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义心烦意乱地走进刑警队的待客室。张叶在窗口回转身。午间的暖阳照在她身上，沿着细碎的发梢勾出一圈金边。
还有，动机也完全说不过去，她成为杨家的孩子有什么好处？对一个九岁的男孩怀有如此深沉的恶意，这闹的是哪一出啊！
“这一点你说得倒没错。”项义摘掉帽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杨莫的家庭环境确实不好。”
简直是异想天开。
我们所看到的，是一个家庭处在案发危机中的特殊情况。杨远夫妻对孩子的爱毋庸置疑，但在平时不是这样表现的。至少不会抱在手里寸步不离，什么要求都答应，这是一种极端状态。
“她不知道……好，就算知道，可她没有告诉杨莫有通道这回事，怎么保证杨莫会撞上袁午呢？再退一步，撞上了又能怎么样？她怎么知道袁午会有杀人灭口的想法？”
张叶说的项义当然也明白。
但是，设计通道的人是许安正，藏匿尸体的人是袁午，去民宿也是杨莫自身的意愿。这三个条件，只有最后一条和许恩怀沾点边。
他尝试代入许恩怀，揣摩她听到陶芳训斥杨莫时的感受。
杨莫的遭遇是一场巧合，衣柜内的通道，水族箱里的尸体以及杨莫的愿望促成了这个巧合。
“会信以为真吗？十四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假如她自己听到父母说她一无是处，会在内心承认吗？让她去死就真觉得不配活在世上？不至于吧……”
“你说许恩怀为了取代杨莫成为杨家的孩子，才做了这些？不不……”项义用掌根拍了下额头，“我都被你搞糊涂了，她做了什么？她什么也没做啊！”
“她没有这样的机会，从小到大都没有过。”张叶淡淡地说，“为什么你认为不会呢？你代入的是你自己吧。”
项义明白了张叶为何能一眼看出挂在商铺货架上的背包是许恩怀的同款书包，在她心里，从来没有把这个女孩搁置在与案件无关的角落。
项义哑口无言。莫非许恩怀的成熟只是缺失亲情造成的假象？而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却存在一片空白区域。这种模糊的人性实在难以捉摸，我是个警察，又不是心理医生，想那么多干什么，警察只相信证据和逻辑。
“这上面的记录是陈述，没有把被访者说的每句话都记录下来，感觉上会不一样，阿义你就再跑一趟吧，嗯？”
“你看看这个。”张叶坐到身旁，把翻开的卷宗推过来。
当时他为了排除杨远夫妇报假案的可能性，特意向邻居调查其家庭关系，因此301室的精瘦女人会对项义的问题有印象。
从当前这一页开始往后数十页，都是青岚园住户的问询笔录，密密麻麻一大片，每个存档看起来都差不多。项义转脸对着张叶，全看一遍？
前期的大部分记录都由陆仕明完成，占幅最大的是对应车牌号的户口资料和问询笔录，对象清一色是青岚园的业主。其中当然也包括了项义刚才上门的那几位住户。陆仕明的记录事无巨细，罗列清晰，光看这一点，张叶还真不如他。
“看这个位置。”张叶指着住址一栏，拈住纸边，查字典一般让纸张“哗哗”落下，“看到什么？”
项义驾驶警车前往刑警队，张叶还在那里查阅案件卷宗。因为还差庭审环节，所有资料尚未归档。侦办刑警随手拿起桌角上用牛皮封面夹住的一沓纸递给张叶，那意思是随便看。
“十九号楼？”项义根据看到的残影说出第一反应。
他来到一楼两家门前，想了想觉得没什么必要了。无论是杨莫，还是父母对待杨莫的态度，都给邻居留下了不太好的印象。
“嗯。十九号楼的住户占比最大。事实上呢，陆仕明问遍了十九号楼每一户。”
就你一个人的话，恐怕拉不住吧。项义皱着眉想，这种情况应该是发生在晚上，垃圾等不及第二天出门顺带倒掉，特意多跑一趟，手脚利索倒也罢了。这老头不是糊涂了吧。
十九号楼就是紧挨着十七号楼南面的那一栋。
“有一回我下楼倒垃圾，那孩子一个人腾腾地往下跑，是被他妈妈关在门外了，就这么不知道要去哪儿。你说胆子大不大？她妈妈追下来脸像白纸一样，眼泪都下来了。要不是我拉着……”
“这是为什么？”
“嗯，经常骂，说不定也常常动手。那种孩子，看一眼就知道是什么人咯。眼珠子咕噜噜转个不停，手脚歇不下来，就像身上有蚂蚁在爬。”
“当然是因为他觉得十九号楼的住户可疑呗。”张叶拿出手机打开一张照片，举到项义眼前，“有什么感觉？”
502室住着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开门的动作慢得像树獭，项义很好奇平时两人上下楼梯要花多少时间。
项义见过这张照片，是众人在冬至当天上午进入许安正家寻找杨莫的抓拍，由501室的女人拍摄，之后被《拾光新媒》作为报道的配图采用。
“嗐，这样的话怎么能当真呢？我儿子小时候没少挨骂，‘后悔生了你’什么的，再难听的话都说过。现在上高中了，不也好好的嘛。你还年轻，等你当了父母就能理解了。”
“嗯——”项义歪过脑袋，“没有拍到你正面，有点可惜。”
用这个词来形容让孩子‘去死’的父母，似乎程度不太够。
“说正经的。”
“浮躁？”
“……打扫得很干净？”
“当警察真不容易呀。”她脸上的疑虑消去一大半，“那个孩子怎么说呢，挺热诚的，就是比较好动，学习不上心，所以爸妈难免有些浮躁。”
张叶眼光闪烁，竖起食指一点：“没错，为什么有这个感觉？”
“哦，最近不是都在关注儿童教育嘛，我们也代劳做一些寻访工作。”
“因、因为确实很干净啊。”
她嘴巴张开一半停了下来，觉得项义的问题很奇怪。“你问这个是……”
张叶缓缓摇头：“一眼看上去很清爽，是因为家具少，而且简单，该收拾的都收拾起来了，没有多余的东西放在外面。可是这样的话，脑子里冒出来的词语应该是整洁，而不是干净。茶几上有没有灰尘是看不出来的。——是因为窗帘。”
“他爸妈对他怎么样？”
项义重新再看，只见阳台门的窗帘完全拉开了，分散在两边墙角，并且打了结，果真给人刚刚拖过地板的感觉。室内阳光充沛，也是这个原因。
“那是的。”她的口吻可以理解为：那是当然。
“窗帘的下摆距离地面很近，有些欧式风格的卧室窗帘甚至直接拖在地板上，见的过吧？所以正儿八经拖地板的话，要把窗帘扎起来。‘打扫得很干净’的感觉就是这样来的。”
“杨远家的孩子，平时是不是很……顽劣？”项义原本想说“调皮”，临时换了个词。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轻易地又被张叶牵着鼻子走了。
“是关于那起案子吗？不是都尘埃落定了嘛，许安正判了几年？”501连连发问。
项义忽然回忆起那天晚上去许安正家检查衣柜，张叶在问许恩怀家里是否只有她和父亲两人之前，就问过她关于打扫房间的问题。
501的丈夫走出来打招呼，项义在监控里见过这个肥胖的男人。夫妇两同样请他进屋，项义谢绝。
“他显然也注意到了。”
“是是。打扰一下问几个问题。”
项义愣了愣，才意识到这个“他”指的是陆仕明。
“哟，警官好。”501室的女人夸张地敬了个礼，“好久不见啊。”
“拉开窗帘？……不是因为打扫，而是要让人看到屋里的动静，她想让十九号楼的某个人看到杨莫躲进自己家！”项义忍不住越说越响。
项义跨上两层，敲响501室的门。
不过，陆仕明绝不可能会怀疑到许恩怀这个层面，当时连302室的痕迹鉴定都没有完成，他只是凭自己的感觉行事。这家伙不但刻板严谨，城府还不浅。
“反应就听不见了。可能哭的很伤心吧，我只是这么一说啊。”女人笑着在嘴前摆摆手，“对了，之前有警察来问过类似的问题，好像就是你吧？哦不，那个人应该更高一些。”
“我试过了。”
“不了，站门口就行。”项义盯着手里的本子，可是不知道写什么好，“那个……孩子听了这些话，有什么反应？”
“试过什么？”
“有时候是晚上，我在床上听得很清楚咧，就在我头顶，什么‘长大是没用的人’，‘还不如早点去死’之类的话，听得我心脏突突跳，睡觉都睡不好，差点去物业那边反映呢。哎警官，进来坐会儿吧。”
张叶朝窗户努努嘴：“什么也看不见。大晴天从外面看窗户，是黑色的，阳光越强看起来越黑。除非里面的人在窗口附近活动，否则根本看不见。”
301室的住户是个眉毛上吊的精瘦女人，稍稍睁大眼睛，眼珠上下就完全和眼皮脱离开来。
刚刚升腾起来的意气又被摁了回去，项义咂咂舌：“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是啊，有的有的。每天早上……每天倒是夸张了点，不过一周起码有三四次吧。”
张叶合上卷宗。“走吧，找那个人渣问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