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问题让检察官惊讶地反问。法水至今多次难以理解的言行,让他和熊城交换了无奈的视线。
“波德定律?”
“我看不如让这两幅画来批判你的空谈大论吧。你怎么看这种毒辣的圣经解释?我想,喜欢这类画作的费尔巴哈(23)应该不像你这么好辩吧。”
“支仓老弟,你听过波德定律(22)吗?就是以简单倍数公式计算海王星以外的其他行星与太阳的距离。如果你知道这个定律,你觉得它会怎么应用在拱廊中?”
法水听了检察官这些话只是一笑置之,他离开拱廊又回到陈尸房间后,接获了惊人的消息。听说领班川那部易介不知何时已下落不明。他昨晚与负责管理图书的久我镇子一起照顾丹恩伯格夫人,是熊城眼中最可疑的人物,因此熊城一听到易介失踪,很是得意地搓着双手。
法水原本表示想继续调查楼下的药物室,但他忽然改变计划,走进排列古式盔甲的拱廊中。站在通往圆廊的门边,他凝神望着前方。这道圆廊的对面墙上挂着两幅惊人的渎神石灰壁画。右边是《处女受胎图》,脸色苍白的圣母马利亚站在图的左边,右边聚集了《圣经·旧约》中的先知们,每个人都以手掩住双眼,而站在中间的耶和华则用充满性欲的眼神死盯着马利亚。左边那幅壁画的主题似是“各各他山的翌晨”,右边以鲜明线条描绘了十字架上的耶稣死后躯体僵硬的线条,一群懦弱卑屈的使徒正怯生生走向耶稣。法水本已拿出一根烟,又打消念头将烟放回烟盒,没头没脑忽然问道。
“我的侦讯在十点半结束,接着鉴识科人员去采集他的掌纹,所以失踪时间应该是从那时起到现在子夜一点之间。对了法水,听说这是以易介为模特儿所制作的。”
人偶开始以极缓慢的速度和机械特有的笨拙姿势迈出步伐。每当生硬地踏出一步,就会响起丁零丁零、轻声细语般的美妙颤音,那正是金属线震动的声音,一定是人偶身体内部设有这样的装置,在体腔内产生了共鸣。法水的推理,让论断人偶的奥妙尚留一线疑影,而现在听到的这个声响,似乎就是左右事件的关键。取得这个重大发现之后,三人离开了放置人偶的房间。
熊城指着门旁边的双人雕像。
此时他眼神瞬间一沉。
“我早就已经知道那驼背侏儒在事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不过话说回来他还真是愚蠢,怎么会没发现到自己那引人注目的明显特征呢。”
“总之先看看这人偶的动作吧。”
法水只是轻蔑地看着熊城。
法水面露疑惑,过了一会又开口道。
“真是这样吗?”
“不过熊城,凶手为何要让人以为是由人偶来锁门呢?有可能是想增添事件的神秘,也可能在夸示自己的优越。但如果想强调人偶的神秘,反而不需要搬弄这些技巧,还不如敞开房门,让人偶手指上沾点香橙汁,来得更有效。嗯……凶手为什么要刻意留下丝线和人偶机关这些线索呢?”
平淡的语气中隐含着不以为然,接着他走向那雕像。站在与立法者座像背对背站立的驼子雕像前。
法水这些结论似乎说中了熊城的心思,但在法水心里尽管人偶影像逐渐淡去,却还留有一个无法拂去的疑问。法水继续说道。
“咦?这驼子已经痊愈了呢。实在太巧了吧。他在门上的浮雕中接受耶稣的治疗,然后一进门就看到他完全康复。还有,我想那个男人一定已经成了哑巴吧。”
“人偶的性能有限,顶多走路、停止、挥手、握放对象——如此而已。就算能走出这个房间,也不可能雕出那种伤纹。要说人偶模仿丹恩伯格夫人的笔迹更是荒唐无稽。”
他加强了语气说出最后这句话,不过表情却像突然窜过一股寒意,也开始出现些许神经质的动作。
法水最后如此强调,接着打开人偶衣服背后的衣钩,打开对开小门,观察人偶体内的机械装置。里面仿佛集合了数十个时钟般,极其精巧。各种大小不同的齿轮重叠摆放中,有具备数段自动功能的方舵机,还有控制各种关节活动的细黄铜棒呈现放射后光状。这当中还可以看到上发条用的突起和制动机。接着熊城嗅遍人偶全身,还用放大镜找寻指纹与指模,不过看来没有任何吸引他注意的发现。法水待熊城结束后说道。
然而那座雕像看来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一座有颗扁平大头的驼子,眯着眼下垂的眼角渗出一丝狡猾的笑意。这时,检察官好像发现了什么,他招手唤法水前来,让他看了桌上的纸片。纸片上就像这样,逐条写上检察官条列的疑问。
“但这还不足以证明人偶是否离开了这个房间。还有,我对多出来的那道脚印观察也还不够。”
一、法水在大楼梯上说,他知道管家听到了常态之下理应听不见的声响——他的结论为何?
“法水,你实在是个奇才。”
二、法水在拱廊看见了什么?
接着法水让熊城在门外拉动两条线,让检察官朝墙边的人偶走去。等检察官走过门前,钥匙在其身后时,法水要熊城拉紧线头。这时,检察官前进的身体也拉动了紧绷的线,钥匙环形右侧被拉动,开始转动。当锁具落下的同时,线也被钥匙割断。熊城手里拿着两条断线(来到房中),很不情愿地叹了口气。
三、法水为何点亮台灯,测量地板?
“假设支仓是人偶,从窗边走过来。但是在这之前凶手得先量好一开始放置人偶的正确位置。无论如何都要让其左脚在门槛边停住。因为一旦左脚停在这个位置,接下来就算右脚紧接着移动,也会被门槛挡住。所以可以借着剩下一半的余力以右脚为轴旋转,让人偶的左脚逐渐后退。等到转为完全横向时,就可以与房门平行前进了。”
四、法水对泰芮丝人偶房间的钥匙,为何坚持以反论方向来解释?
他先将钥匙插入门内。不过,这次他也能顺利重现十天左右前在圣阿雷基赛修道院中吉娜达房间取得的成功吗?——看来不太乐观。因为那支旧式长柄钥匙长长地突出于门把之外,几乎不可能重现上次的技巧。在其他两人的注视之下,法水命人备妥长线,将线从房外穿入锁孔,先绕过钥匙环状的左侧,接着从下方穿过再往上绕过右侧,然后由上方勾住环形左侧的根部,将剩余的线绕在检察官身上,并将线头再次穿过锁孔,垂放在靠走廊的外侧。
五、法水为什么不急于侦讯降矢木家的人?
“这方法其实也了无新意,只是数十年如一日利用丝线的老招罢了。不如来实验一下我的想法对不对吧。”
读完后,法水莞尔一笑,在一、二、五底下画上破折号,写下答案,还接着写下“倘若我等有幸,或能发现可指证凶手的人物(第二或第三桩事件)”。检察官讶异地抬起头。法水继续写上第六个疑问和标题,并在下方写上这么一行。——盔甲武士为何必须离开楼梯旁?
不知不觉中法水的语气显得很热切。
“关于这一点,你已经明白了?”
“除了它还有谁能锁门?”
检察官瞠目反问,但就在此时房门静静打开,第一位被传唤的图书管理员久我镇子走了进来。
检察官不敢置信地大叫。
三、尸光怎会无故发生
“玩偶锁门——”
久我镇子年约五十二三,其典雅风貌可谓前所未见。她脸部极其纤致的线条仿佛是用凿子精心雕琢出的一样,此等容貌世间实在难得一见。她神情时而紧绷,显现出老妇人钢铁般的不屈意志,在她隐世般的宁静身影当中,宛如冒着炽烈燃烧的火焰。法水马上感受到这位妇人深沉的精神力量,还有从她全身散发出的凝重压迫感。
“假设人偶原本的位置不在门口,就无法合理解释这四道足迹。也就是说,从门口到窗边的两道足迹最后会多出一道。那么假设人偶原本在窗边,踩着凶手脚印走出室外,然后再回到原本位置。这么一来就必须再次走向房门去上锁。可是你们也看到了,人偶在门前转向现在的位置,那么剩下一道足迹就完全多余了。所以如果来回一趟是为了掩饰凶手的脚印,为什么得又回到窗边一次呢?为什么人偶非得放在窗边才能锁门呢?”
“您一定想知道,为什么这房间的家具这么少吧。”
法水也不甘示弱反唇相讥。
这是镇子开口的第一句话。
“这是打从盘古开天就有的基本减法。”
“这里原本是间空房吧?”
“那你怎么证明脚印的先后顺序?”
检察官打了岔。
熊城极力忍住怒气。
“与其说空房,更正确的形容是禁地。”
“就凭这些荒唐的证据?”
镇子毫不客气地更正,并从腰带里取出香烟点上火。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只要凶手先依照玩偶的步幅走动,然后再让人偶踩在这足迹上,就能消除自己的脚印了。在那之后的出入都踩在这玩偶脚印上。不过,假如昨天晚上这具人偶原本并不是放在门口,就表示它昨夜未曾离开过这房间一步。”
“各位或许已经听说了,过去连续三桩离奇命案都发生在这个房间里。因此在算哲老爷自杀后,就决定永久关闭这个房间。唯有这座雕像和床铺是原本就在房中的家具。”
检察官看到插在锁孔中系着吊饰的钥匙似乎显得有些发毛,他马上从自己脚下开始循迹检查地上脚印。从门口到正面窗边的地板上,留有来回两次,四道大而扁平的紊乱足迹,除此之外只有一道从门口至目前人偶所在位置的脚印。但最让人震惊的是,这些足迹中并没有人类的脚印。听到检察官失声惊呼,法水报以嘲讽一笑。
“禁地?”
“嗯,这真是太令人惊讶了。但总不可能是凶手靠意志力来远距离操控这具人偶吧。”
法水露出复杂的表情。
“法水啊,你可别忘了房门是从里面反锁的喔。”
“既然是禁地,那昨天晚上又为何开放?”
熊城皱起脸说道。
“是奉丹恩伯格夫人之命。夫人饱受惊吓,昨夜不得不到这里来寻求最后的庇护。”
“想悠闲鉴赏等有时间再说吧。”
说完这凄怆的句子,镇子开始诉说这弥漫宅邸内的异样气氛。
“看起来就像是泥偶巨人(20)或铁处女(21)。听说这是柯贝兹基的作品,但与其说是布拉格风格,反而更接近德国巴登-巴登的傀儡人偶。这种简洁线条中隐含着其他人偶所没有的无限神秘。算哲博士不找正统人偶师傅就制作出这么巨大的傀儡人偶,实在很像他的作风。”
“算哲老爷过世后,家里每个人都着了慌。就连以往未曾起过争执的四位外国人话也渐渐少了,彼此警戒的态度愈来愈明显。到了这个月,每个人几乎很少离开自己房间,尤其是丹恩伯格夫人,几乎可说陷入疯狂。除了她向来信赖的我或者易介,她不让其他人送餐进房。”
找到电灯开关,点亮室内。泰芮丝人偶是身长五尺五、宽六寸左右的覆蜡人偶,身穿格子青蓝打褶裙与同色上衣。脸部给人的感觉与其说可爱,不如说更像是一种诡魅之美。人偶有着一对鲁本斯(19)画作中常见的半月眉,还有人称“覆舟口”的下弯嘴角,向来被视为淫乱之相。但放在这张脸上却与圆润的鼻尖显得协调,展现令人心荡神驰的处女憧憬。而在这精致轮廓包裹之下,垂着一头金色鬈发的,就是特莱维尔庄佳人泰芮丝·西尼奥瑞的精致复制品。受光的脸颊绽放着鲜活光彩,血管清透可见,但与那巨人般莫名庞大的躯干却显得极不搭调。可能是顾及稳定性,遂将肩膀以下的身体制作得格外巨大吧,就拿脚掌来说,约莫是一般人的三倍大。法水依然以其考证般的眼光打量着人偶。
“那么您怎么解释他们恐惧的原因呢?倘若是个人之间的暗斗也就罢了,不过这四位应该都没有所谓遗产问题吧?”
于是,他们从门下方割开的方孔钻入房内,法水点亮手电筒。在圆形光环的照射下,只看到地板与墙壁,几乎没有称得上家具的对象。他从最右边开始环照房间一圈,就在即将绕完时,没想到法水身旁,也就是门右边的墙角,骤然划破阴暗。泰芮丝·西尼奥瑞的侧脸,随着由此迸发出的阴气一同浮现。至于这面具有多吓人,或许人人都有过类似经验,比方说,即使在堂堂白昼造访古老神社额殿,望着挂在山墙格子门上的能剧面具,也会油然生起仿佛全身由下往上被人轻抚过的悚然。更别说是给这桩事件酝酿出妖异气氛的泰芮丝,从老旧荒废的房间暗处悄然浮现,也难怪在那瞬间三人都屏息语塞。窗外掠过微微闪光,清楚地勾勒出铁窗轮廓,此时远方地动般的雷鸣也沿地匍匐爬来。在这凄怆的空气中,法水凝神盯着眼前的妖魅人偶——啊,这具没有生命的玩偶,走在夜半的寂静走廊上。
“原因我不清楚,但我很确定,这四位都感受到了生命威胁。”
“我一看到门上的浮雕就舍不得撞破了。况且声响过大也可能掩盖线索,不如轻轻割开下半段门板吧。”
“而这种气氛在进入这个月后愈发严重,是吗?”
听到熊城粗声这么说,法水连忙制止。
“还客气什么,事到如今只好破门了。”
镇子挖苦地说。
“这扇门的浮雕是希律王屠杀伯利恒婴儿之图,与陈尸房间那幅耶稣医治驼子的圣画,都是著名的《奥图三世福音书》(18)里的插画。这么看来两者之间应该有某些关联。”法水貌似不解地微偏着头,试着推开房门,但门却一动也不动。
“我不明白丹恩伯格夫人是如何费尽心思想躲开那股恐惧,但是最后的结果就是在夫人的指挥下,举办了昨晚的神意审判会。”
收藏泰芮丝人偶的房间位于大楼梯后方,中间隔着一道走廊,正好在《解剖学家》正后方无尾走廊的尽头。来到门前,法水狐疑地盯着眼前的浮雕。
“神意审判会?那是什么?”
“这是为了调查凶手的智力。我认为遗失钥匙的药物室内,可能留有测定犯案计划深度的线索。”
检察官问。镇子一身全黑和服让他有股近乎窒息的压迫感。
法水没理他,径自起身走向房门。
“算哲老爷留下了一件奇怪的东西。据说是梅克伦堡(26)魔法中的一种,把绞刑尸体的手掌用醋腌后再经过干燥,然后在这所谓‘荣光之手’的每根手指上,放上由同样死于绞刑的犯人脂肪制成的尸烛。听说点燃蜡烛后,若心有邪念者马上会身体紧缩、失去意识。召开这场神意审判会的时间就在昨天晚上九点整。出席者除了家主旗太郎先生之外,还有那四位外国人以及我和纸谷伸子小姐。押钟夫人(津多子)原本也暂住在此,不过她昨天一早就回去了。”
“氰酸钾这种东西,连小学生的昆虫采集箱里都找得到啊。”
“那么最后烛光揪出了谁呢?”
这次轮到检察官惊讶地问。
“就是丹恩伯格夫人她自己。”
“药物室也要?”
镇子压低音调,声音里带着颤抖。
“但是这么一来就有两个房间得调查了。”
“那前所未见的光线,看来既非出于白昼阳光,也不是来自夜晚灯火。蜡烛发出犹如气喘般的滋滋声响开始燃烧,在逐渐扩大的火焰中,看到了诡异的灰蓝色物体开始蠢动。蜡烛一根、两根地点燃,我们也完全丧失了辨别周围状况的能力,觉得自己仿佛飘在半空中。但是等到蜡烛全部点着之后——就在那几乎令人窒息的瞬间,丹恩伯格夫人面容凄厉地瞪视前方,叫唤着可怕的话语。那或许就是她当时眼前确切看到的东西吧。”
法水显得决心坚定。
“那是什么?”
“那也只好破门而入了。”
“她大叫着——啊!算哲!然后便当场瘫倒在地。”
“钥匙不见了!还有药物室的也是!”
“什么?算哲?”
接着一行人决定前往放置人偶的房间,吩咐便衣刑警先去拿钥匙,没多久,那名刑警神情激动地回来。
法水脸色当下铁青,但马上恢复常态,冷静地说。
“这房间看来应该是个密室,如果可能,我也希望这一切都是幻觉。但面对眼前的事实,我却不得不渐渐被拉向另一头。说不定检查人偶之后,可以从它的机械装置里掌握解开伤痕图纹之谜的线索呢。再说,一直在这么昏暗的环境当中看着这妖异鬼火,也正好开始渴望光线了,哪怕再微弱都好。我看不如晚点再侦讯家人,先调查这具人偶吧。”
“但是这讽刺也未免太戏剧化。本来想从其他六人中揪出邪恶的存在,结果被击倒的竟然是自己。不如我来重新点亮一次那‘荣光之手’吧。看看究竟是什么把算哲博士请了出来……”
法水不情愿地嘟囔。
“您以为这样做就能让那六人像狗一样,转过头来又吃下自己吐出的东西吗?”
“一定得把人偶跟伤痕图纹连在一起想吗?”
镇子借用彼得(27)说过的话给了法水一记重重的反击。
“这岂不是死者惊人的揭露吗!怎么样法水?你以为呢?”
“不过您很快就会明白,我不单只是一个醉心心灵论的人。没多久,夫人就清醒了,但是她脸色苍白,汗如雨下。她显得绝望痛苦,颤抖地说道:‘就在今晚,终于来了。’接着她吩咐我和易介送她来这个房间。我非常了解夫人一心想躲避逼近眼前的恐惧,才会挑选这间众人都不熟悉的房间。当时已经快十点了,而就在这个晚上,她的恐惧的确化为现实了。”
检察官浑身发颤。
“但到底是什么让她叫出‘算哲’这个名字呢?”
“其实刚刚你们来时还在场的纸谷伸子小姐,对我来说就像是最后的鉴定者。她说丹恩伯格夫人有个习惯,总是用小指和无名指夹着铅笔的中段,然后斜斜拿笔,用拇指和食指抓着笔来写字,所以夫人的笔迹很难模仿。再加上这擦痕,也刚好与铅笔断掉的笔尖相符。”
法水又重提了心中的疑惑。
熊城耸耸肩。
“床底下也确实发现了夫人临终前写下‘泰芮丝’字样的纸条。可能是某种刺激幻觉的生理变化,或者是某种精神异常……对了,你读过武尔芬(28)的作品吗?”
“那当然。”
此时,镇子眼中乍现异样的光彩。
“原来如此,一会儿土偶人偶,一会儿恶魔学的——看来凶手的目的是对人类的潜在批判呢。可是这么古典的字体还真少见。看来好像爱尔兰字体还是波斯文字。但是你能证明这出自被害人之手吗?”
“是的,在这种状况下五十岁的生理变化确实也是一种解释方式。再说也可能是外表无法判断的癫痫发作。但当时的夫人神志很清楚,非常清醒。”
法水一样发挥他冲动式的嘲讽。
她如此断定,又接着说道。
“其实这张纸条掉在床铺下,仔细看了它的内容,我简直全身寒毛直竖。凶手一定用了人偶。”
“之后,夫人睡到十一点左右醒来,说她喉咙很干,所以易介从大厅端来了那个水果盘。”
熊城颤抖地低声说。
镇子也发现此时熊城眼珠子动得极快,她马上接口。
“没错。要把这个跟那伤痕图纹联结在一起,总不能说是幻觉了吧。”
“啊,看来您是属于经院学派的吧。您是想问当时那颗香橙在不在吧?但人类的记忆可没那么方便,能随时供您取用呢。再说,我虽然觉得昨晚自己并没有睡着,但是在旁边打个盹总是难免。”
“泰芮丝!这不是自动人偶吗!”
“这一点和我们问到的相去不远。宅邸里的人异口同声表示,昨天晚上罕见地熟睡呢。”
看到那张纸片上写的文字,法水觉得仿佛有人一把揪住他的心脏。检察官几乎像是惊呆了,大声叫道。
法水也不禁苦笑。
“这应该可以粉碎你的谬论吧。根本没必要费那么大劲创造出不存在的东西。你看吧。昨天晚上这间房间里确实有意想不到的人潜伏其中。丹恩伯格夫人在香橙入口的那一瞬间发现了,而且企图留下讯息。”
“对了,那么十一点时有人进来了是吧?”
法水一时兴起般说着,而熊城则紧跟着他的语尾,递出一张纸片说道。
“是的,旗太郎先生和伸子小姐前来探望丹恩伯格夫人。可是这时丹恩伯格夫人忽然说稍后才要吃水果,想先喝点饮料,易介便去拿柠檬汁。夫人疑心很重,要求其他人先试喝。”
“其实我的假设也还很不确切,所以我正试着做出一个肉眼看不见的人。”
“哈哈,还真是谨慎哪。那是由谁试喝呢?”
“你到底想到了什么?”
“是伸子小姐。丹恩伯格夫人看了之后似乎也放下心,连喝了三杯。之后夫人看来睡着了,所以旗太郎先生便取下墙上的泰芮丝画像,跟伸子小姐两人一起带着画框回去了。啊,因为泰芮丝在这邸中被认为是不祥恶灵,尤其丹恩伯格夫人更是讨厌她,所以旗太郎先生注意到这一点,可说是相当机灵体贴。”
检察官一惊,但还是依言关了窗,法水再次在尸体妖光照射之下点亮台灯。这时检察官才发现,那颗灯泡是近来已经很罕见的碳丝灯泡,可以猜想大概是紧急找来权充的东西,已经很久没用了。法水的眼睛在红褐色光线中,打量着那半圆外罩好一会儿,又在刚刚发现画框痕迹的墙壁前方一尺左右的地面做了记号,然后房间再次回到原本的状态,乳白色的外部光线从窗户照射进来。检察官朝窗户的方向叹了一口气。
“但是卧房内并没有什么能隐藏的空间,看来画框跟人偶应该没有关系吧?”
“支仓,请把窗户关上。”
检察官从旁插话。
说着,法水突然停下脚步,站在尽头的墙壁前。那面墙上相当于一般正常人脸部的高处,留有最近才被拆下疑似画框的痕迹,而且看来相当鲜明清楚。但是他从那里又走回先前的位置,好像从台灯里面发现了什么,突然转向检察官:
“重要的是,她喝剩的饮料呢?”
“嗯,原来如此。”
“应该已经洗掉了。不过您问这样的问题,可是会被赫尔曼(29)(十九世纪毒药学家)嘲笑的呢。”
“有很多,但是多半都有合理的说明。再来昨天晚上被害人进入这间空房时,整理过床铺,也用真空吸尘器清理了地板,很不巧,一点足迹都没留下。”
镇子露骨地表现出嘲讽。
“对了熊城,指纹呢?”
“如果这样还不行,那我再告诉您能让氰酸消失的中和剂吧?砂糖或石灰里含有会与单宁化合的生物碱,不能与茶同时饮用。接着到了十二点,丹恩伯格夫人要我们锁上房门,她将钥匙放在自己枕下,才让我们端水果过去,拿起那颗香橙。拿起香橙时她什么话也没说,接着就没发出任何声音,看来已经熟睡,所以我们将长椅搬到屏风后,躺在椅上休息。”
熊城露骨地表现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又突然神经兮兮地打算从口袋里取出某样东西。法水也没回头,就这样朝着背后问道。
“那么你们在这前后有没有听见轻微的铃声?”
“喔,所以命案也可能跟教士有关是吗?”
检察官问。镇子答道并没有,检察官丢掉烟蒂低声自语。
“对了,熊城你知道吗,在阿道夫·汉克的旧法医学书里记载了一个有趣的例子,一个妓女以手臂横在身体下方的姿势服毒,但是由于瞬间的冲击,反而是麻痹的那只手臂动了,将瓶从窗口投入河中。所以我觉得应该要试着重现一开始的体态。还有,关于尸体的光,在阿韦利诺的《圣人奇谭》里面……”
“这么看来,既然画像已经不在房中,莫非夫人看到的泰芮丝真是幻觉?再说,假如这里是完全的密室,又和她身上的伤纹出现严重矛盾了啊。”
“被害者只是以趴卧的姿态吞下香橙,瞬间失去了抵抗能力——如此而已。”
“你说得没错,支仓老弟。”
熊城愤愤地说道。
法水静静地开口。
“这些都无所谓。”
“我还发现了一桩更奇妙的矛盾呢。刚刚在人偶房间建立起的假设,回到这里却突然逆转了。虽说这个房间是禁地,但实际上长久以来还是有人不断出入,而且还留下了清楚的痕迹。”
“你想想看,凶手侵入上锁的房中,必须在一两分钟内雕完图案。或许得像克立尔医生(17)一样,再怎么不可能,也只得朝不可思议的生理方向去想。我的疑点还没说完,你看这右手往后扭的形状,还有右肩也有一处小勾裂痕迹。”
“别开玩笑了!”
熊城不耐地从中打断,法水依然自顾自地继续他的奇异推理。
熊城吃惊地大叫。
“开什么玩笑。空口说白话也得有个限度吧。”
“这房间的钥匙孔满是长年锈痕,当初要开门时连钥匙都插不进去呢!再说这间房间和放置人偶的房间不同,门锁靠的是坚固的发条作用,不可能利用丝线操作开门,而且我们也利用回音测定器确定过了,地板和墙上都没有暗门。”
“凶手好比威廉·泰尔,只消用一根箭就能将氰化物射入对方腹中,这可比外部沾染更加严重。也就是说,达到最后结论之前,需要呈现光和伤痕图纹。换言之,这两者具备补强犯行的作用,堪称是其过程中不可或缺的深远学理。”
“所以刚刚我说驼子痊愈的时候你才会笑对吧?但是自然怎么会在人眼所及之处留下痕迹呢。”
法水发出不带情感的声音。
法水带着众人走到雕像前。
“嗯,现在我知道的只有这一点。”
“通常从幼年时便形成的驼背,上半身的肋骨会呈现凹凸不平的念珠形状,但是这雕像身上有吗?不过各位不妨试着拂掉这厚厚的灰尘看一看。”
“法水,奇迹果然还是存在自然各种理法的另一端呢——是吧。”
厚重尘埃如雪崩般崩落时,众人呛得赶紧掩住口鼻,同时也不禁瞠目结舌地望着雕像的第一肋骨上,如法水所说的念珠形状。
法水的视线离开水果盘,开始在室内走着。被帷幕区隔开的那一角,跟房间前方风格迥异,墙壁上涂了灰泥,地板也是同样颜色,铺着素面地毯,窗比前室稍小,开窗位置稍偏上方,使得内部显得很阴暗。灰墙和地板,再加上黑色帷幕——这让人想起从前哥登·克雷格时代的舞台装置,这种外观缺乏生动感的基调色彩,让房间更显阴郁。看来这里也跟前室一样荒废许久,每走一步墙壁上方就会滑下成层尘埃。室内的摆设只有床铺旁的酒瓮形橱柜,上面放着附上断了笔芯铅笔的便条纸,还有应是被害人趴卧时取下的近视二十四度玳瑁眼镜,另外还有一盏戴着绘有图案之丝质灯罩的台灯。如此轻微的近视度数,只是轮廓看来稍微模糊,应该可以清楚辨别事物,这一点没什么值得注意。法水就像在欣赏画廊两侧墙上的作品一样,脚步相当缓慢,检察官跟在他背后说。
“如此一来,堆在念珠状肋骨上的灰尘理应是摊平的。可是不管利用多么精巧的机器,人类的双手都无法办到。这是自然的鬼斧神工,就像风和水历经几万年时间在岩石上雕画出巨人脸孔一样,这座驼子雕像也在这封闭的三年之内被治愈了。那个经常出入这个房间的人物,总是将烛台放在雕像前的台座上。尽管他再怎么小心掩饰、仔细不留下痕迹,从他进房那一刻起,就制造出一种无言的证据。火焰摇晃所引起的细微气动,不着痕迹地让念珠状肋骨上方最不安定的灰尘一点一点地飘落。支仓啊,你仔细听,是不是有种类似啮虫的美妙雕凿声?说到这种魏尔伦(30)的诗句……”
说着,熊城从床台下拿出一个银质大盘。那是一个直径将近两尺的杯形,外侧以拜占庭特有的生硬线条,刻画着艾瓦佐夫斯基(16)的匈奴猎驯鹿浮雕。盘底倒立着一只虚拟的爬虫类,头部和前肢是底座,长着刺的身体弯成く字形,后肢和尾巴支撑着盘子。相对于这く字的另一端,附着半圆形的把手。盘中的梨子和香橙都被切成两半,留下鉴识检査过后的痕迹,当然,这些水果里并没有检测出毒物。可是夺走丹恩伯格夫人性命的那颗香橙,有着极其显著的特征。它跟其他香橙不同,并不是橙橘色的,而是偏红熔岩色的大颗血橙。而且看那红到近乎发黑的熟透状态,就像刚凝固的血浆一样,令人作呕,不过那颜色只是莫名刺激着人的神经,当然也未能由此找出推理的线索。从香橙上没有蒂头这一点推断,应是由此处灌入膏状氰化钾。
“是没错。”
“今天早上八点验尸,推测死后过了八小时,所以断气时刻跟她吃下香橙的时间正好相符。发现尸体是清晨五点半,在那之前两个陪同照顾的人都没发现有异,他们也表示十一点以后没有任何人进入这间房间,其他家人的动静一概不清楚。这就是刚刚提到的装香橙的水果盘。”
检察官慌忙打断他。
“那断气的时间呢?”
“可是,这两年的岁月又不能证明昨夜一个晚上的事。”
熊城还没回过神来,法水似是又想到什么,问道。
法水迅速转身,回头望着熊城。
“我不是那个意思。光是用香橙这种伪装来掩饰氰化物这个行为,就可以看出凶手高明的素质实在令人恐惧。你想想看,有那种明显臭味和特殊苦味的毒物,竟然下了致死量的十几倍。而且用来掩饰的,还是伪装性能极不理想的香橙。你说说,熊城君,这么明显拙劣的手段,为什么能带来奇迹似的效果?为什么丹恩伯格夫人别的不拿,就伸手去拿那颗香橙呢?这令人惊讶的矛盾,正是下毒者的骄傲。对他们来说,这是自有伦巴底魔女以来,永生不灭的图腾。”
“我猜你没有检查过地毯下面吧?”
检察官想到这跟伤痕图纹间的矛盾,正觉得愕然,但法水依然紧盯着熊城,毫不客气地继续往下说。
“地毯下会有什么?”
“什么?上了锁?”
熊城瞪圆了双眼叫道。
“可是佣人中并没有可疑人物。久我镇子和易介都表示,香橙是丹恩伯格夫人自己从水果盘里挑的。而且这个房间十一点半左右就上了锁,玻璃窗和百叶窗上都像蕈菇丛生般长满了铁锈,看不出一丁点从外部入侵的形迹。奇怪的是,放在同一个盘中的梨子,向来是夫人最爱的水果哪。”
“对了,所谓的死点并不只存在视网膜或者音响学上,佛利曼从织痕缝隙间,放入了特殊的贝壳粉末。”
“这么一来,又多了一个谜。这表示凶手完全不了解毒物。”
法水静静卷起地毯,发现垂直望向地面虽然看不见,但是随着镶嵌马赛克的车轮图案数量增加,也渐渐浮现出奇怪的痕迹。残留在这彩色大理石和木蜡树条纹上,是水渍留下的痕迹。整体全长约两尺,呈椭圆的模糊块状,仔细一看,周围有无数小点包围,其中聚集了各种不同形状的点和线。而且这些形状就像脚印一样,交互着往帷幕的方向前进,愈往前痕迹愈淡。
法水轻轻摇了摇卧床天棚的柱子低声说道。
“看来要恢复原状不容易哪。而且泰芮丝的脚印也没有这么大。”
“喔,原来涂在香橙上。”
熊城完全摸不着头绪。
“昨天晚上家中举办集会,席间丹恩伯格夫人突然倒下——那时刚好是九点。于是被带到这个房间来照料,由管理图书的久我镇子和领班川那部易介彻夜陪伴看护,十二点左右被害人吃的香橙里,被加了氰化钾。从她现在口腔里留下的果肉残渣,也可以发现大量的氰化钾,最不可思议的是,那是她最先送入口中的一瓣。也就是说,看来凶手应该是碰巧在第一瓣就命中红心。你看,其他果肉还留在这里,上面都没有药物的痕迹。”
“其实只要看负片就行了。”
于是开始说明概略始末。
法水赌定地说。
“所以别说家中的人了,警员里也有人不知道。对了,我先告诉你目前知道的案情吧。”
“科普特(31)织毯没有和地板紧贴,而且木蜡树含有大量棕榈酸,因此具有拨水性。从表面渗透到里层的水会从纤毛滴落,如果下方是木蜡树,水便会形成水滴飞溅。而纤毛在此反作用力下会渐渐改变位置,所以不断滴落的水滴最后会从木蜡树移到大理石的方向。因此从距离大理石中心最远的那条线反向回推,直到接触木蜡树之点,就几乎等于原本的轮廓。换句话说,纤毛就好比以水滴为钢琴琴键,跳着回旋曲。”
熊城咽了口口水。
“原来如此。”
“一开始台灯还亮着所以我们也没发现。不过大概到十点左右吧,验尸和附近的调査大致告一段落,阖上百叶窗,关掉台灯后,这才发现……”
检察官点点头。
“熊城,尸体是什么时候开始发光的?”
“但这些水到底是哪来的?”
法水阴沉地微笑,然后开始照章提问。
“昨天晚上连一滴水也没滴落。”
“不,凶手可不想吸引好事围观的群众。他要的正是你现在感受到的那种心理不安。这家伙的个性怎么会如此病态,但又如此充满创意呢。不过套句海尔布鲁诺(15)的话,最淫虐、最有独创性的,其实是小孩呢。”
听到镇子这么说,法水似乎觉得很有趣,轻笑了一声。
“一切都只能等解剖结果出来再说。不过话说回来,凶手光是造成这种尸光般的超自然现象还不满足,竟然还留下降矢木的烙印……那清净的光我看起来倒是充满淫虐的味道啊。”
“不,那就是纪长谷雄(32)笔下,女鬼化为水消失的传说了。”
法水精密的观察反而加深了伤痕图纹之谜,这新的战栗让检察官的声音彻底失衡。
不过法水的戏谑并不是临时起意的戏言。熊城将依他之言所成形的轮廓,与泰芮丝人偶的脚印及步幅比对后,发现两者呈现惊人的一致。经过几次的推论,人偶在奇妙闪烁中,踩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水走来,已是不争的事实。而这么一来,那堵如铜墙铁壁般的房门,和那美妙颤音之间就横亘着更明显的矛盾。香烟的朦胧烟雾不断冒出,谜团也接二连三地出现,现场的紧绷气氛已经让检察官显得有些亢奋,他起身去打开窗户,再走回来,法水望着流出去的白烟,再度回到座位。
“假如了解这一点,我相信你对我的说法应该也不会有异议。但是这些伤口很巧妙地只切割到表皮部分。看到只有血清渗出也可以了解这个事实,通常如果在生体上这么做,会有皮下溢血、伤口两侧肿胀的现象——而伤口上确实可以清楚看到这些痕迹。但是再看看刮伤的伤口,上面还没有结痂。看起来是不是很像透明的雁皮纸?可是很明显地,这才是尸体现象。不过这么一来,两种现象就产生极大的矛盾,无法说明伤口形成时的生理状态。所以要知道最后的结论,只要思考指甲和表皮死于什么时期就行了。”
“对了,久我女士,姑且先不管过去的三桩案件,为什么这个房间里充满这么多富有寓意的东西呢?像那座立法者雕像,不就清楚地暗示了迷宫吗?我记得那是马里埃特(33)在鳄府墓地的迷宫入口发现的,对吧?”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仔细盯着对方。
“那迷宫很可能暗示着即将发生的事件。”
“嗯,这个案子的犯人下手确实相当迅速阴险,又极其凶残。但是我的理由很简单。其实你把强度氰化物中毒想得太夸张了。呼吸肌肉很可能在瞬间麻痹,但是到心脏完全停止,我估计至少还有将近两分钟的时间。而出现在皮肤表面的所谓尸体现象,会跟心脏功能衰竭同时出现。”
镇子平静地开口。
法水的口气就像在安抚胡闹的孩子一样。
“或许连最后一个人都会被杀。”
“你说这不是立即死亡?那我倒要听听你怎么解释。”
法水惊讶地盯了她一会儿。
熊城面露不耐、语带怒意地对他说。
“至少那三桩事件都……”
“开什么玩笑。”
他喃喃重述了镇子的话,又接着问道。
“别管那些,我现在正对自己的发现感到惊愕。这具尸体是在雕刻完几秒后断气的。也就是这些纹路并非在死后,也不是在服毒之前雕上。”
“难道久我女士您还茫然深陷在昨晚神意审判的记忆中吗?”
法水叼起一根烟。
“那只是其中一项证据。早就有人向我预告会发生这次事件了。不如让我猜猜看吧。尸体是不是笼罩在圣洁的荣光之中?”
“对了,支仓老弟。”
检察官与熊城刚刚还因为两人奇妙的问答摸不着头绪,听到这句话时仿佛晴天霹雳。为什么这老妇人会知道理应没有其他人知道的奇迹?镇子又继续往下说。但是她的问题对法水来说却宛如一把利剑。
“为什么犯人取了死者性命还不满足?还要做这些莫名其妙的举动呢?”
“对了,您知道其他尸体发出光芒的例子吗?”
检察官结结巴巴地跟熊城解释了降矢木家的纹章。
“再怎么看都很像这家徽啊。”
法水冷冷地回答。
二、吾死于泰芮丝之手
“也就是说,您并没有足以解释这些事件的说明是吗?还有,一八二七年十二月,苏格兰因弗尼斯一名牧师的尸光事件呢?”
其实除了这奇怪的光芒,还有另一个让法水瞠目结舌的尸体现象。丹恩伯格夫人所躺的床铺就在帷幕的内侧,那里有松果形状的顶花为头饰,柱子上是覆盖着蕾丝天棚的路易王朝风格桃花木。尸体以俯卧在床最右边的姿势倒下,右手往背后扭,手臂放在臀上,左手从床铺上垂下。这个妇人银色头发随意扎起,身上套着黑色绫织单衣,鼻尖垂至上唇,是典型的犹太人长相,她表情扭曲成S字,死状实在很滑稽。但最不可思议的,就是两边太阳穴出现的割伤图案。好比尖锐细针尖画过的刺青图案一样——只巧妙刮在表皮上的,类似擦伤的浅伤痕,两侧都是直径约一寸的圆形,此圆周围延伸出如蜈蚣脚般的许多短线条。伤口只渗出泛黄的血清,不过贴在这更年期妇人干燥皮肤上,看来与其说凄美,更像是干燥蛲虫的尸体,也像恶心鞭毛虫排泄出的长长粪便。而这血清的成因到底来自内部或者外部——状况太过复杂,连要推测都极其困难。可是当法水的眼睛离开那妇人凄惨的模样,无预警地与检察官视线相接,两人在默然无语之间,交换了彼此的战栗。因为那伤痕的形状,正是降矢木家家徽的一部分,佛罗伦萨市章的二十八叶橄榄冠。
(注)《西区阿西利安医事新志》沃尔卡特牧师在妻子艾碧嘉和友人史提夫陪伴下,同游史提夫经营的红砖工厂附近的卡特林冰蚀湖。但是史提夫却在出游的第三天失踪,来年一月十一日晚上,牧师夫妻趁着月光游湖,那天夜里却再也没有回来,四五位村民半夜发现月亮隐身后,牧师尸体在雨中的遥远湖面发出光芒,众人太过害怕,等到天色微亮才敢前往。牧师死因为他杀,致命伤是从左侧射入头盖骨内的枪伤,现场没有发现凶器,尸体位于冰上凹处,身上的光芒已经消失,牧师妻子也在当晚失踪,跟史提夫一样从此下落不明。
脸上露出刚愎的他素来不会有的自嘲笑容。
法水有些不悦地粗声回答镇子的嘲讽。
“嗯,看血色和尸斑就知道了,这很明显是氰化物中毒。可是法水,这个看似奇妙刺青的伤痕是怎么形成的?这才是嗜奇又沉溺变异的你最擅长的领域吧。”
“那个事件可以这样解释——牧师是自杀的,而另外两人则是被牧师所杀。依序来说明,牧师先杀了史提夫,然后将他的尸体丢入停工中的高温砖窑,加速尸体腐败。在这期间他又制造了一艘船身凿了无数细孔的轻型船形棺,将已确认充分腐败的尸体放入船中,然后用长绳索绑上重物,使船沉入湖底。当然也必须考虑到数天之后等到尸体体内的腐败气体膨胀,船形棺可能会浮上水面。于是(预估船形棺即将浮上的)那天夜里,牧师从沉船地点计算出位置,凿破湖面冰层,从浮上水面的船身细孔刺入尸体腹部,放出气体,然后点火。您也知道,腐坏的气体中含有许多例如沼气等热度稀薄的可燃性气体,所以这些磷光遮蔽住月光在冰洞周围形成的阴影,让滑冰的妻子坠入冰洞中。他的妻子可能在水底拼命挣扎,想推开头顶上的船形棺吧,但最后还是精疲力竭地沉入了湖底深处。然后牧师举枪射穿自己的太阳穴,枪掉在船形棺上,他自己也倒在上面,被磷光包覆的尸体,自然会被村民们误以为是圣光。不久之后随着气体减少,失去浮力的船形棺载着手枪一起沉下,压在湖底的牧师妻子艾碧嘉尸体上,而牧师的尸体则因为四肢有冰墙支撑,继续留在冰上,不久后,下雨的湖面再度冻结成冰。牧师的动机可能是妻子和史提夫的奸情,不过他让妻子的尸体堕入冰洞,又加盖掩饰,实在是有如恶魔般的报复手段。可是丹恩伯格夫人死前的目击现象并未如此紊乱复杂。”
检察官对法水说,熊城听了答道。
听完之后镇子略显惊讶,但脸色没有太大改变,从怀中取出对折的卷纸形高级纸。
“你的意思是,这也是毒杀?”
“请您看看。这是算哲博士画下的黑死馆邪灵。圣光是不会平白发散出来的。”
“目前只能以奇迹来解释。很明显,光源并非来自外部,而且没有磷的臭气,如果是镭化合物,皮肤上应该会出现坏疽,再说衣服上也没有类似的痕迹。光线看来就是从皮肤发出来的。而且这光无热又无味,是所谓的冷光。”
纸上对折的右边画着一艘埃及船,左边的六幅画中,每幅上都画着背后发出方形光芒的博士,望着身旁异样的尸体。然后在下方则写着丹恩伯格夫人及易介等六人的姓名,纸张背面预言了恐怖的杀人方法,如此写道。
法水的手离开尸体,失望地低声说道。
格蕾特散发出荣光被杀。
“血液不会发光。”
奥托卡尔被吊起后杀死。
看!躺在那里的丹恩伯格夫人尸体,灿然绽放着神圣荣光。全身仿佛被光雾包覆一样,从体表外高约一寸的空间,泛着清澈的蓝白光芒,紧紧包住全身,朦胧浮现在黑暗中。那光线带着冰冷清冽的虔敬气质,还有那泛着乳白色的混浊光晕,俨然是深奥难测的神性启示。丑恶的死亡阴影也因此被端正景象软化,一种难以言喻的静谧包覆着她全身。从那梦幻、庄严的景象当中,仿佛还能听到天使吹奏的喇叭声。就好像随时可听到圣钟殷殷声响,神圣的光芒开始化为金线往四周放射——啊,丹恩伯格夫人的童贞受到赞颂,在最后恍惚之境,被迎为圣女——不知不觉中,无法自已地发出赞叹。但那道光同时也照射在排在一旁的三张呆滞脸庞上。法水终于回过神来,开始调査,他打开百叶窗,那光线顿时减弱,几乎看不见。尸体全身僵硬,估计死后至少已经过了十小时,不愧是法水,他丝毫不为所动,没有忘记进行科学验证。他先确认了死者口腔内也有光,然后让尸体俯卧,观察背上出现的鲜红尸斑,一把小刀利落地插在背上。稍微倾斜尸体,流出了浓稠凝滞的血液,血液很快在尸光中形成光晕和一堵血红的墙,看起来就像一片薄雾被隔出两区一样,血水蜿蜒爬过其间。检察官和熊城都无法直视这凄惨的光景。
嘉莉瓦妲倒立后被杀。
法水先望向房里那名妇人。一张圆脸上有着可爱的双下巴,称不上是美女,不过晶亮的眼眸,清透如青瓷的眼圈,还有紧绷的小麦色皮肤,都显得独具魅力。她身穿葡萄紫色套装,主动自我介绍,自称是已故算哲博士的秘书纸谷伸子,她的声音虽然美妙,但却惊惧得面如土色。她离开后,法水静静地走在室内。这房间虽然宽阔,却显得阴暗,再加上家具少,更显得空旷冷清。地板中央铺着将大鱼腹中的约拿(13)化为图案的科普特织毯(14),那部分的地板是彩色大理石与木蜡树木片交互镶嵌成车轮图案的马赛克。夹着这片地板,其两端地面到墙壁为胡桃木和栎木的拼接组合,处处埋着镶嵌图案,散发着中世的沉稳风格。高高的天花板渗着乌黑的时代污斑,几乎看不出木质,周围凝结着鬼气森森的阴冷气息。出入口只有刚刚进来的那扇门,左边是朝侧院开的两扇两段式百叶窗,右边墙壁是由数十块石材叠起的大壁炉,中央刻着降矢木家的家纹。黑色天鹅绒帷幕如铅般沉沉垂吊在正面,门口连接暖炉那面墙边高约三尺的台上,裸体驼背者和知名立法者(埃及雕像)的座像背对背放着,靠窗一角有高高的屏风区隔开,屏风里放着长凳和两三张桌椅。走到角落远离人群,一股陈旧霉味猛然冲入鼻孔。壁炉台上灰尘大约积了五分,一碰到帷幕,天鹅绒的绒线眨眼间就扬起呛人的微粉,银光闪闪宛如飞沫般降下。一眼就能看出这房间已经多年没人使用。法水拨开帷幕,探头往里面一看,那一瞬间所有表情都静止下来,甚至没察觉到检察官反射性从背后抓住他肩头,也没发现从那手上传来的阵阵颤动,只有耳鸣不断,脸颊如火般发烫,除了眼前这令人惊讶的现实,其他世界仿佛都瞬间销声匿迹。
欧莉加蒙上眼睛后被杀。
此时熊城也停下了对妇人的侦讯。不过,看法水一到熊城似乎马上撒手不管工作,还有偶尔掠过他表情中那股近乎“失神”的隐约涣散神色,也不难想象帷幕后面那具尸体带给他多么大的冲击。
旗太郎浮在半空中被杀。
“法水,死者就那帷幕后面。”
易介被夹住杀死。
打开门,一个年约二十三四的女人正背对着门,表情极其不悦的侦查队长熊城正啃着铅笔尾巴上的橡皮擦坐在她对面。看到两人进来,他怒目而视,似是在谴责姗姗来迟的他们。他没好气地对法水说:
“这预言太可怕了。”
接着,他们从左右两边夹道的几具甲胄之间穿过,来到对面的走廊,这里是一道另一端没有出路的单向走廊,左边是通往本馆旁边回旋阶梯露台的门,右边数去第五间就是案发的房间。厚重门扉的两面,是耶稣医治驼子的圣画浮雕,构图古拙,充满原始风味。这扇门的后方就躺着格蕾特·丹恩伯格的尸体。
就连法水也忍不住声音颤抖。
“是!您说得没错。直到昨晚为止,摆放的位置都如您所言。”
“四角光背确实是生存者的象征。还有那艘船,我想那应该是古埃及人幻想死后生活会出现的神奇死者之船。”
说着,他又向佣人确认了这件事,佣人也露出惊叹的神色,不假思索地回答。
镇子表情沉痛地点点头。
“对面的都是吊甲胄(挂在半空中),不过看看第二个胴体为鞣革的廉价铠甲上的头盔,从缀就可以判断,那是地位高的年轻武士戴的狮子啮台星前立细锹头盔。还有,这个黑毛鹿角立的凶猛头盔放在优雅的绯缄之上。支仓老弟,所有不协调的东西里都藏着邪恶的意念。”
“您说得没有错。那艘船浮在莲池当中,没有船夫操纵,死者一上船,船上各种机具就会依照其意自行开始行动。您认为四角光背和眼前死者有什么样的关系呢?这就象征了博士永远活在这宅邸中,而会依照其意自行活动的死者之船,就是那具泰芮丝人偶。”
法水语气平板地说。
(1) André Le Nôtre,一六一三─一七○○年,法国园艺家。
“头盔被调换了。”
(2) Mount Parnassus,希腊中部山区,希腊神话中阿波罗与缪斯的居所。
说着,他指向左边一排座甲胄(采坐姿放在柜上者)中最前方的一具。那具顶着黑毛三枚鹿角立头盔的绯缄缀铠甲,有什么奇怪的呢?检察官不耐地反问。
(3) Rose window,哥特式的建筑特色之一,指由几何图案构成的花卉设计圆形窗户。
“这里也有。”
(4) “Der Anatom”,一八六九年。
爬上楼梯后的正面,隔着走廊有间戒备森严的房间。铁栅门后方有几阶石梯,后面是一道宛如保险箱门般闪亮的黑漆门。可是当法水知道那房间是古代时钟室,了解收藏品惊人价值的他,也不禁认同搜集家这看似荒唐的小心。走廊以此为基点往左右延伸。每个区块都有一道门,走廊像隧道般昏暗,白天龛里也点着灯。左右墙面上绘的红土陶朱线是唯一的装饰。走到右边尽头再往左转,来到这条走廊的另一端,法水身边出现一条短拱廊,列柱后方排列着和式甲胄。拱廊入口朝向大阶梯室穹顶天花板下的圆廊,其尽头又可看到一条新走廊。法水张望着入口左右的六瓣形壁灯,正要走进拱廊时,突然一脸惊愕地停下脚步,好像看到了什么。
(5) “Te Flaying of Sisamnes”,一四九八年。
法水怎么会知道如此荒唐矛盾的现象?可是他又补上一句,尽管如此,那位佣人并没有半点嫌疑——他甚至连佣人姓名都不打算问,检察官当然无从推测出结论,这件事成为法水所提出的一个未解之谜。
(6) Jean-François de Troy,一六七九─一七五二年,法国画家。
“等到我有十足把握再告诉你,总之现在手边还没有任何足以解释的材料。我只能先告诉你,刚刚我们爬上楼梯时,玄关不是传来类似警车引擎的爆音吗?当时那位佣人竟然能听到理应被那震耳欲聋声响掩盖住的某个微细声音。你知道吗,支仓老弟,在一般普通状态下是不可能听到那声音的。”
(7) “La Peste dans la ville de Marseille en 1720”,一七二七。
法水似是顾忌楼上的佣人,小声回答检察官。
(8) Madame de Montespan,本名 Françoise Athénaïs de Rochechouart de Mortemart,一六四○─一七○七年,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宠姫、公妾。
“没什么,只是一点小小的心理考察而已。”
(9) Château de Clagny,位于凡尔赛宫西北方,路易十四为了蒙特斯潘夫人所建。
接着法水把盔甲武士逐个解体,仔细检查了盔甲周围,包括图画与图画之间的龛形壁灯,还有被旌旗遮住的《解剖学家》上方,依然一无所获。画面该部分也接近背景边缘,只有各种颜色线条杂然排列。接着他离开中间平台,登上上层阶梯,这时法水也不知想到什么,开始出现奇怪的动作。他走到一半又折返,站在刚刚上来那道大阶梯的顶层。然后从口袋掏出一本格子笔记本,计算楼梯的级数,接着画下锯齿状的线。检察官看了也忍不住回头。
(10) Donato di Niccolò di Betto Bardi,一三八六─一四六六年,十五世纪意大利佛罗伦萨著名雕刻家,文艺复兴初期写实主义与复兴雕刻奠基者。
“没有。那一小时刚好是我们的用餐时间。”
(11) Jacopo Sansovino,一四八六─一五七○年,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建筑家、雕刻家。为威尼斯权威建筑家,导入极盛时期的文艺复兴建筑。
“对了,昨晚七点到八点之间,有人曾经看到过这盔甲武士吗?”
(12) 译者注:Philo Vance,美国推理作家范达因笔下的名侦探。
接着他问佣人。
(13) 出自《圣经 ·旧约·约拿书》第一章第十七节:“耶和华安排一条大鱼吞了约拿,他在鱼腹中三日三夜。”
“但是可能不只这层意义。从这盔甲武士的位置看,可能还有更多具体的线索。”
(14) Coptic Tapestry,公元三世纪到八世纪,由埃及的基督教徒所创始、发展的织法。多以麻、羊毛、丝为素材,以水鸟、植物、圣经人物或场景、几何图案等为主题。
法水看到检察官讶异的样子,又说道。
(15) Johann Christoph Heilbronner,一七○六─一七四五年,德国数学史家、神学家。
“就是Mass(弥撒)和acre(英亩)啊。你把两个字连起来念念看。信仰和富贵,便成了Massacre——屠杀。”
(16) Ivan Konstantinovich Aivazovsky,一八一七─一九○○年,俄国画家。
“什么可怕的意志?”
(17) George Washington Crile,一八六四─一九四三年,美国外科医生。提出“外科休克防止麻醉法”。
“换句话说,这就是这次降矢木事件的象征。犯人扬起这幅大旗,隐晦地做出杀戮宣言,也可能是对我们的一种挑战。你看,支仓老弟,这两个盔甲武士右边武士的右手,左边武士的左手中各握有旌旗旗柄对吧?可是如果还放在阶梯下方两侧,依照惯例,理应是右边武士握在左手,左边武士握在右手,构图上才均衡。如此一来现在的位置等于左右错置。也就是由左方看来原本依序应是象征富贵的英亩尺,再来是代表信仰的弥撒旗,现在却反过来了……犯人可怕的意志,就出现在这里?”
(18) “Gospels of Otto III”。
检察官不觉瞪大了眼睛,法水声音里略带亢奋,继续说下去。
(19) Peter Paul Rubens,一五七七─一六四○年,巴洛克时期的佛兰德斯派画家。
“开什么玩笑。”
(20) Golem,犹太民间传说中具有生命的泥人偶。
“当然是必须放在楼上。你先看看这三幅画。讲的是疫病、刑罚、解剖,对吧?另外犯人还有一项想要补充——那就是谋杀。”
(21) Iron maiden,中世纪欧洲用来刑罚和拷问的一种刑具。
“不过话说回来,这两尊盔甲武士到底是不能放在楼下,还是必须放在楼上呢?”
(22) 即提丢斯-波德定律,Titius‐Bode law,计算太阳系中行星轨道半径的简单几何学规则。一七六六年时由德国一位大学教授约翰·达尼拉·提丢斯提出,后来被柏林天文台台长约翰·波德(Johann Elert Bode)归纳成公式。
检察官大肆挖苦后又问。
(23) Ludwig Feuerbach,一八○四─一八七二年,德国哲学家。
“喔喔,你是什么时候变成菲洛·万斯(12)的?真的敢铁口直断,说这盔甲不至于重到抱不起来?”
(24) Emanuel Swedenborg,一六八八─一七七二年,瑞典科学家、神秘主义者,晚年自称靠冥想灵魂出窍,拜访过古今中外在天堂或地狱里的人们。
“支仓老弟,你试着搬搬看。怎么样?挺轻的吧。这种盔甲当然不具实用性。自十六世纪以来,盔甲完全变成装饰品了。再加上进入路易王朝后,浮雕雕刻技巧愈发纤细,开始讲求厚度,最后变得重到根本无法穿着走动。所以倘若从重量来看,这当然在多那太罗(10)以前,我看,大约是马索格利亚或者桑索维诺(11)的作品吧。”
(25) John Wesley,一七○三─一七九一年,英国传教士,基督教新教卫斯理宗创始人,自称有多次受圣灵感动的经历。
法水毫不犹豫地点头附和,接着他对检察官说。
(26) Mecklenburgische,位于德国北部。
(27) 语出《圣经·彼得后书》二:二二,“俗语说得真不错,狗所吐的,它转过来又吃。猪洗净了,又回到泥里去滚。这话在他们身上正合式。”
“从昨晚开始放在这儿的。七点前还放在阶梯下方两侧,八点多时就搬到这里了。也不知究竟是谁搬动的。”
(28) Erich Wulfen,一八六二─一九三六年,德国法学家。
“这两尊盔甲武士平时就放在这里吗?”
(29) Ludimar Hermann,一八三八─一九一四年,德国生理学家。
玄关尽头是大厅,候在那里的老佣人领路带他们到右边的大阶梯室。这里地板上是丁香和暗红色珐琅图案的马赛克,接近天花板处围绕圆廊的墙上又有壁画,再加上地板和壁画中间毫无装饰的墙壁衬托之下,两者的对照更加明显,呈现出言语难以形容的色彩。爬上呈马蹄形往两旁伸展的阶梯,来到中间平台,从那里有一道短阶梯沿来时方向再往上延伸,通往楼上。中间平台三面墙壁的高处上方,夹在中央的加布里埃尔·冯·马克思的画作《解剖学家》(4),左边墙面挂着杰若德·大卫的《西萨姆尼斯剥皮死刑图》(5),右边墙面则是久弗瓦·托利(6)的《一七二〇年马赛黑死病》(7)。每幅都是长七尺、宽十尺以上的放大复制画,为什么偏偏挑选这种阴森的作品呢?意图实在令人好奇。不过此时法水的目光很快就转移到排列于《解剖学家》正面前方的两座中世盔甲武士上。两尊武士皆手握旌旗旗柄,从尖头垂下的两幅缀织在画面上方交会。右边缀织的构图是身穿贵格会信徒服装的英格兰地主摊开领地地图,手上拿着制图用的英亩尺,左边的描绘了罗马教会的弥撒。这两者都是上流家庭常见的富贵和信仰之象征,本以为法水不会在意,没想到他特地叫了佣人前来询问。
(30) Paul Marie Verlaine,一八四四─一八九六年,法国诗人。
接着法水站在围篱前开始端详本馆。长方形本馆中央有一处突出为半圆形,左右两道凸线的穹顶后殿,只有这个部分的外墙以灰泥固定蔷薇色小碎石,呈现出九世纪的前罗马时期朴素风格。这里面想必是礼拜堂。不过穹顶后殿的窗户是由蔷薇形状的窗嵌在拱形格子中,中央壁画也有描绘着十二宫彩绘玻璃的圆花窗(3),这些风格上的矛盾,或许勾起了法水的兴趣。不过除此之外,玄武岩石堆,窗高约十尺,装了双段式百叶窗。玄关位于礼拜堂左边,如果在那扇装有门环的大门边没看到便服刑警,法水恐怕一直要沉浸在他的考证梦幻中,迟迟不醒了。但是在这段时间,检察官不断感到法水神经的紧绷状态,法水从钟楼模样的中央高塔开始,依序观察着形状奇妙的屋窗和烟囱林立的周围的瞭望塔,再看到险峻的屋顶后,又把视线往下移,面对墙面上下动了好几次下巴,这种过程重复了好几次,看来似乎正在进行数学上的比较检验。果然,他猜得没错。法水并不急着先看尸体,而先探索着这座宅邸的气息,企图从当中拣出结晶。
(31) Coptic,指埃及的基督徒,科普特文化最著名的就是壁画、织品,金工和泥金抄。
“支仓,这就是惊骇喷泉。那声音和枪弹般的水滴,都是利用水压形成的。”法水避开飞沫一边随口解释,而这些巴洛克风的炫技,让检察官不由得产生莫名的不祥预感。
(32) 八四五─九一二年,平安时代之贵族、文人。以下典故出自《长谷雄卿草子》,纪长谷雄与鬼赌博,赢得美女。但他未遵守百日之内不得碰触女子之约,美女遂化为水溶掉。
法水把车停在正门旁,开始走进前院。墙郭背后有一座爬着蔷薇的红格子矮篱,后方是配置为几何学式构图的勒诺特尔(1)式花园。纵横贯穿花园的散步小径,随处摆放着列柱式凉亭和水神,或奇异或滑稽的动物像,红砖斜砌的中央大道边缘装饰的绿色釉瓦,采用所谓的交叉型鱼骨排列。接着本馆由红豆杉围篱环绕,墙郭四周排着修剪成各种动物、字母的柏木作为装饰围篱。围篱前方有一座帕那索斯(2)群像的喷泉,法水一靠近,就突然发出奇妙声响,冒出水烟。
(33) Auguste-Ferdinand-François Mariette,一八二一─一八八一年,法国埃及考古学家。
到了私铁T线终点,已进入神奈川县范围。直到那座能展望黑死馆的丘陵之前,都是一整片橡树防风林和竹林,在此之前只是稀松平常的北相模风景,不过一旦登上丘陵,俯瞰的风景就换上全然不同的味道。那里跟麦克白在苏格兰北部的领地考特简直一模一样。此地不见草木,来到这里,海水潮风中的水分也已耗尽,没有湿气的土壤表面风化成灰色,看起来很像岩盐,起伏徐缓的底部仿佛有着漆黑湖水——类似这样的荒凉景色一直持续到这擂钵底部的城墙边。这片赭土褐砂的成因,据说是因为建设当时移植的高纬度植物转瞬死尽。可是有一条修整完善的车道直通正门,在危颠外墙突出的主楼下方,有一扇装饰着蓟草和葡萄叶图案的铁门。那天下了一夜寒雨,厚重云层低垂,再加上气压变化,让人感到接近体温的暖度,偶尔空中闪过雷光,嘟囔般的雷鸣听来又闷又钝。在这黯淡的天色中,黑死馆巨大的两层楼——特别是中央的礼拜堂尖塔和左右两座瞭望塔就像涂抹在一笔刷过的薄墨色当中,整体宛如一幅单色的黑白油画。
(34) Maximus the Confessor,五八○—六六二,神学家。
一、荣光的奇迹
(35) Aragón,中世纪时西班牙东北部的一个王国,一四六九年亚拉冈国王斐迪南二世与卡斯提尔女王伊萨伯拉一世结婚,建立了西班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