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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浮士德的咒文

熊城趁空提问。

“那为什么需要在地毯上制造波纹?”

“那就是内行星半径的收缩啊。先让地毯一度收缩至最小,然后让波浪顶点达到与博士脖子相当的位置,再让地毯伸展为原状。所以博士的尸体才会以紧握剑柄的姿势倒在房间中央。当然啦,虽然是空房,但是房间并没有上锁,所以几乎不会留下痕迹,死后也不可能继续紧握。可是干验尸官这一行的人往往对神秘不可思议的魅力缺乏感受性呢。”

“但是在这里却出现了一个奇妙的悖论。四肢健全的人反而不可能犯下这桩命案。因为凶手需要那几乎无声的手动四轮车机械力,先让地毯形成波浪状收缩层叠,最后再让博士猛烈撞上房门。当时的房间里光线昏暗,近乎漆黑,博士不知道你躲在右边帷幕后方,他拨开左边帷幕,在床上看着佣人送来的人偶,然后走向门去打算上锁。而你的罪行就在此时开始。在此之前,先以钉子固定好地毯的另一端,从人偶身上拔下护身短刀,等博士面对门口,背对你时,你便拉高地毯边缘,再利用踏板往纵向压去,增加速度,地毯便产生了皱折,波浪也渐次变高。然后你从背后以踏板撞向博士的膝盖窝。此时地毯的波浪从侧面被推挤,高度几乎与博士的腋下相同。同时也产生了所谓晏德腊西克反射(25)动作,施加于该部分的冲击传达到上臂,引发反射运动,当然,博士也下意识地将双臂水平举起。这时你由后方自两侧擒抱博士,将右手的护身短刀轻轻抵在他心脏上,随即松手。博士想必会不自觉地反射性握住剑柄,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两人握剑的手交替,变成博士握住剑柄。接着在这一瞬间他撞上身后的门,被自己手中握住的短剑刺穿心脏。也就是说,凶手必须能对年迈而行动缓慢的博士施加足以让地毯形成波浪状又不发出声响的速度,以及机械性的推进力,为了让他能握住剑柄,必须空出他的双手,更重要的是得刺激膝盖窝,引起晏德腊西克反射作用。而具备这一切要素的,就是这辆手动四轮车,罪行在短短几秒之间,以几乎来不及发出声响的惊人速度发生。所以除了运用你不方便的身体,没有其他人能在杀了博士之后还留下他自杀的证据。”

这时,传来一阵演奏古典经文歌的清寂排钟声,撼动了这充满肃杀之气的阴森房中空气。法水之前虽在尖塔里看过摆钟(有钟舌的锤摆钟),却没发现排钟(按下琴键后会敲打音调不同的钟,作用类似钢琴)的所在。然而,就在众人都因为这种异样对比分了神的同时,之前始终趴在扶手上的真斋拼命挤出断断续续的微细声音。

真斋非但发不出声音,症状也依然持续,几乎要耗尽气力。他黏稠的汗滴不断从蜡白色的脸上滑落,凄惨的样子令人不忍直视。而法水视若无睹,并不打算停止他残酷的追问。

“你胡说……算哲老爷的确死在房间中央……但是为了维护这个家族的荣誉……我害怕外界的风言风语,才从现场取走那个东西……”

“您看,田乡先生,这凹陷部位岂不是刚好与算哲博士心脏位置同高吗?而且这椭圆形状,一看就知道是护身短刀的柄头所致。除了安享天年之外毫无自杀动机,那天还抱着爱人的人偶沉浸在年轻回忆中的博士,为什么会被推到门边,刺穿心脏呢?”

“什么东西?”

熊城立刻起身到门边查看,确实如法水所言。法水听了会心一笑,转向真斋。

“黑死馆的恶灵、泰芮丝的人偶……那人偶压在尸体上,就像是尸体背着它一样,而且双手叠在算哲老爷握住短剑的右手上……我看到渗透衣服流出的血不多……所以命令易介……”

“真的!凹陷成椭圆形哪。”

检察官和熊城虽未表现得畏缩惊恐,却也察觉到每发现一桩新事件,不应存在于生者世界的神秘力量就愈发浓重。而法水只是冷冷地丢下一句。

“为什么你们看过门上的浮雕,却没注意到驼子的眼睛凹陷呢?”

“我也无法再说下去了,因为我不可能再继续推论下去。现在博士的尸骨已化为无机尘土,能够决定是否起诉的理由,也只有你的自白了。”

说着,法水对检察官和熊城投以略带责备的视线。

就在法水说完时,经文歌的乐声停止,紧接着一阵出乎意料的美妙弦乐声又开始撼动耳膜。在隔了好几层墙壁外的彼端,四种弦乐器有时庄严合奏,有时则由第一小提琴吟唱出撒玛利亚的和平,宛如潺潺溪水。熊城听了愤愤说道。

“不,正因为是残废,才有可能杀人。我见到的并非您的肉体,而是这辆手动四轮车还有地毯。我想您应该听过本韦努托·切利尼(24)(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金工,同时也是骇人凶手)杀害卡尔多纳佐家的帕米耶里(伦巴底第一大剑客)时的事迹吧,剑术逊于对方的切利尼,先松松铺上地毯,然后比试到一半用力拉紧,让帕米耶里一个没站稳踉跄了两步,趁隙上前刺杀对方。要杀害算哲,这种应用了地毯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剑术绝非空谈。换句话说,内行星轨道半径的伸缩,就是你在地毯上下的功夫。那就让我来说明实际行凶的过程吧。”

“怎么搞的?现在家里有人遇害呢!”

真斋的咽喉似乎真的有什么异状,之后他也持续有呼吸困难的症状,出现奇怪的口吃现象,显得相当痛苦。法水格外冷静地观察他的状况,继续往下说,不过他的态度显然经过算计,看来他对自己讲话的速度相当谨慎留意。

“因为今天是这座馆的设计师克劳德·戴克斯比的忌日……”

“你、你看看我这身体,我这种残废怎么可能……”

真斋一边痛苦喘息一边回答。

刚开始仿佛上半身有股冲动,紧接着瞪大双眼,张嘴如喇叭,那凄惨的样子犹如孟克笔下的老妪。他拼命想咽下口水,显得十分痛苦,过了一会儿才好不容易挤出嘶哑的声音。

“在宅邸的行事历中,记载着追思在回国船上于仰光跳海的戴克斯比之日。”

奇怪的是,与此同时真斋身上也起了莫名的异状。

“原来是无声的镇魂曲啊。”

“凶手,就是像那座雕像一样无法站立行走的人。”

法水出神地说道。

法水此时紧抿着唇,直盯着真斋看,似乎暗在心中测量,还要隔多久再开口。他看准时机,突然厉声说道。

“这乐风听来很像约翰·史坦纳(26)。支仓啊,我真没想到因为这次事件还可以听到那四重奏的演奏呢。我们去礼拜堂看看吧。”

“那是因为凶手马上将缩短的半径恢复到原来位置。再看看S这个字吧,还有很多意思吧?例如安息日(Sabbath day)(23)、立法者(Scribe)……没错,就是立法者。凶手就像那座雕像一样……”

于是法水命令便衣刑警照顾真斋,离开这个房间。他们一走熊城立刻追问。

“你在做梦。你说的那些根本与事实颠倒。当时,只有博士倒地的周围有血迹。”

“你为什么不再追问下去呢?”

真斋发狂似的拍打着四轮车的扶手。

没想到法水哄声大笑。

“什么?在房边。这只是你荒谬可笑的狂言。”

“难道你以为我刚刚说的是真的?”

“是太阳,同时也是硫黄。说到水银和硫黄的化合物,不就是朱(硫化银)吗。朱是太阳,也是血色。换句话说,算哲的心脏是在房门边绽裂的。”

检察官和熊城忽然觉得被嘲笑了,但是刚刚那思路井然的推理,叫人如何不相信呢。法水憋着笑,继续说道。

法水维持着他紧迫盯人的步调往下说。

“老实说,我向来最讨厌那种恫吓式的问话。但是我一看到真斋就有种直觉,不得不临时编出刚刚那些道理,其实我真正的目的不为别的,只是想抢先真斋居于精神层面上的优势。要解决这桩事件,一定得先粉碎那老顽固的外壳。”

“对了田乡先生,您知道S这个字母代表什么吗?”

“那房门的凹陷呢?”

法水以缩小内行星轨道来比喻,究竟想表达什么?检察官和熊城都万万想不到,法水运用现代科学的推理中,竟然会同时出现炼金术士的阴郁世界和早期化学特有的相似律原理。

“二二得五。那处凹陷揭穿了这扇门阴险的特质,也证明了水痕。”

“但是首先我们必须先知道,行星记号也等于某些化学记号。各位或许都知道Venus是金星,但这个字也代表了铜,另外Mercury是水星,同时也是水银之意。而古代的镜子是在青铜薄片背后涂上水银而成。这么一来,镜面就等于此图中的金星后方,当然,镜中也会映照出从帷幕后方出现的凶手长相。因为将金星半径缩短到水星位置不仅代表了精彩的杀人技巧,同时也显示了罪行推展的方向,甚至是博士与凶手的动作。凶手渐渐将其缩短到中央的太阳位置。太阳所在地就是当时算哲博士断气的位置。可是当背面的水银与太阳交会时,会发生什么状况呢?”

突来的大逆转实在令人震惊。他们两人仿佛吃了一记重锤般,一脸茫然,法水马上开始说明。

法水在房间的平面图上,先画了双重半圆。

“门是靠水来开启的。如果想不用钥匙开门,绝对不能没有水。好吧,我先说个类似的故事。有一本马姆斯伯里伯爵所著的古书《约翰·迪伊博士鬼谈》,里面记载了魔法博士迪伊的许多神奇法术,其中有一篇让马姆斯伯里大为惊叹,那就是关于隐形门的记载,我就是由此学到如何用水来开门的。当然,那算是一种信仰治疗法,迪伊博士先让疟疾患者跟看护一起进到一间房间,再把钥匙交给看护,让看护锁门。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后,明明锁了门,这扇门却像起了变化一样,轻轻松松就被打开了。迪伊做出了一个结论——附身的半羊人(27)已经逃了。而且房门附近也真的有羊骚味,这名患者就这样从精神层面被治好了。但是熊城哪,刚刚说的羊骚味里其实包含了迪伊的诈术。对了,我猜你应该知道,毛发会依照湿度伸缩,而且伸缩程度也会与湿度成正比,就如同兰博瑞湿度计(28)的原理一样。假如试着把这种伸缩理论应用在扣锁的微妙动作呢?你也知道,发条中使用的扣锁,原本是半木式结构(英国十八世纪初的建筑样式,在涂灰泥的墙壁上规则地钉上粗略刨削的木材)特有的零件,通常扣锁会游离于平坦黄铜棒两端,随着黄铜棒的上下摆动,扣锁会沿着支点附近的角状两边起落。而愈接近支点起落的内角就愈小,这简单的道理应该不难理解吧?假设这时绑住接近扣锁支点的某一点,再将此绳拉紧,使其倒下时可能呈水平状,在接近绳子的中心放上一个用发束绑住的重物。接着从钥匙孔注入热水,这么一来湿度当然会增加,所以毛发随之拉长,使坠子落在绳上,绳子也会变成弓形。这股力道作用于扣锁的最小内角,拉起倒下的扣锁。所以当时迪伊博士用的应该是羊尿吧。而在这扇门上,驼子眼睛的背面就是这个装置所需的凹洞,因此这个较薄的部分经过频繁反复的干湿变化,才会形成凹陷。换句话说,布置这机关的是算哲,而利用这个装置长期进出这个房间的,可能就是凶手。怎么样?支仓,这下子你应该了解为什么在刚刚的人偶房间里凶手要留下丝线和人偶机关了吧?如果光推敲外部的技巧,这个案件就会永远有一扇门被锁住。再说,你不觉得此时微奇古思咒法的味道愈来愈浓了吗?”

“这其实是一种分析整合的道理。当我知道某个可憎的人物杀害博士的巧妙方法时,这才体会到占星术和炼金术的妙处。博士确实是在房间中央以脚朝房门,紧握住刺进心脏短剑剑柄的姿势倒地。但是如果以房间入口为中心,画出水星与金星的轨道半径,在这当中所有他杀的证据都会完全消失。”

“这么说,人偶是踩到了当时溢出的水?”

“但是这……”

检察官的声音嘶哑。

“没错。身为史学家,您应该知道曾经风靡中世纪韦尔斯的巴达斯信经吧?那部继承德伊迪(公元九世纪里根斯堡的主教法师)流派咒法经典的信条是什么?(宇宙中弥漫着各种象征,而这些神秘法则和排列妙义,可显告或预测隐藏的现象。)”

“再来只剩那铃铛声的疑问还没有解开。这么一来几乎可以确定人偶与凶手同在。可是你每次灵光乍现的结果,最后总是会出现与你意图相反的现象。这到底怎么回事?”

这不着边际的一句话,让真斋顿时一阵混乱,不知该如何回答。法水继续严肃地往下说。

“嗯,我自己也不懂。总觉得自己好像走在陷阱里一样。”

“内行星轨道半径?”

见法水似乎思绪有些混乱,熊城掐准时机强调。

二、排钟的颂赞曲

“这一点我倒认为两者应该是相通的。你看刚刚真斋那慌乱的态度,怎么能不好好追究呢。”

“我猜您连杀人方法应该都很清楚。究竟为什么太阳系的内行星轨道半径,要下手杀害那位老医学家呢?”

“但是呢。”

法水继续追问。

法水苦笑着。

“就是读过才会这么问。”

“但说来或许奇怪,其实我的恫吓式问话当中也包含一种生理性的拷问。因为有了那段问话,才能有如此出色的效果。对了,公元二世纪阿里乌教派(29)的教士菲利雷思曾经有过这种论述。他说当灵气(呼吸之意)随着呼吐离开身体,便是乘虚而攻之机。他还说,要选择可彻底隔绝的比喻,实在是至理名言。所以我之所以将内行星轨道半径跟几乎纳米等级的杀人事件连接在一起,最终也是因为不想让共同因子太容易被发现。不是吗?读了爱丁顿(30)的《空间、时间与引力》(31)那天,我发现其中的数字完全失去了对称式的观念。还有,就算是像比奈(32)那样的中期生理心理学家,也提到了当肺脏满溢时的均衡和质量上的丰富。当然,在刚刚的情况下我只搭配着他想吸气的时机,说些容易刺激他的话,同时也希望带来我所期待的生理冲击效果。他的症状是一种叫作咽喉后方肌肉抽搐的持续性呼吸障碍。谬尔曼在《老年的原因》里,提到了伴随肌肉骨化而来的冲动心理现象。当然那只是种间歇性症状,可是老年人在吸气时乱了调息,就像刚刚真斋那样,可能引发严重症状。所以我才能同时在心理上和生理上,难得地同时命中红心。但那只是错漏百出的推论,除了想阻碍对方思考,同时还有先发制人的功效。因为我得剥开他牡蛎般的坚硬外壳,听听里面的一些讯息。也就是说,这是我的权谋诈术,也是某项行为的前提。”

“荒唐!那已经是判定自杀的案子。您也看过了验尸报告吧!”

“这番马基雅维利(33)的推论也实在太惊人了。那么,结果呢?”

听完这句话,不仅真斋,就连检察官和熊城都顿时哑口无言。真斋像蛤蟆一样撑起双臂探出上半身,大声咆哮。

检察官急着追问。法水微微一笑。

“哈哈,您是半身不遂吧?原来如此,看来这黑死馆内的一切均非属内科范围。对了,听说你是第一个发现算哲博士自杀的人,想必您也知道是谁下的手吧?”

“你该不会忘了吧?刚刚可是你问我的哪。你忘记先前问我的第一、二、五项问题吗?那位形同利希留的实际掌权者,竭力不让追查犯人的官员窥见黑死馆的心脏。所以等到他从镇静剂的药效清醒过来时,说不定事件已经顺利解决了。”

真斋轻描淡写地带过,一开始就跟熊城两人展开杀气腾腾的暗斗。法水先是瞥了真斋一眼,接着像是陷入深思,这时才丢出一个含蓄的胜利眼神。

法水依然维持他故弄玄虚的风格,接着他往锁孔中注入热水,完成实验的准备后前往楼下礼拜堂的演奏台。

“什么,遗嘱?……喔,我可没听说这回事。”

穿过大厅时可以听到乐声从饰有十字架与盾形浮雕的大门另一端传来。门前站着一位佣人,法水将门推开一道细缝,马上接触到在那宽广冰冷空间中静寂摇动的宽阔空气。那是只有具备厚重庄严气息才能散发出的奇异魅力。礼拜堂里弥漫着许多褐色蒸气微粒,在这雾霭般的昏暗空间中,飘着微弱而稳定的光线,那形状朦胧梦幻。光线来自圣坛的蜡烛,三角形大烛台前焚着乳香,烟雾与光线沿着火箭般林立的小圆柱上攀,汇集于顶上的扇形穹顶附近。乐音在柱与柱之间反射,回荡出异样的和声,仿佛随时会有一队身穿灿烂金色圣衣的主教助祭从步廊后出现。然而对法水来说,这也只是一种充满问罪气息的诡异气息。

熊城老练地设下陷阱,但真斋一点也不为所动。

圣坛前设有半圆演奏台,台上四位身穿多米尼克修道院(34)黑白服装的乐师,已然进入浑然忘我的境界。最右边那位看起来简直像粗糙巨石的大提琴手奥托卡尔·雷维斯,圆鼓鼓的脸颊让人想放上一口半月络腮胡,头上戴着一顶与身体大小不成比例的瓜形小圆帽,这个人看上去非常乐观,大提琴拿在他手里看起来彷彿只有吉他般大小。他身边那位是中提琴手欧莉加·克里瓦夫夫人,她的眉骨高耸,眼角线条锐利,有一个细钩状的鼻子,看起来相貌冷峻。听说她的演奏技压那位知名独奏者柯奇斯,或许也因为如此,她演奏时的态度也展现出傲然气势和异常刻意的夸张动作。而在她身边的嘉莉瓦妲·赛雷那夫人刚好与前者形成明显对比。她皮肤看来透明如蜡,再加上脸部轮廓小,柔和圆润,整体感觉很是娇小。她黑白分明的清亮眼珠也看不出凝视般的锐利。整体来说这位妇人略显忧郁的神情中藏有谦逊的个性。以上三位年龄大概都在四十四五岁。

“不过遗嘱应该已经开封了吧?我看最好先告诉我们那遗嘱的内容吧。”

而最后一位第一提琴手,就是刚满十七的降矢木旗太郎。法水觉得自己眼前仿佛看到全日本最俊美的青年。但是他的俊美是属于演员那类的慵懒妩媚,从他身上任何一处线条或阴影,都找不到思虑的深度与数学性的正确。也就是说,他欠缺了睿智的表征,也没有算哲博士照片上展露的端正五官与威严。

“喔,原来你们已经知道四位入籍的事了。确有此事,但详情还请直接问他们本人吧。这些事我……”

原本以为无缘聆听到这神秘乐团的演奏,现在虽能亲临现场,但法水并没有单纯陶醉其中。因为法水发现,来到乐曲最后部分时,两支琴都装了弱音器,因此只有低音弦发出深压般的声响,那听起来非但不像结束于天国荣耀的庄严终曲,更像是来自地狱的恐惧和感叹呻吟,给人相当异样的感觉。演奏到终止符前,法水关上门,询问站在一旁的佣人。

熊城连点头响应真斋的招呼都没有,性急地开口询问,真斋则态度傲慢地说道。

“你平常都这样站在门边?”

“对了,关于遗产分配的问题……”

“不,今天是第一次呢。”

这时,背后传来异常沙哑的声音。三人惊讶地转过头,看见管家田乡真斋不知何时已进入房内,满脸笑容地俯视他们。真斋能如风般悄声出现在三人背后是有原因的。这位半身不遂的年老史学家,坐在一台伤兵使用的橡胶轮手动四轮车上。真斋是著名的中世纪史家,除了在此宅邸中担任管家,也陆续发表了多本著作,小有名气,现已是个年近七旬的老人。他赭红色的脸上没有胡须,颧骨突起,下腭骨特别发达,不过鼻翼周围塌陷,要说他相貌丑怪,其实更近脱俗,正所谓胡貌梵相,就像会在道释画或十二神像将(22)中出现的长相,容貌非常奇特。再看看他头顶缠的印度布巾——一切只能用诡异来形容。可是他又给人毫不妥协的古板顽固印象,整体看来,虽然外表犹如覆上坚硬外壳,但却没有如镇子般的深沉思虑或者复杂的个性。说到他所乘坐的手动四轮车,前轮较小,后轮则如初期的脚踏车一样,大得惊人,整台车靠起动机和制动机来操作。

佣人一脸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表情。

“这么说,只有我不在嫌犯之列啰。”

但法水却似乎隐约察觉到其中的原因。接着三人缓缓走着,法水没头没脑地低声说。

“比起这些分析,更重要的是犯案动机和人物的行动之间有着很大的矛盾哪。伸子跟丹恩伯格夫人起了争执,易介的行动刚刚也说过了。还有镇子,谁也不知道易介离开房间期间她做了什么。对了,你所谓浮士德博士的圆,指的正是剩下的四人。”

“那扇门确实是地狱之门哪。”

熊城有些不耐。

“那地狱是在门内还是门外呢?”

“好了,我听够了你那些深奥分析。”

检察官反问他,法水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演戏一样动作夸张地说道。

“这些项目中,第一项关于尸体现象的疑问,应该已经包含在第三条之中了。表面上看来或许只是单纯的时间排列。但光是香橙进入被害人口中的路径,绝对充斥着复杂如芬斯勒几何公式(21)的原理。还有,算哲的自杀紧接着四位外国人归化入籍和他焚烧魔法书之后发生,也很值得注意。”

“是门外。那四个人看来确实相当害怕。如果他们不是在演戏,那就表示我猜得没错。”

法水读完后这么说。

镇魂曲的演奏在他们爬完楼梯时结束。接着有一段时间什么也没听到,不过等到三人打开隔间门,踏上通往命案房间的走廊时,排钟再次响起,这次演奏的是拉索(35)的赞美诗(《圣经·新约》大卫诗篇第九十一篇)。

七、动机所在(略)

你必不怕黑夜的惊骇;

六、关于预言图的考察(略)

或是白日飞的箭。

自此之后,邸内家人皆惴惴不安,被害者终于决定根据神意审问法,究明根源。

也不怕黑夜行的瘟疫;

3.去年四月廿六日,算哲自杀。

或是午间灭人的毒病。

2.去年三月十日,算哲在日记本中留下奇怪的记载,表示当天要烧毁魔法书。

法水低声哼唱着,跟颂赞曲一样,以送葬行列般的速度走着,但是每重复一小节,乐声就显得更微弱一些,同时法水脸上也显得更加担忧。到了重复第三次时,“也不怕黑夜行的瘟疫”这一小节几乎听不见,奇怪的是接着来到“或是午间灭人的毒病”这一节,同样的音色却可发出“泛音”。到了最后一节又完全听不见。

1.去年三月四日,四位外国人归化入籍。

“果然没错,你的实验成功了。”

五、过去一年来的动向

检察官瞪大了眼睛推开原本上锁的房门,但是法水却背倚着正面的墙,黯然盯着半空。接着他轻声喃喃说道。

四、关于黑死馆过去的离奇命案(略)

“支仓,快去拱廊。拱廊的吊式盔甲里,有易介被杀的尸体。”

另外,关于镇子、易介、伸子以外的四个家人,并无值得记录的动静。

两人一听忍不住大惊。到底法水是如何从排钟乐音当中,得知尸体的下落呢?

7.午夜零时左右,被害人吃下香橙。

三、易介应当被夹死

6.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左右,易介发现先前的人影有东西掉落,遂前往后院窗边,发现了玻璃碎片以及记载有《浮士德》片段文句的纸片。此时只有被害人和镇子在房中。

不过,法水并不打算前往近在眼前的拱廊,他绕过回廊,站在与礼拜堂圆顶相接的钟楼楼梯下。他召集所有警察,要大家以此为起点,从屋顶到墙廓上的瞭望塔都派人看守,监视尖塔下的钟楼。于是,在两点三十分,距离排钟响后短短五分钟后,这里已经形成滴水不漏的严密包围网。一切都进行得无比神速又专注,似乎即将揭晓结论的紧绷气氛让人以为事件即将告终。但是除非剖开法水的脑袋一窥究竟,谁也无法预测他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5.晚上十一点,伸子与旗太郎前来探望丹恩伯格夫人。当时旗太郎取走墙上的泰芮丝画框,伸子试喝了柠檬汁。易介端来水果盘,里面盛着可能注入氰化物的香橙,但当时香橙的状况尚无法证明。

不过各位读者想必都已经注意到法水的言行举止有多么出人意表吧。姑且不管他是否说中,但那跳跃性思考几乎已经超越了人类极限。听了排钟的声音,他马上想象到易介陈尸于拱廊,但接下来的行动却将焦点放在钟楼上。可是对照他过去的举动,这些扑朔迷离仿佛也有迹可循。例如他一开始回答检察官条列问题的内容,还有之后对管家田乡真斋施加严酷的生理拷问,以及之后他自己说出的重大悖论。当然,那类似共变法的因果关系也立即打动了其他两人。或许无须等到真斋的自白,借此机会就能揭开真相。但是下令之后法水的态度又再次令人意外。他再度恢复先前的凝重面容,脸上开始交错各种疑虑混乱的影子。他走向拱廊时,突如其来的叹息声让两人又是一惊。

4.晚上九点,丹恩伯格夫人在神意审判会中晕倒,同时易介目击到隔壁房间凸窗口有奇怪人影。

“啊!我给弄糊涂了。假如杀害易介的凶手在钟楼,这么一来明确的证据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老实说,我脑中怀疑的凶手除了现在已经知道的人物,还有另一个人,可是他却出现在不可能出现的地方。难道还有其他命案?”

3.晚上七点左右,已故算哲博士的秘书纸谷伸子与丹恩伯格夫人起了争执。

“那你为什么拉着我们团团转?”

2.晚上七点到八点之间,盔甲武士的位置移动到楼梯廊道上,两具日式盔甲被调换位置。

检察官激愤地叫道。

1.押钟津多子清晨离开宅邸。

“你先说易介的尸体在拱廊。但是话才刚说完又要大家去看守完全无关的钟楼。根本是没有道理、没有意义的改变哪?”

三、当天案件发生前的动静

“这没什么好讶异的。”

二、关于泰芮丝人偶留在现场的证迹(略)

法水扯着嘴角冷笑着回答。

一、关于尸体现象的疑问(略)

“关键在于排钟的赞美诗。我不清楚演奏者是谁,但是那声音渐渐变弱,最后一节甚至没有演奏。还有尾声的‘或是午间灭人的毒病’那里,竟然听到奇妙的泛音(Do Re Mi Fa……以最后一个Do为基音的高八度音阶)。支仓,这完全不符合一般的法则。”

说完这串令人惊讶的独断论点后,法水拿起检察官写好的备忘录。上面正确记载了事件的顺序,并未掺杂个人想法。

“那就先听听你的解释吧。”

“就是你刚刚的问题中第一、二、五条。盔甲武士飞上楼梯走廊,佣人听见本应听不见的声音,还有在拱廊上,波德定律依然无法套用在海王星上。”

熊城在此打了岔,法水眼中展现出异常的光彩。

“那是什么?”

“那简直是噩梦,既恐怖又神秘。可不是能单纯解释的问题。”

“没错。假如杀人动机与此相关,就能了解浮士德博士的隐身衣——那五芒星的圆形。这当然也是调查的角度之一,毕竟那四人归化入籍,确实是事先未曾料想到的意外。这个问题的深度非比寻常。我反而因此掌握了其中几个疑点。”

法水的口气先是无比狂热,然后又渐渐冷静下来。

“手续拖延,可能是因为算哲留下了遗书吧,距离法定期限只剩下两个月。过了这个期限,遗产就归国库所有了。”

“对了,假如易介早就已经离开人世——我想不出几秒我们就能知道确切的事实——这么一来所有家人的人数就会多出一个负数。原本有四位家族成员,就算演奏结束后立即离开礼拜堂,也没有充裕的时间来到钟楼。另外,不管从各方面来说,应该都可以排除真斋的嫌疑。那么剩下的可疑人物只有伸子和久我镇子了,而另一方面,排钟的乐声是逐渐减弱,并非戛然而止,考虑到这一点,那两人就不可能同时身在钟楼。当然,想必演奏者身上一定发生了某些异常,但就在此时,赞美诗最后一节竟发出了高八度乐声。无须赘言,理论上排钟不可能发出高八度乐声。那么熊城,这种情况下钟楼里除了一位演奏者,势必还有另一个能进行奇迹般演奏的人物存在。啊!那家伙到底是怎么出现在钟楼的呢?”

检察官惊讶地抛下手上的笔,屈指试算。

“既然如此,为什么刚刚不先调查钟楼呢?”

“这确实令人讶异。”

熊城进一步追问,法水颤抖着声音幽幽答道。

“所以我已经知道是什么可怕的暗潮,让丹恩伯格夫人陷入疯狂。其实我打了电话到村公所去查过,你们一定很惊讶吧,那四个外国人已经在去年三月四日归化为日本人,入籍降矢木家成为算哲的养子养女了。而且他们还没办理遗产继承手续。换句话说,这栋宅邸现在还不属于正统继承人旗太郎所有。”

“老实说,因为我担心那个高八度的声音藏有陷阱。我觉得凶手故意巧妙地露出马脚,而且他可能已经算计好,只有我会发现到这个现象。首先,我实在不懂凶手为何这么急于行凶。再说,当我们在钟楼蹉跎时,楼下那四人可是处于几乎没有防备的状态啊。在这么广大的宅邸里,处处都有隙可乘,实在很难防备。所以过去的事尽管已经无能为力,我至少希望可以竭力防止新的牺牲者出现。换句话说,我针对脑中这两种不同顾虑,各自采取了不同对策。”

法水略显不耐地回答,紧接着他口中又吐出令人惊讶的事实。

“喔,又有神秘人物出现了是吗?”

“我是去确定这桩事件的几何学分量。既然算哲博士画了预言图,又暗示着不为人知的另一半纸片的存在,那么理应有某种方向可循才对。”

检察官咬着下唇低声说道。

便衣刑警离去后,熊城揶揄地问道。

“一切都太超乎常理,太疯狂了。凶手就好像风一样,躲过我们的耳目通过面前。法水啊,这种超自然现象到底会怎么发展,好像真的慢慢往镇子所说的方向在演变呢。”

“法水,你刚刚又去了拱廊?”

虽然还没接触到事实,但一切事象都明白地指向收束的方向。不久,拱廊开放的入口出现在眼前,而通往尽头圆廊的其中一扇门不知何时被锁上,里面几乎漆黑一片。扑面而来的冰冷空气中,可以嗅到隐约的血腥味。这时距离他们开始调查才过了四小时。然而当法水他们还在一片迷雾中摸索案情时,凶手的恶行已经隐秘地进行了,犯下了第二桩命案。

他还在期待有人能传来在邸外发现侏儒驼子行踪的消息。到这时,终于如熊城所愿地确定了易介的失踪。接着法水命人调查玻璃碎片掉落处附近,并且传唤管家田乡真斋来接受侦讯。

法水立刻打开通往圆廊的门引入光线,接着开始检视排列在左边的吊式盔甲。不过他马上指向其中一具:“就是这个。”那是个萌黄色盔甲,头戴五根锹形的头盔,另外还有毘沙门筱的护臂、小袴、护腿、鞠靴,正统全副武士装束。从脸部至咽喉有护喉甲和上了黑漆的狰狞面具遮掩。背后中央有日月圆扇,背负绘有南无日轮摩利支天的防箭护衣,两旁插着龙虎旗帜。但是这排盔甲最值得注意的现象,就是以此萌黄色盔甲为中心,不仅左右全都同样斜向放置,其横向方向也采交错方式放置,也就是一左、一右、一左,呈现异样的一致性。法水卸下那盔甲的面具,里面出现了易介凄惨的死状。法水非凡的透视力果然成真。不仅如此,不同于丹恩伯格夫人发出尸光的尸体,这位侏儒驼子的尸体竟然莫名地被穿上盔甲,吊在半空中。啊,凶手此时再次展现了其华丽的装饰癖好。

“别开玩笑了。你或许想给这桩事件裱上浓妆艳抹的外框,但是除了易介,还有谁能揭开谜底?”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易介咽喉上的两条割伤。说得更仔细些,那两条割痕凑在一起恰巧成个“二”字,位置就在从甲状软骨到胸骨,也就是前颈部上,伤口呈楔形,看似短刀所致。此外,伤口的深浅也呈现奇怪的ㄩ形,上面那道割痕先是从气管左边刺入约六厘米深,然后提起刀尖往横向浅浅入刀绕至右侧,来到右侧再用力刺下才拔刀。下面那道割痕的形状大致相同,不过方向稍微偏斜下方,深抵胸腔内。不过两道割痕都没有触及大血管或内脏,甚至还巧妙地避开了气管,显然不至于当场致命。

他这些话里透露出极端矛盾的两种不同观察,熊城听了很惊讶。

接着,他们剪断联结天花板和盔甲内绵衣的两条麻绳,正准备将尸体移出盔甲外,此时又察觉有异。在这之前因为被垂下的护喉甲盖住看不清楚,但现在才发现易介竟是横穿着盔甲。也就是穿盔甲时左边的接合部分在易介背后,他背后突起的肉瘤则塞进篷骨的凸形中。伤口流出的浊黑血液,沿着小袴滴到鞠靴中,尸体已经完全没有体温,自下腭处开始有僵硬现象,足以推断死后大概已经过了两小时。拉出尸体后,又看到更令人惊愕的事实。易介全身都出现明显的窒息征象,处处可见痛苦痉挛的痕迹,从双眼、排泄物和血色,都可马上判断他死于窒息,不仅如此,他表情极其凄厉,甚至能感受到垂死挣扎时的激烈痛苦和懊恼。可是在他的气管中并没有发现足以栓塞呼吸道的东西,口鼻也没有闭塞的痕迹,当然更没看到索痕或勒杀的痕迹。

“那么先别找了吧。反正易介不可能离开这栋建筑物的。”

“这简直重现了拉札列夫(圣阿雷基赛修道院(36)中之死者)啊。”

法水点点头。

法水的声音听起来几乎像呻吟。

“是吗。”

“这伤痕是死后才造成的,看看拔刀后的剖面就知道。通常如果刀刺入人体后马上拔出,血管的剖面会收缩,但这伤痕的剖面却是敞开的,而且我从来没看过窒息死亡特征这么明显的尸体。实在残酷至极。——我想凶手的手段一定可怕到超乎想象,让导致窒息的原因,一步一步缓缓逼向易介。”

“昨天晚上八点管家便锁了门,但是现在钥匙遗失了。还有,拱廊朝回廊方向的两扇门中,只有左侧那扇门能打开。”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刑警摇摇头。

熊城面露狐疑,法水继续揭露那无比阴惨的内容。

“至于这两个地方……”

“人垂死挣扎时间的长短,与死后症状的明显程度成正比,我觉得这具尸体甚至可以拿来当作法医学上的新案例。如此看来,唯一的可能就是易介的呼吸愈来愈困难。在临死这段时间他想必费尽各种凄厉的努力,试图挣脱这死亡之链。可是身体却因为盔甲的重量渐渐钝重,最后只能任凭摆布。在他无奈等待最后那一瞬间到来时,儿时至今的记忆或许就如电光石火般掠过,一幕接着一幕地出现在脑海中。熊城哪,你说人生里还有比这更悲惨的时刻吗?还有比这更残忍,带来更深刻痛苦的杀人手法吗?”

“古代时钟室和拱廊也都调查过了?”

就连熊城想象到这种叫人不忍直视的光景,也不禁打了个哆嗦。

接着在检察官制作备忘录这段时间,法水离开房间约莫十五分钟,待他回房不久,一位便衣刑警也紧跟着进来。刑警回报,虽然已在宅邸各处仔细搜索,依然没有找到易介,只能无功而返。法水挑了挑眉毛。

“不过易介是自己穿上这盔甲,还是被凶手……”

“对了,支仓老弟,我要请你写下这桩事件的备忘录。格林家杀人事件(20)不也是吗?在故事尾声万斯制作备忘录时,悬案也奇迹似的解决了。但是那绝不是因为作者想不出其他方法。范达因企图借此告诉我们,决定因子有多么重要。所以呢,当务之急就是从眼前模糊的疑问中,筛选出几项因子。”

“要是能知道这一点,就可以解开杀人手法之谜了。最大的疑点是,他并没有发出惨叫声。”

说到这里,法水顿了顿,但是他黯淡的语气里开始增添几分光明。

法水马上打断他,检察官则指着被头盔重量压扁的尸体头颅,提出自己的论点。

“没错,凶手远远超乎我们的想象。几乎像是查拉图斯特拉(17)般的超人(18)。这种不可思议的事件不能用过去那种希尔伯特(19)之前的逻辑学来说明。就拿水迹来说,假如用老套的剩余法来解释,或许会做出‘水让人偶体内的发音装置失效’这种结论。但事实绝非如此。更何况事件整体结构极其多元,目前可说毫无线索。在此种暧昧朦胧的状况下,令人发毛的谜团不断增生满溢。而且那埋葬死人的地底世界,还一直把纸团往上丢。但是我们现在只知道这其中包含四项要素。一是预言图中的可怕自然情景,其次是那还未发现的另外半张图上所解释的死者世界。第三,过去那三桩离奇命案。最后是凶手企图以浮士德咒文为主轴发展的实际行动。”

“我觉得跟头盔重量可能有某种关联。如果伤痕和窒息的顺序颠倒,就没什么问题了……”

“唉,怎么一切听来都充满嘲讽呢。”

“就是啊。”

熊城忽然放下交抱的双臂,罕见地叹了口气。

法水也表示同意他的想法。

“而且这个句子里还有难以理解的性别转换,除了语言学的藏书之外,应该没有其他足以拆解这句咒文的数据。”

“有一种说法认为头盖部位的顶骨导静脉承受外力一段时间后,血管会破裂。这种情况下脑室受到压迫,会出现类似窒息的症状,但是并不会太过明显。这具尸体并不属于猝死的类型,而是一步一步逐渐走向死亡。所以直接死因我看应该与护喉甲有关。当然没有剧烈到压破气管,但是他颈部大血管确实受到极大强度的压迫。这似乎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易介没有出声惨叫。”

法水露出很惊讶的表情。

“嗯,你的意思是?”

“开玩笑!有句话说,音乐就是德国的美术。在这个宅邸中就连那个名叫伸子的女人也会弹竖琴。”

“我是说,其实死因并非脑充血,而是脑贫血。再加上葛利辛格(37)这个人曾经说过,这种情形会引发类似癫痫的痉挛。”

检察官说。

法水若无其事地平静回答,但似乎又因为某种悖论感到困扰,脸上蒙着一层苦涩阴影。

“不过至少可以确定凶手懂德文吧?再说这一句也不属于文献学的范畴。”

熊城提出他的结论。

“首先是连续杀人的暗示。凶手已经借由改变盔甲武士的位置来宣告杀人,但是这么做更具体,很明确地指出即将杀害的人数与方法。对了,如果知道浮士德咒文中出现的精灵数目,更是叫人立刻心惊胆战。因为假如旗太郎和四位外国人中有一人是凶手,最多被杀人数当然是四个。还有,我之所以认为这跟杀人方法有关,是因为其中提到了‘水精’。你应该还没忘记地毯下形成人偶脚印的奇怪水痕吧?”

“总而言之,如果这些割伤与死因无关,那么这桩命案很可能是出于异常心理状态的产物。”

“是什么?”

“不,怎么可能。”

“这句话出自歌德的《浮士德》。浮士德这位全能博士,为了破除化为长毛狗的梅菲斯特之魔力,说出这句咒语,这是那个时代最流行的迦勒底五芒星术中的一句,用来呼唤火精、水精、风精、地精这四大精灵。但镇子居然不知道,你不觉得奇怪吗?通常在这种老屋的书架上,几乎一定会有伏尔泰(16)的思辨哲学和歌德的文学作品。可是那女人对这些古典文学一点也不感兴趣。还有,那句咒文里包含着一点令人发毛的讯息。”

法水坚定地摇摇头。

法水这才开始解释这句话。

“这桩事件的凶手如此冷血残酷,怎么可能单纯出于兴趣而行动,不带任何目的?”

“就是那句话啊‘蠕动吧,水精’。”

接着展开指纹与血迹的调查,不过毫无斩获。除了盔甲内部以外完全没发现任何一滴血迹。调查结束后,检察官问法水,为什么会有刚才那番透视般的想象。

检察官反驳道。

“你怎么会知道易介死在这里?”

“文学跟这次的命案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是根据排钟的声音啊。”

“久我镇子当然学问渊博,但这个女人充其量只是个索引。她只不过是能将每桩记忆像格状棋盘一样正确排列。没错,确实可以做到正确无误。所以这其中既无独创性也缺乏发展性。更重要的是,像她那样缺乏文学感性的女人,怎么可能具备拟定这种空前犯罪计划的想象力。”

法水说得一派轻松。

说着,他迅速转了个方向,恢复往前直视的姿势。

“其实这是根据穆勒(38)所谓的剩余理论。亚当斯(39)发现海王星,也是以剩余理论或者未知事物为前提,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原理了。你想想看,像易介这么个怪人消失却没有人发现,就在这时,除了高八度乐音之外排钟又出现了另一个异常音。发生命案的房间与外界有房门隔绝,但是走廊上不同,这里的空间与整栋建筑物相连。”

“所谓苛责,可能具有难以抵抗的魅力。比方说赛维哥拉一位名叫娜格的修女,经过宗教审判严格的拷问后,竟然希望还俗,而非改宗。”

“你的意思是……”

法水侧身优哉地转着旋转椅,发出轧轧声。

“因为当时听到的残响很少。一般说来,钟没有钢琴中的防震装置,余音格外明显。而且排钟的每一个音色与音阶都不同,在近距离内或同一栋建筑物里,之后接续发出的钟声会互相干扰,最后变成极不悦耳的杂音。沙因斯坦将此比喻为色彩圆的回转,起初看到了红色与绿色,在其中央感觉到黄色,但是最后只看到一片灰色。这真是至理名言哪。更何况在这座宅邸中到处都是拱形天花板和弧形墙面,还有些地方形成气柱,所以我原本想象的是混沌一片的钟声。可是刚才听见的声音却是那么清澄透亮。声音若是散入空气中,残响当然会较为稀薄,所以那声音很明显是从连接露台的法式窗传进来的。发现这一点后我不禁愕然,因为这就表示建筑物中必然有东西阻挡了扩散其中的噪音。前后的隔间门都关着,剩下的只有拱廊朝向圆廊的那扇门。但是刚才第二次过去时,我记得我把左边靠吊式盔甲的门敞开没关上。那里换个角度来说是掌握事件关键的重要地方,我还特别交代过绝对不准乱动。那扇门如果被关上,此区就等于一块吸音装置,近似一个能隔绝残响的消音室。所以我们耳里听见的,就是从露台传进来的一个强烈基音。”

“或许是被虐狂吧。”

“那这扇门又是怎么关上的?”

“她竟然会主动想去接近凶手的领域。”

“靠易介的尸体关上的。在他从生到死的这段凄惨时间当中,有个东西推动了这副易介自己无从施力的沉重盔甲。你也看到了,这列盔甲全都朝左右倾斜,而且方向每隔一具盔甲就不同,呈现左、右、左交错的摆放方式。也就是说,因为中央这具萌黄色盔甲转动,它的袖板横向推动了旁边盔甲的袖板,使其旋转,就这样依序推动,一直传动到最后面一具盔甲,而最后一具袖板撞击到门把,关上了房门。”

熊城面露惊叹。

“那是什么让盔甲旋转的?”

“嗯,那个女人绝对没说谎。但问题在于易介告诉她的真相有几分真实性。不过,她还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哪。”

“头盔和篷骨。”

熊城也严肃地点点头。

说着,法水拿下防箭护衣,指着用粗鲸骨制成的篷骨。

检察官惊讶叫道。

“如果易介要依照正常方式穿上这副盔甲,首先会被他背部的肉瘤挡住。所以我第一个思考的问题是,易介要如何在盔甲中处理自己背部的肉瘤?于是我想到了背向盔甲侧边接合处,把肉瘤纳入篷骨的方法。也就是我们现在见到的样子,但是体弱多病的易介不可能有足够力气移动这些重量。”

“什么?那也包括易介见到的人影吗?”

“篷骨和头盔?”

“我猜内容应该是始于算哲焚书,而且与这桩事件的所有疑点相通。”

熊城狐疑地重复了几次,法水不以为意地继续做出结论。

法水不带感情地吐出这些呓语般的话。

“我为什么会认为是头盔和篷骨呢?因为如果易介的身体浮在半空,盔甲整体的重心就会移到上方。不仅如此,还会偏向某一侧。静止的物体出现自发运动,通常除了质量变化或者重心转移不会有别的原因。而原因其实就在头盔和篷骨上。再说得仔细一点,易介的姿势应该是这样的:他头部承受着头盔的重量,背部肉瘤刚好嵌入篷骨的半圆形中,脚浮在半空中。当然这种姿势一定相当痛苦,所以在他还有意识时,想必会拼命寻找可以支撑手脚的地方,这时他的重心应该位于小腹附近。但等到他丧失意识,就失去了那股支撑的力量,手脚也完全悬在空中,这时重心便会转移到篷骨部分。也就是说,盔甲会移动并不是靠易介的力量,而是由原有重量和自然法则而决定。”

“对了支仓,那就是我的梦想之花——接续在那张预言图后,还没有任何人看过的另外半张——就是那个。”

尽管早就知道法水超乎寻常的分析能力,但是看到他能在瞬间组合架构起这些事实,连司空见惯的检察官和熊城也惊讶得头皮发麻。法水又继续说道。

“久我镇子只追求实象,而你则沉溺在抽象世界中。但是前者不否定自然理法,后者则企图套用法则性,在经验科学的范畴中检视——法水,这个结论到底需要用什么样的论证?我听来只觉得是恶魔论……”

“如果能知道在他断气前后,与什么人在哪里,做些什么就好了。不过这倒可以等到调查完钟楼后再进行……不过熊城,请你先查问佣人中是谁最后一个见到易介。”

镇子的身影消失在门的另一侧后,经历一番争论的房间有种放电后近似真空的空虚状态,再度弥漫着发霉般的沉默,安静得几乎可听到树林里的乌鸦叫声和冰柱掉落的细微声响。检察官拍拍后颈,终于开了口。

不久之后,熊城带着一名与易介差不多年纪的佣人回来。这个人名叫古贺庄十郎。

“法水先生,接受赠予也必须有高尚的精神。忘记这一点的人,总有一天会后悔。”

“你最后一次见到易介大约是几点?”

说罢,她走向房门两三步,又停下脚步,回头毅然看着法水说道。

法水马上切入正题。

“不,我想这种问题应该由田乡管家来回答。他既是当时的发现者,更好比这栋宅邸的利希留(路易十三世王朝的主教宰相)。”

“岂止见到?我还知道易介先生就在这具盔甲里,也知道他已经死了……”

这时镇子盯着法水,站起身来。

庄十郎惊惧地避而不看尸体,语出惊人。

“不过现在也只能尽力重现消失的东西,届时再次请教您的数理哲学。再来想请教您关于目前的财产,还有算哲博士自杀当时的状况。”

检察官和熊城都激动地瞪大了眼,不过法水却语气温和地继续问。

法水话中有话,但渐渐离开预言图的话题,提出另一个问题。

“那就请你从头开始说明吧。”

“那就是烧毁魔法书的理由吧。”

“起初我记得是十一点半左右。”

“其实在算哲老爷的日记本中,自杀的前一个月,也就是去年三月十日那栏中有这么一段记载。‘不得不藏匿的隐秘力量,倘若吾苦寻得之,该日定将烧毁魔法书’。博士已成无机物的遗骸或许不值一顾,但是我总觉得,在这栋建筑物里,潜藏有某种能有机驱动无机物质的奇妙生体组织。”

庄十郎开始回答,态度显得坦然磊落。

镇子的口气好像在给法水最后一次警告。

“我在礼拜堂和更衣室之间的走廊看到他,当时他语气激动,絮絮叨叨地抱怨着自己运气糟透,惹来嫌疑。我不经意地看看他,发现他眼里布满血丝,便问他是不是发烧了,他说,怎么可能不发烧呢,还拉了我的手去摸他额头。我看至少有三十八度吧。接着他垂头丧气地走向大厅。总之,那就是我最后一次跟他见面。”

“您会慢慢了解的。”

“这么说,接下来你还看到易介进到盔甲里啰?”

“总之呢,很感谢您准备了这么丰富的资料,但是就结论来说,我深感遗憾。您完美的模拟推论法在我看来,也只是呈现所谓仿似观点。所以就算人偶真的出现在我面前,我也只觉得是幻觉吧。毕竟现在还不知道那种非生物学的力量究竟何在。”

“没有,我是因为发现这里的吊式盔甲全部开始慢慢转动……我想那时候大概一点刚过吧,各位也看到了,圆廊那边的门是关着的,里面一片漆黑,但是我可以看到金属移动时闪动的微光。所以我一具一具地检查盔甲,就这么巧,在这萌黄色护臂后面抓到了那男人的手掌。我马上就知道这一定是易介,除了个子矮小的他,还有谁的身子藏得进盔甲里呢?我当时试着叫了‘喂!易介!’可是他没回答。不过那手心摸起来很烫,我觉得应该有四十度左右吧。”

法水缓缓吐出一句,抬起头,但他的脸上却笼上一层阴影,仿佛在暗示某种事件的可能性。不过他对镇子说话的语气却很是殷勤。

“喔,所以一点多的时候他还活着啰?”

“可能吧。”

检察官忍不住惊叹。

“在那段时间,我独自一个人留在这房里。既然要被怀疑,还不如一开始就被怀疑……不过通常再查下去就会知道,根本没什么可疑之处。还有,伸子小姐与丹恩伯格夫人在神意审判会开始的两个小时前曾经起过争执,但是他们的争执与这些现象还有案件本质都没有任何关系。再说,易介的消失和先前提到洛伦兹收缩一样。就是您这种恫吓式的侦讯,才会导致类似那名理科学生的倒错心理。”

“是的,不过说也奇怪。”

镇子依然不改冷嘲热讽的语气。

庄十郎别有深意地继续说。

“如果还有其他该说的事,大概就只剩这件事了吧。”

“接下来大约是两点整,排钟第一次响起的时候,就在我服侍田乡管家上床躺好,正准备去打电话给医师的路上。我又走到这具盔甲旁,听到易介奇怪的呼吸声,我心里一阵毛,速速离开拱廊,把电话内容回报刑警之后,又走回这里,这次我鼓起勇气伸手去摸了他的手掌。结果你猜怎么着?才隔了十分钟左右,那掌心已经冷透如冰,也完全听不见呼吸声了。我吓了一跳,连忙跑开。”

“不管怎么样,易介会到那里去一定有某种重大意义。你就别再隐瞒,老实说出一切吧!反正那个男人已经露出马脚了。”

检察官和熊城似乎已经无力开口。如果根据庄十郎的说法,不仅一举击溃了法医学的高塔,同时,假如朝圆廊那扇门是一点之后才被关上,那么根本推翻了法水主张易介是缓缓窒息而死的说法。光是知道易介发高烧的时间,就已经让推测的死亡时间产生疑点了,这一个小时的差距确实至关重要。不仅如此,假如依照庄十郎提出的证词来解释,易介是在短短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内,由于某种奇妙方法导致窒息,之后还被割破喉咙。在这难以名状的混乱中,只有法水仍然表现出钢铁般的沉着冷静。

镇子倒是意外坦率地承认,静待法水对这个句子的解释。可是法水却只是低头看着纸片,迟迟不开口。熊城趁这沉默的空当说道。

“两点,那刚好是排钟在演奏经文歌的时刻。从这时候到接下来赞美诗响起之间,还有三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就前后关联上来看并没有顺序上的问题。说不定去一趟钟楼,可以找到厘清易介死因的线索呢。”

“很遗憾,我不清楚。关于语言学的书籍我稍后再向你报告。”

他自言自语般地低喃着。

“咦?这词性变换倒是有意思。这句话本来的意思是‘蠕动吧,水精(13)’,但是这个句子却把原本阴性的Undine后面加上us变成阳性。您知道这句话的出处吗?还有,宅邸内的藏书中,有没有格林的《关于古代德文诗歌杰作》或者费斯特(14)的《德文史料集》(15)?”

“对了,易介具备盔甲的相关知识吗?”

法水先是失望地低声说道,但才刚说完这句话又立刻双眼发亮。

“有的,因为盔甲都由他来负责整理保养,偶尔他还会得意地炫耀盔甲的知识呢。”

“这样实在看不出笔迹。这哥特字体看来就跟螃蟹走路一样。”

待庄十郎离开后,检察官迫不及待地开口。

Undinus sich winden

“我的猜测或许有点异想天开,不过有没有可能易介其实是自杀,而伤痕是凶手之后刻意留下的呢?”

说着,她从怀中拿出一张被雨水与泥土弄脏的信笺残片,上面用黑色墨水写着这句德文。

“是吗?”

“那么您看看这个……假如这纸片掉落在玻璃碎片上,那易介的话也有根有据。”

法水显得不以为然。

镇子显得很是气恼,但马上又恢复毅然的态度。

“吊式盔甲如果要自己穿,或许还有可能,但那又是谁帮他绑头盔的系带呢?跟其他头盔比较一下就知道了。其他盔甲都采用正式的绑法,从三乳到五乳,表里各一,都是正统的古式绑法,但是这件五根锹形头盔的胡乱绑法,一点也不像熟知盔甲的易介所为。我刚刚之所以问庄十郎那个问题,也出于跟你一样的理由。”

“啊!为什么您还是……”

“但这也是一种男人的绑法吧?”

“是吗。可是像尼柯尔教授那种错误百出的医生,也留下这么一句名言——结核病患血液里,含有让大脑产生幻觉的物质。”

熊城不服气地说。

镇子振振有词地陈述,气势逼人。法水盯着橙红烟头,过了一会儿,又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微笑。

“怎么?你说起话来倒挺像赛克斯顿·布雷克(40)的嘛?”

“再说,伸子小姐在丹恩伯格夫人晕倒后马上到隔壁房间去拿水,除此之外没有人离开过自己的座位。说到这里您应该能了解,为什么我近乎愚蠢地执着于这预言图上了吧。当然,那人影不在我们六个人当中。话虽如此,佣人们也不在凶嫌之列。所以您应该可以了解,这桩事件显然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法水轻蔑地瞥了他一眼。

镇子摇摇头。

“就算是男人的绑法,或者有男人穿过的女人鞋印,那又如何?那对这种奥妙难测的事件又有什么帮助?这一切都只是凶手的指路标而已。”

“没有。”

接着法水无力地低喃。

“那您问过易介是走哪条路径过去的吗?”

“易介应当被夹死——”

“就在丹恩伯格夫人吃香橙的十五分钟前,易介大约离开了房间十分钟。后来我问他去哪儿,他是这么告诉我的。易介说举行神意审判会时,他正站在后门玄关的石板上,不经意望向二楼中央,有个东西映入他眼中。在举行审判会房间右邻的凸窗边,好像有人在,一个诡异的漆黑身影一晃而过,还响起东西掉落地面的微弱声响。受到好奇心驱使,他忍不住前往察看。但是过去一看,只发现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

每个人脑中都留有预言图中预言易介死状的这句话,但却有一股奇怪的力量阻止这句话出口。接着检察官好像被传染了一样,也跟着复诵了一次,那声音又让室内如泥沼泽般的凝滞空气,更添阴森。

镇子平静地回答。

“没错,支仓,那就是盔甲和篷骨。”

“不,是易介。”

法水冷静地说道。

法水面不改色地说道。

“所以乍看之下这具尸体似乎是法医学上的怪物,其实还有两个重要的焦点。最根本的谜就在于易介到底是不是依照自己的意志进入盔甲中,还有他为什么要穿上盔甲……也就是他进入盔甲前后的状况,以及凶手必须杀害他的动机。当然,这其中也可能包含了向我们挑战的意味。”

“如果是您,我会让支仓将您起诉。”

“笨蛋!”

“实体不比假象绚丽,这的确是常态,不过,先不管那种含语族(12)的葬礼纪念品,如果真的有人目击到方形光芒和死者之船,您怎么说?”

熊城愤愤地大叫。

她自言自语般说道,再度恢复冷酷的表情,看着法水。

“这有什么好想的?所谓封口不如灭口。这只是凶手显而易见的自卫手段。丹恩伯格夫人命案的结论已经很清楚,易介就是共犯。”

“独创确实不凡。”

“为什么?这又不是哈布斯堡家(41)的宫廷阴谋。”

在法水解释的这段时间,镇子看似懒洋洋地望着半空,不过她眼中却燃烧着追求真理的炽烈热情。不同于法水清澄唯美的思维世界,她试图不断累积富含沉重阴影,饱含质量的点滴,来阐明实证性的深奥事实。

法水再次嘲笑侦查队长的直觉。

“当然,已经不使用的语言中出现富有寓意的图形,也很难断言绝对不需要修正。但是直到那之前,我希望尽量避免循着这些图计算出凶手。”

“如果是那种利用共犯来下手毒杀的凶手,现在你早就可以口述侦讯报告了。”

简短说完后,他又对镇子说。

法水接着向走廊方向走。

“熊城,假如这是上古埃及表示二分之一的分数,我的想象或许也不全然是妄想。”

“走吧,到钟楼去看看我的猜测到底准不准。”

法水先用铅笔在预言图的空白处上画出形状。

这时,调查完玻璃碎片附近的一位便衣刑警带着格局图过来,法水只是摸了摸用那张图包起的某个硬物,马上放入口袋,前往钟楼。爬上两段式阶梯后,前方是呈半圆形的钥匙形走廊,在中央和左右共有三道门。熊城和检察官都神情紧张,屏气凝神地想象可能有个异形怪物藏在陷阱深处。但是当右边的门打开时,熊城不知先看见了什么,一个箭步往右手边跑去。纸谷伸子倒在墙边排钟的钟盘前,她还坐在演奏椅上,上半身往后仰,右手紧握住短刀。

“这个形状本身就是一种暗号。死者的暗示原本就极其阴险,所以手法也相当扭曲。在这张图上也可以看出来,整体呈现刀具(石器时代的滑石武器)的刃形。但右上方的斜切部分,其实包含极深远的意义。当然,如果算哲博士不具备考古学的造诣这也不成问题,不过在纳尔迈·美尼斯王朝(11)时期的前金字塔象形文字中,确实有符合这个形状的文字。各位请想想看,博士为什么要在这种局限又不自然的形状中作画呢?”

“喔,原来是这家伙。”

法水平静地说着,并且指向整体呈形的预言图。

熊城不顾一切,一脚跨向伸子的肩头,但这时他才发现,法水出神地望着中央那扇门 。

“不,当然不会有裁切痕迹。”

蛋黄色的油漆当中浮现出一块四方形白色痕迹。走近一看,检察官和熊城都不禁一阵寒战。那纸片上写着……

“法水,你可别胡说。这张图的刀痕虽然宽,但线条却很正确。看不出事后又经裁切的痕迹啊?”

Sylphus Verschwinden(风精啊,消失吧)

熊城听了很是惊讶,他开始以各种方式对折,比对这张图的四边。

(1) “Apocalypse Revealed”。

“如果您不知道我就告诉您吧。或许您只觉得这是天马行空的想象,但其实这张图不过是分成两半的其中之一。在这六幅图之外,还有更深远的含义。”

(2) “Arcana Coelestia”。

镇子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大叫,法水这才展现他极敏锐的神经。不管是预言图的解读或者这句话,从法水直观思维释放出来的讯息,都已经超越人类感觉的界限了。

(3) “Te bishop murder case”,美国推理作家范达因之代表作。

“另一半……谁会相信这种妄想?”

(4) Riemann–Christofel tensor。

“但我认为即便是凶手,也不只需要这张图。难道您不知道这图还有另一半吗?”

(5) 洛伦兹收缩(Lorentz contraction)由荷兰物理学家Hendrik Antoon Lorentz(一八五三─一九二八)提出。指特殊相对论中,距离因相对速度在和速度平行方向收缩的效应。

说完之后他又吐出一句惊人之语。

(6) Hermann Minkowski,一八六四─一九○九年,德国数学家,犹太人,四维时空理论创立者,曾是著名物理学家爱因斯坦的老师。

“这么说,只要在算式中加入几个无限记号就行了吧。”

(7) Willem de Sitter,一八七二─一九三四年,荷兰数学家、物理学家和天文学家。

这位奇妙的老妇人突然表露出令人费解的态度,让法水也有些不知所措,不过他马上恢复原本的洒脱。

(8) angstrom,埃,一埃为十的负八次方厘米。

“我向来以为那种东西只需要瞬间的直觉。说到易介,他几乎等于降矢木家的一分子了。他跟才来这里七年的我不同,虽然身份是佣人,从小到现在四十四岁为止,一直都跟着算哲老爷,还有,这些图当然没有登载在图书索引上,我敢断定,过去从来没有人看过。这图藏在算哲老爷死后没人动过,满是灰尘的未整理书籍底下,就连我也是去年年底才发现有这种东西存在。所以假使如您所说,凶手的计划灵感取自这预言图,那么凶手的算计——不,应该说是减法吧,可就非常不简单了。”

(9) homeopathy,又称同类疗法,由德国塞缪尔·哈内曼(Samuel Hahnemann)医师(一七五五─一八四三)发现并创建基础。

镇子依旧发挥她嘲讽的功力。

(10) 科学鉴识推理小说之父理查德·奥斯汀·弗里曼(Richard Austin Freeman)笔下“宋戴克系列”的科学侦探,强调以理性逻辑及科学证据来办案。弗里曼曾以军医身份赴任非洲西岸的英属黄金海岸,染上疟疾,回国后在医院休养期间创作了跟自己同为军医背景的宋戴克一角。

“喔,罪征学是吗……”

(11) 古埃及第一王朝。美尼斯(Menes)被视为是第一位统一上下埃及的统治者,于公元前三一○○年前创立了古埃及第一王朝。有学者认为纳尔迈(Narmer)和美尼斯是同一人,亦有学者认为美尼斯从已经统一埃及的纳尔迈手上继承了帝国,另有人认为纳尔迈是美尼斯之父。

“幽默或玩笑确实可以带来一种生理上的洗涤。但是对于一个情感无处宣泄的人来说,这却极其危险。如果一个人的脑中只有一种世界、一种观念,这种人一旦萌生兴趣,便会对其产生偏执倾倒,一直以相反的形态来寻求感应。假使这图中的本质反映出这种倒错心理,最后便会扭曲观察的视点。并且从形式转移到个人经验上,也就是从喜剧转为悲剧。之后就像疯子般开始追寻自然淘汰的痕迹,只留下冷血可怕的狩猎心理。所以说支仓啊,我虽然不是宋戴克(10),但比起疟疾或黄热病,我更害怕雷鸣和黑夜。”

(12) Hamitic,据传为挪亚之子的一支。居住在非洲东部、北部,使用含语系语言。

听了检察官的反驳,法水严谨地陈述自己的观点。

(13) 歌德在《浮士德》的原文中为“Undene sich winden”。

“这也冲淡了那露骨的暗示啊。我可不觉得这当中有丝毫酝酿犯罪的气息。”

(14) Sigmund Feist,一八六五─一九四三年,德国历史语言学家。

检察官表示异议。

(15) “Die deutsche Sprache”。

“但这图形不是相当诙谐吗?”

(16) Voltaire,一六九四─一七七八年,法国启蒙时代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

“谜题不在于图画的本质,而在于绘图者的意志。但是再怎么看,这种医学幻想都不像是本于良心的轻微示警。”

(17) Zarathustra,前六二八─前五五一年,又译琐罗亚斯德,古代波斯祆教的先知、创始人。

法水满意地点点头。

(18) Übermensch,由德国哲学家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书中以查拉图斯特拉之口提出的理论,所谓超人乃勇于尝试自我超越、价值重估的人,是尼采对人的理想典范的描述。

“这就是重点哪,熊城。”

(19) David Hilbert,一八六二─一九四三年,德国数学家。

“原来如此,如果是这样,为什么除了家人名单中还有易介的名字呢?”

(20) “Te Greene murder case”,美国推理作家范达因作品。

特异体质——熊城被两人精彩的论辩火花吸引,万万没想到事件背后竟有如此色彩晦暗的打火石,他神经质地擦去掌中的汗水。

(21) Finsler geometry,由瑞士数学家保罗·芬斯勒(Paul Finsler)在一九一八年的博士论文中提出。

“可能是肥厚性心肌症,或者硬脑膜冠状缝未愈合。但是能够形成对称的抽象现象,就代表自然法则也在人体生理中循环。像顺势疗法(9)就企图用热力学来解释生理现象。所以说,赋予算哲博士这个无机物神奇力量,引人想象人偶具有心灵感应功能,其实只是凶手狡猾的障眼法。这图中的死者之船等等,可能纯粹象征时间的进行,别无他意。”

(22) 《药师经》中守护信徒的十二武神。

法水毅然断言。

(23) 原文之汉字为“恶魔会议日”,但其假名标音意为“安息日”(Sabbath day),含义似乎有所差距,在此顾及配合英文语意,择“安息日”译之。

“那是种特异体质。”

(24) 译者注:Benvenuto Cellini,一五○○─一五七一年,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画家、金工师、雕刻家、音乐家。

“你的意思是?”

(25) Jendrassik's maneuver,由匈牙利内科医生晏德腊西克(Ernst Jendrassik,一八五八─一九二一年)所创之手法, 使两手相握用力分离,测试膝反射。

“当然,如果试着将德西特的理论从太阳心灵学转移到人体生理上,会发现即使横越宇宙半径,历经漫长岁月,实体与映像依然不变,而这套论点套用在人类生理上又代表什么呢?举例来说,假如这里有一个病理性潜在物质,从发生到生命终结既无繁殖也未衰减,永远保持不变的形状,那这会是……”

(26) Sir John Stainer,一八四○─一九○一年,英国作曲家、管风琴家。

法水只能苦笑面对熊城的调侃,继续讲他的结论。

(27) Faun,半人半羊的农牧神。

“也差不多该从天国的莲台回来了吧。”

(28) Wilhelm Lambrecht,一八三四─一九○四年,德国测量机器厂商创始人。

熊城搔落满地头皮屑,嘟囔道。

(29) Arianism,基督学之异端,是三—四世纪阿里乌(Arius)所倡的学说,否认耶稣的天主性。

“我看你愈说愈荒唐。”

(30) Arthur Stanley Eddington,一八八二─一九四四年,英国天文学家。

“首先,先从反太阳论说起,爱因斯坦认为由太阳发出的光线在绕过球形宇宙的边缘后,会再度回归到原点。所以最初到达宇宙边界时,太阳光会在此形成第一映像,之后再经过数百万年的旅程,绕过球形外围来到背后的对向点,形成第二映像。然而此时的太阳已经死亡,只是个黑暗星体。也就是说对应这映像的实体,已经不存在于天体世界中。久我女士,您不觉得这种实体已经死亡但却出现过去映像的因果关系,跟此次算哲博士与六位死者的关系很相似吗?确实,一边是Å(8)(一厘米的千万分之一),另一边是百万兆米,可是在世界空间中,它们的对照也只是一微小线段的问题。而德西特进而更正了爱因斯坦的论点。他认为,螺旋状星云的光谱线距离愈远,愈往红色移动,随着其移动,可以推断光线的振动周期会愈迟缓。因此,在到达宇宙边界时光速会成为零,完全停止行进。所以映现在宇宙边缘的影像应该仅有一个,可能与实体没什么不同。接下来我们就必须从这两种理论中,择一来解释预言图的原理。”

(31) “Space, Time and Gravitation: An Outline of the General Relativity theory”。

法水说出这些让人听来疯狂的话,并且画出这张图开始说明。

(32) Alfred Binet,一八五七─一九一一年,法国心理学家。

“在宇宙结构推论史上最精彩的一页,应该是爱因斯坦与德西特(7)两人对空间曲率的理论论辩。当时德西特主张空间曲率系根据空间特有的几何学特性,反驳爱因斯坦的反太阳论。但是久我女士,如果对比这两者,就会出现预言图的本质。”

(33) Niccolo Machiavelli,一四六九─一五二七年,意大利政治思想家。主要著作有《君主论》。被视为权谋术数的代名词。

法水狠狠将对方的嘲笑瞪回去,先对镇子略示警告后才开口。

(34) 译者注:由圣多米尼克(Dominic of Guzman,一一七○─一二二一年)创立的修道会。惯穿黑白服装。

“这让我想起以前曾听过某个愚蠢的理科学生,在上了洛伦兹收缩(5)的课后,把直线画歪的故事。那么您可以分析解说一下闵可夫斯基(6)的四维时空架构和第四容积(在立体体积中只有灵质得以渗透存在的空隙)吗?”

(35) Orlande de Lassus,一五三二─一五九四年,比利时作曲家。

镇子显露出明显的嘲弄态度。

(36) 小栗虫太郎的短篇侦探小说。

“啊,真是……”

(37) Wilhelm Griesinger,一八一七─一八六八年,德国精神病学家、神经学家。

法水突然踏入这可谓前所未有、超脱经验的推理领域,连检察官听了也只能哑然以对。大家都说数学逻辑是一切法则的根本原理,但即使在那桩主教杀人事件(3)中,黎曼·克里斯多福的曲率张量推论(4)也只是单纯用来表达犯罪概念。但法水却试图将其实际应用到犯罪分析上,正要踏入一个空泛的思维抽象世界……

(38) John Stuart Mill,一八○六─一八七三年,英国哲学家、经济学家。

“我懂了,可是久我女士,这些图的原理绝对没有那种史威登堡神学(在《诠释启示录》(1)和《天界的奥秘》(2)中,史威登堡对《出埃及记》以及《约翰启示录》的字义采用相当牵强附会的数读法,让这两部经典预言出日后诸多历史上的重大事变)的解释。这当中非但不带疯狂成分,反而呈现出条理分明的逻辑形式。另外,在各种现象中都相通的空间结构几何学理论,也是这当中绝对不变的单位。因此如果能将这些图与宇宙自然界的法则相对照,其中势必会浮现出抽象化的对象。”

(39) John Couch Adams,一八一九─一八九二年,英国数学家、天文学家。

久我镇子拿出的六格预言图虽然隐含凄惨残酷的内容,但看上去却是极其古拙的线条,形状也很诙谐。不过在这桩事件里,这绝对是各种要素的根源。如果在这个时机爬梳错误,哪怕之后再经过数千次的侦讯讨论,一定也会出现难以突破的厚墙,阻碍调查进展。因此,在镇子提出惊人解释时,法水只是低头将下巴抵在胸前,看似入睡般凝神默思,他心中的苦恼想必远远超越过往的经验。这桩完全没有凶手的命案——看来终究无法否定与埃及船和死状图关系的解读。不过令人意外的是,终于抬起头的他,脸上渐渐充满活力,呈现鲜活的表情。

(40) Sexton Blake,一八九三到一九七八年左右,由多位作者在英国杂志上所创造的虚拟侦探角色。

一、Undinus sich winden(蠕动吧,水精)

(41) Haus Habsburg,从中世纪到二十世纪初,君临神圣罗马帝国,掌控欧洲的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