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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鹰(上) 第二章 尽量留活口

趴在地上注视着黑漆漆的前面,一直没有听到宁志和郑勇说话,我有些不习惯,轻声问:“你们怎么这么安静?”

我不由得打心眼里佩服孙强丰富的战斗和指挥经验。

“没事。”宁志口齿非常含糊地说。

现在的射击环境非常恶劣,射击精度会受到风速、光线以及消音器的影响,孙强强调一枪击毙是非常有必要的:第一,不能让狗在挨完枪后还有命哼哼;第二,不能让子弹落到任何坚硬的东西上。这两点都是为了保证不发出声响,如果对方没有埋伏狙击手,那么我们继续前进就减少了很多被发现的风险。就算对方埋伏有狙击手,这样打草惊蛇,他们必然会反击,可以避免直接往里冲时中埋伏的风险。

“你怎么了?”

当我们的包围圈缩小到把整个小院围得水泄不通时,孙强让狙击手利用风声掩护,先把院子里的四条狗全部击毙,而且要保证一枪毙命。

“你烦不烦?我张开嘴让口水带着嘴里的土都流出去,这土咸点就算了,关键也太牙碜了。”

在距离目标地只剩不到二百米的地方,孙强下令停止前进,派出三个狙击手提前到位,找好位置埋伏起来,着重监视宁志在草图上标出的可能会埋伏狙击手的地方。这样一来,如果宁志的判断是准确的,我们就不会处于被动挨打的地步。

“管用吗?”郑勇问。

北方隆冬的凌晨五点钟,是一天最冷的时候。北风呜呜地掠过地面,虽然风力不大,带来的寒冷却没有半点折扣,无情地吹透了我们的身体。这需要我们不停地活动手指,不然很快就会被冻僵。

“嗯。”宁志应了声,继续低下头。

我们和其他战士一并,弓下腰尽量放慢速度朝目标靠近。我们三个大多时间都在城市里,即便是深夜也会有光亮。在这种空旷的野外,一时很难适应,前后绊倒了好几次,嘴里都是沙土,怕发出声音,都不敢用力吐,只能不停地用袖子擦着舌头。

我见郑勇也张开嘴,低下了头……

孙强见我们的架势,知道终究拗不过我们,只得答应我们随队,但是必须要跟在队伍最后面,否则宁可放弃行动。我想真行动起来,谁还顾得上你在队伍的哪个位置,连连答应。孙强这才发出了“行动”的命令。

其间孙强不住地提醒我,一定要注意安全,只准后方督战,不可冲锋在前。

3

大约二十分钟后,孙强示意大家安静,捂着耳机听了一会,一挥手,说:“狗都解决了,院子里没有动静,我们上。”

我检查了下枪械和弹夹,分别与宁志、郑勇确定枪械没有问题后说:“你下命令吧。”

我们由匍匐变为猫腰小跑前进。没了狗,这次比之前的速度要快多了。整个矿场在漆黑的夜色中感觉不到丝毫生气,杀气却浓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我们知道,那些屋里酣睡的都是些亡命之徒,谁也不知道哪个窗口中会射出子弹。

宁志有些不好意思,干咳了两下收起望远镜,很快画了一张草图出来给大家讲解并传阅着。孙强见时间差不多,说:“准备行动,我们计划是包围,能生擒就生擒,尽量避免火力冲突。”

北风还在呜呜地吹着,紧张已经使我忘记了寒冷。那种死寂和黑暗让人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生怕自己眼里的光亮会暴露自己的位置。我握紧手中的枪,慢慢地上膛。大家屏住呼吸,两人一组贴在每所房子的门口,只等孙强一声令下破门而入。

几个战士惊喜地看着宁志,低声说:“牛。”

突然一声枪响,我正前方的一个战士应声朝前栽倒在地。刚才还有条不紊的状态立刻被打乱,所有人各自卧倒在原地举枪寻找着枪手的位置。孙强拽着我和宁志就地卧倒,低骂了一句:“这帮牲口就没睡觉。”

孙强搓着手看着宁志说:“还是你们水平高,这都能构图。”他回头对战士们说:“看到没有?北京来的首长牛不?”

瞬间枪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根本分不清敌我。

“对,还是要提高警惕。”我对宁志说,“把图画出来,尤其是可能埋伏狙击手的地方要标出来,让每个战士都了解位置,千万不能麻痹大意。”

我们头顶的一盏大灯陡然亮了起来,把整个院子照得雪亮,我们几乎完全暴露在灯光下。每所屋子里都向外喷射着子弹,又有数名战士倒地。

宁志拿着夜视望远镜看向那个方向:“要是我,不可能不放几个哨。”又看了几分钟后说:“至少有两个地方可以设狙击手,要格外留意。”

郑勇骂了句娘,就地躺下,面朝上端起枪瞄准那盏死神之灯,一枪下去整个矿场立刻恢复了黑暗。黑暗第一次让我感觉到如此厚重的安全感。我的眼睛在这一黑一亮再一黑的交替下,什么也看不到了,只听到破门声和战士们呵斥的声音,时而还有枪声传出。孙强在我耳边说:“你们不要动,你们不要动,你们出了事我们交代不了,求你们了。”

“据我们观察,没有。”

我压低声音喊:“宁志。”

“有没有哨?”

不远处传来宁志的声音:“我在,郑勇可能中枪了,我找到那个狙击手的位置了。”

那个战士说:“夜里两点多,现在应该是睡得最沉的时候。”

我心头猛然一惊,忙喊:“郑勇!”

我问:“他们几点熄的灯?”

没有回应。

这时,一个战士过来递给我们一人一支八一式自动步枪和几个装满子弹的弹夹,轻声对孙强说:“队长,五点了,没动静了。”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头发瞬间竖了起来。

孙强说:“半年前在另一个地方,差不多一样的事,我们埋伏的战士发觉有人过来,在对口令的时候被发现,结果对方直接扔过来一颗自制手雷,当场炸死我们一个战士,残了一个。”

尽管在这之前,我经过无数次实弹训练,也亲自击毙过死刑犯,但是当真正的枪声就在耳边响起,子弹就擦着身体飞过时,胆怯还是战胜了一切。我紧紧地贴在地面上,好似每一声枪响,子弹都是冲我飞来一样,每一块溅起的沙石崩到我身上时,我都觉得自己中了弹。时间变得格外的漫长,凌乱的枪声似是催命的鼓点,逼迫我屏住呼吸,生怕一不小心会吸引到子弹的注意。我闭着眼睛像是在等待,又不知道等待的是生的结束,还是死的开始。

郑勇赶忙接过去一件套上。我把防弹衣穿好说:“你们最近一次大的行动是什么情况?”我想通过以前的作战经验,来判断孙强及其部下以及对手的特点。

“嗖”的一声,一颗子弹擦着我耳朵飞过,我顿时清醒了许多,好似看到徐卫东正对我说:你的两个搭档,怎么带走的,怎么带回来。

孙强丢给我们一人一件防弹衣。“你们先穿上。”然后对身边一个战士说,“去把枪拿来给首长。”

我猛然睁开眼睛,在晨曦中仔细分辨着方向,寻找着战友的身影。眼前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偶尔会从某个角落里传出一两声枪响,完全判断不出是敌是友。我喊了声宁志的名字,脚下很快传来宁志的回应,我一看,他正趴在我的脚边。我问:“郑勇在哪儿?”

我说:“我们的武器呢?”

宁志指着一个方向说:“在那边,中弹了。”我刚要动,宁志一把拽住我的脚说:“那上面有个狙击手,郑勇是被那个狙击手打中的。”

孙强笑着说:“让你们见笑了,没办法,这地方的人贼着呢,要是听见有人说‘口令’两个字,人家就明白埋伏了人。”

我抬头朝宁志说的上面看去,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我一脚蹬开宁志,匍匐着朝郑勇爬去,心中默默地祈祷着那不是郑勇。

孙强笑着说:“让你们见笑了,没办法,这地方的人贼着呢,要是听见有人说‘口令’两个字,人家就明白埋伏了人。”

宁志见拦我不成,只好端起枪朝有狙击手的方向点射掩护我。我爬到那个人跟前,凑近一看果然是郑勇。他的脖子上中了一枪,手捂在伤口上,中枪后大量的血涌入了他的气管,让他无法呼吸。他张开的嘴和鼻中满是凝固的血,圆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夜空,眸子上结着一层薄雾般的冰,一动也不动。

我们又向前摸了几米,见到了埋伏在沟里的数十名荷枪实弹的武警战士。宁志学着之前的孙强骂了一句,然后频频点头赞许:“你们这口令真是性感啊,得把这经验带回去,这种口令有意思多了,还解压。”

我伸手朝他的颈动脉探去,已经没有了跳动,看着他还睁着的眼睛,我不愿意相信他已经死去。我拍拍他的脸说:“这回真刀真枪地干了,别装死,赶紧给老子起来。”

那边闻声稍稍嘈杂了起来,吸溜鼻涕和咳嗽声此起彼伏,很明显不止一个人。那个声音说:“队长,接到人了?”

可是郑勇没有丝毫动作,我知道已经骗不了自己了,必须得接受和承认郑勇已经牺牲的事实。我胸中的血轰地涌上了头顶,爬起来半蹲在地上握紧枪,猫着腰朝宁志说:“掩护我。”向着狙击手的方向快速地“之”字形移动,很快前方被一堵墙拦住了去路。

孙强压低声音对那个方向回骂了一句。

我贴着墙朝上看,这是一间屋子的外墙,地面距离屋顶有两米五左右高,屋顶有两个并排的烟囱,还在冒着烟。我看了下整个矿场生活区房屋的布局,那上面的确是个中等的狙击点,尽管视野很好,但是容易暴露。

我们跟着孙强走下公路,穿过一片不知名的灌木,猫着腰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了二百多米后,前面浓墨一般的夜色中听到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骂了一句。

我贴着房屋的外墙,左右观察着希望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地点干掉上面那个狙击手,否则我们实在太危险了。一个黑影蹿到我旁边,我定睛一看是宁志,他带着哭音低声说:“我确定了,郑勇死了,送我上去。”他用力压我的肩膀,想让我托他上房顶。

孙强说:“这里地形差不多,地广人稀,深沟很多,很容易藏人藏物。三位跟紧我。”

我说:“不行,你这么上去就是送死。”

我努力适应了一下黑暗,勉强看到脚下的路。宁志拿着夜视望远镜转圈看了一圈,说:“黄土高坡在陕北吧?”

“这么待着是等死,我们声东击西。”宁志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说,“用这个吸引他注意,同时你托我上去。我刚才看到他开火了,知道他的具体位置,我上去之后能在他反应之前就把他干掉。”他见我还在犹豫,低声喝道:“你还琢磨什么?拖延会要了更多战士的命。”

郑勇用颤抖的声音说:“你别动我,我适应一下就好了。”

我做了个深呼吸,迫使自己快速冷静下来。没的选了,我咬牙说:“你要是死了,我非弄死你。”

“他一南方人,哪领教过这种天气。”宁志拍拍郑勇的后背说,“长见识吧?”

我把枪背在身后,半蹲下身子,双手十指交叉做了一个台阶。他摸了摸我的手,确定了高度后,把手里的砖头朝屋顶另一侧的墙角砸去,在砖头砸到墙角的一瞬间,他一脚蹬上我的手,我借着他的力朝下一缓,猛然一用力将他送上房顶。

我说:“你没事吧。”

几乎就在同时,屋顶响起了两声枪响,全部打到刚才砖头砸到的地方。连续几声枪响后传来一阵扭打声。我背靠着外墙,用力向上一跳,双手正好反抠住屋檐,挂在上面稍微摆动了一下双腿,借力猛地收紧腹部腰部一甩,一个倒挂翻上屋顶。

郑勇像是被点了穴一般,耸着肩膀、缩着脖子一动不动地戳在地上。

不知谁丢了一颗闪光弹,夜空和地面顿时亮如白昼。我刚转身还没站稳,就被一人结结实实地撞到怀里,我脚下一空,被生生撞下屋顶。掉下去的那一刻,我看清了撞到我怀里的人是宁志。

孙强往手上哈着热气。“真冷。”他在原地蹦了几下说:“这路是这个矿之前为了运货自己修的。”他冲司机摆摆手,车子无声无息地掉头,消失在夜色中。

就在那一瞬间,敌我都看清了彼此的位置,枪声大作。我重重地摔到了地上,觉得整个胸腔都要炸开似的,喘不上气来,眼前一阵阵发黑。

两小时后,车子开始减速,关闭了大灯缓缓驶下公路,在几乎看不见路的夜色中又向前行驶了大概五六公里的样子停了下来。下车后发现这是一条年久失修的柏油路,路两旁是直刺夜空的钻天杨。刺骨的寒风直往脖领子里灌,我把衣领竖了起来,双手抱在胸前抵御着北风的侵袭。

一个人将我扶起来,我听到孙强的声音:“你怎么样?”

孙强笑笑没吭声。宁志靠在头枕上闭目养神,时而抽口烟,一言不发。我偷偷用胳膊捣了捣他,他眼都没睁地说:“你们聊你们的,我在听,顺便构地形图。”

我实在上不来气,没法和他对话,只能伸手指指屋顶,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

郑勇有些不好意思,拍拍孙强的胳膊说:“刚才真不好意思,你别见怪。”

4

一直以来,我最担心自己被分配到这种单位,觉得这种县级中队不过是和普通的治安警察差不多:节日期间巡巡逻,维护地方治安,处理几个喝醉闹事的小混混,最多也就是协助刑警追捕个逃犯而已。现在才知道,他们也要面对真正意义的暴徒,也要流血、牺牲。

不知过了多久,我模糊地感到有人在拍我的脸,一下睁开了眼睛。现场明显已经被我方控制住了,每所屋子门口的战士都打开了照明设备。孙强守在我身边,见我睁开眼,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一句话让我们陷入了沉默,按照他说的人数,他们今年到现在已经牺牲了六人。

我挣扎着站起身四面看,战斗明显是告一段落了,我忙问孙强:“看到我的同事了吗?”

孙强抽了口烟说:“这一带枪支制售猖獗,打击任务一直由我们中队执行。我们中队编制五十人,每年都补满,每年都得补。这次就算加上你们三个,也只有四十七人。”

孙强脸色阴沉,说:“有一个恐怕不行了。”宁志在身后说:“我在这儿,我没事,不过让那个狙击手跑了。”

我说:“能出什么事?”

我说:“跑了?不是设了包围圈吗?能往哪里跑?”

孙强整了整衣服说:“上面的确是让你们参加行动,但是得听我统一指挥。你们出了事,我担不起,所以请你理解。”

孙强说:“这里到处都是深沟,矿井里更是跟迷宫一样,藏个人很容易,天又黑,更没法找了。”

我这才想起从见面到现在,都没有向他介绍过我们三人,忙说:“我就是秦川。”我瞪了郑勇一眼,郑勇不服气地松开了孙强的袖子。

我们正说着话,就听到不远处一间房子里发出几声枪响。我们急忙端着枪跑过去。进屋就见一个战士躺在屋子中央的血泊中,胸口中了好几枪。几个战士瞪圆了眼睛用枪紧紧顶着两个歹徒的头,那居然是两个女人。看上去应该就是当地人,皮肤又黑又红,大红大黄色的头巾包着头和脸。

孙强看了一眼郑勇的手,由他揪着,说:“请问哪位是秦川?”

看得出战士们是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冲动,我相信这是因为孙强命令过他们,尽量留活口,不然他们早就开枪了。

郑勇跳起来一把揪住孙强的胳膊说:“你什么意思?”

孙强伸出颤抖的手摸了下那战士的颈动脉,闭上眼骂了句娘,随后站起身举枪对着歹徒,一字一顿地问:“谁开的枪?”见没有人回应,他突然抬起手朝屋顶开了一枪,瞪着血红的眼睛怒喝道:“谁开的枪?”

“没有。”孙强迟疑了一下说,“我直说吧,你们是上面派来的,我必须保证你们的安全,所以你们不能直接参加行动。”

“我开的。”其中一个女人整了整头上的头巾,淡淡地说。她瞟了我和宁志一眼,冷漠中带着不屑。

郑勇说:“算我们三个了吗?”

这时一个战士跑到门口说:“报告队长,报告队长,我方伤亡七人,其中一人重伤,三人……包括北京来的一位首长。”话没说完,眼泪已经滚落出来。

孙强说:“一个县中队,除了留守和执勤的,全都来了,一共三十人。”

那女人听到这里“呵呵”笑出了声。宁志上前用枪口指着她的额头,狰狞地说:“你们枪法好啊。”

郑勇问:“咱们多少人?”

那女人被枪口顶得往后仰了一下,脸上还在笑着,说:“那当然了,都是我们自己做的东西,反正都是个死,能赚一个算一个。”说完笑得更得意了。

“因为地势比较复杂,我们提前一天就设置了包围圈,等到晚上一网打尽。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外围还有人,一旦行动起来可能会有漏网之鱼。”

宁志抡起枪,一枪托狠狠捣在她脸上,那女人闷哼了一声窝在了墙角,脸痛得变了形,额角的血滴答滴答地淌了下来。宁志说:“来,再给我笑一个。”那女人狠狠地瞪着宁志,一言不发。宁志抬腿一脚蹬在她脸上,将她的头踩在地上,拉了下枪栓对准了她的头,牙齿咬得咯吱直响,食指在扳机处颤抖个不停。

“那你们的计划呢?”我问。

郑勇的牺牲让宁志悲愤难当,我又何尝不想将这里所有的嫌犯活活打死?但我们是带着任务来的,我们不能这么做。我轻声唤他:“宁志。”

孙强眼睛一亮,大概想问点什么,职业的敏感度使得他还是没有问出口,说:“好,好,我们一定配合,我这就传命令下去,希望明年不会再有战斗减员。”

宁志别过脸,用肩膀擦了擦眼泪,爆喝了一声,枪口一抬,在那女人头顶开了一枪,子弹擦着她的头皮飞了过去。那女人顿时裤裆里湿了一大片,眼神中再也找不到刚才的得意和不屑,充满了恐惧后的呆滞。这些亡命徒仗着我们不会开枪滥杀才这么嚣张,真面对死亡还是一样现出了本性。

我见徐卫东已经跟他提过留活口的事,那么不妨告诉他原因,于是说:“因为这团伙里面有个很重要的人,如果拿下他,以后这样的案子会少很多,我们会少流血,少牺牲。”

另外一个女人猛地跳起来,将押着她的战士一头撞开,伸手到床下,摸出一个拳头大黑乎乎的东西。孙强一把将我和宁志揪住,喊了一声“卧倒”,话音未落,已经把我和宁志推出屋子。

孙强摇摇头说:“没有,上面不让打草惊蛇,务必一勺烩。不过你们来之前,北京的一个首长指示我们尽量留活口,唉……这就麻烦了,这个命令一旦传下去,我们的战士手下就会留情,对那伙人留情,就是对自己残忍。”

一声巨响带着猛烈的气浪将我和宁志生生掀飞,我不确定到底在空中飞了多久才着的地,耳朵里只有嗡嗡的声音,我再次失去了知觉。那种嗡嗡声一直伴随着我,很久才消失不见。

“这伙人你们交过手没有?有没有活口?”我一直惦记着那个柬埔寨人洪古,希望得到更多关于此人的情报。但在不确定孙强是否知道我们的任务核心前,我不能说太多。

我慢慢恢复了知觉,才意识到现场有些乱,院子里的战士们叫嚷着,飞奔着。一时间,我忘了身在何处。当视听功能逐渐恢复后,就感到后背和手臂一阵刺痛。我慢慢地坐了起来,整个头颅像是要炸开一样疼痛。

孙强忙给我们让烟,我摆摆手说:“我不抽。”孙强帮宁志点了一支烟,接着说:“这个团伙是最近几个月才由几个小团伙凑在一起的。以前是各玩各的,凑在一起后,他们整合的不仅是造枪的机器设备,也包括各种势力关系,比以前要难对付得多,不过也好,这样可以一网打尽。”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一边揉着脑袋,一边努力回忆着。

宁志说:“我们不是首长,级别……和你差不多,对了,车里能抽烟吗?”

一个年轻的小战士蹲在我身边,扒拉开埋在我身上的砖块,晃着我的肩膀喊着:“首长、首长……”看着他冻得发紫的脸庞和急切的目光,我猛然清醒过来。我是在战斗中,而战斗还没有结束。

“二十多号人,躲在一个废弃矿场的生活办公区里,我们还没惊动他们。”他大概看出我们的疑惑,自顾自点了支烟,抽了口说,“哦,说是生活办公区,就是一个将近300平方米的院子,里面围着一圈房子。据可靠的情报,他们已经造出数量惊人的枪械,藏匿在某处,具体流向现在还不清楚。我们请示上级,上级说派专人来帮我们把把关,没想到……你们这么年轻。”

宁志呢?我四下疯狂地寻找着宁志,只看到两截被炸得血肉模糊的残腿,我忙扶着那个战士站起来,低头检查自己的身体,当看到自己的躯体完整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下意识地瞥了眼他的肩章,他叫我们首长,一定是向他下达命令的人特意强调了我们三人的重要性。我问:“现在是什么情况?有多严重?”

小战士用袖子抹着眼泪说:“队长牺牲了,首长,怎么办……”

车窗上贴着深色车膜,一路朝北飞驰着。坐在副驾位上的少校军官扭头对我们说:“三位首长,我就不客套了,我叫孙强,我们现在直接去那个矿场。”

队长?牺牲?小战士的哭喊声让我又想起了宁志。

飞机降落在平凉时已经是深夜。舱门刚打开,一个理着平头、扛着少校军衔的军官迎了上来。简单的寒暄之后,我和郑勇搀起宁志,随他上了一辆没挂牌照的越野车。

“宁志!”我一边喊一边四下张望,终于在离我不远的那两截残腿下面看到了躺着的宁志。刚才我被那两截残腿吸引了注意力,居然没有注意到残腿下的他。他睁大眼睛望着天空,对我的叫声毫无反应。我像是被一道冰柱一下击中头顶,跌入了无底冰渊似的,脚下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宁志挣扎着从座位底下摸出一只套着塑料袋的小铁桶,扶着椅子在机舱尾部找了个角落,一头扎到桶里,再也没有出来。

我甩开搀扶着我的战士扑上去,将压在宁志身上的东西丢开,拍着他的脸叫:“宁志!宁志!”我一边喊一边朝他的颈动脉摸去,我早已冻得僵硬的手指已经感受不到脉搏那点微弱的颤动了。

飞机猛然提速,机身不规律地抖动起来。宁志脸色煞白忍着胃里的翻腾。我说:“你拿着你的桶找地吐去。”

宁志的眼珠好像是动了一下。我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问身边的战士:“你看到他眼睛动了吧?”小战士什么也不敢说,只是蹲在一旁抽泣。我害怕是自己眼花,死盯着宁志的脸说:“有本事你再动一下。”

刚才抽烟的飞行员打开舱门,探出头说:“抓紧了,我们赶赶时间,不舒服就吐到椅子下面的桶里,等下到了地方,自己把自己吐的带走丢外面去。”没等我们细问,“咣”的一声关上了门。

但宁志的眼睛再也没动一下,我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几乎无法再支撑自己的身体。我丧失了去验证他是死是活的勇气,宁可像个疯子一样,无论如何都坚信他还活着。我冲身边的战士摆摆手说:“你帮我把他扶起来吧。”

郑勇烦躁地站起来,使劲拍着舱壁吼:“慢死了,还要闷多久?”

小战士抹了把眼泪,一个立正说:“是。”上前硬是将宁志扶了起来。

我翻看着那个矿场的卫星地图,不停地在脑海中架构着地形,想象着可能会遇到的危机,越想越乱,越乱越拼命想。

宁志僵硬的身体戳在地上,晃了两下,终于靠自己站在那里了。

这是我们三个第一次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执行任务,本来都有些紧张。加上之前徐卫东的那一声狮吼,更让我们心有余悸,到现在都不敢轻易说句稍微轻松的玩笑话,只好默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在震耳的引擎声中想着各自的心事。

他,还活着。

郑勇抢过地图看了看,说道:“谁没事跑这种地方去?”

我上前一把将他抱住:“你给老子装死!”

我只觉得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心里有块石头压得越来越沉,一时有些心烦,把地图往宁志怀里一塞,说:“没去过。”

宁志推开我,跪在地上一个劲地干呕,伸出一只手指着不远处的那两截残肢,厌恶地摆了摆手。

要知道,这批次型号的军火都是为了战争用的,普通的治安警察怎么会有能与之抗衡的武器?根本就不是一个量级。资料显示,贩售集团正打算把这些枪支通过售卖网销往内地,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首长。”小战士给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这让我想起自己的使命和任务,我看宁志八成是被吓到了,也没什么大事,放下心来,闭上眼平息了一下心绪和呼吸,转过身说:“现在什么情况?”

更夸张的是,这些收缴的就是当年美国支援国民党军队的武器。收缴到现在,还是这些东西,连型号都没变过,就那么几样。鬼才知道此前盘踞于此的国民党军阀马鸿逵到底藏了多少军火。当然,其中也有明显的仿制品出现,后来越仿越像,到现在就真假难辨了。

“歹徒除七人被俘外,其他全部击毙,我方四人牺牲,其中包括孙队。”他又用袖口抹了把眼泪,说,“受伤人数还在统计。”

那地方位于甘肃与宁夏的交界处,我们曾在档案室里见过,该地区有无数宗枪支制售的案例,从民国初年到现在就没消停过。尤其是地图上这个地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政府开始收缴流落在民间的枪支,这个地方是一朵奇葩,年年缴枪都大丰收,而且年年增产。问题这丰收的不是小麦、高粱或者水稻,而是要人命的枪支弹药。

我来到孙强和郑勇的遗体前,抬着头控制着眼眶里的泪水,久久不忍低头。我怕别人看到再次流泪的我,更怕看到之前还生龙活虎的战友,此刻血肉模糊与我生死相隔。

他把手里的地图铺在我面前,我接过来一看,不禁有些头大。

如果不是郑勇果断地打掉那盏暴露我们的灯,伤亡的数字不知还要上升多少。

郑勇斜靠在舷窗边,看着黑漆漆的窗外不停地看表。宁志没完没了地翻着出发前徐卫东给的那沓资料。我正在想该找个怎样的话题,来打破这种紧张带来的沉默,宁志用胳膊肘捣了捣我,说:“这地方你去过没?”

如果不是孙强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我和宁志推开,我怎么可能有命站在这里?

这架飞机停在停机坪时,除了破旧我们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当飞行员吊儿郎当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带着我们在本来禁烟的机舱里抽烟的时候,除了觉得不靠谱之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当这看起来不靠谱的飞行员驾着这架破飞机冲上夜空的时候,我们三个紧张了。

一时间,我陷入了极度的愧疚和悲哀中,不知所措,任由凛冽的北风冷彻我的胸膛。

2

那个女人引爆的是自制简易手雷,它将宁志右手的无名指第一截炸飞。我的背部也中了三处弹片,手臂多处受伤,所幸都是皮肉伤,并无大碍。但是孙强和屋里的两个战士遇难,另外一个战士的半边脸被弹片撕裂,毁了容。

我实在不想在这里多待一分钟了。

宁志神情呆滞,坐在车上任由一个战士帮他包扎断指,问他话也没反应。

飞行员“咣”的一声关了驾驶舱门,没有了空气的流通,机油味顿时浓烈起来。随着引擎的轰鸣声,飞机像是云霄飞车一样拔地而起。我咬着牙忍着忽然变换高度后心脏的不适感,只盼着快些到达目的地。

我带领着其余的战士,在那个废弃的矿场里搜出六台精密车床,其他简易车床十余台。根据简单估算,如果没有外界干扰,原材料供应充足,认真生产,他们半年可以装备一个步兵师。他们仿制的半自动步枪射程达到500米到800米,精度极高。他们仿制的手雷,因为不计危险,所以引爆时间、爆炸半径和爆炸威力完全根据制造者喜好和当日的心情而定。

我们几个抽着烟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又等了约莫半个小时,那些箱子才装完,两个战士爬上飞机呼哧呼哧地喘个不停。飞行员检查了一遍机舱,说:“坐好,安全带别绑太紧了,颠得太厉害的话,怕后面的箱子飞过来你们躲不及。”又拍拍宁志的肩膀,“谢谢你的烟啊,你们想抽烟随便,别乱扔烟头就行。”

我和宁志是幸运的,制造者在制造那颗手雷的时候,大概心情不太好,又或许他们喜欢细水长流,装药量比较少,让我和宁志捡了一条命。

“首长明确指示,必须他的警卫员亲自搬,就是下面卖力气的那两位。”那飞行员走过去,脚蹬在机舱上,双手拉住把手,用力一拽关上了后机舱门,总算把冷风挡在了外头。我看了看表,已经是夜里一点多钟了。

而那屋里的战士和救我们的孙强失去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郑勇搓搓手说:“要不我去帮他们?”

那个被毁容的战士参军不到两年,还没谈过女朋友。

我给宁志使了个眼色,宁志摸出烟给了他一根。他缩着脖子竖起衣领,摸出打火机“啪啪”地点不着火。我摸出自己的打火机刚想递给他,一眼看到挂在驾驶舱门上写有禁烟标志的铁牌,又看了眼他手中的烟,递打火机的手犹豫地悬在空中。他走过去把那块铁牌翻扣过去,接过我手中的打火机将烟点着,狠狠地抽了一口,嘴里喷着白气说:“真冷。你们是搭便机那三个吧,什么时候起飞,得看什么时候把外面那些箱子装完。”

宁志被定为重伤,第一时间被送回北京。走之前不论问他什么,他都呆呆地看着我,不说一个字,我只好按照上级的指示先让他返京疗伤。

飞行员起身走出驾驶舱,说:“快来根烟。”

我留在平凉,审问那七个因为我们的战士手下留情才活下来的亡命徒。我只有一个问题,谁是洪古。

“带了,什么时候飞?”

最后得到的答案让我半天没回过神来——那天屋顶上,那个我连正脸都没看到的狙击手就是来自柬埔寨的洪古。

其中一个说:“带烟了吗?”

活着被捕的这几个歹徒,基本上都是这个组织的喽啰,根本没有机会和洪古打交道。他们说,此人疑心极重,晚上从不在屋里睡觉,没人知道他睡在哪里。

两侧是用大号铆钉固定在机身上的木头长椅,后舱门敞着,两个战士正往里堆放着箱子,一张尼龙网罩隔开就算货舱了。冷风一个劲地往里灌,我踅摸了一圈,也没找到一个能稍微舒服点的地方。敲了敲驾驶舱门,门从里面“嘎吱”一声拉开,里面的两个飞行员扭过头看我。我问:“什么时候飞?有点吗?”

如此一来,找他们画像的想法就宣告破产了。眼下,唯一和这个洪古接触最多的恐怕只有宁志了,我只有赶紧回京和他沟通。

敞开的机舱门前堆了两个木箱子权当是舷梯,门边结着一层薄冰,没法下手抓,我们三人你扶我、我拽他地爬到飞机里。郑勇说:“咱这是搭飞机吗?我怎么觉得是在搭老乡的骡车?”

我要赶回北京复命,不能参加一周后孙强的追悼会了。看着那些和我年纪差不多、一直追随在孙强身边的战士,我的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跑道上停着一架老式的俄制螺旋桨飞机,两个战士正往机舱里搬东西。我身后跟着郑勇和宁志,一路小跑到飞机跟前,我问其中一个战士:“需要帮忙吗?”他戴着棉手套的手把盖住眼睛的棉军帽往上推了推,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自己身后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箱子,喘着气摇头。我心想还是别假客气了,忙说:“那好吧,需要帮忙别客气,我们先上去了。”

我无法也不敢去回忆那晚如同噩梦一样的场景,却不能回避那些战士眼里的悲伤。他们执意要与我合影留念,我们在中队会议室书有“闪光利剑,忠诚卫士”八个大字的屏风前拍了一张照片。当一个战士把冲洗出来的照片递到我的手中时,我觉得羞愧难当。

赶到南苑机场的军用停机坪前,我给警卫看了证件,警卫敬了个礼,说:“正等着你们呢。”

他们眼巴巴地看着我。我能说什么呢?难道要对他们说“对不起”或者“节哀顺变”吗?长长的沉默后,我说:“我请你们喝酒吧。”

我心里有些突突跳,徐卫东说让我把人安全无恙带回来的话,也许不是说说而已。不然,他不会对郑勇的玩笑话反应如此激烈,这让我感觉肩上的担子一下沉重起来。从下楼到上车,我们三人一句话都没说。

长这么大,我从没有主动想喝酒。那天不知为何,却出奇地想。后来我回想,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保留着经常喝酒的习惯,就是从那天养成的。我从来没觉得酒好喝过,我只是留恋在半醉半醒之间那种在现实与虚境之间游离的感觉。

我们从来没听见过徐卫东发出这么大的动静,郑勇一个哆嗦,竟然被这声逼得退了一步,就连我和宁志都浑身一激灵。郑勇满脸通红,低着头经过我面前时,轻声说了声“对不起”。

高兴了,喝点酒,会觉得快乐不会那么脆弱;难过了,喝点酒,会觉得痛苦不那么厚重。有人说,喝醉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惜的是我从来都喝不醉,就算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走不了一步像样的路,脑子依然保持着清醒。

“滚!”徐卫东突然大喝一声。

这,是另一种煎熬。

徐卫东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郑勇。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几乎能听到徐卫东的目光像箭一样穿透郑勇身体的声音,走廊里死一般地沉寂,郑勇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尽管如此,但每当在深夜带着醉意,独自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时,看到情侣或依偎在一起,或站在那里争吵;看到经营烤串的摊贩趁着城管下班可以悠然自得地为食客烤着肉串;看着趴活的出租车司机相互讲着荤段子等待乘客;看着喝醉的老哥俩相互搀扶着在墙角一边撒尿一边说着豪言壮语;看着张贴小广告的人在电话亭、公交车站贴下一张又一张“牛皮癣”;看着……看着这些,我就觉得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郑勇小跑过去,立正站好说:“报告,我刚才开玩笑呢。”

其实,这些就是正常的生活,我们不能让每个人升官发财、无病无灾,却能保证用他们看到或看不到的付出,用一切去捍卫他们能这样正常地生活。

我正想反驳,背后传来徐卫东的呵斥:“郑勇,你刚嘀咕的什么?跑步回来再给我说一次。”我们转身见徐卫东披着外套,正站在办公室门外。

那晚,我代那些不执勤的战士向中队领导请了假。领导只提了一个要求:穿便装。

郑勇说:“刚才老大可交代了,你怎么把我们带出去的,怎么带回来。你最好对我客气点,不然我死给你看。”

他们带着我,一行七八个人到了一个烧烤摊。他们说他们喜欢这口,我知道他们是为了帮我省钱。

我停下脚步,说:“要不我去跟老大说说,不做这个领导,让你来?”

大把的肉串就着白酒,一口口地往肚子里送,谁也没有含糊,只要有人举杯就大口地喝。吐了,接着来,实在喝不下,就用啤酒送白酒。其他食客吓得躲我们远远的,纷纷结账走人。摊主满脸的迟疑,见我们人多势众,始终没敢说什么。

出了办公室,郑勇说:“看来我的判断是对的,上面选人永远都是选最普通的,不然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来当这个负责人。”

我站起身问他:“老板,多少钱?”他说:“一百……算了,你给一百吧。”

徐卫东丢给我一个档案袋,说:“资料你们在路上看吧,出发。”

我摸出三百块钱塞到他手里说:“少了你问我要,多了你留着,我们喝够了就走。”

我忙说:“不是那意思,保证完成……不,你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等我再次坐下,坐空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四仰八叉的,上来两个战士扶我,没站稳,也全摔倒了。看着我们几个人狼狈的样子,大家哈哈大笑。我们三个也坐在地上一起笑,笑着笑着,眼泪就像泉水一般涌了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徐卫东哼了一声:“你的意思是,还给你派个保姆跟上?”

笑着,喝着,喝着,哭着,就那么喝到半夜。我们起身要走时,中队的一名副队长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们身后,眼里噙着泪水看着我们。他身后的路边停着两辆车。他说了句“上车吧”,抹了把眼泪钻进了车内,一直到中队也没有说一句话。

闲了这么久,突然接到正式任务已经让我兴奋得有些不知所措,更没想到的是,居然让我负责指挥。看着徐卫东沉稳坚定的眼神,我意识到此次行动虽然有危险但不会太大,那为什么不派个经验丰富的老手带带我们?我不确定地问:“就我们三个吗?”见徐卫东不说话,我只好继续说,“我的意思是,我们第一次执行任务,都没有经验……”

临行前,我去看望孙强的妻子。那是一个朴实的农村妇女。见到她时,她的发髻上别着一朵白色的花,把我和中队一名领导让到客厅沙发上,泡了茶,上了烟,然后就不停地在屋子擦家具,擦得很仔细,每个角落都不放过,一遍又一遍。

“在能保障自己安全的情况下,尽量留活口。”徐卫东眼里闪着一种令我感到很陌生的光芒,他巡视了我们一圈,见我们没再提问题,抬手指着我说,“秦川,你负责指挥此次你们特九组的行动,直接向我负责。我没有别的特别要求,只有一点,你的这两个搭档,怎么从这里带走的,怎么给我带回来。”

我说:“嫂子,您坐会儿吧。”

郑勇说:“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弹又没长眼睛,打死怎么办?”

她操着河南一带的口音说:“我不能停下来,手头没事做就更难受,我得不停地干活,你们可千万别埋怨我啊。”说着开始擦我们面前的茶几,觉得有些不妥,停下来说:“对不起,你们别多想,我不是赶客人。”又给我们让烟,并坚持要给我们点上。

徐卫东说:“具体数字时刻在变化,因为当地武警也在行动,死伤在所难免。”

我实在不忍再看下去,将那个装着我所有积蓄的大信封放在茶几上,说:“这个您收下,我的命是孙强救的,以后我会常来看您。”

宁志说:“二十几人?人数不确切,我怕有漏网的我们都不知道。”

相对无言,我起身告辞,刚出门没走出多远,就听到孙强妻子的哭声。我大步朝前走去,将跟我一同来的中队领导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我说:“我没问题了。”

我想把这一切归咎于自己,却发现卑微的自己怎能承受得起如此重的责任。

徐卫东说:“二十多人,我再说一次,只知道他叫洪古,柬埔寨人,其他一无所知。”

我辜负了上级的期望,交给我的任务我一样也没有完成,还拖累了孙强,如果不是我,他怎会屈死在一颗劣质的手雷下,就连我身边的搭档我都没能保护周全。

我说:“只知道这人的名字?这个团伙有多少人?”

我宁可那个死在洪古枪下的是我,哪怕替代宁志断掉一根手指也好,偏偏我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我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失败,并不是惧怕应对上级的斥责,而是那浸满战友鲜血和生命的失败,我不知道耗尽我一生,能否把心中的内疚平息万分之一。

“你们的任务是抓一个人,这个人叫洪古,是个柬埔寨人,他是这些枪支制售团伙最大的买家。这个洪古基本上控制了我国境内贩卖枪支弹药的主要渠道,抓住他对打击这类犯罪非常重要。但对于他的情报,我们掌握得非常有限,除了我说的这些,其他一无所知。得靠你们自己去甄别并把人带回来,你们有没有问题?”

回北京的飞机上,望着舷窗外梦幻般的云海,我再一次泪流不止。空乘小姐递给我一包纸巾,柔声问道:“先生,您需要帮助吗?”

有用的信息很少,只知道是在平凉地区一个没有人烟的山坳里,盘踞着一伙亡命徒,利用复杂的地形,躲在一个废弃的矿坑里制售枪支。当地武警中队要铲除这个窝点。

我看着那张笑脸在投进舷窗的阳光照射下格外灿烂和甜美,不禁心有感慨,也许这就是我们生命的意义所在——付出我们的一切,只为他们能在这阳光下灿烂地微笑。

12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我和郑勇、宁志正在射击场打靶,突然接到徐卫东的命令,让我们立即出发前往军用机场,搭夜里一点的飞机去甘肃,配合处理一起私造枪支案件。

我想,如果孙强和郑勇看到此情此景,也一定会赞同我的想法,那么我能做到的,就是用实际行动去诠释我们曾在国旗下宣读的誓词。只有这样,才能告慰九泉之下的战友,你们的牺牲将永远激励我用全部生命去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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