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大半桶水，黑油油的，烟头一个个漂浮在上面，仍在微微移动，哪个是阿骏的已经无从知晓，沾了水也就难以检测出DNA了。
然而跑进楼梯厅一望油漆桶，却发现里面竟然有水。
为什么这么规矩啊，丢一个在地上不行吗？楚萍沮丧地走回办公室，看来要另寻他法。
她伸手摸到口袋里的塑料袋和镊子，等着脚步声远去，心里祈祷烟头千万别那么快熄灭。
楚萍就职的宣传部正在策划产品推广会，心不在焉地接待了两家设计公司，一个下午终于过去了。
楚萍连忙摁下冲水按钮，推开门板走出隔间。幸好厕所里没有别人，否则还得装模作样地洗手。
楚萍让小晴先走，说自己要去哥哥家吃饭。
皮鞋根挤压大理石地板的声音响起，阿骏走出楼梯厅了。
“昨天去了今天还去？你也真忍心，又留我一个人吃外卖。”小晴其实毫不介意，反而会期待楚萍带回嫂嫂准备的饭菜。
但在那一天，阿骏并不能通过亮起的窗户判断出楚萍的门牌号，因为哥哥在家，已经把灯打开了。如果真是阿骏，他必然事后跟踪过自己。
隔壁办公室只剩一个黑影，阿骏面前的显示器已经暗了，但他没有起身的意思。楚萍醒悟过来，他是在等她先动身，每天都是这样。此时此刻，两个人正隔着磨砂玻璃彼此对望，真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怕。
如果哥哥现在还记得这句话，会后悔说得过于轻率吧。他一定记得，正是想起了这一幕，才将阿骏锁定为目标。
楚萍拢了拢头发，背起包走出办公室。阿骏果然跟了上来。
“知道心上人住哪儿，心里比较踏实，不代表想干什么。”
今天比平时晚了五分钟，电梯口没有别人。
“他想干嘛呀！”
“这种天气还真是少见啊。”和往常一样，阿骏故作轻松地说着废话，“听说这次的大雾要持续一个礼拜。”
“你脚都快好了，他才鼓起勇气送你回家，一定是考虑了很久，说不定前几天一直在练习怎么开口。”哥哥一边仔细检查打印纸上的墨迹一边说，“他等在楼下，是想知道你住哪一户。”
“听说？听谁说？”
“这你都知道？”
“天气预报啊。”
“不是每个人都善于表达自己，他这人比较犹豫。”
“天气预报只能信一半。”
“是嘛，有意思干嘛不说。”楚萍嘟囔着，“男人嘛，被拒绝也不丢人啊。”
“这么说，会持续两个礼拜？”
“你一上楼梯他就点烟，可见烟瘾不小，说不定刚才一直憋着，要不是很懂礼貌，就是不想给你留下不好的印象。”
也不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真的楞，楚萍没忍住，抿嘴笑了。
楚萍小心翼翼地靠近书房窗口，只见阿骏抬着头正吞云吐雾。天已半黑，发出红光的烟头很显眼。
即便心中满是怀疑，阿骏在身旁时也感觉不到任何危险的气息。或者说，是气味。楚萍有时会觉得，自己身上留着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诺，一直守在楼下呢。”
洗澡、刷牙的时间比从前更长，突然会难以自控地紧紧抱住自己，睡觉时一直盯着被月光照亮的窗帘——那个人就是从窗户进来的。
“不会吧，你怎么看出来的？”楚萍自己当然心中有数。
楚萍确信自己当晚扣上了月牙锁。
“这家伙对你有意思。”
要不要现在问问阿骏，是否知道如何从外面打开窗户呢？直接问好像太突兀了。他会怎么回答呢？无论是与否，其实都说不明了什么问题。
那天哥哥正在帮忙调试新买的打印机，恰好在窗口望见阿骏。
阿骏戴着黑框眼镜，自然卷的刘海乱蓬蓬的，着装则是从头黑到脚，完全一副标准的技术男造型。也可以说，楚萍对于技术男的印象正是源于阿骏。
去年因为穿劣质高跟鞋扭伤了脚，连着几天走路一瘸一拐。下班后阿骏提出送楚萍回家。送到楼下，楚萍道过谢，让他赶紧回去。
“那些内心扭曲的人，表面看起来大多老实本分，人心是最难以捉摸的东西。”
如果将凶手的范围限定在对自己有所企图的男人内，光是公司里就有五六个，但知道自己住在哪里的，只有阿骏。
哥哥的这句话本身就有矛盾。既然清楚内心扭曲和表面本分可以是那些变态的共有特征，难以捉摸的说法就不成立了。况且，阿骏的本分不像流于表面，他内向，但并不阴郁，吃了亏也会抱怨，团建活动照样一次不落。哥哥对他只是一眼间的印象，未必准确。
这个家伙，会半夜爬到我床上对我做那种事？楚萍对着隔间门板后的挂钩摇了摇头。
下了电梯，大厅里空无一人。楚萍停下脚步，转身看着阿骏。
必须在他离开楼梯厅后立即赶过去，刚扔进桶里的烟头不会马上熄灭。
“怎么了？”
阿骏陪楚萍吃过几次午饭，有过一次送她回家的经历，但从没在她面前抽过烟。楚萍不知道他抽哪个牌子，就算知道很可能也无济于事。看他一副凡事但求无过的个性，大概也不会抽什么口味独特的烟。如果直接去找，要从一整个油漆桶里分辨出阿骏的烟头是做不到的。
“一块儿吃饭去吧。”
现在刚过上午十一点，他已经跑过四个来回，每趟完成任务后都会光顾楼梯厅，但总有别的同事在。
“……好、好啊。”他好像进了灰尘似的连连眨眼。
他怕是除了这个没听过别的音乐吧。
阿骏没车，平时坐公交上班。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停车场，楚萍环视四周，忽然想起来自己的车还停在汽修店。
“我觉得系统启动时的那个音乐，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那……先去取车吧。”阿骏提议。
阿骏隶属系统服务部，精通硬件，平日的任务是被各个部门呼来喝去解决电脑故障。这种既无聊又充满突发性的工作，也只有他才会干得自得其乐。
他跑到路口拦下一辆出租车，直接坐进了副驾驶，大概表示他会付车钱。
楚萍蹑足钻进隔壁的女厕所，躲在隔间内凝神静听。
这个笨蛋，竟然不一起坐在后排，真是不懂得把握机会。付钱这种事，我是不会主动的。
黑魆魆的楼梯厅长久以来被当作吸烟室。角落里有一个布满铁锈的油漆桶，里面积攒了大量烟头。这会儿除了阿骏好像没有别人。
但楚萍一转念又觉得，或许不敢轻易靠近异性的男人，才会对摆弄失去知觉的身体存有执念。
办公室外面的走廊很长，阿骏的背影转入中段的楼梯厅内。他身材不胖，步伐却略显笨重。
路上很堵，到达“明耀”汽修行时快六点了。店里灯火通明，掀开引擎盖的车辆占据了所有修车位。楚萍那辆红色的现代车竟然还没完工。
“你这也太频了，去弄点止泻药吃呀。”小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昨天傍晚到现在整整一天了，换个灯补点漆而已，怎么会……”
楚萍稍等片刻，起身离座。
“抱歉抱歉，这两天太忙了，事故车多，麻烦再等一会儿。争取八点前搞定，灯泡免费送你，再给你打个折。”老板按住正在通话的手机，语如连珠，毫无诚意。
磨砂玻璃对面的身影再次站了起来，阿骏又要出去了，但愿这次能逮到他独自抽烟的机会。
还得等上两个小时，先就近找地方解决晚饭吧。
***
“前面拐个弯有家犇腾，吃得惯吗？”楚萍问阿骏。
楚萍随口编了个理由，小晴欣然同意。换了环境并且还有人陪伴，这么一来哥哥也可以放心了。
“吃得惯，我吃什么都行。犇腾是什么？”
“一起找房子，咱俩合租吧。老先生说我买的房子风水不好，住下去要倒大霉。”
“牛排店呀。”
同病相怜的感觉油然而生。也不是，这样形容并不准确。我满脑子的影子究竟是什么呢？
楚萍叹了口气，沿着人行道向前走。晃眼之间，看到马路对面依稀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却想不起来是谁。定睛望去，那道身影已然隐没在浓雾之中。
“走的人是他。但我一个人留在那间屋子里，满脑子都是他的影子。不行！我要换个地方住。”小晴满脸哀愁又忽然打起精神向往新生活的神情让楚萍羡慕不已。
***
说来也巧，同一办公室的小晴那时恰好与男友分手，也正在物色新的住处。
阿骏吃牛排不会用刀，直接举起钉在叉子上的肉块，以吃棉花糖的姿势咬下第一口。见楚萍切成小块，才依样学了起来，但刀叉还是拿反了。
如果直接把房子卖掉，必须立刻买下新房，否则在房价飞涨的形势下必然损失惨重。新房一时半会儿找不好，手头也没有足够的钱用于装修，另租一套房大概是最合适的选择了。
知道蒜蓉面包和水果都是免费提供后，阿骏往餐台跑了好几趟，大呼实惠，除此之外就没主动说过别的话。楚萍不吱声，他便默默看着窗外。不过，如今能有人共进晚餐而全程不看手机，已经很是难得了。阿骏虽然木讷不合群，但不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从某些角度看，说不定是个合适的伴侣。可惜楚萍对他毫无感觉。
尽管知道哥哥就睡在隔壁房间，楚萍每晚仍会从噩梦中惊醒，哥哥提出这个建议之前，她就认真考虑过了。
不，现在还不能完全排除他的嫌疑，别胡思乱想。
“搬出去住吧，换个环境。租金我会出。”
“要抽烟的话，就抽吧。”往回走的路上，楚萍装出心情畅快的样子摆动双臂，希望能让步履僵硬的阿骏放松下来。
那件事发生后，哥哥文昭陪了自己整整一周。嫂嫂那边不知他如何应付，多半是借口在医院值班吧。但这终究不是办法，让哥哥左右为难的处境不能再持续下去了。
阿骏犹豫了几秒，从口袋里掏出烟盒。
她比楚萍小五岁，蘑菇头染成暗金色，性格有些过于直爽，倒也容易相处。口无遮拦的人往往不拘小节，而且好骗。这么评价同事兼室友有些过分，但没办法，总不至于对她说出实情。不是说关系不好，小晴这人口风不紧。
他走在左侧，每次吐烟会把脑袋转到左边。丢下烟头的那一刻，楚萍记住了烟头滚落的位置。
小晴“叽叽”地嚼着口香糖，将视线移回手机上。
“糟了，我有东西忘在牛排店了！”走出一段距离，楚萍大声惊呼。
“不是，就是有点着凉，可能半夜踢被子了。”楚萍撒谎说。
“什么东西？”
“嗯？昨晚不还好好的嘛，那个量大？”
“你等我一下，别乱走。”
林楚萍回到自己的座位，弓着背做出虚弱的样子：“肚子有点不舒服。”
楚萍掉头就跑，听话的阿骏没有跟上来。烟头还在原地，太好了。
“你今天怎么进进出出这么忙啊？”同事小晴从显示器后面歪过脑袋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