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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孩子(四)①

“会不会……他一直就没有离开那栋楼呢?”恩怀说。

归根结底,如果不进入某户邻居家里,小莫想要离开难如登天。

杨远摇头:“里里外外搜过两遍了,除非他会隐身。”

杨远下车,随着她的目光看向楼梯厅最低的那扇窗户,其高度相当于一层半,直接跳下需要胆量,却不一定会受伤。但正如恩怀所言,落点就在车头边上。这种可能性一早就被张叶排除了。

树梢上传来鸟鸣,云朵的淡影在脚边移动。

“原来你一直守在这里……”恩怀抬起头若有所思,她并不知道小莫失踪的细节,“……直接从这扇窗户跳下来呢?那也还是在这个位置啊。”

“你们为什么,非要选在那个时候呢……”杨远懊恼不已,同时已经想到了答案。

恩怀的衣服颜色过于鲜明或许是一个原因,事先有所准备才是这个试验不具备参考价值的关键。

“……那个时候,是唯一的机会。小莫没有独处的时间,只有走下楼梯的那一小会儿。”

为了接近真实情况,整个过程中杨远一直强迫自己朗读手机上的短文,但注意力还是分散了,尽管朗读并没有出现停顿。

起床,上学,回家写作业,睡觉。如此循环五天,然后周末去上培训班。

怎么可能看不到呢?

这些纷繁复杂的信息,就像是被塞入高速行驶的汽车后看到的窗外景象,他能看清多少呢?反而会因为眼花缭乱而感到恶心吧。

稍后,一团鹅黄色出现在左上方,慢慢沿着一条斜线接近视野中央。到达紧挨车头的位置时,恩怀猫下腰,鹅黄色还剩最上方的一小部分。

停下来,光着脚感受一下土壤的气息,看清自己在哪儿,才能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这样长大孩子难道会很差劲吗?

杨远把手机放在接近腹部的位置,靠着方向盘下端。这个姿势,脖子已经有些不太舒服了。当时的视野不会比现在更小。

可是陶芳决定把小莫送进培训班的时候,杨远并没有极力反对。

恩怀当即会意,小跑登上楼梯。

小莫和其他孩子不同,他太依赖大人,无法独自面对时间的流逝。把他送进培训班,自己就能喘口气。只是这样而已。

“你上二楼去,然后走下来,尽量想办法不要让我看见。”

杨远望向碧蓝的天空,却感受不到晴朗。

自己家楼下人多不便,杨远把车开到位于小区南侧的33号楼附近。这栋楼与周围景观的位置关系和17号楼相似。他来回调整车头,直到和记忆中的位置分毫不差——紧贴楼边花坛,距离楼梯口不到三米的距离。

“小莫第一次说起让我带他去的时候,我嘴上没有答应,但是心里总觉得有一天我会答应他的。”恩怀咬紧下唇,“我只是觉得……小莫太可怜了。”。

望着她的背影,杨远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恩怀!来,我们做个试验。”

“为什么这么说?”

恩怀犹豫片刻,转身离开。

“他做什么事情都很勉强,控制不住自己。不停犯错,就只能不停挨骂,在学校里也是一样的,从来没有听到过一句表扬的话。”

“回去吃点东西吧。”他柔声说。

“真的吗?”

杨远赶到溪田山舍之前,恩怀已经独自在附近的树林中寻找了一个多小时。她的右裤脚粘着半张枯叶,松散的刘海挂到了嘴角边。杨远不禁想起那晚在楼道上初次和她对话的情景。

“嗯,老师在作业本上写的评语,我都看到了。”

“别再说这三个字了。”

杨莫在学校的近况杨远一无所知,陶芳的指责并没有错。

“对不起……”

“这一年来多亏了你帮忙。”

“她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你的想法我明白。”杨远用手掌盖住双眼,左下方的牙龈阵阵疼痛。

“我也没做什么。反倒是现在……早知道……”

“我想跟阿姨道个歉。”

“什么?”

“现在怪谁都没有用了。”

“早知道那天晚上,坚持留在自己家门口就好了。”

“她想责怪的人其实是我,只是对我说不出严厉的话,所以就……把你当出气筒了。”恩怀说得一点没错。

杨远看着她,心中五味杂陈。

“阿姨只是一时情绪不好,这种话她也不是第一次说,我都习惯了。”杨远笑了笑,把刚点燃的烟踩在脚下。

“千万别这么想,这是两回事。如果这都能牵扯上关系,这个世界就太复杂了。”

杨远默默走出楼梯口,一直来到小区中间。花坛边有长椅,但他坐不下去,转过身才发现恩怀一直跟着他。

“这个世界,就是很复杂。”恩怀说“就”这个字时,用了点力气。

张叶双手插兜守在门口,脸色介于出神与凝神之间。邻居们大概都被她赶走了。

十四岁的少女会这样有感而发也并不奇怪,恩怀经历了父母离异的痛苦,体会只会更加深刻。

302室的勘查工作仍在进行。许安正靠在外墙边打电话,声音低沉但没有刻意压住嗓门。与上午匆忙赶回时不同,他换上了整洁的外套,看起来就像一位常年保持运动习惯的大学教授。

一辆警车沿着环道驶向小区大门,现场勘查已经结束了,不知还要等多久才能出结果。

杨远对她摇了摇头,侧身走下楼梯。

透过楼宇间的空档,可以看到几位民警正沿着围墙随意走动,边走边检查栏杆和地面,没有使用任何工具。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份工作而已。

恩怀出现在门口,大概想对陶芳说点什么,听到刚才情绪爆发的对话,便停下了脚步。

稍后,许安正的银色丰田车疾驶而过。

杨远不禁为自己感到心酸,此时此刻,他却找不到能帮忙的朋友。从来不以为意的社交关系,有时候是可以救命的。

女儿惹了祸,他依然第一时间赶回去工作。即便把恩怀当成年人对待,至少也得过来说句话。还是说,他看到恩怀跟着自己,觉得三个人之间说什么都不合适呢?

“我有战友在公安局上班,刚刚联系过了,这件事他会派人盯着,你放心。”

“对了,刚才那个女警问你什么?”杨远回神问道。

杨远朝舅舅摆了摆手:“没事的,我去外面透透气。”

恩怀仰起脸,即将和杨远对视的前一刻又把头低了下去。

“阿远,这个时候不要闹情绪。”

“问我昨晚的事。她说听你说过了,但还想让我再讲一遍。”

杨远心灰意冷,起身朝门口走去。舅舅见势立刻挡在他身前。

“昨晚的事?”

“我不懂什么?啊?你说啊!”

“嗯,小莫把我的房门钥匙丢回书包底下,被书压住了。我回家才发现。”

“我从来不怀疑你是为他好,只是你不懂。”

“所以丢了钥匙,忘带课本都是假的,你说起谎来也一点不含糊啊。”

“这难道不是为了他好?像你那样能行吗?你这一年来做了些什么?把小莫扔给恩怀——她也是个孩子啊,你自己不闻不问,整天瞎忙,你倒是折腾出一点动静来啊!”

“对不起……”

“如果他回来,你打算怎样?还是从吃饭骂到他睡觉吗?”

“还有呢?”杨远觉得她有所保留,“她还问了什么?”

陶芳放声大哭,岳母不断拍着女儿的肩膀。

“……她好像,在怀疑我爸。”

“什么叫有胆子这么做?他做了什么?你说说看他做了什么!”杨远的右肩耸起,蓄满力量,瞪着餐桌上的玻璃杯。杯子在他脑海中横飞出去,在厨房里化作碎片。但最终他还是忍住了。

“怀疑你爸?”

“你这么傻坐着,小莫就会能回来吗?!就是因为你,整天对他百依百顺,他才有胆子这么做。”

恩怀苦思冥想般地点了点头。

杨远全身僵硬,大脑一片空白。其他人也都愣住了。

“她说了什么?”

“那你回来干什么!”陶芳站起来大声吼道。

“她问我爸最近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

杨远摇头:“警察还在民宿附近找。”

“你怎么回答?”

“找到小莫了吗?”陶芳眼神涣散,透着一股高烧未愈般的气息。

“我不知道。我是说,我回答不知道。他最近很忙,我都没怎么跟他说过话。”

杨远疲惫不堪,独自坐到了餐桌旁。

杨远凝视前方。张叶在怀疑许安正,有什么根据吗?

“阿远……”岳母脸色苍白,最后的尾音转向哭泣的声调。

长久以来,杨远和许安正的交流只限于在楼梯上打个招呼,即便是在与恩怀结识后的一年里,这种关系也没有改变。

走上四楼,自己家的门半掩着,迈过玄关,发现茶几旁站了不少人。陶芳娘家的亲戚来了两拨。舅舅和姨夫分别在打电话,试图联系熟人帮忙。舅妈和姑妈看到杨远便停止低声交谈。性格淳朴的表弟朝杨远喊了一声“哥”。沙发上坐着陶芳和她的母亲。

——性格有点古怪,好像不喜欢被人打扰,不过看起来还是挺绅士的,毕竟人家学问高嘛。

恩怀先后看了杨远和父亲一眼,跟着张叶走到下一层台阶。杨远试图听清两人的对话,但张叶把声音压的很低。

这是陶芳对于许安正的评价。

恩怀照做之后,张叶扶住她的肩旁轻声说:“我有话问你。”

杨远觉得,许安正的“不喜打扰”和一般的内敛不同,有着一分进退自如的从容。不愿被人打扰,却可以轻易地打扰别人。不知道这是不是生意场上训练出来的能力。

“现在只能拜托你们了。”杨远伸出手指摁在采集器上。

陶芳每次送恩怀东西,第二天必然收到恩怀带来的回礼,许安正自己却从未跨进杨远的家门。很显然,他无意与杨远一家深交。这种两不相欠、却又放心地将女儿托付给他人的心态,一度让杨远怀疑他并不在意恩怀。

上午进入这里时,有过明显活动的人就有杨远夫妻,恩怀父女,501室的女人以及张叶,再加上挤在玄关的一众邻居,足足有十来号人,提取痕迹的难度不言自明。

恩怀为什么没有跟着母亲?杨远很想知道答案,但一直问不出口。

“你家里的指纹已经采集过了,对比之后马上会提取到小莫的指纹。不过这里的情况比较复杂,可能需要花点时间。”

帮忙给杨莫辅导作业,作为回报,恩怀获得一份免费的晚餐。单纯从利益角度考虑就是这么回事。许安正由此得到更为充足的工作时间,把这个关系当成一门生意也说得过去,这大概就是他的想法。

张叶喊来一位勘验员给杨远和恩怀录指纹。勘验员递过一个形似鼠标的仪器,中间嵌着一块邮票大小的黑色玻璃。

“你爸今天很早就出门了吧?”

从最近的公交车站到溪田山舍,需要穿过半个村庄,经过一段蜿蜒的山路。一个孩子若能徒步抵达,必然潜藏着巨大决心。然而仅有决心是不够的,至少还需要记忆。杨莫只来过一次,全程都坐在车上。杨远认为他不会有这样的记忆,于是听从张叶的指示,带着恩怀赶回青岚园。

“嗯,六点。”

在溪田山舍与张叶通过电话后不久,陆警员携两位下属赶到。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决定在周围的山林中展开搜查。

“那警察的怀疑就没道理。”这句话不是单纯为了安慰她。先不考虑动机,就手段而言,许安正的嫌疑是难以成立的。

听动静,大概有三四个人在室内活动。从门口望进去,只能看到其中一位半蹲在走廊附近,对着地面拍摄照片。他穿着透明鞋套,脚边放着一支大约一尺长的蓝色灯管。

杨远挺直腰身,以免自己被绝望和疲惫击垮:“你先回去吧。”

也不完全怪她。杨远想这么说,又把话咽了回去,他不想给对方一种若无其事的感觉。每次面对许安正,总会有种微妙的尴尬。

“你呢?”

“对不起,恩怀这次闯祸了。”他转向杨远。

“我想去找小莫。”

站在一旁的许安正看到女儿,脸上萌生的怒意夹杂着几分无奈。

“去哪里找?”

张叶倚着门框注视屋里的一举一动,她朝杨远点点头,然后把目光移到恩怀脸上。

“我也不知道,但总比什么也不做好。”

302室门口恢复了上午的状况,邻居们像观赏笼子里的动物一般,伸长了脖子朝门内张望,相互之间探讨着什么,看到杨远上来,纷纷表露惋惜的神色。其中一位上前搭话,杨远没有理会。

此时未到四点,黄昏已然降临,冬至仿佛在彰显大自然强大的不可抗力。小莫也许将在某个未知的地方度过一年之中最为漫长的夜晚。

楼下停着两辆警车,看来勘查工作已经开始了。杨远把车随意靠在一旁。恩怀跟着他一起小跑上楼。

“我跟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