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问他若玫怎么样,他半天找不出合适的词汇,最终还是用“挺好的”结束淡话,就像母亲选衣服时那样。若玫当然也是母亲选的,母亲的选择不会有问题。
不论相貌和性格,若玫都不差。但袁午对她并没有形成明确的感受,满意或失望都没有,也许时日尚短,也许永远都不会形成。某个女人会成为自己的妻子是顺理成章的事,如果把若玫换成别人,是否会有本质区别袁午无从知晓。因为再也没有出现过第二个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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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相亲之前,母亲已经见过若玫数面。女方介绍人是母亲的一位客户。
女房东站起来了,男人慌忙擦擦嘴,抢先到柜台结了账。袁午回过神,跟着两人朝返回汽修行的方向走去。
“是从外地过来打工的,不过老家也是住在县城,所以想法品味什么的不会很土。最多是有些习惯不太一样。她嫁过来,自然会适应我们家。人很勤快,也很懂事。父母不在这儿,乱七八糟的事情能免则免,你以后会轻松很多。”
和来时的情形一样,他们非但没有牵手,相互间的距离也很微妙。男人看起来有些紧张,始终落后半个身位,表现得并不主动,而且刚才打车也是独自坐在副驾席。也就是说,两人的关系还处在刚开始约会的阶段。
两位长辈离开后袁午才开始说整句的话。除了工作和兴趣,若玫没有提起别的。尽管事先就知道她不是本地人,那口流利婉转的普通话还是让袁午怀念起了大学旁的快餐厅。
果真如此的话,约会结束后说不定会各自回家——还有机会。
袁午和母亲提前半小时抵达,女方介绍人和若玫则分毫不差。若玫低下头轻声说“阿姨好”,然后对袁午浅浅一笑。她穿得很素淡,全身上下没有一件首饰,但看得出来精心打扮过,垂落的长发在颈部的位置微微收拢。
“依我看,她肯定还没结婚,就算有正在处的对象,也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父亲说着举起筷子在空中一点……
“我和介绍人呢,吃完就走,不会超过一个小时。之后你们两个自己聊。关于家里的事情,她如果问你就实话实说,不问别主动讲。她要是抢着结账——她很可能会这么做,一定把她拦下来。懂了吗?”
这个画面就此定住了。袁午感到一阵猝不及防的心痛,胸中滚烫,却又宛如无法吹燃的火星子一般熄灭了。
本来觉得相亲也没什么,母亲这么一说,袁午不由得紧张起来。
男人的左手上出现了一点红光,他点着了烟。大概是烟瘾来势凶猛又怕女房东介意,他吸烟的力度很大,不一会儿功夫便把半截烟头丢在一盏路灯下。
“你就不能说点别的?从现在起,你要学会帮女人挑衣服。”母亲又换了一件,“服务生把牛排端过来掀盖前,记得用纸巾挡住。你不做这个动作,有些服务生会傻呆呆地看着你。”
没走出几步,女房东突然驻足,惊慌地说了句什么。袁午预见到了她下一刻的动作,迅速转身走向右侧的店铺。
“挺好的。”
“你等我一下,别乱走。”她对男人喊,掉头朝袁午的方向疾步跑来。
“哦。那里水果和面包是自助的,点完餐你就去拿,别只拿自己那一份,如果一次拿不了很多就先给对方。这件怎么样?”母亲从衣架上扯下一件黑色带亮纹的衣服放在身前。
袁午推开玻璃门,“欢迎光临”,穿着围裙的女店员展露微笑,原来走进了一家蛋糕房。分隔三层的玻璃柜中陈列着各类精致点心。他弯下腰假装挑选,不仅没有激起食欲,甚至连这些东西是食物的概念都没有,他的心思完全在门外。
“很多人。”
柜子的内壁是一整面镜子,镜子里有另一排点心,然后是自己的腿,再往里是这家店的玻璃门,最后是门外的路灯,以及在路灯下停住脚步的女房东。
“是吗?和谁?”
女房东蹲下身,手上拿着一个小小的尖锐物,是镊子。她在做什么?袁午为了看得更仔细,巴不得把脑袋伸进柜子里。
“不会的。以前在学校旁边吃过的。”
是那个烟头,她拿走了男人丢下的烟头。等女房东慢慢走远,袁午来到路灯下检查地面,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母亲走进房间,打开衣柜挑选晚上要穿的衣服。“吃牛排的话,要九分熟,刀叉千万不要拿反了。”
怎么回事?这两人到底什么关系?用镊子取走对方丢下的烟头,这不是警察对嫌犯才会做的事吗?
“知道了。”
***
“如果选了套餐,优惠券就不能用了。不过算下来,四人套餐的折扣和这张券的面值差不多。具体怎么点餐由女方定,至少要做做样子,先让她们选。”
袁午踱回汽修店门口。女房东和男人坐在休息区的沙发里,各自玩着手机。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女房东头也不抬。即使只是隔着玻璃看到背影,也能感觉到她的态度和之前判若两人。
优惠券下面写着地址,但袁午还是不知道母亲指定的这家西餐厅具体在什么位置。不过这无所谓,反正母亲也会去。
终于,男人推了推眼镜向女房东告别,一个人搭上出租车走了。袁午躲在一旁的小巷口,看不到他的表情,应该会很困惑吧。
“喏,这个是优惠券,结账的时候别忘了用。”她递过来一张硬纸条,“一次只能用一张,其他的我先帮你保管。”
算了,别琢磨了,这两人在搞什么鬼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局面正在好转,只剩女房东一个人了,不过机会还没到。
母亲事先和女方介绍人打过电话,定下晚餐的时间和地点。
从昏睡在红联大厦那会儿开始,腋下一直冒着冷汗,加上长时间暴露在雾气中,阴寒的潮气灌透全身,袁午开始哆嗦起来,咳嗽竟也一点点止不住了。
和若玫第一次见面,吃的也是牛排。
没有等太久,女房东仓促起身,推开正门走上人行道。机不可失,袁午追了上去。
若玫……
她的脚步出乎意料地快,竟然夹起肩包一路小跑起来,可又不像是察觉到身后有人追踪的样子。袁午不得不跟着跑,身体一颠簸,咳嗽越发剧烈了。他用力捂住嘴,疼痛的胸腔仿佛要炸裂一般。
***
女房东再次拐进了刚才那家牛排店。管不了这么多了,就在这里吃晚饭吧,找个靠近她的位子,说完要说的话就行。
附近有块不大的草坪,是个公共健身区域。一个浓妆艳抹的矮胖女人坐在秋千上打电话。袁午走到稍远处一个锻炼腰部的器械旁,触摸着上面冰冷的露水。这个位置可以看到正在用餐的女房东和男人。
袁午跟着她苗条的背影穿过餐桌中间的走道,距离越来越近,他期待对方一转身就能看见自己。
刚想到这一点,就见两人钻进了一家名为“犇腾牛排”的西餐厅,选了靠窗的位子相对而坐。
餐厅靠角落有一排相对高端的雅座,由竖立到天花板的装饰木板分成独立的小隔间,女房东径直走到最后一个坐席旁。
车子一时半会儿修不好,他们准备找个地方打发时间,之后还会再回来。现在跟着他们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
就在这一瞬间,袁午清醒地意识到不对劲,她的行动目的性太明确了,这里有另一个人在等她。
袁午不及多想,借助雾色的掩护在后方远远跟随。
袁午一侧身,几乎和女房东同时入座。只不过他所在的隔间是倒数第二个。他面朝餐厅大门,和女房东背靠背,只隔着一块薄薄的木板。
两人只在里面待了一小会儿,和一个经理或是老板模样的人聊了几句便又回到门口,相互交谈片刻后一同移步向左,沿着人行道走开了。
“先喝口水。”一个男人说。
有第三人在场时,偶遇之下的攀谈会变得十分仓促。她不可能撇开同伴一味和自己闲聊。最多能提一句热水器已经修好,如果她应声而过,难道要追着她强调父亲回老家的事吗?
袁午屏住呼吸。身后传来塑料袋折叠或是展开的声音。
这该怎么办?袁午感到被人戏耍般的懊恼。
“给。”女房东说。
果然,一个男人钻出副驾席,紧随女房东走进了汽修店。
“了不起。”
等一下。车还停在原地没走,车上还有别人!袁午霎时定住脚步。
女房东大概笑了笑,也许没笑。她把刚才的收获转交给这个男人,不用猜,是那个烟头。
感到袖口微微有些潮湿的时候,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对面的人行道边。后排座的车门被推开,身穿高领白色毛衣的女房东侧身下车。袁午向前迈开大步,心跳的幅度随之增加。
“那……明天我让化验科检测一下。”男人带着疑问的口气说。
时不时有沿岸散步的行人经过,袁午拿出手机使自己的状态看起来自然一些。
“嗯。”
真巧。车修好了?对了,那个热水器没问题了。嗯,白天去买了配件,换上就解决了,不用让你哥来修了。已经来过了吗?没人在家?哦,我爸今天回老家去了——这是必须要说明的、最为重要的一点。
“你想清楚了,如果不想查,现在就停下来。当然,化验科的同事很可靠,医院不会知道这件事。我的意思是……”
袁午在心中演练对白。
“我懂的。”女房东顿了顿,声音变得很小,“我也不知道查下去会怎么样,但如果什么都不做,好像也不行,心里不舒服。”
马路对面是河岸,袁午反身背靠栏杆,耐心守候女房东的出现。马路很窄,眨眼间就能折回去。等她来了,看准时机假装经过店门口就行了。
餐厅里很嘈杂,周围的桌子没几个空位,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在一旁连滚带爬。这些白噪音让女房东和她的同伴感觉很安全。但服务生可能就要过来让自己点餐了,只要一开口,女房东马上便知隔壁有人,她会听出自己的声音吗?不要被好奇心干扰了,还是赶紧走吧,去外面再等机会。
是的,不能停下来,这道坎非迈过去不可。
“我觉得阿骏……不太可能是他。”女房东再次开口。
人要在这世上活下去,为什么非得有个目标不可呢?这大概就是孤独的感觉,无依无靠,看不清前方是什么却不能停下来。
“是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或许是父亲的死太过突然,这个声音不时在心底响起却来不及体会其实际的含义。忽地,小红的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也不是。怎么说呢,不仅是性格的问题,就身体的协调性来说,一手攀在窗外,一手还要用精细的工具开窗……阿骏做这件事的样子我怎么都想象不出来。你不知道,他切牛排都不会,拿刀的手只要来回切,叉子也会跟着一起动,牛排在碟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我都忍不住想摁住他的手了。这么笨的人……”
母亲是什么时候离开自己的?快四年了吧。接着是若玫和婷婷,然后是父亲。
“你暂时不用想太多,先这样吧,是不是阿骏,明天就知道了。”男人发出拿起钥匙的声音,“你的车修好了吧,要我送你过去吗?”
令他惶恐的并非信念本身,而是接受信念的意愿。他正在用尽全力试图抵达某个目标。这简直难以想象。
“不用,走几步就到了。”
袁午跨出店门朝马路对面走去。他为自己的信念暗暗吃惊,回忆往昔,好像从未独自面对过那么棘手的问题,而且制造问题的人是他自己。
“那好。走吧,再待下去你嫂子要问个没完了。”
女房东的车袁午只见过一次,正是鲜艳的大红色,款式也差不多,什么牌子倒是没留意过。如果要进一步确认,最好能问明这辆车是什么时候进店的,但袁午想不到合适的询问切入点,这个工人也未必清楚。算了,没这么多巧合,这毫无疑问就是女房东的车。她下了班会来取车,应该快到了。
原来如此,男人是女房东的哥哥,也就是傍晚在楼梯上遇到的那个人。
袁午一直悬吊的心慢慢落稳。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在玻璃上留下一片边缘粗糙的圆形白雾。
“对了,青岚园的房子我去过了,没人在家,我也就没进去。”
袁午贴着玻璃走,确认每个工位上的车辆状况,很快注意到了一辆红色的小型轿车。车顶被透明塑料布遮盖,露出的车头被剐蹭得十分严重。暗褐色的划痕像拉直的长发一般延伸到车门附近。大灯的灯罩裂痕遍布,缺口可以伸进一个拳头。一位工人头戴面罩,手持壶状的喷枪仔细喷涂着。看样子刚刚开工不久。
“是嘛?奇怪了,那个老伯伯应该不会出门的。哎呀算了,让他们自己修吧,他儿子不会那么不中用吧。”
穿过前台和休息区中间的走廊,便看到宽敞的工作车间。车间一侧是干净的落地玻璃,维修工们一个个把头塞进打开的引擎盖内,没人注意到袁午。
“不能这样想,这可是你租给他们的房子。我抽空会再过去。”
拜大雾天所赐,现在店里的生意很好,前台的接待员正与两位顾客核实账单,休息区的沙发上座无虚席,但不见女房东的身影。是已经取走车了还是尚未赶来呢?
兄妹两人并肩走出门。男人钻进一辆黑色轿车,女房东向他挥手告别,然后独自融入苍茫的雾霭之中。
女房东发生追尾事故的地点在家乐福超市附近,位于市中心,与坐落在城西的青岚园相距五公里以上,两者之间或许还有别的汽修店。但她既然要上门抄水表,选择距离青岚园最近的这一家较为合理。
袁午做了个深呼吸,笔直追赶上去,在即将并行的前一刻放慢脚步。
“明耀汽修行”其实离青岚园很近。袁午冲出家门,找到这里只花了十几分钟。
“真巧啊。”
白色发光字在红底亚克力材质的衬托下分外醒目,字体边缘的泛光效果穿透雾气,映入袁午眼帘。
“啊,是你啊,真巧……”女房东向他展开温婉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