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话没说完啊。”项义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说。
她起身拿起账单,一低头表示歉,长发款款垂落下来。
“你注意到她刚才的那句话了吗?”张叶嘬了一口冷咖啡,苦的鼻子都皱起来了。
“对不起,我不想再说下去了。”
“你没放糖吧?哪一句?”
“我还是不懂。”
“‘不能简单说是我丈夫不愿接纳恩怀,是谁都一样。’”张叶自顾自点点头,又重复了一遍,“是谁都一样。”
“走之前,我已经让她学会了照顾自己……”
“这,有问题吗?”
“你就把恩怀留给这样一个人?”项义第一次发话,恩怀的母亲略显诧异地看过来。
“仔细体会一下。打个比方吧,”张叶侧过身,一手搭在椅背上,“你最讨厌吃什么?甲鱼吗?”
项义忽然有些明白许安正对林楚萍的迷恋究竟缘何而生,孤立而没有负担,一个玩具当然不会有负担。
“这你都知道?”
“嗯,或许你说的没错。他没有朋友,和家人一样,这些都是负担。”
“假如我请你吃饭,桌上只有一道甲鱼,你实在吃不进去,又不想让我难堪。你会说:我感冒了胃口不好,吃不下,什么菜都一样。是这个情况吧?就是这个感觉。事实上,你根本没必要补上最后一句,你会下意识地这样说,是因为甲鱼对你而言,是一道特别的菜。”
“这不是独立,这是孤立。”
项义上身往后一仰:“你不是神经过敏吧?”
“不仅是孩子,任何人他都不理会的。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他自己,最好和所有人都不要发生关联,他觉得那是一种负担。”
“这个女人认为,许恩怀对她的现任丈夫而言,是个特别的孩子。这两人连面都没见过,为什么有这样的意识?”
“那他自己呢?独立是没错,照顾孩子不能只交给母亲一个人吧。”一提到许安正,张叶就不能心平气和了。
“……因为无论对谁而言,许恩怀都是个特别的孩子。”
“我父亲身体不好,肝脏有些问题,一直由母亲照料才支撑下来。安正的父母……”夏女士把发梢从肩膀拨弄到锁骨的位置,“他是一个独立观念很强的人,没有让他们帮忙。”
“没错。”
张叶叹了口气。“父母呢?没有帮你吗?”
***
“有些感受,你是不会明白的。”
等了约两三分钟,会见室的小门打开了,许安正出现在铸铁栏杆后。警卫让他坐到房间正中的椅子上,自己两手背在身后,直挺挺地站在墙根。
“这不是很常见吗?没受过小伤小病,这样长大的孩子应该占极少数吧。”
许安正的目光中并没有流露出罪犯对面逮捕者的恨意,他头发蓬松,瘦了一点,但也没有多憔悴,夹克衫外面套了一件橘色的背心,掩盖了他往日从容的气度。
夏女士仰起脸作出回忆的样子:“……会从床上摔下来,她的大腿上还有一片疤痕,是被开水烫伤的。”
张叶盯着他的眼睛足足有半分钟,直到他把脸侧到一边。连项义都有点心里发毛。
“什么样的意外?”
“你女儿知道你的事吗?”没有任何开场白,张叶单刀直入。
“恩怀,我对她始终怀着深深的愧疚……”沉默良久,夏女士字斟句酌地开口说道,“刚刚生下恩怀那时,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在摄影方面走出一条路,但手上的工作也不能放,两头顾不过来,恩怀因此常常发生意外……”
“你是说……”
半透明的白色絮状物在柠檬水中慢悠悠地旋转飘荡。
“在案发之前。”
项义对初为人母的艰辛也有所耳闻。张叶所指的理解,大概就是产后抑郁症结合生活压力所引发的综合焦虑,据说在那种环境下,母亲会失去思考未来的能力。
“不知道。”
“我还是不太明白,既然恩怀已经长大,学习和生活都能自理,作为父母——嗯,我还没有孩子,说这个话或许片面——完全可以把精力投入在自己的事业中。这么说吧,如果你在孩子很小的时候离开家庭,我反而好理解。”
“说谎!”张叶凑近栏杆,“她早就发现你侵犯林楚萍,所以才每天锁上房门,怕你对自己女儿下手,没错吧?”
张叶透过窗子望着廊檐下的户外座,那里阳光照射不到,没有客人。
许安正诧异地瞪大眼睛,接着低头苦笑起来。“我现在是阶下之囚,你怎么说都行。”
见到了母亲,才发觉许恩怀像她更多一些,低头颔首时微抿嘴唇的样子如同模板复刻,只有眼眉之间的部分和许安正相像。
张叶下巴一扬。“我就当你承认了。”
在项义的想象中,许恩怀的母亲是个不拘小节甚而有些跋扈的女人,可眼下的形象却有不小的反差,除了打扮比较都市化,谈吐举止和普通的职业女性并无差别,所谓旅行摄影师的自由洒脱也无处可寻。
“她上初中起就不让我进房间了。张警官,这点你应该比我懂。就算不锁房门,给日记本配一把小锁这种事,你或许也做过吧。”
“不,嗯……怎么说好呢,不能简单说是我丈夫不愿接纳恩怀,是谁都一样。我们从一开始就决定了不再要孩子。”
许安正的口气不无挑衅,项义担心张叶会跳起来,可她却重新倚回上身,由着靠背的弹性前后摆动。
“是你丈夫的问题吗?”
静默片刻,张叶从风衣口袋中取出记事本,摊在大理石台板上画起了横屏竖直的线条,然后倒转本子,连同水笔推进栏杆内侧。
“说实话,不太习惯。”她笑了笑。
察觉许安正探身上前,警卫跨出半步,看到张叶朝他点点头,又把腿收了回去。
“女儿在你那儿住得习惯吗?”
“什么意思?”许安正弓着身问。
夏女士感觉到张叶话中带刺,喝了口水没有接话。
“这是你的衣柜。”
“看来毕竟是母女,三年没见也很快就有话题可聊。”
“我知道。”
“嗯,他人很好,我能感觉到他的心意。”她双手捧杯的动作有些拘谨,“恩怀也跟我提过他们一家。”
“挂衣间里还有四个收纳箱,把箱子的位置画出来。”
“杨远来找过你吧?”
许安正疑惑地看了看张叶和项义,大概是感受到张叶一脸“我不想跟你废话”的神情,默然拿起笔,画了四个叠起来的方块。
和许安正共同生活了十一年,却没有接收到任何与偷窥癖好或异常性趣味有关的征兆。类似的问题,张叶在初次拜会她时已经问过了。
“是在右边,也就是背板的接缝处。”张叶向他确认。
夏女士点点头。“他是个冷漠的人,但是……”
许安正点头承认。
“他这么做,你觉得意外吗?”张叶问。
“那天呢?”
她打算去找许安正问些事。那晚深夜被叫到派出所,接受了一个多小时的盘问才把恩怀接回家,并没有机会见到前夫。
“在左边。”
项义学张叶点了美式咖啡,夏女士只要了杯柠檬水。仅隔一张小圆桌,就能看出对方皮肤的粗糙感,稍显暗黄的脖子上也有两圈皱纹。不过身材完全没有走样,看不出四十岁的年纪。
项义偷偷瞥了眼张叶,不知她试图得到什么答案。收纳箱原本放在挂衣间右侧,挡住通道的位置,杨莫要钻过去必须挪开这些箱子,于是那天被放到了左侧。这一点似乎没有确认的必要。
***
“最后一个问题。”张叶收好本子,“恩怀的母亲,有没有做过伤害她的事情。”
张叶走到她跟前促狭一笑。“刚才在看守所看到你,就一路跟过来了。有时间吗?”
“警官,我已经认罪了,你还在……”
“张警官……”
“回答我的问题。”
她回首寻声,看到张叶又把视线避开了,神情有些迟疑,但并不窘迫,片刻之后才把身体完全转过来。
“太久了,我哪还记得。”
“夏女士。”
张叶的肩膀放松下来,确信对方已经失去表达的意愿,起身走向出口。
恩怀的母亲最终将车停在一家银行门前的人行道上,走进安装在外侧的自动取款机。两人下车守在一旁,待对方返回,张叶从身后叫住她。
“张警官。”许安正第一次流露出苦楚而为难的表情,“如果恩怀不愿跟着她母亲,让杨远代为照顾,我会支付酬劳。麻烦你转告他。”
项义谨慎驾驶着,并没有多问,他也对这个女人有些好奇。
张叶背对着他,等他说完便恢复步伐,一句话也没应。
从看守所开出一辆警车应该不会很醒目。对方的车速也不快,穿过县道路口的红绿灯,马上进入闹市区。
***
项义待对方开出一小段距离,调转车头不疾不徐地跟在后面。
“那几个箱子,”项义关上车门便等不及问,“你认为是许恩怀事先放到左边的?”
“跟着看看。”张叶说。
“不可能吗?”
果不其然,交涉失败。女人在风里捋了捋头发,和律师交代几句,坐回自己车里。
“为了让杨莫更容易发现通道的话,到不是不可能。嗯——有根据吗?”
看守所负责羁押审前嫌疑人或是刑期三个月以内的罪犯,许安正属于前者,在判决之前禁止和律师之外的所有人接触,就算把张叶项义这样的警务人员拒之门外也一点不奇怪。
“目前没有。”
“哦?是嘛,这么巧。”
“找杨莫问问?”
“许恩怀的母亲。”
“这没有意义,杨远会认为他记不清了。”
男人手提方方正正的公文包,西装革履,结合当前的场所,不难猜是律师。女人身着褐皮短装,显得双腿又细又长,头发烫成色泽清亮的大波浪,从背后看有西方人的感觉。
“杨远?”
张叶目不转睛看着后视镜。项义转头回望,大门口有一男一女正在和两名警卫交涉。
“阿义,就算能证明我们的猜测是对的,许恩怀是促成这一切的推手,又能怎么样呢?我们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怎么了?”项义轻点刹车。
确实如此,她的作为压根算不上犯罪,但若如张叶所料,却胜过所有项义认知中的罪恶。项义转念又想,明明是你,怎么就成了我们。
看守所后面有一排停车位,项义驶过大门,刚想绕过去,张叶的手掌落在他转动方向盘的胳膊上。
“这件事情很奇妙,真的很奇妙。我们的对手,只是一个意识。也许她做了,也许没有,已经无法证明了,一切就看怎么选择。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说服杨远。只有他的选择,才能改变这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