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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鹰(下) 第五章 为自己出征

双喜摆手让我们进去,等我们全都进了屋,他检查了下窗帘,才打开灯。我眼前一亮,这房子外面看着破败,里面的装修不亚于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实木家具、羊毛地毯、新款的电器电脑一应俱全。他见我们都傻了眼,笑笑说:“随便一点,放心吧,没我的话没人敢过来,洗澡啥的都有热水。你们先选房间,我去安排些饭。”他哼唱着浓重方言的小曲出去了,“面对着大青山啊我光棍发了愁啊……”

不远处站着几个人朝这边张望,双喜冲他们喊:“钥匙呢?”一人答说:“门上呢。”双喜又喊道:“把车给我拾掇一下。”

我四处转了一圈,除了客厅、餐厅和厨房以外,共有六间客房。房间都打扫得一尘不染,没有半点异味。拧开洗手池上精致的水龙头,清亮的水哗哗往出流,没多久便热了。古听云打开电视机翻着台,竟然全是国外的频道,看样子还私架着卫星天线。

双喜指着那边说:“这是我开的煤矿,现在国家不让干了,停了。”大灯照见一座砖瓦院落,两个人正吃力地将大铁门朝外推开。双喜把车开进院内停好,拉住手刹,对我说:“今天好生歇缓下,你别看这破破烂烂的,可啥都有。”

古听云随手拿起边柜上的花瓶,在灯光下正细细看着,双喜抱着一堆东西进来了。我帮他把门关好,他将手上的东西往沙发上一堆,原来是一包包全新的衣物。双喜说:“褂子、裤子、裤衩子、奶罩子都有,挑好了就洗个澡换上。”他看了眼古听云和白杨:“我不知道你们的尺寸,你们试着看,不合适我再去拿。”

双喜瞪着眼说:“不是……你们两个啥意思?我千辛万苦地把你们拉过来,是打算跟你们干票大的,你们咋开始商量退休的事了?”他正说着,就见远处那几盏灯火灭了。双喜把车缓缓停下,有节奏地对着前方闪了几下远光灯,很快那边一道大概是手电筒发出的光柱对着我们闪了几下,双喜这才开了大灯,继续朝前驶去。

古听云伸手拨拉那堆衣服:“嗬,都是名牌。喜子,都是帮人运货顺来的吧。”

古听云定定地看着我,撇嘴一笑:“我可能真的得死在你手上。”

双喜白了古听云一眼:“说啥呢?你老哥是那手脚不干净的人?都是些找不到货主的,有些是抵了债的。”他哼着小曲走进套间,拉开大衣柜门,从挂满的衣物中翻出一套抱着,探头对我们说:“我得先拾掇一下。”不多时便听到了哗哗的流水声和他五音不全的歌声。

我点点头:“嗯。”

我们各自选好客房,洗完澡换好衣服再出来时,客厅的灯光已经调暗了,餐桌上摆满了食物。西装笔挺的双喜正摆弄一个精美的烛台,见我出来,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嗯,人靠衣裳马靠鞍,这话对着呢。”

古听云没理会双喜,对我说:“你刚说的当真?”见我一脸茫然,又补了一句:“我不干,你也不干了?”

他的目光越过我,落在我身后呆住了,顺着他的眼神回身一看,是古听云。她上身穿了一件修身白衬衣,外罩着淡色薄毛衣,下身是一条深色的长裤,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见我们那么看她,也不扭捏,就势踩着猫步走到我和双喜之间摆了个造型。双喜直愣愣地咽了口口水,呆呆地说:“我……我库房里应该还有超短裙,你要不要试试?”

双喜说:“说句你不爱听的,你把祖宗的东西卖给外国人,这营生就缺德。”

“得了吧,穿这身就是陪你们吃个饭。”古听云绷不住笑了,看看满桌子的菜说,“喜子,够讲究的。”

古听云有点强词夺理地说:“不然我能活到现在?”

双喜呵呵一笑:“都是贵客,哪能怠慢?对了,那对鸳鸯呢?”他话音未落,就见穿着一身深色西装的殷望从房里走了出来,一边关门一边整理着衣领嘀咕:“牛,确实不一样,我头二十几年白活了。”

“我每天都劝自己收手,我认识的每个干这行的人,哪个不是每天早上一睁眼就想收手的事。哈,谁做得到?谁敢?尤其是小古,手里那么多人命,白的黑的都放不过她。”双喜在座位上直了直腰,拍着方向盘说,“我说你个娘们家怎么老把事情做得那么绝?”

古听云看着殷望轻轻摇头,说:“怪不得那姑娘命都不要地跟着你,啧啧啧……”

我忙朝前方望去,远处依稀有几盏灯火,忙搓了搓脸打起精神对古听云说:“我刚才说的那个为我挡了子弹的朋友,临死前劝我收手。”

“好了好了,就座吧。”双喜问殷望,“你那小女朋友呢?不会是还化妆吧?我没拿化妆品啊,对了,我仓库里是有化妆品,要不你去看看……”就见白杨也从她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奇怪的是她没换衣服,从头发上来看她连澡都没洗,双手背在身后,显得很紧张。

“哈哈哈!”双喜大笑着说,“都醒醒吧,快到了。”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殷望。就在这时,白杨大喊了一声:“都别动!”双手举起了一把枪:“都别动!”这一次声音已经颤抖得走了样,举枪的两只手更是哆嗦个不停。“都别动!”最后这声几乎有些歇斯底里了。

我想了想,说:“你要是不干了,我也不干了。”我不知道怎么会冒出想劝她金盆洗手的念想。这种念头虽然荒唐,但一旦冒出来就无法再把它按回去。想起洪林在临死前曾劝我堂堂正正地做人,心里不由得像刀绞般难受。

双喜说:“没人动。你说你这个丫头,好好的不洗澡换衣服吃饭,你玩的哪门子枪?来,把枪给我,赶紧洗澡去。菜都要凉了,赶紧吃上些喝上些,一起聊一会儿,明天还有正事要办呢。”

她苦笑着说:“回不了了。”

白杨好像这才找到了目标,把枪口对着双喜说:“你别动。”

我问:“想回头?”

双喜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没动。”

“刚才你睡着以后,我想了想,觉得挺没劲的,以前觉得要赚钱,赚到了觉得也就那么回事。想想你身上的那些伤,又想了想自己这些年的生活……”古听云幽幽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得不偿失。”

白杨冲殷望说:“你拿他车钥匙,我们开车走,快点。”

我摇摇头,将头靠在头枕上闭上了眼睛。

殷望这才回过神来,他合起张开的嘴巴,扶着额头说:“你把枪放下,赶紧去洗澡换衣服吃饭,听话。”

“正常的话明天就能出境了,最迟后天能到,你很急吗?”

“你怕什么?枪在我手里。”白杨大声说,“真跟他们出国去俄罗斯吗?你不想活了?”

“我们什么时候能到那边?”

双喜看了眼殷望,说:“这个事你看是我办,还是你办?”

“嗯,在那边有事要办。”

殷望忙说:“我来,我来。”他正要往白杨跟前靠,不知是紧张还是什么原因,白杨居然扣动了扳机,“嗒”的一声,子弹射进了双喜身后的墙角。双喜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中掠过一丝杀气。

顺着她目光看过去,殷望和白杨相互依偎着睡得正香。我扭过头,却见车窗外是程建邦那半张脸,我又是一激灵,程建邦的半张脸不见了。我把头埋在双手里,撕扯着头发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我问古听云:“你也要出境吗?”

古听云嘟囔了句“这叫什么事?”,坐到餐桌前给自己倒了杯红酒,举起杯子来冲着烛光晃了晃,嘬了一小口。

“快到了。”古听云用下巴指指殷望,“你看看人家。”

“滚开。”双喜上前一把推开殷望,径直朝白杨走去。白杨尖叫着闭上眼,一连开了三枪。这八成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开枪,三枪都不着边际地不知道打到哪里去了。双喜眼都没眨一下,一把拿过白杨手里的枪,反手就是一个大嘴巴。白杨被那一耳光打得转了个圈,扑通一声栽倒在墙角。

古听云默默地递了一瓶水过来,我抹了把头上的汗,接过水咕噜咕噜地灌了下去。古听云伸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我平静了一下,没话找话地问:“到哪了?”

“老板!”门外有人喊。

连日的奔波已经将我的体能逼到了极限,疲惫正如这沉沉的夜色一般将我包围,使人无力抗拒。渐渐地,我放弃了抵抗,在不知道是谁发出的鼾声中沉沉地睡去。朦胧中,我看到刘亚男被人吊在空中……我正着急又感觉浑身无力时,程建邦出现了,站在高处对我嘶吼着:你怎么才来?我惊恐地抬起头看他,只见他只剩下……我猛然从噩梦中惊醒,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叫出了声,衣服已经被汗水打湿冰凉地贴在后心上。

“没事,都滚远。”双喜冲门外吼了一声,就冲墙角的白杨走去。

殷望低下头不敢再说话。车厢内再次陷入了沉寂,而我在这种氛围中却感到难以名状的不安和兴奋。说不清不安是来自哪里,但能肯定兴奋是来自这飞转的车轮——我坚信驾驶座上把握着方向盘的双喜,一定会让我见到阔别已久的战友们。

殷望一把将他拉住:“双喜哥,她不懂事,你别跟她计较。”

沉默了很久,我问:“你缓过来了?”

我见双喜正在气头上,也见识过他的狠劲,担心他真的发了狠对白杨下死手,也赶过去拦在跟前说:“算了,她一小姑娘见过什么?跟着我们这几天也吓糊涂了……”

我从后视镜里冷冷地盯着殷望。相持了几秒钟之后,殷望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当,对白杨说:“别胡说八道了,我们是去谈生意,又不是去打仗,哪来的子弹?”说完小心地看了我一眼,揉了揉鼻子。

双喜扯着嘴角一笑,说:“她没见过世面?没见过世面能找着我放车上的枪掖起来?你们都不知道她啥来头吧?”

这时听白杨轻声对殷望说:“我会给你挡子弹的。”殷望尴尬地看了我一眼,对白杨说:“你见过子弹吗?”他在自己后背上点了点。“如果子弹从这里打进来,穿到前面,胸口会有这么大一个洞。”他用拳头在胸口上比画着。白杨说:“多大我也不怕。”殷望想了想,说:“而且子弹不一定会打在身上,如果打在头上,搞不好半个脑袋就不见了。”白杨愣了一下,立刻坚定地说:“我不怕。”殷望搂住白杨的肩头说:“我怕。”白杨欣喜地抬头看殷望:“你怕我死吗?”殷望摇摇头:“我怕见着你半个脑袋,以后睡觉做噩梦。”白杨哧哧地笑着捶了殷望一拳,两人嬉笑着同时看向我。

我说:“她一网络公司上班的能有什么来头?”

双喜看了眼仪表盘上的电子钟,说:“两个半小时。”

双喜问白杨:“白俊生是不是你爸?”白杨缩在墙角捂着脸只顾呜呜地哭。双喜对我说:“全国开的七八个夜场,一天出多少货,你们知道不?”

我问:“还有多久?”

我心里顿时明白了八九分。殷望当初接近白杨,多半是为了某个案子需要接近她那个开夜店的爹,哪承想走到了今天这步。我看了眼殷望,他可能没想到双喜掌握了白杨的家世,愣怔住了。我在心里暗叹了口气,对双喜说:“他爸的生意,跟她也没啥关系。”

双喜叹了口气:“有过。”他好像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咳了一下说,“你们累了就睡会吧。”

双喜咬着牙说:“这些毒贩子就该全家都死绝。”他把枪里的弹夹卸了装进口袋,气冲冲地把枪丢在一边,指着白杨骂道:“今天要不是秦川,我非把你废了。”

古听云点点头,喃喃地说:“龙交龙,凤交凤,一个愿意为朋友挡子弹的人,果然能交到也愿意为他挡子弹的朋友。”她歪着头问我:“你说真有那么一天,你会为我挡子弹吗?”不等我回答,她又说:“我想我会为你挡的。”她似乎并没想要我回答她的问题,探头又问双喜:“喜子,你有这样的朋友吗?”

双喜的愤怒是理所当然的,但我怎么觉得真正激怒他的并不是白杨对他开了枪,而是因为白杨的父亲参与贩毒这件事?一个帮毒贩运货的人,怎么对毒贩如此深恶痛绝?这逻辑不通。我看了眼古听云,显然她也很意外的样子,正端着酒杯诧异地看着双喜。

“死了。”我说。见古听云关切地听着,我知道她想起了我身上的那些枪伤,于是说:“他替我挡了子弹。”

双喜一屁股坐到餐桌前,倒了满满一大杯红酒一口气灌了下去,打了个嗝,拿起酒瓶皱着眉看看瓶上的标签,对地上的白杨啐了一口:“真酸。”

双喜来了兴趣:“深山老林?那确实厉害,什么时候给我介绍一下,我也学习学习。”

殷望上前把白杨扶起来,细声安抚了几句,送进了客房。

我赞叹道:“不愧是双喜,名不虚传……你让我想起我以前的一个朋友,在深山老林里也是你这种开法,好几次把我的命从枪口下救了出来。”

“菜都凉了。”双喜骂骂咧咧地把面前的餐具推到一边,“跟这些毒贩子,沾一点边就没好事。”

双喜指指自己的脑袋说:“都在这儿呢。”

古听云笑了:“我以前见你和毒贩子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什么时候又成仇家了?”

见他几乎没有刻意看前方,就算他有一双夜视眼,这也有些不可思议。我指指黑漆漆的夜色说:“你看得见路?”

双喜斜着眼看了古听云一眼,阴阳怪气地说:“我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那些毒贩子,你再见过吗?”

双喜手底下熟练地转着方向盘:“那就不要耽误,啥都预备齐了,人容易犯懒。”

古听云说:“我上哪见去?不是一路人。”

我说:“总得预备些,万一耽误了,也踏实。”

双喜手指在桌子上点了点,说:“想见我现在就带你们去见,都在这儿。”

双喜说:“饭当然要踏踏实实地坐在桌子前热热乎乎地吃,我一年有大半年都在赶路,我得对得起自己的身体,不然挣再多钱还不都看了病了?再说干这个也不能得病,万一在节骨眼上头疼脑热的,丢的可就是命。”

我的第一反应是其他屋子里还住着一些毒贩,忙问:“你是说这次一起出境的人不止我们几个?他们在哪?”

“你车上为什么不准备点吃的?”自上了双喜的车起,我就发现他的车上从不预备干粮,熬了一天一夜只吃了碗面,已经又觉得饿了。

双喜“哼”了一声说:“都在我的矿坑里面喂老鼠呢。”他这话说得跟拉家常一样,我后背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古听云把酒杯往桌子上一蹾,说:“你的话能说得痛快点吗?”

不知为什么,车内沉寂下来,每个人都看着车窗外茫茫的夜色发呆,大概是都想起了各自的心事吧。双喜回头看了一眼:“咋都不说话了?你们说说话,弄得我怪心慌的。”

“本来吧,准备这顿饭,就是想摊开了把话和大家说明白,谁知道……”他恨恨指了指白杨的房门,平息了一下情绪才接着说,“前面我听你们商量退休的事,小古嘛,我们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我知道你不是个好钱的人,你到底好个啥,我也不知道。你是个文化人,脑子跟我们不一样,所以别说你想退休,你就是把自己活活掐死我也不奇怪……开个玩笑。但是秦川也说要退休,我就寻思这事有点耍头。”他看看我,给我倒了杯酒:“随便先吃些吧。”

殷望自然明白我话里含着的意思。“话少就是怂?”他懒懒地白了我一眼,那种玩世不恭又略带挑衅的眼神,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这让我稍稍安下心来,因为一个人在险境中依然保持着你熟悉的样子,是最让人踏实的。只希望他能用他那身本事照顾好自己和白杨,能活着走再活着回就好。

我扫了一眼桌面,拿起餐具切下一块牛排塞进嘴里嚼起来。双喜举起杯和我碰了下:“我以为你就是好个钱,后来发现我是狗眼看人低,你身上那些个疤,我一眼就能看出有几枪是近距离打的,离得那么近还没把你打死,恐怕不是你命大吧。”他呵呵笑起来。“我只能说那几枪你是心甘情愿挨的,你是这个。”他对我竖起了大拇指,“俄罗斯人放出去那些U盘说是为了找些靠谱的合作伙伴,说白了就是为了让国内干这些营生的自相残杀,最后剩下的就是最牛的,他们要这些人除了替他们供货以外,其实是想招兵买马。”说着拍了拍我肩膀。“秦川,你我这种人就是他们想招的人马。你想想,你一个秦川在海上呼风唤雨,我双喜虽然算不上什么大人物,可在北边这条边境线上,绝对比你在自己家都熟。我们这种人不用多,凑上三五个啥事干不成?”他说着想了想,纠正道,“应该是啥坏事干不成才对。”

我丢了支烟给殷望:“还没适应?你不是一直念叨着要跟我在外面跑吗?怎么一出来就怂了?”

结合双喜的这些话,再联系老姜说过的关于俄罗斯那边的一些情况,我差不多看出这件事的一些眉目了。我说:“那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你老哥我就是在这种你们眼里的小泥坑里刨食吃的。”双喜从后视镜里斜了眼殷望:“你们俩黏了一天了,还没黏够?可惜了,这地方白天可好看了,最适合你们搞对象的。”

双喜笑着摇摇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也懒得想,反正我玩不起。不管你干啥事,只要干到极致就要小心了。山顶风景好,可是雾大风也大啊。我本来想花点钱让你塔哥出个面,只要让我得到俄罗斯人支持,成了这趟线上做主的就行。”

我递给她一支烟,帮她点燃,说:“就是因为大风大浪闯过来了,才会怕这种小泥坑,真在这儿栽了,死不瞑目。”

我见他停了下来,便追问:“然后呢?”

古听云扶着座椅上前来捣了捣我的胳膊:“给我根烟,大江大浪都过来了,被一个小泥坑搞得我紧张了。”

双喜喝了口酒:“然后就不用我费劲,毒贩子自己就得来找我……”他话没说完,古听云突然接道:“再然后,你就把毒贩子都扔到你的矿井里喂老鼠了吧?”

不知走了多久,只觉车头朝上一仰,双喜猛地加大了油门,车像一头脱困的野兽怒吼一声蹿上了岸。从来没觉得剧烈颠簸是这么让人踏实的事,我欣赏地看了双喜一眼。双喜像是感觉到了,瞟着我笑了笑。

双喜看了眼古听云,露出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我见他默认了古听云的话,不觉有些好奇,笑着问他:“你是缉毒的?”

车往后倒了一段,换了一个方向慢慢朝水里开了进去。朝里走了十多米,又慢慢转了方向朝更深处开了十多米。我能感觉到车轮在湖底划船似的漂浮感,这种水泡子里一旦发生倾翻,人是逃不出去的,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烂泥吞没。全车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一个小动作会让车失去平衡。我不由得也紧张起来,伸手拉住了把手。

双喜将面前盘子里的牛排切下一大块,塞进嘴里随便嚼了几下囫囵吞下,舔了舔嘴角说:“秦川,你帮我这一次,钱我不会少给你。你的兄弟只要活着,我保证给你活着带回来。如果……尸首我也给你带回来,然后你退休还是休假随便你。”他瞟了古听云一眼,嘿嘿一笑:“我看你们两个挺合适的,要不这次回来你们凑一块算了,我给你们封个你们搬不动的红包咋样?”

双喜把车停了下来,脱了鞋卷起裤腿,说:“你们别下了,全是泥。”他下了车,蹲下身摸了摸地面,又蹦了几下。我眯起眼睛看了半天,才借着些许天光的反射看见前面是个大水泡子。双喜试探着往水里蹚了几步,张望了一会,光着脚又上了车,说:“坐好啊。都把安全带系上。”

古听云垂着眼皮看着杯里的酒,幽幽地说:“毒贩你是杀不完的,你打算一辈子就耗在这上面?”

“哎呀,你确实牛。”双喜哈哈一笑,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古听云,“你问问大伙,是不是都恨不得我把车开得飞起来。”可不,这车上最怕警察的除了我和双喜之外,就数古听云了。

双喜眼睛突然一下红了,低头把剩下的一大块肉切也不切地塞进嘴里。我有些茫然,求助地看向古听云。古听云叹了口气,说:“看来我知道的那些事是真的了。”

我说:“你慢点,刚才吃得急了,别给我颠吐了。”

双喜扔了刀叉,抓起餐巾捂在眼睛上抹了抹,说:“我知道你的能耐,谁能躲得过你的耳目。一起干点事,要先把人家查个底朝天。”

双喜把车开上了草场,左拐右拐很快进了一人多高的草甸子里。我试着去看前面的路,黑乎乎一片的什么也看不到。我想起了洪林,在丛林里,洪林也有同样的本事,在几乎没有光亮也没有路的情况下,把车开得飞快而不会有任何闪失。

这时殷望从房间里出来,走到我们跟前低着头说:“不好意思,替她给大家道个歉,我保证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了。”然后拿了个空盘子,往里拣了些沙拉水果糕点。古听云一直目送着殷望一手端着盘子一手端着饮料送进白杨的屋里,非常不屑地说:“他倒真没浪费他那副好皮相,什么时候都不忘女人,你看中他什么了?”不等我回答,她又问双喜:“你又是看上他什么了?”

我坐到副驾上,惊讶地向双喜看去。果然没过多久,就见土路上聚了好些扛着各式农具的村民,齐齐朝那家小饭馆拥去,嘈杂的骂声闹哄哄的,把警笛声都盖住了。

双喜问我:“他跟你多久了?”

我们刚上车坐下,就听屋顶的那个喇叭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声,老九扯着嗓子高喊着:“政府派人强征草场啦,有一个算一个都出来啊!”

“没多久。”我担心他们对殷望过于关注,殷望经验欠缺,万一被他们看出什么破绽非得坏事,忙转移话题,“不过说来可笑,那姑娘昨天救了我一命。”我把白杨如何从薛五的刀下救下我的事大概说了一遍。古听云看着我叹了口气:“你说你身边怎么连个靠得住的人都没有?你看双喜,有的是愿意为他去死的。”

我们赶紧往外跑,临出门,双喜指着老九说:“把人给我拦半小时,不然我送你们去见你们沈哥。”对我们挥手催着:“快上车。”他自己坐到了驾驶座上,对司机摆摆手说:“你回去吧。”

双喜大概是想起之前在村里吃饭时警察追来的事,脸上有些挂不住:“放心,那事我一定给你们个交代,多少年没出过这种丢人的事了。”

双喜正要追问,就听外面“咣”的一声。双喜跳起来一把推开老九,瞪着眼睛对我们说,“公家来人了。”只听外面一阵汽车引擎轰鸣声,双喜的司机从外面冲了进来,喘着粗气说:“走!”

殷望出来坐回餐桌,倒了满满一大杯酒举起来说:“我借花献佛吧,敬三位。”三两口干了那杯酒,又倒满对着双喜举起杯:“双喜哥,这杯给你道歉。”正要喝,被双喜拦住:“你叫我啥?哥?”

老九吓得哆哆嗦嗦地说:“听……听说您今天要走这条路,我估摸着晚上咋也得跟这停一下。”

殷望点点头。双喜放开殷望的手,说:“我们明天出境,最多五天把事情弄利索。这几天你把你女人看好就行,你要看不好别怪我心狠。”

双喜正捧着碗喝汤:“这就走了,下次吧。”他突然愣了一下,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摔,站起身说:“你咋知道我要来的?谁跟你说的?”

殷望说:“那就别让她出境了,就在这里待着,有什么事我们回来再说,你还怕她跑了?”

老九从厨房出来,站在双喜身后小心地说:“刚刚才知道您今天来,本来羊拉来了,正准备杀你们就到了,您要不急,我保准一小时内让你们吃上。”

双喜很干脆地说:“不行。”

老六闻声跑出来,从双喜手里接过那小孩,骂骂咧咧地扭出了饭馆。双喜看了我们一眼,接着吃他那半碗面,说:“以前我在这儿开过矿,这几个村子都熟得很。”

殷望干了杯中酒,说:“明天能带我去你的矿坑里看看吗?”

这时一个七八岁的小孩从外面进来,蹭到旁边的一张桌前坐下,眼巴巴地看着我们。双喜看那孩子一眼,冲他招招手。小孩抹了把鼻涕,凑到双喜身边,踮起脚去看他碗里的面。双喜说:“你想吃?”小孩用力点点头。双喜把半碗面推到小孩面前说:“吃吧。”小孩顿时两眼放光,从筷筒里抄起一双筷子正要吃,后脑勺便被双喜拍了一把,小脑袋差点栽到碗里。双喜说:“还装上讨吃货了,你爸是不是姓蔡?”那小孩吓了一跳,扭头就要跑。双喜一把抓住他的后脖子:“你个小孩是不是又偷你爸酒卖挨打了?”小孩挣扎得更用力了,双喜将他的小手腕一扭:“你还给我动?”扭脸朝后厨喊着:“老六,把蔡家的小儿子给送家去。天都黑了还在外面瞎浪,跟前几个泡子全是烂泥,再把这小孩给陷进去。”

“小伙子,我的矿坑里没有你要找的人。”双喜的这个矿已经停产,他说的要是真的,那么矿坑里都是被他干掉的毒贩。

不多时他们端出几碗面来,大家都饿了,各自埋头吃起来。

殷望非要去亲眼看看,八成是想确定他的某个目标人物的生死。我担心他过于心急引起双喜怀疑:“哪天我不见了,你再去看吧。”我刻意哈哈地笑起来,想缓和一下气氛。谁知殷望和双喜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话,两人对峙了几秒,相视一笑,同时举起杯碰了一下,各自喝了杯中酒。我举杯对古听云说:“我怎么觉得我在这里有点多余?”

老九惊得吊着下巴,满眼惊恐地看看我,不知该怎么接双喜的话,愣了半天才慌忙低下头,说:“我去里面忙活了,你们稍微坐一下。”

古听云说:“都早点休息吧,都累了。”起身进了自己房间。双喜拍了拍我的肩膀,也回了房。餐桌上只剩下我和殷望,他正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肉。我点了根烟,等他吃得差不多了,问他:“你有话跟我说吗?”

双喜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用下巴指指我:“小沈脑子不灵光,被你秦哥解决了。”

他喝了一大口酒将嘴里的东西送进肚里,抓起餐巾擦擦嘴,站起身说:“没有。”

见老六进了厨房张罗,老九凑到双喜身边,悄声问:“我们……沈……沈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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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你们应该见过,小沈的人。”双喜对老六说,“一人一碗面,赶紧的。”

第二天一早,我从房间出来的时候,见所有人都已聚在餐厅吃早饭了。经过了一夜的休整,大家的气色明显比昨天要精神多了,白杨也换了身新衣服。屋内的气氛多少有些诡异,每个人的表情都有些凝重,见我出来只是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双喜说:“我问个事,有人介意露脸吗?”见大家不解,他补充道:“我这矿上虽说都是我的人,可对你们来说都是外人,你们要是不想被人看见,我让他们回避。”

我抢先叫他们:“老六、老九?”

古听云说:“你想得真周到,我无所谓,看他们了。”

那两人很面熟,我正在想肯定是在哪里见过。那两人像是也认出了我,指着我“哎呀”了半天,像是在想我的名字。我顿时想起来了,这两人正是当初我接程建邦回京路过那家黑店时,被我们修理过的那两个——老六和老九。

我说:“古小姐都无所谓,我就更没事了。”

双喜回头对我们说,“随便坐,今天我们简单些,一会儿到了地方,我好好招呼你们。”

双喜的仓库外表看着也不起眼,门边却装着先进的密码锁,他嘀嘀嗒嗒输了一串密码,厚重的大铁门无声地收进了两旁的墙壁里。待适应了里面的光线后,所有人都惊呆了:库房里货物堆积如山,包装箱上虽然印着不同国家的文字,从图案上也能认出有电器、手表、汽车配件……还有衣物、化妆品、药品、烟酒等等一应俱全,几乎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这里没有的。双喜见大家目瞪口呆的样子,不禁有些得意:“看上啥随便拿,现在拿不走回来再取也行。”又对我说:“只要这次顺利,这些东西全送你。不要也行,我西边还有两个煤矿,手续都全的,你们退休了拿去养老,咋样?”

那人嘿嘿笑着。

我感叹道:“喜哥果然财大气粗,我听过送钱送东西的,第一次听见直接送人煤矿的。”

双喜不耐烦地说:“赶紧别废话了吧。”

双喜一摆手:“嗨,我也是捎带手的搞个副业。”他招呼我们搬了几箱矿泉水和一些应急装备装到车上。末了,他站在最里面一个角落里的几只大木箱前,眉头紧锁着好像在为什么事情犯难。我走过去便闻到一股再熟悉不过的枪油味,那些箱子里应该都是武器。双喜一定是被昨晚枪落到白杨手里的事困扰着,此去千里迢迢,说是闯狼窝虎穴也不足为过,不带武器一旦遇到危险就会非常被动。可带武器的话,显然他对我们这些人不是百分百的信任。不过我佩服他的直率,他对此丝毫没有掩饰,叹了口气看着我说:“知道我愁啥不?”

双喜带着我们走进村口的一家小饭馆,饭馆屋顶绑着一个高音喇叭,正大声地放着民歌。刚撩开饭馆门帘,便迎上来两个人,一人点头哈腰地打招呼:“喜哥来了,怕是有半年没见了吧,你看看喜哥这身体……”

我笑而不语。他问古听云:“枪要不?”

这一次车刚驶出镇子,便下了公路开到一条没有铺装的小路上,很快进了一个村子。这个村子在一大片草场中间,周围很空旷,随便站个高处就能看到每个方向的情况。凭着职业的敏感,我刚瞅准一个既能观察四周情况又相对隐蔽的砖窑的屋顶,就见双喜的司机已经攀爬了上去,手里拿着一个军用的夜视瞄准镜。双喜对他喊了声:“机灵些,我们稍微拾掇下就出发。”

古听云不屑地看了眼那些箱子:“我可不是什么枪都用。”

日落后,车在内蒙古锡林郭勒盟的一个小镇里停了下来。车刚停稳,一辆随处可见的金杯车便驶了过来,和刚才在加油站一样,金杯车司机与我们的司机换了位子,我们也换上了金杯车。

双喜眼睛一瞪:“哎呀,你真以为你那个枪是个啥稀罕物?在我这儿什么都不算。”他抄起墙角的撬棍,三下五除二撬开其中一个箱子,拨开表面的一层枯草,拿出一个油纸包“刺啦”一声撕开,赫然露出一把崭新的“沙漠之鹰”手枪。

双喜看看我,又看看古听云,低下头笑了笑,没回答我的问题。

“飞机、坦克、大炮、导弹、核武器啥的我没有,这东西多的是。”双喜把枪递过去,古听云连忙摆手:“都是油。”

双喜伸手拍拍我的膝盖,叹了口气。我说:“对了,你上过前线,也算是捡了条命回来的人,那会儿你觉得值吗?”

双喜又从箱子里拿出一把同型号的枪,找了块擦枪布蹲在地上开始擦,一边擦一边对我说:“你也挑个拿上,这一次就你们两个把枪带上。”扫了眼殷望和白杨:“我也不带了,公平吧。”

“当然值了。如果一枪是一条命的话,那我这些枪挨得太值了。”

殷望手插在裤袋里说:“跟双喜哥出门还带什么枪?”

“那就好。”古听云说,“那也算值得。”

双喜有些不耐烦地咂了下嘴,看了我一眼,笑笑说:“毕竟不是咱的地界,小心驶得万年船,对不?”

我望着窗外公路边安详的村庄,妇女们聚在一处织着毛衣聊天……一条黑狗懒懒地趴在一堆碎砖上……大树下几个小孩子抱着煮玉米,咧嘴大笑的时候露出正在换牙的缺口……看着这一切,我轻声说:“挺好的。”

看这情形,双喜是在忍耐着殷望的屡屡挑衅。他这是碍于我的面子,还是被殷望捏住了他的什么把柄?总之于情于理,殷望对他的态度都有些莫名其妙。这一路走来虽说开始出了些状况,但双喜已经用那种方式道了歉。尤其是昨天到了这里以后,双喜对我们都客气周到得很,就按所谓的江湖规矩来说,之前有再多的不快也都过去了。殷望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而双喜一再忍耐,确实让人费解。

古听云又问:“那些你替他们挨了枪的人,现在过得好吗?”

我决定在双喜把我带到目的地前,不去掺和他们的那些恩怨。我选了一把称手的枪,拿在手里掂了掂:“有枪,很多事就省得拌嘴了。”跟双喜一起蹲在地上把枪擦好,又拿了些子弹上了车。

我把头仰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后来,我想学着去面对,就刻意去细数每一道疤痕的来由。起初还能记得它们相关的时间和地点,是因为什么事。渐渐地,记忆就像被水汽蒙住的镜子一样模糊,哪一处是来自哪次任务,已经完全混在了一起。

殷望一直没作声,偶尔看我一眼,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很想和我说些什么?或许只是想解释什么?我故意没有给他机会,他和双喜之间的过节对我并不重要,不知道还好,要是知道了反倒会影响我的决断,无法保持现有的这种我还算满意的平衡格局。这里距离边境没有多远了,我们五个人不论是否愿意,无形中都已成为一个团队,既然如此,任何裂痕都有可能是致命的因素。我不想冒这个险。

“我没猜错的话,这些枪不都是为自己挨的吧。”

双喜开着车绕过后面堆成山的煤场,只见草场上到处是坍塌的矿坑,远远望去就像是被重型炸弹轰炸过一样。好好的草原像鬼剃头一般,绿一片,秃一片,时不时有巨大的又深不见底的坑出现,不仅与蓝天白云极不协调,还有些恐怖。

“什么记性?”

古听云说:“怪不得人家不让你干了,你瞧你把这地方祸害的。”

“难怪当初我拿枪对着你,你那么冷静。也难怪你这性格还能在这行当里混这么久还活着,原来已经死了这么多次了。”古听云呆呆地看着我,怜惜地说,“死了这么多次,你都不长记性?”

我看着那一个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洞的巨坑,背后一阵阵地发凉,如果杀了人扔进这里面确实是神不知鬼不觉。我扭头看了眼殷望,只见他也盯着那些深坑,眉头越皱越紧。

像是眼睁睁地看着人乱翻我紧锁的记忆抽屉,我猛地打开她的手,直起身将衬衫穿好。扭过脸去的时候正好碰见殷望的目光,他眼里包着一汪泪水仰头看着我。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立刻把头低了下去,回身在位置上坐好。我扫了一眼双喜和古听云,幸好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殷望的异样。

车外的草越来越高,几乎没过了半个车身,我拉开贴着深色车膜的车窗,远处湛蓝的天空上飘着白云,形态各异的白云跟苍茫草原在天际汇集在一起,就像明信片一样漂亮。微凉的风轻轻地拍打在脸上,一股混合着青草和泥土的清香扑面而来,我伸出手垂在车外,任掠过的草叶滑过手指,痒痒的,浑身的肌肉和紧绷的神经都跟着松弛下来,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那一瞬忘记了自己何去何从。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惨不忍睹的胸口,那里光靠近心脏的枪伤就有三四处。我正要重新把扣子扣好,见古听云伸过手来,我想拨开她的手,她低喊了一声:“你别动。”双手一分扯开我的衬衫,我身上的疤痕都露了出来。她小心地用手指轻触着那些伤疤,轻声数着:“一、二、三、四、五……”

双喜在一棵树下将车停下,下车伸了个懒腰说:“下来歇歇再走,上了岁数,我这腰吃劲得很。”

双喜凑近了来看,震得连竖起的大拇指也忘了收,说话都结巴了:“这……都是枪打的吧。”

我下了车才留意到这车的车轮比一般车都大,整个车身也高出一截:“我说一个破金杯这么能干,原来是改装过。”

也不知他这是在夸我还是试探我。“习惯了。比当年在深山老林里一头被杂牌军扔着手雷追,一头被边防武警端着枪堵,要好多了。”我边说边解开了衬衫上的几颗纽扣,“你说我这命还值钱不值钱?”

双喜双手反叉着腰,照着前车轮踹了一脚,得意地说:“你以为呢?我这个车有人出二百万我都不卖。”

双喜竖起大拇指说:“秦川兄弟,你确实沉得住气。我要是在沟子后面被特警追,豁出命也得先跑出千八百公里再说,哪还有吃饭休息的心思,你确实牛。”

殷望四下看了看,把白杨扶下来安顿在树下坐好,自己双手抱在胸前靠在树上说:“这还真是个杀人藏尸的好地方。”

我见自己的心思被双喜摸得透透的,索性就不跟他费这个脑子了,我说:“你别那么敏感,我是说折腾一天了,大家饭都没吃一口,尤其我们三个。我昨夜在山上猫了一宿,什么都没吃呢。你这车上咋啥都有就是没吃的?”

我知道他这话是说给双喜听的,我见双喜脸色一变,担心两人为此起了争执影响日程,正想找个由头把话岔开。双喜把刚叼在嘴里的烟吐到地上,几步逼近殷望,冷冷地盯着殷望的眼睛说:“你是不是想跟我闹事呢?从昨天晚上忍你到现在了,你别蹬鼻子上脸的不识好歹。”

我举起包着纱布的手对双喜晃了晃。双喜指着司机说:“总得有人开车吧,他路熟。等到过境的时候,连他也用不着了。你放心,从现在开始他就是司机,就算你们把我活活打死在车里,他那双手也绝不会松开方向盘。”

高出半个头的殷望没有丝毫惧色,不屑地俯视着双喜:“哟,想把我弄死也扔你矿坑里?”

双喜那两个手下没上车,我正想质问他为什么放人走,如果可以放人走,那么我也要让白杨离开。双喜抢着说:“那两个都是我的人,这一趟不管出了啥娄子,我都负责。”他看向古听云。古听云对我点点头,意思是她也愿意为双喜的言行担保。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双喜又说:“再说你们都没带人,我带两个人也不合适。”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双喜伸手朝殷望的脖子抓去,殷望一把将双喜的手腕攥住,两人四手相较,额头和脖子的青筋都暴了出来。古听云见两人相持不下,表情都越发狰狞起来,冷哼了一声,甩甩头发,轻轻吐了两个字:“幼稚。”蹲到白杨身边问:“你爸是毒贩子?”她这一问,让正较着劲的殷望和双喜都分了神,两人同时朝白杨看去。白杨低下头说:“我只知道有人在他场子里搞这些,他是不太乐意的。”

车快驶出河北时,在国道边一个加油站停了下来,我以为是要加油,就想下车溜达溜达。双喜说:“秦川兄弟,时间紧,咱得接着赶路。”就见一辆七座商务车慢慢开过来停在一旁,司机下来跟我们车上的司机换了位置。双喜指指那辆商务车说:“换个车吧,这个舒服些。”

“胡说!”双喜骂道,“他是不乐意便宜了别人。”说话间他的手腕被殷望按下了几寸。殷望咬着牙说:“你嘴巴干净些,信不信我再让你换副假牙?”

3

古听云抬起头瞪了双喜一眼:“你们要打滚远些去打,我和小姑娘聊会天,关你们什么事?”

古听云微微一笑,往窗外望去不再说话。这时才听白杨“哇”地叫了一声大哭起来,合着她刚从那一枪中回过神来。

殷望和双喜都闭了嘴,却还是没放开手。我见他二人虽然看上去互不欣赏到极致,但彼此好像也没有要对方性命的意思,不禁有些疑惑二人的矛盾到底因何而起。于是问道:“你们两个到底什么情况?属蛐蛐的吗?两句不对就掐,有完没完了?”

我苦笑着说:“这车上有好人吗?贩毒的、走私的,还有倒腾文物的,哪一个丢出去都是枪毙的罪过。”

“你放手。”双喜说。

“一会儿找个地方看看,别落下毛病。”古听云看看我的手,在旁边坐下说,“刚跟你说了,他们没好人,除了生意,没事别和他们闲聊。”

“你先放。”殷望毫不妥协。

双喜深吸了一口气,把脸转到一边,扯着脖子对司机喊:“车开稳些!你们这些人,成天给我找麻烦。”

双喜说:“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放,一、二、三……哎呀,你敢使诈?”

古听云轻轻吐出两个字:“试试?”

古听云没了耐心,站起身上前照着双喜的屁股就是一脚,双喜一下扑到了殷望的怀里。殷望急忙躲开,让双喜一头撞到了树上。他一手扶着腰,一手揉着脑袋,连吸了几口凉气,猛地一扭头瞪着古听云:“哎呀,我……”古听云指着他的鼻子:“说,说完。”

双喜神色有些慌乱,强挤出笑容说:“多……多少年的交情了,你跟我开这玩笑?”

双喜嘴里含糊了半天,冒出句:“哎呀我的腰。”他扶着树缓了缓:“小古,你把我腰伤着了。”额角真的渗出了大颗的汗珠,脸色看起来很痛苦。看情形这不像是装的,古听云也有些后悔,上前去扶着他:“你真的假的?真伤了?”

古听云站在后面,手撑在座椅上,冷冷地说:“老喜子,这是最后一次。再有一次,哪怕是秦川指甲劈了,我就要你全家好看。”

双喜叹了口气:“我五十多的人了,跟你们比得了?”

双喜还在絮叨:“一会儿找个地方给你找些冰,骨头应该没事,你试着动动看。”

古听云检查着他的腰:“你也知道你五十多了。来我看看,是这儿不?”

白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到了殷望旁边,头扎在殷望怀里抖作一团。殷望与我眼神一接触,对我轻轻地点点头,似是对我的遭遇在表示理解。难道双喜也攥住了他的软肋?

双喜摆摆手,撑着腰慢慢地活动了一下:“你们不知道啥情况。”他指了指殷望,却没了下半句。

在他面前,我还是嫩了点。

“我看这里面就我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我举起还有些红肿的手对双喜晃了晃,“这还没到地方,四成的人就受了伤,照这么下去,恐怕俄罗斯人影子还没见到,我们就得有几个瘫痪的。”

“嗯,不一定。我也不记得,有些一颗,有些两颗,有些没子弹,一天忙的哪记得这些事。”双喜说得特别诚恳,就跟真的一样。他身边到处都藏着武器,只有他知道在哪里,怎么用。装有一颗子弹的,正好应对刚才的情况:如果枪被夺下,我无法用它再伤人;如果我没有夺枪,也没人知道枪里已经没了子弹,那么枪还有着它该有的威慑力。

殷望脸上有些歉意,凑到我跟前,说:“塔哥,我……”

由着他帮我包扎,我看了眼怀里的那把枪,按了下弹夹扣,弹夹滑了出来,果然没有子弹。我淡淡地问:“你枪里就一颗子弹?”

“你别叫我塔哥了,我看你翅膀也硬了,就跟他们一样叫我名字吧。你们的事我没兴趣知道,我只是想去把我的兄弟接回来,其他的事我一概不管不问。我把丑话说到前面,谁要是耽误了我的事,我第一个先废了他。”我冷冷地扫过殷望和双喜,最后落在白杨的脸上,“包括你。”

双喜说话的时候,我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的眼睛。他左顾右盼地张罗着,那看似漫不经心的关心和唠叨却让我明白,当我不久前把软肋亮给他的那一刻,我就已经输了。如果他讲的那些当过兵的历史都是真的,那么他太懂我这种人的死穴在哪里了。而我不能反抗,因为反抗可能造成的任何后果都会让我后悔,让我生不如死。

双喜反手撑着腰,看了眼天色说:“走吧。”他拉开车门,一手托着腰,一手拉住方向盘,使了几次劲愣是没爬上去。我只觉得不妙,古听云刚才那一脚我是看在眼里的,踹得并不重,但双喜的样子的确不像是在装。我上前扶住他问:“你没事吧?”

双喜不耐烦地咂咂嘴,骂了一句:“你不好好开车,咋又玩上你的弹弓叉子了?”反手将枪随手丢到了我怀里,看着我的手说:“来我看看,没事吧?我的这些个兄弟,一个个都没脑子。”又对其中一个手下喝道:“看什么看,还不赶紧把药箱拿来!……哎呀,秦川,你看你干啥呢,你说是累赘,我帮你解决一下,你咋又拦上了?你到底咋想的?你要是不想帮我就明说,咱们又不是不讲理的人,大不了你给古家丫头在海上运古董,我继续在这儿拉我的货,大家还是朋友嘛。”

“扭到了,可能得歇缓一阵。”

这一切来得太快,我攥着双喜的胳膊正要使劲,车猛地一个急刹,我朝前一栽头撞到前面的椅背上。我起身重新扑向双喜,一只手刚要攥住他握枪的手,手背突然一麻,一阵剧痛让我不由自主地把手缩了回来。我捂着手扭头一看,见司机手里拿着一个弹弓瞄着我。我一看手背,已经像个馒头一样肿了起来。司机面无表情地说:“哥,别乱动,头上挨一家伙,我就成杀人犯了。”

“你这一阵是多久?”

双喜看看殷望和白杨,说:“那简单。”说着直起身,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把枪,对着白杨的同时上了膛。眼看他就要扣动扳机,我猛地一把抬起他握枪的手,“嗒”的一声枪响,子弹擦着白杨的头皮把车窗打了个窟窿,射了出去。

双喜撑着腰稍稍活动了一下:“怎么也得半天。”古听云看了看双喜的脸色,叹了口气正要说话,被双喜截住:“没事,不怪你。这几年净开车了,把腰毁了,老毛病,歇缓歇缓就没事了。”古听云面露愧色,拍拍双喜的肩膀。我说:“还有多远?”

“我办事最怕累赘。”

双喜说:“夜里十二点前必须得过境,今天两支巡逻队十二点以后在我们过境的地方碰头,十二点前最清静,迟了不行。”

“秦川,咱们刚才挺高兴的,别为了点小事红了脸,这以后还咋处?”

我问:“巡逻队的巡逻路线和时间,你都知道?”

“我要是不依呢?”

双喜说:“我就是吃这口饭的,干啥就要有干啥的样子嘛。秦川,这个车你来开,我给你指路。”

双喜说:“这个事你依我一回吧,到时候我肯定给你个交代。”

我看了眼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殷望,他脸上的那股傲气终于不见了,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说:“塔哥,对不起。”

我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他推回座位,一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平息下来。我扭头问正吃惊地看着我的双喜:“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带着他吗?”

我把双喜扶上副驾的座位,又照他的要求将座位调到他最舒适的角度。我启动了车子,在双喜的指挥下开得还算顺利。这里的太阳落得很早,当咸鸭蛋黄一样的夕阳掉下山丘后,视线就相当差了。我自然明白不能开大灯,不要说遇见边防或者森警,边疆的地方老百姓都受过教育,发现野跑的可疑车辆都会报警。眼看着车速降了下来,双喜一个劲地催:“别减速,敞开来跑,怕啥的?”

他看了眼我的手,叹了口气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样不好。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带着我,还有……你为什么不把白杨打发走?”

我硬着头皮踩着油门,手心很快渗出汗水,只得时不时在裤子上蹭蹭,以保持手掌与方向盘之间的摩擦力。古听云和殷望都紧紧抓着把手,瞪圆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在他耳边狠狠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老子玩这套?想耍酷滚回城里的夜店去耍。”

黑暗终于吞没整个草原,我实在受不了了,说:“我们不停下来加油吗?”

“不知道。”

双喜说:“这车两个油箱,一趟八百公里没问题,这一半还没到。你走你的,别松油门,不然今天过不去就得往回返,今天这种空当再过半个月才有一次。”

“我去和双喜谈谈,让你们俩留在境内,不出他的地盘他总说不出什么了,等我完事回来,再接你们。”不等他答应,我又问,“你和双喜达成了什么协议?为什么他一定要带着你?”

我往前伸着脖子,说:“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殷望抬起眼看着我说:“可是你刚听他们说了,谁也不能离开。”

双喜不耐烦地松开安全带甩到身后,说:“你走你的,我看着,不能停,已经晚了。”

他疯了一样想执行一次真正的、不再是外围的外勤任务,事实也证明他是非常优秀的。如果没有白杨在,我是没理由把他退回去的。我说:“你见过谁出门干活还带着女朋友的?你这样会害死她的。”

我心一横,咬着牙猛地一脚油加速朝前方的黑暗中冲去。双喜伸手或朝左或朝右摆手指挥我转向,就这样在夜色中行进了三个多小时居然连大的颠簸都没有出现。我是打心底佩服双喜的本事,也慢慢地习惯了这种虽然看不见路却一直安全的状态,整个人也稍稍轻松了一些。这一放松,感觉小腹有些沉:“停一下吧,我想方便方便。”

殷望垂着眼皮说:“是不太适合,但我等这个机会很久了,可能以后再也没这样的机会了。”

“现在不行,再往前走走,这个速度嘛……”双喜看了眼时钟说,“五分钟以后再停。”

我微微摆摆头指了指白杨,问他:“你觉得你适合继续跟我吗?”

他成功的指挥已经在我心中树立起某种权威,我二话没说又加了速朝前冲去。没多久,双喜让我打了个方向,说:“停吧,男的左边,女的右边。车后面别去,掉到沟里铁脑袋也得摔扁。”

“徐明吧。”

众人也被双喜这一路的神迹镇住了,赶紧下去透了口气,舒展了一下身体便乖乖钻回了车里。我方便完后,试探着往车后走了几步想看看双喜说的那条沟有多深,双喜一把按住我肩膀:“你干啥呢?”

白杨识相地起身坐到了后面。殷望朝里挪了挪,我坐下低声说:“我该叫你什么?”

我做了个扩胸运动说:“活动一下。你腰怎么样了?”

我起身走到殷望身边,对白杨说:“我和他说两句话。”

双喜抽了口烟,将烟头弹到向右侧,一点红光直直朝下落去,直到彻底消失了都还没到底。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我一直开着车贴着这条沟在走。双喜朝沟里啐了口唾沫:“咋说?”我只觉背后汗毛一根根还竖着,愣愣地看着双喜。他朝车上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不让你们到后面来,一是怕你们踩差了掉下去,二是怕你再不敢开了。别吱声,他们还不至于不敢坐你的车。你稳住听我的,没事的。”他拍拍我的脸,把我从惊愕中打醒:“喂,你还好吗?”

双喜说:“都是自己人,你随便。”

我回了回神,赶紧摇头:“没事。”

双喜刚才不许他们离开,现在估计不会再坚持。那么我得跟殷望聊聊,看能不能把他们留在境内。我本想叫他名字,一想他在白杨那里叫徐明,谁知道在双喜这边又叫什么。我问双喜:“我和我的小兄弟聊两句悄悄话,你介意吗?”

“没事就赶紧走,时间来不及了……喂,你今天晚上耽误了,就要耽误半个月,你的战友就要多受半个月罪,你听明白了吗?”

一个很小的声音从车前面传来:“我看我也迟早死在你手里。”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白杨。我心里一阵恼火,这是什么场合,还有心思打情骂俏呢。

这是最有效的强心剂,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什么能燃起我的斗志了。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一咬牙说:“走。”

古听云皱着眉:“有点介意。怎么感觉自己成了第三者。”说着自己先笑了。“不过我记得我说过,我可能迟早得死在你手里,我认了。”

我努力控制着颤抖的双腿,一丝不苟地照着双喜的指示开车,竖起耳朵想听双喜的更多提示,而他说得最多的只有三个字“再快些”。我只能咬着牙猛踩油门,反正前面也是乌黑一片,要不是怕吓着后座的人们,我甚至想干脆闭上眼睛只靠耳朵开车算了。

我看向古听云:“你介意不?”

当双喜破天荒地说出“稍微减下速”的时候,我下意识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觉车前轮“嗵”的一声,整个车身猛地一晃,剧烈的颠簸让所有人都失声叫了出来。双喜喝道:“方向盘把紧别乱动。”很快车身恢复了平衡,双喜松了口气,“让你减速,你踩着点刹车呀。”

他朝古听云努努嘴:“你出面让我把这事谈妥,以后出力出命的活我来干,你和古家丫头爱咋合作都随你,你看咋样?”

我老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哦。”

我闷闷地抽了一口说:“明白。”

又驶出大约五百米。“慢点。”双喜盯着转速表说,“别过一千五,不然声音太大了。”只见车右侧大约三百米的地方突然一道强光朝我们这个方向射来,我的眼前顿时白花花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

双喜递给我一支点燃的烟,拍拍我的膝头说:“我跟你说实话吧,俄罗斯人早就注意到你了,放出话来,只要我和你谈妥,以后所有的货必须通过我们运,别家运的他们不收。成天甄别来甄别去的,他们也烦,他们输不起。”我“嗯”了一声。他接着说:“这几年南边和西边的收成好得很,货有的是,难的是运送。只要我们把这个和俄罗斯人谈妥了,大大小小的毒贩子都得围着咱们转,你明白了没?”

双喜喊:“油门到底,加油,马上就过境了。”

我和古听云又上了双喜的车。这一次大家沉默了很久,除了沉闷的引擎声之外,车厢里再没有别的声音。

我猛地将油门一脚踩到底,引擎顿时轰鸣起来,车“嗖”的一下朝前蹿去。与此同时,车的左侧也亮起几道强光,那应该是几辆车的车灯。想起双喜说的,是巡逻碰头的边防战士。

尽管我一再提醒自己,我只是一部用鲜血做燃料去战斗的机器,我面对的都是些无所不用其极的罪犯。但有些软肋注定是藏不住的,一旦有人触动,我就愿意把胸口亮出来,不管扎过来的是刀还是枪子儿,我都愿意接着。

“停车,开枪了。”外面传来边防战士喊话器的声音。

这一次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诚意。我不管他说这些是为了博取我信任,还是真的性情流露,只凭他见过程建邦,他指的路我就必须试着去走走,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

双喜喊了声:“趴底!”枪声同时从我们左右两侧响起,子弹嗖嗖地击穿了车窗的玻璃。我俯下身子死死踩着油门不敢松劲,只觉得车头猛地一抬,整个车身悬空而起,足足三秒之后,“嗵”的一声巨响,车身重重地栽回了地面,像一头猛兽继续咆哮朝前冲去。

双喜转过脸用袖子擦了把脸,说:“秦川,我答应你。另外只要事情办妥,该给你的钱我一分不少,我双喜在社会上混了这么久,靠的就是说话算话。”

那一刻,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踩着油门的脚上,忘记一切,包括那些擦着我头皮飞过的子弹,整个世界都像是被我抛在了身后。一直到双喜疯了似的一连大喊了好几声“停车”,我才回过神来。我松开油门,用颤抖的腿踩住了刹车将车停下。不知过了多久,双喜擦了擦额头的汗:“哎呀,出国了。”

古听云刻意与我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装作一副什么也没听到的样子,饭后散步似的在路边慢慢地走着。

“双喜,你这个混蛋。”古听云在后面用发抖的声音说,“要不是我腿软站不起来,我非把你那老腰踹断了不可。”

双喜哈哈大笑起来,重重地拍着我的肩膀,对古听云说:“你真没看错人,这行当里居然还有这么重情义的人,我算踏实了。”他眼神有些落寞,叹了口气:“秦川,你那个兄弟是你战友吧?我也当过兵,明白这里面的事情……我当年一个连的战友,除了我,全把命丢在老山了。我是半条命躲在猫耳洞的死人堆里熬了半个多月才被人救出来的。”他吸了吸鼻子,仰起头抑制着骤然冒出的眼泪。

双喜哈哈一笑:“只要过了境,别说把我腰踹断,你就是把我头踏掉,我也没二话。”

话说到这份上,我没理由再掩饰内心的情绪了。我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好,不论他活着还是死了,你都要帮我把他带回来,这就是我的条件。”

古听云瞪圆了眼睛:“亏你还笑得出来!你的命不值钱,别把我们的搭上。”

“我也有很多朋友和兄弟是公家的人,难道我有那样的朋友,我就是官?他们有我这样的兄弟,他们就是匪?又不是小娃娃玩游戏。”双喜看了看我的脸色,说,“秦川,你那个兄弟现在可不好过,我见他的时候已经是大半年前了,现在是死是活都不一定。但是你放心,只要你和我去跟俄罗斯人碰头把事情谈妥,我出面作保,让你带你兄弟回来。话说在前头,这得看他的造化。俄罗斯人跟咱们不一样,一个个都野得跟大牲口似的,根本不把人当人,只要他能活着撑到现在,我双喜一定帮你把他带回来。”

我往后一靠,喘了几口气,歪着脑袋问双喜:“没事了?”

“你知道还跟我谈合作?”

双喜拍拍我的肩膀,坐直身子,活动了几下腰。“怪了,我腰好了。”他推开车门跳下地扭了几下,嘿嘿一笑,“还真好了。肯定是让你刚那几下颠的。”

双喜喝完水用袖口抹抹嘴,说:“嗯,我知道。”

我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说:“早知道中午那会儿应该把你打一顿,没准也能打好,也就不用玩命了。”

双喜忙朝车上比了个喝水的动作,有人很快拿了三瓶矿泉水下来递给我们。我拧开瓶盖猛灌了几口,歇了口气,说:“他就是你所谓的公家人。同时,他也是我的兄弟。”

双喜说:“嗨,这就是我的营生,这路,我一个月至少跑两趟,这都算轻松的。”

幸福从天而降,来得有些猛烈,我只觉得嗓子发干,我需要静一静。我问:“车上有水吗?”

我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回头看了眼殷望:“都没事吧?”

双喜点点头。

殷望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白杨趴在他怀里一动不动。我不解地问:“这是……睡着了?”

双喜脸上很平静,这反倒证实了他一定知道很多事,这其中就包括他在俄罗斯见过程建邦。既然沈子雄是双喜的人,那么他一定会把我和程建邦曾一起出现在戈壁滩上的事告诉双喜。而双喜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谈及此事。我说:“你在俄罗斯见过我那个兄弟了?”

双喜扒着车门说:“不可能吧?这得多宽的心?”

双喜嘿嘿一笑:“这应该你跟我说吧。”

殷望尴尬地笑笑:“没,吓晕了。”

我接着问他:“沈子雄是你的人?”我突然转了话题,双喜没回过弯来,愣了一下,点点头。我说:“你也不问我为什么杀他?”

我说:“她哪经过被人拿枪追着打的事,正常。”

双喜面露难色,磨叽着:“这个嘛……”

殷望看我一眼说:“不是被枪吓的,比那还早。”

我说:“你等等,我倒是好奇了,你到底想让我帮你干什么?”

“你什么意思?她是坐我的车吓晕的?”再早就是我开车的时候了。

古听云猛地站住了,冷冷看着双喜。双喜咳了一声急忙说:“我这破嘴……不管咋说,你们总得有想要的东西吧,你们说说,看看有没有我能干成的。”

殷望点点头。

双喜低头嘟囔着:“还有不吃麦子的驴?”

双喜笑嘻嘻地丢给我一支烟:“这不算啥,你把鼎鼎大名的古听云吓得腿软得站不起来才牛,传出去绝对是个大段子。”说完自顾自哈哈大笑起来。我笑着想看看古听云的表情,只见车门敞着,她人已经不在那里了。只听“啊”的一声,双喜扑通一下栽倒在地上,古听云拍拍手,对地上的双喜说:“断了没有?”

古听云横了双喜一眼:“你真以为人干点什么都是为那几个钱?”

“没有,娘们就是娘们,差点意思。”双喜趴在地上嘴里还不饶人。古听云拿他也没办法,指着他说:“没断就赶紧开车走,待这儿算怎么回事?”

这时车开到了我们身边,保持着慢速行驶。双喜从车上跳下来,走到古听云那边对她说:“你帮我说说话,我这次是玩砸了,这不是好些年没见过痛快人嘛,这猛一下看到吧,不习惯了。我这次真的得好好麻烦你们两个,你放心,多少钱你们随便开。”

双喜撅着屁股爬起来,把已经断了的烟吐到地上:“不急,到这儿就安全了。”他看了看手表,叫我打开了车灯。“我好几年没遇到过边防了,现在这火力这么猛?”

古听云淡淡地说:“知道我的人不敢把我怎么样,不知道我的人也很难把我怎么样。”

我看着车前那两道雪亮的灯柱,就像是看到了能把狼群招来的羊群。想起押解刘亚男那次,出了境之后就遭遇了埋伏……我忙拿出枪上好膛四下张望着说:“还是别大意了。”

很奇怪,她这个动作并没有让我有任何不自在,那不是男女之间的亲昵,而是种朋友似的随意。其实刚才在车上我就已经观察过了,她那合身的小外套和长裤短靴,根本藏不住枪,更别说她那两把大口径的“沙漠之鹰”了。我问她:“你出门不带人也不带枪?”

双喜白了古听云一眼,拍着身上的土说:“放心吧,约好的中午,列夫会派人来接,我们等着就行了。唉,展展的意大利行头,生生让你给糟蹋了,本想穿周正些在俄罗斯人跟前长些脸,这下弄成讨吃货,中国人这点脸全让你……哎呀,这裤子上破个洞,古家丫头我……”

古听云将手伸到我臂弯里,轻挽着我说:“我还没到连朋友都不需要的境界。”

古听云不耐烦地打断他:“老喜子,你早晚死在你那张臭嘴上,又想换假牙了?再别啰唆了,现在什么情况?”

“我以为你也不会有朋友。”

双喜整了整衣领说:“不知道咋办,就都对我尊敬些,境内你们都是风云人物,出了境是龙得盘着,是虎……”

“他说是杀你,无非就是想躲在暗处看看你的借口。他和你不一样,眼里没好人,所以也没朋友,至少我没见过。”

没等古听云说话,站一旁一直没吭声的殷望这时冷冷地说:“境内我贱命一条,境外我一条贱命,既然都到这儿了,那么我和你打听个人,你老老实实跟我说清楚,不说我就弄死你,有一句假话我还是弄死你,说不清楚我照样弄死你。”说着看向我和古听云:“塔哥、古小姐,这事是我和双喜的私人恩怨,你们最好别插手。”

“他向你张了什么口?杀我?”

双喜还是笑嘻嘻地说:“磨还没卸利索你就急着要杀驴,太性急了吧。”

“没办法,他张了这个口,多少得给点面子。要是你也一样,都是朋友。”

只要还没到列夫的地盘,就没法得知程建邦、徐卫东和刘亚男的下落。双喜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他愿意按自己的节奏来,我也只能无条件依从。而殷望这时候跟他叫板,让我很是意外,也有种节外生枝的不安感。换言之,殷望这个人早已彻底摆脱了我的指挥,在我盘算着利用双喜达成自己目标的同时,殷望也有自己的一套计划。

我放开古听云的手,问:“你找我还要通过他吗?”

我有些后悔,当初不该同意跟他搭档,可现在再说这些已经太迟了。搞了半天,我最大的敌人不是金三角的毒枭胡纬、周亚迪,也不是内地的走私大鳄双喜,而是我的新搭档——殷望。

因为在这一刻,这方圆几十米的地方,有三个招牌响当当的人物聚集在一起,就注定了要么三败俱伤,要么联手干出一票足以震惊整个东北亚黑白两道的大事来。

“你想干什么?”我平静地问殷望,同时想从他的眼睛里获取些信息。我想知道,此刻组织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到底有多高。或者,是否还存在。

我拉着古听云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此刻我表现得越坚决,将来双喜对我就会越重视。至于怎么找到台阶重新搭上双喜的车,那是双喜要考虑的问题。我相信以他的本事,一定会找到一个我无法拒绝的条件,高高兴兴地与他合作的。

他似乎明白了我的潜台词,微微一笑:“放心塔哥,我的事和你们的事无关,只要他把我的疑惑解答了,不会影响你们的生意。”又低头对白杨说:“现在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最好,将来回去我会跟你解释清楚的。”白杨经过这一路的惊吓,之前那副刁蛮性子早已灰飞烟灭了,乖得像一只小羊羔,眼巴巴地仰头看着殷望。殷望说:“去车上,把眼睛闭上、耳朵捂起来等我。”白杨立刻捂起耳朵、闭上眼睛就往车里走。殷望怜爱地苦笑道:“是让你上车以后闭眼,你现在闭上眼睛怎么上车?”白杨“哦”了一声睁开眼,头也不抬噔噔噔跑上车拉住了车门。

2

殷望温情脉脉的目光离开车的同时,瞬间变得阴冷。他朝双喜走过去,在和我擦肩而过时,突然“嗖”地一猫腰。我下意识伸手去按他,只觉后腰一空,后腰别的那把枪已经在他手上了。他身形飞快,蹿到双喜身后紧贴着双喜的后背,枪顶在他后脑上,冲着左前方说:“出来,我数三声,一……二……”

司机这才缓缓地将车停在路边,打开了车门。临下车前,我对殷望说:“祝你们旅途愉快。”又对白杨说:“就当蜜月吧。”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黑影从暗处慢慢地走了出来。古听云抽出她的两把枪,一把对准那个黑影的同时,另外一把丢给了我。我接过枪快速上膛往后撤了几步,四下张望了一圈。

双喜一咬牙喊了声:“塔哥让你停车,你耳朵里塞驴毛了吗?”

双喜叹了口气对那黑影说:“良子,没事。”

见车速没有降下来,我微笑着对双喜说:“不好意思,你的人还得麻烦你来说一声,我们想下车。”

那人又走近了一些,我才看清他的脸,正是之前用弹弓打伤我手的司机。此时他手里还拿着弹弓,正对殷望虎视眈眈。双喜说:“这娃娃不用枪,跟着我们也是担心我有个三长两短的,这么多年都没人知道,居然被你发现了,真是虎父无犬子啊。”他口中这个“你”显然指的是殷望,但是这个“虎父无犬子”是什么意思?

即便我的这些揣测全不成立,也还有古听云。看得出他们两个很熟,以古听云的做派,想要靠近她都难如登天,更别说与她同车同船走这么远的路。换言之,古听云一人既在双喜那里证明了我的实力,也为我证实了双喜是此次任务中一个绝不能轻易放过的重要目标人物。

我和古听云对视了一眼,相信她也暗自心惊。如此险峻的路上,有人一直偷偷跟着我们,我俩这么警醒的人居然都没知觉。我不知道是该为自己的大意自责,还是该佩服双喜和这个良子的本事。或者,应该对殷望刮目相看。

大名鼎鼎的双喜此刻几乎是在哀求我,我明白这里面多半是古听云的功劳。毕竟我在海上折腾出大天来,双喜也没有亲眼见过,这种老江湖对没有亲眼所见的传闻有着超强的免疫力。可古听云何许人也,她一个谨慎到动辄杀人灭口的人,在跟我合作一趟后,不仅没有杀我,反倒决定以后把所有的货都交给我运,这种事双喜恐怕之前从没听说过,或者连他自己也做不到。他主动来找我,甚至不惜低三下四,这种人比动不动就想把竞争对手干掉、一家独大的胡纬要高深老辣得多。难怪他能稳坐内地黑货运输的第一把交椅这么多年。想起他之前对胡纬等人嗤之以鼻,轻飘飘一句“一个毒贩子”就给叱咤金三角的大毒枭下了定义,这绝不是虚张声势的自大,而是彻头彻尾的蔑视。

双喜说:“你不叫徐明吧。”

双喜急忙扑上来拽着我的胳膊:“秦……不,塔哥,你总得给我个机会赔罪吧。”

殷望说:“你也不叫双喜。”

古听云倒也痛快,冲双喜挥手道别:“喜子,我可是仁至义尽,是你自己搞砸的,你不能埋怨我了。”

“有啥事我们坐着好好说,这个样子大家都不舒服,枪在你手里,还怕啥?”双喜对良子摆摆手,“大人说点事,你找个地方望望风。”

他扯了半天也没有消除我心底的疑惑,再回想殷望今天的表现,越发觉得可疑。我冲开车的司机喊了一嗓子:“麻烦停车。”一把拉起古听云说:“就按你说的,以后你的货我全包了。”

良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服从了双喜的命令,说:“叔,你小心。”他用恶狠狠的眼神扫了我们一圈:“我叔要是有一点事,我要你们好看……”双喜怒喝道:“废话咋那么多?赶紧望你的风去。”良子不服地吸了吸鼻子,转身没几步便消失在夜色中。

双喜一拍大腿:“嗨,你看看,这事怪我,我小人之心了。古小姐说你是个痛快人好说话,我一直不信,弄出这么多事……这事怪我。”

殷望盯着良子消失的方向想了想,松开了双喜,不等双喜回身,一脚照着双喜的后腰踹了过去。双喜闷哼一声跪倒在地上,良子“嗖”地又从暗处跳了出来。双喜紧皱着眉对良子摆摆手,一手撑地,一手扶着腰缓了好一阵,才舒了口气就地坐下,拍拍手上的土,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松了手,任双喜把我拉到后排坐下。我盯着殷望的后脑勺,说:“我就纳了闷了,这小子平时能说会道的,怎么这会儿跟变了个人一样,要说还是你双喜本事大。”

殷望面无表情地问:“他的遗体在哪儿?”

双喜急忙猫着腰走过来拉住我:“秦川,兄弟,有什么话坐下来聊……要不说那些警察是公家的人呢,都是领工资的,人家凭啥给你玩命,跟咱们不一样。”

“遗体?”双喜抬眼看着殷望,“咋的,你也觉得他死了?”

“有话你好好说,别动手啊。”白杨半站起来,用她的两只手来掰我的手指。

殷望追问着:“没死?那他人在哪?”

我扭头问双喜:“就你这破车?特警都没追到,你能追到?我看你们是事先约好的吧。”我一把捏住殷望的后脖颈,稍一用力,痛得殷望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但他扛住了没出声。

双喜低下头,叹了口气说:“不知道。”

殷望喉头动了动正想说什么,双喜抢着说:“这你不能怪他,你们被公家追的时候,我一直跟着的,谁知道等我追上的时候,车上只有他了。”

殷望嘴角微微一翘,上前用枪托照着双喜的后脖颈就是一下。双喜忍着疼对良子喝道:“没你的事,你给我边上待着。”

我听双喜这么说,是不肯放殷望走的意思,带着这么两个人明显是累赘,那只能说明殷望对他有价值。我想了想,指着双喜凑近殷望,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我怎么觉得这里面就我知道得最少,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不认识双喜。”

古听云看不下去了,用枪指着殷望说:“你过分了吧,再动他一下试试。”

古听云说:“秦川,这事我同意喜子,现在除了咱们四个,谁离开都不合规矩。你放心,没人敢动你的朋友。”双喜跟着附和说:“对着呢,不让她走不是想把她咋样,确实不踏实,换作我的人要离开,你也不能答应吧。”

双喜揉着脖子活动了一下,说:“没你事,把枪收起来。”古听云愤愤地扭头看向我,希望我能制止殷望。不等我说话,双喜又说:“你们都别管了。”古听云举枪指着殷望说:“我不管他怎么得罪你了,你要一枪把他打死,只要别把血溅我身上,我绝不过问。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这左一脚右一拳的也太糟蹋人了吧?我还是那句话,你再动他一下试试。”

双喜扫了一眼古听云,呵呵笑着说:“你说晚了吧,她知道那么多,现在把她放了,不大合适吧。”

我将手里的枪扔还给古听云,在没有弄清事情原委之前,我不想干涉殷望的行动。程建邦对待胡经的手段远比殷望更加残忍,那种刻骨的仇恨让人发疯,让你对敌人能多狠就多狠,我太理解那种感受了。而且听他们刚才的对话,双喜身上背着的数条人命之一,是一个对殷望很重要的人。联系双喜的那句“虎父无犬子”,那么……那个人极有可能是殷望的父亲。

“一间。”他俩异口同声地说。说完白杨自己臊了,吐吐舌头低下头,偷偷地掐了殷望一把。殷望忙说:“我……我是担心她的安全,顺便劝她回家去。”

我理解殷望的心情,但他此时的举动的确有太多不妥的地方。他没有完全控制住场面,不说良子在侧,还有古听云手里的枪正对着他。我摊开双手举起来对殷望说:“我能动吗?”

我无奈地笑笑,说:“那一会找个酒店休息一下,房间你们两个开一间还是两间?”

殷望脸上露出羞愧的神色,忙说:“塔哥,你这不是打我脸吗?”

殷望愣了一下急忙摇头,白杨连连点头说:“饿了。”说完两人对视了一眼,白杨大概看出我是在挖苦殷望,怯怯地看了眼殷望,低下了头。我又问:“累了吧?”这次白杨昂着头,努力睁大通红的眼睛说:“不累。”殷望却连连点头,怜惜地看向白杨:“嗯,她肯定累了。”

我说:“现在大家都拴在一根绳上,有些事我觉得我们有必要了解一下。我有事要仰仗双喜帮忙,你是知道的,你现在这么对他,是在断我的后路。不如你把你们的恩怨说来听听,如果他真的该赔你一条命,我也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古听云也跟着补了一句:“包括我。”

我看了眼前座上的殷望和白杨。白杨缩在殷望怀里还在发抖,从我这个角度看去,像是一对受了惊吓的小动物依偎在一起。不管殷望是装的还是真被吓到了,作为一个与我搭档的战士,此时不该是这个样子。想起他之前的豪言壮语,我不禁有些恼火,扶着椅背弓着腰走过去拍了一把殷望的肩膀。他猛地一激灵抬起头看着我,目光中满是惊恐,甚至还有些无辜。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问:“饿了吧?”

殷望垂下枪口往后退了几步,用下巴指指地上狼狈不堪的双喜说:“照他的话说,他是公家的人。”大概他以为他的这句话一出,一定会有人惊慌,不承想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他,想听他把话说完。殷望说:“至少曾经是。”

双喜说:“去和俄罗斯人碰头。”

“这有什么,我曾经也算是公家的人……”我想起双喜说他的矿坑里有不少毒贩子的尸体,不禁头皮阵阵发麻,“等等,难道你父亲……贩毒?”

我朝外望了望,车一路向北已经驶离了北京:“现在能告诉我,咱们是要去哪了吗?”

“没错。这都不重要,我父亲也是公家的人。”殷望摸出根烟点燃抽了几口,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我看向古听云,她耸了耸肩说:“我无所谓,你去看看再答应我也行,万一有更赚钱的机会,也别错过了。”

双喜本名梁四喜,殷望的父亲叫殷浩江,他们曾是活跃在中俄缉毒隐秘战线上的战友。后来梁四喜变了节,开始帮毒贩运毒,被殷浩江发现后,梁四喜假意认错。毕竟是多年同生共死的战友,殷浩江对梁四喜放松了警惕,梁四喜找了个机会将殷浩江杀害了。

双喜说:“秦川,你先别急着答应她,你不是有U盘吗?我们一起去和俄罗斯人碰个面,看看啥情况再定也不迟。”

殷望简要说完这些,咬着牙狠狠地瞪着双喜说:“你我之间不是什么恩怨,是不死不休的仇人。”

古听云拍拍我的肩膀坐了回去,鄙夷地对双喜说:“我说什么来着,你那套对付你这样的人行,在我秦川兄弟这样的敞亮人面前不太灵光。”

古听云见双喜没有反驳,失望之余哧哧地笑着耸了耸肩膀:“这要是真的,老喜子,你不只不地道,简直不是人,过命的兄弟都下得了手。”

双喜想抽口烟回回神,举起来发现都烧到过滤嘴了,这才觉出来烫,赶紧扔地上踩了踩。嘴上说:“这是咋说的?不是……这得有个先来后到吧。”

双喜像是静静地在等大家对他的宣判,听完古听云的结论,又看向了我。我上前拍了拍殷望的肩膀:“你随意吧。”

古听云和双喜大概没想到我这么痛快,愣怔片刻快速地对视了一眼。我说:“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见他们还没回过神,便对双喜说:“对了,那得跟你说声抱歉了。”

双喜看着殷望笑了,轻轻地摇摇头说:“知道我咋把你认出来的不?你长得像你娘,活脱的。”

“好啊。”我一口答应下来。

殷望举枪指着双喜说:“你见过我母亲?”

古听云笑得拿手捂住了眼睛,连连点头:“你这么理解也行,我们合作过,算是半个熟人,我能保证你不会比过去赚得少。”

“当然,我和你爹比兄弟都亲,他们结婚是我接的亲。”双喜平静地说,“你刚说的有两点不对,第一,我是在你父亲失踪以后才开始干这行当的;第二,我没有杀害他,他是失踪,我一直在找他。”

“你想包养我?”

殷望上前将枪顶在双喜的头上,说:“我要你的命。”

她点头:“那就好,不用背着了,我想让你以后只给我运货。”

双喜放声大笑起来,那种笑里带着哭的笑声,在这异国荒芜的草地上显得格外苍凉,笑着笑着眼泪便流了满脸。大笑变成了哀号,哭声中的绝望和悲切让人鼻子忍不住发酸。我们各怀心事地看着他,好一阵后他平静下来,满眼包着混浊的泪水看着殷望说:“我没本事,这么多年没有找到他,我对不起他。我们以前说好的,不管谁死了,另一个只要还有口气,就得把尸首带回去,绝不能留在境外。这些年干这个就是想打听他的消息,现在你看看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你把我弄死吧,死在殷浩江儿子的手里,也算死得其所。”他仰头往后一倒,呆呆地望向漆黑的夜空,像是在寻找什么。

我说:“是我兄弟。”

古听云走到双喜身边蹲下,擦着他脸上的泪水:“我以为你只是为了你家人,没想到还有这么回事。”她抬头看看我说:“我信他说的。很多时候,你们是一类人,不然当初我不会放过你,也不会只身一人跟着他过境。”她说着站起身,面对着殷望说:“他全家都被毒贩子害了,他老婆,还有孩子。”

古听云把我手指间的半支烟拿过去抽了一口,指指坐在前面的殷望和白杨说:“是你朋友吧。”

殷望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扑通一下半跪在双喜旁边,愣愣地看着他。双喜忙坐起身,伸手想拍拍殷望的肩膀,犹豫了一下没有拍下去,手空悬了片刻,收了回去,缓缓地说:“我和你父亲一起出任务,我暴露了身份。毒贩子不动声色地稳住我,暗地里派人去我老家,骗我那个刚刚十四岁的女儿染上了毒瘾……”双喜闭上眼睛,泪又下来了,抹了把泪继续说:“染上那个东西,你知道的,再后来她就离家出走了……这些都是后来我回去后乡亲们告诉我的。我老婆就去找,结果被他们抓来威胁我,要我供出其他卧底的战友,我死不承认……要不是你父亲及时赶来,就算他们不杀我,我也打算跟我老婆去了。我们两个杀了那些毒贩之后,你父亲要我回总部休养。你想想,我要是不报这仇去休养了,还是个男人吗?但这违反纪律,你父亲了解我,苦口婆心地劝了我十几天,我也想通了,至少得先把我女儿找到。回国后才知道我女儿已经自杀了,我当时就疯了一样申请出任务,上面说我情绪不稳定,怕我去拼命再出事。再说我身份已经暴露了,上面要我休养至少一年。我表面上同意了,私底下带着枪到了边境,靠着那几年卧底攒下的关系开始折腾自己的事,我发誓决不饶过任何一个毒贩。上面知道,最了解我的人就是你的父亲,所以派他来找我,想劝我回去,可我一直没见到他。我真不知道他在哪,我到处找他,大冬天雪太厚开不了车,就骑着摩托在野地里跑,找了整整十天,饿了打只黄羊,渴了吃口雪,冻得剩下半条命,就是没找到。但我敢肯定他没有死,他的本事你不知道,你想都不敢想……这一晃,十四年了……再后来,我估计上面把你们家隐蔽起来了,反正我再也没有打听到你和你母亲的消息。”

我说:“你太客气了。”

殷望呆呆地听双喜说完,沉默了很久,轻声说:“我爸没了消息以后,我妈得了严重的抑郁症,在我十多岁的时候,她就自杀了。”

古听云不耐烦地摆摆手,朝我这边坐了坐,搭着我的肩膀说:“你不想我吗?”这问题生生把我问住了,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间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我就挺想你的,和你打完交道,看他们谁都不顺眼,一个个心怀鬼胎,没一个好人。”说着瞪了双喜一眼:“对啊,我眼里你就没有痛痛快快说话的时候。”转过头看着我,说:“我想找你帮个忙。”

我心里就像起了一场风暴,彻底惊呆了。

双喜说:“你看看,咋还躁了?这不是在谈嘛。”

这里有两代隐秘战线上的战士,我们为了国家和信仰,无论多苦多难,做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牺牲,承受着常人不能背负的悲伤,仍屹立不倒,因为我们所捍卫的一切已经融入我们的血液里、骨髓里。双喜为了家人彻底舍弃了生命和名誉,用他自己的方式战斗着;殷望从少年时代便失去了父母的呵护,忍受着悲痛,为了一个目标奋斗着;而我,细想之下,此次也是为自己的兄弟和战友踏上了征途。

古听云斜插进来说:“有时候我真恨自己不是个男人,可每次看到你们这些男人凑一起动不动就玩命,觉得真幼稚。这才见多一会儿,就搞得血稀呼啦的,还能好好谈点儿正事吗?”不等双喜反驳,她看着双喜说:“尤其是你,你眼里有好人吗?”

我想,从此以后,我的每一次出征都将是为了自己,因为那些妄图侵害我身后那片国土的恶人,已经成了我个人的死敌。

我笑着说:“那你说这命是贵一点儿好,还是贱一点儿好?”

是的,为自己出征!

双喜也摸出根烟,伸手示意要借我的打火机一用。我把老姜的打火机装回口袋,把手里的烟递给他。他斜了我一眼,推开我的手,掏出自己的打火机把烟点燃:“别人我不知道,反正你的命值钱,得值个百八十块的。”

5

双喜的眼神中颇有几分欣赏之意。我终于明白了老姜的良苦用心,他让欧阳刚带着缉毒警来抓我,然后在高速路上放了我,都是做给双喜看的。我不置可否地笑笑,说:“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看样子我又把我的命捡回来了。”我拿出老姜留给我的打火机,随着一声清脆的金属音,应声闪出一朵火苗,我点了根烟抽了口,说:“你们说这捡回来的命到底值不值钱?值钱的话,我自己好像无所谓;不值钱的话,好像是个人都想要。”

阳光撕裂天边的乌云洒满大地,无垠的草原泛着耀眼的金色光芒,世界仿佛从沉睡中清醒了过来。微凉的风轻轻拂动着古听云的长发,她手搭凉棚眯着眼睛欣赏着这片美景,脸上却挂着苦笑。见我们看她,她轻轻地摇摇头。“想不到我千防万防,最后却和两个警察混到了一起。”她看了眼殷望说,“我没猜错的话,你也是个卧底吧。呵呵,秦川,这里只有你我是恶人了。”

古听云始终面带微笑不说话。双喜说:“你别看她,要不是她帮你说话,你杀了沈子雄,我早就把你弄死了。我早先怀疑你是公家的人,那天在城里我就是去弄你的,结果看见你被特警追……不过你确实有两下子,那么多特警追你,你都能跑脱,厉害。”

我看了殷望一会,问:“你是公家派到我身边的卧底?”

“话不能这么说,每年找我带货的人不少,能接的也就占个三四成。其他的陆上没法跑,以后再有这种买卖我让给你,你给我分个汤汤水水的就行。这都是次要的,我可能有些货也得麻烦你。”说到最后他眼光往古听云那边一瞟。我大概明白了,他要说的事跟古听云也有关,于是问道:“怎么?这里面还有古小姐的事?”

殷望说:“那不重要,我没心思管你们的事,我只想找到我爸爸,我要给九泉之下的妈妈一个交代。”

我看了看古听云,对双喜说:“你我一个水上、一个陆上,完全不挨着,怎么合作?”

古听云说:“你胆子确实大,敢公开承认你的身份。”

“早听说过你,金三角混出来的,现在在海上数你最生猛。U盘的事你知道,我们两个合个伙,你看咋样?”

“我的身份好像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吧,倒是你们……”殷望坦然地看着我和古听云说。

“他的货,我抢过、烧过、带过。他的人,我也打过、杀过,你还想知道什么?”

古听云对殷望点点头:“帅气。我明白为什么秦川能让你跟在他身边了。就算他一开始就知道你是警察,没准也能和你成为朋友。”

双喜问:“你帮胡纬带过货?”

殷望冷笑了一下:“我怎么可能跟一个走私犯成朋友?我说过了,我就是为了找到我爸爸,除了毒贩子和挡我路的人,其他人我没兴趣。”

该言归正传了,我说:“说吧,你找我什么事?”

我笑着对古听云说:“听见没有,人家只是想利用我找双喜罢了。”

我掌握的资料里,这个双喜是做过境护航生意的,帮毒贩运毒也是其中一项。但听他的口气,好像他很是瞧不起毒贩。还不仅仅是不屑,我总觉得他说到毒贩时,言语间多少透出一种隐约的恨意。也许他在毒贩身上吃过大亏?

双喜说:“我的名字可在公家的通缉令上挂着。还是开始说好的,秦川,你露面帮我把俄罗斯人搞定,我就想把国内的活全包下。小古,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俄罗斯人看上了你的钱,你相中了俄罗斯人的古董。”古听云脸扭到一边,没说话。双喜对着冉冉升起的朝阳扶着腰扭了几下,对殷望说:“值了,看见你都长这么大了,我真是高兴。”他眼神一黯:“我姑娘要是活着,和你差不多大,当年还给你们定的娃娃亲,呵呵呵……”

古听云忍着笑说:“最近很费假牙吗?随身带着备用的。”

殷望举起枪对准双喜,面无表情地说:“你猜我信不信你说的?”

双喜不屑地白了我一眼,从包里又找出一副假牙塞进嘴里,腮帮子左右活动了一下,咯嘣一声装好,才说:“一个毒贩子,我跟他有啥好熟的?”

双喜淡然一笑:“我的命你随时拿去,需要的话把我抓回去我也绝无二话。不过,就算你现在打死我,我也坚信你爹还活着。”

我说:“你跟胡纬很熟啊?”

殷望突然枪口一转对着古听云扣动了扳机,准确无误地击中了她刚举起的枪,子弹“嗡”的一声反弹着飞进了草丛。古听云浑身一颤,枪也跟着脱手飞了出去。殷望说:“再动?”

双喜脸露得意之色,忘了自己的嘴还是肿的,咧嘴笑了,这一笑又疼得吸了口凉气,捂着嘴缓了缓:“胡纬告诉我的。”他说话漏着风,逗得古听云扑哧一下乐了,捂着嘴转过脸看向了车窗外。

古听云吓得脸都白了,看了眼左手上还没举起的枪,手一松,枪丢落在脚下的草地上。殷望的枪口对准了古听云的心脏,对双喜说:“你是我爸爸的战友,塔哥待我如兄弟,抛开黑的白的,我们一起做点事未尝不可,可这个女人是不是有些多余?”

我问双喜:“跟你打听个事,你是怎么找着我的?”

眼看着殷望的眼里杀气越来越重,双喜忙说:“她的关系网遍布全国,帮得上忙的。”

我走到手还钉在座椅上的那人身边说:“忍着点。”将那两把匕首猛地拔了下来丢到座椅下。“收拾下,我那个朋友是个小姑娘,见不得血。”

殷望冷笑着说:“古听云,最出名的就是杀人灭口,还有什么关系网?”他的担心不无道理,以他现在的处境,除了车里躲着的白杨,任何一个人冷不丁对他下死手都合情合理。如果他父亲真的还活着,那么双喜是最有可能帮他找到的人,所以不管他是不是真的信了双喜的话,现在都只能权且跟双喜合作。

双喜拉开窗把嘴里的血吐掉,又灌了几口水漱了漱口,“嗯”了一声。

至于我,几小时前还把他看作一个临阵乱了手脚的年轻战士,现在一切都变了。这么多年来,他默默无闻地在特案组里执行外围任务,原来最终目的就是为了能接近双喜,找寻他父亲失踪的真相。现在双喜就在眼前,他的努力就要收获成果了,这种关键时刻,所有拦住他或者可能拦住他的人都将会成为他枪口下的目标。

我手上还沾着他的血水,伸手到他衣服上蹭干净,才从古听云手上拿回刚才抽了一半的烟:“现在能说正经事了吗?”

我见他扣着扳机的手指越来越紧,想必是真的动了杀机。古听云也明显意识到这一点,眼神里闪出难得的慌乱。——双喜通过她千方百计找我,是为了稳稳拿到中国境内的运输权。而双喜的目的也只是为了吸引更多的毒贩上钩,然后干掉他们,为亲人和战友报仇。在双喜见到战友的儿子之前,这些都是他毕生的“事业”,可现在……还有什么能比他战友的儿子更重要呢?双喜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把性命交给殷望,又怎么会护着她古听云?

双喜喉咙里发出“嗯”的一声,我这才将他松开。他坐在那里缓了半天,慢慢地活动了几下脖子,照着手心啐了一口,脱落的假牙混在血沫里。双喜苦笑着说:“秦川,你牛。”

我跟她虽然没那么近,好歹也算生死之交,她求助地看了我一眼,但倔强的个性也只是让她看了我一眼而已。见我苦着脸没反应,她轻轻地舒了口气,扯着嘴角笑笑望向远处。她大概想明白了,此时别说是她,就连我的性命是否能保得住,也得看殷望的心情。

我说:“我再在你嘴里听见那些不该说的话,你嘴里的牙一颗都剩不下,信不信?”

我承认有那么一刻我是想要护着古听云,但那等于是在向殷望表明:在他和特案组追缉多年的古听云之间,我选择了站在敌人一边。想到这里,我恨不得抽自己一记耳光。——在我的身份没有暴露之前,我就是塔哥,是那个护送走私货船纵横大海的塔哥,也是古听云的朋友。此时我要是犹豫,正是在毁塔哥的名声。

我伸手拦着他的话头,把抽了一半的烟递给古听云:“你帮拿一下。”猛地起身照着双喜的嘴正中就是一拳,双喜整个人向后“嗵”的一声躺倒在座椅上。我上前揪住他的头发将他拽起来,左右臂错开抱住他的头,对他那两个手下说:“动,动一下你老大就是个死。”我手上稍稍一用力,就听到双喜的颈椎咔咔的响声。双喜挣扎着,含混不清地说:“别……别动。”

我一步跨到古听云面前,让殷望的枪口顶在了我胸口上,说:“古小姐是我的朋友,今天你要杀她得先放倒我。”我一把扯开了衬衫,露出伤痕累累的胸口。我想以此警示殷望:你有血海深仇,但在任务面前我们不是谁的儿子、谁的朋友,只是一名战士。我们的敌人是那个囚禁着我们战友的魔窟,无论什么都不能让我们改变方向。古听云如果死了,我们和列夫谈判的筹码就轻了一大块,这意味着我们的胜算将大打折扣,我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双喜看看古听云的手,又看看我,恨恨地点着头说:“行了,秦川,这事就算过……”

殷望扣着扳机的手指在我挡在枪口前的一刹那,立刻伸展开来,他将枪口歪向一边,吃惊地说:“可是她……”

双喜脸色陡然一变,古听云忙拉住他,说:“喜子,没完了是吧?”

“那是你的事。”我不屑地轻轻“哼”了一声。我本想说他活该,若不是殷望不分轻重缓急地去找双喜报仇,事情就不会发展到这一步。我没法朝欧阳刚抱怨给我分配了一个这样的搭档,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我的愤怒。我说:“你可以和你的女朋友待在这里,等我们把事情办完,你们随意。如果在这之前要挡我财路的话,你不打死我,我就会弄死你。”我指指自己的胸口。话也只能说到这个份上,如果殷望心里还把自己当作一个战士的话,希望他能明白,这是我给他留下的一个台阶:和白杨一起离开我们,就不用担心有人会把他的真实身份泄露出去,等我事成之后,古听云自然就不是问题了。

我抽了口烟,说:“说句实话你别生气,我上了你的车,被你搜了身,毁了我的东西后还让你坐在这儿喘着气和我说话,你就已经欠了我天大的人情了。”

见殷望犹豫不决的样子,我的另一个担心出现了。我担心殷望混淆了自己的身份,只有我知道,他那几个身份把他推进了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一头是他父亲的召唤,一头是白杨的身影,一头是我布满伤痕的胸口……而在这一切之上的,是悬挂在总部大楼上的那枚国徽。他选择任何一个方向走下去,我都有方法处理,怕只怕他在这几个路口之间徘徊,时而左,时而右,时而上,时而下。如果是那样,纵使我有三头六臂也应付不过来,结果必然是我的身份一同暴露,最终大家同归于尽。

“事情要一件一件地办,我的小兄弟不礼貌,冒犯了你们,这个事情算是过了吧?”见我点了头,双喜说,“那你刚才抢我的枪,指着我脑袋这事咋算?”

殷望失了魂魄一样往后退了几步。我整理好衣服,“本来我该一枪崩了你,我把你当兄弟,拿命对你好,你却是个卧底,我想得最多的是带你发财,你想的是怎么送我上刑场,哈哈哈……”我仰头大笑的同时用余光看他,见他神色果然慌乱起来。趁他走神,我一个箭步冲上去钻到他拿枪的胳膊下,用后背将他胳膊往起一拱,收拳攒力对准他腋下软肋猛击了一拳,就势用肩膀推着他后退,紧接着伸出脚一绊,他直挺挺地仰面朝后倒去。我顺着他手臂摸到枪夺下,在他刚倒地的时候,枪口抵住了他的下颌。

他手下人过来把我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搜了一遍,将搜出来的手机、烟盒、打火机悉数摆在双喜面前的座位上。双喜拿起手机摆弄了一下,说:“你这个过时了,我给你换个新的,现在这个东西也用不上。”不等我说话,双喜拔出枪来,用枪托三两下把手机捣了个粉碎,又往碎片上浇了半瓶矿泉水,完事了一并扔出窗外。又拿起烟盒、打火机仔细翻了翻,确认没有问题才塞回我的手里。我看着烟和火机,淡淡地说:“你不是急着找我说事吗?说吧。”

殷望没料到我会来这么一手,躺在地上惊恐地看着我,哆嗦着嘴唇说不出一个字。我看着殷望的眼睛,喝道:“双喜,我本来不想再杀人了,可你这大侄子逼人太甚,卧底到我身边把我像猴一样耍,现在还想坏我的事,看来我得破个戒了,不然以后无论是谁都敢蹬着我的鼻子上脸了!”

殷望点点头。我正想从口袋里摸烟,双喜紧张地说:“你别动。”

双喜本来有些蠢蠢欲动的样子,又怕我一激动开枪,始终不敢上前,连连摆手说:“别别别,秦川兄弟有事好商量,我保证他坏不了咱的事。我们把他捆起来,让良子送他们走,就当老哥我欠你条命,你说咋弄我全答应你。”

我对殷望说:“要不就这样吧,算是给我个面子。”

听他这么说我放心了,至少证明他是真的关心着自己战友的孩子,同时也证明他对殷望说的那些是真的。我脸上做出恶狠狠的样子,凑到殷望耳边轻声说:“他怕你死,说明没骗你,你和白杨安心等着我。”我站起身对着他的后背猛踹了一脚:“今天要不是双喜,我非把你打死在这儿。”又对古听云说:“对不起,我的疏忽。”

双喜又扭头问我:“行不行啊?给个痛快话。”

古听云点着头拍拍我的肩膀,回头对双喜说:“你的家事完了的话,是不是该办正事了?”

殷望冷冷地看了一眼那双血手,回身继续安慰白杨。但我还是看到他眼神中闪过的一丝恐惧,我想殷望之所以不吭声,大概是担心被人听出他的声音在颤抖吧。

双喜对远处打了个呼哨,良子像一头独狼似的从半人高的草丛中蹿了过来:“叔,啥事?”

双喜问殷望:“咋样?这个道歉接受不?”

双喜指着殷望说:“把他跟车上那个女的绑起来,扔你车上去,送到矿上好吃好喝招呼上,等我回来。”良子应了一声,扭头朝回跑。双喜想喊时,人已经跑远了,只好对我们尴尬地笑笑。没多久,良子拿着一捆绳子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双喜问:“你干啥?”

“我知道,事情要一件一件地办,你不要着急。”双喜对手还钉在座椅上的那人说:“你刚才哪只手拿枪指人家了?”那人一言不发地伸出右手。双喜冲另外一个枪手说:“你的刀给我用下。”接过匕首来又将那人的右手钉到座椅上。那人脸上的所有肌肉都在抽搐,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还是一声不吭。饶是我心肠再硬,也不禁背后一凉。

良子举起手里的绳子:“你让我捆人,我拿绳子去了。”

白杨这才“哇”的一声把头伸到车窗外开始吐。殷望轻轻拍着她后背,回头说:“我刚才说的是他拿枪指我头的事。”

双喜抬腿照着良子的屁股就踹,良子也没躲,挨了一脚,委屈地看着双喜。双喜指着身边的车说:“你问一声能死吗?我车上有绳子……你车停了多远?”

双喜对一旁吓得傻愣的白杨说:“姑娘,我这小兄弟没见过个世面,不会说话,我替他道个歉。”

良子回头张望着想了想:“两百米有了。”

“哪只手?”双喜问。那人伸出了左手。双喜又问:“你的刀呢?”那人从腰后摸出一把匕首递给了双喜。双喜一手接过来,一手将他的手一把按在一张空座椅上,“噗”的一声,匕首钉穿了他的手掌。那人紧咬着牙,任由大颗汗珠往下滚,竟然硬是没吭一声。

双喜又是一脚:“你不会把车开过来……好了好了,赶紧绑人送回去。”

那人点了点头。

良子蹲下身三下五除二把殷望捆了个结实,我把枪别回后腰,看着良子麻利地打着“猪蹄扣”,反正这种绑法如果用在我身上,没三五个小时别想挣开。良子绑好殷望又钻进双喜的车内,还没动手就听白杨叫嚷起来,大概是声音过于尖利,良子被硬生生逼出车外。他站在车门外看了眼双喜,往手心啐了口唾沫,卷起袖子正打算发起第二次冲锋,被殷望喝住:“你敢伤她一根汗毛,我把你皮扒了做弹弓。”又换了副口吻对车内喊说:“没事,你让他绑,别闹,我在呢。”他这一声果然管用,白杨立刻消停了下来。没多久,双臂被捆好的白杨跟着良子下了车。良子把两人拽到一起,站在原地左看一眼,右看一眼,不知在纠结什么。

“塔哥,我的小兄弟刚才可能不礼貌,我给你赔罪嘛。”双喜对那两个手下招招手,“你们俩过来。”指着刚才那个拿双枪的人说:“你刚才是不是拿枪捅到人家姑娘嘴里了?”

双喜瞪眼问:“又咋了?”

“哦。”我看着双喜说,“你客气了,我看不像是你找我帮忙,倒像是我欠着你什么。”

良子说:“我在想是我回去开车过来,还是把他们拽到车跟前去。”

殷望立刻明白我的用意,耸了耸肩膀说:“不知道,你没见刚才我脑袋上还顶着枪吗?我没怎么见过世面,不知道还有这么找人帮忙的。”

双喜气得倒抽了口气,撑着腰咳嗽起来。良子见状不妙,赶忙拽着殷望和白杨朝他的车走去。见他们消失在草丛里,双喜突然一拍大腿:“哎呀,我得交代几句去,这个愣娃不会以为我说的好吃好喝招待是拳打脚踹吧。”

我回过头对殷望说:“是他们找咱帮忙吗?”

我和古听云对视了一眼,说:“我看很有可能。”

双喜说:“你别听她胡说,去内蒙,主要是有些事想找你帮个忙。”

双喜撑着腰,一瘸一歪地朝追过去,嘴里喊着,“你给我站住。”

古听云用下巴指了指双喜,说:“去他的狐狸窝。”

草丛一阵梭动,良子钻了出来:“啥?”

我看了眼车窗外,问:“我们这是去哪?”

双喜说:“我说的好吃好喝招待他们两个,你知道啥意思不?”

双喜干笑了两下,神色尴尬地抓抓头说:“又被你看穿了,我这装的,又把自己装进去了。你还说我是老狐狸,我看你才是千年狐狸精,啥事都瞒不过你。”

良子狡黠地一笑,原地踮起脚步做了个散打的动作。双喜冲上去就是一脚:“我说的好吃好喝招待,就是每天好酒好肉,让伙房的马师傅做给他们吃,顿顿都是,记住了吗?”

古听云白了一眼双喜:“别说了,别再把自己感动哭了,所以我最烦你。”她一手搭住我的肩膀说:“我就爱和塔哥这样的打交道,省事省心。”

“哎,你这么说我就清楚了,好酒好肉嘛,还非说好好招呼。我还正想你要是半个月不回来,我把人招呼死了咋办。”不等双喜再踹他,良子一头钻进了草丛中。

双喜在座椅上拍了一下,说:“我真不知道你们认识,我骗你我是牲口,你咋能连我也不信呢?我要是知道你们认识,我能那么对塔哥?”

双喜长出了一口气,回身见我和古听云都在笑:“笑啥笑?别看这娃娃脑子木,办事利索,对我忠心耿耿的。”他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怕我对忠心耿耿这句多心,忙招招手说:“我估摸着那边的人快到了,我们是不是合计合计?”

古听云笑着对我说:“塔哥,你看这个老狐狸,自己明明知道的事,还装得跟第一次听说似的。”转过头对双喜说:“喜子,我就不信我找塔哥帮我带货的事你不知道。”

我说:“还合计什么?你要变卦吗?”

此时此刻遇到她,我竟然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心中居然涌出些许喜悦和激动。双喜愣住了,说:“你们认识?”

双喜脸有愧色地说:“我是觉得有些对不起你们两个,因为我的事,让你们受惊了,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古听云笑盈盈地站起来,展开双臂一把将我抱住,双手在我后背拍了拍:“塔哥,好久不见。”

我说:“我想问你个问题。”

我不可思议地看看殷望,又看看双喜:“古小姐?”

“随便问。”

那两人点头打招呼:“塔哥。”双喜指着最后那人刚想说话,那人取下扣在脸上的帽子说:“不用了,我和塔哥是老相识了。”

“当初你说去北京想弄死我,到底是因为怀疑我是公家的人,还是因为我贩过毒?”

我把白杨扶上车,她扑到殷望的身边,一把抱住殷望的胳膊,闭着眼,泪水一个劲地往下淌。车里除了刚才那两个枪手外,最后面还坐着一个人,那人脸上扣着一顶棒球帽,懒懒地靠在座椅上似乎睡着了。双喜最后上来,吩咐司机开车,指着那两个枪手对我说:“这是我的两个小兄弟。”又指着我对那两人说:“这是塔哥,你们都客气些,人家是海上混的,以后你们想去海上玩就找他。”

双喜僵住了,好一会才说:“说实话,两样都有。”

白杨赶紧点头,拿枪的那人把枪收了回去,我看白杨浑身都在抖,赶紧过去扶住她。双喜嘿嘿一笑,说:“你看吓成那么个样子了。呵呵,你的车就别要了,只要咱们两个谈对路了,我送你辆好车。”

我更好奇了:“那你怎么可能因为缉毒警追我,就放过我?就算我不是公家的人,也贩过毒。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想杀我就是因为我贩过毒,我看你对公家的人没那么狠。”

“这话是不是该我问问你?你被警察断在沟子后面满山跑成这个样子了,还嘴硬呢?赶紧上车吧,别再废话了。”双喜又对瑟瑟发抖的白杨说,“姑娘,上车不?不上就拿枪把你打掉扔在这。”

双喜看了眼古听云,笑着抓抓头说:“第一,你是小古认准的朋友;第二,我看你对我那个战友的儿子不赖……对了,他叫个啥?我忘了问了。”

我假装慌乱地四下看了看,小心地问:“警察在追你?”

“你战友的儿子你不知道叫什么?”我笑着说。

双喜下了我的枪又塞回腰里,说:“你看我们是上车谈呢,还是戳在这儿等警察呢?”

双喜说:“小时候叫殷名,他爹出了事之后,估计上面会让他改名。”

主控权在双喜手里,而我手里这把枪可能没子弹。我把手举起来,枪挂在手指上,龇牙对双喜一笑:“今天还不到中午,已经有两拨人想要我的命了,你们陆上坏人太多。”

“现在叫殷望。”说完我立刻意识到不对,殷望对外一向用的是“徐明”这个名字,我是他卧底的目标,怎么可能知道他的真名真姓?我后背一阵发寒,只得强装镇定地做出恍然的样子说:“原来这个才是他真名。”

双喜说:“你看你,说和你好好谈一谈正事,你这一来就拿枪弄我,你们海上跑的都是这样?”

双喜接着刚才的话茬说:“第二,就是觉得你对殷望不错,我就相信只要是对自己兄弟好的人,不成大事都难,也难怪连小古都夸你。”

坐在殷望身边的那个男人不慌不忙地双手持枪,一把顶着殷望的下颌,另一把伸出车窗,枪管塞进了白杨的嘴里。白杨吓得一点声音都不敢出,眼泪哗哗地流了一脸。

“就因为这个,你就打算放过一个毒贩?”我把话题拽了回来。

双喜松开我的手。“哎呀,东西都拿走了还不让动?不就是个枪嘛,想要了送你一把,要子弹不?”他全然不顾顶着他脑袋的枪口,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子弹伸到我面前,“给,装上试试。”

“小古从来不给我推荐贩毒的,她知道我的脾气,既然推荐了你,我多少得换个标准,这一路上下来嘛,觉得你是这个。”双喜对我竖起大拇指,“现在能让我说是这个的,除了殷望他爸,剩下的都在这儿了。”他扫了我们一眼,又说:“我们不办点大事出来也不合适。”

我朝车里看了一眼,两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一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另外一人双手抱在胸前看着白杨。他们的右手都藏在衣服里,一看便知两人手里都有枪,一人盯我,一人盯白杨。我又看向殷望,他无奈地对我使了个眼色。我顺着双喜拉着的方向走了一步,当觉得他的手劲稍微松了一点后,手往他腰间一探,将那把枪夺了过来,快速地打开保险上好膛对准了他的脑袋,说:“别动。”

古听云忙说:“你少拉我入伙,我是杀过人,不过我杀的都是可能害到我的人,让我一门心思去和你杀毒贩子,我干不了。”

他的西装敞着,不知是不是刻意让我看到了他腰间的手枪,我不由得心中一凛。他拍拍枪把说:“我车上还多得很。”

“等你发现他们害到你头上就晚了。”双喜又看向我,“你躲得了吗?胡纬他们能放过你?还有那个周亚迪……算了,不勉强你们,但我真有个事想麻烦你们。”

“我是双喜。”他右手伸出来跟我一握,左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上车吧,边走边聊。”见我没有要移步的意思,他暗暗使劲猛地拽了我一把,笑着说:“走吧,由不得你了。”

古听云说:“你放心,以后我会留个心,帮你问你那个战友的事,是叫殷浩江吧?”

我听他口音和之前电话里的一样,想必正是双喜,点点头,问:“您是?”

双喜一拍古听云的肩膀说:“小古就是个聪明人,哈哈哈。”他笑着看向我。我只能点点头:“放心,不管怎么说,我也当过兵,战友之间的情谊嘛,多少也知道点。”

这时从车上下来一个男人,不太看得准年龄,说四十多到五十多都行,穿着一身皱巴巴的深蓝色西装。他捋了捋有些凌乱的头发,歪着脑袋看着我,说:“你就是塔哥吧?”

古听云斜眼看看肩头上双喜的手,说:“我看你早晚被你那张欠嘴和这双欠手害死。”双喜忙把手缩了回去:“对不住对不住,习惯了。”

我抱歉地笑笑:“一言难尽。”

我心里总还是有些疙瘩,接着问:“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殷望是你战友的儿子的?”

殷望也没料到白杨居然还在这里,满脸埋怨地看着我说:“塔哥,这……”

“他小时候我是见过的。你们从地下室出来被围住的时候,我看着他眼熟。后来把他堵住以后,两句话就确定是他,我估计他也认出我了,从他眼睛里就能看出他有事问我。”

果然白杨猛地尖叫了一声,就朝小巴车扑了过去。我一时没防备,被打开的车门撞着往后退了一步。白杨已经站在车下抬头看着殷望,说:“你给我滚下来。”

我想了想,说:“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他带到这儿来。”

竟然是殷望。我心说,糟糕,刚才双喜不是说发地址让我去找他们吗?现在怎么自己找上来了。刚才只顾着和老姜谈话,还没来得及打发白杨呢。

“本来我是想把他身边的那个丫头带过来,那丫头的老子是贩毒的……后来发现殷望不只是有事问我,干脆就是想把我弄死。我一想,万一要是说不通死在他手里也成。他爸爸就是在这附近没了音信,我如果死在这儿,还是死在他手里,也算圆满。”

这时那小巴车上一人,伸头叫着:“塔哥,塔哥,是我。”

我笑了,说:“而且,如果他为了私仇杀人,在境内是要被法办的,到了境外,只要这边的人不发现……”双喜呵呵笑着拍拍我的肩膀,望着远方不再说话。

我失魂落魄地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直到一阵汽车引擎声从身后传来。我定了定神,回头见远处开来一辆依维柯小巴,车正在减速,驾驶室探出一个脑袋张望着,慢慢将车溜到我身边停了下来。我一步跨到我的车跟前,敲着车窗叫醒白杨。

这一轮谈话下来,我就放心了,至少确定双喜对殷望的确没有恶意。那么这段时间,殷望可以安全舒适地在草原上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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