没错,你说得很对。”
(18) Arthur Schopenhauer,一七八八─一八六○年,德国哲学家。
“让洗手台的水从阶梯流下,目的是要消除地板尘埃上的脚印。这样一来,最根本的疑点,在于切断这房间总开关和锁上门后离开房间去刺杀克里瓦夫夫人——等于一人分饰了两角。但再怎么样我都不觉得雷维斯会扮演这种小恶魔的角色。我认为答案一定在你发现的‘没有徽纹的石头’上。”
(19) Teodor Piderit,一八二六─一九一二年,德国作家。
这个房间被石灰岩的石块包围,弥漫着艰苦修道的森严气氛。尽头的石门后方是停尸间,门上刻着圣帕特里克著名的赞美诗——‘抵挡异教徒之邪律,抵挡妇人、匠作、巫觋之诅咒’(8)全文。但地上没看到任何脚印,也许算哲葬礼时并没有举行旧式殡室仪礼吧。既然知道没有人从前室进入,那么也就解决了所有疑问。因为从洗手台将水流引下阶梯的目的很容易推测,不过说到为什么要点起暖炉,其意图却令人毫无头绪。当然,墙上电源箱的盖子是敞开的,总开关的拉柄朝下。检察官推回拉柄,接通电流,他看着脚下的排水孔,说出自己的意见。
(20)“Mimik und Physiognomik”。
地上是宛如数十万条白色蚯蚓挣扎扭动留下的无数细短曲线,盖过堆积尘埃的灰色地板,那清冽的白光,换个角度又像是令人作呕的黏液一般。仔细一看,只有视野所及之处形成庄严的徽纹图案,浮在半空中,映入眼帘。那光亮就像哥特夏克(6)(率领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先遣部队的德国修士)所看到的圣叶理诺(7)幻影,而且那无数线条几乎遍布整间房间的地面,这应该是水气在堆积尘埃上形成的细沟,但奇怪的是,在天花板和四周墙面上并没有留下类似的痕迹。还不只这样,如果从侧面观察地板,还可以发现有如月球山脉或者沙漠沙丘的起伏,无限连绵。这种自然力量形成的微细雕刻,是任何名匠大师都难以比拟的。
(21) Elmira Reformatory。
这个区域是所谓殡室的前室,尽头门后是天主教戏称为“灵舞室”的中室。滴落下来的水从角落的排水孔流出。和中室交界的地方,有一扇没有装饰的厚重森严石门,旁边墙上吊着附有古老旗饰的大钥匙。那扇石门没有上锁,门一推,只听见石门特有的闷响便开启了。奇怪的是,尽管前室温度高到差点灼伤人眼球,但眼前这片黑暗深处却是一片宛如洞窟般的冰冷空气。等门完全打开,法水在这昏暗光线中,感受到一股让眼球急速旋转的激动。眼前是一片耀眼白光,他不自觉地凝视前方地板,呆呆地站着。而这绝不是因为修道院格局特有的阴暗沉郁气氛使然。
(22) Zebulon Reed Brockway,一八二七─一九二○年,埃尔迈拉教养院创办人。
那个瞬间众人都一脸呆愣,怔在当场。此时已经无暇顾及这热瀑背后藏着什么样的诡计了。或许硬让幻想化为现实,就是浮士德博士残虐的快感,但无论如何,眼前这奇观着实包含让人灵魂深处也陶醉的妖幻魅力。打开门,里面是一片白墙,并且笼罩着一股几乎让眼球溃烂的热气。不过这时熊城打开门边的电灯开关,看到放在下方的电暖炉,立即拔掉插头,雾气和高温这才渐渐消退,终于显露出室内全貌。
(23) Ibycus,古希腊诗人。在树林中被强盗谋杀,现场只有天上飞过的鹤群目击。后来凶手在追悼仪式中脱口说出“伊比库斯的鹤!”而暴露罪行。
不久马上有人送来斧头,第一击瞄准门把上方的门板。木屑四散,那旧式杠杆锁连同木栓一起垂下。没想到那砍破的楔形缝隙中,竟然冒出如温泉般的蒙蒙蒸气。
(24) Arion,古希腊音乐家。在船上被水手劫财谋杀,死前唱了最后一首歌后自行跳海,后来被爱上他歌声的海豚们所救。
(25) Krakau,波兰南部城市。
熊城不禁失态地大叫,往后跳时一个踉跄,不得不单手撑住左边洗手台。不过现在总算真相大白。房门对面墙上的洗手台并排着三个水龙头,现在都被打开,从那里流出的水沿着自然的倾斜流出。这水流由门槛上的灰泥缺口引入殡室中。他们打算开门,但门上了锁,再怎么推撞都纹风不动。熊城奋力用身体去撞房门,但只听到木头些微碾轧声,他的身体就像个轻巧毽子般被反弹回来。熊城重新站稳,发狂似的大吼。
(26) Pots of memories。欧洲近世之后有些城堡中备有陶窑,可在城中烧制写有名字的陶器,类似该城的宾客记录。
“啊,是水!”
(27) Viṣṇu。
不过众人穿越大厅客厅,走在走廊上时,只觉那轰隆水声愈来愈逼近。来到目的地殡室前时,才发现水声是从画有耶稣受难、圣帕特里克十字(3)的房门后激烈涌出。同时他们的鞋子好像稍微被推动,一股冰凉寒意从鞋带孔窜进鞋里。
(28) Trajanus,五三─一一七年。
“总开关的房间跟礼拜堂隔着一条走廊,位于另一头,那里以前是殡室(中世纪贵族城堡中进行涂油式前暂放尸体的房间),不过现在已经改装,变成杂物仓库。”
(29) Catacombs of St Callixtus。
于是法水先调查开关内部。但结果却与预期相反,非但没有短路痕迹,就算扳动把手开通电流,水晶吊灯依然在黑暗中保持沉默。这正是纷纠混乱的开头,问题终于离开了这礼拜堂。法水在询问总开关位置之前,不得不为自己的急躁判断向津多子致歉。津多子也收敛起刚刚的气势,老实回答。
(30) Paulos,?~约六五年,《圣经·新约》作者之一。
“既然要还我,那我便收下了。不过法水先生,我现在终于知道真的有善行恶报之神存在了。因为当我在黑暗中听到呻吟的瞬间,脑中立刻浮现了灯光开关的问题。如果能不靠手动就扳动开关,显然盖子里一定藏着某种阴险机关。假如真是如此,凶手一定会趁着黑暗来取回那机关。想到这里,我脑中浮现一项前所未有的决定,立即离开座位来到这里,接着我用自己的背挡住开关,在你们过来之前,一直站在这里。所以法水先生,如果我是德基摩斯(1)(莎翁的《尤里乌斯·恺撒》中布鲁特斯的同党),此时披肩绳环应该会这么说吧。‘独角兽被树所欺,熊被镜子所欺,象被洞穴所欺’(2)。”
(31) Saint Ignatius of Antioch,六七─一一○年,后使徒时代(Post-Apostolic Age)的基督徒领袖之一。
法水唤来津多子后,立刻单刀直入地问。不过津多子显得不动声色,甚至面带冷笑地回话。
(32) Hosius of Corduba,二五六─三五九年。
“夫人,这个绳环先还给您。不过我想你应该知道这开关是谁关上的吧。”
(33) Sanctus Georgius,约二八○—三○三年,著名的基督教殉道圣人,经常以屠龙英雄的形象出现在西方文学、艺术等领域。
押钟津多子——那位大正中期的伟大女演员,在事件其他连锁中从未现身,但早在事件一开始那个夜晚,她就从内部推开了古代时钟室的铁门,给丹恩伯格夫人事件留下抚拭不去的暗影。而且在事件相关人中她具备最浓厚的动机,现在又占据了最前排的座位。如此排列着几项因子,法水忽然感到自己的呼吸有股血腥的呐喊。他命佣人备好烛台,走近开关附近,又有了意料之外的新发现。开关正下方的地板上,掉落着只有穿和服的津多子才有的披肩绳环。
(34) 指玛丽二世(Mary II,一六六二─一六九四)和安妮女王(Anne,一六六五─一七一四)。
事实上那就是法水发现的第一个坐标。那就是阿贝鲁斯在《犯罪形态学》中举出的诡计之一,利用碎冰片引起附盖式开关短路的方法。先将碎冰片插在连接把手的绝缘体上,一扭动把手,便会稍微接触到接触板,因而亮灯。但这个计策的狡猾之处就在于这之后用手臂去撞把手,让碎冰片断裂,碎冰片会接触到发热的接触板。因此融化的冰片形成蒸气,在陶板上结成水滴,此处当然就会产生短路,而且融化的冰也同时消失。也就是说,假使真是如此,津多子经过开关旁时使用了这个计策,当然会等她就座才熄灯。而利用这时间差,又能让真相更蒙上一层暗影。
(35) Georg Bartisch,一五三五─一六○七年,德国医药学家。
不过法水的推理在这段时间已经有所成长,仿佛钢琴的琴弦般紧绷。针对眼前发生的惨剧,他开始从头梳理一开始出现的现象,并试着在这曲线中拉出一条切割线。首先雷维斯并不在乐手之列。(而听众群中也不见他的身影)接着,灯暗的同时礼拜堂也成为密室——也就是事件发生前后状况完全相同。但是最后关灯的究竟是谁?——换句话说,最重要的关键就在熄灯前后,这让法水似乎找到一线曙光。因为水晶吊灯熄灭之前,津多子曾出现在入口门边,通过门边的开关,并且坐在最靠近该侧旁边的最前排座位。
(36) Königsbrück 德国萨克森州的一个市镇。
听众仿佛听到这个声音才回过神来,蜂拥到入口处。室内转暗时熊城也同时封住了出口,所以制止住这人流,一时之间在一片混乱杂沓的情况下,无法重新开灯。为了避免分散听众的注意力,事前将楼梯下的灯光都关了,只留下走廊一盏微亮壁灯,大厅和周围房间都一片漆黑。在这片喧闹杂躁中,法水循着黑暗中的彩尘,同时陷入深思。这时检察官走近,告诉他克里瓦夫夫人被人从背后刺穿心脏,已经断气。
(37) Strychnos。
“开关!快开灯!”
(38) Roger Bacon。
于是,法水的牌在这场疯狂前进的桌游中再次回到原点。但是在悲痛瞬间过去的同时,法水再度恢复冷静。此时有个东西渐渐靠近他耳边,这正是他刚刚以为是幻觉的潺潺流水声。大概是通过了类似方柱的空间,或者又加上窗玻璃的震动,音量听来比刚才更增一倍,俨然撼动地轴的轰响。而那低鸣嗡嗡的轰然声响,正开始动摇这阴惨死亡空间的空气。这根本重现了中世纪德国传说中的“魔女集会”啊。隔着几道石墙和窗户,这栋黑死馆的某处似乎真的有一道瀑布。姑且不管那与眼前的凶行是否有直接关系,或者那是不是壮观地呈现了浮士德博士的装饰癖好,现实中出现这种荒唐无稽的事实,简直令人无法相信。啊!那瀑布的轰响——那华丽又魅惑的梦,根本是任何律法都无从规范的极端变态疯狂。但法水挥除那种狂乱的感觉,大叫着——
(39) Guildford。
一、浮士德博士的拇指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