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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篇 算哲埋葬之夜

“原来如此。这样看来……”

“其实算哲老爷非常害怕早期埋葬,所以建造这栋宅邸时,也事先规划了大规模的地下墓窖,而且他暗中在里面设置了类似柯尼加·卡尔尼兹基(17)(俄罗斯皇帝亚历山大三世的侍从)式防止早期埋葬的装置。所以在葬礼那晚我整夜未合眼,苦等着电铃响起。但那天晚上却什么也没发生,等到隔天早上雨停后,我不放心,前往后院墓窖查看,因为电铃的开关就藏在周围环绕的七叶树丛中。结果怎么着,我发现山雀雏鸟夹在开关之间,拉动把手的线被割断了。对了,那条线确实是从地底下的棺材里拉出来的,而且无论棺材或者地面上的灵柩台盖,都可以轻易从内部打开。”

法水咽了口口水,脸色大变。

镇子随即回答。

“知道这件事的有谁?谁知道算哲心脏位置和防止早期埋葬装置这些事?”

“是这样的。”

“应该只有押钟医师和我知道。所以伸子口中的红心国王,那些话应该只是偶然的巧合。”

检察官敏锐地反问。

说完后,镇子脸上突然出现一股恐惧,就像害怕算哲报复一样。她一改刚进房时的态度,要求熊城派人保护才离开房间。大雨之夜——雨水应该会洗去一切来自墓窖中四处游走的痕迹吧。假如算哲还活着,就能把所有使事件陷入迷蒙的诡异矛盾现象,都搬回到现实的实证世界中了。熊城激动地粗声大叫。

“你说的线是指什么?”

“不管怎么样,能试的方法都试试吧。法水,管他有没有搜索令,我们去探探那算哲的墓窖吧。”

“啊,我就坦白一切吧。算哲老爷确实是心脏在右边的特异体质者。我很怀疑他明明企图自杀却刺向左肺的念头。所以我试着在尸体皮下组织注射了氨液,没想到却明显浮现了生体特有的红色。还有一件更可怕的事。下葬的隔天早上那条线就断了,可是我没有勇气进入算哲老爷的墓窖。”

“不,现在放弃正统调查还太早。”

法水从算哲的心脏位置不同这一点,提出远比死者复活更具科学根据的强烈质疑。但这时候始终在内心惨烈挣扎的镇子脸上突然掠过凛然赴死的神情。诚实面对真相的她,似乎排除了一切恐惧和不安。

法水语气迟疑,似乎仍难以释怀。

“有一册由梅金斯(14)所编的《南非外科集录》(15)的报告集,其中就有一个几乎与算哲老爷状况神似的奇迹。那是个在格斗中右胸上方被西洋剑刺中的龙骑兵伍长,经过六十个小时后又在棺材中复活。但该书编辑同时也是知名外科医师梅金斯提出这样的见解:‘死因很可能是西洋剑的剑背压迫到上大静脉,导致血管一时变狭窄,流入心脏的血液急遽减少所致。’但是每当尸体的位置改变,血液就会在瘀血肿胀的血管中流动,因此让尸体受到某种物理性影响。也就是说,这种作用可能是某种类似按摩的手法能让尸体心脏起死回生。梅金斯认为,因为心脏原本就是种物理性内脏,而且就如同布朗-塞加尔教授(16)所说,或许在人死亡之后,心脏依然持续着靠听诊或触诊都无法听见的细微鼓动(巴黎大学教授布朗-塞加尔和讲师席欧,提出数十个聆听人体心脏后发现仍持续跳动的案例。这证明了人死后心脏仍然具备足够跳动的力量。换句话说,我们无法证明心跳会完全停止。当然,从外部无法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久我女士,你说我心中这些疑惑该如何是好呢?”

“你想想,刚刚镇子说只有她和押钟博士知道这些事。那么理该不知情的雷维斯,为什么能向算哲以外的人展现彩虹,还有那么精彩的效果?”

法水用力叼紧烟尾,压低了声音,面露惊恐。

“彩虹?”

“但如果这是事实,要我们如何冷静。因为当时算哲博士被刺穿左胸的左心室,虽然几乎在边缘位置,但是由于自杀状况明显,因此并没有要求解剖验尸。这么一来,就出现了第一个问题——刺穿左肺叶下方,真的会当场死亡吗?即使在外科手术仍然落后的南非战争当时,只要及时就医,伤者几乎都能痊愈。没错,说到那场布尔战争……”

检察官愤愤地低喃。

继先前找到押钟津多子行踪之后,这惊人的推测可说是事件中第二场重头戏。听了这超凡的逻辑,检察官和熊城的表情顿时木然,几乎说不出话来。当然,其中还有一项疑点。不过法水继续举出例证,再次灌注一股阴森的生气。

“法水,能发现算哲心脏位置异常的你在我眼中简直像亚当斯或勒维耶(18)一样。不是吗?在这桩事件中算哲就是海王星,那颗星星在天空撒下各种不合理后才被人发现。”

“不,其实我反而感到更加沉重的恐惧。因为扑克牌上,每个面的人像都是上下身体斜向左边相接,最重要的心脏部位被另一端的美丽大袍遮住了。而人像中没出现的心脏则改为图案,放在右上角。或许是我多心了,但要我怎么能忽视其中绽放的凄惨光芒呢,啊!心脏在右侧。所以,如果将‘红心国王’解释为你所说的心脏,那算哲博士就拥有心脏在右侧的特异体质。这么一来,或许可以带来一线曙光,一举解决所有支离破碎的不合理问题。”

“开什么玩笑。那道彩虹岂是概率如此低的产物。这是巧合……还是雷维斯美丽的梦想?是那男人高傲的古典语言学精神?”

法水的话说到这里骤然停下,满脸栗然。

法水还是老样子,又开始卖弄他极尽奇诡的语言。

“但是,这种停顿很模糊。不过各种心理现象呈十字形群聚在这其中,就像积雨云一样在意识面蠢蠢浮动。这种状态一定相当脆弱,只要施加某种冲动,马上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我才会说出‘黑桃国王’这几个字。如果把整个精神视为一个有机体,就会出现有物理反应的东西。我期待您对这个极具暗示性的词句产生反应,果然,你将它改成‘红心国王’。就是这句‘红心国王’,让我获得等同于疯狂的异样启示。但是接下来您又出现第二次冲动,突然失控将戒指戴上小指。我怎么可能忽略您当时的恐惧呢。”

“支仓,惊骇喷泉的踏脚石上留有雷维斯的脚印,这必须当作韵文来解释。在四块踏脚石中,他先踩上靠近本馆的那一块,接着是对面那块,接下来是左右两块,但是我们却忽略了这循环当中最深奥的意义,也就是第五次的踩踏。这第五次跟第一次一样,踩在靠近本馆那块踏脚石上,也就是说,雷维斯绕了一圈后又回到原点,二度踏上最先踏过的那块踏脚石。”

说到这里,法水又拿出一根烟,继续描述他傲人的搬演手法。

“但这又产生什么现象呢?”

“可能只是我神经过度敏感。但不管怎么样,您刚刚称呼算哲博士为红心国王对吧。这句话让我察觉到不寻常。因为我刚好也从伸子小姐口中听到一模一样的话。这个巧合可能具备这桩事件最后一张王牌的价值吧。可能也是个足以从根上颠覆我们一路依循之正统推理的怪物。尤其是您,伴随着类似哑剧的心理作用,力道更重,得以深掘您的心理现象。套用维也纳新心理学派的说法,这就是所谓的征候发作,在持续无目的的无意识运动时,很容易显现位于最底层的意识——比方说,藏在自己内心深处不希望别人知道的东西,以某种形态外显,或者给予某种暗示性的冲动后,会在语言中出现伴随产生的联想性反应。这里指的暗示性冲动,就是指我称呼算哲为黑桃国王。但是在这之前,我提到戴克斯比时,这句话就已吸引到不知戴克斯比真面目的你了。你无意识地把戒指拔下又戴上,时而不停转动戒指,所以我保留了一段刺激心理的停顿。这种停顿不只在戏剧中很重要,在侦讯时也不可或缺。久我女士,凶手是位剧作家,但可没有任何具体的剧情指示。这时候的调查人员,就必须是位优秀的演员。请原谅我的多话,我还要向您致歉,未经您允许就擅自窥探您的深层心理……”

“这等于让我们认同伸子的不在场证明。再从现象来说,这是让喷上天空的飞沬产生对流,因为如果考虑从一至四的顺序,最后喷上来那道飞沫的右边高度最高,再来依序呈问号形状降低。这时候因为第五次飞沫喷起,受到其气流带动,原本快下降的四道飞沫再度维持原本形状上升。这么一来,跟最后那道飞沫之间当然会引起对流现象。这种对流在一丝不动的空气中,让第五次飞沫汹涌扩散。也就是说,这从一到四的飞沫,将最后上升的雾霭送到某一点——仔细地说,为了决定某个方向,必须要这么做。”

法水慢慢点起烟,开始解释他微妙的神经反应。如同百花千瓣四处分散的各种不合理现象,就这样渐渐集中于某个点。

“原来如此,那就是促使彩虹发生的雾霭吗。”

“难道您和那位瑞士牧师一样,想比较人类和动物的脸孔?”

检察官咬着指甲点点头。

算哲的心脏——不仅镇子,连熊城和检察官都瞬间如化石般僵硬。这很可能是从根上动摇她内心的支柱,事件中最大的战栗。不过镇子却展现出刻意的嘲弄神色。

“这确实可以作为伸子的不在场证明,因为那女人说过,她看到奇怪的气体进入窗内。”

“可是久我女士,荒野指的应该是德国神学的光芒吧。但是那命运论却是陶勒(11)和苏瑟(12)曾经陷入的虚伪光辉。我从您说的精神萌芽论中,发现一项惊人的临床性质描述,那是种让人听了几乎要发狂的诡异发现。您为什么会想到算哲博士的心脏?那魔灵……竟然是红心国王。哈哈哈哈!久我女士,我虽然不是拉瓦特尔(13),但也学会了由外貌窥视人心的方法。”

“但是支仓,这里所说的某一点,可不是窗户打开的地方。你应该知道当时窗栈维持水平,百叶窗是半开的吧,所以喷泉的雾霭是从这窗栈的缝隙进入的。”

她突然想站起来,法水慌忙制止。

法水严肃地这么说,接着他指出唯一一个受到彩虹之害的人。

“这桩事件等于已经宣告结束。我说的就是那负数的圆,完整包含着动机的那五芒星圆,就算是梅菲斯特也不可能有潜入的空隙。所以如果您能了解我刚刚所说的荒野代表什么意义,我就再也无可奉告了。”

“否则,绝对不会出现色彩那么浓烈的彩虹。因为彩虹并不是产生于空气中的雾霭,而是起因于留在窗栈上的水滴。也就是说,问题在于这七彩背景的物体……但更重要的条件是看见彩虹的角度。换句话说,那就是火箭弩掉落——也就是当时凶手所在的位置,而且,那位独眼大明星……”

不过接下来这位奇妙的老妇人,却好像忍不住要表明凶手的范围一样。

“什么?押钟津多子?”

“啊,你这个人真是可怕……”

熊城失控地惊呼。

这时镇子开始颤抖,仿佛全身即将崩解一样。她断断续续地大口呼吸了一会儿,然后幽幽叫着。

“嗯,俗话说彩虹脚下有黄金。或许她只看得见那道彩虹吧。熊城,因为彩虹在视觉半径约四十二度的位置,会先出现红色。而那位置也正好是火箭弩掉落的地方。另外,如果这种红色跟克里瓦夫夫人的红发相辉映,不难想象那会是令人失焦的强烈炫光。但是在近距离看到的彩虹又分成两道,颜色也苍白黯淡。”

“久我女士,即使在圣斯特凡诺条约(10)中,关于犹太人的待遇也只在末节部分才稍见缓和。可是为什么在迫害最严重的高加索地区却允许犹太人拥有半个村区以上的土地呢?换句话说,问题就在于那莫名的负数。但是该区地主的女儿,也就是事件中的犹太人其实并非凶手。”

法水这时暂时打住,但脸上渐渐浮现得意的浅笑。

法水挑着眉昂然回答。

“但是熊城,只有押钟津多子不会这样。因为在她独眼中所看见的彩虹只有一道。而且由于明暗对比强烈,色彩相当鲜明,完全无法分辨旁边的同色物体。啊!那只候鸟——先是化为雷维斯的情书,从窗外飞进来,接着偶然包住克里瓦夫夫人的颈项,造成射偏了目标的缺陷,除了津多子再也没有其他可能。”

“我非常了解,因为我已经在那条哲学之道尽头发现一个疑问。”

“原来如此。但是你刚刚说彩虹是雷维斯的情书?”

“不过,我说的精神萌芽是一种譬喻,请不要以图像方式来思考。它的意义或许比较接近艾克哈特(约翰·艾克哈特。一二六〇到一三三九年。原本是艾尔福特(9)的多米尼克修道士,被称为中世纪最伟大的神秘学家兼泛神论神学者)所说的灵性吧。从父到子——人类的种子必定会在生死之境流转一次,在黑暗中遭受风吹的荒野。让我说得更具体一点吧。‘我们找不到恶魔,只因无法从我们的肖像之间发现其形貌’,当然,这桩事件最深的奥秘在于那超越本质,外形和内容都无法诉诸言语的哲学之道中。法水先生,那根本是足以撼动地狱圆柱的残酷刑罚。”

检察官又问了一次,那表情似乎在怀疑自己的耳朵,但法水却百般慨叹地展开他独到的心理分析。

镇子几乎是反射性地大叫,同时又出现带着恐惧的冲动,马上将戒指套上小指,接着她深深吐出一口气。

“啊,支仓,你只知道事件黑暗的一面。因为你忘了在克里瓦夫夫人被吊在半空之前,伸子曾经出现在窗边。雷维斯看到之后,以为伸子人在武器室里,才会到喷泉旁咏唱他理想的蔷薇。对了,你知道《所罗门王之歌》(19)的最后一句吗?‘我的良人哪,求你快来,如羚羊或小鹿在香草山上。’(20)在那段包含对神憧憬的切切思慕,世界上最伟大的情书中,就把心爱对象的心比喻为彩虹。根据波德莱尔的说法,七彩就是热带性、狂热的美,而依照查尔德的歌咏,从中又产生了天主教主义庄严灵魂的热切渴望。另外,近代心理分析学家,也把这拋物线比拟为雪橇滑行在山坡时的心理,认为彩虹是恋爱心理的表征。支仓啊,这七种颜色不正是画家的精巧调色盘吗,同时它也相当于钢琴的每个琴键。彩虹的拋物线是色彩法,同时也是旋律法、对位法。因为移动彩虹以每次两度的视觉半径差异,进入视野中时逐渐变化颜色。也就是说,雷维斯以彩虹比作押韵的情书,送给伸子。”

“不,算哲老爷应该是红心国王。”

法水表示,一开始他原以为雷维斯制造彩虹乃是为了袒护某人的骑士行为,但是再深入剖析后,终于将之归纳为一种恋爱心理,如此一来凶手射偏克里瓦夫夫人,就只能归因于巧合了。但是正因为这些想法法水都无法加以实证,所以检察官和熊城半信半疑,甚至不解为什么法水要执着于什么彩虹梦想,却不快点去调查最重要的算哲墓窖。当然,他们更料想不到雷维斯的恋爱心理到后来会引起事件最后的悲剧,同时他们更不可能注意发现,法水意指押钟津多子为凶手,其中还藏有更重大的暗示性观念。这桩一度已经绝望的事件,历经短暂的侦讯后再次出现新的起伏,紧接着,终于要开始调查在表象上寄托了所有希望的“大楼梯后”。时间是五点三十分。

“哈哈哈哈!这也未免太荒唐。那位黑桃国王怎么可能还活着?”

二、在大楼梯后……

“那么你的根据何在……你为什么在这桩事件中主张生命不灭?难道你认为算哲博士仍然持续着不可思议的生存?或者是克劳德·戴克斯比他……”精神萌芽——先是从镇子口中说出这个阴森可怕的名词,接着由法水赋予它不死论这个批注。当然,牵连着这两点的东西,也就是在这桩事件底层黑暗中成长,无声扩散,逐渐扩大其领域的东西。但是偏偏在这个时候,检察官和熊城只觉得这可怕的幻想在眼前化为现实,不禁有种被紧紧揪住心脏的感觉。而另一方面,镇子也因为听到法水说出戴克斯比的名字,仿佛接到一道谜题,显得无比狐疑,看来这句话确实牢牢抓住了她的心。通常一个依附性强烈的人,只要悬着一个疑问,就会进入几乎无意识的恍惚状态,其间偶尔会出现奇怪的偶发性动作,镇子正是如此。她把左手中指的戒指拔出,在手指周围转动,接着多次又戴又拔,频繁地重复这神经质的动作。这时法水眼中闪起一道诡异光芒,趁着这无声空当站起来。他双手交握在背后,在室内踱着步,顺势走到镇子身后,突然一阵大笑。

符合法水从黄道十二宫导出的答案“在大楼梯后”,有两个小房间。一是放置泰芮丝人偶的房间,另一个就在隔壁,屋里空无一物,没有任何摆饰。法水先将手放在后者的门把上,房门并没有上锁,静悄悄地开了。这房间的结构上没开窗,屋里一片漆黑。一阵阴湿微凉的冷空气迎面袭来。走在前面的熊城拿着手电筒沿着墙边走,身后的检察官好像听见了什么,突然停下脚步。他莫名地屏住气,感到一股寒意,竖耳静听,终于,他略带颤抖地轻声对法水说。

法水突然换上一脸惊恐,结巴地大叫。

“法水,你没听到吗?隔壁房间有铃铛声。仔细听。怎么样?我看那应该是泰芮丝走路的声音吧……”

“什么?精神萌芽论?”

检察官说得没错,熊城厚重脚步声之间,交杂着丁零的轻微颤声。无生命人偶的步伐——这是令人连灵魂深处都要冻结的惊愕。但是这么一来,就不得不去想象人偶旁边存在的人。这时,三人都陷入前所未有的亢奋高峰。没有时间犹豫了——熊城宛如一阵暴风,猛烈地拉开门,差点将门把拉断,但这时法水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大笑出声。

镇子脸上挂着坦然微笑,再次给这桩事件招来凄风。

“哈哈哈哈!支仓,其实你说的海王星,就在这面墙里,那颗星从一开始就不是已知数。你回想一下,古代时钟室那扇人偶时钟的门上刻着什么?四百年多前,千千石清左卫门从腓力二世手中获赠的大键琴,后来没有人知其下落。我想这个声音应该是断裂琴弦受到震动发出的声音吧。一开始,笨重的人偶沿着隔壁房间的墙边走,接下来是熊城,也就是说,大楼梯后面这个解答,指的就是与隔壁房间交界的这面墙。”

“那么,您知道舒尔兹(弗里茨·舒尔兹。十九世纪的德国心理学家)的精神萌芽论(疯狂精神科学家特有的论述,属于一种轮回说。主张人死后脱离肉体的精神会化为无意识的状态永远存在。这种状态相当微妙,不可能表现在意识上,但却具有能产生冲动作用的力量。此派学者认为精神游离在生死交界,偶尔会出现于潜意识之中,在类似学说中属于最合理的一种。)吗?我会这么说也并非没有确实证据。”

但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这面墙的暗门。没办法,只好破坏部分墙壁。熊城先大略确认声音位置后,挥动斧头往墙面一砍,里面果然出现无数琴弦乱弹的声音。木片应声碎裂飞散,将其中一片连同斧头拉开,冰冷的空气立刻从里面流出——那里是由两面墙所夹的空洞。那个瞬间,仿佛从黑暗里挖掘到恶鬼的秘密通道,三人不约而同地咽下唾液。随着斧头劈下的声音,大键琴的弦音奏出疯鸟般的凄厉声响。因为熊城开始拆毁周围的木板,所以四周扬起漫天灰尘,熊城从中抽身,往后退了一步,他急促的呼吸声中伴随着沉重叹息,并且递给法水一本书。他虚弱地说。

“您能再说得具体一点吗?”

“什么都没有——没有暗门,没有秘密楼梯,也没有通往地下的暗板。唯一的收获就是这本书。啊啊,没想到这就是黄道十二宫暗号的答案。”

“您或许已经知道,津多子夫人的先生押钟博士为了自己经营的慈善医院,几乎耗尽家产。因此,今后为了继续维持下去,就算独眼的津多子夫人也得再次沐浴于荣耀当中。她所获得的喝彩,将会让对医药不抱希望的数万人雨露均沾。正所谓‘温和待人者可得到福分,挡住门口者却会妨碍别人’。法水先生,您应该知道所罗门王这句话的意思吧。这里所指的门,就是给这桩事件注入凄惨亮光,那扇有着钥匙孔的门。那里就藏着这座黑死馆永生的秘密钥匙。”

法水也迟迟没能从冲击中恢复。很明显,这象征着施加了双重重压的失望。根据设计者是戴克斯比这一点,法水原本认为秘密通道的存在已是毋庸置疑,想不到却是彻底失败——这当然已经无须赘言。但与此同时,事件初期丹恩伯格夫人亲笔写下指名凶手为泰芮丝人偶的假设,也因为颤音的存在位置而更强调其可能性,因此也不得不承认那普罗旺斯人森严鬼影的存在。可是回到之前的房间翻开那本书,法水惊恐地瑟缩了身子。但他的眼中却明显出现惊叹的神色。

镇子凛然回答。

“啊!太不可思议了。这是小霍尔班的《死神之舞》(21)啊。而且是一五八三年里昂初版的稀有珍品哪。”

“这是两种不同的意义。”

在这本书里宛如预知了四十年后的今天在黑死馆内发生的阴惨死神之舞,明显地表现了戴克斯比最后的意志。翻开褐色小牛皮封面,内侧记载着小霍尔班给珍妮·兹洁尔夫人的献词,下一页则记载了吕措比格尔(22)一五三〇年于巴塞尔以小霍尔班绘制的底图为本刻制木版画的制作证明。不过翻阅着这许多填满死神和尸骸的插画时,法水的视线忽然被某一点吸引。左页是个挥着长刃枪的骷髅人,正刺入一位骑士身体的图案,右边则是无数骸骨吹奏长管喇叭和角笛,敲打圆鼓,陶醉在胜利狂舞中的景象。不过在图的上方有下面这些英文。从墨色状况判断,与之前见过的戴克斯比亲笔字迹相同。

“您的意思是指她个性过度善良?还是觉得……那三人好比玩弄权术的伊丽莎白女王?”

“Quean locked in Kains. Jew yawning in knot. Knell karagoz! Jainists underlie below inferno.”

这似乎勾起了法水的兴趣,他上身前倾。

——(译文)轻佻女孩包围在该隐之辈中,犹太人在难题中遭嘲笑。凶钟唤醒人偶(karagoz,土耳其傀儡人偶),与耆那(与佛教有许多共通点的姊妹宗教)教徒共同躺在地狱底层。(以上系根据判读文字意译)

“玛丽一世?”

紧接着是另外一段文章,从文意看来,应该是在嘲讽创世纪。

“我再强调一次,不论那些人打什么算盘来自我防御,津多子夫人都绝对不是凶手,而且夫人今天早上才终于能起床,身体状况还没恢复到能接受侦讯的程度。我想您应该很清楚过量的水合氯醛会带来什么症状。今天之内想从贫血和视神经疲劳中完全恢复,已经相当困难。我简直觉得她的命运有如玛丽一世(十六世纪苏格兰如圣女般的女王。后在一五八七年二月八日被伊丽莎白女王送上断头台)……我实在很担心你的偏见。”

——(译文)耶和华神为阴阳人。首先自我交配,生下双胞胎。先出生的是女性,命名为夏娃,接着出生的是男性,命名为亚当。亚当面向太阳时,肚脐上方顺应阳光的方向,在背后形成阴影,但肚脐以下却逆向太阳,在身体前方投下阴影。神看到这种不可思议的情形非常惊讶,相当畏惧亚当,认同他为子,不过将与常人无异的夏娃视为奴婢。接下来耶和华又与夏娃交配,使其怀孕生下女儿后死亡。神让这女儿降临人间,成为人类之母。

镇子愤愤说道,从正面直盯着法水。

法水只稍微看了一眼,但检察官和熊城百思不得其解,盯着看了好几分钟。最后他们终于觉得乏味,将书丢在桌上,但也确实感受到文中充斥着戴克斯比强烈的诅咒意志。

“没错,我指的就是还活着的那三只候鸟。”

“原来如此,这很明显是戴克斯比的告白,但他竟然有这么可怕的恶毒念头。”

法水眼露奇异神采,马上反问。或许只是偶然,但自己刚刚以彩虹为表象说出的话语,现在镇子竟然再次重述。

检察官不自觉颤抖着声音,看着法水。

“候鸟?”

“文中的轻佻女孩,指的应该是泰芮丝吧。这么看来从‘包围在该隐之辈中’这句话,就可以判断指的是泰芮丝、算哲与戴克斯比的三角恋爱关系。而戴克斯比先向这栋宅邸提出难题,然后自己身处这错综的纠结中嘲笑。”

“法水先生,我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还是想确认一下,您应该不会全盘相信所谓候鸟云云之论吧。”

检察官神经质地交握手指,仰望天花板。

法水那对仍然带着梦想的热切双眼转过去时,房门刚好被静静推开,久我镇子那张瘦骨嶙峋的脸毫无预告地突然出现。那一瞬间,有种令人窒息般的感觉压下。或许这位学识丰富、带有强烈中性性格的神秘论者,会让这桩已经难以在人类之中寻找凶手的异样事件,陷入更深的阴暗迷雾吧。镇子简单行过注目礼后,用惯有的冷淡语气开口,但她说的内容却极令人激动。

“啊,接下来就是‘凶钟唤醒人偶’了吧。法水,戴克斯比这个神秘男人连这栋宅邸内的东方人陆续坠落地狱的光景都预见到了,也就是说,事件的起因远在四十年前。这男人早在当时就安插好事件中的每个角色。”

“怎么可能,那可不是什么典故,更不是诗句。当然更不是模拟或对照。我说的是确确实实出现在凶手和克里瓦夫夫人之间的真实彩虹。”

从戴克斯比使用小霍尔班的《死神之舞》来表述,就能明显看出他的意志就是可怕的诅咒,而让人觉得更可怕的,是他坚持运用了几段暗号。或许他还有某项惊人的计划,所以运用艰涩难解的暗号来掩饰这计划造成的厄运,打算自己悄悄躲在一旁嘲笑人们挣扎苦恼的样子吧,也就是说,这暗号的深度,可能刚好跟事件的发展成正比。但是法水却在文中发现忽视简单文法、没有冠词等,不太像出自戴克斯比之手的地方,但是来到与创世纪有关的第二段文章,包括这两段文章的关联等,所有的一切都呈现仿佛置身雾中的茫然。在这之后,法水等人下楼前往大厅,准备请押钟博士开封遗嘱。

“我说法水啊,载着枯草的马车经过彩虹下。然后穿着木鞋的少女跳起舞来——这么一来,整桩事件里连一个人类都没有了。我实在不懂这种牧歌般宁静风景的意义。再说,你所谓的彩虹到底又是什么譬喻?”

押钟博士和旗太郎在客厅中对坐,看到一行人走进来后起身迎接。医学博士押钟童吉是位年过五十的绅士,一头半白稀疏头发梳得很整齐,脸的蛋形轮廓仿佛呼应发型,同时五官也与其呼应,显得极端正。整体来说,给人人道主义者特有的缺乏梦想,但有充分包容力的印象。一看到法水博士立刻殷勤地点头致意,再三感谢他拯救了深陷死亡陷阱的妻子。不过当众人就座后,博士首先冷淡地开口。

检察官依然带着沉痛的态度,面色凝重地诘问法水。

“法水先生,现在是怎么回事?现在仿佛每个人都被还原成为元素一般?凶手到底是谁?内人说她并没有见到那幻影。”

“嗯,的确跟摇篮本有关。其实有一个类似这种说法的论调。”

“是的,确实是一桩神秘的事件。”

“反正接下来只剩下网罗你珍藏的摇篮本(8),还有写好我们的墓志铭。”

法水缩回伸长的手臂,将单边手肘放在桌上。

熊城消沉地嘟囔着。

“所以不管能采到指纹或者线断了都没有用。重要的是,如果没有厘清深层奥秘,就不可能解决这桩事件,也就是说,终于到了访视者变身为幻想者的时机了。”

“终于?开什么玩笑。我现在连递辞呈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故事的脚本大概一开始就写好了,到第二幕之前是人类世界,第三幕以后则进入神鬼降灵的世界。”

“抱歉,这种哲学问答我向来不拿手。”

“熊城啊,这下子第二幕终于结束了,确实是一场名副其实如迷宫般混乱纠结的场面。不过下一幕开始时,雷维斯会率先登场。接着,事件就会迅速往终局发展。”

博士稍显警戒地眨眨眼看向法水。

法水说完后,让人将久久沉浸于狂喜亢奋中不想离去的伸子带走。漫长的沉默和尖锐的黑影——伸子离开后,房内如同台风过后,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悲痛。因为伸子的解放,也代表他们已断绝了在人类世界中的希望。黑死馆底下的可怕暗潮——每一项个别的微细犯罪现象,都把事件动向倾力导向那无所不在的巨大魔力暗影。熊城满面怒气,狠狠地咬着牙,突然将法水拔下的插头用力丢在地板上。他站起来,在房中奋力来回踱步,不过法水只淡淡地说道:

“不过您刚刚说到线。哈哈哈哈,这是不是跟某种函令有关呢?法水先生,请容我继续旁观法律的威力吧。”

“不,您可以离开了。不过关于丹恩伯格夫人事件,往后还有要请教您的地方。”

他很快就表明不同意开封遗嘱的态度。

“但排钟室的真相和我不能离开树皮亭的事,请你们别再追问,因为这座宅邸的墙壁里藏着不可思议的耳朵。要是我没有遵守承诺,谁知道我还能获得你们的同情到何时。好吧,请开始下一个问题吧。”

“当然,我们身上并没有任何搜索令。不过,如果只要有人递辞呈事态就能平息,我们也不惜触法。”

她站起来,踏着玛祖卡舞曲(7)般的四分之三拍,像陀螺似的开始旋转,然后双手撑着桌缘,轻浮地将一头下垂头发往后方甩。

熊城恶狠狠地瞪着博士,展现他坚决的决心。在这陡然弥漫的腾腾杀气中,法水平静地说道。

“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不管是要跳舞还是倒立——”

“没错,确实是一条线。其实问题就在埋葬算哲博士那天晚上。我记得当天晚上您留宿在这里对吧?如果当时那条线没有断,就不会发生今天的事件。啊,还有,那份遗嘱……也可以成为算哲这一代留下的精神遗物。”

话说到一半,伸子逃避地闭上眼睛,粗暴地摇头。

押钟博士的脸色铁青,渐渐苍白,而不知道线——也就是真相的旗太郎,则挤出不自然的笑容嗫嚅地说。

“啊,好刺眼……我知道自己一定能看到这道光明……我一直如此坚信……可是,那片黑暗……”

“喔,我还以为你是指箭弩的弓弦呢。”

从案发第一天累积至今的情绪,超越她的控制顿时释放出来。伸子的身体就像只小鹿一样轻跳着,她将双手水平举起,把拳头紧贴耳根,左右摇摆,那对因欣喜而恍惚的眼瞳不知道在空中写下什么样的文字。这出乎意料的欢喜,让伸子彻底陷入疯狂。

不过博士仔细打量着法水的脸,毫不客气地问道。

“那么如果借用久我镇子的说法,应该是所谓的动机转变吧?我说得没错吧。但是那些上戏用的浓妆都已经洗掉了。伪恶、炫学……那些恶德对我来说确实是太过沉重的戏服。”

“您说的话我完全听不懂,不过这遗嘱的内容,到底是什么呢?”

“彩虹……那的确是一道皮鞭般的彩虹。但是,在假冒凶手身份,又戴上久我镇子那张学究面具时,就被蒙蔽而看不见那彩虹了。我打从心里同情她饱受苦难的立场。”

“我现在觉得这是一张白纸。”

伸子的身体像突然弹起,泪水沾湿的美丽眼睛望着法水。但在此同时,那道彩虹却把检察官和熊城推入绝望深渊。或许对他们两人来说,那一刹那让他们直接感受到对一切的无力感吧。不过,法水所提出的这幅色彩浓艳的华丽绘画,却有着让人难以抗拒的奇异魅力。法水静静说道。

法水骤然换上凌厉的眼神,口出惊人之语。

“啊?彩虹……您到底想说什么?”

“说得更详细点,遗嘱的内容到了某一个时期,就会变成白纸。”

“其实给她带来不幸的怪物,恰好带给我诗意的灵感。如果现在是春天,那一带应该是花粉与花香的海洋吧。假如是草木枯萎的严冬,喷泉和树皮亭的自然舞台也能成为她的不在场证明。她和克里瓦夫夫人,都是被那候鸟……彩虹所拯救。”

“荒唐,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此时伸子视线骤然低垂,双手掩面,趴伏在案。但是正当熊城要拿起话筒叫警车时,法水不知在想什么,他竟然拉住电话线,扯掉连在墙上的插头,将之放在伸子掌心里。接着他斜眼看着哑然的三人,开始热切阐述自己的想法。啊,事态再度逆转了。

博士脸上的惊愕转瞬变成厌恶。他愤愤地瞪着眼前明显在玩弄权术的无耻家伙,但又仿佛突然灵光乍现,安静地放下手上的烟。

“我想你这几天一定饱受失眠之苦,不过从今天晚上起,我可以确保你一定能有充分的睡眠,这可以说是刑事被告人的天堂呢。我会用绳索勒紧你的手腕,这么一来你全身就会产生畅快的贫血症状,意识逐渐模糊。”

“那么我就告诉你制作遗嘱当时的状况,消除你这些幻想吧。我记得那天是去年的三月十二日,算哲老爷突然找我来,说他临时起意,希望我在这里替他写好遗嘱。于是,我们俩进入书房,我坐在对面椅子上,看着算哲老爷认真地确认遗嘱草案。那是大约两张八开大小的信纸,确认完后他在上面撒上金粉,再盖上滚筒印章。我想您大概也知道,他特别喜爱古老体制,有着复古喜好。但是完成之后他将这两页纸收进保险箱抽屉,当天晚上命人在房内外严密监视,预计隔天公布内容。没想到,到了隔天早上,在列队的家人面前,老爷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撕毁其中一页。他将其撕成碎片后又点火烧成灰,丢进窗外的雨中。看他如此慎重,害怕有人重现遗嘱内容的行为,那一页的内容显然是相当重大的秘密。接着他将剩下的一页密封,放进保险箱,交代我等到他死后满一年才能开封,所以现在还没到能打开保险箱的时机。法水先生,我实在不愿意违背故人的心意。不过所谓法律终究不过是痴傻的微风吧。无论再怎么神秘光彩的美,那阵粗鲁的风都不可能放过吧。好吧,你们想怎么做我就在此旁观吧。”

检察官蹙起眉低声说道,但想必他一定在心里暗自补上一句——否则就是你在说谎。熊城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猛然起身,凛然对伸子说。

博士虽然说得傲然大胆,但是自刚才起在脸上忽隐忽现的不安,此时却突然蔓延到整张脸。

“喔,难道又有怪物出没吗?”

“但是您刚刚那句话我可不以为然。听好了,现在我把制作遗嘱当天晚上经过严密监视,老爷未曾烧毁还藏在保险箱那一页的密码和钥匙放在这里。”

“一开始因为雷维斯先生人就在附近,我以为大概是惊骇喷泉的飞沫。但是仔细想想,当时连一丝微风都没有,不可能有飞沫飘动。”

说到这里,他从口袋里掏出密码和钥匙,粗鲁地丢在桌上。

伸子满脸恐惧,同时打量着法水,注意着他的反应。

“怎么样?法水先生,单凭机智和幽默可没办法打开这道门。莫非您想使用熔铁剂?我想你既然会说出那么奇怪的言论,想必也有相当的证据吧?”

“我真的不能说——再问我多少次也一样。不过,在克里瓦夫夫人发出惨叫瞬间之前,我看到那扇窗户旁边有个奇怪的东西,就好像一个无色发光的透明物体,但却看不出明显形状,简直像气体一样。不过那奇怪的东西出现在窗户上方的空气中,缓缓浮动,斜斜飘进窗户里。就在那个瞬间后,马上传出了克里瓦夫夫人的惨叫声。”

法水朝天花板吐出烟圈,高声地说。

熊城严厉地紧逼,伸子嘴唇发颤,双手环抱胸口,像是想压抑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可是她嘴里说出的却是如冰雪般冰冷的话语。

“实在太奇妙了。其实今天我似乎仿佛跟绳子丝线等东西很有缘分。我相信,当时绳子还没有断,就是遗嘱内容消失的原因。”

“那又是为什么?留下只会无端加深你的嫌疑啊。”

博士虽然只能模糊了解法水话中的意义,但是他听了之后却像全身触电一样发抖,似乎在某一件事上完全被法水所制服。他那张苍白的脸孔僵硬,沉默了许久,终于站起身来,表情悲壮地说。

“但是我当时不能离开树皮亭。”

“好吧。为了解开你的误解,也只好这么做了。我今天就违背对算哲老爷的承诺,在这里开启遗嘱吧。”

伸子几乎是反射性地马上回答。但是说完之后表情中却出现了不寻常的混乱,声音里带着颤抖。

接下来直到两人回来之前,没有人发出声音。每个人的脑中都盘旋着各种不同意念。检察官和熊城希望事件能有所进展,而旗太郎也在期望借由遗嘱的开封,一举颠覆自己的不利状况。不久之后两人再度现身,法水手上拿着一个大信封。他在众人环视之下拆了封,瞥了内容一眼,同时脸上出现沉痛和失望。啊,他的希望再次落空。其中只有下列几项很一般的内容。

“当然听到了。”

一、遗产由旗太郎与格蕾特·丹恩伯格等四人平均分配。

“但是你应该听见了她的惨叫吧?”

二、此外,若泄露本邸永久戒律——外出、恋爱、结婚,以及本函内容者,立即丧失上述权利。其丧失部分依比例均分给其他人。

“当时我人正好在树皮亭(本馆左边附近)里。那里被南五味子的篱墙包围,从外面完全看不见。而且刚好克里瓦夫夫人被吊着的武器室窗户那附近,也被南五味子的篱墙遮挡住。因此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那种宛如马戏的事件。”

上述内容亦会口头传达给各人。

伸子抱怨了两句,凄然说道。

旗太郎脸上也同样出现了失望的神情,不过毕竟年纪尚轻,他很快就张开双手,面露喜色。

“为什么?还不都是因为接连两次的噩运。”

“法水先生,这下我终于自由了。其实我几乎想找个角落挖个大洞,往里面大声呐喊。但是转念一想,如果真的这样做,那可怕的梅菲斯特绝不会放过我。”

“过去的问题往后再找机会向你请教吧……那么今天事发当时您为什么没有不在场证明呢?”

押钟博士赢了这场与法水的赌注,但是法水主张内容是张白纸的含义,却不在于此。他那句话当然有助于压制了博士的神秘计划,但是在他内心或许还渴求着预言图那未知的另一半吧。而这惊人的一幕也不得不怅然告终。而不可思议地,本应骄傲得意的博士依然显得有些神经质,声音也怯懦不自然。

赫梅利尼茨基大迫害——三人中只有法水知道内容。这是整个十七世纪频传的高加索地方犹太人迫害事件中最严重的一起,也因为这个原因哥萨克族人和犹太人开始通婚。但尽管法水已经识破克里瓦夫夫人的犹太人身份,他还是对那份被撕毁的记录内容感到浓厚兴趣。这时一位便衣刑警进来禀报,说津多子的丈夫押钟医学博士已经来到宅邸。押钟博士原本在福冈旅行,为了开封遗嘱唐突传唤他回来,此时只能暂且中断伸子的侦讯。法水决定搁置丹恩伯格夫人的事件,先掌握对方今天的行动。

“这下子我终于卸下担子了。可是不管有没有翻开这张牌,结论都很明白,重点就在于均分率的增加。”

“我不能从自己口中说出内容,但是从那时候起,我不知变得多么难堪。那份记录当然立刻被克里瓦夫夫人撕毁,不过从此之后,她就视我如仇敌。今天也一样,只为了开窗就叫我过去,不知道上上下下多少次,才调整到现在那个位置。”

法水等人离开大厅。他因为给对方带来困扰不断向博士致歉,接着离开了房间,不过走过楼上时,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独自走进了伸子的房间。

伸子话说到一半,忽然像是受到某种冲击,噤声不语。接着有好一段时间,要说与不说的两股意念似乎在她心里激烈格斗,不久,她才接着说下去。

伸子的房间带点庞巴度风格(23),粉红色木板边缘装饰着金色葡萄藤图案,看上去是间明亮的书房。左边是进入书房的狭长走道,右边桔梗色帷幔后方是卧室。伸子看到法水,似乎早就预知到他会来,平静地请他入座。

“因为我偶然制造了希望她死的原因。以前我曾经以秘书身份,对家人宣告了算哲老爷的遗稿。不过其中有一段关于赫梅利尼茨基大迫害(6)的详细记录,那记录……”

“我正在想您也该来了。您这次大概是想问丹恩伯格夫人的事吧?”

伸子毫无畏怯地答道。

“不,其实问题不在于尸体的荣光或是割痕。当然,氰酸并没有适当的中和剂,就算你跟丹恩伯格夫人一样喝了柠檬水,这也没有作为例题的价值。”

“比方说我自己。”

法水为了让她安心,先说出这个前提。

“如果真有人特别期待克里瓦夫夫人的死。”

“不过听说那天晚上神意审判会前,您曾经跟丹恩伯格夫人有过争执?”

尽管熊城对这女孩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态度保持充分警戒,但仍忍不住被她所说的内容吸引。

“没错,确实有过。但是对这件事有疑问的应该是我。我完全不懂她为什么发怒。那时的经过是这样的。”

“那么请你说说谁会有这种想法。”

伸子毫不犹豫地立即回答,看来也不像在试探对方的反应。

“反正就算克里瓦夫夫人被杀,也不会有任何人觉得悲伤。她真的是个死不足惜的人……一定有很多人都这么想。”

“当时是晚饭过后大约一小时,我正想从书柜里抽出凯赛斯贝席的《圣乌苏拉记》(24)归还图书室。突然一个踉跄,手上的书撞到角落的乾隆玻璃大花瓶,弄倒了花瓶。但是说来奇怪,花瓶落地自然会发出剧烈声响,可是问题也没有严重到要受责骂。不过丹恩伯格夫人却马上走过来……我直到现在还不明白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伸子撇起嘴角,摆出故弄玄虚的姿态,但她额头冷汗滴滴,仿佛可以从中窥见她内心的纠葛挣扎。她迫切地想摆脱眼前的绝望——伸子已经耗尽全身精力,从她沉重的眼皮就能看出她有多么疲累,但是她继续大胆说道。

“我想夫人应该不是在责骂你。尽管她怒骂、讥笑、感叹——其实这些情绪的对象并不是针对对方,而是往内探问自己接收到的感受。某种变态者偶尔会出现这种意识异常分裂的状态。”

“这可是个严肃的问题呢。”

法水凝视着伸子的表情,等着她给予肯定回答。

检察官流露出谨慎的眼神出言责问,不过内心却觉得,看来这女孩小小年纪,却是个意外的难缠对手。

“不过事实并非如此……”

“你说的红发猿猴是什么意思?”

伸子正色断然否认。

“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再也不想接近那可怕的恐龙。你们想想看,就算我指名道姓说出那人的身份,光靠那浅薄的前提,要如何在这神秘力量上建立假设?你们还是会依据我手握短刀这个事实,要求我依法受审。不,就连我都不得不相信自己几乎是凶手了。今天的事件也一样。那红发猿猴被射中的狩猎风景,也只有我一人没有不在场证明。”

“当时的丹恩伯格夫人看起来就像个充满偏见和疯狂的怪物。而且个性原本像修女般严谨的她,此时声音发颤、痛苦挣扎,无情地数落我。说我是马具店的女儿,是贱民,是泷乃川学园(25)的保姆……这也就罢了,她还痛斥我是寄生木。又有谁了解我内心的痛苦,尽管我很感念算哲老爷生前的深厚恩情,但是继续无所事事地待在这宅邸里,我不知有多么……”

伸子坚定地说道。

少女般的悲哀取代了愤怒,泪水沾湿脸庞时,她才显得平静了一些。

“不,我才不想继续沉溺在这种危险的游戏里。”

“所以您现在总能了解,为什么我至今无法理解吧?因为她从头到尾都没提到我发出剧烈声响这件事。”

“你说有人从你右方攻击,但那里刚好有一扇上楼尽头的房门。我想你最好放弃无谓的自我牺牲……”

“我也很同情你。”

伸子说完后三人不约而同地互望,而且都呈现出无可名状的困惑。因为命令伸子演奏排钟,造成她症状发作的不是别人,就是才刚刚表演讽刺大逆转的克里瓦夫夫人。不仅如此,假如伸子真如自己所言往右边倒下,那么关于旋转椅的疑问就更加令人费解了。熊城狡猾地眯起眼,继续问道。

法水轻声安慰她,但他内心似乎还藏着某些期待。

“正当我专注在自己的弹奏中时,也不知为什么,却能清楚感觉到不断有寒风吹过我的脸庞,这大概也是这种现象的一部分吧。那是一种又冷又痛的感觉。也因为不断有这种刺激,我才能勉强弹完三遍经文歌。接着,我暂停弹奏时也一样,从楼下礼拜堂涌上的镇魂曲乐声有大提琴、中提琴等低弦部分开始消失,我渐渐听不见……但是后来又突然响起,气势磅礴地回响在整个房内。可是那种节奏性,犹如正确节拍器反复的声音,渐渐淡化我的疲劳痛苦。虽然非常缓慢,但我一点一滴地陷入舒适睡意中。所以当曲子结束,我的手脚再度开始活动时,耳里并没有听到钟声,还是回响着刚刚那种没有音调的舒适节奏。但就在这时,突然有个东西打中我的右脸,那个部分有种骤然燃烧起来般的疼痛。不过那一刹那,我的身体向右方一扭,就此失去知觉。同时也是在那个瞬间,我看见天花板凹处里的蛾。可是今天早上又去看,蛾不知何时已经不见踪影,只剩下若无其事的蝙蝠还倒挂着。”

“对了,你有看到丹恩伯格夫人打开这扇门那一刻吗?那时候你人在哪里?”

她给了熊城冷冰轻蔑的一瞥后,说出当时的记忆。

“哦?真不像你会问的话,简直像心理分析派早期的老侦探哪。”

“因为她要求我一个女人弹奏平常由雷维斯先生弹奏的沉重排钟,而且还要反复弹奏三遍。所以第一遍弹到中段时,我已经手脚无力,视线也渐渐模糊。久我女士说这种症状是‘微弱的狂妄’。说是一种病理性热情的破船状态。她告诉我,这种时候至高伦理必定会有如战马般竖耳奋起,她还说,那虽是最纯净幸福的瞬间,但并非以道德性来取代伦理,其中也无法否认存在杀人的冲动。啊,您依然觉得这是一种如诗的自白吗?”

伸子对法水的问题显得惊讶。

伸子脸上瞬间掠过冰冷的愤怒,却又马上消失无踪,接着她继续说。

“很不巧,当时我不在房内。因为门铃坏了,我到佣人房去找人来收拾花瓶。但是等我回来,却发现丹恩伯格夫人已经在房内。”

“老实说,蛾终究成了蝙蝠的饵食。命令我做出那些难事的,就是克里瓦夫夫人,而且她要求我一个人划动黄金龙船。”

“这么说,也有可能她早就躲在帷幔后,只是你没发现?”

“不要紧,请您继续。我本来就很讨厌雪莱(3)妻子(玛丽·戈德温(4),雪莱续弦之妻,《科学怪人》(5)的作者)的那些作品。我已经厌倦那种促进内脏分泌的感觉了。对了,当时那白羽领巾为什么会晃动?在排钟室的什么情况下,会有风吹送到你身上呢?”

“不,我想她是因为找我才进入卧室的吧。我从帷幔缝隙看到她时,只稍微看到她露出的右肩,她维持那个姿势站了一会儿,接着她将旁边的椅子拉过来,继续坐在这两道帷幔中间。法水先生,您也知道我的陈述中没有出现算哲老爷等任何黑死馆的灵魂主义吧?——因为我认为诚实方为上策。”

熊城恶狠狠地咆哮,法水谴责地看了他一眼,再次对伸子说。

“谢谢你。我没有什么事要问了。不过我想提醒您一件事,就算这桩事件的动机在于黑死馆的遗产,您最好还是谨慎一点保护自己。特别是避免跟这家人太过频繁接触——我想您终究会明白为什么,此时查明凶手是谁,才是上策。”

“好了,等你改天到牢房里,再慢慢做这种童话般的梦吧。”

法水留下这句别有深意的忠告后,离开伸子房间,但走出房门时,他以异样炽热的眼神望着两扇房片中右边的木板。他刚进门时就发现到距离房门约三尺处,有一处突出的木片毛刺,上面还钩着一些看似深色衣服的纤维。各位读者是否还记得,丹恩伯格夫人衣服右肩有一处被钩破的地方?这一点藏着令人难以理解的疑问。因为如果以可以想象的各种正常姿势进出房门,右肩不可能往旁边移动三尺,碰触到该处木板毛刺。

“但是旁边有它们最喜欢的蛾。不过只要蛾始终保持沉默,就算再残忍的蝙蝠,应该也不会随意伤害它吧。然而,寓言总是和现实相反。”

接着法水一人走在安静阴暗的走廊上,途中他停下脚步,打开窗户,用力吸了一大口窗外的空气。外面是一幅深沉静谧的景色。天上挂着月亮,淡淡的光芒灿然照射在瞭望塔、城墙,还有几乎覆盖这一切的阔叶树林上,让眼前这片景色有如深海般苍蓝深沉。夜风吹过这片景色,宛如波浪般向南方扩散。这时法水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某个念头开始成长扩大。但是他依然停留在该地,而且仔细地凝神静听,仿佛连碰触到呼吸都觉得害怕。过了十多分钟,某处传来踱踱脚步声,当那声音渐远离,他的身体终于开始行动,再度走进伸子房间。又过了两三分钟,他再次出现在走廊上,这次他站在相当于刚刚那房间背面的雷维斯房门前。可是当法水拉动门把时,他已知道自己的推测没有错。因为在那个瞬间,他刚好撞上那位忧郁厌世主义者雷维斯的视线——其中洋溢着异样热情、恍如野兽般粗声呼吸迎面而来。

伸子毫不犹豫,以极自制的声音回答。

(1) Flanders,古代的尼德兰地区,相当于现在的比利时、卢森堡和法国东北部地区。在此指活跃于十五到十七世纪的当地画家。

“从琴键中央看去,正好在正上方。”

(2) Richard Freiherr von Kraf-Ebing,一八四○─一九○二年,德国奥地利的医学家、精神科医生。

“对了,你刚刚说会告密的蝙蝠,它到底在哪一边呢?”

(3) Percy Bysshe Shelley,一七九二─一八二二年,英国浪漫主义诗人。

这个瞬间,法水的眼睛敏锐地眨了眨。

(4) Mary Godwin,一七九七─一八五一年,英国著名小说家。

“原来如此,红心应该代表着爱抚与信任吧。”

(5)“Frankenstein”。

伸子反射性地回答后,重重叹了口气。

(6) Bohdan Khmelnytsky,一五九五─一六五七年,乌克兰哥萨克酋长国酋长之一。文中的大迫害可能指称由他所领导针对波兰立陶宛联邦权贵及犹太人的赫梅利尼茨基起义(一六四八─一六五四年)。

“不,算哲老爷应该是红心国王。”

(7) Mazurka,波兰的乡土舞曲之一。

“啊,算哲……那凶兆之锄——所谓的黑桃国王吗。”

(8) incunabula,在古腾堡活版印刷发明之前,欧洲在一五○○年之前的活版印刷品。

伸子展现出毅然决心,仿佛不惜牺牲性命也要对某个事实守口如瓶。但是等她说完这些话,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全身僵硬,似乎觉得会听到什么可怕的话语。或许连她自己听到自己这番极尽嘲讽的话,也忍不住想要掩耳吧。熊城紧咬着唇,恶狠狠地盯着对方,不过这时法水眼里却浮现怪异的光彩,他交抱的双臂稳稳放在桌上。接着提出一个极其古怪的问题。

(9) Erfurt,德国中部城市。

“啊,原来你们想找那个人啊。如果是这样,琴键那里的内凹天花板上垂挂着冬眠的蝙蝠。我知道有一两只大白蛾还活着。如果你们了解冬眠动物的趋光性,只要用光线照射,那些动物就会醒转过来,说出一切。难道你们觉得,依照这桩事件的公式,那人应该是算哲老爷?”

(10) 一八七八年签订的俄土战争停战协约。

伸子幽幽低声说着,脸色渐渐苍白。就好像灵魂深处正有两股力量在缠斗一样,从旁看了都觉得一定是场苦战。不过在她吞咽了五六次口水后,好像闪过一丝理智,伸子用强烈颤抖的声音说道。

(11) Johannes Tauler,一三○○─一三六一年,德国神秘主义学家。

“降矢木……这……”

(12) Heinrich Seuse,一二九五─一三六六年,德国神秘主义学家。

“在那种情况下不管任何天生说谎成性的人,我们都无法排除。因为尽管是这种人,在那个瞬间精神上也是完全健康的。请告诉我们那个X的真面目吧!是降矢木旗太郎吗?究竟是谁?”

(13) Johann Kaspar Lavater,一七四一─一八○一年,瑞士神学家、哲学家、诗人,自称只要看到人的外貌就可判断其个性、智慧、信仰。

熊城表情沉痛,焦急地警告后,检察官也紧接着在后训示。

(14) George Henry Makins,一八五三─一九三三年,曾以军医身份加入布尔战争。

“你听好了,我们想知道的只有这一点。就算不愿意定你的罪,如果无法逆转结论也不得不这么做。总之重点只有这两个,除此之外无须多问。这对你来说可是决定人生的重大关键。别忘了我的重大警告……”

(15)“Surgical Experiences in South Africa 1899-1900”。

伸子重复着他的问题,一脸茫然。但她接下来的神情与其说是疑惑诧异,更像是受到某种潜在可怕意识的唆使。不过性急的熊城早已沉不住气,马上提出她在朦胧状态下亲笔签名一事(有格登堡事件为先例的潜在意识签名)。简短说明之后,他厉声要求伸子说明。

(16) Charles-Édouard Brown-Séquard,一八一七─一八九四年,毛里求斯生理学家和神经学家。

“那么……那会是谁呢?”

(17) Count Michelde Karinice-Karinicki。

“不,我想你很快就不需要这身丧服了。只要你愿意说出在排钟室看到的人物是谁。”

(18) Urbain Jean Joseph Le Verrier,一八一一─一八七七年,法国数学家、天文学家。计算出海王星的轨道。

这声音听起来不太像是她的。她呈现出自暴自弃的态度。但其中又有点像小孩子在示威,让人清楚看到一种想从绝望中挣扎出来的凄厉努力。说完这些话后,她全身紧绷的韧带好像顿时松弛,脸上骤现疲惫困倦的神色。法水轻声问道。

(19) “Te Song of Solomon”。

“再说我还有特殊的精神障碍,偶尔会出现歇斯底里症状。难道不是吗?我听久我镇子小姐说,犯罪精神病理学家克拉夫特-埃宾(2)引用尼采的话,强调天才的悖德掠夺性。整个中世纪最高的人性特征,就是产生幻觉,换句话说,就是具有深度精神扰乱能力。哈哈哈哈!真相就是这样。一切条件齐备,真相明白至极,我已经厌倦继续坚持自己不是凶手了。”

(20) Make haste, my beloved, and be thou like to a roe or to a young hart upon the mountains of spices。

伸子中途顿了好几次,用力深呼吸后继续往下说。

(21) 《死神之舞》(Dance of Death)是一五三八年于里昂出版的木版画集,“死神之舞”原本是十四、十五世纪黑死病流行的欧洲盛传的传说,描述各种身份职业的人与骸骨之姿的死神一起跳舞迈向墓地的样子,表达众生面对死亡皆平等的无常观。在这里提及的是作品集中由小霍尔班描画的“共同墓地”和“骑士”。

“我要自白!我在排钟室昏迷不醒时手里握着短刀,而且在易介遇害时刻前后还有今天克里瓦夫夫人出事时,都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不在场证明。不,其实打从一开始,我就被安排在事件的终点。所以不管在这里持续多少次无意义的问答,结果都无法改变我身处的局面。”

(22) Hans Lützelburger,?─一五二六年,德国文艺复兴时期的杰出雕刻工匠。

伸子的年纪大概二十三四吧,她的身材属于较有弹性的肥胖,不管脸型或身材曲线的轮廓,都很像佛兰德斯画派(1)笔下的女人。不过她的脸却有着日本人罕见的细致阴影,忠实反映出她内在的深沉。不仅如此,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那对圆滚滚有如葡萄般的双瞳。这对眼睛以羚羊般的敏捷迸发出睿智的热情,但其中也散发着隐藏于她精神世界中的异样病态光芒。整体看来,她并没有黑死馆人特有的那种阴暗优柔气质。但可能因为连续三天陷入惨烈苦恼的缘故,现在的她显得相当憔悴。她好像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呼吸仿佛喘息般地激烈,从三人的座位上都可清楚地看到她锁骨与咽喉软骨急促上下起伏的样子。不过摇摇晃晃走来就座后,她闭上双眼像是想镇定亢奋情绪,双手在胸前紧抱,许久凝然不动。黑底对襟衣服上明显衬出的白茅图案,茅尾部分正好像磔刑枪形状一样抵住她脖子。这偶然形成的异样构图,巧妙地酝酿出中世纪的审问气氛,并且像漩涡一般逐渐往这间被栎树和方石包围的沉郁死寂房间四周波及扩散。法水正微微张开嘴想打破沉默,伸子大概是打算抢得先机,她突然睁大双眼,兀然开口说道。

(23) Madame de Pompadour,一七二一─一七六四年,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情妇、著名艺术资助人,对当时的政治文化具有极大影响力,她所采用的建筑风格被称为“庞巴度风格”。

纸谷伸子的出场——这可说是本次事件的最高潮。同时,这也是区隔妖异世界与人类世界的最后一道界线。因为结束了最后一位克里瓦夫夫人的筛检后,事件相关人物中只剩下伸子这最后一线希望了。而且,之前她在排钟所扮演的角色,绝非暧昧模糊的人类表情。无论用任何诡异规律,都无从规范……换句话说,这绝对是最能强烈表现杀人凶手真实面貌的戏剧面具。因此,假如法水不能趁着侦讯伸子的机会给事件带来转机,或许整个事件,就要由凶手拉下那黑暗凶恶的大幕了吧。假如是这样,势必不得不承认那贯穿整桩事件犯罪现象的怪物,也就是尽管知道所有事件经过演变都明显朝此收束却连法水都无力防止的魔灵之超自然力量。因此,当伸子的苍白脸孔从门后出现时,室内空气也立即呈现非比寻常的紧绷,即使是法水也莫名涌起一股无法压抑的神经性冲动。他感到一股仿佛全身被冰冷手指抓挠般的焦虑,却无从排解。

(24) Sancta Ursula,?─三八三年,传说中的人物,是不列颠的基督教圣女。但查无文中所提书籍。

一、那只候鸟……一分为二的彩虹

(25) 在此应是借指日本首座专为智能障碍儿童开设的泷乃川学园来贬低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