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
“看来你病的不轻啊,点份清淡的主食吧。”
“那总得吃点什么,你看你现在的样子。好像随时要倒下一样,你忙的那是什么项目啊?”
袁午拿起筷子勉强吃了一口。
袁午答不上来,借咳嗽掩饰,谁知一假装,咳嗽真的持续了好一阵。
“你怎么不吃?”她好像被烫到了,舍不得把鱼肉吐出来,翻卷着舌头一阵吸溜。
“吃饱了回家睡一觉,明天去趟医院。没钱的话我借你。”
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小红想必还是单身,和老板之间的暧昧关系也让追求者望而却步,不知她是否也像自己一样有过婚史。袁午沉默着,没有继续问出口。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如果可以的话,袁午真想把事情和盘托出,小红会作何反应?
袁午一脸无奈地摆了摆手。
“嗯,我就住在附近。”
“这个动作什么意思啊?不想去医院还是不用跟我借钱?”
“你常来这里?”
袁午招架不住了:“行了,我会去的。”
“真香,这里面的豆豉酱是他们家特制的,别的地方吃不到,快尝尝。”小红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把毛衣的袖子捋到肘部,一副准备大吃一番的架势。
小红叹了口气,然后探过身来小声说:“唉,你是不是偷偷拿了你爸的钱?”
服务员动作麻利地端上一个盛着烤鱼的铁盆,用打火机点燃底部的固体酒精,铁盆有小孩的枕头大小,这一份足够四个人吃。烤鱼周身点缀着各种蔬菜和辅料,袁午不适时宜地联想到了母亲的葬礼——棺木内的遗体旁塞满了纸钱和陪葬品。
她加了一个“拿”字,听起来就委婉很多,但其实是一个意思。
袁午想说“跟这个没关系”,但又怕她下一句会问“那跟什么有关系”,就没搭话。
“……为什么这么说?”袁午坐直了身体。
“那你估计还得再瘦十斤。”
“你上次从口袋里掉出来的钱,有好几千吧,都是崭新的百元钞,折起来呱呱响。”
“嗯,要待上一阵子。”
“那又怎么了?”
“你爸还没回来?”她喝了一口服务员递上来的大麦茶。
“如果从取款机上提,是不可能一下子出来那么多新钞的。这肯定是去柜台特意要的。”
“青鱼,不要辣。”小红经过服务台,扭过头用一句话点完餐,脚步不停,径直走到一张二人桌旁坐下。袁午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好像是这样。”
出门右转,翻过一座桥,马路斜对面是一家烤鱼店,店内灯火通明,靠近窗口的位子都满了。
“你这人是不会提那种要求的,那只能是你爸的钱。”
袁午一阵迟疑,没来得及说出拒绝的话,小红已经背向她走向卷闸门。
“那……说不定是我爸给我的。”
“感不感冒吃夜宵都不好,所以无所谓啦。”
“不太可能。”小红用鄙夷的眼神斜看他,“这种钱通常是用来送礼的。”
“嗯?”袁午喘了口气,“感冒了吃夜宵不太好吧。”
“送礼?送给谁?”
“要不要去吃夜宵?”
小红动动眼珠,用筷尖抵住牙齿。“比如……给孙女的压岁钱。”
咳嗽仍在持续,袁午摆了摆手。
袁午微微一惊。
“感冒了?”
“快过年了。新年送钱就得用新钞,老人家如果特别心疼孩子,都会在年关之前去银行换新钞。所以说呀,你拿的其实是你女儿的钱。”小红不由自主地皱起眉毛,似乎为这些钱感到惋惜。
袁午没来由地一阵咳嗽,接不上话。
五千元如果全部作为压岁钱给婷婷,确实是太多了。离婚协议书上有袁午支付抚养费的义务条款,若玫当时不假思索,直接放弃了这项权利。父亲会不会是为了补偿抚养费而准备了这笔钱呢?
“我也得睡觉吧。”
袁午看着自己的空碗,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刚才……去见我女儿了。”
“下班?”
小红没听清楚:“啊?你说什么?”
她说完反抓羽绒服,一个旋转套在身上,拎起桌上的包走出前台。“终于下班咯。”
“……没什么。”
“还好?你是不是已经忘记自己长什么样了?”她一脸不屑地夺过化妆盒,“脸上陷出两个坑,眼睛都突出来了,我看你起码瘦了十斤。”
撇下杨莫逃离青岚园后,袁午一路往西走过住宅区和红联大厦,拐向第二个十字路口北侧,抵达公交车站。父亲和他初来这里,就是在那个站台下车的。
“还好吧,就是有点累。”袁午象征性地照了照,他当然知道自己什么样子。
他以为自己的徘徊漫无目的,看到站牌上的文字时才慢慢理清意识,他正在朝家的方向靠近。
若玫也会在镜子前花不少时间,出门倒从来不带这类东西。
久违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得耳根发烫。路面有些刺眼,视觉焦点忽远忽近。坐在方管焊成的长凳上等了一会儿,七十九路车缓缓近站。车里两位老妇人讨论着大雾天出门买菜的神奇经历,为今日的天气感到由衷的喜悦。
袁午接过亮闪闪的盒子,轻触边缘的突起部分,盒子像海贝一样张开了,一股幽香扑面而来。
大约一个小时后,袁午在终点站下车。这里是他无比熟悉的小镇,他在这里长大,婷婷也一样。
“不信你自己看。”小红从挂在椅背上的羽绒服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圆盒。
转搭两趟市内公交,总算赶在五点前抵达第二实验小学。袁午远远站在马路对面一家便利店的雨棚下,看到了站在校门左侧的若玫。她和围在一起聊天的家长保持一定距离,独自一人低头看着手机。
“……吸毒?”
长发剪短了,顺着脖子向内弯曲,发梢在锁骨的位置微微翘起。她抬起脸望向排队放学的孩子们,不经意地抖开额前的刘海。那张脸变得更成熟了,更消瘦,却也更漂亮了,仿佛久病初愈后的新生。
“我不是说这个,你的脸色……你不是吸毒被抓进去了吧?”
是啊,她再也不用为原来的家庭犯愁。离开袁午,重新掌握了自己的人生。父亲说她仍然单身,只是时日尚短罢了。
“有点事。”袁午挤出一丝笑容,“没时间过来。”
婷婷出来了。一年多不见,她长高了,可也没到父亲说的大姑娘的程度。她看到若玫,双手搭着书包肩带小跑起来,最后轻轻一跳,在母亲身前站定。
“唉,你最近这是怎么了?”经过前台时小红叫住他,她的声音像是划过黑夜的星火。
婷婷的性格像若玫,绝不会做出格的事,她和杨莫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在看到杨莫之后,袁午却不知为何想在这一切结束之前见女儿一面。
如果在这里被捕,会给人添麻烦的,还是回去吧,回去看一眼。
母女俩手牵手朝便利店走来,大概是要买什么东西。袁午迅速转身,拐入最近的小巷,一路狂奔而逃。
角落里的排风扇持续发出低频蜂鸣,宛如遥远的海面上驶过游轮。袁午坐到远离牌桌的方凳上,就能听得很清楚。包厢里除了他每个人都在抽烟,白烟被排风扇吸了进去,他良久注视,看到一个倒转的半透明的漩涡。
当时的心悸仍在胸口回荡,他感到口干舌燥,喝光了整杯大麦茶。小红拿起玻璃壶帮他倒满。
杨莫嘴角残留蛋黄屑沫的样子浮现在脑海。一瞬间,袁午有些想回去看他一眼。他穿着尿湿的裤子,不吃不喝已经八个多小时了。警察为什么还没有找到我呢?
“今天有个孩子走丢了,看新闻了吗?”
如果许安正抢到先手……就当没见过这孩子吧。
“没、没有。”袁午闭上眼睛,“对不起,我想回去了,不太舒服。”
袁午已经准备好了从挣扎中解脱出来,什么结果都能接受,让他恐惧的是选择本身,正如他生命旅程中遭遇过的为数不多的分岔路口,如今,没有人再会帮他堵上其中的一条路了。
“道什么歉啊,休息要紧。”她招手叫来服务员,点了份红糖糍粑打包,并从钱包里捏出纸钞递到对方手里,“晚上回去说不定就有胃口了,这个东西耐饿。”
如果警察救下孩子,袁午将会入狱服刑。能有多糟呢?他对于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个局外人,母亲带着他生拉硬拽,最终还是撒手了。
“谢谢。”
罢了,怎样都好,只要别让我面对就好。
小红眯起眼一笑。
如果发现秘密的是个成年人,与其达成某种约定要方便很多。什么样的筹码会让孩子感兴趣,以及能保持多长时间的吸引力根本说不清楚,况且揭示秘密是孩子的天性。许安正会用什么方法一直掐住这个定时炸弹的引线,袁午无法想象。他是处心积虑性侵女房东的罪犯,这个形象和杀人灭口的野兽——不,凭什么下结论呢?建材商铺的老板和性侵犯难道没有反差吗?他对许安正一无所知。
“你……叫什么名字?”
由此看来,警察的行动和发现通道并无必然联系,一旦他们的怀疑从青岚园转移,许安正就会对杨莫下手了。
“嗯?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要与这世界毫无关联地活着,还真是一件困难的事啊。
“没什么。”袁午用摇头表示“算了”。
他频繁地摸出手机看时间,八个小时了。警察第二次搜查十七号楼到现在过了八个小时,如果找到杨莫,我应该已经被抓起来了吧。女房东那里有一份租房合同,上面写有袁午实名制的电话号码。
“我叫雨燕,熊雨燕。”好像为了掩饰难为情,小红松了松肩,“像我这么小个,却摊上这个姓,是不是反差很大?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袁午想象着家里的景象,就像一周前思考父亲的尸体那样。如果杨莫也成为一具尸体,袁午的明天也会一切如常。
袁午轻轻重复了一遍。“我会记住的。”
男孩的身体那么小,脚踝被绑在椅脚上,往下踮脚尖也碰不到地面,脑袋和竹枕还有一指的距离,无论怎么挣扎都只是徒劳,连翻倒藤椅都做不到。
“干嘛呀,你要表白啊?”小红捂着嘴大笑不止。
他仍坐在藤椅上吗?
“不、不是,真的不是。”袁午慌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说。
大家都好好的,明天也是一样。
“行啦,你可别告诉别人。”
连日沉浸在极端的状态中,几乎难以感知时间的变化。来到“大友”棋牌室发现一切如常,他甚至有些茫然。
袁午应声说好。
袁午站立的位置,介于参与者和围观者之前,他试图让自己像往常一样投入其中,也进场摸过几次牌,但眼中所见和心中所想难以对应,便退了出来,剩下筹码也拱手让人。
“不过我得说一句,说起反差,你就太配不上你的名字了,老这么阴郁可不行啊。”
势头正旺的庄家手握对子,直接通杀,像拥抱一个大块头那样将筹码捞回跟前。男人把烟头扔到地上退出牌局,立刻又有人凑上来填补空位。
“我的名字?”
跟前的男人一翻底牌,狠狠啐了一口,把牌甩在铺了绿绒布的桌面上。他大概连输了好几把。
“是啊,午就是正的意思,你不知道吗?”看到他一脸茫然,小红又补充道,“午时阳光直射地面,是一天中最温暖时候,你爸妈一定盼着你长大后阳光正直,才给你起了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