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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诗和甲胄与幻影造型

法水离开她还呼着气的脸,抖擞地说。

“是水合氯醛。”

“瞳孔缩小,味道也确实没错,不过最重要的是人还活着。熊城,等津多子夫人康复,或许可以为这桩事件带来曙光。”

熊城这才回过神来,大声叫道。真斋扭亮墙上的开关,法水的猜测果然神准。津多子夫人双手置于胸前,躺在房间后方的长柜上,四人只能揣测她的生死。她端整的美丽就好比陶质的贝德丽丝(24)死亡之像。不过那拖曳般的沉钝声响确实来自津多子附近,宛如阴森地鸣般的鼾声,还有病态的喘声……啊,看来法水推测已死的津多子夫人还活着。尽管肤色失去活力,体温也低得几近死尸,不过还有些许呼吸,也可以听到微弱的心跳声,而且除了脸之外,她全身被毛毯缠得像木乃伊。这时八音盒的小步舞曲音乐结束,两个小人偶轮流挥动右手的槌子敲钟,宣告时间是八点。

“看来药物室的调查没有徒劳无功。”

“快开灯!”

熊城一脸苦涩。

法水又继续他暂停的动作,将两扇铁门完全推开,只见屋中左右墙上挂着各种形状奇妙的古代时钟。室外光线减弱,渐渐没入后方黑暗的一带,几个钟面玻璃闪着诡异磷光,四处摆动的长钟摆不断闪烁,让这微弱光线显得生动。在这墓窖般的阴森空气中,还没有人出声破坏这沐浴在时代尘埃中的寂静以及各种刻划分秒的钟声,可能是因为还没有人能吐出憋住的那口气吧。而就在此时,挂在中央镶嵌柱身的人偶时钟忽然发出发条松弛的声音,开始奏起古典小步舞曲。八音盒(转动两个往相反方向旋转的圆筒,借着圆筒上面无数的突起,拨动排成阶梯状钢片的自动乐器)流泻出的优雅音色破除了这沉郁鬼气,而众人耳中也再次听到那拖曳般的沉重声响。

“但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根本是凄惨的幻灭。那原本具备有如铜版印刷般鲜明清晰动机的女人,却又执起如此荒唐的大炮。我看不如你找个灵媒过来吧。”

二、Salamander soll gluhen(火精呀,猛烈燃烧吧!)

事实上熊城说得没错,从遗产分配的观点来看,除了某个人物,本来在杀人动机最充分的押钟津多子夫人身上,似乎可以找到某种脆弱破绽。没想到她不但化身梦中凶恶悲惨的人物,甚至颠覆了法水的推测,现在更陷入谜样的昏睡,得仰赖缜密的推断。这些根本无法预料的逆转纠结,不仅熊城,想必所有人也都无法接受。检察官也愤愤地吐出一口气。

下一个瞬间,众人还来不及咽下口水,又再次感到令人屏息的紧张。法水握住两侧门把,开始同时推开这两扇沉重的铁门。房里一片漆黑,四周是地窖般的湿冷空气。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法水突然停下了动作,身体僵硬似是在颤抖。不过他的样子看起来好像在凝神静听着什么。随着钟摆慵懒摆动的声音,有股异样声响从地底轰然倾泻。

“令人震惊的事也太多了。短短二十个小时之内,已经有两人死亡,两人昏迷。不管怎么样,问题都出在转动数字盘以前。凶手一定是在那之前把昏倒的津多子夫人送入这里的。”

“它叫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照着跟关门时相反方向对准密码,操作三次之后门就会打开。也就是关门时的最后一个数字就是开启时的第一个数字,可是算哲老爷过世后,除了我以外没有人知道数字盘的操作方法和铁盒钥匙的保管地方。”

他满怀信心地看着法水。

法水这句话里隐约带着失望的空洞回响。对于几乎不信任钥匙性能的法水来说,有双重深锁的这堵铁壁,一定颠覆了盘踞在他心中的某种信念。

“不过法水,如果知道大概药量,应该可以推测药物进入咽喉的时间吧?我觉得一定能从这时间发现点什么。她的昏迷绝对隐藏着不单纯的事实。”

“原来如此,这是维多利亚时代流行的航海罗盘风格(数字盘四周是英格兰近卫龙骑兵联队的四王标志。雕刻着亨利五世、亨利六世、亨利八世、伊丽莎白女王袖章的把手上,还仔细刻有the Right Hon’ble. JOHN Lord CHURCHIL的胸像)。”

颓丧的检察官看来还挥不去对津多子夫人确切动机的怀疑。

接下来这段前往古代时钟室的阴暗走廊,走起来显得格外漫长。剧烈晃动窗户的风声雪啸,恐怕都传不进他们耳中吧。其他三人眼睛就像热病患者一样充血,上半身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丧失身体各种协调功能,他们看着法水极其沉稳的步伐一定觉得很心焦吧。往左右两边推开第一道铁栅门,站在由漆涂成黑镜般澄澈晶亮的钢铁门前,真斋取出钥匙,弓身打开右扇门把手下方的铁盒,开始转动里面的数字盘。先向右,再左转,接着再往右转,便听到门闩开启的轻微声响。法水细看着数字盘上的刻纹。

“你说得对。”

“田乡先生,昨天晚上七点左右佣人们的用餐时间,同时也刚好是拱廊调换头盔的时刻,在这个时间前后,原本摆放在大楼梯两侧的两具中世纪盔甲武士一跃上了一段阶梯,挡在《解剖学家》前。光凭这一点,就足以证明津多子夫人的尸体在古代时钟室里。不过与其听我空谈,不如亲眼见证,请您打开那扇铁门吧。”

法水满意地点点头。

可以想象这三张脸孔瞬间失去所有感觉。法水似乎把这桩事件当作自己的幻想游戏,每说出一项推论,都更增奇异色彩。而他幻想的顶点,正代表了这三人感觉的极限。这时,法水又揭开了此哥特式悲剧的下一幕。

“不过其实药量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凶手无意杀害这个人。”

“老实说,正是您亲手关上尸体所在地的沉重铁门。”

“什么,无意杀她?!”

法水故意夸张地叹了口气,接着断定。

检察官忍不住跟着重述了一遍,但是又马上反驳。

“啊啊,听了之后您或许有种殉教般的心境吧。”

“但是凶手也有可能误测药量啊。”

“那、那她的尸体在哪里?”

“支仓,问题的根本不在于药量。只要让她昏迷再把人丢进这个房间,就足以致死了。大量的水合氯醛具有降低体温的明显功效,再加上这个房间四面被石头和金属环绕,温度很低,所以只消开窗引入外部空气,这个房间的温度不就是冻死人的最好条件?但凶手不仅没有选择这种最安全的方法,如你所见,还将她裹得像木乃伊一样,采取了奇妙的御寒手法。”

真斋宛如遭受雷击般震撼,他下意识地反问。

法水一如往常,又从奇诡的谜团中抽取出更异样的疑点。

“什么,她死了?”

但他说得没错,窗锁上黏附着石笋般的锈蚀痕迹,打扫过的屋内也没有留下些许外部痕迹。法水凝重地目送津多子夫人被送走,换上一副栗然表情说道。

“我需要的是铅笔和解剖刀。我虽然曾把津多子夫人视为风精的自画像,但是田乡先生,这又是个悲痛至极的故事。因为即便她已经成为尸体,却也错过了接受喝彩的时机。应该是昨天晚上八点之前吧。那时津多子夫人已经被带到遥远的精灵世界。她才是早于丹恩伯格夫人这桩事件的第一个牺牲者。”

“她明天休养一天应该就能接受讯问了,但这件事我们一定要放在心上。凶手为何要囚禁津多子夫人,剥夺她的自由?可能是我多虑了,不过等她恢复意识之后,或许可以从她的话中看出端倪,了解凶手为什么要采取这种阴险至极的手段。露出破绽的地方,往往就是凶手的陷阱。”

法水脸上泛着冷笑。

大概是因为亲眼看到法水惊人的揭秘手法,真斋这十几分钟内瞬间变得无比憔悴。他虚弱地操作着四轮推车,面露哀戚,好像有话想说。

“何必把凶手交给我呢……”

“田乡先生,您的意思我知道。”

“哈哈哈哈!法水先生,别再搬弄这套无聊的谬论了。您所说的津多子夫人,昨天一大早就离开了这里。您倒是说说看她能藏在哪里?能藏人的地方你们至今都彻底调查过了。如果您说得出她藏身之处,我一定先去揪她出来,把她当作凶手。”

法水轻轻阻止他。

押钟津多子——至今这个名字完全没出现在案件范围内,此时出现简直有如晴天霹雳般震撼。法水的神经作用持续微妙地释出,看来终于到达顶点了。不过检察官和熊城都一脸木然,挤不出一句话来。就算这真是法水神乎其神的推论,如此可怕的假设也让人不敢全然听信。真斋激烈地摇着手推四轮车,几乎把车子弄倒,他开始激动哄笑。

“关于您采取的措施我会向熊城先生说情。昨天晚上您大约什么时候发现押钟津多子夫人不见的?”

“她是知名女演员,过去还曾被称为日本的莫德·亚当斯(23)。五尺四寸这个数字,大概只有她吻合了。田乡先生,您在发现丹恩伯格夫人离奇死亡的同时,当然也开始怀疑从昨晚就行踪不明的津多子夫人。但是您不希望这个赫赫名门中出现杀人凶手,所以不得不采取某些措施来掩盖事实。想必您对所有人下了封口令,并且把夫人的用品藏在某个不易发现的地方吧。这座宅邸里除了您以外没有别人能下这种指令,除了实际掌权者,怎么可能有其他人办得到呢。”

“应该很晚了。她没有出现在神意审判会,那时我才注意到。”

法水凛然断定。

真斋终于放下心来。

“押钟津多子。”

“傍晚六点左右,她先生押钟博士打过电话来,说要搭乘昨晚九点的快车前往九州岛大学参加神经学会,当时只有一个佣人见到津多子夫人走出电话室,在这之后就再也没人看到她了。那通电话内容也是我们打电话到她家时对方告知的。”

“那你心里想的人物究竟是谁?”

“原来如此,六点到八点。总之先调查每个人在这段时间内的动静吧。说不定能从中发现什么火枪之类的关键证据呢。”

真斋终于忍受不了,他紧握椅子扶手的双手开始诡异地颤抖。

熊城仅凭直觉这么说,而法水则惊讶地回望他。

“之后我又再次搬出《谋杀贡札果》的‘三次’,这次则正好相反,观察到下降的曲线。而这句话更让我证实确实有彻底控制供述心理的可怕力量存在。所以我引用蒲柏《秀发劫》中最夸张的‘Men prove with child, as powerful fancy works(极度幻想之下,男人相信自己能怀孕)’,故意展现得毫无心机。不过你回答下一句‘And maids, turned bottels, call aloud for corks thrice(女人像个翻倒的瓶子,三次大喊找寻栓塞)’时,却是相当平静正常的朗诵法,仿佛没有意识到有thrice这个字。当然,这是在放松心理状态下经常出现的盲点。接着我试着比对前后两者,我发现同样是thrice这个字,出现在《谋杀贡札果》和出现在《秀发劫》中因为心理影响会出现明显差异。为了让结论更站得住脚,我试着从赛雷那夫人口中试探出昨晚在这宅邸里的家族人数。但是听了我说葛符列的“谁能够妨碍我立刻与恶魔合二为一”,她却回了下一句‘Sech stempel schrecken geht durch mein gebein(短剑的刻印让我身体战栗)’,但是提到sech(短剑)时,她莫名地狼狈仓皇,而且在原本应该强调头韵,念成一个音节的sech stempel(短剑和刻印),她却在sech(短剑)和 stempel(刻印)之间加入不必要的休止符,导致后面的韵律陷入了混乱。为什么赛雷那夫人要用这么愚蠢的方式朗诵呢?那是因为她害怕Sech stempel(第六宫)的发音。在那首传说诗的后半提到,‘圣山之城’(20)(现在的梅斯附近(21))领主施展魔法让沃普尔吉斯森林(22)中出现了第六座神殿,而进去这座神殿的人,从此再也没能走出来。所以赛雷那夫人在不经意之间所暗示的第六号人物是……光是我从你们两位的心理状况所感受到的这些,已经无法否定昨天晚上那第六个人确实突然从这座宅邸消失。而我的凭空造型终于完成。”

“开什么玩笑。你确实很有行动力,不过那位疯狂诗人的行事,怎么可能让你套用这种陈腐手段来动摇他的不在场证明?”

说完后,法水凝视了对方一会儿,真斋的脸上渐渐笼上一层绝望。法水继续说道。

法水根本没打算把对方的建议放在眼里。之后他以专心鉴赏的姿态,似乎想拿起放大镜一样,将好奇的视线放在这些古代时钟上。

“不,应该是‘Why, let the stricken deer go weep. The hart ungalled play(让负伤的母鹿垂泪,没受伤的公鹿嬉戏)(17)’吧。不过刚刚你听到我说《谋杀贡札果》中的‘Thou mixture rank, of midnight weeds collected.(夜半采集腥臭毒药)’,你回答下一句‘With Hecate's ban thrice blasted, thrice infected(女魔诅咒三次,毒效强化三倍)’。那时候为什么你说到‘thrice(三次)’之后,就乱了韵律呢?还有,不知道你基于什么理由,又重新说了一次,这时你把With Hecate's断为一节,将ban和 thrice连在一起,而且更叫人惊讶的是,你说出banthrice时,突然脸色惨白。我的目的并不在文献学的高等批判。我只想让你亲口说出跟这桩事件的开端酷似,煞有介事又虚张声势的‘With Hecate's ban……’之后的句子而已。我剽窃了布勒东(18)的‘诗的语言中存在特别强烈的呼应作用’这个假设,试着以不同形态将其应用在杀人事件的心理试验上,可以说是一种暗藏武装的诗句形式吧。我试着研究你的神经运动,终于从中找出一个隐藏的强音。对了,理查德·伯比奇(19)(爱德蒙·基恩之前的莎剧著名演员)说过,在莎翁作品中的韵文,有很多都采用希腊式的量化韵律法。这种法则的原则是一个长音节等于两个短音节,据此安排头韵、尾韵、强音等创作抑扬格,让诗产生音乐性的旋律。所以只要有一个字朗诵错误,所有音节的韵律都会乱掉。但是你念到‘thrice(三次)’时语塞,之后所有韵律都乱掉了,这绝不是偶然。因为那个字具有如同匕首的心理效果。所以当你发现那会刺激到我时,马上慌张又重说了一遍。不过就算重新说一次,还是不得不忽视我刚刚所说的韵律法。但这其实正中我的下怀,反而招致一个无法收拾的混乱局面。因为当你想避开thrice这个字,让它与前一音节的ban连接变成banethrice时,这个字听起来很像banshrice,也就是当Banshee(凯尔特传说中的报丧女妖)站在离奇死亡之门前化身而成的老人。田乡先生,我所说的‘Thou mixture rank……’这句话当中,包含了如此双重、三重的陷阱。当然,我并不认为你在这桩事件中扮报丧老妖的角色,不过那女魔诅咒三次当中的三次,到底代表着什么呢?丹恩伯格夫人……易介……那么第三次呢?”

这里有迦勒底的贝罗索斯日晷(25)太阳时钟和俾斯麦群岛上达克达克讲社的棕榈丝时钟。水钟类首先有克特西比乌斯型(26),这种时钟在两边雕刻了托勒密王朝历代法老、奥西里斯(27)、玛特(28)诸神,还有索贝克(29)、纳乌的蛇鬼神,另外还有公元五世纪柔然族(印度西域的民族。公元六世纪末被突厥人赶至高加索)的碗形刻计仪,共有十几种。还有雕着霍亨斯陶芬家族(30)祖先弗雷德里克(31)徽章、极其罕见的扯铃型沙漏,至于油时钟或火绳时钟之类已在中世纪西班牙绝迹的东西,这里则可以看到来自皮雅利·帕夏(32)(一五七一年与威尼斯共和国在勒班陀(33)爆发海战的苏丹之婿)的战利品,还有法国天主教阵营首领吉斯公爵亨利一世(34)(圣巴托罗缪之夜当天屠杀新教徒者)上献之物,格外引人注目。另外,早期钟摆时钟有二十几个,其中比较特别的是在巨大海盗船船腹刻着时钟与七曜圆,从上面刻的文字判断,这是伦敦商业冒险者联谊会公司(35)赠送给威廉·塞西尔公爵(36)(进入伊丽莎白王朝后,打压汉萨商人(37)的政治家)之物。以古时钟的搜集来说,称得上绝无仅有了。但是在正中央还有一座宛如王者君临坐镇的人偶时钟,黄铜质台座上是奥斯曼风格墙楼的柱身,面板上镶嵌着海人兽,上方是克特雷式的高塔。这个时钟没有近代时钟常见的数字面板盘,塔上圆栅里有个钟,钟两旁有身穿荷兰哈勒姆地方传统服装的一对童男童女面对面站着。每过半点钟自动卷起的弹簧就会松开,内部八音盒同时响起音乐,等奏乐结束,这对童男童女便会轮流举起木槌敲钟,报出时刻。法水打开时钟侧边对开的门,发现上方是八音盒设备,下方是时钟的机械室。不过他又在门内侧意外发现奇怪的细字篆刻。那右边的门后写道:

法水突然一阵爆笑,但依然维持他平静稳重的语气。

——天正十四年五月十九日(罗马历天主诞生以来一五八六年),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38)连同大键琴赐与此钟。

“哈哈哈哈!虚妄的烽火吗?”

另外左侧门后则刻有下述文字:

“这就是你唯一的障碍。为了扭曲的幻想而跳脱常轨。我可不会被你那虚妄的烽火给吓到!”

——天正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罗马历天主诞生以来一五八七年),在果阿的耶稣会圣保罗教堂接受圣方济各·沙勿略主教(39)上人的肠丸,收纳于此遗物盒内,作为童子单臂。

与其说惊愕,真斋更像是因为对方瞬间转变的口气,觉得受到嘲讽而感到气愤。

那确实是耶稣会殉教史上淌流的鲜血诗篇之一。不过后半段提到沙勿略主教的肠丸具有重要作用,不过法水当时被这悠久磅礴的气势所震撼,好比被一只巨大的手掌紧握,无法动弹,让他有股难以名状的压迫感。他凝视着那些篆刻文字,过了许久。

“你胡说什么?我亲口说出真相?”

“啊,没错。死于上川岛(广东省扬子江畔)(40)的沙勿略主教变成美丽的尸蜡。所以他的肠丸和遗物盒变成童子人偶的右臂了。”

“接着在我的脑中,这想象渐渐发展为庞大的悖论,想不到刚刚你亲口说出真相,这么一来我的推论也终于结束了。”

他像做梦一样喃喃低声说着,然后又突然改变语气,询问真斋。

法水再三催促真斋坦白,但真斋依然保持沉默。法水的声音里充满挑衅的热度。

“田乡先生,这房里看来一尘不染,是什么时候打扫的呢?”

“很简单,为了引起复视。即使处于被催眠的状态,眼球如果从旁受到挤压,也会因为视轴混乱导致复视,来自侧面的强烈光线也会产生相同效果。复视的结果,前方的马利亚会跟十字架重叠,形成马利亚接受钉刑的假象。当然,调换盔甲的是女性。因为那如幻影般出现的马利亚受刑假象正象征着女性最悲惨的结局。另一方面,也仿佛受到从天俯瞰般的意识驱使,带来审判、刑罚这种原始恐惧。这种宗教情感是一种潜在本能,不管拥有多么伟大的智慧也很难克服。这是一种直观,不讲逻辑思辨。而刑神合一……天主教精神在圣奥古斯都提倡末日审判时,就已达到个人无法超越的力量。所以不论是不是意料之中,这巨大魔力很快就粉碎了精神上的平衡。特别是要进行某种异常企图时,在脆弱、容易变化的心理状态下,更难以承受这种冲击。田乡先生,那位女性就是为了防止这种心理上的动摇,才调换了两具盔甲。可是从与前立星平行位置上,已经大致可以推断出她的身高,这位身高有五尺四寸的妇人,到底是谁?我想佣人们应该不敢擅自搬动重要家饰的位置,也不可能是那四位外国人,伸子和久我镇子又都矮了一两寸。所以田乡先生,这位女性现在还藏身在宅邸中。你说,她究竟是谁?”

“刚好昨天打扫过。这里通常每星期打扫一次。”

“但是那反射光又是什么用途?”

离开古代时钟室,真斋迫不及待想解开让他凄惨失败的疑问。面对真斋的询问,法水听后僵硬一笑。

“你应该也听说了,拱廊的古式盔甲中,靠回廊窗边的绯缄缀铠甲戴的是凶猛的黑毛三枚鹿角立头盔。前一排的吊式盔甲中,有一个鞣革盔甲则顶着装有美丽狮子啮台的星前立细锹头盔,这两者的排列明显地看出调换过的痕迹。不仅如此,从佣人的证词也可以推论是在昨天晚上七点过后才调换的。但是这场调换中也呈现了极其纤细的心理现象,再加上回廊对面那两幅壁画,我这才了解缘由。如同你们所知,右边那幅是‘处女受胎图’,圣母马利亚站在左侧,左边是‘各各他山的翌晨’中,右边是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所以如果没有替换这两具头盔,就会形成马利亚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怪异现象。可是这个原因很容易查出来。田乡先生,回廊窗边放有六瓣形壁灯,外层为毛玻璃,由平面和凸面的玻璃灯瓣交互形成。我在朝向绯缄缀的平面瓣上发现了一个气泡。您知道眼科用的检眼镜吗?就是在平面反射镜中央打出微孔,在对面的轴上放置凹面镜,把聚集该处的光线从平面镜的细孔送到眼睛,不过在这里则是将天花板水晶吊灯的光线聚集于凹面瓣,穿过前方平面瓣上的气泡,照射到对面的前立星。一旦知道这一点,就能够以接收前立星激烈反射光的位置为基础,测出眼睛位置的高度了。”

“你听过迪伊或格拉哈姆的黑镜魔法吧?”

法水深深坐在椅子里,安静地说。

他先起了个头,接着一边吐着烟圈一边说明。

“没错,那件盔甲的前立星正静静地说着:‘看这个人。’”

“我刚刚也说过,关键在于楼梯两旁那两具中世纪盔甲武士。那两具盔甲武士当然仅是装饰用,也不太重,但你们也知道,刚好在七点左右,也就是佣人们用餐时,他们一跃跳上了楼梯走廊。而这两具盔甲武士都手持长旌旗,我原本将调换旌旗解释为凶手的杀人宣言。不过还有些地方让我耿耿于怀,所以我试着比较这两支旌旗和后方加布里埃尔·冯·马克思的《解剖学家》。当然这画中两位人物并没有指明津多子夫人的所在,但那时候我忽然发现,两支旌旗遮住了画面上方,那里有指向通往大马士革之路的里程标。在那附近有看似拍打笔刷或成线条,或成块状的各种颜色,也就是个色彩杂陈的部分。对了,你们知道所谓点描派的理论吗?交互排列原色细线和点状来代替混色,相隔一定距离观看,在观者的视觉中将会综合这些分解的色彩。当然,只要距离稍有前后,立刻就会破坏其统一感,让画面陷入无以名状的混乱。这就是莫奈绘制鲁昂圣母院大教堂大门(41)的手法,不过在这幅画中,却隐藏了更制式化、更进一步的理论。”

这下连真斋也讶异瞠目,在场三人都燃起一股空前的亢奋。

说到这里,法水关上钢铁门。

“身高?”

“不如我们做个实验吧。来看看那混乱的杂色中到底藏着什么。熊城,先请你关掉墙上那三个开关。”

“这么一来,眼前的状况就出现一个疑问。通常佣人这种身份的人,就算会有些旁观的亢奋心情,但是调查官都还没抵达现场,就算透露出想询问什么的意思,照理来说也不至于害怕到这个地步。所以当时我有种不祥预感,仿佛已经预见某个状况。这就像是一种过敏神经的戏剧性游戏,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气氛。正因为还不明了,更吸引我不惜兜圈绕路也想去接近。不久之后我知道了在你封口令下的产物,甚至测量出你们极力想隐瞒的那位重要人物的身高。”

熊城马上依言关灯,先是《解剖学家》上方的灯熄灭,接着右边从久弗瓦·托利所绘《一七二〇年马赛黑死病》上方往右斜下方照射的灯也熄了,楼梯走廊上的光线,只剩从左边杰若德·大卫所绘《西萨姆尼斯剥皮死刑图》旁边水平照射《解剖学家》的一盏灯,不过那盏灯的开关在楼梯下方。这时,之前呈现的稳重平衡消失了,《解剖学家》整体出现一种耀眼的强烈眩光。等到最后一盏灯也熄灭后,法水一个击掌。

接着法水把这个现象套用到这个事件上。

“这就对了!果然不出我所料。”

“当然,这种症状是某种精神障碍的前驱现象。不过,奇恩(13)在《恐惧的心理》中,举出了许多关于极度恐惧下生理现象的实验性研究。其中最令人感兴趣的就属多道夫(14)的《假性死亡与早期埋葬》(15)中的一个案例。我记得时间应该是一八二六年,波尔多的监察主教唐纳(16)骤逝,医师也已经证实了他的死亡,尸体入殓准备进行丧礼,但是丧礼中唐纳却在棺材里苏醒。不过他无法出声求救,只好用尽浑身的力气将棺盖推开一道细缝,但也因为力气耗尽,再度躺在棺中无法动弹。就在这种即将面临活埋,难以言喻的恐惧中,尽管场中庄严的经文歌合唱声撼然回响,他两位朋友还是听到了窸窣话声。”

但是其他三人瞪大了眼睛望着前方的画凝视细看,除了眩光之外却看不见任何东西。

法水慢慢点起一根烟,吸了一口后接着说。

“到底有什么?”

“其实这出精神哑剧,早在佣人领我们爬上大楼梯时就已经揭幕了。那时警车引擎震天响,但那位佣人明明走在我前面,却在听到我鞋子偶然发出轻微挤压声时,不知为何略缩了缩身子,往旁一避。当我注意到这一点时,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脑中,所以在爬完楼梯之前,我试着再三反复同样的动作,每次佣人都有同样的反应。很明显地,这无言的状况确实陈述着某种事实,于是我做了这样的推测。我认为他听到了理应被引擎噪音压过,甚至在一般状况也不可能听到的某种声音。但那当然不是奇迹,也不是我肝脏有毛病。在医学上的术语称为韦利斯氏听觉倒错(12),一种病态的听觉过敏现象,能在听到巨响的同时也听见细微声音。”

熊城气急败坏地跺脚大叫。不过这时,真斋不经意回望后方铁门,却让他忍不住紧抓住熊城的肩膀。

检察官带着异样亢奋大叫着。他终于领悟,揭开自己疑惑的时机已经到来。法水对检察官微笑,继续揭晓。

“啊,是泰芮丝!”

“所以我之前问的那些……”

那奇异的现象几乎让人怀疑是不是魔法。前方画面被极耀眼的眩光包覆,但映照着画面上方的后面钢铁门上,却出现了不知源自何方,线条清晰的典雅年轻女性脸庞。更骇人的是,那张脸无疑就是在黑死馆中被称为邪灵的泰芮丝·西尼奥瑞。法水无视周围的惊骇,开始说明这妖异幻影的成因。

“其实我压根也没期待你一开始就坦白,所以就由我来证明这消失的人物吧。你听过‘盲人听触觉标型’这个名词吗?盲人会运用视觉以外的各种感觉,再整合传到各个个体上的分裂信息,透过这个过程试着形塑出接近自己的物体。田乡先生,我眼中当然看不到那个人。我听不见他的声音,甚至从没听过关于他的任何只言片语。可是当这个事件一开始,就有一股离心力在作用,将某个人远远抛到相关人员圈外。我踏入这黑死馆时已经感觉到某种前兆,从佣人们的行为上也能看出这一点。”

“现在您明白了吧,田乡先生?隔着特定距离,混乱的色彩就会呈现统一。但是所谓点描法的理论,在这种此情况下也只代表整合分裂色彩的距离。光靠这些色彩,只能将朦胧的轮廓映照在这黑漆门上。其实除了基础理论,还需要好几重的技巧,也就是在二十世纪初由绍丁(42)和霍夫曼(43)所研究出的一种螺旋体染色法‘暗视野显微镜’。螺旋体原本是种无色透明的菌,运用一般透视法无法在显微镜下观测到实体。所以他们试着在显微镜底下放置黑色背景,改变光源,以水平方向来传送光线,结果终于看到只能被透明细菌反射的光线。在这种情况下,也就相当于由左侧的《西萨姆尼斯剥皮死刑图》旁边的水平光线。这么一来问题的本质便由色彩转移到亮度。所以黄或黄绿等亮度较高的颜色,或者因对比现象产生高于固有亮度的色彩,或许就会呈现接近白光的亮度,其余则呈阶梯状逐渐变暗。映照在黑镜上时,这种亮度差异又更加明显,不过胶质颜料原本会在画面整体产生眩光,但这扇漆门——也就是黑镜,除了夺走色调、吸收眩光之外,更鲜明地呈现出黑白单色画面。所以尽管是相似的颜色,一旦跟亮度最高的颜色对比,看起来一定会显得更暗。这就是泰芮丝的脸庞之所以能以如此清晰线条描绘出来的理由。田乡先生啊,您应该读过史学家霍尔克罗夫特(44)或古书藏家约翰·平克东的著作吧,其实过去的魔法博士迪伊或格拉哈姆魅惑人心的黑镜魔法,追根究底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那么,为什么关掉三个开关,周围陷入一片漆黑后会出现泰芮丝的影像呢?”

法水冷静地回道。不过他似乎判断再跟真斋来回辩论也没有意义,径自开始论述自己的观点。

这时法水稍停片刻,又点了一根烟,然后开始一边踱步一边说明。

“假如需要,难保我不会打破法律规定。”

“那就是所谓破邪显正之眼。我想算哲博士可能觉得,要保护这些世界级收藏品,光把数字盘锁在铁盒子里依然不够安全吧,所以才秘密设计了这带有戏剧性的装置。您不妨想想这是为什么。刚刚关闭的那三盏灯,平常处于常开的状态,所以假如有人想潜入这个房间,为了不让人发现,第一件事就是要关掉手边这三个开关,让周围陷入黑暗才行,对吧?然后如果再打开铁栅门,之前因为头顶上灯光影响没看见的东西,竟突然化为骇人姿态,出现在漆门上。可是从这个位置望去,背后的《解剖学家》只是许多分裂的色彩,而且还被炫目的光芒所遮掩,根本无从判断影像来源,当然只会留下令人大惊失色的妖异现象。换句话说,这名胆小又极端迷信的凶手,一定有过惨痛的经验,觉得相当害怕,所以昨天晚上才会悄悄将盔甲武士抬上楼梯,借两支旌旗遮盖住有问题的部分。田乡先生,这确实是风精的表演中最蹩脚的一出宫廷闹剧。”

“哼哼,如果你们打算在这暴风雪中挖出算哲老爷的遗骸,最好手上有搜索令。”

法水说完之后,检察官摩搓着冰冷的手背走近。

真斋一听仿佛全身触电般开始颤抖。接着,他像是在寻找什么可依靠攀附的东西,不安地四处张望,然后又突如其来地采取反扑的态度。

“太精彩了,法水,你不仅是汤姆森,简直可比安东尼·罗西诺(45)(史上最伟大的暗号解密家,仕于路易十三、十四世,特别受到利希留主教的宠爱)哪。”

“我就直接问了,昨天晚上八点到八点二十分之间,你巡视宅邸时锁上了古代时钟室的门,对吧?但是应该有一个人从那时起就消失了。不对,田乡先生,正确来说,昨晚进行神意审判会时,这栋宅邸里降矢木家的人数应该不是五位,而是六位吧?”

“唉,那是风精的讽刺吧。”

熊城脸上写满惊讶。尽管不知道法水心里打什么算盘,但是光看他眉宇之间展现的毅然决心,就能明显知道他正要进行孤注一掷的豪赌。不久,在这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中,田乡真斋在乙骨医师离去后紧接着进来,法水立刻切入正题。

法水黯然地叹了口气。

“发现?!”

“那男人被诗人布瓦·罗贝尔(46)被并非暗号的《浮士德》的文章揶揄了一番呢。”

“我当然没有多么高深的史学造诣。不过在这桩事件里,我可以读出比鄂尔浑碑铭更有价值的内容。你就暂时到大厅去,等待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发现吧。”

* * *

法水不服输地回击,但是他接下来这段话又立即掀起一场不寻常的风暴。

于是,事件第一天留下堆积如山的矛盾冲击后,终于结束。隔天清晨,所有报纸都以大篇幅头版报道,将其描述为日本空前的神秘杀人事件。事件才刚公布,报社就找来一些不入流的务实派侦探小说家,让他们啰唆地讲述推理式感想,由此可见媒体也企图炒作报道,使其与降矢木家族深不可测的神秘产生关联性。不过法水整日将自己关在书房里,这一天并没有前往黑死馆,原因可能有二:一是要公开遗嘱内容必须等到押钟博士从福冈回到东京,时间应该是隔天下午了;另一个原因则是津多子夫人愈后尚未恢复到能接受侦讯的状态。但根据往例可以推测,法水可能希望透过安静沉思找出某种结论。这天上午法医学教室公布了解剖结果。摘述要点,无非是丹恩伯格夫人的死因明显为氰酸中毒,并且测出了惊人的零点五药量,不过重要的尸光和伤纹成因至今不详,只发现有蛋白尿迹象。至于易介,死亡时刻与法水的推测相去无几,而关于异常缓慢窒息的原因,与断气时间产生矛盾的脉搏和呼吸等,却还无法有定见,再加上易介是佝偻症者,关于这一点也有许多偏见。其中还出现了落入市井臆测的奇怪说法,举出几乎已成经典的卡士帕·李曼自行绞死法,认为易介可能在死前被割伤以后,企图让自己窒息。不过到了第二天早上,也就是一月三十日,法水突然通知各报社,表示要在支仓检察官和熊城侦查队长陪同下,公布易介死因。

“不,只要成为汤姆森(11)(丹麦史学家,解读贝加尔湖畔南边鄂尔浑河上游的突厥古碑文)就行了。”

法水的书房相当朴素,只有堆积成山的书籍包围四面,但这间书房本身却足以惊世骇俗。因为在他书房墙面上装饰了一幅铜版画,这幅一六六八年版本的《伦敦大火》可说是珍品中的珍品。换作平常时候,他一定会以这幅图为背景,滔滔不绝地畅谈最爱的古今中外大火历史,不过这天当法水手里拿着草稿打开门,房内已拥进约三十位记者,被挤得水泄不通。待骚动平息后,法水这才开始宣读草稿。

“我看今晚应该不会再有死者了。不过法水啊,逻辑判断力比幻想更重要。假如这两者的步调能一致,我看你也能成为拿破仑了。”

“——首先,我会概述发现降矢木家的管家川那部易介死亡的始末。下午两点三十分,在拱廊吊式盔甲中发现川那部易介尸首正式穿着盔甲,当时已经窒息,且死后在咽喉部位有两条ㄇ形割痕。从尸体的各项征兆可明显看出死亡时间在两个小时之内,但是导致窒息的方法似乎极为缓慢,过程也还完全不清楚。而且家中其中一名佣人还陈述了离奇事实,他表示一点过后不久,发现被害者发着高烧,也确定还有脉搏,而且就在距离发现尸体仅仅三十分钟前的两点整,他还听见了被害者的呼吸声。基于上述事实,我将在此说明个人见解。首先,关于原因不明的窒息,我认为那应该是机械性的胸腺性猝死,也就是胸腺遭到由外部施加的机械性压迫。换句话说,尽管川那部易介已经成年,他却拥有特异体质,至今胸腺仍在继续发育。而压迫主因则是以项圈用力勒紧颈静脉,导致脑贫血,就此陷入轻度朦胧状态,再加上让他侧向穿上盔甲,胸前扣槌环强力压迫锁骨上端,压力刚好施加在左边无名静脉上。因此注入前胸的胸腺静脉出现瘀血,使得胸腺也瘀血肿大,如此一来当然会导致气管狭窄,经过长时间渐增式的窒息后,终致死亡。不过公布的解剖内容完全没有提及与胸腺相关的部分,然而尽管没被提及,这些事实都跟被害者奇妙的呼吸状况有重大的因果关系。再论及要点,为什么名声响亮的法医学者们都没注意到两道割痕皆避开了中等大小以上的动脉血管直至胸腔,只切割到静脉呢?这其中当然隐藏着凶手颠覆人类生理大原则的诡计。凶手必须切割出ㄇ形伤痕的目的很简单。这不仅是为了切断肥大胸腺,使其收缩,凶手也深信可以让因死后动脉收缩(即使死后马上切断静脉也不会出血,但是过一阵子后会因为动脉的收缩,有如唧筒般将血液送入静脉,使其流出)流出的血液充满胸腔,压迫肺脏吐出肺余容积(关于死后体内肺余容积之说,根据瓦格纳、麦克杜格尔等人的实验,计算出约为二十立方英寸)。接着,关于死后脉搏和高烧,在日本死刑记录中就有相当多与‘绞刑、旋转、坠落’相关的文献。另外在哈特曼这本名著《活体埋葬》(47)中,也举出知名的泰拉·贝尔肯之奇迹(借由心脏附近的按摩产生心跳、高烧的沃尔夫斯堡之妇人)和匈牙利阿斯瓦尼的绞刑尸体(一八一五年由比尔包瓦教授发表,将尸体旋转十五分钟后静置,之后放下会发现尸体还会持续二十分钟的脉搏与高烧)实例(48),由此可知窒息死后,假如借由让尸体持续旋转等的运动,有可能产生高烧和脉搏。而易介在断气后盔甲的旋转,可能也证明了尸体被发现的其中一个原因。综上所述,易介的推测死亡时间依然维持在下午一点左右,至于他如何穿上盔甲,在此无须考虑诸如‘北条式盔甲快穿法’等战阵心得。若不借助他人之力,体弱多病的易介根本不可能穿上盔甲。不过,本次公布的内容仅限于死因的推测,目前还无法提供任何关于事件进展的消息,捜査人员也甚感遗憾。”

检察官没有轻易表示认同。他话里暗示着算哲这个不可思议的角色,法水似也同意他的看法,一脸错乱,像是吃了一顿激烈嘲讽一样。事实上,如果那是幽灵般的潜意识,这或许是法水的胜利。但如果只是单纯的错构症状,那确实是超越推理测定的怪物。乙骨医师看了看时间站起身来,这毒舌老头可没忘了临行前丢下一句刻薄话。

法水朗读完后,吐出憋住的那口气。记者们一片骚然,交错着亢奋的讨论,过了一会儿熊城粗声粗气地赶走记者,再度回到平时的三人世界。法水静静地沉思了一会儿,接着扬起他难得泛红的脸说。

“不,眼前还很难下结论。只能说凶手是降矢木X。”

“支仓啊,我终于想到一个结论了,这当然只是一个概略结论,还不能看透所有的公式。不过如果能从个别发生的事件中找出共通要因,你觉得如何?”

“所以说降矢木旗太郎就是格登堡?这么一来就粉碎了克里瓦夫夫人的说法。法水,你已经推翻旗太郎的不在场证明了。”

两人脸上顿时一阵惊愕。

这个签名具有惊人的吸引力。凝视片刻后,向来率直的熊城首先意气昂扬地说。

“对了,你制作过这桩事件的疑点一览吧?我们就来逐条比对我的论点吧。”

“所以乙骨,我要求在伸子一醒便要她签名,就是想抓住跟玛莉亚·布尔尼夫人一样的朦胧状态,说不定还能掌握她快消失的潜意识。看来那女人还是不出法律心理学家的案例集。奥菲莉亚就是伸子的前例。不过奥菲莉亚只是在发疯之后回忆起幼年时奶妈唱过的《明天就是情人节》这首俗曲。但是伸子却给自己冠上降矢木这个戏剧性的姓氏,表现得极其讽刺。”

检察官干咽了口唾液,正要从怀中取出那张备忘时,房门打开,佣人交给法水一封限时信。法水开封看了一眼内容,脸上并没有浮现特殊表情,只是默默地把信丢在桌上。但看到那信件内容的检察官和熊城却止不住浑身战栗。这岂不就是浮士德博士寄来的第三封箭书吗?纸上一如往常地用哥特字体,写着下面这句话。

这个名字似乎唤起了他们共同的灵感,三人脸上出现一样的表情。法水又点了一根烟,继续说道。

Salamander soll gluhen.(火精呀,猛烈燃烧吧!)

“玛莉亚·布尔尼……”

(1) athetosis,又称手足徐动症,脑性麻痹的一种。

(注)在汉斯·格罗斯的《预审推事要览》中有个与潜意识相关的例子。一八九三年三月,巴伐利亚的迪特基尔亨的教师布尔尼家发生两个儿子被杀,妻子与女仆受重伤,丈夫布尔尼因嫌疑重大被逮捕的事件。不过妻子醒来后被要求在侦讯报告上签名,结果她并没有签下“玛莉亚·布尔尼”,而写了“玛莉亚·格登堡”。但格登堡并不是她娘家姓氏,而且她再怎么努力也想不起这个姓氏的来由。也就是说,案件发生之后她的记忆已经被埋没在意识底下。但随着调查推展,发现女仆的情夫就是这个姓,立即将他逮捕到案。所以当她写下“玛莉亚·格登堡”时,在案发当时认出的凶手长相虽然因为头部受伤和昏迷而记不得,但是在偶然清醒的朦胧状态下,那名字却化为潜意识呈现出来。

(2) tetany,又称手足搐搦症,手足僵直, 一种代谢失调所致的综合征。

“没错,乙骨,我确实想拿到伸子的签名。不过我并不是龙勃罗梭,没有必要为了知道水精与风精而剽窃贾敏(10)的《笔迹学》。其实昏迷经常会导致丧失记忆。所以我其实暗自担心,假如凶手不是伸子,有些事实或许会就此被遗忘,永远无法水落石出。而我这种尝试是根据《玛莉亚·布尔尼的记忆》一案。”

(3) Pennyroyal。

说着,乙骨医师取出了纸条。三人的注意力瞬间聚焦在纸上。因为纸上写的并不是纸谷伸子,而是降矢木伸子。法水只眨了眨眼,随即开始解释他引发的这阵波动。

(4) 原文为“有毒除虫菊”,但应非除虫菊,建议改为有毒药草。

“我说你这个要求真值得收录进提问例题里呢。为什么你要在伸子清醒的那一瞬间让她写下自己的名字呢?”

(5) Heinrich Irenaeus Quincke,一八四二─一九二二年,德国内、外科医生。

“对了,我拜托你拿的伸子亲笔签名呢?”

(6) Julius Wagner-Jauregg,一八五七─一九四○年,奥地利医学家。

法水呆望着烟雾飘散的去处,看起来像是在稳定自己的亢奋心情,但过了一会儿他转向乙骨医师,换了个话题。

(7) Pierre Janet,一八五九─一九四七年,法国心理学家、精神科医生。

“啊,虽然这么说,但旋转椅的位置还有高八度音的演奏,又该怎么解释呢?”

(8) 福来友吉,一八六九─一九五二年,心理学家、超能力研究者、东京帝国大学助教、高野山大学教授。不过福来友吉发表催眠心理学相关文献似在明治三十九年左右。

他的表情渐现愁苦,换上低沉的声音喃喃念道。

(9) Henri Piéron,一八八一─一九六四年,法国心理学家。

“你先听我说。这或许是恶魔式的幽默。如果将乙醚喷雾吹向皮肤,该部分的感觉将会随着乙醚的渗透渐渐消失。假如对一个昏迷的人全身喷上这种喷雾,除了控制手部运动的第七、第八颈椎,这第七、第八颈椎就仿佛是齐格飞的树叶。尽管昏迷时皮肤没有触觉,但皮肤内部的肌肉、关节,还有瘙痒感最容易受到刺激。这么一来,第七、第八颈椎就会产生剧烈瘙痒感,而这就像电流刺激一样,刺激到颈椎神经最终影响的目标,让手指出现无意识运动。我觉得这个假设似乎让我掌握到伸子为何会握住短刀的根本公式。乙骨,你刚刚说过‘可能是刻意或者由内而发’,但我认为应该是刻意,或者有某种代替乙醚的东西。直到厘清真相之前,还需要纤细微妙的分析性神经呢。”

(10) Jules Crepieux Jamin,一八五九─一九四○年,法国笔迹学创始者。

法水先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再次提振起精神,试着对伸子奇迹般的昏迷,做出绝望的抵抗。

(11) Vilhelm Ludwig Peter Tomsen,一八四二─一九二七年。

“你说的树叶大概是堂吉诃德吧。”

(12) Paracusis of Willis。

熊城嘲讽地点点头。

(13) Teodor Ziehen,一八六二─一九五○年,德国心理学家、哲学家、神经学家。

“原来如此。”

(14) Johann August Donndorf,一七五四─一八三七年。

“对了,你知道强烈瘙痒跟电流刺激有同等的效果吗?我记得在阿尔鲁兹的著作中提到,麻痹部分中央还有具知觉的点,会产生剧烈的瘙痒感吧。你说伸子的颈椎没有撞伤的痕迹。但是乙骨啊,只有一种方法可以让昏迷的人产生动作反应,可以让生理上不可能紧握的手指运动,借着不可思议的刺激唤起反应。这可以用‘齐格飞+树叶’的公式来表示。”

(15) “Über Tod, Scheintod und frühe Beerdigung”。本书初版时间为一八二○年,下文引用案例发生在一八二六年,实际上应未刊载于本书中。

法水充血的眼中浮现出幻想的影子。

(16) Ferdinand-François-Auguste Donnet,一七九五─一八八二年。

“不,到头来还是比例问题。不过我相信知性当中也有魔法的效果。”

(17) 同样出自《谋杀贡札果》。

“不过我也认识一个头脑疯狂的男人。”

(18) André Breton,一八九六─一九六六年,法国诗人、文学家,于一九二四年发表《超现实主义宣言》。

听到这里连乙骨医师也哑口无言。

(19) Richard Burbage,一五六八─一六一九年,莎士比亚隶属的“国王剧团”的领衔演员。

“齐格飞?!”

(20) Divodurum,梅斯的拉丁文旧称。

“没错。说不定还可能幻视以为自己变成拿破仑,我从刚刚开始就有了一种心像标本。你不觉得这桩事件里有齐格飞跟颈椎的关系吗?”

(21) Metz,法国洛林地区首府。

乙骨医师已经不知不觉被法水说动。

(22) Walpurgisnacht,德国神话中圣沃普尔吉斯会在四月三十日到五月一日这一夜在德国最高峰波洛肯山山顶设宴招待魔鬼与巫婆狂欢作乐。

“这么说,你在乎颈椎也是出于这个理由?”

(23) Maude Adams,一八七二─一九五三年,美国知名舞台剧演员。最著名的角色为彼得·潘。

“那当然是稀有现象。但是如果不考虑这个可能,又该如何说明伸子昏迷,手握着短刀的理由?乙骨啊,亨利·皮耶洪(9)曾经举出数十个起因于疲劳的歇斯底里性知觉丧失病例。而且这个名叫伸子的女人在昏迷前再次弹奏了赞美诗,这本是她早上已经弹过,当时不应弹奏的曲子。难道这不会让人想相信沙可的实验,当时可能因某种原因压迫了她的腹部,让她陷入无意识状态吗?”

(24) 此处所指之Beatrice有两个可能,一为但丁《神曲》中出现的角色,据说真有其人,为但丁心目中爱的象征。一为十六世纪罗马贵族Beatrice Cenci(一五七七─一五九九年),因不堪父亲长期凌虐,与全家人共谋弑父。

乙骨医师在此以吗啡为例提及镇静亢进神经,当然是为了讽刺法水,刻意针对他企图超越人类思维极限的幻想。因为这种歇斯底里性反复睡眠的病态精神现象,实属罕病中的罕病,日本在明治二十九年八月时,福来博士(8)发表了第一篇文献。向来偏好寺院或病态心理题材的小城鱼太郎(最近出现的侦探小说家)的短篇中,也有描写一位企图杀人的狱医让原本只是劳工的病患聆听医学术语,使其之后发作时说出来,作为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就像这篇作品中所描述,自我催眠性的发作产生时,会分毫不差地重现或重述自己做过、说过的最新内容,因此又被称为歇斯底里性无暗示后催眠现象,这名称反而比较符合发作时的实际状况。正因为如此,也难怪尽管乙骨医师内心对法水的敏锐感到亢奋,表面上还是以强烈讽刺反驳。听到他这么说,法水先是自嘲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出现他身上少见的躁狂亢奋。

(25) Berosus,迦勒底神庙的祭司、天文学家。发明了半球凹面日晷。

“如果歇斯底里症状发作,对吗啡的抗毒性会呈亢进现象。但无论如何至少会有皮肤湿润的现象。”

(26) Ctesibius,公元前二八五─前二二二年,亚历山大城发明家。

乙骨医师语带酸意地抚拭法水的疑惑。

(27) Osiris,埃及神话中的冥王。

“法水啊,我这个人本来就不擅于幻想。”

(28) Ma'at,埃及神话中掌管法令和正义的女神。

“这当然还不是确切结论,如果考虑到旋转椅的位置和那不可思议的高八度音演奏,根本没有探讨的价值。但是我还是浮现出歇斯底里性反复睡眠这个假设。我想要确认这有没有可能是昏迷的原因。”

(29) Sobek,埃及神话中鳄鱼形水神。

法水显得有些呼吸急促。

(30) Hohenstaufen,一一三八─一二五四年,欧洲历史上神圣罗马帝国的一个王室。

“话虽如此……”

(31) Frederick I von Büren,一○五○─一一○五年。

“嗯,我起码读过尧雷格(6)的《关于病态冲动行为》和让内(7)的《验触野》。第四颈椎受到压迫,产生冲动性吸气时,横膈膜会有痉挛性收缩,不过这女人并不是驼子。在她之前不是有另一位驼背症患者遇害吗?”

(32) Piyale Pasha。

乙骨医师用力叼着烟屁股,露出讶异的表情。

(33) Lepanto。

“不过,你调查过颈椎吧?我不是昆克(5),但我却认为他的‘恐惧和昏迷是颈椎的痛觉’实在是至理名言。”

(34) Henri I de Lorraine le Balafre,一五五○─一五八八年,法国军人和政治家。

法水凝重地回话。

(35) Te Company of Merchant Adventurers of London。

“这是纯粹的精神病理学了。”

(36) William Cecil,一五二○─一五九八年,英国政治家,伊丽莎白一世的宰相。

乙骨医师拍了一下桌子,强调这番见解。

(37) Hansa一词,德文意为“公所”或者“会馆”,最早是指从须德海到芬兰、瑞典到挪威的一群商人与一群贸易船只。十二─十三世纪中欧的神圣罗马帝国与条顿骑士团诸城市之间形成的商业、政治联盟,以德意志北部城市为主。

“那怎么可能。虽然最后结果徒劳无功,不过我以伸子的疲劳状态为条件,试着观察她的妇科症状。法水,今晚法医学上的意义完全在于唇萼薄荷(3)(一种有毒除虫菊(4))上。如果让X·XX作用于健康未怀孕的子宫上,服用后刚好过一个小时左右,会引起剧烈的子宫麻痹,并且出现瞬间类似昏迷的现象。不过,在她身上却连Oleam Hedesmae、Apiol都检测不出来。这个女人没有动过妇科手术的痕迹,内脏也没有对中毒的特异性。法水,我的毒物采集病例只有这些,不过我的结论是,她的昏迷与其说是刑法上的意义,更来自其道德情感。也就是说,可能是刻意或者由内而发。”

(38) Felipe II de España,一五二七─一五九八年。

“对了,你只用了这些试剂吗?”

(39) San Francisco Javier,一五○六─一五五二年。西班牙籍天主教传教士,耶稣会创始人之一,首先将天主教信仰传播到亚洲的马六甲和日本。一五五四年下葬于印度果阿。

法水话中有话地肯定对方的见解。

(40) 事实上扬子江并未流经广东省。

“确实是敏锐的观察。如果没有那么剧烈的疲劳,我可能也会放弃观察伸子了吧?”

(41) “Cathédrales de Rouen”。

“确实有些毒物吸收较快。另外,假如是体质特殊的人,即使番木鳖碱远低于中毒量,也会引起类似指痉病(1)或僵直性痉挛(2)的症状。但是从末梢反应上并没有发现中毒反应,胃里也几乎只有胃液。这一点你可能觉得有点奇怪吧。不过,假如这个女人摄取了容易消化的食物两个小时后倒下,那么胃内没有任何东西也很正常。还有,尿液方面也没什么特别反应,也没有能定量证明的东西,只充满了磷酸盐。我认为这种增量应该是身心疲劳导致的结果,你觉得呢?”

(42) Fritz Schaudinn,一八七一─一九○六年,德国动物学家。

乙骨医师夹杂着术语,极端事务性地平淡说出他的发现叙述。

(43) Erich Hofmann,一八六八─一九五九年,德国细菌学家。

“不过,总之我先听听你观察的结果吧。说不定会让我发现你糊涂出纰漏的地方呢。你用的是什么检测方法?”

(44) Tomas Holcrof,一七四五─一八○九年,英国剧作家、小说家、评论家。

法水点点头,看来有些失望。

(45) Antoine Rossignol,一六○○─一六八二年。

“原来如此。”

(46) François le Métel de Boisrobert,一五八九─一六六二年,法国剧作家、小说家。

“法水啊,很遗憾,我的心像镜证明法已经无用。不论那旋转椅如何,光是看到她苍白透明的牙龈我就敢赌上我的辞呈,这可以断定只是单纯的昏迷。对了,有件事我要告诉熊城,一听说那女人手上握着凶器的短刀,我觉得似乎已窥见那副牌的背面。她的昏迷充满阴险暧昧。一切未免太巧了。”

(47) “Buried Alive”。

结束了伸子的诊断才前来的乙骨医师,是位五十多岁的老人,他有张瘦削如螳螂的脸孔,不过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散发坚毅气息的秃头给人深刻的印象。他在警视厅内是数一数二的资深法医,对于毒物鉴识特别专精,还写过五六本著作,当然,跟法水也有深厚交情。才一坐下,他就毫不客气地要烟,先满意地深吸了一口。

(48) “Buried Alive”确有其书,但这里提及的两例在书中无法找到相同案例。

一、前往古代时钟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